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雪狼似乎知道自己今日立了功, 连跟前这个平日里对它有威胁的人,也因此对它改观,愈发摆出一副高傲之态, 嚼着嘴里的羊骨头,斜眼睛瞅向他。
封重彦对它这副无礼的姿态,并没有恼, 反而把手里的骨头递到了它嘴边,又轻唤了一声,“伯鹰。”
雪狼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轻柔, 终于肯赏他一个眼神,埋下头叼走了他手里的骨头。
封重彦安静地看着。
雪花飞扬,冰凉地拍打着他的脸畔, 眸子里的那道暖意慢慢扩散, 蔓延到了嘴角。
搁在他脚步的那盏灯火,正好照在那抹笑容上, 福安远远地看着,心头一怔, 确认他是在对着一头狼笑,更是惊愕。
自从五年前宫变,长公主走后,他便没有见主子笑过。
平日里又不出去见人,封夫人怕他闷出毛病, 也送过他一些小猫小狗, 可都被主子还了回去。
他不需要人陪, 更不需要宠物。
御史台周大人曾上门劝他道:“省主还是多出去走走, 不要让自己沉迷在旧事之中,不然这道坎, 这辈子怕是都过不去了。”
主子回答道:“不过去的好。”
他宁愿一辈子沉浸在悲痛之中,也不愿忘记长公主。
直到几月前,封国公派人回来向朝廷请命,打算造几十艘战船,从海面包抄,一举将胡军赶出北河东路,再把战线往前挪,挪到津州后,继续攻占定州的山脉,作为大邺的防盾。否则德州将和青州一样,因地势平缓,四面没有山脉遮挡,河流一旦结了冰,胡人又会前来,战事将无休无止。
无论是工部还是户部,都在主子手里,陛下将此事交给了主子,为考察海域,到底适合多大的战船,主子亲自去了一趟德州。
正是这一趟,阴差阳错到了青州,遇到了白金娘子。
福安看见了那抹笑容后,便彻底对白金娘子改观了,一个能让主子甘愿走出过往,连她养的三匹狼都能让主子笑,这样的人,该被当菩萨供起来。
—
沈明酥翌日起来,福安已把三匹狼伺候得好好的,连身上的毛都顺过了,见她起来了,回头招呼道:“白金娘子昨儿歇得可好?”
沈明酥点头,看了一眼雪地里三只精神抖擞,毛发干净顺滑的狼,都有些不敢认了。
福安笑了笑,夸道:“奴才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雪狼。”随口一问,“不知另外两只叫什么名儿?”
至于那头唯一有名字的雪狼,彼此心照不宣。
沈明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看了他一眼,忽然盯住他的下巴,问道:“怎么多长了颗痣?”
“欸。”福安不止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谁知道呢,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长了一颗痣,可能是他最近几年吃酱吃多了,一如既往地答道:“前两年才长的。”
封重彦起来了,打开了门,正望向这边,沈明酥抬步朝他走去。
福安跟上脚步。
走了三五步才反应过来,不由一愣,不对啊,白金娘子之前又没见过他,她怎么知道他下颚没这颗痣?
福安诧异地抬头。
封重彦已走出了门槛,迎上沈明酥,极为自然地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了她,问她:“吃什么?”
这一幕忽然有些熟悉。
福安很快想了起来,长公主住进静院后,主子可不就是每天早上等她起来,再问她一句,“吃什么。”
糊成了一团的脑子里茅塞顿开。
福安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暗骂一声:“蠢货。”
试问这世上,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让主子再展笑颜,福安看着那道身影进了门,心头一激动,差点哭出来了。
忙差使身边的小厮进去伺候,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去找乔阳。
乔阳也才起来。
昨夜在外面守夜,撞见知州吴文敬和秦智从屋里出来,脚步东倒西歪,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好心去扶了一把,被吴文敬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质问他:“你有没有被姑娘喜欢过?真可怜,白活这么大我也没有。”
于是两个酒鬼变成了三个酒鬼。
如今头还疼着。
此时很难再去想象,昨儿夜里那位看上去也算仪表堂堂的知州大人,是怎么跪在地上哭着说出的那句,“她不爱我”
“乔阳,乔阳”
乔阳头都要炸开了,不想理他。
谁知他脸往哪儿转,福安便往哪儿转,“我告诉你一件事,不得了的大事。”
乔阳闭着眼睛往前走,“说。”
“你猜那位白金娘子是谁?”
乔阳这回倒给了他一个眼神,可喜可贺,他终于认出来了。
“她是长公主!”福安卖了一下关子才告诉他,却没有见到他预想中的回应,福安一愣,“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长公主啊,咱们的少奶奶,还活着”
乔阳揉了一下太阳穴,配合他,“啊,天啊,好意外啊。”
福安:“”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福安终于反应过来,懒得同他计较,“那还等什么啊,这熊也抓着了,咱们赶紧回去,还能赶上过年,要是陛下知道长公主回来了,必然会高兴,到时候再来个举国同庆”
乔阳忽然问他,“长公主有失忆吗?”
福安摇头。
“有眼盲耳聋吗?”
福安回忆了一番白金娘子,再摇头。
“那为什么这些年不自己回去?”
福安一怔。
为什么?
乔阳揶揄道:“也就主子能留你,换个人,早把你扔宫里去了。”
正说着话,便见吴文敬从对面穿堂走了过来,穿着官服,一派肃然的正经模样,彷佛昨夜醉酒的另有其人。
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到眼底隐隐的乌青。
这会儿过来是向封重彦禀报昨夜的后续。
昨晚一共抓了几只‘熊’,没有一个招供的,和最初的那两名胡人一样。
一个晚上,一直在地牢里囊,“天神震怒,大邺乃罪恶之地,要遭天谴”太他妈的吵,他直接让人把嘴巴堵上了。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胡人。
他年幼时,自己的亲生母亲路过青州,被胡人所杀,后来他考上了进士,不求功名,只求来青州做一个地方官。
正巧那时封重彦以木鸢立了大功,受陛下重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求到了封重彦头上,如愿到了这儿。
之后亲眼看着大邺的兵将与胡人打了这么多年,对胡人的恨意,日益增添。
—
沈明酥喝完了一碗粥,见封重彦也搁下了筷子,才问:“昨夜那胡人说什么了?”
封重彦没瞒她,“知道你还活着。”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大邺一场宫变, 顺景帝的儿子前太子周元璟闯入宫殿欲夺位,赵家一夜之间几乎死绝,宫中只剩下了一位年轻的郡王。
虽说一切皆乃赵帝犯下的罪孽, 但赵家如此悲惨的下场,倒是证实了十几年前双生子灾星灭国的那道预言。
沈明酥被王老太医所救,还躺在床上, 自是听不到外界这些声音。
但封重彦清楚。
她‘死’后,朝中的纷争并没有结束,以邵家为首, 齐齐跪在,求两位阁老做主,让赵家把江山还给周家。
两位阁老家中老小一夜被赵帝所杀, 恨赵帝是恨之入骨。
但太子妃临走的那一番言辞, 把他们架在了道德的火炉子上,当真要对两位孩子赶尽杀绝, 这辈子的道义也就成了一桩笑话。
只能站在中立。
可劭家哪里能与封家相抗。
在封重彦堵住殿门的第三日,两位阁老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立场, “郡主已去,便无双生子之说,更无灾星灭国这等荒谬之言。”
出来后两人便离开了朝堂,出家为僧。
封重彦继续清理朝廷,白日不停忙碌, 以朝政还麻痹自己, 夜里不敢睡, 怕一睡过去, 便看到她躺在自己怀里‘死’去的那张脸。
固安帝登基,再驾崩, 他又把赵佐凌稳稳当当地扶持到了皇位。
整整一月,他一直处于紧绷的边缘。
倒下后,便是半年不起。
江山还是落到了赵家人手里,关于灾星的谣言之声也就越来越小。
之后赵佐凌登基,去了灵山寺,一步一跪,跪完了一百零八道台阶,又在灵台上跪了一天一夜,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天,灵山上出现了百年一遇的五彩祥云,灵山的几位长老重新替他和长公主批命。
无论是新帝还是故去的长公主,命格内皆无灾难。
此后,关于双生子灭国的传闻彻底地消声灭迹。
如今卷土重来。
必然不是大邺的人,应当是胡人想再拿此旧事做文章。
五年里,陛下、封家,再并着一个发了疯的凌墨尘,翻山倒海,把大邺找了一个遍,都没半点消息。
但民间的传言,仍有多数还是相信她活着。
世人皆知胡人擅长问天,世人越是相信长公主还活着,越是对他们有利。
大战在即,大邺灾星重生,没有比这样的谣言,更能撼动军心。
封重彦从不信天命,更不信胡人当真有那个本事,能问到天意,若真有那样的本事,这天下岂不是都乃他们囊中之物。
只有失败的人才会求助上仓。
同只有时运不佳的人才回去算命乃一个道理。
是以,胡人并非真正知道她还活着,而是他们需要她活着。
选择在青州发难,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封重彦见她不做声,轻声问她:“阿锦,你想回去吗?”
这句话封重彦很多回都想问她,但都没敢开口,是因,他心底不想听到不想要的答案,此时语气却平静,似乎她怎么回答,都无所谓。
沈明酥没答,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她以为自己死过一回,便能重新活过,但那些记忆并没有因为她的隐匿而遗忘,之前的人依旧会经常入梦。
她还是会梦到沈家父亲,母妃,父王,梦到她只去过一回的东宫。
梦到十全。
不知道十全当了皇帝,是不是成熟了许多。
赵家只有他一个人,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寂。今年也二十二了,不知道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没关系,你若不想回,便不会有人知道你在此。”封重彦轻声道。
雪小了一些,福安掐着时辰带人进来。
吴文敬和秦智跟在身后,把昨夜的情况详细禀报了一遍,‘冬熊’一共抓住了八只,但与前几回作乱的程度来看,只怕是冰山一角。
幕后指使和藏匿之处,都还没找到,眼下只能先安抚百姓。
这事由知州吴文敬和将军秦智负责,当日便将八只胡人假扮的‘冬熊’齐齐拉到了街头,供百姓观看。
不是什么山神,天罚。
乃胡人作乱。
前几日百姓把那‘冬熊’视为鬼神,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知道是胡人,终于安了心。
但紧接着又有了害怕,五年前青州时不时战乱,百姓颠簸流离,习惯了逃亡,如今过了五年太平日子,有了家,有了稳定的生活,谁也不想再经历战乱。
一百姓道:“胡军不是已经退出青州了吗?怎么又来作乱了!”
“是啊,青州的兵马都撤走了,莫不是德州又开始打仗了?”
“德州一破,可就是咱们青州了”
眼见要乱起来,秦智及时安抚道:“不过是一群胡军残党,州府的兵马已在绞杀,各位不必害怕”
沈明酥带着三匹狼,没往人群里挤,跟着封重彦回了枣树旁的茅草屋。
接下来五六日‘冬熊’再也没有出现过,百姓的日子又恢复了安宁。
上回封重彦给封胥的那封信,也有了回音。
封胥没来,只有一封信。
封国公在德州染了病,临近年关,封胥一要照顾封国公,二要提防胡军偷袭,来不了,让封重彦先把人看住,等他能腾出手后,再到青州同她会面。
姜云冉听到消息,有些失望,又得知封国公身体抱恙,不敢吱声。
信中没说封国公的病到底是何病,但从封胥轻松的语气和落笔的字迹来看,应该没什么大碍,封重彦差了两个亲信去往德州。
封国公年近五十,身子早已不如从前。
二十二年前,周家顺景帝死在了更多资源都在群 思儿尔二吴究依四七 加入观看他面前,五年前固安帝又死在了他面前,两位皇帝亲征,均丧生在了青州,而身为臣子的他却还活着,对他打击不小,之前是赵帝不让他回昌都,如今是他不想回,坚持留在了前线,任谁也劝不动。
这一病,年后无论如何也要把人送回昌都。
封重彦又往昌都去了一封信,告之陛下,年前不回京。顺便让人筹备物资往这边送,大雪断断续续落了十日,路上的积雪快到人膝盖,继续下去,今年青州怕是要有一场雪灾。
处理完手头的事,抬头见沈明酥身披斗篷已挎上了药箱,忙起身取了墙上挂着的大氅,紧跟其后。
这段日子封重彦一直住在王老太医的屋里,与沈明酥同吃同住。照秦智的话说,若想要找封大人,只需寻到白金娘子在哪儿,十步之内,必然能寻到。
今日没飘雪粒子了,但积雪没化,路上依旧难走。
封重彦同往常一样,从沈明酥手里接过了药箱,轻托着她的胳膊往前。
‘冬熊’之后,沈明酥继续做起来她的兽医,封重彦也并没有干涉她的日子,没阻止她也没打扰,每回沈明酥出诊,他便负责接送,到了农家之后,也不进去,立在外面一直等着,等到沈明酥出来,再接她一道回家。
十二月,年尾了,气候一日比一日冷,街头行人不多,两人缓缓往前。
王老太医给封重彦的那瓶百草丸似乎管了一些用,封重彦的喘咳没了之前严重,但还是没断根,尤其是夜里,沈明酥好几回都听到了压抑的喘咳。
正好经过一处卖羊奶的铺子,沈明酥走了过去。
铺子的老板沈明酥认识,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姓顾,人称顾小娘子。
和沈明酥一样,身边也只剩下了一位老头子,祖孙两人靠着家里的几头羊维持生计,不知道是哪儿人,但听口音能肯定是大邺人。
沈明酥掀开门前的布帘,喊了一声,“小娘子,来两碗热羊奶”
话说完,抬头却瞧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人,圆领绿袍,外披同色大氅,头戴绯色方巾帽,肤色白皙,相貌周正,仪表堂堂。
正是知州大人吴文敬。
沈明酥一愣,“知州大人?”
吴文敬神色同样诧异,唤了一声白金娘娘,自然也听说了那句,十步之内白金娘子身后必有封大人行踪的言论,忙往她身后看去,
果不其然,封重彦跟着走了进来。
吴文敬忙起身行礼,“大人怎么也出来了?”说完瞧见了他肩头的药箱,便觉自己多了嘴。
这几日听了不少两人的传闻,同其他人一样,他已经见怪不见了。
屋子不大,仅有两张桌子,人多了便显得拥挤,碗里的羊奶已喝完,吴文敬极其识趣地道:“这儿的羊奶不错,大人和白金娘子慢慢喝,趁着天晴,下官去附近巡视一圈。”
封重彦也没有与他含蓄的意思,点头。
吴文敬过去给钱,十文铜钱轻轻地放在了顾小娘子手心,抬头不经意瞥了她一眼,脸色竟有些微红,低声道:“我先走了。”
顾小娘子收了银钱,并没有抬头,“大人慢走。”
顾小娘子虽没见过封重彦,但从适才吴文敬的话语里也认出来了,把两碗热羊奶端到了桌上,俯身行礼道:“大人,白金娘子,请慢用。”
口音软糯,人也长得甜美,加之性格文静,顾小娘子在这一条街上很讨人欢喜。
沈明酥饮完了一碗,转过头,忽然看到适才吴文敬坐过的那张桌上,放着一个木匣子,出声提醒道:“小娘子,桌上的东西收好。”
顾小娘子顺着她目光看去,脸上一抹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上前拿走了木匣子,道谢道:“多谢白金娘子。”
“不客气。”
刚放下碗,外面一道瓷罐摔碎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一句骂声:“你没长眼睛吗?”
“你怎么说话的,你要长了眼睛,能撞上?”
另一人的声音更大了,“你没看到我怀里抱着酒?你就不知道让一下,走那么快,赶着投胎呢?”
“你怎么不让,这条路又不是你家造的。”
那人哼笑一声,“你还就说对了,这条路就是咱们造的,你一个胡人,有什么资格来同我争,滚出青州,回你们家去。”
又吵上了。
这样的争吵在前几年与胡人打仗时,时常发生,大邺的百姓容不下胡人的后裔,胡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近几年日子太平了后,很少再听到争吵。
沈明酥掀帘走了出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大邺的百姓,那胡人争论了几句,均被淹没在唾沫里,脸色慢慢地颓败,到底是认了输,“我赔你便是。”
沈明酥认得这人,张媳妇家的公公。
沈明酥正要去他家。刚生的牛崽子受不了冻,如同人一样染了风寒。
人群散开后,沈明酥便跟上了他,“张大爷。”
胡人到了青州后,都改了姓,随便起一个名字,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第一个祖先。
张大爷见是她,点了下头,许是刚同人吵了一架,又赔了钱,没什么心情,只寒暄了两句,便没再说话。
倒是脸上的神色不断地变换,一阵恐慌,一阵绝望,一阵又很悲痛
到了张家,封重彦没进去,依旧候在了外面,沈明酥找了张家媳妇,替小牛崽子开了一些药粉,让她混在食料里一道喂下。
回来时,看到张大爷坐在火坑旁,盯着火焰,动也不动,便趁着张媳妇给她付银钱时,轻声问道:“张大爷怎么了?病了?”
“谁知道呢。”说起这个,张媳妇脸色很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魂不守舍的,让他去找大夫瞧瞧,他也不听。”顿了顿,“昨儿夜里”
似是怕人听到,张媳妇瞅了一眼身后,拉着沈明酥往外走,“昨儿夜里我起夜,想着去瞅一眼孩子有没有踢被子,你猜怎么着,我竟然看到那老头站在床边,一双手就这样”说着张媳妇往沈明酥脖子上掐来,想到那场景,张媳妇自己的脸色都白了,“我吓得一声叫了出来,质问他要干什么,他却说想替孩子盖被子,可那孩子身上的被褥分明好好的,今早我同孩子爹也说了此事,孩子爹压根儿没当一回事,觉得是我多想了,哪里有祖父去害自己孙子的,我也是如此做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完又后悔了,嘱咐沈明酥,“你可千万别与旁人说,这都是家里的事,我是实在憋得难受。”
沈明酥点头,“既然担心,就把孩子带在身边睡。”
张媳妇确实放不下心,夜里把娃带在了自己身边,被自己的夫君念叨了一阵,嫌她多事,又嫌弃床太挤。
奈何小孩儿一到了父母的被窝,哪里还肯单独睡一间屋。
农户家里的墙都是土墙,里面用竹篾编成,外面再涂一层泥巴,不隔音,隔壁的说话声张大爷听了个清楚。
论起来他才是青州本地人。
二十几年前大邺与胡军一场大战,他没来得及撤退,滞留在了青州,从此成了大邺的半个俘虏。
但大邺对他们这些滞留在青州的胡人并没有赶尽杀绝,不仅没为难他们,还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二十几年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老伴儿走了,跟前剩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有一个六岁的孙子。
一家四口,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可天神怒了!
要惩罚他。
张大爷没敢吹油灯。
点灯睡到了半夜,忽然一股凉风从门缝内吹了进来,油灯熄灭,张大爷也被惊醒,慌忙坐起来,只见门缝处不知何时塞进来了一张纸。
张大爷额头上立马冒出了一层冷汗,颤颤巍巍地下床,拾起来一看,上面赫然映着上回见到的那块天女图腾。
连续五天了。
那张图腾上依旧写了一排血红大字,乃胡语:“叛徒!接受天神的惩罚吧。”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州府。
一盆碳火烧得正旺, 封重彦把乔阳拿回来的几张黄纸一一铺开放在了几面上,身旁的几盏油灯把那上面的图腾照得清清楚楚。
还是天女。
图腾一样,但上面的字迹不一样。
沈明酥不认识胡语, 封重彦便在旁边用笔给她译了出来。
“天神震怒,大邺的孽种不能留。”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叛徒,天神即将震怒。”
“叛徒!接受天神的惩罚吧!”
茅草屋太小, 不方便议事,沈明酥又住在了州府上回歇过的那间屋,坐在蒲团上, 看完了所有的图腾。
五福图腾,不同的文字,看得出来, 对方是在一步一步的紧逼。
难怪张大爷想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
沈明酥沉思了一阵, 道:“收到这些黄纸的人,同‘冬熊’一样, 都是胡人,对方又在专挑胡人下手。”
还是同样的疑惑。
有的胡人好认, 初来不久,能从外貌上辨认。有的则不同,如张大爷这般在青州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胡人,早就没了胡人的特征,无论是外貌还是口音, 都难以辨认。
除非是身边非常熟悉的人, 可熟悉张大爷的, 不一定就熟悉其他村子里的人。
是以, 最有可能是的对方有一本名册,而这本名册便是青州人的户籍。
户籍, 乃知州府所掌,不可能外泄,见封重彦一直不说话,沈明酥问:“大人如何想?”
她歇息的是一间客房,木几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又凑近盯着几上的图腾,忽然抬起头,瞬间撞进了一双黑眸内。
距离太近,能看清映入他眼底的一簇灯火,漆黑的瞳仁比起平日浅淡了许多,浮出一股浓浓的柔情。
似是已这般看了她多时。
适才她沐浴完,他才拿着图腾来敲门,此时她脸上没再描白金娘子的妆容,知道他在看什么,沈明酥瞥开目光,怀疑自己说的话,他压根儿没听,又问了一遍,“大人如何想?”
封重彦道:“好看。”
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沈明酥愣了愣。
再抬起头来,封重彦已收回了视线,眼睑下敛,看向木几上的图腾,嘴角却微微轻扬,那张正经的脸色难得出了一抹轻佻捉弄的意味来。
这样的神色出现在跟前这张脸上,沈明酥着实有些意外。
早年在沈家,几乎都是她主动,即便后来两人确定了关系,他也是一派正经,连说句情话也是认真无比,眼神坚定地像是在同她发誓。
说得最多的一句,大抵就是,“别闹。”
沈明酥迟迟不说话,封重彦又抬眸来问她,“抱歉,刚才走神了,娘子说什么?”
沈明酥这回能肯定,他这句‘娘子’,多少含了点别的意思,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确实不太适合独处,“天色晚了,大人明日再谈吧。”
正要起身,封重彦握拳轻咳一声,拿起了木几上的图腾,微微皱眉,压住了眉眼之间的笑意,正色道:“确实都是胡人,目的也很明确,一是报复这些人忘本,背叛了自己的家国,二是想利用他们对抗大邺,大战在即,企图让青州乱起来,搅乱军心。”
五年前,还会有胡人时不时聚集闹市,骂大邺占领了他们的领土,这几年,很少,几乎没有。
于胡军的统治者来说,并不是好事,封重彦缓声道:“胡人与大邺不同,生下来便被灌输了天神与天女的传说,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天神和天女的后裔。”
他神情专注,声音低沉,转眼说到了正事上。
沈明酥倒是疑惑了。
他又听见了?
沈明酥知道他所说的意思。
既是天神和天女的后裔,便必须得效忠于那片土地,效忠于他们的皇室。
但人终归是凡人,一颗私心在前,经历过了战乱的折磨,这些胡人好不容易吃饱穿暖,平安地活了下来,心中那份遥远的信仰早已被安定的生活和亲情所冲散。
他们只想活下来,想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统治他们的人则一样,将他们视为已有,一日为胡人永生是胡人。
是以,在大邺生活,且与大邺人延绵出子孙的胡人,在他们的眼里,便是背叛。
而能对他们执行惩罚的人,只有他们的单于。
五年前,单于哈齐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亲自与固安帝在青州交手,他刺了固安帝肩膀一剑,固安帝也砍下了他的头颅。
经此一战,哈齐一族仅剩下了一位公主。
如今在位的单于姓萧,来自于另外一个部落,膝下仅有三个儿子,没有公主,不知道这次前来藏在青州的是哪一位。
但从这些图腾上瞧不出来。
夜色渐深,福安怕两人饿了,去厨房拿了一盘点心,轻手轻脚地进来,放在了两人跟前的木几上,“主子,少奶奶,吃点东西。”
自从福安认出人后,人前还是叫她白金娘子,人后便唤回了该有的称呼。
沈明酥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没有应他。封重彦倒是起身去净了手,顺便问福安:“狼喂了?”
福安点头,“主子放心,都喂过了。”
他不提,沈明酥差点就忘了。
许是上回尝到了甜头,今夜见她出来,似乎猜到了她要去哪儿,三条雪狼死活要跟着。封重彦不仅没阻拦,还怂恿,“走吧,吃肉去。”
三条雪狼瞬间蹦起来,趴在他身上。
沈明酥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盗用了他名字后,多少会介意,谁知他不仅没生气,对三头雪狼愈发喜欢上了。
前几日住在茅草屋,一直是他在喂萝卜,有一段日子没喂,沈明酥一时给忘了。
封重彦净了手,用手帕擦干,坐了回来。
沈明酥见时辰不早了,不再耽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照图腾上的内容来看,明晚应该会动手。”
封重彦:“嗯。”
“是个机会,我扮成张大爷。”她擅长易容,也最合适。
封重彦没回答,伸手拿了盘里一块糕点,送到她了嘴边,“先吃点东西。”
沈明酥一愣,下意识避开,“不必劳烦大人。”
“你手摸过黄纸,脏了。”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封重彦又道:“水没了,被我用完了。”
沈明酥适才见识过他的戏弄,这回倒也那么惊愕了,道:“不饿。”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忽然道:“阿锦,我喂你一口应当。”
尽管那场婚礼结局唏嘘,但两人确实拜了堂,已是夫妻,沈明酥转头,唇瓣微张,快速地从他手里叼走了那块糕点,没去看他。
知道再过分,必然讨不到好脸色,封重彦及时起身,“明日让乔阳扣住张大爷,你再去。”
又道:“早些歇息。”
门扇轻轻地关在了身后,沈明酥嘴里才慢慢地去嚼那块糕点。
脸色依旧平静,瞧不见半点波澜,唯有被发丝挡住的耳尖微微泛出了红晕。
—
翌日一早,吴文敬主动送上门,跪在封重彦跟前,“大人,属下失职,还请责罚。”
索命黄纸一出现,不用封重彦提审,吴文敬自己也知道了问题所在,一夜没睡,天一亮便跑过来先请罪。
没有户籍,对方压根儿不知道哪些人是胡人,必然是有人碰了户籍。
一州的户籍,历来都是由州府在掌管,这些年青州太平了,人口每年都在增长,不久前他为了去附近的州府囤年货,还让底下的人重新统计过一回人口。
户籍并非密函,平日里放在架子上,并没有上锁,只要是州府内的人,想去看都能看到。
他昨儿夜里便挨个审问了管理户籍的人,个个一头雾水,近半年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前去调取户籍,压根儿就查不出来。
封重彦没有责罚他。
吴文敬自己无法释怀,内心不安,回去又开始查,查了一日还是没结果,傍晚时见雪花停了,进屋换了一身常服,也没让小厮跟着,自己一人提着一盏灯,悄悄地出了州府。
到了羊奶铺子,里面还燃着一盏灯,光晕溢出外面的雪地里,蒙蒙一层昏黄,莫名温馨。
吴文敬上前,轻轻地掀开了布帘。
风吹进来,里面的顾娘子回头,见是他,并没意外,反而像是等候已久,面上露出一抹羞涩,轻声道:“最后一碗羊奶了。”
听出了她的语气,是专门留给他的,吴文敬堵在胸口的闷气终于散去,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坐在了老位置,扫了一圈没见到人,问她:“顾爷子呢?”
“天冷,早歇息了。”顾娘子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放在了他跟前,轻声道:“有些烫,慢些喝。”
吴文敬目光轻轻瞟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比适才亮了很多,“多谢。”
顾娘子转身进屋,不久后出来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他,“吴大人今儿落了一样东西。”
吴文敬一看到那小匣子,面色便不太自然,没去接,道:“我,送给你的。”
顾娘子摇头,“太贵重了,吴大人拿回去吧。”
“不贵重!”吴文敬忽然起身,似乎生怕她再拒绝,有些着急,“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允州,路边瞧见的,很便宜,一时想起你”吴文敬别扭地指了一下她头上的木簪,结结巴巴地道:“想,想起你头上的这枚簪子,有些裂纹,便随手买了一只玉做的,你不要介意,当真不贵。”
一番话说完,耳根子都红了,笨拙的模样与他平日里的精明完全不符,此时又没穿官服,那副姿态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顾娘子微抬的眸色恍惚了片刻,顿了顿,埋头低声道:“多谢大人。”
吴文敬见她终于肯收了,松了一口气,“不必见外。”
天色晚了,铺子里没有客人,顾娘子坐在一旁,等着他喝完羊奶。
吴文敬生怕喝完了一般,小口小口地抿着。
顾娘子也没催他。
一阵沉默,吴文敬到底鼓起了勇气,与她搭话,“生意好吗。”
顾娘子点头:嗯。
自然是好,喜欢她的公子郎君们,每日都排成了长队。
羊奶根本就不够卖。
他知道她长得好看,五年前就知道了,头一回见她,是在春季,他下乡走访,路过一条小径,她站在一树梨花下,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他只得出声,“借过。”
那一转头,枝头的花瓣正好落在她脸上,唇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眸色微惊,那张脸,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吴文敬又开始着急了,“你”想再问她一回,愿不愿意跟他走,州府虽不大,但也能给她一处容身之地。
可这样的话他并非没有提过,每回都被拒绝,数不清多少次了,终究没有勇气再提。
又沉默了一阵,吴文敬一口把羊奶喝光,正要起身,顾娘子轻声问他,“大人讨厌胡人吗?”
吴文敬愣了愣,大邺明文规定,降者不杀,只要是在大邺领土内的百姓,无论是来自何处,都将一视同仁。
自己乃一州知州,地盘上一堆的胡人,讨厌胡人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可面对自己心悦的姑娘,他又不想说谎,便只能沉默。
顾娘子微微垂下头,眼底露出了一抹失望,“天色晚了,大人请回吧。”
吴文敬见她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再留,点头道:“你也早些休息。”
到了帘子前又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天气凉,以后夜里不用等,我若没赶上,便是自己活该,没口福。”
顾娘子没应,神色有些呆愣。
吴文敬转过了身。
“那就明日早上吧。”顾娘子忽然又冲着他的背影道。
见他回过头,顾娘子扬了扬唇,对他微微一笑,“明日早上,我熬好羊奶,等大人过来。”
—
夜色一落,沈明酥便照着张老爷子的模样,描好了妆容。
听到外面的敲门声,起身打开房门。
妆容太逼真,对面的福安吓了一跳,试探着唤了一声,“少奶奶?”
沈明酥知道他是想确认自己,不得不应道:“嗯。”
听到了她声音,福安彻底放了心,“外面的人奴才已经打发干净了,少奶奶仔细些,主子已安排妥当,少奶奶过去便是。”
夜里没再落雪,路上的积雪白日被士兵们铲了一回,没那么难走。张大爷家的那条路,她走了千百回,摸着黑都能找到。
到了张大爷家,沈明酥模仿着张大爷的动作,手伸进门缝内,熟练地取掉了门栓。
张媳妇和孩子已经歇下了,张家公子还坐在了火坑旁,手里拿着火钳,埋头在土灰里刨着什么。
听到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明酥没怎么同张家公子打过交道,正心虚,便听他说了一声,“回来了。”似乎是对他的晚归见怪不怪,又看向了火堆,没再管他。
沈明酥走去了张大爷的房间。
张家公子忽然出声,“土豆烤好了,不吃?”
沈明酥一时摸不清这张家父子俩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想起见过几回张大爷剥土豆,应该是喜欢的。
怕拒绝引起他怀疑,只好走了过去。
张家公子把土豆钳出来,并没有立马交给她,放在了自己跟前的青石板上,搁下火钳,又用身上的衣衫擦干净了土豆上的白灰,再慢慢剥了半个皮,伸手递给她。
沈明酥心头诧异。
平日里她看张家公子对他自己的父亲,一副冷眉冷眼的模样,不曾想还挺孝顺。
碍于自己是他父亲的身份,沈明酥接了过来,没道谢。
一颗土豆吃完了,正要起身,张家公子又问道:“一个就够了?”
沈明酥嘴角微微一抽。
张大爷平日吃的是几个?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沈明酥又坐了下来, 接过了他手里的第二个土豆。
不确定说完了他还会不会给他,沈明酥吃得格外慢,余光瞥见张家公子开始用土灰灭火了, 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去了张老爷子屋里。
栓上门后,便靠着门后等着那张黄纸的到来。
良久没听到张大公子回房的脚步, 沈明酥正想着要不要用一包药粉,低下头透过门缝一瞧,外面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熄了。
应是进屋了。
风雪一到夜里, 愈发肆虐,外面的门板被吹得‘砰砰——’只响。
等了半个时辰,耳畔的风声里终于有了一道旁的声音。
外面的房门被打开, 很快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屋内黑灯瞎火,看不清, 那人却能准确无误地摸到张大爷的房门前,蹲下身, 将手里的一张黄纸塞到了门缝内。
在那张纸塞到一半时,沈明酥忽然一脚踢开了房门,屋外的人冷不防,被撞到了额头,后仰倒地, 忙起身往外跑。
沈明酥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
那人一个翻身, 顺着她的力道, 脱去了被她拽住的外衣, 再次朝门口跑去,刚道门槛上处, 脚踝被一个东西砸中,“砰——”骨头都要裂开了一般,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同时屋内亮起了一簇火苗。
沈明酥一愣,回过头,便看到张家公子提着一盏油灯朝着地上的人走了过来。
他没睡?
沈明酥仔细打探了一番他的脸,奈何油灯的光线有限,张家公子蹲在那人跟前,抓住了他的衣襟,推搡着质问道:“为什么要害我爹?”
沈明酥心头的那丝怀疑瞬间荡然无存。
想必是张大爷这几日的反常,张公子也发现了,今夜故意留在这儿守着。
地上的人脚踝被火钳砸中,动弹不动,眉目疼得扭曲,再被张家公子一阵摇晃,人都要晕了,一把扯下了面上的黑纱,“我,是我,李冲,张,张公子你先松手”
沈明酥认得这张脸。
同村的李家人,胡人之一,来青州的时间比张大爷晚很不多,五年前德州被大邺收入囊中,才逃到了青州安家。
张家公子松了手,表情惊愕,“怎么是你?”旋即一腔怒意,又推搡了他一掌,“你为何要害我父亲?”
李冲依旧捂住脚踝,目光却看向了一边的沈明酥,神色慌乱又绝望,“张大爷,咱们逃不掉的,天女来了,天神震怒,咱们都得受罚,你背叛了天神,天神要降罪与你,但天女如今给了你机会赎罪,只要你重新选择,天女便能赦免你的亲人”
沈明酥愣了愣,随后跪在地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压着声音一句一句地道:“感谢天女,感谢天女!”
张家公子则是满脸惊愕,“你要把父亲带到哪儿去?”一手抓住李冲不放,“什么天女,我父亲在大邺生活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早就不是胡人了。”
李冲见他如此,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刚娶进门的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月,一时之间热泪盈眶,似乎回答不上来他这个问题,只喃喃地道:“都逃不掉的,都逃不掉的张大爷跟我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今夜会有天火降临”
沈明酥一怔。
天火?
“好,我跟你走”沈明酥去扶李冲。
张家公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父亲既然要去,我便一道,若是父亲选择了天女,我又岂能苟且偷生,留在世上。”
他说得真诚,又死死拽住沈明酥不放,沈明酥再一次想去掏袖筒里的药粉。
张家公子又转头看向李冲,“李公子,要么你给我一个说法,什么是天火。要么你把我也带走,我不可能让父亲一人跟你走。”
李冲神色迟疑,当真斟酌了一阵。
今夜自己被张家公子擒住,确实难以脱身,天色不早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不仅张家,还有其他人户今晚都得去赴约,且天女说过,人越多越好,便道:“既如此,就一起吧,至于天女留不留你,得先问问她”
路上李冲的脚一瘸一拐,走的并不快。
张家大公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住沈明酥不松,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沈明酥以往从不知道,张家公子竟然有这么一片孝心,奈何身份摆在那里,也只能忍着。
出去时,村口上已有人在候着。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也都是胡人,对方在看到张大爷和张公子后,并没有讶异,个个埋头沉默着跟在李冲身后。
像李冲这样的人,每个村子都有,只见茫茫雪地里,不断有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灯火,朝着前面的大路靠近。
沈明酥大抵猜出来了天女的这一场阴谋。
先是以‘冬熊’找上了像李冲这样,心中对天神的敬畏尚未退却之人,作为第一波线人,之后再有这些线人,去找余下还不愿意清醒的胡人,送出‘索命黄纸’。
今日行动,应该是人数集结的差不多了。
夜里雪花乱飞,路上的积雪没入了小腿,一行人只跟着最前面的那盏灯笼往前,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
张家公子忍不住,问李冲:“咱们去哪儿?”
李冲没答,“到了就知道了。”
张家公子闭了嘴,跟着一行人继续往前。
人数也越来越多,沈明酥留意了一圈,来的人她大多都认识,即便不是一个村的,因她白金娘子的身份,多少都被请去看过家里的牲畜。
雪夜里行走,手里即便有灯笼,也只能瞧清脚下的一块,分不清方向。
行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面的人才慢慢地停下来了,沈明酥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传来的灯火,隐约认出了这条路。
粮仓,前面是整个青州的粮仓。
不仅是青州。
所有运往德州的粮草都得在此地周转。
沈明酥脸色一变,心头突突直跳,正欲往前,胳膊忽然被旁边的张家公子拉住,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队伍中一瞬唱起了歌声。
胡人的歌。
似乎是胡人从小便习会的一首歌,每个人都会唱,从前方传到队伍后方,就连身边的李冲也跟着唱了起来。
沈明酥不过是个冒牌货,自然不会。
歌声越来越大,越发激昂,李冲的脸上也慢慢地出现了激愤之色,脸庞上竟流出了两行泪来。
家国,家国,家国尚在,岂能在敌国的土地上繁衍。
他同叛徒有何区别。
他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天神,抛弃了家国。
歌声一起,胡人的情绪很快达到了顶峰,每个人都在用着自己最大的声音高歌。
粮仓外迅速亮起了火把,侍卫大声呵斥。
“后退!”
“所有人后退!”
可惜那些声音,均被高昂的歌声淹没,没人听得到。
情绪正高涨之时,队伍后方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下一刻无数道羽箭带着火光,划破了漆黑的长夜,直朝着青州的粮仓射去。
粮仓的位置,霎时成了一片火海。
门前一片兵荒马乱。
沈明酥心下一沉,回过头。
身后的雪底下,数百骑蜂拥而至,高举手中火把,最前面的乃一位姑娘,头戴花环,穿络缝红袍,腰悬玉佩,脚蹬络缝乌靴,白纱遮面,身下的坐骑并非是马,而是一头青牛。
身旁的胡人百姓高呼了起来。
“是天女!”
“天女!”
“天女来了”
前方粮仓的侍卫,拿着盾和长矛驱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往天女的方向退去。
沈明酥被身后的人一挤,往前栽去,张家公子手上一用力,及时把她拽到了胸前。一只胳膊挡在外,另一只则圈在了她的腰上。
张家公子本就比张大爷的个儿高,如今被他一搂,她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
这姿势,怎么也不像是儿子对父亲该有的动作。
沈明酥怔然,仰头往后一望,‘张家公子’目光正盯着前方,头压下来,没再装了,在她耳畔低声道:“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明酥怔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先前张家公子的举止,如同一幅幅刺目的画面,来回在脑子里闪烁跳跃。
沈明酥深吸一口气,及时掐断,不敢多想。
适才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倒是莫名稳了下来。
两人被人群推着往前,本就行走在队伍中间,适才往粮仓的方向看不到前方,如今又往后退,同样看不到最前面的情况。
很快路又被堵住,前方的人脚步忽然停下来,后面的人来不及收,很多都撞到了人身上。雪地又滑,不断有人摔倒,一人扑倒在了脚前,沈明酥下意识扶了一把。
“谢谢。”是一位姑娘。
待她站起身,头上的斗篷搭在了脑后,沈明酥才看清了对方的脸,竟是顾家小娘子。
沈明酥一愣。
倒没想到她也是胡人。
愣神的功夫,青牛上的‘天女’已经开始说话,说的是胡语,声音清晰婉转,银铃般悦耳,却又不失气势。
如今胡人新的单于姓萧,家族中并没有公主。此时的‘天女’,应是哈齐家族的那位前公主。
沈明酥一句都听不懂。
身后的人忽然府下头来,唇瓣几乎是擦着她的耳朵,压着声音,一句一句地替她译了出来,“天神震怒,今夜降天火惩罚恶人。”
低沉声音落在耳边,带了些磁哑,听得人心头蓦然一颤。耳朵瞬间烫了起来,半边身子都麻了一般,沈明酥想躲开,又生生地忍住了。
封重彦停顿了片刻,语气不徐不疾,继续道:“尔等皆为天神之子,今夜便为天神而战。”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为天神而战!”
“为天神而战!”
呼声震动了半边天, 听到消息秦智头一个赶到,一头是一片火海的粮仓,一头是作乱的胡人。
秦智骂了一声娘, 先派人灭火。
想去追杀放火的‘天女’,抬头一看,千名胡人堵在了巷子内, 已成了天女的盾牌。
秦智好久没见过这等场面了。
虽说是胡人,但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大邺明文规定, 胡人只要落了户,便是大邺的子民。他总不能当真把长矛刺进他们的身体。
杀不了,只能赶。
秦智的人往外挤, 那头受了天女鼓舞的人, 往后退,中间的人就像是一块烧饼, 被两边不断地挤压。
沈明酥很快感觉到了压迫,尽管封重彦为她撑开了挤压过来的人群, 但她的后背还是紧贴上了封重彦的胸膛。
封重彦撑着手肘,始终让周围的人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旁边的喘气声越来越重,耳边渐渐地传来了惨叫声。
“别挤了!往前走!”
“前面走不了!往后退!”
“退不了!后面更挤”
“别挤了,死人了!死人了”
后方的‘天女’,还在往粮仓的方向放箭。
周围的歌声没了, 巷子里慢慢地变成了百姓的惨叫声, 灯笼的零星光亮也断断续续地灭去。
沈明酥心头不免生寒。
千人高歌的‘天女’, 今夜竟是要让这一千名百姓陪葬。
嗜着子民之血的天神, 算哪门子的神。
另一波拥挤再次冲过来时,封重彦一双手忽然搂住了沈明酥的腰, 往上一托,道:“先出去。”
沈明酥被拖起来,瞬间感觉空气舒畅了许多,放眼一望,底下的一条巷子全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再这么挤一下,今夜都会死在这儿。
沈明酥看了一下底下的封重彦。
封重彦仰着头,火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似乎永远都是这般镇定,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扬唇,柔声同她道:“无碍,我很快出来。”
沈明酥倒是相信他有这个本事,没再耽搁,脚尖一点,踩着一人的肩膀,冲一旁黑暗的雪地里,喊出了一声,“伯鹰!”
高墙之外瞬间冲出了三头狼。
秦智此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正犹豫要不要退,忽然听到一道雪狼的叫声,“嗷呜——”
嚎叫声高昂绵长,透着一股威武,从漫天带着火光的羽箭下穿破,秦智一怔,抬起头,羽箭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三头雪狼,跃上了一旁巷子的高墙上,跟在前面一人身后,冲着对面的‘天女’疾驰而去。
三匹狼,还能是谁
秦智脸色一变,忙外后撤,急声吼道,“退!后退!快退!”
侍卫潮水般往后撤退。
外围的百姓见到侍卫手里的长矛,面露怯意,并不敢靠近。
知道封大人可能还在人群中,秦智情急之下大声道:“所有将士听令,手里的长矛放下。”
将士陆续地放下了武器。
秦智又同跟前的百姓高声道:“所有百姓往前来,我乃青州指挥使秦智,我以军令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百姓终于慢慢地往前挪动。
后方的人群丝毫不知情,‘天女’还在不断地射箭,压着人群往粮仓的地方挤去,前面的百姓来不及撤退,中间的人依旧被挤压,越来越多的人被夹在中间,脸色苍白,断了呼吸
沈明酥从袖筒内掏出了那把闲置了五年的弯刀,一人三狼,迎着火光往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天女’身后的旗帜。
旗帜是映着一副放大的图腾。
五年前来青州的头一日,她便见过这样的图腾。
在伤父王的那把剑柄上。
老头子说,出征当日父王换上了戎装,才接到昌都传来的消息,得知太子妃杀了赵帝后,只呆呆地问了一句,“阿嫣呢。”
阿嫣乃太子妃的乳名,两人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感情深厚,太子时常以‘阿嫣’相称,众人皆知他问的是谁。
昌都报信的人跪在地上,“回殿下,太子妃自尽,殁了。”
话音刚落,他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即便如此,还是坚持上了战场,战场上他被哈齐一剑穿透肩胛,生生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那把剑,最后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肩胛上的那把剑也被带了回来,作为战利品,和哈齐的头颅一道,悬挂在了营帐外,那把剑的剑柄上便刻着天女骑着青牛的图腾。
只是他并没有打算继续讨伐,也没打算活下去
“伯鹰说你喜欢珠子,父王收集了十颗东珠给你,只可惜,父王没看到你戴上,也没能护住你。”
她哑声道:“对不起。”
“十锦不用道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父王愧对了你,愧对你们母子三人。”
“你母妃怕黑父王很抱歉,你姓什么没关系,好好活着。”
沈明酥目光坚定地看着对面的图腾,火光映入了她的眸子内,与里面的一抹冰雪相应,清冷与灼热融在一处,把那双眸子衬得愈发凌厉,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利刃。
她姓什么?
身上流着的血脉,早就注定了。
老头子说,“殿下,你逃避不了,你不是能抛下一切的人。”从她选择自尽的那一刻起,便能看出她不是一个能置身事外的人。
风雪割在脸上,阵阵生疼,沈明酥手握弯刀,从墙头上利落地跃下,挡在了百姓身前,仰头看着骑在青牛背上的‘天女’。
三匹雪狼紧紧地护在她左右。
‘天女’坐在青牛的背上,比她高出许多,适才早就听到了狼叫声,如今看着她身旁的三匹雪狼,目光在他身上打探了一圈,有些意外,挑目问她:“你是谁?”
沈明酥没答,回头对身后的百姓高声道:“所有人都别动,后面有人已被挤死。”
这一块的百姓,还沉浸在‘天女’现身的激动之中,陡然听到此话,个个都愣了愣,再往身后一望,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是大邺人?”‘天女’没理会跟前的骚动,用纯正的大邺话问她。
很快有百姓认出了她,“张大爷?”可声音却不对。
也有人认出了她的狼,“这不是白金娘子的狼吗。”
“对。”沈明酥回答了天女,“不仅是我,身后的这些人如今都是大邺子民。”
此言一出,跟前马背上的一排胡人,一阵交头接耳,叽里咕噜了一会儿,放声大笑,看着她的目光无不讽刺。
‘天女’戴着面纱,虽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也感觉到她眼里的怔愣和傲慢。
看着沈明酥问道:“你没听到刚才的歌声?他们是天神与天女的后裔,是我草原的雄鹰,永生效忠于天神。”
沈明酥脚步不动,给身后的百姓争取更多撤退的时间,仰起头淡然地道:“曾经是,但你们的天神和天女并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到我大邺寻求庇佑。天女不仅不觉得羞耻,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这样既没能力,又无好生之德的天神,不配拥有子民的爱戴。”
等前排的译官译完她的话,马背上的胡人皆变了脸色。
天女似乎也被刺激到了,坐下的青牛往前踏出了几步,凑近沈明酥,再次问她:“你是谁?”
“大邺人。”沈明酥道。
‘天女’目光露出些许睥睨,扫了一眼她跟前的三匹雪狼,这些年她对青州了若指掌,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认识,端详了一阵,问道:“你会易容?”
沈明酥没答。
天女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兽医罢了,坐下的青牛往前逼进,马蹄往前而来,沈明酥立在那纹丝不动。
三只雪狼跟着她仰目,虎视眈眈。
听到沈明酥说身后有人被挤死后,百姓往后撤退的速度明显慢了,开始犹豫不觉。
天女看着逐渐慌乱的胡人百姓,脸色变了变,扬声道:“大邺大限将至,天神的子民,不必畏惧。”
说完忽然举起了手里的一块罗盘,对着一众胡人百姓道:“大邺灾星复活,亡国之兆再现,赵家新帝将在不久后毙命。”
最短的胡人,也在大邺生活了两三年,自然了解过大邺的皇室。
如今的皇帝乃赵家唯一的后人,也是当初的双生子之一。
长公主的故事,茶楼里每天一个版本,众人都听过。
有人惊道:“长公主没死?”
“竟然是真的”
“陛下不是已经批过命了吗,长公主命格并无煞气”
但同样,天神的罗盘从来不会说谎,片刻后有人喊出,“长公主复活了,天灾便又来了。”
“天神要发怒了!”
天女满意地看着再次往后退去的人群,步步紧逼,“大邺人罪孽深重,天罚已现,今夜天神降灾,大邺即将迎来灾难,青州粮仓已烧,天神的铁骑很快便会越过北河,踏平大邺的领土,推到他们的宫殿,杀光天狼。”
“杀光天狼。”
“杀光天狼!”
马背上的怒吼声冲破耳膜,羽箭一支接着一支地朝着夜空射去。
青牛停在后方,‘天女’没再动,马匹的前蹄对着沈明酥压下的瞬间,沈明酥跃身而起,手中的弯刀朝着马背上的胡人刺去。
三头雪狼,跟着她凶猛扑上。
秦智看了一眼头顶不断飞来的羽箭,再看着因火势不敢再往前来的百姓,焦头烂额,匆忙点了几名身手好的士兵,跃上了巷子两边的墙头,快速往后方冲去。
才到半路,便被带着火油的羽箭拦住了去路。
羽箭不断地落在人群中。
百姓本就疏散不开,看到从天落下来的羽箭,顿时受惊,尖叫着四窜,却尤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四面都是人,怎么也逃不出去,反而越来越拥挤。
整条巷子,霎时成了人间地狱。
秦智眼皮一跳,咬牙骂道:“去他娘的天女,他妈的比恶魔还邪。”埋头避开羽箭,冲向前方。
见羽箭落在了人群中,后排的百姓终于回过了神,不再往前挤了,可跟前的马蹄不停地逼近,不得不退。情急之下,竟个个都往沈明酥身后躲。
沈明酥所占的位置,并没有往后挪动半寸,手中的弯刀尚在滴着血,目光凉凉地注视着跟前靠近的马匹。
胡人似乎看出了她难对付,不再轻敌,马蹄一仰,笔直朝着她冲了过来。
一粒寒雪落在眼皮上,沈明酥眸子动也不动,十指缓缓地松开,再慢慢地握住了刀柄,正要冲出去,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她手腕上,将她往后一拽,同时两把弯刀甩出,斩断了夜空里的雪瓣,一刀划破了跟前的马蹄,一刀划在了马背的人脖子上。
马匹和人同时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封重彦将沈明酥护在了身后,握了一下她的手,“阿锦,退后。”
乔阳后脚落下。
沈明酥抬头看了封重彦一眼,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并没有大碍,松了一口气,退至后方的人群前,没再动。
秦智的人马被羽箭截在了后方,只有封重彦和乔阳。
两人曾被上千禁军围堵了一夜,这等场面应付起来并不在话下,同样也截住了往前靠近的胡人马匹。
粮仓已经彻底烧了起来。
青州的粮仓一毁,德州便彻底断了粮草,等到天神的大军踏平德州,跨过北河,丢失了几十年的青州就该回到天神的怀抱。
目的达到,‘天女’不再恋战。
拿着腰间的葫芦,放在嘴边一吹,转过身正要撤退,忽然一道白色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后方的黑夜中穿梭而来,还没等天女反应,那人已将她从青牛上拽下,单手掐住了她脖子,托着她在雪地里滑行了好一段,才在雪地里停下。
打斗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胡人手执长刀,围着那人一阵怒吼,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刚才说什么。”那人一身白衣,融入雪地里,似乎并不在乎跟前的战况,双目通红,只看着被她掐住的天女,颤声问道:“她还活着?”
天女被他忽然勒住脖子,早已喘不过气,哪里还能说出话。
“你说啊,她还活着,她在哪儿!”那人见她半天没回答,如同疯癫了一般,手上的力气更重,狠狠地掐住了她脖子,推搡着她,“你怎么不说话,我让你说话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告诉我啊!”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雪地里的人神色激动,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举止疯癫。
沈明酥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凌墨尘。
本以为那些都是传闻,他身上有毒, 且以封重彦的手段,宫变之后,他不可能还活着, 没料到他竟当真活着。
封重彦没杀他?他身上的毒好了?
沈明酥正疑惑,垂在一侧的手被人紧紧一握,转过头, 封重彦也正看着雪地里的人。
眼见人要被他掐死了,胡人再也没忍住,手中的长刀刺过去, 凌墨尘看了也看, 手一扬,衣袖扫着积雪带出了数枚银针, 见血封喉。
凌墨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掐得太重,对方不可能回答他, 手陡然松开,没等‘天女’喘过气,又揪住了她的衣襟,“你说啊!”
‘天女’面上的面纱被他这番推搡,早就掉下来, 一张美丽的面孔, 像极了开在草原上的一朵明艳花儿, 此时却被掐成了青紫, 张着嘴努力喘气,惊恐地看着跟前面容狰狞的陌生男子, 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缓了一阵,勉强开口,“天神”
凌墨尘极为不耐烦,咆哮道:“我问你她在哪儿!”
沈明酥怕他当真把人掐死了,她还有话要问,抬步上前,才走了一步,手便被封重彦拖住拽了回来,偏头看向了乔阳。
乔阳会意,扬声道:“凌公子,人别捏死了,还有用。”
凌墨尘转过头,认出了乔阳,脸上的那抹疯癫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往他周围扫了一圈,没看到封重彦,问道:“封狗呢。”
乔阳脸色一瞬发黑。
还未来得及发作,凌墨尘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子一亮,一把扔了手里的‘天女’,冲到乔阳跟前,“封重彦是不是找到了她,她在哪儿?”
乔阳暗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不告诉你。
神色冷静镇定,“没找到,不知道。”
没了羽箭的火光,凌墨尘的身影隐在黑暗之中,眸子里的光亮也随之暗淡。
乔阳也有五年没见过他了。
身板子硬朗了许多,但见其神色和举止,倒与传闻中没什么区别。
疯了。
没找到?
不可能,胡人擅长问天,罗盘一向不会有问题。
凌墨尘又才想起被他扔掉的‘天女’,回过头欲再拎人,天女早已爬起来,翻身上了马背。
凌墨尘眸色一寒,还未来得及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伯鹰,拖过来。”
话音一落,一匹雪狼瞬间从身后窜出,犹如一头凶猛的猎豹,高高跃起,扑在了‘天女’的马背上,咬住了她一条腿。
比起他凌墨尘的疯癫,有过之无不及。
其余两匹狼紧随其后,同时扑向了护着‘天女’的胡军身上,‘伯鹰’很快托着人叼到了封重彦和沈明酥跟前,仰着头等夸。
封重彦伸手摸了一下‘伯鹰’的头。
雪狼似乎很满意,仰头又长嚎了一声,“嗷呜——”
乔阳上前擒人,长刀逼在了‘天女’的脖子上,逼着胡人往后撤退,“退开!再退!”
凌墨尘一动不动,目光看向了那三匹狼和它们身后的‘村夫’。
‘村夫’并没有看他,高大的身子挡住了身后的一位‘老头子。’把那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样凶猛的雪狼,一匹都少见,何况三匹。
凌墨尘目光落在他脸上,正欲细细打探,乔阳擒着‘天女’,往他跟前一晃,挡住了他的视线,问他:“凌公子怎么来了青州。”
“这话该我问你,你们怎么来了青州?”凌墨尘神色正常了许多,仍不死心,“封重彦呢,这么热闹的场合,粮仓都烧起来了,他没来?”
“你以为主子像你这么闲?凌公子要想找人,要不去昌都?”乔阳脸不红心不跳,手里的刀子也没有松懈半分,一面逼着胡人往外退,一面应付他。
当初主子与他凌墨尘签下了约定,不动他的人马,但他凌墨尘此生不能再踏入昌都半步。
凌墨尘一笑,问他:“真不在?”
乔阳斩钉截铁,“不在。”
凌墨尘没再问,但也没走,并肩与他往前,一袭白衣,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在一团战火中悠闲踱步,与当下的紧张气氛完全不符。
乔阳见他还跟着自己,深吸一口气,问道:“凌公子找主子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他?”
乔阳似是挣扎了良久,道:“在州府,主子染了风寒,身子未好,凌公子说话客气些。”
凌墨尘朝他看去,乔阳那张脸没有半点破绽。
“粮草早走水路运去了德州,青州的粮仓本就是空的,凌公子再慢点,可就追不上主子了。”乔阳丢下一句,押着‘天女’继续往前。
凌墨尘的脚步果真慢了下来。
身后的‘农夫’与他擦肩而过。
‘天女’被擒,羽箭也停了,秦智领着人马匆匆赶到,心头着急,没功夫去看人,径直追上前来。
‘张大爷’和‘张家公子。’正在他军营内,此时的张家公子是谁,自然清楚,秦智走过来,对着‘张家公子’抱拳行礼,“大人,末将来晚了。”
乔阳:
封重彦:“”
乔阳就差一脚踹过去。
秦智见封重彦不出声,又道:“余下的交给末将,大人先带”
乔阳眼皮子一跳,及时打断,“还愣着干什么呢,胳膊都举麻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秦智回过神,早就受了一肚子气,提刀往前,粗声道:“留两人疏散百姓,其余的给我杀,断胳膊断腿无所谓,留一口气在。”
秦智和乔阳在前面开道,封重彦走得缓慢。
凌墨尘两步跟上前,瞅了一眼他的装扮,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笑了笑,“好久不见,封大人竟有了如此雅兴。”
被揭穿,封重彦也没必要再装,声音冷漠,“你来干什么?”
“找人。”凌墨尘丝毫不避讳。
五年了。
最初他偷偷地找,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还没见到人,哪里还顾得上遮遮掩掩,就差把大邺翻个底朝天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找人,没什么好隐藏,也没什么好丢人。
封重彦余光轻轻瞥了一眼身后,沈明酥并没跟上来,同两名侍卫留在身后正在疏散百姓。
“找到了?”封重彦问。
凌墨尘满腹疑问,被他这一句全堵了回去,神色顿了顿,一声笑出来,“没,封大人呢?”
封重彦不太想与他聊起此事,没出声,以淡然的神色告诉他,没有。
当年那场大火,两人的狼狈模样,彼此都见证过。
封重彦往火海里扑,被乔阳抱住,没扑成。
但他扑进去了,虽也被冯肃及时拽了出来,但他亲眼看到了那张床上压根儿就没人。
火不可能烧得那么快。
五年来,他一直坚信她还活着。
他寻了五年,青州并非没有来过,但没有找到半点痕迹,大邺二十七洲,包括德州,他都找遍了,整整五年,但凡关于她的传言,无论真假,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几日前,同说‘天女’问天,大邺长公主还活着。
他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以至于见到‘天女’时一激动,当场发了一场疯。
如今见到封重彦,更加坚定了那份传闻,凌墨尘握了握还在颤抖的手,适才确实有些太激动了。
比起审问‘天女’,眼下封重彦才是他要找的人,“听说封大人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今日一见,倒不似传闻那般,气色挺好。”
封重彦不答。
脚步走得更慢,三只雪狼没跟上来。
凌墨尘也察觉到了,回过头看了过去。
封重彦唤道:“伯鹰。”
雪狼回头朝他望来,凌墨尘早就注意到了三匹狼非同寻常,听闻名字后,愈发觉得有趣,“封大人挺有意思,养狼还用上了自己的名字。”
封重彦不搭腔,赶人道:“我这儿没有你想要的消息,此地也并非你该来之处,还请凌公子早些离开。”
五年前,前朝太子周元璟携前朝人马攻入宫殿,逼死赵帝,眼见就要拿回自己的江山了,却被封重彦镇压,最后兵败于宣门前。
太子在青州临时登基,江山依旧在赵家人手里。
成王败寇,赵家理应杀了周家太子,不该留其性命,但新帝仁慈,不顾众臣劝阻,不仅赦免了周家太子,还依旧保留了他国师的职位。
周家太子受了不小的打击,再见新帝的宽仁,彻底地放弃了复业之心,解散了昔日的部下,忽然不知所踪。
直到后来,有人见他一直在找长公主,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而隐藏在暗处的那一段三角之恋,也被爆了出来。
一时之间,关于国师凌墨尘,丞相封重彦,长公主沈明酥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传得沸沸扬扬。
各类版本都有。
传言长公主还是沈娘子时,凌墨尘便对其一见钟情,不顾封丞相和沈娘子有婚约在前,横刀夺爱,将其藏在了自己的仙丹阁。
沈娘子被凌国师的风姿折服,一时移情别恋,一度要与封丞相退婚。
夺妻之恨,怎能容忍,封丞相震怒,两人因此水火不容。
这一段三角之恋最后以长公主和凌墨尘的身份齐齐暴露而告终,两个相爱之人,原来隔着血海深仇,谁不伤心。
长公主转头嫁给了封重彦。
凌墨尘逼宫上门。
眼见自己家人惨死,家国命在旦夕,长公主选择了以身殉国。
长公主一死,凌墨尘才知道失去爱人的痛苦,万分后悔,彻底崩溃,传言那日,他跪在雪地里,手执长剑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他的人马撤退。
最终他选择了要美人,不要江山。
可惜一切都晚了。
这些年围绕三人的故事,总有谈论不完的话题,越是凄美,越让人感叹。
有人说长公主爱的人一直都是封重彦,根本没爱过凌墨尘,接近他不过是想杀了他。
但无可厚非,无论是一国丞相封重彦,还是前朝太子凌墨尘,两人都深爱着长公主。
一个卧病半年,再也不续弦。
一个发疯似的,到处找人。
此时两位被世人杜撰得水火不容的‘情敌’,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一见面就要弄死对方的激烈画面。
凌墨尘面色平静,看上去反而像是许久没见的好友,被封重彦出言驱赶,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与他套起了近乎,“好久没见,叙叙旧。”
封重彦毫不领情,“我与你无话可说。”
凌墨尘也不恼,目光看向那位被三头狼护在中间的‘老头子’,如一块狗皮膏药,“那我就等到封大人有话可说之时。”
封重彦脸色难看至极。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前面乔阳和秦智压着余下的胡人撤退, 腾出了空间,沈明酥留在后方,一同疏散百姓, 没功夫理会身后相继投来的两道目光。
雪狼‘伯鹰’即便是被封重彦唤了一声,也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依旧守在沈明酥身旁, 寸步不离。
很显然,她才是三匹狼的主人。
见过三匹狼的凶猛,周围的百姓都有些害怕, 不敢靠近,沈明酥伸手摸了一下其中一匹雪狼的头,“趴下, 别乱动。”
声音平静淡然, 被周围的战火喧嚷声一阵淹没,听不真切, 也辨别不出,但绝非是她此时所装扮的‘老头子’声音。
是一道女声。
三匹雪狼闻言乖乖地趴在了她脚边。
耳边的喧嚣消失了一瞬, 凌墨尘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心口“咚咚——”几声跳动,越来越快,风雪扫起了他的衣袍,有火星扑到了眼前, 他立在那悍然不动, 甚至忘记了眨眼。
是你吗?
迎面窜出来的百姓撞到了他胳膊, 他没出声, 脚步也没挪开,由着那些人不断地撞过来。
外层的人散开后, 后面的一批人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能动的人被驱散开,很快露出了中间被挤压的一堆人墙。
人与人黏在了一起,侍卫拉都拉不动。
呼救声和惨叫充斥在黑夜中,惨不忍睹。
所有人都被跟前的惨状震住,封重彦没再管凌墨尘是不是会怀疑,径直往后走去,立在了沈明酥身侧。
不远处粮仓的火还在烧,火光映着跟前百姓痛苦的面容,再无适才高歌时的激昂愤然,只余下了恐惧和绝望。
每个人都在挣扎地往外逃,想要活下去。
这才是为人的本性。
他们所敬仰的‘天神’在这一刻并不存在。
今夜‘天女’的计划已经成功,烧了青州粮仓,让那些‘背叛’她的人,受到了惩罚,死在了大邺的土地上。
‘张大爷’若是今夜在此,大抵也死了。
沈明酥一动不动。
身后乔阳已逼着‘天女’的人马挪出了巷子,吴文敬带着人方风风火火赶到,生平头一回见过这样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抬头往周围看了一圈,只认识跟前的三匹狼,并不认识封重彦和沈明酥,高声问前面的侍卫:“封大人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一人出声:“救人。”
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吴文敬愣了愣,回头惊愕地看向‘张家公子’,目光触碰到一双清冷的瞳仁时,顿时醒悟,“大人。”
再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张大爷’,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大人和白金娘子先撤离,余下的交给属下”
说完也没耽搁,转头便上前,“几人去后方,从两头散,别硬拉,拉不动的一块儿抬过来,没受伤的百姓,只要能动,赶紧走,不要围在这儿”
支援的人来了,沈明酥没再留。
转过身往前,同封重彦并肩一道从凌墨尘身旁走过,神色平静,从始至终没去看他一眼。
三匹狼紧跟在她身后。
擦身而过的瞬间,凌墨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竟有那么一刻不敢去看,待人走过去,视线才缓缓转过,看到的还是一道背影。
谁能想到他找了五年的人,只要是关于她的风吹草动,他都不会过错,人人都以为他疯了,临到头了,最有希望的一次,却忽然害怕了。
甚至没有勇气去分辨那张脸,到底是不是她。
身影消失在了人群内,凌墨尘才回过神,手垂在身侧,一双腿不觉已僵硬,提步跟上前,一直跟到了州府门外,被守门的侍卫拦在了外面。
凌墨尘望了一眼刚进去的两人,冲那侍卫一笑,“没长眼神?看不出来我与封大人相熟?”
没想到侍卫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大人适才说,不能让你进。”
凌墨尘:“”
—
‘天女’被擒,余下的胡军很快被秦智的人马堵在了巷子里,一番绞杀,百余人马,只留下了十几个活口,同‘天女’一道,被押送到了州府地牢。
地牢外重兵里外围了三层,秦智亲自把守。
真正的张大爷和张家公子此时都在府上,避免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吓到别人,封重彦带着沈明酥先回了院子。
沈明酥一路都没说话,正要去推房门,身后的人忽然抓住了手腕。
沈明酥回头,疑惑地看着封重彦。
今夜他们两人换了妆容,但凌墨尘没有,知道她早就认了出来。
他找了她五年,凌墨尘也一样。这些年的传闻,她必然也听到过,如今人找上了门,迟早会认出她,或者说,已经认出了她。
见她一路无言,封重彦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一时茫然无措,抓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别去见他,也别再认他。
凝视了她片刻,终究没说出口。
沈明酥问:“怎么了?”
见她面容淡然,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封重彦神色松了松,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弯唇道:“没什么,天快亮了,先去歇息。”
沈明酥点头,推门而入。
福安从外面及时赶了回来,慌慌张张地把人打探了一圈,见两人都没事才松了一口气,禀报道:“主子放心,张大爷和张家公子,奴才已经差人送了回去。”匆匆跟上封重彦的脚步,神色露出几分着急“奴才听乔阳说,那凌”
封重彦脚步一顿,压住了声音里的一抹不耐烦,冷声道:“给少夫人备水。”
“是,奴才觉”
封重彦打断,“不会做事了?”
福安想说的是,那凌墨尘一来,必然没好事,主子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人赶走。这要是认出了少奶奶,回头又纠缠上了,主子可怎么办。
见封重彦脸色很不好,福安不敢再往下说,转身回去,打了一盆水,敲开了沈明酥的门,看了看‘张大爷’的脸,笑着道,“奴才倒是觉得少奶奶如今这张脸,挺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最近看白金娘子那张脸也有了几分美貌,还是‘张大爷’这张脸保险。
那凌墨尘铁定认不出来。
沈明酥丝毫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接过了他手里的面盆,净完脸后并没有歇息,而是换回了白金娘子的装束。
片刻后拉开门,便见封重彦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门外。
知道她睡不着,必然会去审问‘天女’,封重彦收拾好后早在此候着了,也没多问她,把手里的手暖递给了她,“走吧。”
天边亮起了一抹青色,已经过了一夜。
再见到‘天女’,完全没了初见时骑在青牛背上的光鲜。
头上的花环没了,发丝凌乱不堪,一条腿被雪狼咬伤,鲜血淋漓地托在身后,脸上的那抹傲气倒是还在,仰头看着两人靠近,目中没有半点畏惧。
“大人。”秦智神色愧疚,跪在了地上。
今夜袭击粮仓,制造动|乱的百余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胡军。
他一直守在青州,竟然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何时藏了这么一只壮大的胡人军队,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位哈齐家族的遗孤,‘天女。’
五年前,固安帝与哈齐的那一战,虽被其刺了一剑,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砍下了哈齐的头颅,并且将他的一只残军,赶入了北河。
这些年青州虽容纳了不少胡人百姓,但都是经过仔细盘查,确认其身份确实乃百姓才会收容,并且一一记录在册,严格管制。
这么一只军队,一百余人,无论是火油,还是马匹,只要稍微有点动静,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的马匹,火油和羽箭,包括这五年他们的吃穿,是有人在帮助他们。
而帮助他们的人,不是一两个。
是很多人。
一想起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胡人百姓暗地里竟然在养着他们的军队,秦智后背一阵生凉。
再想起昨晚的那个场面,秦智只觉得讽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都分不清。
照他的脾气,明日天一亮,他便将所有胡人赶出大邺,一个不留。
封重彦走上前,秦智才退下。
地牢中的‘天女’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露出慌乱,反而仰起头,看向他身旁的白金娘子,不是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而是疑惑,堂堂一国丞相为什么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护在身后。
她昨夜便认出来了,‘张大爷’就是白金娘子。
但白金娘子是谁,她不知道。
可此时她已经没有了精力去在意这些,不待封重彦审问,她主动开口,以纯正的大邺话同他道:“封大人,你不该庇佑罪恶之人。”
她声音冷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就像昨夜她被凌墨尘掐住了喉咙时,被雪狼叼住了双腿,即便狼狈不堪,除了震惊和□□上的疼痛,她的眼里并没有害怕。
她继续道:“二十几年前,赵帝赵良岳趁顺景帝交战之时,偷走了大邺的江山,他背信弃义,弑杀真君,这样的皇帝,你为何要效忠他们?”
她说得义正言辞,“他们是背叛者,是偷盗者,已经犯下了罪孽,不应该得到原谅,更不应该得到人们的支持和厚待,封大人应当杀了他们,投奔到我们天神的怀抱。”
秦智嘴角一抽,这样的话,当年可没少听。
那什么哈齐,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每个人见了二公子,都少不了这一番说辞,他们是神,他们是天,大邺的皇帝罪孽深重,他们是在替天行道。
被他们杀死的人都该死。
封胥脾气一向不好,能动手绝不废话,每回回应他们的都是一只羽箭。
秦智也是个暴脾气,没忍住,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呸!真他娘的恶心,连自己的子民都不放过,论罪孽谁有你们重?论邪恶,大邺也能你们邪?你那什么天神父亲,早就死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阎王老子跟前跪着赎罪呢,少在这儿调拨离间”
天女也不恼,目光像是两道清泉,天真又自信,坚决地道:“‘天神’不会死。”
“但你父亲死了,哦,原来他不是天神。”秦智难得能吵两句嘴,“你也不是什么‘天女’,少他娘的在这儿封神”
天女认真地道:“我是‘天女’,天神已经给出了指引,赵家罪孽深重,即将覆灭,二十二年前天降双生,便已是天象。”
又来!
“你们胡人一向擅长问天?”站在封重彦身后的白金娘子忽然问。
‘天女’看了她一眼,点头:“对。”
“今日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她是谁?
‘天女’认识, 她是大邺流民,五年前逃难到了青州,姓金, 人称白金娘子,是一名兽医,家中有一位年迈的伯父, 身边养了三匹雪狼。
为人直爽,性格随和,喜欢凑热闹, 与邻里的关系都不错,包括前些日子,她收留了一位外地的姑娘, 她也知道。
不过这都是昨夜之前她得知的信息, 昨夜见过她的妆容和身手之后,‘天女’知道, 她此时的这张脸也未必是真的。
她既然来问她了,定也不是当真的白金娘子, 至于她是谁,她不知道,如实地回答:“天神没给指使。”
此话一出,还没等沈明酥回应,身后的秦智先是一声嘲笑, 讽刺道:“瞧来, 你们家那位天神也不灵啊。”
‘天女’并没有因此觉得羞耻, 道:“天神的灵魂遗落在了青州, 失去了双目与双耳。但昨夜的歌声,已为他指引了回家的路, 天神很快就能回家。”
五年前,哈齐家族的第二位‘天神’,也就是她的阿耶,被赵家太子赵千浩杀死,并割下了他的头颅,永远紧固在了青州这片土地上,以至于他的亡魂无法归天。
是以,她离开了自己的故土,从草原而来,要为他报仇,要用这些罪恶之人的鲜血,祭奠‘天神’。
虽不知道她是谁,但她昨夜阻碍了她的计划,杀了天神的人,那她就是罪人,‘天女’道:“你是罪恶之人。”
沈明酥一笑,忽然道:“哈齐燕,哈齐单于的独生之女,大草原唯一的公主。”
‘天女’看微微一愣,似乎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
沈明酥没功夫听她的天神,缓缓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顺景帝斩杀,死在了青州。”
“五年前,你的兄长被彼时不到二十岁的封将军踩死在了马蹄下,也在青州。”
“同样是五年前,你的父亲被固安帝搁下头颅,连同他那把刻着‘天女’的佩剑一同挂在了营帐之外,也在青州。”
‘天女’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喃喃地念了一声:“阿耶”
沈明酥继续道:“那把佩剑上的‘天女’图腾,画功稚嫩,好几处都勾错了笔,作画之人想必年纪不大。”
沈明酥看着‘天女’眸子里逐渐浮出的一抹悲痛和震怒,平静地道:“所以,天神没有庇佑你们,你也将要死在这片土地上,灵魂永远被禁锢。”
“不过,我大邺慈悲,愿意给鬼魂留一条生路。”沈明酥回头看向秦智,“不必再审问,所有胡军残党,还有他们的公主哈齐燕,午后城门前问斩。”
秦智正听得得意,见沈明酥忽然丢出这么一句军令,愣了愣,没回过神。
正疑惑,便见她身旁的封重彦对她微微一额首,先应了一句:“是。”
地牢内一瞬安静了下来。
不只是秦智,底下的一众人都呆呆地立在那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封丞相对白金娘子行了礼?
见他迟迟不动,封重彦看了过来,“没听明白?”
秦智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但明不明白,他都得明白,应道:“属下明白。”
且对这样的处置方式非常满意,立马精神了起来,吩咐底下的人,“上断头饭,老子要看这帮畜生哭”
—
天色已经大亮,胡人百姓作乱,粮仓被烧,地牢外被重兵把守,一片森严。
地牢位于西侧,出去后往右是府衙大门。
沈明酥跨出了门槛,封重彦跟在她身后,见她脚尖微微朝外,不由驻步,轻唤了她一声,“阿锦。”
沈明酥她知道自己适才的那一句话后,意味着什么。
老头子说得对,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逃不了,面对便是。
顿了片刻,转过身,到底走向了左侧。
州府内忙得人仰马翻,头顶的寒风飞雪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还在不断地往下飘,没有人清理积雪,青色的石砖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轻白,靴子踩在上面,微微往下一沉,一声一声‘呲呲——”作响。
封重彦撑着伞,两人并肩而行,刚走到院子前,便看到了对面的台阶下立着一人。
一身白衣,与他脚下的白雪相应,乍一眼瞧去,很容易让人忽略。
但那张脸,此时出现在这儿,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
凌墨尘。
封重彦脸色一瞬乌黑,想出声唤人,转念一想,他能堵到这儿来,必然已经撂倒了一片。
沉默片刻,三人皆没有出声,沈明酥先迈了步,神色淡然,似乎并不认识他。
封重彦举着伞跟上,压住怒意,也当作看不见。
两人的脚步缓缓靠近,沈明酥的位置恰好靠在了凌墨尘那边,错身的刹那,凌墨尘转过头来,看着那张陌生的半边侧脸,张了张唇,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问道:“丹十,是你吗。”
封重彦眉心跳了跳,握着伞的手紧紧一捏,正欲发作,却见沈明酥脚步并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沈明酥没有去应他。
她可以是沈明酥,也可以是赵十锦,但唯独不会再是江丹十。
雪粒子落下来,又密又疾,扑在人脸上,一阵阵的生疼,从皮肉凉到了骨头。凌墨尘立在台阶上,竖着耳朵,等那一声答案。
半晌过去,只听着两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扇即将关上的瞬间,凌墨尘忽然转身扑来,胸口被封重彦一掌击中,也没去躲,生生地受了,一只手手死死地拽住门扇不松,抬头看着左侧长廊下的那道身影,再一次问道:“沈明酥,是你对不对”
沈明酥的脚步终是一顿。
一旁的红柱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凌墨尘只看着了她被风雪吹动的裙摆,喉咙似刀一般,颤声道:“我找了你五年,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只要一句答案。
求她给他一个解脱。
这些年,凌墨尘到处找她的传闻,沈明酥不是没有听过,但她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此时同样不理解。她活着与否,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我再说一遍,出去。”封重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没等他出手,三只雪狼忽然窜了出来,院子里的那颗青松,瞬间被溅起了一团雪花,沈明酥眼皮一跳,出声制止,“伯鹰!”
可这段日子的喂养,并非白费,养育之恩是娘,给肉吃的是爹,似乎感觉到了封重彦此时怒意,为首的那批雪狼头一回没听沈明酥的。
它不听,其余两匹雪狼也没听。
一瞬将凌墨尘团团围住。
眼见要扑上去了,以凌墨尘昨夜的身手,只会两败俱伤,叫了一个不听,沈明酥只能叫第二个,“务观!”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雪地里一静。
不知何时鹅毛大雪已成了雪粒子, 落在瓦片上簌簌轻响,被唤住的那匹雪狼停了下来,许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满, 余下两只动作跟着减缓,但收势不及,还是扑了过去。
凌墨尘立在那, 神色木讷,忘了躲闪,被雪狼直直地扑在了地上, 还是没回过神,头枕在门槛上的青石板上,任由雪珠打在脸上, 半晌都没起来, 与世无争的一双清淡瞳仁,褪去了孤寂高傲, 红意快速蔓延,嘴角却慢慢地扬了起来, 一时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痛,只觉得心口彷佛被一把柔软的刀子在搅动,一阵翻江倒海,又疼又酸。
她还活着。
五年了。
他终于找到了。
凌墨尘躺在那,一张脸欲哭还笑, 胸膛一阵一阵发颤, 当真如同疯癫了一般。
一匹雪狼的腿还压在他身上, 隔得太远, 沈明酥只看到凌墨尘被扑倒在了地上,不知道他有没有被伤到, 又唤了一遍,“伯鹰,过来!”
这回三匹雪狼都乖乖地到了她身旁。
沈明酥没去看对面两人是什么样的神色,怪只怪自己当初图了个便利,这会儿改名是来不及了。
到了如今,她也没想过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即便她是沈明酥,与他凌墨尘之间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叙说,赵家夺了他周家的江山,同时也遭到了报应,赔给了他几条人命。
是江山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赵家是不是已经偿还清了周家的债,这一笔账没人能算得清,也没有资格替任何一方去衡量。
毕竟他们都各自失去了家人。
她也失去了双亲,与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
成王败寇,他若是还想要夺回江山,那便堂堂正正地来,她能理解也会奉陪到底。若只是过来问她是否还活着,她刚才的那一句‘务观’已经给了他答案。
昨夜一夜没睡,午后还得问斩胡军,眼皮有些疲倦,她得先去躺一会儿。
怕再惹事,带走了三匹雪狼,转过身先进了院子。
一时耳畔又只余下了风雪声。
福安适才听人传信说,乔阳有事找他,过去后却没见到人,赶紧折了回来,一进来便见到坐在门槛上,半带疯癫的凌墨尘。
心头一怔,如临大敌一般惊呼了一声,“来人!”
抬头又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封重彦,脚边的油纸伞被风雪吹翻,簌簌摇晃,脸上的颜色与旁边的雪地没有什么差别。神色颓败,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彻底底地输了一场。
这番神态福安太熟悉了。
长公主‘死’后的那五年内,主子大多时候皆是如此。
直到这回来了青州,找到了‘长公主’,又才有了点活人的生气,福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定与凌墨尘有关。
福安看了一眼凌墨尘,气不打一处来,痛声道:“凌公子,该还的咱们都还了,也约定好了,自此之后再不相见,你也答应了,如今又还来找主子做什么”
主子卧床的那半年内,身心俱损,险些没挺过来。
也不知两人是不是八字不合,从一遇上便不对付,水火不相容,杀得你死我活。
大邺地大物博,难道就容不下两个人同时活着?
世上那么多的姑娘,他凌墨尘就不能再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为何偏生要来同主子争。
每回他一出现,主子铁定讨不到好,福安说完,匆匆从凌墨尘身旁绕过,去扶封重彦,“主子”
封重彦没应,也没让他扶,甚至没心思再去赶凌墨尘,抬步往里走,双脚尤如千金重,沉重地拖在了地上,眼里的光芒被抽尽。
重逢后,他与她从未去提过以前,故作平静地相处,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但那些曾经埋在深处的伤痛和现实,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终究还是被扯了出来。
时间没抹去她曾穿着婚服,同他说过的那句,“我又不喜欢你。”
同样也没抹去,五年前凌墨尘躺在他剑下的狼狈模样,绝望地质问他,“封重彦,你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要让我有机可乘,喜欢上了她。她死了,我也该死,你杀了我吧”
她记住的不只是他一个,喜欢过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
“你们都不配她的喜欢。”沈月摇的哭声像是从远处雪地里传来,索饶在耳边,沉沉地落下,“我也不配。”
关上房门,封重彦坐在了蒲团上,好了一段日子的喘咳又开始了。
福安立在几步外,看着他埋下头,咳得喘不过气来,一脸着急又不敢上前,“主子,莫要动气,奴才这就把人赶走。”
不用他赶,再出去凌墨尘已经不在了,坐在白雪茫茫的瓦片上,静静地看着底下院子里的三匹雪狼。
迎头灌入一口烈酒,很久没有感觉到烈酒入喉的辛辣劲儿,这些年喝得太多,再烈的酒到最后都会变得寡淡。
五年前那场大雪,他遣散了所有人,孑然一身,日子过着过着,都快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该是前朝太子周元璟,还是当朝国师凌墨尘,世人替他杜撰出了无数个故事,比他还了解自己。
他本人倒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年。
一味地找人。
连找到了,该同她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原来,他还曾叫过‘务观’。
不知是青州的酒够劲,还是他今日运气好,买到了一壶珍藏,酒越喝越辣,辣得眼眶都有了湿意。
忽然耳边一道利风刺来,凌墨尘头一偏,看着那把斩碎了瓦片的弯刀,不由想起了某段回忆,起身看着跟前的乔阳,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你这脾气,越来越像你主子了,还是这么暴躁。”
片刻后,乔阳收刀进门,脸色极为不好看,质问福安,“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福安自然知道他说得是谁,适才找了一圈没看到人,还以为自觉走了呢,没想到人还在,顿时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头闯出去,顺便抄起了长廊下的一把扫帚。
封重彦的喘咳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依旧苍白,捧着茶盏,抬头问乔阳,“粮仓还剩多少。”
乔阳道:“一粒不剩。”
对外说粮仓里的粮食都转移了出来,不过是安慰人,德州的粮草确实已经提前走水路运走,但粮仓内剩下的,是青州整个冬季的余粮。
一把火全烧没了。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派人去允州,趁大雪封路之前,先把允州的物资运过来。”
“是。”
听他声音像是疲惫至极,乔阳长话短说,“昨夜作乱的胡人百姓已经疏离,死伤过百,伤者已经安排在了医馆,以防再作乱,吴知州没把百姓放回去,所有的胡人百姓都聚集在了一起,等主子示意。”
封重彦没有给出指使,知道:“等长公主醒了,把情况再汇报一遍。”
乔阳一愣,留意到了他说的是长公主,不是少夫人。
封重彦又道:“往后公务上的事,事无巨细,都要禀报。”
乔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一亮,“主子是说,长公主愿意回昌都了?”
这是好事,主子一直都在盼着,前几日还见他写信回封府,让人看顾好静院里面的花圃,别让风雪冻死了。
封重彦没答,脸上并无半点喜悦,平静地道:“作乱的胡军还有‘天女’午后问斩,让吴文敬把胡人都带到城门口,以儆效尤”顿了顿又道:“还是先问长公主的意思。”
“是。”乔阳刚转身,便见沈明酥已经立在了门口。
见她来了,乔阳从头到尾禀报了一遍,末了躬身行了一礼,并添上一句,“还请长公主示下。”
沈明酥瞌睡本就浅,适才乔阳同凌墨尘的那一番动静,早就醒了,适才两人的说话,她都听到了,本就有此意,“照封大人说的做。”
乔阳一走,封重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抬头瞧过去,温声问她:“吵醒了?”
沈明酥摇头,“也没睡着。”
“饿了?”
昨夜奔波了一个晚上,早上也没吃,确实饿了,沈明酥点头。
福安出去赶人还未回来,封重彦没去叫外面的人,起身取了大氅,同沈明酥道:“先坐会儿。”
出去时,三匹雪狼还坐在院子里,饿了一个晚上,也没吃东西,见他回来了,像往常那般,倨傲又期盼地看着他。
心脏像是被一把剪子,一路剖开,撕心裂肺的巨痛,封重彦扫了一眼,没去细看,转头同身边的侍卫吩咐,“把狼喂了。”
两炷香后,端着两碗热面进来,福安已经回来了,正给沈明酥添茶,见到人忙迎上前,“主子,奴才来吧”
封重彦没让他接,走到木几旁,把面碗推到了她跟前,递上了竹筷,“尝尝?”
见他挽起了衣袖,知道是他做的,曾经在沈家时她吃过他做的面条,后来自己也跟着学过,一直做不出那个味道,沈明酥接了竹筷,“多谢。”
封重彦扯唇道:“阿锦喜欢就好。”
乔阳适才同凌墨尘动了手,瓦片都快掀没了,又听福安拐弯抹角说了半天的坏话,没想到五年过去,两人还是没有放下恩怨。
考虑到雪狼的名字,将来很有可能被牵连,沈明酥想了想,开口道:“凌墨”
“阿锦。”封重彦忽然打断,“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沈明酥不再吭声。
沉默了一阵,封重彦又道:“吃完了再去找他,他就在外面。”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沈明酥没想到凌墨尘还在, 更没想到封重彦会允许他在。
埋下头扒着碗里的面,没再吭声。
刚放下碗,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福安把人领进来,姜云冉半个身子隐在屏风外,小心翼翼地从伸了个头, 唤她:“姐姐。”
沈明酥愣了愣,知道老头子定是听说了昨夜之事,不放心, 差了姜云冉来问她。
姜云冉自来怵封重彦,对他行了一个礼后,脚步迟迟不过来。沈明酥理解, 不只是她, 周围的人都有些怕他,自己以前也是一样。
沈明酥起身出去。
姜云冉披了一件斗篷, 毛茸茸的领子扫在下颚处,脸蛋冻得绯红, 哈着一团白气,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姐姐昨夜没回来,这是换洗的衣裳。”
昨夜确实没更衣,福安倒是给她备了衣裳, 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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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重彦的衣物, 她要是穿出去, 州府该要炸开锅了。
“多谢。”沈明酥接了过来, 往自己屋里走。
姜云冉没回去,跟在她身后, 似乎对她另有一间房很诧异,“姐姐,你没同封大人住一起?”
沈明酥刚碰到门槛的脚步生生顿住。
姜云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红。不怪她乱想,这阵子市井上关于封大人和白金娘子之间的闲话实在太多。
封胥今年不来,她也去不了德州,在家里呆着无聊,整日往茶楼里钻,昨儿白日她还听几个婶子围在一起议论,说白金娘子会妖术。
一位婶子边吐瓜子皮边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不简单。”
一人回忆道:“我就说呢,每回一见到她,虽觉得亲切,却总有些距离,好像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可不是?谁不知道封大人喜欢长公主?五年了,念念不忘,听说夜里还抱着长公主的牌位入睡,怎可能忽然喜欢上一个寡妇,还是个其貌不扬的寡妇,又不眼瞎。”
姜云冉觉得有些道理,封大人能做到一国丞相,不可能眼瞎。
目光忍不住瞟向沈明酥,细细打探。
那双眼睛确实好看,如同被冰清的雪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带了几分冰雪的冷冽,矜贵又孤傲,与她的那张脸完全不符。
“姐姐。”姜云冉跟着她进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爷爷还有一句话要带着姐姐。”
姜云冉虽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着原话同她道:“爷爷说,如今时机到了,要姐姐依心而行,莫回头,莫四顾。”
沈明酥打开包袱的手缓缓一顿。
姜云冉转身关了门,再走到她跟前,把藏在斗篷底下系在腰侧的一把重剑解下来,双手吃力地捧给了她,“爷爷还说,该物归原主了。”
沈明酥闻声转过头。
是一把环首刀,乃战场上最锋利的直刃长刀,刀柄用黄铜做成,雕刻着一条威严的怒目九爪龙,因放置已久,刀背上隐隐露出了锈迹,刀口却依旧泛着森森寒光。
五年前,固安帝把自己的佩刀给了王老太医,“若她想回来了,把它给她,不想回来,沉入北河,也算是永远陪着她镇守在青州。”
王老太医没来,雪太大,他腿脚不好,年岁也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只能托姜云冉把东西送来。
姜云冉带着走了这一路,沉得抬不起脚步,此时拿在手里,更是吃力,胳膊微微发颤。
沈明酥愣了一阵,才伸手。
太沉,她也是双手接过,身体靠着木几缓缓坐下,把刀平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只见刀柄上还系着一串陈佛珠,与她手腕上的那串一样。
不过陈旧了许多。
沈明酥彷佛猜到了什么,手指抚上去,轻轻地摩挲着那串佛珠上,指头不由自主地一颗一颗地滚动。
“十全。”
“十锦。”
“阿嫣。”
最后是:“赵千浩。”
一个不少,一家人都在。
“你姓什么没关系,好好活着”但他还是把自己的佩刀留给了她。
沈明酥抬起手腕,轻轻撩起了衣袖,看着那串紧贴在她脉搏处的佛珠,她戴了五年,檀香再早已渗透她的血液,沾染着她的体温。
目光不知何时已经模糊,心中轻道:母妃,我见过了父王,他也很好。
眼眶内的朦胧水雾凝结,一滴水渍无声地砸在了刀身上,对面的姜云冉一句没吭,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沈明酥埋头一阵,缓缓将刀柄上的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上。
姜云冉到了门外等了一阵,心头忐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要去逗逗院子里的雪狼,一转头,便见到了同样守在门口的封重彦。
裹着鸦青色的大氅,神色沉静,周身的气势与跟前的冰天雪地无异。
姜云冉顿觉一股压迫的气息笼罩在头顶,踏出去的脚步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心中暗道:这一门亲事无论如何也要退了,她这样的小人物,不适合混迹在群龙之间,她还是回去做她的鸡头,鹤立于鸡群的感觉更好。
候了一阵,身后的房门终于打开。
姜云冉回头望去,神色顿时一凝,目光如同痴呆了一般。
沈明酥跨过门槛,走了出来,脸上没再涂任何妆容。
五年里只有在深夜无人之事,她才会露出这张脸,太久没有见光,肤色带着一股病态的白皙,迎面风雪吹来,微微上扬的眼尾一动,带动了那双清冷的眸子跟着轻转,眸光昳丽,把那张明艳的脸染了几分冰霜。
姜云冉虽听说过长公主长得极为好看,却从未见过真人。
唯一一次,在她的新婚宴上,但那时她的面容被手中团扇遮住,根本看不清。
昨夜胡人作乱,烧了青州粮仓,千名胡人百姓被堵在了巷子里,挤成了肉饼,死了一百多个。今日一早起来,所有人都在传,是白金娘子带着三匹狼和封大人一道阻止了这场动乱。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封大人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必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只是她一直猜不出她那张寡妇脸下,到底藏着的是谁的真容。直到今日老头子叫了她过去,把那把刀给了她,又交代了她这些话,她心中才隐隐有了猜测。
可长公主当年葬身于火海,所有人亲眼目睹,这些年传闻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她还活着。
若真活着,为何不回来?
她无法确定。
此时见到跟前了这张脸,即便从未见过长公主的容貌,心中也断定了跟前的人,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长公主。
因她长得和陛下一模一样。
她双目痴呆,半晌眼睛都没眨动一下,等回过神来,封重彦已经到了跟前,伸手轻轻地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腕,拉着她往门口走去。
身后三匹狼紧紧跟上。
姜云冉也不知不觉跟了出去,到了门前,听封重彦吩咐福安,“送二少奶奶回去。”
福安脚步没动,神色几近于扭曲,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讨厌的人。
封重彦见他如此反应,多半猜到了。
抬步从他身旁跨出门槛,凌墨尘坐在廊下的木栏靠椅上,因与乔阳打了一架,白衣的袍摆被划破了一块,沾了一些积雪的污渍。
也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露在屋檐外的一双白色靴子,鞋尖上已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沈明酥感觉手腕上的力度微微一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封重彦撑开了门边竖着的一把油纸伞,一言不发地塞了她手里,一人先沉默地往前走去,立在了前面的月洞门下等着她。
沈明酥明白了,他是在给她和凌墨尘交谈的机会。
但她并不知道该同凌墨尘说些什么。她没话说,凌墨尘这番找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明酥举着油纸伞,下了台阶,脚尖微微一转,朝着凌墨尘的位置看了过去。
对面凌墨尘已从廊下站了起来,整个人立在了雪地里,适才还风轻云淡的一张脸,竟有了一瞬的不知所措,任由雪花落上了青丝。
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跟前这张阔别已久的熟悉面容,若是离得近,能发觉那半撑开的眼睑在微微轻颤。
雪花落地无声。
过了一阵,见他迟迟不开口,沈明酥打算先同他打声招呼,话到了嘴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是叫他周公子,还是凌公子,酝酿了一阵,实在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收回了目光。
正抬步,凌墨尘终于出声,“丹”
“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一道仓促的声音将他好不容易吐出的话打断,来人乃知州身边的侍卫,走到了封重彦跟前,“封大人,胡人百姓又开始闹了。”那侍卫一路驾马疾驰而来,还在喘着粗气,匆忙禀报,“知州大人,大人被人刺伤”
是被昨夜那一群胡人百姓刺的。
青州的胡人百姓,盘踞已久,多数都已在大邺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庭,家中子嗣如今都是大邺人,昨夜被‘天女’的人带出来,原本来得心不甘情不愿,后来被那一首战歌一激,脑子发热,情绪一时激动,跟着‘天女’糊里糊涂地烧了青州的粮仓。
待大火一烧起来,个个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这些年他们生活在大邺,虽偶尔被大邺的百姓排挤,但大邺的皇帝和青州的官兵,并没有对他们区别相待。
不仅如此,还给他们发放了户籍,让他们成为了大邺人。
安稳的日子谁不愿意过,自己既非皇室,又非士兵,他们只想觅得一个安身之处,好好生活,可如今他们一场作乱,烧了青州的粮仓,便与是大邺彻底为敌了。
一部分人当场便醒悟了过来,不想被卷入其中,想跑,可哪里还跑得出来,身后的路被堵死了,活生生挤死了一百余人。
跑出去的人还没缓过神,又被州府的人擒回去,关了一夜。
知道惹了大事,众人心里都有些害怕,担心牵连到家人,原本没人敢吭声,人群中忽有一人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旁边几人忙朝侍卫呼救,“来人啊,有人要死了”
大邺的侍卫,虽对这些人白眼狼没有好脸色,但还是边骂边走了过去,刚近身,那捂住肚子的人身下便溢出了一摊水迹。
一阵异闻传来,个个皆都知道了怎么回事,被关了一夜,不吃还能忍着,但大小便憋不住,只能当场解决。
比起命,这些算不得什么,依旧没人出声。
适才呼救的那人,却忽然高声道:“这般关着我们算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何不干脆些!我胡人乃‘天神’和‘天女’之后,从不畏生死。”
说完,一人高声唱起了昨夜的胡人战歌。
这回却没有几人跟着他一块儿唱,显然像他这样不畏生死,想要成为英魂的人并不多。
昨夜的情况有一部分人没看到,但后面那部分胡人看得清楚,他们的‘天女’骑在青牛背上,手拿弓箭,逼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天女’说过他们都是罪人,‘天神’要惩罚他们。
但惩罚与舍弃不同。
昨夜‘天女’将他们当成了人肉盾牌,并没有庇佑他们。
那人唱了一阵,见没人回应,尴尬又难堪,一时收了声儿,满目失望,愤然道:“你们当真以为大邺的皇帝就会接纳我们吗?他们大邺人从来都看不起我们胡人,这些年你们被欺负得还不够吗?与大邺而言,我们是俘虏,是失败者!”
那人用的是胡语,继续道:“你们莫非忘记了自己身上流的是哪里的血,‘天神’之子,草原上的雄鹰,我们应该昂首挺胸,为何要低下高昂的头颅,向‘天狼’俯首称臣”
沉默了一阵,有人小声反驳,“他们并没有杀我们。”
他们曾是胡人,大邺的不少百姓曾死在了胡军的刀下,如今要他们接纳敌人,并与他们一道生活,怎可能不生气。
受一些欺负,本就是他们该承受的。
经历过战争的痛苦,早就精疲力尽,心中的信仰也被生死磨的千疮百孔,太累了,有人哭泣道:“我只想活下去。”
那人却步步紧逼,“你以为我们还有活路吗,昨夜粮仓被烧,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如今是恨不得杀了所有的胡人,再等下去,咱们都要被乱箭射死在这儿。”
吴文敬接到乔阳传来的指使后,折回巷子,欲把人赶到城门口,却见跟前乱成了一团。被堵了一个晚上的胡人百姓,终于忍耐不住,囔着要吴文敬放人,“放我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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