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合着是个逃婚的。
从昌都到青州, 快马五六日便能到,马车则要半月,她一个小娘子带着一只猫, 身边没一个婢女,能走这么远,沈明酥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青州穷, 也乱。
经历过战争,失去过家人的难民,要同他们讲道德和良知, 不可能。她这番只身一人前去住店,不出一日,身上的钱财便会被骗个精光。
看其眉眼, 姿色也应该不错。
她的茅草屋没有多余的屋子, 共盖了三间,她一间, 王伯伯一间,中间乃堂屋, “你要不介意,就在我屋里搭张床。”
“不介意。”小娘子感恩涕德,连连道谢,“多谢姐姐,我叫云冉, 姐姐叫我阿云, 阿冉都可以。”
沈明酥没去在意那名字, 行走在外不过是个名头, 自己这辈子用过的名字,一个巴掌都快数不完了。
云冉生怕她反悔, 把猫儿丢在她怀里,回头去搬行李。
知道青州打仗,缺乏物资,从上一个州府过来她便雇了一辆马车,一车的东西,都是吃的和御寒的衣物。
一个人搬了小半个时辰才搬完,大冬天额头都生了汗,正要进屋,见沈明酥挂着药箱走了出来。
云冉抬袖拭了拭额头,笑着道:“姐姐养的这三条狗真好看。”
沈明酥顺着她目光望向棚底下那三头小东西,站在风雪底下,个个都仰着头,哪个不是一身傲气,不知道小娘子是什么眼神,“那是雪狼。”
小娘子愣了愣,眼珠子生了一道光芒来,“姐姐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狼,他们咬人吗?”
沈明酥还有活儿,无心与她谈这些,与她约法三章,“外面有专门给畜生搭的棚,把猫儿养在外面,不许带进屋。”她瞌睡浅,一有动静就会醒。
“药棚底下的草药不要动,有毒。”
“屋里老头儿脾气不好,别惹他”
云冉点头如葱,“好的,姐姐放心,云冉都记住了。”
天色黑了沈明酥才回来,夜里给她搬了一张胡床在自己跟前,本以为人生地不熟,又住在陌生人家里,她会睡不着。
没想到那小娘子比自己还睡得快。
怕是累极了。
第二日起来,云冉便抱着猫儿走到她跟前,塞给了她二两银子,“姐姐,这是昨儿夜里的房费。”
沈明酥盯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又打探了一番跟前的姑娘,小娘子脸上的面纱已经摘了,如沈明酥所料,是一张芙蓉脸,十七八岁,长得很灵气。
倒是相信了她昨儿的那套说辞。
确实嫁了个大户人家。
昌都大户人家实在太多,沈明酥想了一圈,也不知道她是被哪个大户所逼。
把银子递回给她,劝道:“这儿不适合你,早些离开。”
云冉没接,“姐姐定要收着,昨儿我本想找个可靠的店家住下,走了一圈发觉那些人瞧我的眼神不对,活着我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倒也不笨。
有自知之明。
“横竖都是住,我想着何不找一处可靠的农家歇下,便进了茶楼,打算物色一位可靠的人户,这才见到了姐姐,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姐姐,人气高,说明姐姐是这儿的常驻户,受追捧,说明姐姐人品好,不会骗人。”
好话都被她说完了,沈明酥没什么好说的呢。
云冉继续道:“我能在这儿平安度过一夜,姐姐还帮我看了猫儿,这二两银子便是值了,况且往后还得继续叨唠姐姐呢。”
说白了就是还要住下去。
管她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在逃新婚小娇妻,日子是她自己的,与她无关。
沈明酥收了她的银子,提前与她说好,“我不会做饭,屋里那位老头子也不会,温饱问题自己解决。”
说完便跨上药箱去了刘婶子家,替她去看家里那头不肯吃食的猪崽。
不过十月底,青州已进入了严冬,寒风一裹雪粒子如筛盐直往人颈子里钻。沈明酥双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子,一路哈着白气,到了刘婶子家。
一炷香不到便出来了。
药箱里的药材所剩无几,沈明酥去了药材铺。
到了铺子,竟遇上了青州军营里的两位药童,也来拿药,拿的都是止血药,沈明酥留心看了一眼,问道:“又打仗了?”
军营扎在青州多年,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点名头的人都认识,沈明酥以接生畜生崽子出名,还有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记忆尤深,药童一眼便认了出来,唤了一声白金娘子,叹道:“冬季来了,后山林子里的熊不安分,昨儿夜里出来,袭击了军营,咬伤了几十人”死的也有。
自五年前与胡人的那一战,固安帝在青州驾崩,封国公乘胜追击,夺回了德州后,便把大邺的战线挪到了德州,青州这一块几年来反而慢慢太平了起来。
哪里来的什么熊这么厉害,一夜之间竟然伤了几十个人?
横竖没什么事,沈明酥跟着两位药童去了军营,打算去看个热闹。
边界的防线不在这儿了,青州的军队也撤走得七七八八,空出来一块地方,全被积雪覆盖,茫茫一片,辽阔无边,望不到头。
因是跟着药童而来,沈明酥顺利地进了军营。
还在营帐外,沈明酥便听到了里面的叫骂声。
“这畜生玩意儿,是把咱们当过冬的食物了。”
“下回再让老子碰上,定要扒了它的皮当大氅”
前面的药童掀开帘子,沈明酥跟着进去,抬眼一望,场面惨不忍睹,十几个人躺在草垫做成的榻上,有的伤的手,有的是腿。
鲜血淋漓。
几个大夫根本忙不过来,药童也没功夫管她。
沈明酥怕挡住了路,让到了一边,抬头一看,跟前的伤者腿膝盖处已经见了骨,再不医治,这条腿多半保不住了。
沈明酥扫了一眼旁边的大夫,都在忙,犹豫片刻走上前,打开了自己的药箱。
那人疼得意识模糊,也没看清是谁在替他处理,以为是大夫来了,松了一口气,还未缓过来,消毒的盐水洒在伤口上,瞬间大叫一声,疼晕了过来。
在青州她只是一名兽医。
但人与畜生都乃血肉之躯,大同小异,也能解释。
营帐里的人都在叫,没人注意到沈明酥这儿,沈明酥接好骨,去了腐肉,再涂上草药,正包扎,身后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随后进来了几人。
为首的那人,穿一身青色剑袖,腰配金牌,英气逼人。
一排草榻上躺着的将士,只要是醒着的,齐齐挣扎起身,陆续唤道:“卫统领。”
沈明酥一愣,回头望去。
本想着姓卫的何其多,且如今青州没有战事,不会就那么巧,触目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比之前成熟了许多,气势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什么主子养什么人,神色间还是带着一股孤高。
是个有出息的。
五年没见,从侍卫升到统领了。
“都躺下,不必多礼。”卫常风问:“情况如何了?”
立在他身旁的一名将领回复:“不太乐观,几头熊半夜从后山下来,夜里突袭,闯进营帐时,个个都在睡觉”
“缺什么随时上报,务必以伤者为先。”
卫常风站在帘子处,没往里走,转头扫了一圈,视线从众人身上略过,“有没有哪个伤势轻点,可以行走的,待会儿来一趟,封大人问话。”
里面的伤者个个神色怔愣,
将领跟着卫常风一道退出去,也是一脸意外,追上他脚步便问:“封大人也来了?”
卫常风点头:“嗯,刚到。”
将领满脸疑惑,“封大人不是刚离开德州回昌都了,怎么拐到青州来了。”
将领姓秦,名叫秦智,是之前封胥的部下,因腿脚受了伤,走路有些跛,封胥领兵迁去德州后,便留他在青州驻守。
这等百年难遇的好热闹,自然是越多的人知道越好,卫常风不妨告诉他,“你们封二公子刚娶的新夫人跑了,几日前有人在允州见过,应该是来了青州。”
秦智一愣,自我怀疑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不是,就咱二公子那人才,也,也能被嫌弃?”
那可是他们军营里的一颗星。
还是最亮的。
那少夫人到底是什么眼神儿,竟然连二公子都瞧不上了。
“你们二公子怎么了?”卫常风把那位二少夫人的原话传达到位,“不就是个莽夫。”
实际那位新少奶奶压根儿就没见到封胥。
封胥心里只有胡人的头颅,无心成婚,被二夫人一个月一封家书催回来成亲,不情不愿,半路上还跑去猎了鹿,因此错过了自己的新婚夜。
等到第二日归家,新娘子已经不见了。
封胥也不着急,不见了就不见了,当日便打道回府,回了德州,二夫人没了办法,差人给正在德州的封重彦去了信。
封重彦却已从德州出发,半路上接到信,便自个儿跑了这一趟,拐来了青州寻人
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漫天柳絮,不断往下落,沈明酥挎着药箱,走得太急,脸颊生出了两团红晕,靴子底下沾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又重又滑。
到了路边的茶肆,沈明酥没着急回去,坐了下来,要了一杯热茶,打算等这一阵雪花下过了再走。
路上多数都是孩童,不怕冷也不怕摔,跑到雪底下滚着雪团玩。沈明酥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的木墩上,含笑看他们打闹。
茶肆老板见她今儿难得过来光顾,递了一碟瓜子,同她聊了起来,“小孩子也不嫌冷,就盼着下雪呢,可不高兴坏了。”
沈明酥笑了笑,问他:“生意怎么样?”
老板摇了摇头,“马上年关了,出门的人少,村子里的人这会儿怕是都围着火堆,谁肯出来”
沈明酥宽慰道:“趁这段日子正好歇歇,明年开春这茶棚,又要被挤爆,哪儿还有我的位置。”
茶肆老板一笑,不可置否,青州没了战事,这几年生意也就冬季清淡一些,其余时候,一天忙得茶水都喝不上,没再抱怨,问她:“大雪天,白金娘子这是上哪儿来”
沈明酥还未回答,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孩童的哭声,“哇——”
应该是摔了。
茶肆的老板慌忙起身,沈明酥也回过了头。
却见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路人,那人身上披着深色大氅,个头极高,左手撑着伞,挡住了面容,正弯身朝那摔在地上的孩童伸了手,“能起来吗?”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声音落在雪地里, 带了几分与时下寒雪相应的孤冷,低哑又磁,陡然入耳, 太过于遥远,熟悉中多了一股久违的陌生。
沈明酥还握着茶杯,手指不由一紧。
跟前的孩童似是也被那道声音吸引, 忘记了哭泣,递出自己被冰雪冻得通红的小手,那人五指一握, 将其轻轻带了起来,油纸伞底下的一张脸也随之露出。
大氅下是一件锦蓝色的圆领长袍,银冠墨发, 肤色被白雪一映, 过于白皙,几近于苍白, 俊朗的眉目笼了一层淡淡的霜雪,神色疏淡, 即便此时扶了孩童起来,也瞧不出半点亲近感。
没有了记忆中的凛冽。
单薄了许多,苍白了许多。
这五年来,她也并非双耳塞豆,一心不闻窗外事, 青州人多言杂, 听来了不少昌都的传言。
传闻这位封大人久病了一场, 之后身子一直不好, 极少露面,也极少见客。
她当是子虚乌有, 今日一瞧,倒是真像大病之人。
沈明酥有些诧异。
雪粒子如同筛盐往下落,她扭着脖子,对面的孩童已经跑开,路面上又走来了几人,踩着积雪,立在封重彦身后。
沈明酥也认识。
一个是福安。
一个是他府上的客卿严先生。
福安接了他手里的伞,“省主,大雪天寒,咱们先进州府吧。”
封重彦点头。
“咳——”忽然一声轻咳,似是忍耐已久,封重彦抵拳放在唇边,再抬起头来,侧目轻轻一扫,望向了茶肆屋檐下。
两道视线隔着朦胧雪花轻轻相碰,模糊不清,碰到的瞬间,沈明酥淡然地瞥开目光,转回了头。
“多谢大人。”身后茶肆的老板一个劲儿地致谢。
跟前火炉子上的茶壶已沸腾,‘咕噜咕噜——’冒出热烟,沈明酥伸手提起来,替老板移开,放在了地上。
脚步踩着积雪,越走越远。
茶肆的老板很快回来,坐在她对面的木墩上,神色紧张又兴奋,“白金娘子适才可瞧见了?”
沈明酥一笑,“瞧见什么了。”
“封丞相啊。”茶肆老板神色难掩激动,“人长得是真好看,这贵人果然同咱们不一样,要说是天上的神仙我也信”
沈明酥笑笑,自己提茶壶,往杯子里添了热茶。
“只可惜,瞧那身子,确实抱了恙。”茶肆老板叹息道:“当年长公主可是死在了他怀里,之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火吞灭,刚娶回来的夫人,新婚夜还未过呢,两人就阴阳相隔了,换谁,谁不伤心?这人啊,一旦伤了心,便会折损元气,这辈子只怕是难愈了”
他也是早年丧了妻,至今仍忘不了,宁愿一人拉扯着孩子,也不愿意再续。
沈明酥还是没搭腔。
转头一看,雪好像小了一些。
茶肆老板忽然问她:“你说封大人这回来青州,不知道是为何?”
沈明酥摇头道不知,“上面的人怎么想,咱们怎知道。”迎头喝完了杯子里的热茶,从荷包内掏出一个铜板放在了桌上,也没再留,起身挎上了药箱。
“不多坐一会儿?”大雪天没人,茶肆的老板好不容易逮到个说话的。
“家里还有老人。”沈明酥冲他挥了一下手,把披风的帽子盖在头上,冲进了雪里。
回到家,三只雪狼难得没扑上来,都卧在了枣树旁。
抖干净了身上的积雪,沈明酥才推开门,老头子已经把那口一整冬天都离不开的铁锅架在火炉子上。
云冉正往里头添菜,听到动静,转过头,见人回来了,忙起身拿了木架上的盆儿,替她倒了茶壶里的热水,招呼道:“今儿外面也太冷了,姐姐快过来洗把脸,暖和暖和”
昨日相处半日,沈明酥便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娘子人长得机灵,做事也机灵。
能从昌都,安然无恙地到了青州,靠的可不全是运气。
沈明酥把药箱放在墙边的箱柜上,取下披风,挂在了墙上,同云冉道了声,“多谢。”去盆里净完手,这才走到炉子前,看了一眼锅子。
虽然同样都是大杂烩,但今日又不同,里面全是羊肉。
凭老头子的财力,买不起。
看了一眼身旁娇娇柔柔的小娘子,沈明酥问道:“哪家宰羊了?”
“我从允州买来的,来之前打听过了了,青州的物资紧缺,牛羊尤其贵,便让人杀了三头羊捎上,打算过来卖个差价。”
沈明酥一愣,逃路都不忘赚钱。
“你缺钱?”
“不缺。”
出嫁时,封家补了她姜家一抬嫁妆,其中有一箱子银票,少说也有万两,她不缺钱,但不耽搁她有一颗想要赚钱的心。
见沈明酥脸颊冻得通红,云冉抱起了脚边的猫儿,放在沈明酥怀里,“姐姐抱着吧,可暖合了,一路过来,要不是她,我早就冻僵了。”
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宠物,原是找了个移动的手炉。
昨日没再马车上摇晃,歇了一夜,云冉又给猫儿喂了沈明酥熬的药,今日猫儿已经缓了过来,似乎也怕冷,蜷缩成一个球,乖乖地躺在沈明酥怀里。
肉已经炖好了,就等着沈明酥。
云冉拿着勺子,先给王老太医撑了一碗,“爷爷,这块肉炖得烂,您吃,小心烫”
沈明酥不动声色地看着。
挺有本事,知道先从胃开始攻略。
老头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倔,五年来不愿意与人走动,也从不给人好脸色,昨日这姑娘住进来,他还一副臭脸,怨她多管闲事。
如今相处了半日,这会子已经笑起了褶子,“好,好,白金也吃”
云冉又给沈明酥添了一碗,“青州的羊肉比允州贵太多了,同样的价钱只够我买一只。”
之后便说了她的打算,“我想好了,马上就是年关,回也回不去,三只羊我今儿埋在了雪地里,明日便拿出去卖,卖两只,这样花出去的本钱也能收回来,还能再赚一只的钱,余下一只咱们就留着过冬。”
话语间,全然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沈明酥刚抿了一口羊肉汤,神色忽然一顿,“你说你埋在哪儿了?”
“院子里枣树下的雪堆里,得幸是大雪天,放上一两月不成问”
“赶紧去看看还在不在。”沈明酥一声打断。
云冉一愣,何意?
莫不成还有人偷?
忙放下碗,起身出去。
王老太医这才盯着沈明酥袖口上沾上的一滴血污,问道:“今日去哪儿了。”
“军营。”
王老太医倒不意外。
当年她身上的伤还未养好,便急着要来青州,到了青州后,固安帝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以自己太医院的身份,暗里求见,带她去见了固安帝最后一面。
两人在里面说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固安帝最后一刻走得平静安详,想必是释怀了,临走之时让人给她送来了三只雪狼崽子。
这些年她一直养在身边,虽说不问世事,私底下却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战事动向。
赵家只剩下了一位年轻的陛下,作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内心深处,又何尝放心得下。
不回昌都,守在这一方,替他看着江山,也挺好。
王老太医问她,“打仗了?”
“没有,昨儿夜里后山下来了几头饿熊,咬伤了几十个人。”
“熊?”王老太医眉头一皱,“这几年青州没打仗,林子里的野兽都快被村民猎光了,哪里来的熊,你看到伤口了?”
“看到了。”沈明酥点头,“倒很像咬伤。”
王老太医还未来得及再问,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我的羊肉”
是云冉。
沈明酥眼皮子一跳,“完了。”
两人跟着起身出去,立在屋檐下。
只见枣树下的三只雪狼,每个嘴里都吊着一根骨头,吃得津津有味。
都说狐狸狡猾。
狼也一样。
云冉已深一脚浅一脚,跑去了雪地里护肉,“三位狼爷,口下留情啊,你们好歹给我留一点,让我回本啊”
沈明酥深吸一口气,“金伯鹰,你给我过来。”声音带了几分怒意。
被叫住的那头雪狼,眼巴巴地朝她望来,呜咽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骨头。
他一放,旁边的两只雪狼也不敢再动,乖乖地放下了嘴里的肉。
—
尽管扑救得及时,云冉还是失去了半头羊。
自己的狼犯了错,作为主人她不得不承担后果,隔日一早沈明酥便陪着云冉去卖羊肉。
青州因前几年战乱不断,物资匮乏,从允州进青州没人管,可想要从青州出去,便得拿到通关文书才能通行。
青州的老百姓之所以不愿意出去,一部分是真不想挪窝,另一部分也是怕麻烦。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外面的货还没送到,宰羊的人少,买羊的人多,两人推着板车出来,半路便被买肉的百姓拦了下来。
“白金娘子,怎么卖起了羊肉?只知道你家养了三头狼,可没听说你家养了羊”
没等她回答,云冉先解释道:“我是她老家的妹子,从允州过来时碰巧遇到宰羊,多带了两只,这不吃不完,便拿出来卖,大伙儿瞧瞧,允州的养多肥”
云冉又戴上了昨儿的面纱。
“行,给我割二两。”
“我还半斤”
云冉分不清重量,只能用刀比划,“到这儿是吗。”
“行吧。”
“那我下刀了”
沈明酥负责掌称和收钱。
正忙着,一人忽然道:“你们听说了没,封丞相来了青州。”
冷不丁的听到这一声,云冉脸色一变,手里的刀偏了位,“砰——”一刀落下,溅起了骨头渣子,回过神来,忙同众人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肉还没卖完。
沈明酥继续去推车。
“唉哟——”马车后的云冉忽然捂住了肚子。
沈明酥回头,“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不等她问,云冉便瞅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怕是葵,葵水要来了。”
沈明酥看了她一眼,脸色确实有些发白。
雪虽停了,但天还是冷,来了葵水再受冻,只会更难受。板车上的肉已经卖了大半,沈明酥道:“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帮你卖。”
云冉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感激道:“有劳姐姐了”
沈明酥拉着板车,沿街去卖,肉很快被抢光,人群还未散开,对面一婶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们听说了没,封家二公子新娶的媳妇儿,跑了。”
一语炸开锅。
有人以为听错了,“封家,哪个封家?”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沈明酥断然没料到, 她用的是真名。
云冉。
姜云冉。
挺好,封家二公子的新婚媳妇,就那么误打误撞地被自己遇上了。
沈明酥把手里的画像摆在了姜云冉跟前, 轻声道:“接你的人来了,这会儿走,还能赶上过年。”
姜云冉跪坐在蒲团上, 垂着头,不说话。
作为过来人的身份,沈明酥提点她道:“下回要出去, 最好还是重新取个名字。”也不至于,适才她一听到姜云冉,就知道是她。
“我这不是不想骗姐姐吗, 若是换成旁人, 我必然不是这个名字。”姜云冉抬起头,切切地看着她:“姐姐, 我再换个名字,行吗?”
这是还不死心了。
“就那么不愿意嫁给封二公子?”沈明酥疑惑道:“你这般逃下去, 也并非长久之策,迟早有一日还是得回封家。”
又何必折腾。
姜云冉忽然道,“我喜欢书生。”
沈明酥一愣。
“可封胥就是个莽夫。”姜云冉不怕被人知道,她曾同父母提过多次,她不喜欢武夫, 她喜欢的是能吟诗作词的儒雅公子, 喜欢闻墨水味儿。
而不是汗臭味。
可父母不仅不听, 还骂她不知好歹。
“我喜欢干干净净的书生, 这一趟我来青州,便是想着过来找他, 他既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那便和离。”
“没拜堂,也不知道算不算成亲。”姜云冉轻声嘟囔了,“封家的二少奶奶,谁稀罕,谁当去。”
横竖,她是不会喜欢他的。
沈明酥倒是被她的决心怔了怔,回忆了脑子里封家二公子那张脸,真心劝说道:“你还是见了人再说吧。”
“不必见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和离。”姜云冉哀求地看着她,“好姐姐,在没有见到封胥之前,我真不能被抓回去,这一回去,怕是要老死在封家了。”
要么成寡妇,要么一辈子见不到人。
婚事是她自己的,她既不愿意,自己也没必要去做坏人,沈明酥道:“随你,我不会说,但如果被发现,立马离开这儿。”
姜云冉神色一喜,“成。”
“最迟留你到开春。”
“多谢姐姐。”
—
青州之前因战乱不断,州府极为简陋,并没有烧暖阁,这几年又急着安顿百姓,修建学府,没有空闲的银子翻修。
知道封重彦染了风寒怕冷,福安备了两盆炭火。
红彤彤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封重彦身上还是披着大氅,听完了最后一个伤者的描述,唤了秦智进来,问他:“熊是从哪个方向下的山,可有派人去查?”
秦智还是头一回见这位封丞相,昨日知道人到了之后,原本要去拜见,却被房门拒绝。
如今单是听声音,便觉如同一滴水珠落入深潭,清冷中隐隐带着一股肃然,让人心头不觉一紧,忙跪地回复道:“禀大人,事发后,属下立马派人去查,奈何当夜下了大雪,全没了痕迹。”
封重彦没出声。
秦智正紧张,便又听到一声,“起来说话。”
封重彦指了左侧的一张木椅,“坐吧。”
“多谢大人。”秦智起身忐忑地落了座,不由转头看了过去,霎时愣住,原以为像他这样的权臣,要么被累得面黄肌瘦,要么富得流油,肥头大耳,却意外见到了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孔。
心中暗自揣测,这封家的公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怎么一个比一个好看。
比起二公子的年轻张扬,封重彦身上多了一股儒雅和稳沉,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和威严。
封重彦抬头,看向他,轻声问:“伤者的情况如何了?”
秦智只觉得那双眸子浅浅淡淡,看人时极为冷漠,心头一跳,忙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都已经医治过了,咬伤太严重,其中有五人,往后怕是要和属下一样了。”
成为跛子。
他拿自己调侃,封重彦倒是沉默了一阵,又问他:“大夫怎么说,是咬伤和抓伤?”
秦智不太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既是熊伤人,自然是咬伤抓伤。
封重彦对他便没什么指望,道:“我去瞧过伤者的伤口,很像咬伤。”
秦智一愣,“封大人这番说法,倒是和白金娘子一致。”
“谁?”
“一个兽医。”秦智忙解释道:“是附近村子的一位寡妇,昨儿恰巧碰上,过来看了一眼。”
“寡妇?”
“听她说是死了丈夫,家里都没人了,跟前只有一位伯父,几年前搬到了青州,村子里的畜生都是她在医治,口碑挺好。”秦智道:“大人若是想问话,属下这就传她过来。”
在屋里烤了半日炭火,人已昏昏沉沉,“不必,我去见见她。”
见他要出去,福安头一个阻拦,“外面天冷,省主风寒还没好”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之后,主子的身子便大不如之前。
以往就算在雪水里泡一夜,也没事。
近几年,稍微一冻,便会染一场风寒,大伙儿即便不说,心里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主子的病乃心病所致,自打长公主走后,他就没打算多活。
封重彦没理会,起身让秦智带路。
福安拗不过,匆忙备了一个手炉,交给了封重彦,“二少奶奶还没找到,主子可万不能再病下去。”
封重彦嫌他啰嗦,接过拿在了手里,雪已经停了,路边的积雪还未融化,茫茫一片干净纯透,不忍心去踩。
青州没有昌都繁华,道路两旁的店铺也没有昌都的气派,来往的人群都是刚从德州过来的流民和附近的村民。
少了鲜衣怒马,倒多了一份烟火气。
这等地方,最容易藏人。
乔阳昨日便已经禀过,“属下已去允州打听过,人确实是到了青州。”
没找到,多半是藏了起来。
一个外地来的小娘子,藏得再深,不出三日,必然也能找到。
封重彦不着急,眼下倒是对这几头冬‘熊’感了兴趣。
才到半路,便见一名侍卫气喘吁吁奔到了跟前,还未见过封重彦,不认识人,对着秦智着急禀报道:“将军,有百姓被熊咬伤了。”
—
姜云冉躲在屋里避风口不敢出来,沈明酥也没功夫管她,挎上药箱,随一位上门来的农夫一道出了门,去看他家里的狗。
说是狗偷吃,误食了别人家的老鼠药。
养久了,即便是畜生,也有了感情,舍不得让它就这么死了。
沈明酥收费不贵。
一条命,三个铜板。
愿意多打赏的,她也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给不起钱的,她也不强求。
像这家,沈明酥便只收了一个铜板。
刚出门,便见隔壁院子里的刘婶子带着几位妇人往底下镇子里跑。
沈明酥问了一声,“怎么了?”
刘婶子没空同她细说,一嗓子喊了出来,“白金娘子赶紧的,茶肆余贵家的娃被熊咬了”
沈明酥心头一惊,赶紧跟上。
昨日余贵家的孩子还在雪地里玩耍,这大白天的,熊怎么还跑到镇子上了?
沈明酥到了茶肆,远远地便听到了孩童的哭声,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见孩子被一位街坊抱在了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沈明酥问,“余贵呢。”
“请大夫去了。”
刚下了雪,路又滑,怕没那么快。
沈明酥上前看了一眼孩子,一条腿流着血,裤腿被黏住了,瞧不见伤口,听他哭声响亮又有节奏,应该没多严重。
但拖久了,也不是法子,沈明酥哄着道:“让婶子瞧瞧好不好?”
小娃认识她,托着哭腔拒绝,“你只是个兽医,可我不是牛,也不是小猪。”
“牛宝宝那么大,他的病婶子都能治好,你这条小腿,婶子自然不在话下,你可听谁说过,我医过的小牛小猪哭过?”
孩子想了想,摇头。
“那就是了,婶子手轻,看病不疼。”
孩子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沈明酥从袖筒内掏了一块糖,递给他,“要是骗了你,以后婶子每天都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孩童终于不哭了。
沈明酥忙放下药箱,上前挽起了孩童的裤腿,同旁边的人道:“火炉子移过来,别把娃冻着了。”
如她所料,伤确实不严重。
但也不浅。
沈明酥用了麻药,等麻药起了作用,才替他用盐水消毒,动作麻利地缝好了针线,再用纱布包扎好。
见孩童一直没吭声,抬头问他:“是不是不疼?”
小孩还是没说话。
沈明酥一笑,“放心,即便不疼,婶子也每天给你买糖吃。”
孩童心思被戳中,神情别扭。
疼还是疼的,但没最初那么疼了,小孩嘴里含着糖,又怕以后被人笑话,可怜巴巴地问:“白金娘子,我是第一个被你看过病的人吗?”
“不是。”沈明酥摇头,轻声安抚道:“在你之前,婶子还看过两位大哥哥,他们都说不疼。”
话音刚落,茶肆的老板急急忙忙带着大夫来了,见自己儿子的腿已被包扎好,愣了愣。
沈明酥起身,“我看他疼的厉害,先处理了。”
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没问题,白金娘子缝得挺好。”
兽医说白了,都是一家。
余贵千谢万谢。
他不嫌弃自己的身份就好,沈明酥原本还想问孩子一些情况,见余贵抱着娃落了泪,也不好再打扰,弯身整理好药箱,给他们腾了地儿。
退得太急,手里的一卷纱布还没来得及放进药箱,手一哆嗦,滚在了地上。
扶了扶肩膀上的药箱,弯身去捡。
余光见到一抹人影走了过来,周围的人太多,沈明酥并没有注意。
蹲下的瞬间,对面的人影也跟着蹲了下来。
雪地里忽然飘出一股冷梅香。
沈明酥抬眼先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筒靴,鞋尖卷翘,鞋面以金丝线勾出了祥云纹,一直延伸到鞋帮,后跟即便鞋面上此时沾着一些残雪,也依旧显得很干净。
接着是一只手。
宽袖扫在雪地里,手掌宽阔,五指格外修长,映着白雪,骨节根根分明,因过于苍白,能瞧出手背上的青筋。
先她一步,拾起了她掉落了那卷纱布,递给了她。
寒凉的雪气从地上窜上来,沈明酥后背僵了僵,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正要起身,那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小。
沈明酥有些吃痛,抬目看了过去,对面的人埋着头,她只能看到了发冠上的银钗,那头越来越低,大氅罩在他身后,整个人像是跪在了雪地里。
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地加重,越来越紧。
沈明酥正欲去挣脱,便感觉到了那只手带着她在微微的颤抖。
再一看,肩头也在抖动。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封重彦低着头, 如一只困兽伏在雪地里,没有人能看得他的脸,只看见他半跪着那, 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再也起不来了。
五年了。
日夜噩梦相缠,魂梦已断。
这辈子已然到头, 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原来她在这儿。
原来她当真还活着。
她竟还活着。
沉默又痛苦的水滴砸在靴面上,侵入墨黑色的绸缎中,如同一团看不见的水墨, 慢慢洇开,不见半点痕迹。
周身无力,唯有那只手不敢松开, 紧拽住不放。
金白金。
阿锦。
原来一个人欢喜到了极致, 竟是莫大的悲哀,这些年来的寂寞和恐惧终于释放在了一道道无声的呜咽里。
心脏彷佛承受不住, 一阵撕裂,一阵发疼, 他苍白的脸色,也因这一番激动,变得赤红清白,身子苦痛地蜷缩在雪地里,跪在了她跟前。
雪水浸透了他的膝盖, 他浑然不觉。
只拽着那只手。
只想拽住那只手。
沈明酥见他如此, 便也不再挣扎。
到底还是被认了出来。只是有些好奇, 自己都已经豁出去, 扮成这样一副沧桑的妇人模样,他是如何辨出来的。
是因为那颗糖, 还是她在纱布上打的那只独特的蝴蝶结?
她猜不出来。
但他已经认出了她。
目光无奈地落在轻颤的银钗上,素色的银冠拢住了他满头墨发。
初见他时,他两鬓还有一些碎发垂下,如今梳得整整齐齐,丝丝缕缕一丝不苟。
初遇时他十七。
如今二十七了。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离那一场大雪,转眼已过去五年了。
今儿没有日头,望苍穹云雾漂浮,一缕一缕的轻丝看似不动,头顶的一团浓雾却不知不觉已飘到了天际,与大地上的茫茫白雪连成一片。
入眼全是一团冰天寒地。
福安早就上前来想要去扶了,到了跟前,才察觉出不对,只见自家主子,一只手紧紧地攥了住跟前这位妇人的手腕。
自长公主走后,主子便很少见外人,敛去了往日的一身锋芒,整日独处,人也沉默寡言。
有时一个人静坐在那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原本个个都在担心,怕他走不出来,从此一蹶不振,又见其处理朝堂上的事务,一点也不马虎,谈吞之间也与之前没什么区别,便松了一口气。
五年过去,主子的性子愈发稳沉。
今日这般失常,还是头一回,心头不由一震,抬头看向跟前的妇人。
乍一眼瞧去,还会被那张脸吓一跳,脸侧的一道刀痕,破了小半张脸不说,似是常年经受着风吹雨晒,肤色粗糙暗黄。
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农妇。
福安愣了愣,完全摸不清情况,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主子”
封重彦没应,也没动。
福安心头着急,也不敢再出声了。
良久封重彦才一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支撑起膝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一直没放,带着她一道站了起来。
沈明酥被他抓了这一阵,手腕又疼又麻。
即便他认出了自己,她也不能在众人面前自爆身份,同他寒暄,问他这五年过得如何。
挣脱出他的手掌,她平静地问他:“大人有事?”
封重彦心绪似乎平复了一些,面色又恢复了苍白,只剩下了眼底的红意消散不去,痴痴地朝她望去,眸光动也不动。
秦智忙着询问底下人关于‘熊’袭百姓一事,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时,见封重彦正站在沈明酥跟前,神色一松,正好。
忙上前来,禀报道:“封大人,这位便是末将所说的白金娘子。”
封重彦乃大邺的第一丞相,有些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一回,秦智怕沈明酥不认识,忙解释道:“这位便是封丞相,关于‘熊’袭人一事,想寻你问问,你不用怕,把知道的说出来就”
话还没说话,封重彦已伸出手,拿走了沈明酥肩头的药箱,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轻声问:“家在哪儿?”
一场风寒还未好,喉咙似被风雪割哑,沙哑低沉,此时又带了几分亲昵,听得人心尖跟着一颤。
秦智愣住。
再看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
知道自己怕是错过了什么,回头望向福安。
谁知福安的神色比他还呆。
已经被认出来了,沈明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正欲转身,及时想起来屋里那位还在逃婚的弟媳妇儿,顿住了脚步,“去大人那儿吧。”
“好。”封重彦应得极快,转身时,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这回没怎么用力,轻轻地拖着她。
—
州府的院子虽没有雕梁画栋,但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如今正在绽放之际,白雪压上枝头,如同一簇火焰,娇嫩绝艳。
身后的房门半开,一众人都守在了外面。
秦智悄悄回头,转到一半,不敢再转,视线收回来,看向了一边的福安,压低了声音问:“封大人认识白金娘子?”
福安日日跟在封重彦身旁,主子见过哪些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主子昨儿才来青州,怎可能认识什么白金娘子。
还未回答,便听里面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喝茶,不烫了。”
秦智自认为是个粗心大意的汉子,听到那声音,此时也不得不往狭隘了想,疑惑问:“封大人的口味,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福安一眼瞪了过去。
他那颗脑子,想什么呢。
长公主是什么姿色?
国色倾城。
封夫人曾担心他走不出来,也不是没想过替他续弦之事,前两千才提了一句,主子便搁了手里的茶盏,起身冷着脸道:“我封重彦的妻子是沈明酥,也只会是她。”
从那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的逆鳞。
包括封夫人,也是只字不敢提。
但福安又无比清楚,五年了,主子一向不喜与人碰触,尤其是姑娘,一见到人远远地避开,把那份丧妻之夫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
今日却拉着那位白金娘子的手,拉了一路。
任福安想破了脑袋,也回忆不起来,主子是何时认识的这位妇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封重彦一声,“闭门。”把所有心头的疑惑霎时推向了更大的悬念。
福安来不及细想,转身拉上了门。
房门一关,耳边愈发安静。
沈明酥捧着封重彦递过来的茶杯,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
屋里两盆炭火一左一右地烤着,很快便熏得她背心发热,再看封重彦身上还是披着大氅,似乎并没有觉得冷。
想起一路上那只冰凉的手,沈明酥忍不住问:“封大人生病了?”
封重彦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挪不开,柔声应道:“来时的路上,受了些风寒,无碍,很快就好。”
那可就奇怪了。
百毒不侵的身子,怎会沾染风寒。
沈明酥没再问。
五年里,关于他的消息,自己多少听过,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对于那桩惨不忍睹婚宴,所带给他的创伤印记,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自己也很遗憾,却无能为力。
她不再是他的阿锦,连沈明酥都不是了,只是身在江湖一角的一位无名小卒。
她没问,封重彦先问她:“过得好吗?”
声音一出来,便不觉发了抖。
沈明酥点头,“好。”
死去一回的人,格外需要人间烟火,五年的日子虽过得平淡,但每天都很充实。
早上睡醒能听到鸟鸣。春季踏青,夏季赏花,秋季看红叶,到了冬季,便能欣赏眼下这般雪景。也不寂寞,邻里和睦,身边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三只雪狼陪伴。
这样的平静日子她过了五年,今日应该就要结束了。
她等着他来揭穿。
封重彦却只安静地望着她,她脸上的妆容做得逼真,但并没有掩盖住她的神色。
唇角含着浅笑,目光清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不再是梦里那道无论他如何呼唤,都不曾对他回头的缥缈背影,也不再是午夜噩梦惊醒,发现她确实不在时,脑海里幻化出的那张模糊的面孔。
她就是在自己跟前。
清晰的,鲜活的,同他在说着话。
那场大火,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不敢给自己半点奢望,怕自己一旦沉沦,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赵佐凌扶上了皇位。
等着他慢慢地长大,也在等着自己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变坏,终有一日,他会到地底下去陪她,再把那句话告诉她。
“我也难过。”
不止是赵佐凌,她不在了,他也难过。
那日他清缴完前朝一党,夜里才回到封家,头一回去他们的婚房,屋内依旧燃着红蜡。
红色的褥子,金丝彩线绣出来了一对鸳鸯,红色的双人枕头勾勒出了百年好合的字样,婚床上还撒着花生和桂圆。
原本她应该坐在那儿,等着他回来。
他缓缓地走过去,坐在上面,喜庆的冲击,让他短暂地忘却了那一场悲凉的大雪,似乎一个转身,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站在身前。
一直等到了半夜,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不在了,已经死了。
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她那一刀,不仅断了自己的命,还留给了他一世的落寞和悲凉。
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静院里他种了很多的花,牡丹,芍药,月季他很少去见客,空出了很多闲余时间,每日亲手去浇灌那些花草。
去年花儿开了一轮,繁花簇锦,堪比东宫。
他曾想,若她能还活着,看到了,一定会很喜欢。
可跟前人的眼睛,含着一汪新生的清泉,即便没有那些繁花的映照,也含着他曾无数次幻想出来的微笑。
她活着,过得好,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善终。
旁的,他别无所求。
胸口被那股熟悉的疼痛一扯,他转过头,勾着腰咳了一阵,待平复了,才回头,道了一声抱歉,看着她微笑道:“今日封某请白金娘子过来,是想问问关于冬‘熊’袭人一事,白金娘子瞧了伤者的伤口,有何见解。”
他眼神温柔,分明早已把她认了出来,此时语气却故意疏离,没把她戳穿。
沈明酥有些诧异。
初见他时,她便看出来了他有一身傲骨,双腿折断了,也要爬起来,端端正正地给父亲行了跪礼。
他出身于名门贵胄,长得好,天分又极高,人又聪慧,天生的优越让他带了几分自负,因此性子极为固执。
就像五年前那一场婚宴。
他明知道即便两人成了婚没什么意义,却偏要把自己捆绑在身边,与他成了婚,落得如今下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远离她,他会过得更好。
五年了,没有她,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最好是各不相干。
他能想明白,再好不过,沈明酥回答道:“看似虽像是咬伤和抓伤,但却不是,草民以为,更像乃利器所伤”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那日她亲眼见过被伤士兵的伤口, 虽与咬伤、抓伤极为相似,但细看之下,切口还是过于整齐。
不是“熊”, 那便是人了。
青州五年没有经历过战事,逐渐太平,百姓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从端州过来的难民,青州的关口并没有设防。
‘冬熊’趁着大雪,先是袭击军营, 再是百姓,不知是何目的。
马上就是年关,百姓辛苦了一年, 就为了图能过个好年, ‘冬熊’作乱,必然人心惶惶。
军营里那些受伤的士兵, 她不便去问,但茶肆老板的儿子, 待会儿回去,她可以找个机会好好问问。
大雪一落,天气严寒,原本她外面披了一件石青色的披风,进门后脱下来, 被封重彦接过, 搭在了一旁的屏障上, 如今一身碧色的粗布对襟短衫, 半臂夹袄,同色长裙, 一双月白素鞋,没有半点刺绣。
青州的物资有限,她身上的银子也有限。
自己又不会刺绣,怎么朴素怎么来。
她似乎从不讲究这些。
她低头抿着茶,封重彦的目光则一直在她身上,已经从头到脚把她打探了一遍。
“嗯,白金娘子所说,与我所想一样。”封重彦往她身旁移了移,忽然弯下腰,轻轻地提起她被雪水沾湿的一块裙角,拿在手上,放在了炭火上,替她烤着。
沈明酥没再说话。
很快水汽化开,缕缕热气腾升,绕着他修长的十指,那只手本就白皙,慢慢地翻转,倒像是在拨弄仙雾。
沈明酥瞥开目光。
不知道他在此要呆多久,这回过来青州,应该是为了寻姜云冉。
按理说自己应该告诉他,但既已经答应了姜云冉,她便不会食言,以他的本事,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自己头上。
外面雪水还未化尽,烤干了还会沾湿,沈明酥正欲同他辞行,便听他道:“我找白金娘子来一趟,也不能让你白跑,用完饭再回。”
转头唤了屋外的福安。
福安一进来,便看到了自家主子手里捏住的半截裙摆,脑子一嗡,呆在那儿迟迟没动。
再去看了一眼沈明酥,确定还是那张寡妇脸,无半点姿色可言。
脑子里的疑惑,让他理不出半点头绪。
乔阳探完消息回来,便见大门紧闭,福安和秦智都守在了门外,两人均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莫名扫了两人一眼,看向身后紧闭的屋子,问道:“主子这么早就歇下了?”
福安摇头道:“正在见客。”
乔阳没问见谁,眼下有急事要禀,立在门外唤了一声,“主子。”
“进来。”
乔阳推门而入,屋内确实有客人,正同封重彦在用饭,因那人背对着门口,乔阳只见到背影,没瞧见脸。
心下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今日竟能让主子与其同桌。
见封重彦抬头看了过来,乔阳便禀报道:“属下问过了街坊,前几日确实从外地来了一位姑娘,到过一间茶楼后,便被一位叫金白金的寡妇带走了,据百姓描述,应该是二少奶奶。”
封重彦目光收回来,有些意外,轻轻地看向沈明酥。
沈明酥没想到这么快,既然已经查到了,她也没什么可否认,人在她屋里,他随时可以领走。
搁下筷子抬头,视线刚望过去,便撞入了一双深邃的黑眸中,冰冻已久的瞳仁,浮出浅浅的笑意来,低声问她:“寡妇?”
像是在质问。
沈明酥愣了愣,反应过来才知这身份确实是对他有些不敬。
两人已经拜过堂,他便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人还活得好好的,她自命寡妇,便大有在咒他的意思。
到青州后,因自己有一门手艺在身,很快被媒婆看上,不介意她脸上的伤疤,说要替她许一门亲事。
她怕麻烦,便索性捏了个寡妇的身份。
并非故意为之,沈明酥想开口道歉,乔阳以为这话是在问他,先点头道:“对,五年前搬来的青州,听说丈夫和家人都死了,要不要属下把人带过来,或是上门把人搜”
“不用。”封重彦打断,“知道了,下去吧。”
乔阳退下,关上了门。
封重彦跟着放下了竹筷,道:“她眼光倒是不错,找上了你。”
沈明酥知道他说的是谁,见他没有同她再计较‘寡妇’一事,随着他的话答道:“挺机灵的,人也好看,可惜了。”
封重彦:“嗯?”
他声音极低,目光宠溺又小心,似乎分外珍惜眼下的时光,五年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情景,他做梦都不敢想。
几番抬头,确定眼前人还在,并没有消息,心底的庆幸和心安,渐渐地湿了眼睛。
沈明酥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昨日姜云冉那一番话,便知道是个脾气倔的,来硬的应该行不通,提醒他道:“她说不喜欢封胥,这一趟过来,便是为了找封胥,想与其和离。”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忽然轻声一笑,“看来封家该搬家了。”
沈明酥一时没听明白。
封重彦看向她,眸光温柔又坦然,微微哂笑,解释道:“风水不好。”
连娶了两门亲,新婚夜新娘子都跑了。
自己就是当事人之一,这话,沈明酥没法接,时候不早了,老头子不知道有没有吃上饭,留到此时已是极限,起身道:“多谢大人款待。”
封重彦没留她,一道起身替她拿了搭在屏障上的披风,立在她跟前,抬手披在了她肩头。
人一清减后,个头显得更高,幽幽的冷梅香,自他胸前上品锦缎上传来,钻入鼻尖,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这一刻又觉得光阴似箭,五年也不过一晃眼的功夫。
蒙蒙云雾压顶,天上又有了飘零的雪粒子。
人已到了门外,沈明酥转身从他手里去拿药箱,封重彦没给,提步跟着她一道下了台阶,“我送你。”
沈明酥一愣。
不是不打算拆穿她?
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沈明酥彻底弄不明白了,转头瞅了一眼门前几人怔愣的神色,拒绝的话还未说出来,封重彦已倾下身,白皙的五指带着一股微凉,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路滑,我牵着你走。”
虽说都乃丧偶之人,可这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一位长得像天上的神仙,一位连姿色平平都算不上,怎么看怎么滑稽。
福安后知后觉地送上了一把伞,封重彦接过手里,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人。
福安越看越糟心,一颗心跌倒了谷底,回过头便对上了乔阳一张张着嘴惊愕的脸,不由抱怨,“我早就说过,晚上别让省主看书,迟早会把眼睛看瞎,也不知道封夫人会怎么想。”
不仅是封夫人,省主真要看上了这位‘寡妇’,整个昌都都得轰动,等着续弦的小娘子们,八成要跳楼了。
乔阳走过来,一剑鞘砸上了他后脑勺,“猪脑子,愚蠢!”
福安莫名其妙,摸头恼怒,“你倒是聪明,卫常风都混上统领了,五年过去,你还是个打杂的”
乔阳似乎听多了,压根儿没介意,反将一句,“要不我去同主子说说,给你升个官?”
福安立马变了脸,“你敢。”
卫常风确实是升了官,成了禁军统领,如今已是陛下赵佐凌的人了。
他也升?
升进宫去给新帝做太监?
说话间,前面的人影已走远,封重彦不让跟着,两人也不敢上前,只远远随在身后。
天上又落了起雪,路上的人并不多,到了院门前,沈明酥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被他握了一路,掌心滚烫,“我到了,大人就送到这儿吧。”
“好。”封重彦把药箱递给了她。
院子里的篱笆墙并不高,三只雪狼一见到人,立马从草棚底下扑过来。
冷不丁见到了一位陌生人,齐齐仰头望了过去,皆是一脸防备地看着封重彦,为首的那头狼盯了他片刻,竟长嚎了一声。
沈明酥斥道:“不可放肆。”
封重彦有些意外,雪狼一般藏匿于雪山深处,很难被人驯化,跟前的三只,明显已被她驯服,很听她的话。
沈明酥一早便出了门,如今已过了饭点,见人还没回来,王老太医正担忧,听到狼叫声,起身出了门,“白金今儿怎么这么晚回”
一仰头,漫天雪花如柳絮,只见院子前的篱笆墙外,除了沈明酥外,还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架子极高,披着一件鸦青色大氅,里面一件圆领月白长袍,立在雪地里,身长玉立,一张脸从伞底下露出来,更是冰雕玉琢。
王老太医一眼就认了出来。
封丞相。
心头一怔,手里的碗筷没稳住,一声落下,滚下了台阶,落了一地的碎粉屑。
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
当年他把人带走时,并非没有听说过封重彦的情况,明知他因丧妻之痛,一病不起,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藏了五年。
如今相见,怎么都不会愉快。
封重彦也认出了他。
心下顿时了然,倒也不用让人去查当年太医院的那场大火从何而来,沈明酥又是如何到的青州。
姜云冉躲在屋内,听到碗碎,跟着到了门口,见王老太医僵在那没动,疑惑地道:“爷爷,怎么了”
说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篱笆墙外的人,神色霎时僵住。
手里的一柄木汤勺也落了地。
五年前封重彦和沈明酥大婚那日,她作为将来的弟妹,随着母亲一道去了封家,曾见过封重彦,自然认得。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门前的人接二连三的成了木桩, 呆愣地望着风雪底下的人,心思各异,神色却同样的如临大敌。
欺君之罪乃死罪, 王老太医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姜云冉则在想该怎么逃出去,彼此僵持不动, 沈明酥转过身,拴上了篱笆上的竹门。
姜云冉心头愈发惊愕,她竟将当朝丞相关在了门外?
门外的人并没有出声, 竹筏编成的院门,依稀能看到人影,那身影在竹门前立了一阵, 转身打着伞走了。
怎么回事?
姜云冉再次愣住。
不明白封重彦怎么和沈明酥在一起。
更不明白, 封大人都看到她人了,怎么忽然又走了?
不抓她回去?
不对。
封大人似乎还没见过她。
莫不是没把她认出来?
沈明酥看了一眼石阶下的碎掉的碗和汤勺, 面露心疼。
“姐姐”姜云冉脸上那抹庆幸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晕开,便听她道:“你出走的第二日, 封家二公子便回了封家,知道你离家出走,如今正在回德州的路上。”
姜云冉呆了呆,“他回去过?”
一阵懊悔,惋惜怎就这般错过了。
沈明酥又道:“封大人已给二公子去了信, 不出意外, 二公子年前会来青州, 见到人, 你要如何,可当面同他说清楚。”
他来青州, 她不用去德州了?
姜云冉先是一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疑惑地道:“这些话是封大人同姐姐说的?”
他乃一朝丞相,家中伯父并几个堂长为了见他一面,削尖了脑袋。人人皆知他是一块冰疙瘩,他会同一个百姓说这些?
沈明酥进屋放下了肩头的药箱。
转身见姜云冉一脸狐疑的看着她,平静地解释道:“冬熊的事,与封大人有了交际,刚好他查到你头上,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今日有些累了,不想同她多浪费口舌,“吃饱了就回屋,我有事要同王伯伯说。”
见她神色不愈,眼中有恹恹的倦色,姜云冉再多的疑问,也都憋回了肚子里。
一人去外面把碎渣子清理干净,便没再进屋,去草棚底下逗起了猫儿。
王老太医已经平静了下来,从沈明酥的面色便已看出,她没答应回去,也没想过要跟封重彦走。
这五年,王老太医一面不想他们找到她,想让她一直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另一面又盼着他们能来,这等穷乡蔽野之处,终究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她迟早要回到那座皇宫,做回万人敬仰的长公主。
见她坐在了对面的蒲团上,王老太医替她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没说其他,只轻声道:“殿下,又下雪了。”
那年昌都一场大雪,她一刀自尽在众人面前,送到太医院时,一身孝衣已染满了鲜血,气息尚无,太医束手无措,跪在地上请罪。
沈壑岩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担心酿下的苦果,会殃及到她身上,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书信中,便求了一事,若有朝一日她来了,望能护其周全。
是以,他告诉了她并非沈家人的真相,一心想要她离开,不再陷入沈家的仇恨之中,可事与愿违,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以自己的性命结束了那桩无解的仇恨。
若非自己身上还剩下一些当年萧秋白和沈壑岩留下来的救命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救活。
他坐在屋内守了她三天三夜,人才醒过来,外面也是大雪纷飞。
她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眸中缓缓滚出了两行泪,哑声道:“王伯伯,能带我去青州吗?”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去青州。
她便道:“我想看一眼父王。”
伤势稍微好了一些,她便急着启程,似乎知道固安帝不会留在世上多久,到了青州的第一日,他立马带她去了州府。
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后一句话也没说。
夜里却一个人坐在屋外,留了一个晚上的泪,翌日一早,便同他说,“我不回去了,咱们就留在青州。”
一晃五年,她只字不提回家之事,不回昌都,也不回幽州。
王老太医知道她心里苦。
沈壑岩救下她,是怀着目的,想要她的命,最后却给了恩重如山的父爱,还为此丢掉了自己的命。
她无法去恨,甚至连去恨的念头都不能有。
她一直深以为的仇人,却是她的至亲,她的生母太子妃以命圆了她的复仇之梦,给了她一条生路。
她曾失去父母,又找回了父母,然后再失去
似乎所有人都没错,可她受到的伤害,乃真真切切,又该上哪儿弥补。
远离昌都,离开她熟悉的地方,看着人间冷暖,旁观着别人的故事,她才能望掉自己的‘前尘往事’,轻松地活着。
是新生,同样也是逃避。
王老太医希望她能在自己有生之年,走出来,勇敢面对自己的命运,她值得,也配得上‘平宁公主’的封号。
沈明酥也没多说,应了他的话,抿了一口茶水御寒,“天气寒凉,王伯伯要多注意身体。”
—
封重彦染上风寒已有数日,一直在咳喘,从雪地里回来后,福安便打了热水替他烫了手脚,本还担心吹了这一路雪风,风寒会加重,却见其面色比起往日精神了许多,并没有困意,把乔阳叫了进来,让他去查‘冬熊’之事。
除了茶肆老板的儿子,还有两位百姓也遭到了袭击。
先是军营,再是镇子,青州的百姓人心惶惶,已把那‘冬熊’传得出神入化。
说什么青州这些年杀戮太多,生灵涂炭,人都很难活下去,更何况是动物,如今山神要来报仇了。一会儿说那熊有三头六臂,一会儿又说那熊能隐身,伤了人,转瞬便能消失在雪地里。
封重彦从不信这些,让乔阳去找青州的州府一道彻查此事。
乔阳领命出去,封重彦还是没睡,坐在蒲团上,手中虽拿着书本,书页却迟迟没有翻动,目光时不时盯着木几上的那半卷白纱。
是适才送她回去的半路,偷偷从她药箱里取出来的。
有了一件属于她的东西,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夜里睡觉时,封重彦也握在了手里。自从长公主走后,这么多年了,福安很少见他睡得这般踏实。往日一到麻麻亮他便醒了,翌日早上福安进去,却见其还在睡。
床榻底下似乎掉了个东西,福安上前拾起来,见是半卷纱布,愣了愣,先放进了自己的袖筒。
刚出去立在珠帘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喘咳,伴随着起床的动静。
福安忙走进去,封重彦已经起来,坐在了床榻上,半伏着木几,身体微微发颤,咳得似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福安吓了一跳,上前替他拂着背心,“主子”
封重彦喘得厉害,说话极为费力,“可有,瞧见,半卷白纱”
福安一愣,赶紧从袖筒内掏出了那半卷白纱递给他,“主子说的可是这个,适才落在了地上,奴才收着了。”
封重彦神色似乎稳了一些,把那卷纱布拿了过来,握在手心,问他:“这是哪儿。”
福安知道他八成又是做噩梦了,回道:“青州。”
封重彦忽然起身去拿衣衫,急着往身上套,福安见他这架势是想出去,急急忙忙替他穿好了衣裳,刚披上大氅,便见他一头扎进了雪地里,顺着昨儿的那条路,去了村子。
天色还未亮开,风雪打在人脸上生疼,视线也受阻,等福安看到那颗枣树时,险些一跟头栽下去。
金寡妇。
想不明白主子为何偏偏就看上了这位寡妇。
痛心疾首地抬头,封重彦已经是立在篱笆墙外,不再动了,伸手摸了一把墙头的积雪,指尖瞬间传来一股蚀骨的寒凉。
不是梦。
脸上的血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也没再回去,如同一尊雕塑,守在门前。
雪瓣很快覆满了他肩头,头发也成了雪白,他出来得急,福安追得急,忘了带伞,这会子只能干着急。
转身转头瞧见一家亮起了油灯的农户,也顾不得自己主子会不会因此而丢人,硬着头皮上门去借伞。
沈明酥瞌睡浅,隐约听到了一道声音,似是积雪压断了树枝,睁眼一看,蒙蒙光亮从窗外透进来,天边已经开了一道亮口。
醒了后再难入睡,轻手轻脚地起来,穿好衣服,出去时姜云冉还在睡。
从外面的火炉子上提起茶壶,到了一盆水热来,把脸上的妆容洗干净,再仔细地描绘,尤其是那道伤疤,画起来极为费时。
等到收拾妥当,天色已经大亮,对面屋子里的王老太医也起来了,洗漱好,又架起了锅子,两人都是不会做饭的人,早上习惯煮一碗面。
沈明酥今儿要去买药材,还得去茶肆看余贵那位被‘冬熊’咬伤的儿子。
匆匆吃完,搁下碗,嘱咐老头子多穿点,别总往风雪地下钻,起身挎着药箱,拿了屋檐底下的一把油纸伞,踏雪出了门。
到了院门前,竹门上已经落了厚厚已成积雪,解开铁扣,往外一推,雪块儿直往下坠。
沈明酥剁了一下脚背上沾着的雪渣,转身拉上门,忽然听到左侧传来一道喘咳声。
沈明酥一愣,转过头去,便看到了篱笆墙处的封重彦。
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那油纸伞破了几个大洞,根本遮挡不住,肩膀和胳膊,全是积雪。
见她出来,似乎想说话,一张口喉咙里的痒意更甚,忍耐不住,封重彦又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伏身不住地喘咳。
这一咳,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福安上前去扶,被封重彦抬手止住。
终于等那一阵喘咳结束,封重彦缓缓地直起身,转头看向沈明酥,眼底因喘咳憋出了赤红的湿气,朝她弯了一下唇,“抱歉。”
沈明酥没应,愕然地看着他,好奇他怎么在这儿。又疑惑,不过一场风寒,怎还越来越严重,咳成了这样。
封重彦看出了她的疑惑,不待她问,又冲她笑了笑,眸子里带着柔光,喉咙嘶哑,轻声道:“我梦到你不见了。”
微笑的面色看似轻描淡写,眼底却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样的梦,他梦过了太多回。
也曾无数次经历过,梦醒来再也找不到她的现实,他太害怕了,害怕昨日看到的一切,又不过只是他的一场梦。
直到他奔过来,看到这间院子还在,方才安了心。
此时见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昨日那一场阔别五年的重逢,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冲击,终于反应了过来。
封重彦看着她,颤声道:“阿锦,别丢下我。”
往后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别再把他一个人丢下。
第 87 章
第八十八章
天幕灰蒙, 雪花如柳絮还在不断地往下飘,封重彦坐在茶肆的火炉子前,手里拿着乔阳及时送来的手炉, 目光柔和地落在对面一大一小身上。
沈明酥查看完了孩童的伤口,细声问他:“还疼吗?”
“不疼了。”小孩子不会说谎,“昨儿夜里疼。”
昨日麻药一过, 自然疼,沈明酥从袖筒内掏出了一颗糖剥开,让他张嘴, “婶子说话算话,以后每天都给春哥儿一颗糖。”
“我没哭。”孩童抿着糖,一脸骄傲。
“春哥儿真厉害。”沈明酥见他精神似乎不错, 轻声问道:“春哥儿昨日可有瞧见咬你的那头熊?”
听她提起熊, 小孩目中露出了恐慌,点头, “瞧见了。”
“什么样的?”
“黑乎乎的。”
“个头大不大?”大与不大,很难界定, 最好是有个参照物,沈明酥扫了一眼,不好拿对面的人作比较,转头看到了背对着他们的乔阳,同小孩道:“你看前面站着的那位叔叔, 有没有那头熊大?”
乔阳闻声回过头, 今日没有披大氅, 但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短臂, 比起平时臃肿了许多。
小孩一双眼睛咕噜转,把他上下一阵打探, 仔细在做比较。
沈明酥便明白了,无需再多问,大小若真有很大的悬殊,小孩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军营的人描述一样,‘冬熊’的个头与人相差无异,能伤人,一是出其不备,先下手。二是震慑,冷不丁地看到一头熊,谁都会害怕。
沈明酥又问了孩童,昨儿遇到冬熊的地方。
临到年关,不少百姓都买了烟花爆竹,小孩儿喜欢热闹,一听到爆竹声立马赶了过去,春哥儿从小跟着父亲在茶肆里长大,见过的人多,胆子也大,循声到了一处废宅子,刚推门,便被一头熊迎面袭来,反应倒是快,一面尖叫一面撒腿便跑,‘冬熊’只抓到了他的腿。
另外两位百姓,便没那么幸运。‘冬熊’穷追不舍,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抓伤,咬伤,伤势和军营里的人差不多,下不了地。
沈明酥在此处不过是个兽医,原本不好插手,有了封重彦在,倒是名正言顺。两人一到受害者的农户,封重彦便道:“白金娘子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
封重彦到青州已有两日,百姓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哪敢怠慢欺瞒。
沈明酥问话时,封重彦便坐在她身旁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等她问完了,一道起身出去,替她撑起了伞。
一连走访完了几处,皆是沈明酥在询问伤情,封重彦则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一日下来,几条街坊霎时轰动,流言迅速传来,与福安想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听说了没,白金娘子竟得了封丞相的青眼”
“昨日替茶肆余贵的儿子包扎了一条腿,巧好被路过的封丞相看中,莫不是看上了她的医术?”
“她平日里医的都是牲畜,封丞相家又没有牛羊猪狗。”
“没猪狗,有马啊。”
“你有见过堂堂丞相给自己的马医撑伞?”
没有。
一阵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个众服的理由,“‘冬熊’乃畜生,请个兽医去,能震气场,封大人把白金娘子带在身边,‘冬熊’哪敢近身”
这一传下来,沈明酥立马变成了镇子上的护身符,众人纷纷跑去了枣树下的茅草房。
等黄昏沈明酥回到家,便见姜云冉和老头齐齐站在院子里的草棚下,收拾着空筛子空簸箕,里面的药草一根不剩。
沈明酥一愣,“怎么回事?”
姜云冉嗓门都哑了,“药草都卖完了。”
不仅是药草,要不是她和王爷爷阻拦得及时,这些簸箕筛子都没了。
姜云冉好久没做过这么痛快的买卖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转头,冷不丁看到了沈明酥身后的封重彦,神色一怔,及时想起了昨儿沈明酥带给她的话,又慢慢地稳住了心神,朝他行了一礼,“大人。”
王老太医也看到了人,继续装疯卖傻,他不来戳穿自己,自己也不会往刀口上撞,“草民见过封大人。”
封重彦点了下头,神色平淡,并无要对二人发难的意思,只立在一旁看着沈明酥,几人说话,他也不回避。
沈明酥听姜云冉说了百姓抢着买她草药的原委,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来‘冬熊’已经让百姓望而生畏了。
今日她和封重彦去了几处事发之地,可惜雪太大,留下的痕迹全被抹去了。
还是一无所获。
虽怀疑‘冬熊’乃人假扮,但没寻到实际证据。
风雪不停,沈明酥让两人进屋,走了两步,听到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才想起来,回头道:“今日天色完了,封大人先且回去歇息,等有进展了,我再去找你。”
封重彦没动,一日了,他一直与她保持在十步之内,此时抬头往她身后的屋内看了一眼,“讨口茶,可以吗?”
不过是一口茶,他既开了口,沈明酥也没拒绝。
沈明酥的个头不算矮,与王老太医苟着背时相差无异,当初盖这座茅草房时,为显大气,她特意让人把门槛做高。
如今见封重彦苟着头进来,才知还是矮了一些。
没想到他会进屋,姜云冉神色一顿,刚坐下去的屁股,几乎瞬间弹了起来,给他腾了位置。
虽说已经打算了要同封二和离,但没和离之前,她依旧是封家的二少奶奶,封重彦除了是一朝丞相之外,她还尊他一声兄长。
身份上的压制,再加上那一身与外面飞雪无二的凛冽,让她对这位封家的兄长,由心生出了一股敬畏,行了个礼,求救地看向沈明酥,“姐姐和大人聊,我,我去喂猫儿了”
一溜烟儿地跑回去,屋内便只剩下了心知肚明的三人。
王老太医倒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捧到了封重彦跟前,“粗茶,不知道大人喝不喝得习惯。”
封重彦抿了一口,回应了他。
茶盏里的茶见了底,没见他要走,王老太医又给他满上,三人默默地喝着茶,谁也不去戳破彼此的身份。
沈明酥没工夫陪他静坐,见他迟迟不走,外面的三头狼她还没喂,起身走了出去。
人一走,封重彦便开了口,唤道:“王太医。”
王戚心头沉了沉,心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应了一声,“下官在。”
封重彦五指捏着茶盏,神色平淡,声音也没什么温度,缓声道:“当年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放了那把火。”
王戚无可反驳。
“你明知道,陛下在找他,明知道”封重彦话音一顿,没再往下说。
但王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把火带走的不仅是陛下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封家的大奶奶。
既然放了那把火,王戚便想到了后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下官老了,封大人能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哪天不在了,也有人知道她在哪儿。
王戚道:“任凭大人处置,下官绝无怨言。”
话落片刻,却不见封重彦回答,王戚斗胆瞧了过去,见其双目内并未冷意,眼底平和,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王戚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感谢自己救了她。
但自己若不放那把火,以他封重彦的医术,应该也能救活,一时有些不太理解他这一声谢谢是为何。
王戚不敢受,“下官惶恐。”
封重彦不再说话。
王戚等着他的治罪,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即刻会被押回昌都,以欺君之罪,处以死刑。半晌后没等来封重彦的缉拿,却等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关怀,“屋子大吗?”
王戚下意识回答:“还行。”房间虽少,但每个屋子都挺大。
有了沈明酥一门手艺在,加之自己的半辈子积蓄,这五年内两人看似穷困潦倒,实则没有一样将就,住得挺舒心。
比如他那间屋子,里面应有尽有,大到足以单独隔出一间书房。
“那就好。”封重彦回了一声,没等王老太医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何意,又道:“今夜我想在此添一张胡床。”
王戚:“”
—
沈明酥提着一筐萝卜,喂完了三头雪狼,回头终于见到封重彦从里走了出来,天边已是一片暮色,随口嘱咐了一句,“大人仔细脚下。”
封重彦没应,神色不动地道:“我与太医有话要谈,今夜不走了。”
沈明酥皱眉。
封重彦眸光微微一闪,没去看她的脸色,径自走到了竹门前,招来了外面候着的福安,“把过夜的东西搬过来。”
福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副惊愕之态,再看向他身后的沈明酥,终于忍不住了,“省主,这要是传出去”
名声可就彻底没了。
“爱咋传咋传。”封重彦丢下一句,转身进了屋。
—
五年了,今夜的茅草屋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安静。
姜云冉初到那一夜,人生地不熟,倒头便能睡下,今夜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翻了个身,小声问:“姐姐,我怎么觉得封大人不是冲我来的?”
今夜好几回,她斗胆看过去,封大人的视线都在姐姐身上。
她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
姐姐去拿茶盏,他先一步递给了她,姐姐夹菜,筷子还没伸出去,他便知道她要吃哪一样,不动声色地夹到了她碗里。
整个晚上,似乎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
这不对。
绝非是寻常对下属的赏识。
分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怀。
若是论两人的外在和身份,确实有着天壤之别,绝无可能,但感情之事,谁能说得清,姜云冉看过不少这类的话本子。
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人,越是刺激,见沈明酥不答,又问道;“姐姐,你前夫是什么样的人?”
沈明酥:“”
“忘了。”
既然叫她一声姐姐,她能帮的定会尽量帮她,姜云冉索性坐了起来,“那我同你说说封大人那位前夫人吧”
—
另一头王老太医也还睁着眼睛。
自己的屋子当真被隔成了两间,中间以一道屏风挡住,虽看不到彼此,却能明显感受到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王戚倒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关于这位封大人和长公主的感情,他也略知一二,两人初识于幽州沈家,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感情。
后来也淹没在了那桩复仇之中。
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若非这位封大人,赵家的天下早就没了。无论是忠诚还是个人感情,封重彦都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得起她和赵家。
可这五年来,他见过沈明酥为固安帝落过泪,也听她梦里唤过‘母妃’,每逢太后的忌日,她都会去买纸钱回来偷偷地烧,暗地里也在打听新帝的近况,但从未见她问过关于这位封大人的事。
一起住了五年,王老太医也算摸清了她的性子。
一场劫难,两个家都没了,她的心封锁在了那场大雪里,看似放下了一切,实际将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内心深处,她终究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不祥之人。
要是走不出来,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往前走,只会停留在原地,直到老死。
耳边隐约听到一声咳嗽,似是怕吵到了他,闷闷地压在喉咙,在极力隐忍。王老太医出声问道:“大人染了风寒?”
“嗯。”
王老太医也有些纳闷,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帝也已经死了,没什么好隐瞒,缓声道:“当年封家遭难,大人一双腿脚经脉俱断,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大人能重新站起来,是因沈壑岩把那块‘雲骨’给了大人,‘雲骨’有重塑经脉,清百毒之功效。大人的身子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耳边安静了一阵。
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胸口又闷又疼,封重彦伸手捂住,扎在心底的那根棘刺再次被拔了出来,如同万箭齐发,刺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有何资格怨我?姐姐一直都在爱着你,她从未违背过你们的誓言。”沈月摇瘫坐在地上,满手都是地上残留的血迹,“她宁愿自己承受痛苦,宁愿当成赵帝的活靶子,也没说出‘雲骨’的下落,直到死,都没说出我沈家的‘雲骨’早就在你封重彦的身上。”
“是你害死了她。”沈月摇疯了一般,狼狈地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是我们,是我们逼死了她”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见他咳得越来越厉害, 王老太医起身下床去堂屋火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温水。
进来时,封重彦已半坐在榻上, 许是顾忌到了对面的人,咳了一阵便强忍着。
屋内一盏灯还没灭,朦朦胧胧, 瞧见他脸色憋得潮红,王老太医把手里的一杯温水,并着一瓶百草丸递给了他, “早年下官也是咳得厉害,沈壑岩便制了这百草丸,这几年好了许多, 大人先用一粒。”
封重彦似是被那一阵咳消耗得没了半点力气, 半晌才伸手,声音嘶哑, “多谢。”
王老太医虽不知为何‘雲骨’连一场风寒都治不好,但看上去, 他倒是像害了一场顽疾。
心下暗叹,都说心疾难医,早年萧秋白一去,沈壑岩紧接着离开了太医院,自己的喘咳之症一直不好, 如今一切都放下了, 倒是彻底好了。
但愿他也能早些熬过去, 把长公主顺利带回昌都。
那阵咳嗽声, 隔壁屋里还是听到了。
姜云冉倒没什么意外,正巧讲到这一段, 叹息一声,同沈明酥道,“长公主走后,封大人病了半年,听人说,自此身子一直不好”
她说了这半天,把长公主的生平都讲完了,也没见沈明酥应一声,顿了顿,怀疑地问:“姐姐睡了?”
沈明酥没答,闭上了眼睛。
翌日天色刚亮,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沈明酥穿好衣裳出去,封重彦已经起来了,披着大氅正立在了雪地里,听乔阳禀报。
昨夜又有百姓被熊袭击了,且这回人数众多,五人受了伤,六人死亡。
接二连三的伤亡,把百姓对‘冬熊’的恐慌推到了顶峰,等到封重彦和沈明酥赶过去,几具尸体已被州府的侍卫抬出来,整齐地排在了雪地里。
周围的百姓七嘴八舌。
“怎么还死人了。”
“听说昨夜‘冬熊’闯进了屋里,见人就咬”
“且那‘冬熊’长得三头六臂,并非一般的黑熊,被撞见之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人群一阵骚动,忽有一人嚷道:“这是天罚啊”
秦智封锁好了现场,从背后走来,听到此言一嗓子吼了过去,“什么天罚,不过是几头作乱的狗熊,迟早会被抓住,都散了,最近没什么事,别到处乱跑,看紧家里的小孩儿”
走进去后,见封重彦蹲在地上,替一旁正在查看尸体的白金娘子打着伞,这样的情景见多了,已没了最初的愕然,禀报道:“大人,现场属下已经派人看好了。”
受害的百姓一共有三家人。
活下来的都是妇人和孩童,家中成年的男丁则都死了。
沈明酥检查完了伤口,可以肯定,并非是什么‘冬熊’,几人皆是被利器所伤而置死。
蹲久了,腿有些麻,沈明酥起身的动作刚一缓,封重彦已伸手托住了她胳膊,动作自然,丝毫不避讳周围的目光,问她:“如何了?”
沈明酥站稳,没让他再扶,抬步往外走,“同之前想的一样。”
是有人在故意作乱。
这一场雪来势凶猛,三日了,还没歇停,地上结了一层雪冰,极滑,沈明酥在此生活了五年,习惯了这样的冰雪天气,早有了准备,去年找铁匠打了一双防滑链子,今日出来便绑在了鞋底。
走出去时,感觉到绑带似乎松了,正欲弯身,封重彦手里的伞忽然递了过来,“先拿一下。”
沈明酥只能接过。
却见封重彦蹲在了她跟前,身上的大氅覆在雪地里,埋头弯腰,苍白的五指拂开她鞋面上的裙摆,牵出她松开的系带,仔细地替她绑好。
顺便打了一个蝴蝶结。
沈明酥大抵知道那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了。
蝴蝶结是他教的,左右两手的拇指与食指,反方向套住系带,再相交,为防脱开,在那一对蝴蝶翅膀上,又以同样的法子,再打一次。
她取了一个名字:双蝶。
封重彦似乎并没注意到这样的行为有多招眼,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伞,若无其事地问她,“除此之外,还想到了什么?”
沈明酥答道:“身份。”
所有被‘冬熊’袭击的百姓,家里都有胡人。
茶肆老板余贵的媳妇儿也是胡人。
百年前青州被胡人霸占,直到顺景帝时期才将其收回,一样东西被借久了,尚且都能被人当成是自己的,何况被霸占了百年的领土。
在此期间出生的人,都当自己是胡人,是以,青州刚被收回来的那几年,时不时发生动乱。
后来封国公想出了一个办法,下令胡人之间不得通婚,只能与大邺的百姓结亲,且只要成功结亲者,均可减免两年的赋税。
此类动乱才慢慢减少。
尤其是五年前,大邺与胡人的战线迁移到了德州,人人都过上了安稳日子,哪里还管头上的统治者是谁。
如今‘冬熊’却专挑胡人下手。
讨厌胡人的大邺百姓也不是没有,曾经的‘敌人’,跑到自己的国土上,抢占了自己的资源,很多人为此心中不服,相互瞧不起彼此。
但平日里最多不过是拌上两句嘴,关系差点的,顶多相互不理睬。
谋害人命的案件,从未有过。
两人一问一答,说着‘冬熊’的事,并排而行,一路走到了三户农家,一一查看完,确实如百姓所传的那般,乃‘冬熊’闯入家中伤了人。
但‘冬熊’伤了人后,逃窜得尤其快,还未等巡逻的官兵赶到,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下一次的目标是谁,便很难抓到。
封重彦立在门前听秦智禀报详细的情况,沈明酥则四处在查看。
若换成旁的州府,想要找一个胡人,很容易。青州不同,胡人何其多,且胡人在此生活了十几年,早就被大邺的习惯驯化,单从外形上看,并没有什么差异。
‘冬熊’既以与大邺通婚的胡人为目标,又是怎么找上的这些人户。
可惜院子里一切,全被白雪覆盖,什么痕迹也没了。
不知道这一场大雪还要下多久,沈明酥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一瞧,便发现屋顶靠着角落的的青瓦之间,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子。
她身份还未暴露,不方便飞檐走壁,回头去找封重彦。
封重彦同秦智说完了话,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身后,也在抬头看着那面旗子,吩咐乔阳,“取下来。”
乔阳跃起,轻松地拿了下来,一面巴掌大小的旗子,以黑色的粗布制成,上面绘有图案,是一位驾牛车的天女。
这类图腾很多人都认识,乃胡人的圣图。
相传胡人的祖先乃神人和天女,神人乘白马从河东而来,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下八子。
如今的青州,有些石壁上至今还残留着曾经胡人绘制的乘白马的神人,或是驾牛车的天女。
这面旗子崭新,应该挂上去不久。
封重彦立马让秦智去搜其他两家,果然找出了同样的旗子。
明显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动|乱。
秦智有些愧疚,自己的地盘上竟出了这样的事,且还被封大人遇上,不由恼怒道:“管他是人是鬼,藏在哪儿,掘地三尺我也得把它挖出来,抽它一层皮。”
怕他打草惊蛇,沈明酥及时道:“如此这番大费周章扮成‘冬熊’袭人,必不会就此罢休,今夜怕是还会再来。”
只要在‘冬熊’到来之前,提前找到被挂了黑旗的农户,便能与‘冬熊’遇上。
沈明酥一语点醒,秦智转头看向封重彦,等着他的指示。
封重彦的目光却盯着沈明酥,并没有发声的打算,几人虽说已经看习惯了,但面对这两副极端的面孔,还是有些不适应。
秦智不得不打断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封重彦没回答,而是把他的问题,转述了一遍,问沈明酥:“娘子觉得该如何?”
往日白金娘子的称呼,忽然少了‘白金’两个子,仅仅一声‘娘子’,总觉得变了味道。
在大邺,娘子的含义有二。
一,无论是成婚的还是未成婚的,都被称为娘子,年轻的叫小娘子,年长一点的,叫上姓氏再加上一声娘子,比如说柳娘子,张娘子
还有一种,则是夫君对妻子的爱称。
以他此时的目光和语气,还有最近频频往人身上粘的行为,实在怨不得人胡思乱想。
一堆的人鸦雀无声。
只有沈明酥没有怀疑,认为他并非故意为之,从前即便在沈家,他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从不占这些口头上的便宜。
后来她到了昌都,见过了封家的规矩,便愈发肯定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他既问了自己,沈明酥便如实答了,“先找到插有旗子的农户,再派人去蹲守。”冒然前去农户家,只怕会吓到对方,她是这里的常户,大伙儿又都认识她,有她在,对方会安心一些,主动道:“我去蹲。”
秦智看向了封重彦,请求指示。
封重彦又把她的话,转述了一遍,只不过多加了一人,“今夜我与娘子蹲守。”
—
一行人出去,福安实在忍不住,拽住了乔阳的袖子,“你就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
“主子眼睛瞎了啊,那寡妇有什么好,你不知,自从主子见了她,魂儿都没了,昨儿晚上,竟,竟在寡妇家过了夜,褥子都搬了过去”
得幸卫常风已经回了昌都,这要是瞧见了,指不定就传到了陛下耳朵。
陛下是长公主的兄长。
要是主子找个相貌差不多的姑娘续弦,还能说得过去,可这寡妇的样貌简直就是辱了长公主。
乔阳讶然。
暗道一声,瞎了眼的人不知道是谁
主子这辈子只会反反复复栽在同一个女人手上,便是之前的沈明酥,如今的长公主赵十锦。
那日两人一出来,见到主子那股殷勤劲儿,他立马猜出来了,这位‘白金娘子’便是‘死’去的大少奶奶。
主子适才那一声‘娘子’唤得理所当然。
但乔阳并不是个能替人分忧的人,相反很喜欢看热闹,脸上随之也露出了几分愁苦,“我也觉得,要不你多劝劝主子,要找,也让他找个花容月貌的新夫人”
秦智很快便在一家农户找到了黑旗,正是前儿不久得了一牛崽子的张媳妇家。
家中的公公曾是胡人。
有沈明酥在,张家人虽害怕,但多少听劝,一家人战战兢兢地藏在了地窖里,沈明酥和封重彦则坐在上面的灶坑旁。
也并非只有两人。
封重彦一抬头,便与三只虎视眈眈的雪狼对上了眼。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沈明酥带雪狼来, 自有她的考量,论在雪地里追逐,人是跑不过雪狼。
三只雪狼对危险的东西一向很警觉, 许是封重彦身上的那股凛冽让它们感觉到了威胁,从第一次见面,三只狼便对他生了敌意, 之后一遇上,便会防备地看着他。
得幸封重彦以大局为重,并没有为难它们, 由着它们虎视眈眈地盯了半个时辰。
夜色越来越深,火坑里的木柴有些是活树枝,烧到树叶时, “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封重彦怕火星子溅起来烧到她身上, 轻轻地拨到了自己跟前,不料树叶忽然炸开, 一团火星不慎掉在了手背上。
沈明酥看了过去。
封重彦及时铺捉到了她的目光,笑了笑, 不紧不慢地拂去,“皮糙,不怕。”
屋内点了灯,灶坑内又有火光,沈明酥看得清楚, 那一双手比起五年前白了许多, 怎么也称不上皮糙。
眼见手背上起了两个小红点, 沈明酥起了身。
张媳妇家她来过几回, 屋里的东西也熟悉,去水缸内舀了一瓢凉水, 再走到他跟前,轻声道:“手伸出来。”
封重彦一顿,待反应过来,心口被一股暖流冲击,蓦然一酸,眼底刹那间生了红,仓促地应了一声,“好。”转过身,乖乖地把手递到了她跟前。
冬季的水带着一股寒凉,缓缓地淋在他手背上,灼伤的疼痛瞬间被压了下来。
夜色静怡,水滴溅在火炕边的石头上,“嘀嗒”作响。
为怕打草惊蛇,所有人都隐在了暗处,唯有两人坐在了火坑前,封重彦微微抬头,痴痴地看着她垂下的眼睑,眸光灼热又轻柔。
像是一场美梦。
更像一场他从不敢奢望的施舍。
他是朝廷重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无所不能,一切冷暖,自有人伺候。
五年里,他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旁人也不敢接近他。可他终究不是圣人,看见朝中同僚一下朝,迫不及待往家中赶回的匆忙身影,看着他们穿着自家夫人缝制的夹层袄子,忍不住抱怨时,他心中唯有羡慕。
他也有妻子。
跟前的人就是他的妻子。
胸口又涩又酸,封重彦轻声道:“多谢夫人。”
沈明酥手一僵,抬起头时,封重彦已没有去看她,似是怕从她眼里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神色,垂着头,索性不去看。
沈明酥忽然生出了几分愧疚。
他乃一国之相,天资优越,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这般困住。‘她’已死了五年,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位夫人,过上平常人的日子,享受天伦之乐。
有些话,沈明酥很早就想说了,她不是沈明酥,也不会再成为沈明酥,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封大人,我们可以和”
“阿锦。”封重彦及时打断,没让她说出最后那一个戳心的字。
他不想听,故意逃避,沈明酥也没再往下说。
一阵沉默后,封重彦低声道:“你是我的命。”
他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彼此能听清,却又很清晰,沈明酥甚至听出了语气里的颤抖和沙哑。
封重彦埋着头,继续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不该推开你,我应该第一时间给你一个拥抱,虽然我知道,如今你已经不想要。”
没想到他还记得。沈明酥也后悔了,后悔‘临死’前不该对他说上那么一句话。
见他如此执着,这才意识到那句话,对当时的他而言,到底有多痛苦,沈明酥抱歉地道,“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很抱”
“我喜欢你。”封重彦蓦然抬起头来,瞳仁里那抹冰霜融化,湿意氤氲在眼眶内,被跟前的火光映得通红,头一回直面她的眼睛,哑声道:“一直都喜欢。”
他怎么可能会去娶别人。
无论她将来作何打算,即便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也愿意,只求她别再丢下他。
沈明酥愣了愣。
并未去质疑他那句话的真假,那场宫变,他的行动已经给了她答案和解释,是以,她才对他说出了那句一直梗在心头的遗憾。
是释然,也是真心原谅了他。
若换成之前,她或许会为他的这句话而心动,但如今,心口却没有半点波澜,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都是聪明人,无需说什么。
心底刚燃起来的火星期望,再次被黑夜里的沉默,一点一点地吞噬,封重彦一颗心一落再落,却不敢再往下说半句。
沈明酥起身去放瓜瓢。
“砰!”一声,跟前紧闭的两道门扇忽然被一股强力从外被破开,风雪吹进来的瞬间,沈明酥只觉手腕被人一拽,宽大的大氅挡在她跟前,风雪半点都没沾到身上。
火坑里的火苗弯了一个大腰。
雪粒子直扑在脸上,封重彦眼底的柔情一瞬消失了个精光,将沈明酥护在身后,目光紧紧地盯着闯进来的两头‘冬熊’。
手中弯刀一出鞘,必见血,人却没动,只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生怕她跑了一般。
乔阳和秦智已从屋顶跃了下来。
‘冬熊’意识到自己上了当,黑乎乎的身影滚在地上,忙往外撤,竟比人灵活了许多,眼见身影快要消失,沈明酥情急之下唤道:“伯鹰,追!”
封重彦一怔,回头看向她,还未来得及行动,屋内为首那只盯了他一个晚上的雪狼忽然快他一步,先冲了出去。
其余两只紧跟其后。
沈明酥顾不得去看封重彦的反应,从他手中挣脱,追到了屋外,只见两只黑乎乎的‘冬熊’一到雪地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夜里没有灯火,乔阳和秦智都看不清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追。
唯有三只雪狼,对着一处穷追不舍。
半晌后,似乎按住了什么东西,沈明酥心头一跳,忙冲了过去,“伯鹰,别咬死了。”
这回不止是封重彦,乔阳、福安、秦智,和身后一众侍卫,都听清楚了。
封重彦乃一过丞相,人出名,名字也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小字为‘伯鹰。’但所有人此时又都看了出来,白金娘子叫的不是他,而是前面的一头雪狼。
众人纷纷惊愕。
福安已是呆如木鸡,白金娘子这是恃宠而骄啊,太大胆了!
封重彦走了两步,没见到人跟上,回头扫了一眼,“愣着干什么?等狼把人叼到你们跟前?”
声音平稳,竟没生气。
于是以福安为首的几人,心中又有了猜测,谁能想到堂堂封大人会如此纵容一个寡妇,连小字都愿意分享了,还分享给了一匹狼。
尽管内心惊骇万分,但都保持住了一张严肃脸,快速地追到了几头雪狼跟前。
乔阳已经先一步护在了沈明酥身前,从三匹狼嘴下,夺过了‘冬熊’。
用脚一踢,把‘冬熊’翻了个面,身后福安手里的灯火及时照了过来,只见黑乎乎一团,原来是身上披了一块白布,融入雪地后,难怪看不见人影。
一共两头‘熊’,已被雪狼咬烂了四肢,爬不动,在地上蠕动。
乔阳弯下腰,一把将那‘冬熊’头上的毛发扯开,底下竟露出了一张人脸。
双腮和下巴都留着胡子,典型的胡人。
沈明酥正要细看,手腕被人轻轻一捏,拉到了一边,封重彦没让她靠近,吩咐乔阳,“拖到州府,细细审问。”
一行人终于抓到了‘冬熊’。
张媳妇一家也都从地窖出来,躲在门扇后,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被侍卫压住的两只‘冬熊’忽然一转头,像是疯了一般,用着蹩脚的大邺话,冲着几人怒声喊道:“叛徒!神人归天,天女不会宽恕你们!”
几人吓了一跳。
小孙子当场被吓哭,被张媳妇慌忙抱了进去。
只有张媳妇的公公脸色一白,呆立在门口,迟迟没有反应。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州府连夜亮起了灯, 知州大人吴文敬正歪在圈椅内打着瞌睡,听说‘熊’被抓到了,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青州不同其他地方, 经历过战乱,人口混杂又贫瘠。
这两年才慢慢有了好转,临近年关, 他忙着统计人口,亲自去附近的几个州府调取物资,打算好好筹备一番, 让百姓今年过个热闹年,却不料这关头竟闹出劳什子‘冬熊。’
慌忙迎出去,一面正头上的帽子, 一面急切问:“封大人呢, 都平安?”
“已在地牢审讯,我们的人倒没什么事, 那两头‘人熊’倒霉了,被白金娘子的三匹雪狼啃得满目全非。”
吴文敬一愣, “人熊?”
侍卫点头,禀报道:“‘冬熊’乃胡军假扮。”
先前陪着封家二公子封胥,同胡军打了两三年的仗,如今一听到‘胡军’二字,吴文敬是恨之入骨, 当下骂了一句, “他娘的”
来青州之前, 他也是进士出身, 在这儿呆了几年,如今是没了半点文人的斯文, 跟着侍卫匆匆下了地牢。
地牢内火把亮如白昼。
秦智已经在审了。
吴文敬走过去,一眼便看了封重彦,在来青州之前,两人便认识,不仅认识,当初他来青州,还是封重彦的指示。
见其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里侧似乎还有一把椅子,也坐着人。
吴文敬愣了愣,猜不出是谁还能与他平起平坐,不由伸长了脖子,这一瞧,更呆住了。
是白金娘子。
这几日封大人与白金的传闻他并非没有听到,但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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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亲眼看到的令人震撼。
两人不仅坐在了一起,封大人竟然还牵着白金娘子的手!
吴文敬内心惊骇无比,但见周围人神色淡然,也压住了满腹惊涛,不敢流露出诧异之色,上前行礼,“大人。”
封重彦转头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回来了?”
“欸,刚到不久。”
封重彦没再看他,示意秦智继续。
秦智同一旁会胡语的译官道:“问他,谁指使的,目的为何,还有多少同伙。”
旁边的译官说,胡人不仅没回答,还忽然喷了秦智一脸血水,嘴里叽里咕噜一阵,还没说完,秦智气不过,抹了一把脸,一拳头就抡了过去,“真他娘的臭!”
打完才问旁边译官,“他说什么?”
“说,所有的叛徒都该死,天神已怒,触怒天女的人,都会”
秦智:“都会怎样?”
译官:“没来得及说。”被他一拳打晕了。
大邺同胡人的战线超过了百年,已乃世仇,当年封二驻在青州时,要是哪个胡人敢对大邺的将士喷口水,封二必然会将对方的舌头割下来。
气势养起来,很难再改,秦智一时没忍住,知道坏了事,不敢去看封重彦,退开一步,走到另一人跟前,“再问他,要敢喷老子,旁边这个就是下场。”
译官又说了一遍。
另一位胡人倒不喷血了,神色更激动,对着秦智叽里咕噜一通怒吼,唾沫子横飞,秦智这回咬牙忍住了,没去打断。
一旁译官听完却变了脸色,迟迟不说话。
秦智眉头一皱,问:“他说什么了。”
“说大邺要,要遭天罚”接下来的话,士译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往下说了。
秦智看不得他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胡人自来信什么天神,动不动就是天罚,这类话他听得多了,也没见天塌下来,不耐烦地道:“他咒咱们大邺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没等译官再开口,身后封重彦忽然起了身,踱步到了胡人跟前。
见他想要亲自审,秦智劝说道:“大人不知,胡人狡诈从不讲道义,还是属下来”
封重彦没应。
乔阳已上前立在他面前,秦智只得让开。
乔阳二话不说,先是一拳砸在对方的腹部,没等胡人来得及弯下腰,又一把捏住胡人的双腮,把那胡人的脸高高地抬了起来。
封重彦到了跟前,宽袖一扫,一巴掌扇在了对方的脸上。
在场的人除了跟着他的乔阳和福安之外,没人见过封重彦审人。谁都知道封家封大公子重彦乃言官,封二乃武官,两人一个稳重矜贵,一个轻狂张扬。
秦智正担心乔阳那一拳把人打死了,再见封重彦又扫了一巴掌,当场怔住不说话了。
比他还狠。
审问得多了,知道该往哪里打,乔阳一拳只会让人痛不会晕,封重彦那一巴掌也不会致人死,但绝对不轻,胡人半张脸红肿不堪。
见那胡人再也没有力气犯横了,封重彦才弯下身,用熟练的胡语问道:“天女在哪儿?”
胡人脸上火辣辣的痛,脑袋还在嗡嗡作响,闻言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也会胡语,又似是被他的话惊住。
见他不答,封重彦又伸手,按在了他被雪狼咬过的肩头。
胡人一声惨叫,额头冷汗直外冒,断断续续地道:“天女自在神土,大邺罪孽深重”
封重彦手上猛然一沉,胡人惨叫声更大,脸色发了白,神情疼得都快扭曲了,还是不肯吐露半个字,咬牙道:“天女不会放过你们”
知道审不出来,封重彦松了手。
那人已疼晕了过去。
封重彦回头接过福安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转头看向安静地坐在那的沈明酥,柔声唤:“娘子,回家。”
几日下来,沈明酥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无所顾忌,起身与他并肩而行。
本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查出了‘冬熊’乃胡人所扮,已是突破,先消除百姓心中的恐惧,至于对方到底是何目的,想必很快会再出手。
跟了一夜,身旁的人已经见怪不怪。
唯有知州不知情,听到封重彦唤的那声‘娘子’后便半张着嘴,愣在了那儿。这一环有一环的意外,让他有些晕头转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急忙拉住秦智,打算同他长聊,压低声音先问他:“封大人和白金娘子怎么回事?”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脸,都是两个极端。
不应该啊。
秦智摇头,他哪里知道,脑子里都是封重彦挥手那一巴掌,干脆,狠厉,哪有那点斯文可言,心中暗道:“封家的人不仅长得好看,还没一个好惹的。”
他打算回去后,先整顿一番军营,连夜宣读一回纪律,把最近加上的那一条‘先礼后兵’去掉。
见到胡军,还是要先下手入强。
人没走成,被知州拉住不放,“你急什么,‘冬熊’的事,同我说说”
一行人出了地牢,外面还在飘雪。
适才的那名译官落在后面几步,抬头看向封重彦,巧缝封重彦回头,两人目光对上,译官一愣,只见其眸光淡淡,并没有半点波澜。
但彼此心里都明白,适才那位胡军的原话是:“大邺天降灾星,双生子长公主并没死,青州很快就要遭到天罚。”
长公主没死。
人还在青州。
在哪儿呢?胡人所说的天谴又是何意。
他不得而知,也不敢吐露半句。
三匹雪狼适才也跟了过来,沈明酥出来后望了一圈,没看到踪影,正欲去寻,福安走了过来,主动道:“白金娘子不必着急,三位狼公子今儿晚上立了大功,奴才已带去院子领赏了。”
沈明酥不得不跟着封重彦一到去了院子,一进门,便看到了三只雪狼,正在雪地里撕咬着羊骨头。
雪狼本是食肉动物,但奈何自己荷包有限,从小只买得起萝卜,难为他们吃着萝卜长大,偶尔一顿肉,如同过年加餐。
像今日这般饱餐,怕还是头一回,沈明酥没去打扰,见它们吃得也差不多了,才出声,“伯”
叫习惯了,意识到不对,及时顿住。
察觉到身旁的人正在看自己,沈明酥脸色难得有些尴尬。
三只狼崽子抱回来时,她起初也起了名,叫狼一,狼二,狼三,但它们似乎很不屑这样的名字,每回唤,都不理她。
老头子说,雪狼是很有灵性的动物,看得出来她没用心,不想答。
沈明酥便绞尽了脑汁,起过不少名字。
名字是好听,第二天便忘了。
还时不时叫错。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之前的人,便盗用了三人的名字。
如今被撞上,沈明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封重彦只是看着她,没去揭穿。
不能再当着人的面叫,只能到跟前去请了。
刚挪步,福安又上前来拦住了她的脚步,笑着道:“外面雪大,又是黑灯瞎火的,瞧不清脚下,州府有空余的房间,白金娘子今夜就住在这儿,床奴才已经铺好了。”说着指向了她身后的那间屋子,“这是这儿,白金娘子请吧。”
沈明酥:
记得没错,前几日还在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勾引他家主子。
福安确实骂过。
听了乔阳的话后,还去劝说过主子,不好直接说,委婉地递给了他一面镜子,封重彦不知所云,盯着瞧了一阵,没见到脸上有何异样,“何意?”
福安便轻声道:“主子和白金娘子,着实不配。”
主子这张脸,清隽儒雅,少年时便是昌都小娘子的梦中郎君,即便到了今日,也有一大堆世家清白小娘子,争先恐后地要上门当续弦。
他自己是看不到,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看得见,每回两人站在一起,那白金娘子的简直是糟蹋了主子。
话落片刻,封重彦手里的书便飞了过来,砸在了他脑袋上,“出去。”
虽说这会儿都没明白,为何主子会看上白金娘子,但秦智说的对,白金娘子那样的姿色,主子都能喜欢上,更说明是真爱了。
长公主走后,主子一直走不出来,有个人也好。
身为仆人,只管要替主子分忧便是,无论他喜欢的是牡丹还是牵牛花,他都要把她当成未来主母看。
沈明酥还在犹豫,封重彦转过头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有事与你说。”
天色确实不早了,歇也歇不了多久,回去还得吵醒姜云冉,知道适才封重彦从那胡人嘴里问出了一些话,明日还得来,懒得折腾,沈明酥应了下来,“叨扰了。”
福安松了一口气,热情地把人带到了屋子内,告诉了她床榻在哪儿,净房在哪儿,换洗的衣裳在哪儿,周到又细致。
毕了躬身道:“白金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已经很好了,多谢。”
福安替她拉上了门,回头便见自家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雪底下,蹲在了三头雪狼跟前。
封重彦手里握着半截骨头,看向跟前那只个头最为威风的雪狼,眸色被白茫茫的积雪映照出了些许光亮,漾出几分浅浅的暖意来,“你是伯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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