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吴文敬累了一个晚上, 眼睛都没合一下,此时早已疲惫,声音也嘶哑, 冲人群喊道:“安静,都安静!”
没人听他的。
吴文敬眼皮几跳,抽出了侍卫腰间的长刀, 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碰,“谁再闹,就地处决。”
人群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了更高的反击之声,一人忽然跳起来,冲开了跟前的侍卫, 对身后一帮心神早已不灵的百姓, 高声道:“他们要杀了我们,还不快跑!”
先有三五人冲上前, 侍卫没接到弑杀的指令,不敢动手, 被生生撞开,其余百姓见此蜂拥而出。
人群不断地撞来,大多数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吴文敬怕伤到无辜,刀口猛然往下一放, 大声制止, “都冷静, 冷静!再闹下去, 只能动手”话没说完,目光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揭开了头上的头蓬, 也正看着他,眉眼间的一抹惊慌掠过,同五年前梨花树下一般,三分惊愕,七分镇定,眸子被雪花一照,还是那般清澈干净。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他呆在了那,只顾着盯向那张脸,忘记了要去避开撞上来的人群,也没有注意身侧一人从袖筒内掏出了刀子。
腹部的疼痛传来,吴文敬才清醒,想提起手里那把收住刀口的长刀,胳膊又被人刺了一刀,手上瞬间脱力,提不起长刀,侍卫被百姓冲开,隔得太远,一时之间挤不过来。
对面的人又冲他脖子挥了刀,这一回并没有落下。
顾小娘子从身侧忽然将那人撞开,自己也跌在了地上,被撞倒的人神色一愣,愤怒地说了一句什么,还欲再起来再刺。
侍卫及时赶到,一刀插割开了其喉咙。
鲜血溅起来,几滴落在了吴文敬的脸上,他木讷地眨了一下眼睛,身体被侍卫扶住。
人群的嘈杂声一瞬拉了回来,充斥在耳边,吴文敬一瞬回神,片刻间眸子内再无半点柔色,甚至没去看一眼还倒在了地上的姑娘,只对侍卫冷冷地道:“作乱者,杀。”
跑在前面的百姓很快便发现,即便是冲了出去,也被侍卫围起来的人墙拦了回来。
从昨夜到现在,这群祖宗便没让人安宁,杀不得打不得,侍卫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第一个撞过来的人,扬声道:“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白眼狼了,谁他妈的再上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侍卫连杀了几个带头的人后,人群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恐慌地往后缩去。
吴文敬忍着剧痛,下达了命令,“所有人押去城门口,回禀封大人,一切照常。”
日中前一刻,忽然天晴了一阵,日头从云层冒出来,白茫茫的雪地被照射出了一团团耀眼的金光,路旁的积雪已经没过了人膝盖。
胡人百姓深一脚浅一脚,尽数被押往了城门口。
秦智早就在此等着了,在城门口架起了高台,包括‘天女’在内,十几个作乱的胡军绑成了一排,每个人身后都立着一名刽子手。
午时一到,‘天女’的头颅便会被砍下。
胡人百姓走了这一路,个个心头忐忑,不知押他们到城门口是驱离还是斩杀。
却意外地看到了昨夜还骑在青牛上的‘天女’,此时跪在了高台上,被绑住了手脚,轮入了阶下囚,神色一阵变幻,有不可置信,有悲伤,有愤怒
但很快便被恐慌所取缔,个个都低下了头。
‘天女’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以此番模样面对她的子民。昨夜被沈明酥几句话刺激后,脸上的那份从容从此被瓦解,这会还没回过神,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跪着雪地里,颇有些语无伦次,喃喃道:“你们都是罪恶之人,‘天神’会惩罚你们的。”
但‘天神’没有到来。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等到他们的即将是身首异处。
秦智没看到知州,问押人前来的副使,“人呢?”
副使回答:“大人受了伤,来不了了,让属下带话给将军,先且行斩。”
秦智一愣,骂了一声,“文官出身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候,菜如弱鸡,一点出息都没!”
副使听他一通讽刺,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吭声。
时辰差不多了,人也都带过来了,秦智翻身上了马背。
眼见死期将至,身旁的一名胡军忽然用胡语高声道:“‘天神’的后人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把刀尖刺进敌人的心脏,‘天女’需要你们的拯救”
跟前的百姓到底不是士兵,被关了一夜,又刚经历一场震慑,哪敢造次,头埋得越来越低。
秦智闻言一声大笑,“若我记得没错,这些人‘昨夜’还是你们口中的叛|徒,你们要把他们当成肉盾,怎么?如今又要他们报答你们了?”
天女冷静地道:“你们不能杀我。”
秦智彷佛听到了最好笑的话,“为何不能杀?”
“我是‘天女’,我在此借天神之力,诅咒今日饮血之人,世世辈辈都将遭受天神的惩罚,灵魂永远无法安息。”
又来!
秦智极度厌恶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他娘的,就你们天上有人,咱们没有?”
要比英魂,大邺有何惧?
秦智今日兴致极高,骑马打着圈儿,高声道:“你们的第一个‘天神’死在了咱们大邺顺景帝的刀下,你们的第二个天神,又死在了固安帝手上,你们胡人不是擅长问天吗,怎就不问问咱们大邺是不是你们‘天神’的克星?”
秦智一阵嘲讽,让身后的侍卫气势高涨,阵阵哄笑。
秦智又道:“我大邺的将士,活着都没怕过你们,还怕你们的亡魂?要论本事,甭管是天上还是地下,我大邺的将士,注定了要骑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永远都翻不了身,而你”
想起青州的粮仓被烧了个干净,秦智心头就来气,伸手指向她,怒斥道:“老子今天先砍下的人头,看看你‘天女’的头颅里,流出来的是不是金疙瘩”
弯身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木牌,正要往前一扔,跟前的‘天女’忽然高声道:“大邺的命数已尽,灾星降临,此时就藏在青州,英魂拯救不了你们,她会给你们带来遭难。”
昨夜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如今知道了。
她就是大邺的长公主。
双生子灾星。
“你们想知道她是谁吗?”
“妖言惑众。”秦智‘呸——’一声,正欲骂娘,身后忽然一道声音,很轻,很平静,问她道:“谁?”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前面的秦智连同在场的侍卫, 闻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脸。
来人骑在马背上,青丝披肩, 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提着佩刀,肤色白皙如雪, 像是经久不见日头,整个人气势清雅,抬起头, 目光从容地看向了前方高台上的‘天女’。
众人一愣。
青州乃战乱之地,姑娘本就少,但凡有点姿色的小娘子都小有名气, 以跟前姑娘的倾城之貌, 若是青州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秦智一脸疑惑, 目光一转,看向了紧挨在她身旁的封重彦, 见其面色淡然,显然认识,一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这几日封大人身边是如何多出来了这位一位绝色美人的。
沈明酥应完了那一声,已翻身下了马背, 抬步朝前面的‘天女’走去。
封重彦并没有相拦。
不仅没有拦, 还跟着她身后, 始终保持着十步之内的距离。
沈明酥卸下了脸上的妆容, 身上的衣裳还是白金娘子的装扮,那件月白色的斗篷, 秦智怎么看怎么熟悉,心中慢慢地腾升出了一股诡异的念头。
直到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三匹雪狼,才彻底证实了自己心头的猜测,顿觉茅塞顿开。
他就说呢,大人的眼光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
可即便看到了白金娘子的真容,一时也猜不出其身份,秦智当年跟着封胥来了青州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昌都,他身边的一帮子兄弟更不用说,唯一见过的赵家皇室,便是五年前的固安帝。
若心细之人,稍微留意,便会察觉,跟前的小娘子眉眼与固安帝一模一样。
但此时,谁也不会将她与固安帝联想在一起。
高台上的‘天女’也在打探着她,同众人一样,被她的容貌所惊。
她是哈齐家族唯一的女儿,从出生便受人瞩目,不仅是她的地位,还包括她的样貌,无疑是草原上一朵最美丽最娇艳的花儿,且独一无二。
她在青州生活了五年,见过了各色各样的大邺姑娘,其中不乏也有好看的,但在她眼里,都远不如他们大辽的姑娘鲜活。
跟前的姑娘则不同,有着大邺姑娘身上特有的温婉,却不失艳丽,那份温婉索饶在她矜贵清冷的眉眼之间,反而衬出了一股异于常人的冷静孤傲,恍若一朵从雪地里冰裂出来的雪莲,绽放的一瞬,便盖过了所有花朵的芳华。
‘天女’眼里溢出惊讶之色。
她不知道她是谁,只能盯着她继续打探,之后便看到她身后的三匹雪狼,脸色陡然一变,是她?
没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见她肯露面了,‘天女’仰起头,忽然高声问:“大邺的长公主,久仰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明酥脚步一顿。
身后以秦智为首的人,正猜测她的身份,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蓦然听到这么一声长公主,个个脸上的神色都呆住了。
百姓连自己的处境都忘记了,开始交头接耳。
“长”后面两个字秦智没念出来,惊愕地看向已站在前方的封重彦。
封重彦立在那没动,也没否认。
秦智一怔,心道:难怪。
难怪突然看上了‘白金娘子’。
难怪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不是死了吗
“都可以。”沈明酥已经走上了高台,走到了‘天女’的对面,回到了她的话,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不叫也可以。”
‘天女’一笑,却道:“你没有名字。”
‘天女’用着大邺话,高声道:“你乃灾星降世,本不该活下来,是愚蠢的人们违背了天意,收养了你,可他们不知道,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后他们遭到了天罚,你克死了你的养父养母,又克死了你的亲生父母,他们甚至来不及替你更名,所以你没有名字。”
身后封重彦眸子一寒,眼底的杀意尽显,目光瞥过去,见沈明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到底还是强忍住。
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同她说这一番话,沈明酥确实会觉得很刺耳,很痛苦,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认为是她害了沈家,最后又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也曾一度认为她就是一个不详的灾星。
可这些年,她有了时间慢慢来沉思。
母妃当初为何会牺牲自己,做出那样的选择,是为了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让她好好地活着。
她的父亲也在临走之前,也温柔地同她道:她并非罪恶之人。
她的兄长跪了一百零八道冰雪台阶,重新替她批了命。
这些爱着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在竭尽全力地告诉她,她是他们爱着的人,自己凭什么又想不通,非要揽了那样的恶名在身上。
她没有错。
即便是有错,五年前的那一场大雪,她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一条命,该赎的罪她都赎了。
如今再来重提这些事,已经没了任何波澜,也不会让她生出一丝愧疚来,沈明酥平静地道:“每个人都要死,乃自然规律,何来我克死人一说?”
“可你们大邺有句话,叫死得其所。”
“确有此话。”沈明酥道:“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都应征了这样的话。”
‘天女’脸色逐渐苍白,终于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把佩刀。
那把刀上面的图腾她熟悉。
是大邺的图腾,‘神龙’。
五年前她的阿耶将那条龙纹图腾踩在了脚下,再让人底下的士兵,轮流践踏。
阿耶要为死去的祖父,和兄长报仇,他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刀,专门克制大邺的环首刀,为此取了一个名字,译为大邺话,便是:‘斩龙首’。
庆祝他能顺利归来,她还亲手在那把刀柄上,刻了‘天女’的画像,躺在他的怀里开怀地告诉他,“‘天女’会保佑阿耶,斩断龙头,大胜而归。”
阿耶笑着托起她,抬头仰着阳光,双目慈爱地看她,同她道:“草原上的‘天女’,你是我大辽最美丽的牡丹。”
可她的阿耶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头颅被固安帝赵千浩斩下,挂在了营帐之外,五年过去,灵魂始终无法归回故里。她成了草原里的孤女,再也没有了亲人。
为了带阿耶回家,她不得不告别自己的家乡,潜伏到青州,想要拿回阿耶的头颅和佩刀。
但她的力量太单薄了,她拯救不了天神,只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头颅成了一颗森森白骨,被埋在了军营的校场内,日夜守着大邺士兵的践踏。
而那把佩刀,连同她虽刻的‘天女’则被丢入了火炉中,重新打造出了弑杀他们的武器。
她说得没错,自己的祖父,阿耶,兄长,都死在了这片土地上,她并没有离开,她要等到大邺那道灾星的预言降临。
可等了五年,赵家的那位新帝不仅没有被‘天神’惩罚,且还越来越强大,大邺的兵马攻入到了北河的另一边,想要继续掠夺她的家园。
她怎可能让他们得逞,她要烧了青州的粮仓,让粮草运不到德州。
她不怕死,她也没想过要活。
此时看着她手里的那把刀,知道就是这把刀斩下了阿耶的头颅,情绪再也没有绷住,喃喃而语,“你们杀了他们,你们杀了‘天神’!”
沈明酥垂目看了一眼手里的刀,没否认,“就是这把刀,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
‘天女’仰目望向她,眸子里的恨意滔天,怒声道:“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是‘天神’,他天生慈悲,你们是恶魔!为何要来摧毁我们的家园!我以永世灵魂为祭,祈求天神,让你们都下地狱!”
这个话,沈明酥无法回答。
也没有人能回答。
但他们凭什么要下地狱?
沈明酥立于她身前,看着她缓缓地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大邺的皇帝顺景帝杀害,顺景帝却也因此受了重伤,不久后在青州归天。五年前,我的父王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同样你阿耶也刺了他一刀,不久后他也沉睡在了青州。你没有了祖父,顺景帝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没了阿耶,而我也没了父亲。百年来,我大邺与你们胡人相互残杀,势不两立,仇恨早已根深蒂固。没有是非,只有输赢。”
“成王败寇。”沈明酥看着她满目的恨意,道:“如今你败,我赢;我为王,你为寇。”
“我不怕诅咒,更不怕遭到报应,我只知道你杀了我的子民,我便要杀了你。”沈明酥目光清冷,“就像当年你阿耶一样,你的人头将悬与城门上,安抚那些被你残杀的大邺百姓亡魂。”
沈明酥退后一步,转身下了高台,再回头看着跟前目眦尽裂的‘天女’,扬声道:“若你们的‘天神’有那个本事抓住我,也可以将我的头颅砍下来,我随时奉陪。”
“行刑。”她道。
封重彦转头扫秦智。
这回秦智不需要他发话,也知道怎么做,沈明酥手上那把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乃固安帝的佩刀。
一时又想起了当年与固安帝并肩作战的情景,心中一阵激昂,奋力抛出了手里的木牌,“胡军作乱,杀我大邺百姓,烧我大邺粮仓,长公主有令,斩!”
刽子手刀起刀落,沈明酥始终没眨眼。
封重彦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原本要踏出去的脚步,在看到她淡然的神色时,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她早就长大了。
她可以保护自己了。
很快十几个胡人,连同他们的‘天女’的头颅都被悬挂在了城门上,‘天女’脖子里流出来的也不是什么金疙瘩,同常人一样,是血。
鲜血的血滴,染红了大片雪地。
百姓没一个人吭声,千余人的城门口,竟是安安静静。
封重彦脚尖往后转去,再回过头,轻掀起了袍摆,对着跟前雪地里的身影,缓缓地跪了下去。
雪地里一声轻响,沈明酥一愣,看向他。
封重彦跪得笔直,面容柔和,弯唇对她笑了笑,声音肃然道:“恭迎长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秦智等一众侍卫,齐齐跪下,“恭迎长公主殿下。”
“恭迎长公主殿下。”
沈明酥尽管做好了准备,但这些年她一直逃避在外,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从未干涉过朝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更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想她。
她迟迟没回应,雪地里的众人也没动,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沈明酥眸子动了动,目光下意识朝着最近的那人投了过去,封重彦的神色依旧柔和,并没催她,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做得很好。
即便是错了,阿锦,也没关系,他永远都在。
手里的那把刀还在,太沉,沈明酥以剑尖抵在了地上,微微垂目,先瞧见了手腕上的佛珠。
她并非没有名字。
手腕上的两串佛珠上,她的父母早就替她刻好了名字,她叫赵十锦,当今大邺皇帝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
她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沈明酥微微仰目,看向雪地里银白色的日头,唇瓣张了张,开口道:“都起来。”
封重彦膝上沾了些雪花,并没有去拍,缓步走过去立在了她身旁。
底下一众将士陆续起身。
先前不知道身份,个个都肆无忌惮地把沈明酥看了个清楚,如今知道她身份了,所有人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冒犯。
秦智脑子有些乱,想起曾经自己还跟着福安一道编排过白金娘子,心头一阵懊恼,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起身后便忙着找活儿干,正要翻身上马,看到了跟前的堵住的百姓,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尴尬地摸了一下头,又调了回来。
刚到跟前,封重彦微微后退一步,秦智不笨,立马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拱手向沈明酥请示道:“胡人百姓还剩下七八百人,该何去何从,还请长公主指使。”
沈明酥道:“还请秦将军把城门打开。”
秦智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转身对侍卫高声道:“城门打开!”
城门通往德州。
德州过去便是胡人的领地。
沈明酥踩着积雪,走向了被赶到城门口的胡人百姓。
适才亲眼看着昔日所敬仰的‘天女’死在了面前,也知道跟前的人就是大邺的长公主后,胡人百姓个个都不敢抬头直视,缩着脖子等待属于他们的处罚降临。
沈明酥扫了一眼人群,大多数她都认识,自己曾去对方家里替他们医治过牲畜。
今日身份一变,再也无人敢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往她手里塞瓜子,同她唠嗑,不仅如此,如今他们的命还握住了她的手里。
沈明酥自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笑脸盈盈地叫着她们,王婶子,刘娘子
做了错事,就该要为此承担后果,沈明酥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要你们做一个选择。”
“大邺的皇帝宽容,在二十几年前便立下了两兵交战,不杀百姓的规矩。青州怜悯你们,以为你们所图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活,一厢情愿将你们归为了大邺子民。之前没给你们选择,今日我给你们选择,愿意回去的,城门就在前方,我以大邺长公主之名向你们保证,绝不会相拦,也不会伤害你们。”
沈明酥说完,给了他们时间消化。
百姓起初还不敢交头接耳,半晌没听到声音了,才谨慎地偏头,去瞅身旁同伴的反应。
但没有一个吭声,也没有一个往前。
沈明酥又道,“若选择留下来,这辈子便不能再回故土,若是再有异心者。”回头指了一下城门外挂着的人头,冷声道:“他们便是下场。”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回?
回哪儿去, 何为故土?
百年来,青州不断在胡人和大邺手里辗转,一部分百姓原本就出生在青州, 从小住在这儿,胡人在时,他们乃胡人, 大邺人占领后,他们便是大邺人。
另一部分百姓则是五年前从德州被赶了过来,德州失守后, 辽军如潮水般快速撤退,谁又能顾得上他们。
好不容易从战火里爬出来,捡回来一条性命, 颠簸流离至今, 终于安稳,谁愿意回到战乱之地?
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 只想讨一口饭吃,有个安宁的家, 头上是谁统领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过的好与不好。
自从青州归入大邺之后,如长公主所说,大邺的将士并没有伤害百姓,甚至给了他们同大邺人同样安稳的生活, 若非这回‘天女’暗里搞出这样的动静, 半胁迫半恐吓, 他们怎么可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那粮仓烧了, 与他们有何好处?
‘天女’昨夜哪里又顾过他们的死活。
大多数人都没动。
但其中还有一批人,是从真正的草原大辽而来, 战事一起,青州,德州相继沦陷,他们只能滞留在这儿,从此再也回不去。
想念了二十几年的故土,如今城门就在眼前,难免不会心动。
漫长的沉默后,人群中走出了第一个人。
顾家小娘子。
顾小娘子扶着年迈的祖父,在一堆胡人百姓的瞩目中,缓缓从人群后,走到了前面。
到了沈明酥跟前,顾小娘子停下,轻提裙摆,跪在雪地里对她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多谢大邺收容之恩。”
她的祖父来自草原,是大辽的雄鹰,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落叶归根。
‘天女’的冬熊案出来后,她和祖父便已经加入了其中,他们已经背叛了大邺,再也没有资格做大邺的子民。
长公主宽厚,给了他们选择,她很感激。她要带着祖父走了,回到他们的家乡。
沈明酥说话算话,受了她的礼。
顾小娘子磕完头,搀扶着祖父继续走向了城门,直到瞧不见两人的身影了,百姓才终于相信了沈明酥的话,是真的要放他们出去。
陆续又有几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张老爷子。
真正的张老爷子。
昨夜封重彦扮成了他的模样后,他便被福安押在了州府,早上才放人,虽没有亲生经历过昨日的动|乱,但前几日‘天女’的催命黄纸,他都收到了。
遭受了一场折磨,他不想再连累家人,若他走了,他的家人便都是大邺人了,往后再也不用受到‘天神’的胁迫。
沈明酥也看到了,并没有阻止。
“父亲!”快要走到城门口时,张家公子忽然扒开人群,一声叫住了张家大爷。
张家大爷一愣,停了脚步。
张家媳妇抱着孩子也冲了出来,神色又怒又悲,高声道:“孩子他爷,你就当真忍心丢下你孙子?”
虽说平时俩人对老头子冷眉冷眼的,此时张家媳妇声音里却带了一些哭腔,“你好好看看,他是你亲孙子,什么胡人,你已在大邺安了家,那就是我大邺人!”
张家大爷慢慢地转过了头。
小孙子从张媳妇怀里挣脱下来,冬季身上穿得多,身子圆滚滚的,奋力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哭着道:“爷爷,我不要爷爷走,爷爷回家”
张家大爷嘴角一阵抽搐,再也没有忍住,一时之间老泪纵横,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孙子,“爷爷不走,爷爷陪着你”
身后不断有百姓赶过来,唤着自己家人的名字。
知道昨夜家里的‘胡人’与‘天女’一道作乱,被知州关了起来,也不敢去探望,适才听说人都被赶到了城门口,家里人才齐齐赶来。
一家子人,有的是丈夫娘子,有的是父母,谁也不想就此分离,哭着抱成了一团。
离开的人不过数十人。
见再也没有人出来,沈明酥转头吩咐秦智,“关门。”
城门重新合上,跟前的胡人百姓依旧围在一起,不敢离开,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一顿训斥或是惩罚,沈明酥却在扫了众人一眼之后,道:“都回家吧。”
关了一夜,亲眼看到‘天女’被杀,每个人心头都紧绷着,此人终于解脱,人群的说话声哭声更大。
沈明酥转过身,朝着身后的马匹走去。
走到一半,余光瞥见了一抹人影,微微一愣,转头望去,凌墨尘正倚在一根柱子前,双手抱胸,还是那一身白衣,默默地看着她。
见她望来,一扬唇,冲她笑了笑。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动,自己适才的那一番说辞,便已彻底恢复了身份,姓回了赵。
她知道,大邺的天下原本该是他的,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大邺也一样,他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她选择了往前看,便该承担赵家需要背负的所有。
包括过去的名声。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什么,她等着他来找她。收回目光,走过去从封重彦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看着一行人驾马走远了,冯肃才从凌墨尘身后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一道看着离去的身影,眼里露出了欣赏,“主子,瞧不出沈娘子也不是好惹的”
说砍头就砍头,同当初那个肩膀药箱,被太医院的人为难拦住去路,躬身陪着笑脸的药童全然不同。
凌墨尘对他这一句评价忍俊不禁。
她何时好惹了,尤其是最后那一刀,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命。
“该叫长公主。”凌墨尘从柱子上懒懒地挪起了身子,脚步往前,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之色。
冯肃看着他的背影,即便过去了五年,还是忍不住心酸,“主子”
凌墨尘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回头笑着打断,“怎么了,还指望你主子篡位,给你一个大官当?”
冯肃吸了一口气,无奈道:“主子明知属下并非此意。”
五年前,他们最初的计划便是杀光所有赵家人,替周家报仇,夺回被赵家霸占了十七年的江山。
为了拖住封重彦,特意选在了新婚夜。
几谁也没料到,不仅没拖住封重彦,沈娘子还在新婚之夜,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姓回了赵,沈娘子为保赵家捅了自己一刀,主子便疯了,拿剑抵住脖子,逼着部下撤退。
外面所传的故事,也就到此了。
但主子那一日所经历的完全不止这些。
那些年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曾跟着顺景帝出生入死过的老将,忍辱负重十七年,就为了那一日,见他竟然将剑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逼着退兵,个个神色难看如冰裂。
一人惊声道:“殿下,把剑放下!”
凌墨尘双目痴呆,只顾盯着满身是血的沈明酥,眼眶内全是血丝,瞳仁睁大,全是恐慌,整个人已然崩溃,听不进任何话,大声呵斥:“我让你们退下!”
看出来他神智不对,几人没敢再动,眼睁睁地看着封重彦带着赵家的两个后人走出了重围。
人走之后,一名老将双膝跪在了他身前,“殿下,莫要糊涂啊!”
“殿下莫非忘了陛下和娘娘是如何去的?是赵良岳不忠不义,霸占了殿下的江山啊,还有咱们的长公主,从青州回来,自毁容貌,隐居在外将殿下一手带大,临终之前她对殿下说了什么,殿下都忘了吗!”老将急得声音都抖了。
凌墨尘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茫然。
“殿下,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老将继续游说,“十七年了!他赵家终于自食其果,得到了报应,今日咱们就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殿下如今把手中的剑,对准自己,是要逼死咱们吗?!”
一声一声的质问,终于让凌墨尘从悲痛中冷静了下来,手里的长剑缓缓地落了下来,落地的一瞬,如千金重,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
“若有朝一日,国师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我以为你要的是我的命,却没想到你要诛我的心。”
“沈明酥,为什么要救我”眼泪夺眶而出,贴在面上,瞬间冰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水,他嘶哑地低语,“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杀我!”
他想起来,但膝盖太软,刚撑起一半,又跪在了地上,喉咙内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怒吼,“啊——”
“殿下!”
“殿下,三思啊!”
跟前的老将还在逼着他,本就大病初愈,又刚战了一场,体力不支,胸口那一股焦灼不断地腾升,像是一把火在里面不断地烧。
终于吐出了一口血,冯肃及时跪在他面前,劝道:“殿下,沈娘子已经被送去了太医院,不会有事。”
对!
凌墨尘回过神。
封重彦得了沈壑岩的真传,医术了得,她不会有事,她还服用过自己的护心丹,定不会有事他颤抖地伸出手,被冯肃扶起来,便要往外走,老将再次拦住了他的路,“殿下,殿下不能走啊!”
他不走,然后呢?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底下的老将知道,告诉他:“殿下,巡防营的人便交给臣,臣必然会清理干净,赵佐凌即便走了,也是孤掌难鸣,咱们不能再错失良机了,趁封重彦不在,赵家的人杀一个是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一个都不能留。
凌墨尘抬目,缓缓地扫了一眼,封重彦带着一对人马已抱着沈明酥去了太医院,剩下了大半个巡防营,拼起来,确实有胜算。
杀谁?
赵家还有人吗。
殡宫外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
臣子也杀?
正在这时,内侍省一位太监将半晕的嫔妃从赵家太后的殡宫内拉了出来,高声道:“赵狗他日毒杀顺景帝后宫二十余人,今日便让他血债血偿。”
刀子一抹,一股鲜血从那位嫔妃的脖子上溅出。连高台上激烈争执的一众臣子,都安静了下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凌墨尘心猛然往下坠去,手脚冰冷,脸色几乎于绝望,愤怒地吼道:“住手!谁让你动了!”
那太监好不容易才挤进了殡宫,拖了一个赵帝的嫔妃出来,原本是想立功,再给巡防营那帮子人一个震慑,忽然被凌墨尘这一吼,有些怵,手上一松,嫔妃的身体便从台阶下跌落而下,鲜红的血沾满了薄白的台阶,最后落在了白雪堆里,如同浸了染料,慢慢地在她身下晕染开,红艳艳一片。
凌墨尘耳朵一阵阵嗡鸣,又吼了一声,这回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绝望,彷佛脱了力,但依旧冷冽,“谁敢动!”
老将知道他是心软了,可谁都能心软,唯独他周元璟不能。
提醒他道:“殿下,当年先皇后是如何去的?是被赵帝逼着服了毒啊,后宫散的散,死的死,无数冤魂,得不到伸冤,他赵狗可心软过?我大邺将士,一向讲求以牙还牙,今日该轮到他们赵家了。”
见他放走了赵佐凌,老将早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今日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不做二不休,老将直接下令道;“弟兄们,十七年了,赵狗夺江山,杀太子,昔日的战将功臣们从此回不了昌都,今日终于杀了回来,赵狗虽死,但赵家余孽还在,血债血偿,今日绝不姑息。”
话音一落,凌墨尘的剑便对准了他,“你敢!”
老将没想到他会把剑指向自己,一脸的不可置信,先是一阵惊愕,旋即悲痛地问他:“殿下要杀老臣?”
凌墨尘神智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一团乱,手中的剑抖了抖。
“好啊!殿下杀老臣,老臣绝无怨言,可殿下不能糊涂!当年顺景帝便是因为心软,才会落到如此下场,赵家的人今日必须得杀死!”
杀?
凌墨尘看着倒在跟前的尸海,突然大笑了起来,“你们都说赵帝不忠不义,卑鄙无耻,草菅人命,可你们瞧瞧,此时我与他们有何区别”
他看了一圈身边的臣子,有气无力地道:“不是我在逼你们,而是你们在逼我,逼我成为罪人。”
老将闻言脸色一变,“殿下!”
凌墨尘重新把长剑架在了脖子上,这回锋利的剑身割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肉,渗出了细细地血珠,“你们如此,不过是为了我,为了我周家,我阻拦不了你们,也杀不得你们,唯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停止。”
“都散了吧。”凌墨尘忽然一笑,神色凄凉,“若非赵家郡主,我早就死了,也断不会有今日。”
他神情绝望,似乎没了半点求生的欲望,身边的老将再也不敢上前,也不敢用言语去激他,只跪在地上,喃喃道:“天要亡周家啊”
凌墨尘已经听不见了,跌撞地朝着太医院奔去。
造|反的起了内讧,一群老臣喊打喊杀,要替周家讨回公道,奈何周家的太子不计较了,对江山也没有了兴趣。
拿下了又有何用?
原本见封重彦抱着郡主走了,巡防营的底气卸了大半,见此,势气又涨了起来,步步紧逼,反而内侍省和前朝一派人马慌了神,节节败退,一路被逼出了殡宫,退到了城门口。
顾玄之没见到凌墨尘,死活要进去救人。
老将却将手里的长刀一扔,抬头看着城门上‘宣门’两个大字,悲痛地道:“周家已亡,又何来的太子。”
那一场大雪,主子强硬地解散了部下,得来的便是一片骂声。
昔日的老将对他有多尊敬,那之后便有多失望,甚至有人骂他,“陛下性格刚正,从不懦弱,怎么就生出了他这么个儿子,太让人失望。”
旧部散尽之后,顾玄之来找过他一回,比其他人要冷静很多,没问他为什么,也没问他后不后悔,只道:“既然选了这条路,殿下便好好活着。”
凌墨尘跪别了他。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
临走之时,顾弦之忽然道:“人人都说殿下不像陛下,可臣觉得,殿下与陛下很像。”
当年顺景帝分明知道赵良岳起了异心,为何没有调取兵将赶回昌都,便是怕他的子民心血成河。
凌墨尘那日做了同样的选择。
兵败后,他成了阶下囚,被封大人关了大半年才放出来。
本以为凭封重彦的手段,留不了他过夜。半年后,他却意外地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活着出来了。
冯肃没去问他到底是如何解的毒,凌墨尘也没说。
那以后,他便只有一件事,找人。
一找便找了五年。
人都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冯肃不明白他为何不去同沈娘子打声招呼。
适才沈娘子都看向他了。
他不明白,凌墨尘心里却明白。
世人对他的另一句评价没有说错。失去了才知珍贵,方觉遗憾,可人死了又有几个能复生。
见到了又如何,上去同她道歉,说自己爱上了她,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抱歉,不该拿刀去逼宫,不该利用她,更不该逼死她的生母。
如此荒唐的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见与不见,说不说话,都不重要了。
她活着就好。
那一声‘务观’,已是她给他的天大恩赐。
她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肃跟在他身后不再多嘴,走了一段,随口问:“主子,咱们去哪儿?”
凌墨尘脚步一顿,“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半个时辰后,王老太医正煨在火炉旁,听到外面的叫门声,以为是姜云冉回来了,慢慢地爬起来,一打开门,看到那张脸后,愣了愣,半晌才出声道:“国师来了。”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侧身把凌墨尘请进来, 王老太医添了一盏茶,推到他跟前,依旧叫他国师, “粗茶,国师不要嫌弃。”
凌墨尘抿了一口,“挺香。”
王老太医笑着道:“去年院子里的几颗茶树, 长势挺好,长公主摘来,自己炒出来的。”
言语里对沈明酥的称呼变了, 一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是想探凌墨尘的态度。
凌墨尘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神态轻松, 意外地问:“她还会制茶?”
王老太医道:“何止?”
凌墨尘笑了笑, “倒是,她什么不会?”
“唯独一样, 不会做饭。”王老太医似是深有体会,一脸愁苦, “我也不会做,肚子亏待了五年,最近来了个小丫头,也不会,这辈子, 我算是与口福二字, 占不上边了。”
“一直吃鸡蛋?”凌墨尘问。
王老太医一愣, “国师怎么知道?”
凌墨尘不答, 只抿唇笑。
凌墨尘与封重彦不一样,面上一直带着笑, 容易让人亲近,王老太医语气也轻松,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诉苦道:“全是鸡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叶蛋,顿顿蛋,险些没把我噎死,起初我还以为她身上没银子,以后才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做饭。”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医侧目,看向了木柜上的面篮子,“顿顿面条。”
凌墨尘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握着茶盏,唇角始终挂着笑,应了一声,“有长进了。”
王老太医点头赞同,“好在不天天吃鸡蛋。”
“她是兽医?”凌墨尘又问。
“是啊,人与兽大同小异,都那血肉之躯,最初她在一位兽医打下手,后来那兽医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听什么,王老太医滔滔不绝,“如今这村里猪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么疑难杂症,找她准能治好,要价也低,一回最多只收三个铜板,有时还不收,说什么对方按心意给便是,若非咱们有点积蓄,恐怕连鸡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医道:“后来逐渐在这一带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头。”
凌墨尘没说话,微微偏着头,手指握住茶盏,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医忽然道,也没去看他,埋头扒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她自己取的。”
金白金,锦。
她忘不了的。
过了一阵,凌墨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没唱过皮影戏?”
“没有。”王老太医摇头,“倒是喜欢听戏,闲下来便去茶楼,捧着瓜子与一堆村妇唠嗑,有说有笑。”这些年,谁能想到她就是大邺找了五年的长公主。
王老太医又道:“都过得挺好。”
茶盏内冒着热气,凌墨尘捧在手里,眼底也被蒙了一层雾。
见他良久都没说话,王老太医这才道:“殿下当真放下了?”
他又唤他为殿下。
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三人都是跟着顺景帝到了昌都,进了太医院,要论忠效,三人自然都选择了顺景帝。
是以,凌墨尘当年能活下来,三人都有功劳。
萧秋白能答应那位嬷嬷,保住双生子,便是生了替顺景帝报仇之心,不惜葬身于火海,也将人送给了沈壑岩。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更是被仇恨蒙蔽,偷出寒火草,给赵帝投了毒,并将解药封存在了郡主身体内,想等到有朝一日,让赵帝自尝苦果。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来赵帝遭到报应,沈壑岩先后悔了,死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置身在了仇恨的漩涡内,拼了个你死我活。赵帝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人手上,那个从小被各种‘利用’长大的双生子郡主也死了,随后便是固安帝,赵家只剩下了一个独苗皇帝。
找谁去报仇?
沈明酥不知道该恨谁,他凌墨尘此时同样也不知道。
赵帝抢了周家的江山,杀了他母亲,对他投毒,他理应讨债,杀了赵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一切都拿回来。
最后却没让他动手,赵家的太子妃敞开宫门,将他请了进来,当着他的面杀了赵帝,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一笔账,也算是平了。
至于他为何放弃,这五年来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王老太医也不确定,是他不想血流成河,还是和沈壑岩一样,对那个最不应该动情的人生了感情。
此时他能坐在这儿,这些都不重要,王老太医能问出这句话,心中实则早知道了答案。
凌墨尘没回答,缓缓地道:“听说赵佐凌登基后,以自己为表率,让朝中所有臣子写了一份忏悔书。”
这事王老太医知道。
这样的忏悔书,朝中臣子并非头一回写,一帮老家伙极度敷衍,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陛下,会把每个人的忏悔书都看完,且还当着百官的面念了出来。
内容自然没有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罪状。
什么我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今日起来晚了,少阅了几页书,愧对百姓,愧对陛下。
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忏悔,不仅没有让人生恨,还给人一种严格律已的印象,赵佐凌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挨个挨个地夸完,安抚完。
最后亲口念了自己的那份忏悔书。
比起诸位臣子的,可就诚实多了,自挖祖宗八代,把赵家是如何从周家手里夺过了江山,又是如何陷害前朝太子,全都写了出来。
念完后,最后道:“朕的家族便是如此坐上的皇位,众爱卿不必替朕隐瞒,也不必在背后议论猜测,朕受了这份殊荣,便应该承受世人的指责,但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辜负大邺百姓。”
写史料的人,还在为难该怎么替他美化,他倒是坦坦荡荡,把自家所有的丑事都暴露了出来。
言下之意,随你们怎么说。
一堆自命圣贤的老臣,原本还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想着怎么让这位赵家唯一的后人‘改邪归正’,却犹如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陛下不吃那一套。这五年来,朝中的一帮老家伙,竟也被制得服服帖帖。
凌墨尘回答了他刚才的话,“赵佐凌适合做皇帝。”
比他合适。
王老太医没再说话。
凌墨尘饮完了一盏,搁下茶盏,问他:“不去外面走走?”
王老太医摇头,笑着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友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去哪儿不是一样。
晴朗了一阵,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天色又阴暗了下来,王老太医看了一眼他衣衫上的尘土,没等他起身,先道:“我那屋子里还有一张现成的床,主人怕是不会来了,国师要是不急着赶路,先在此安置。”
—
从城门口回来后,州府所有人都知道了白金娘子便是整个大邺都在找的当朝长公主,外面议论声沸沸扬扬,院子内倒是安静。
福安进来奉茶,见沈明酥在穿堂内喂狼,还是习惯叫她少奶奶,“外面天冷,少奶奶喝一口热茶,雪狼,奴才待会儿来喂。”
这几日事情多,沈明酥好久没投喂过,“你忙,我自己来。”
福安只好端着热茶先进了屋,封重彦正清理案台上的卷宗,见他来了,把手里一叠整理好的卷宗递了过去,“给吴文敬。”
胡人的案子已结,其余的他管不着了,也没心思再管。
吴文敬挨了两刀,伤口刚缝合好,听说了长公主的消息,想爬起来见礼,没成功,倒是沈明酥主动过去探望了一趟。
吴文敬曾在昌都见过赵佐凌,看到沈明酥那张脸后,无需再过问,立马认了出来。
想到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自己的地盘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回胡人作乱,更没有任何防备,还要长公主和封大人替他收拾了残局,他这个知州当的简直丢人,不顾死活,强硬着起来见了礼,“青州并非久留之地,属下即刻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
这会儿侍卫怕是已经清点好了,只等长公主定好日子出发。
福安接了卷宗出去。
粮仓被烧,物资还未到,三匹狼今儿只能吃萝卜,这几日顿顿肉骨头,再吃回萝卜,都不愿意张嘴。沈明酥极有耐心,举着萝卜与它们对抗。
最先败下阵的是十全,一口叼了萝卜,埋头嚼着,却也委屈到了极点,哼哼了两声。
沈明酥抬手摸了摸它头,“真乖。”
一到傍晚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飘飘地覆盖在还没化开的积雪上,仿佛要与这个冬季无休无止地纠缠,封重彦举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伞面罩在了她头顶上,拿起了一根萝卜一块儿喂。
不只是人,牲畜也能感觉得到气场,扭了半天脖子的‘伯鹰’终于张了嘴。
沈明酥目光极为不屑地扫了它一眼,‘伯鹰’假装看不见,埋头啃着。见其余两匹狼都在吃,一旁的‘务观’有些坐不住了,再也没有摆出臭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明酥。
沈明酥拿了一根,喂进了它嘴里。
封重彦目光移开,偏头问她:“明日启程?”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出十日消息便会传到昌都,赵佐凌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只怕立马会赶来青州。横竖早晚都要回,与其让他跑一趟,不如自己在这之前赶回去,沈明酥点头,“好。”
萝卜喂了一半,外面进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长公主,有位姓冯的公子求见。”
姓冯?
沈明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怕是冯肃。
福安不在,要是福安在,这话必然传不到她跟前。明日便要走了,凌墨尘找她找了这么久,定是有话要说,她没必要拒绝。
知道封重彦多半也猜出了是谁,沈明酥没去解释,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封重彦没出声。
等耳边听不到脚步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手里的半截萝卜忽然不耐烦地往雪地里一扔。
三匹雪狼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齐齐望来,封重彦把篮子往它们跟前一推,旋即起身,“自己吃。”
等福安回来,便看到三匹雪狼,乖乖地在院子里啃着萝卜,不由一愣,望了一圈没看到沈明酥,进屋也没瞧见人,一时没察觉封重彦的脸色,脱口问道:“少奶奶呢?”
封重彦一笑,“怎么,也找她有事?”
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称不上好,福安察觉出了不对,也细心地听出了那个‘也’字,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外面的雪狼忽然一阵骚动,嚎了起来。
福安忙出去查看,也不知道哪儿飞来了一只乌鸦,停在了屋顶的横梁上,三匹狼对这个外来物,充满了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蓄势待发了。
福安着急忙阻止,“祖宗,一只鸟而已,咱就忍忍嘛,闹不得了。”
乔阳与凌墨尘打了一架,屋顶才翻修好,这要是上了屋顶,瓦片又得重新铺。
三匹狼压根儿不听他的。
眼见就要跃上去上房揭瓦了,封重彦唤了一声,“伯鹰!”
自个儿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不用想有多别扭,福安一口气没吸上来,又听他唤道:“十全!”
福安一愣,还没回过神,却惊奇地察觉到被他唤住的两匹狼都冷静了下来,齐齐扭头朝他看去。
只剩最后一只了。
福安等着他唤它的名字,半晌没听到,生怕它冲上去,脑子一抽,试着唤了一声,“月摇?”
话音一落,后脑勺忽然被一样东西砸中,“砰——”一声,一股剧痛传来,很快脚边滚出了一个被砸烂的果子。
身后还能有谁?
谁还敢砸他?
福安一声都没敢吭,端端正正地站着。
姜云冉今儿跟了沈明酥一路,适才躲在房间内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人出去半天没回来,刚拉开门扇想跟出去,一转头把封重彦砸人的整个过程收入了眼底,心头不觉一跳,脚底如同抹了油,招呼都没打,匆匆地去了院子外。
—
冯肃也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沈明酥了,当初凌墨尘余毒发作,他曾登门求她医治,她二话不说,随他去救了主子。
可后来却相互残杀。
冯肃终于有些理解主子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见,确实没有脸面开口。
倒是沈明酥神色轻松,招呼,“冯公子,没怎么变。”
冯肃对她行了一礼,“沈”及时改口,“长公主倒是变了许多。”说完便觉失言,即便是之前,冯肃也很少见她真容。
见过,也是在偷偷摸摸跟踪时见过。
见他窘迫,沈明酥主动问:“你主子在哪儿。”
—
到了茅房屋,屋子内已经亮了灯,冯肃没再跟上,守在了院子外,人在门外沈明酥便闻到了一股香味,推门进去,肉香味更浓。
里面烧了炭火,很暖。
关上门,绕到了屏风后,没看到王老太医,只见到了一道立在木案前的背影。
一袭白衣,宽袖挽起,以一条襻膊捆在了肩上,许是听到了动静声,出声道:“王叔,葱呢。”
沈明酥转过头,看到了搁在木几上剥好的葱,拿起来递给了他。
凌墨尘伸手去接,余光瞥见了那只手,动作一顿,耳边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了身后铁锅内传来的‘咕噜噜’声响。
好半晌,凌墨尘才捏住了那几根青葱,转过头,看向跟前的故人,扬唇一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沉重,听进人耳里,倒像是还含了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沈明酥点头,回了一抹轻轻的笑容,“嗯。”
他能找到这儿也不足为奇,但来者是客,这一顿应该她来招待,“国”一开口习惯了,主要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
凌墨尘似乎并没介意她的称呼,转过头,继续切葱。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她再去揽活儿,显得虚情假意,沈明酥转身去拿碗,摆好了筷子,凌墨尘的葱也切好了。
两人坐在了蒲团上,凌墨尘拿过了她跟前的碗里,和五年前一样,替她调好了油盐,放了葱,洒上了几粒辣椒,把碗轻轻地推到了她跟前,才道:“臣还未辞官。”
没辞官,意思便还是国师。
没等她开口,凌墨尘先揭了锅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鱼羊一锅鲜,我也好多年没吃了。”拿了旁边的空碗,盛了一碗,轻放在她跟前,“小心烫。”
神色平静,语气也轻松,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完全不像是分别了五年多的故人。
这样的气氛倒是同五年前没变,当年两人各怀心思,如今也一样。
可到底过去了五年,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沈明酥,不想再重复一回老路,太过于惨痛,若是可以,她想选择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
江山她不可能还给他了,但只要他的要求不过分,她一定能答应,叫国师不适合,她唤了他之前的名字,“凌墨尘。”
凌墨尘刚拿起汤勺,动作一僵,没有抬头。
沈明酥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很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终于轮到她了。
凌墨尘继续拿起汤勺,替她往碗里浇了半勺汤汁,搁下勺子才看向她。和冯肃一样,他也很少见她的真容。为数不多的几回,每回都能让他惊艳。
过了五年,那张脸上的美艳也发挥到了至极。
比梦里的好看百倍。
凌墨尘扯了扯唇角,问:“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沈明酥道:“我尽量。”
锅里的热气一熏,凌墨尘眸底染了一层雾气,看了她半晌后,那抹藏在深处的悲痛一敛,笑了笑,“好好陪我吃完这顿饭。”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锅东西, 只怕费了他不少时辰,一口未吃,先说话, 只怕待会儿再也吃不下去,全都得浪费,沈明酥拿了筷子。
凌墨尘神色又恢复了轻松, 低声问:“味道如何?”
沈明酥如实点头:“和以前一样。”
凌墨尘一笑,追问,“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
凌墨尘又道:“王老太医今日同我诉了半日的苦。”
沈明酥一愣, “诉苦?”
“嗯。”凌墨尘道:“说这几年舌头和胃遭了大罪。”
沈明酥:“”
“他说不贪口腹之欲,顿顿吃面都行。”
凌墨尘一声轻笑,“比起鸡蛋, 确实面条更好。这么多年, 其他本事长进了不少,怎还不会做饭?”
他声音低缓, 带了几分亲近的玩笑,似是像平常人那般聊着家常, 气氛缓和了不少,沈明酥也松了松,“没那个天分,便也不贪口腹之欲。”
凌墨尘笑了笑,又往她旁边的碗里添了几块羊肉, 拿起了一旁的酒壶, 问她, “要喝吗。”
因沈家一门皆是习医者, 入门头一条便是禁酒,父亲说行医者饮酒容易误事, 沈明酥很少喝酒,正要摇头婉拒,凌墨尘已经拿了碗,替她添了一些,“尝尝?”
沈明酥没再推辞,抿了一小口,太辣,又放了碗,想起他之前似乎也没喝过酒,余毒尚在体内不能饮酒,抬眼见他端起酒碗,仰着脖子如同饮水,一瞧便知,这些年应喝了不少,问他:“身子好了?”
凌墨尘手微微一顿,放下碗来,“封重彦没与你说?”
说什么?
重逢后,两人从未说起过之前,似乎知道她不愿意提及,封重彦也没主动问。
即便不说,也能猜出来,应是顾玄之替他找到了灵草。
如此,自己在‘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对他便没有半点威胁,既然活了下来,为何最后会放弃?
吃得差不多了,沈明酥放下了竹筷。
凌墨尘见她等着自己开口,也没再拖延时辰,问她:“什么时候走?”
沈明酥答:“明日。”
倒是在意外之中,等她回到昌都,她便是大邺的长公主,而他,不能踏进昌都半步,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忽然有了几分不甘。
凌墨尘问她:“沈明酥,恨我吗。”
沈明酥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他问的应该。
她该怎么回答,说不恨?
他那般利用自己,甚至想要她杀了自己的亲人,最后她的父母也确实死了,她不该恨吗。
可是该如何去恨?
自己的祖父不仁在先,抢了他父亲的江山,杀了他的母亲,连他也没放过,因为赵家,他毁了半生,或许还将毁去一生,她有何资格恨呢。
沈明酥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些都过去了,再如何想也无用,轻声道:“凌墨尘,往前看吧。”上一辈人的仇恨,他们平不了。
平下去,只会继续两败俱伤。
江山如今在赵家手上,他有不甘,很正常,沈明酥再次问道:“你找我,是为何事?”
为何事。
烈酒穿肠,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肺腑传来,凌墨尘神色不动,声音却很轻,“知道我在找你?”
“听说了。”
也对,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早就满天飞了,她又怎么没有听过呢,凌墨尘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不知道。
茶楼里隔几日便有新段子,版本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为他们书写了一段荒唐的旷世奇恋。
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她又岂能不知,不过是些杜撰出来的东西罢了,自然不能信。
凌墨尘看着她茫然的神色,那双眼睛当真是清澈至极。
里面没有半点杂念。
显然她不知道。
被烈酒烧过的心口,疼痛不仅没有消下去,还越来越厉害,手中的酒碗撂下,凌墨尘声音突然哑了,“我找了你五年,日夜备受煎熬,翻山倒海,四处寻你的踪迹,生怕你当真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愣了愣。
他脸色看不出异常,眼睛却生了红,立马察觉了出来,沈明酥提醒道:“你醉了。”
凌墨尘没让她岔开话题,半壶酒罢了,他醉不了,又问:“你回答我。”
宽袖上的襻膊忽然松开,宽袖滑落了下来,他甩了一个袖口,不慎碰到了手边的酒碗,酒碗跌在了地上。
沈明酥无奈,弯身去捡,碗没拾起来,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凌墨尘整个人蹲下,跪坐在地上,凑近她,轻声道:“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木几上的灯火只够映照在彼此的眼睛,凌墨尘适才眸子里的那抹红意更明显,更清楚,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明酥,似要将她吞灭,浓情与侵占皆有。
他启唇道:“沈明酥,我想要你。”
沈明酥怔住,忘了说话。
“若非要补偿我些什么,那就把你给我。”凌墨尘沙哑,抓住她手腕的力气渐渐放大,“我找了你五年,你还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沈明酥从未见他这般神色过,怔了怔,下意识想挣扎。
凌墨尘握得更紧了,她不知道,那他就告诉她,“沈明酥,我喜欢你。”
沈明酥不再动了。
凌墨尘抬起手,掌心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一瞬,眼底溢出了蒙蒙水雾,低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他来不及告诉她,或许他们还有另外的路,也没来得及说出那句,他不想伤害她,他很抱歉。
“沈明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你却‘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愧疚和痛苦,它们时不时地冒出来挠我一下,提醒我当初是有多可恶,五年多,我没有一日安宁,唯有在寻你的路上,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眸子内的水汽溢出,凌墨尘满脸痛苦,“我恨,恨我们之间为何就要隔着这样的仇恨,我不甘,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沈明酥从震惊和呆愣中,缓缓地回过神,看着跟前的凌墨尘,也唯有沉默。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对她生出了感情,但知道他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凌墨尘却是捧着她的脸不放,头慢慢地低下,抵在她的额头之间,“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可你问我要什么,我要的,也只有一个你罢了。”
她给吗?
—
积雪多日,院子里的那颗枣树,终究不堪挤压,断了枝头,“啪嗒——”清脆一声,姜云冉原本就绷直了身子,又吓得一个机灵。
这些年话本子听了不少,也不及这一日亲眼所见来得让人震撼。
好巧不巧,全都让她碰上了。
先前还觉得封丞相砸起人来可怕,如今亲耳听到凌国师撬墙角,倒能理解了。
生怕出了什么事,姜云冉再也不敢听下去,轻手轻脚从无屋檐上下来,来不及打伞,一脚踩入雪堆,似是身后有人在追,急急忙忙出来,打开院门,正欲找个地儿先躲躲,冷不丁看到一道黑影立在跟前,吓得一声惊叫,“啊——”
跟前的人动也不动。
姜云冉很快认了出来,是封重彦,手里连盏灯都没提。
“大,大人。”姜云冉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了起来,生怕他此时闯进去,看到了不该看的,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堵在门口,“大人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封重彦没动,姜云冉这才察觉他肩头上落满了积雪,想必已经在这儿立了多时了。
这院子大,进门先是草棚,后面才是屋子,里面的说话声应该传不进来。
正揣测,听封重彦问她:“去哪儿。”
声音很疲倦,有着经久不开口的沙哑,确定他是在问自己,姜云冉道:“灯里没油了,我出去买一些。”
封重彦没再说话。
里面有狼,外面有虎,姜云冉心头跳得慌,忽然想起儿时她去拜观音菩萨,拜了一轮,拿了香火又进去拜一轮,母亲问为何,自己说想再多求一桩婚姻,这一桩不行,还有另外一桩,母亲却笑着摇头,说她傻,“姻缘多了,你以为是好事?”
她不明白,多一个人喜欢自己,怎么不好?
如今终于有了感触,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国师,都生得风流倜傥,换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选。
可不愁死人吗。
正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沈明酥提着一盏灯走了出来。
凉风一吹,索绕在脑子里的那股暖意随风退去,人清醒了不少,寻了一圈人,见姜云冉立在院门外,沈明酥朝她走了过去。
适才听到了她的声音,沈明酥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但这样的事,传出去多少不太妥当,问她:“你,听到了多少?”
姜云冉原本想提醒她,封丞相就在自己旁边,被她这一问,心都凉了半截,灵光一闪,忙唤道:“姐,大嫂,兄长过来接你了”
鬼知道她是怎么叫出来的。
但与他们三人这乱如麻的纠葛关系相比,她同封胥的和离之事,似乎也没那么迫在眉睫了。
姜云冉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屋,刚到门前,便见凌墨尘双手抱胸,倚在了门框前,夜色中看不清他神色,但能感觉出心情不太好。
算了。
她还是出去将就一夜。
姜云冉转过身,等了一阵,才见到院门外的那盏灯缓缓远去。
—
封重彦打着伞,沈明酥提着灯,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往路边的马车走去,耳边只余下了脚步踩入积雪的破碎声。
沈明酥不知道他会来。
但既然来了,多半也知道她见了凌墨尘,见他没多问,便也装聋作哑,刚坐上马车,帘子一放,却被他忽然伸手来,捏住了下颚,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他说什么了。”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马车在雪夜走得尤其慢, 绿荫车盖下的一盏马灯随着颠簸“咯吱——”摇晃,沈明酥被他轻捏起下颚,被迫抬头, 目光不得不看向他。
说什么了。
五年来,沈明酥在青州一直活得堂堂正正,难得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两人尚未和离, 婚姻尚在,她的一言一行,都应该顾虑到他, 沉静片刻,沈明酥偏开目光,头一回说了谎, “没什么。”
寒风里车窗一侧绣帘轻开, 透进来了一点稀薄的光晕,朦朦胧胧, 印在她下敛的眼睑下。
他没听墙根的癖好,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直觉不会好到哪里去。
见她如此,愈发笃定了。
她不擅长说谎。
本以为他真能做到给她一份自由,让她凭心去选择,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这是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姑娘, 她也曾喜欢过自己。
他先遇到, 凭什么又让他放手。
眸光流转在她眉眼, 再缓缓往下, 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薄唇上,心头的霸占和恨意不断作祟, 情不自禁地凑上去,鼻尖有暗香盈盈,回过神来,薄唇已经压在了她的唇上。
沈明酥也没料到他会亲上来,心头一跳,很不习惯,下意识扭过头。
封重彦手指忽然捧着了她的脸,不让她动分毫,拉升的喉结骤然一滚,唇上也用了力,两片唇瓣紧紧地咬住她,抵在她的唇齿外反复捻转。
许是沈明酥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硬的时候,竟也忘记了反抗。
两人初次相识,他十七岁,她十二岁,虽喜欢他,却并不知道何为男女之情,真正确定关系是在十五岁,她与他订了亲。
她也曾试过去亲他,但每回被他婉拒,笑着捏她的脸,“阿锦还小。”最后要么换来一个额头吻,要么手背吻,
五年前在静院,他尝试过来亲她,又被她拒绝,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碰了一回她的唇。
相识十年,两人从未这般火热地亲吻过。
沈明酥躲不了,由着他的气息一股脑儿地钻进她的鼻尖,脑子一片滚烫,逐渐空白,一时间浑浑噩噩。
封重彦本是凭着一股隐忍的怒意亲了上去,谁知一碰上,再也无法停下,呼吸渐渐加重,热吻如同疾风骤雨,舌尖叩向她的唇齿,强行探入,往她口中滑去
突如其来的疯狂,与他平时里的沉静和克制全然不同。
藏在里侧的小舌被裹住,沈明酥身子一麻,猛然颤了颤,正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唇上忽然一疼,头皮发麻,终于从浑噩中清醒,伸手一把推开他,“封重彦”
脸颊被他亲出了红晕,眸子却清冷,喘息间藏着一股怒气。
封重彦被她那一推,后背抵在了马车壁上,自知失了礼,半晌没出声。
可越是沉默,心中的那股气愈发膨胀。
他失礼吗,他亲他的妻子,亲他的夫人,失礼吗,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去恼谁,终究绷不住,“我才是你夫君。他凌墨尘算什么?但凡有些道德之人,岂能做出插足旁人婚姻这等伤风败俗的损事,也怪不得只在宫中呆了五年,规矩礼仪没学到半分,野路子倒是挺多。”抬起头忽然问沈明酥,“他是不是一堆的花言巧语?”
沈明酥还在调息呼吸,听他这一通怒斥,言语犀利,把背后挤兑人的那一面演绎得活灵活现,一时忍俊不禁。
故也没出声去回答他。
诡异的气氛很快被一道马蹄声打破,“大人”秦智打马到了窗侧,翻身下马,又冲着里头的人唤了一声,“大人。”
封重彦吸了一口气,才掀开了帘子,“怎么了。”
秦智一路马不停蹄,气喘吁吁,神色也沉重,呼出一团白气,道:“积雪崩塌,霞云山封了路。”
霞云山,乃青州通往允州的唯一路径,今年青州大雪不断,断断续续落了半月了,积雪一直不化,山体不堪重负,崩了。
山路一封,明日封重彦和沈明酥走不了不说,青州的前路也被斩断了。允州的物资还未补给到青州,青州的粮仓又被烧了
沈明酥抬手掀开了另外一半帘布,秦智见她也在车上,忙躬身见了礼,“长公主殿下。”
对面封重彦脸色变了变,问:“抢修需要多久?”
秦智来的路上就预估了,回复道:“最快也要五六日。”说完又加了一句,“不再落雪的话。”
要继续落雪,山体恐怕还要崩塌,进度只会更加缓慢。
“粮食到了哪儿?”显然封重彦也想到了青州的情况。
秦智正为这事发愁,“预计两日后到。”可如今霞云山一崩,路没有通之前,粮食是进不来了。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有十来日了,晴的时候短,一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没见到雪花飘,一到夜里更为肆虐,赶过来这一阵,秦智头上都白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沉默片刻后,封重彦放下了帘布,看向对面的沈明酥,马车外的灯光恰巧映在她的唇上,一处已破了皮,透出一点艳丽的殷红。
心里的浮躁莫名冷静了下来,封重彦起身,“阿锦先回府,我去看看。”先前那副失态的煞气,好像成了错觉,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和。
沈明酥应都不想应了,人走后,才抬手碰了碰唇,一股轻微的刺疼传来,不由皱眉,他那一下咬得不重,但恐怕已留下了痕迹。
总不能戴个面罩,随性不管了。
果然一回到州府,福安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了异样。
但并非是喜悦,而是震惊和恐慌。
因傍晚那一声‘月摇’之后,封重彦今夜出门没带他,适才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福安并不知道两人在一起过。
只知道沈明酥是去见凌墨尘了,如今回来嘴唇却破了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福安战战兢兢,心中把凌墨尘骂了千万遍,担心她这副样子被主子瞧见,今夜怕是要翻天了,早歇息早好,指不定明日起来就消了,忙在前带路,“奴才已备好了水,少奶奶早点歇”
话没说完,见沈明酥脚步转了个方向,并没回院子,而是去找知州吴文敬。
吴文敬有伤在身,沈明酥没让他起来,让人搬了一张圈椅,坐在他床边不远处,问起了青州现有的物资。
‘天女’一场动乱,青州粮仓是一粒米都不剩。
上回吴文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允州的几个乡镇,预定上了一批年货,东西也还没来得及送过来,一道被堵在了霞云山之外。
如今余下的,只有各个家里的存粮,最多可支撑个三五日。
就看老天爷这一场雪,到底要落到什么时候,路通之前,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最大限度的节省,沈明酥吩咐吴文敬,“清点州府的物资,统筹城内所有铺子的粮食,补给未到之前,先按量发放”
商议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福安知道,一屋子人都注意到了她唇上的伤痕,个个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那痕迹是什么,心知肚明,却装作若无其事。
幸好主子回来得更晚,进院子时,沈明酥房间已灭了灯。
封重彦进来时脸色不太好,山是真的崩了,塌了三里长,秦智说的三五日通路,绝无可能。
允州的路堵了,后面虽还有德州,但此时冬季,正值交战的当口。胡人每年冬季都要与大邺打上一场仗,专挑春节下手。
照他们的说法,让大邺的人过不上好年。大战在即,岂能有挪用粮草的道理。
青州被困了。
连同刚恢复身份的长公主一道被困在了里面。
封重彦道:“全力疏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浴更衣完,躺去床上,这才问起了福安,“少奶奶何时回来的?”
福安想起他头顶山绿幽幽的一片草,心头又是一阵寒栗,忙道:“回来得挺早,但去见了一回吴知州”
“回来就去了?”
福安点头。
“没涂妆?”
福安心头一跳,心头怀疑,莫非他已经知道了,如实回答,“没涂。”
封重彦没再说,但福安明显感觉,他心情似乎不错,一时不明白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是以,翌日再见到凌墨尘,福安脸色都绿了,劈头便骂了一句,“卑鄙无耻。”
凌墨尘没发作,冯肃不乐意了,“谁无耻?”
“谁做了无耻的事,谁就是无耻。”福安昨儿脑补了一夜他是如何在少奶奶唇上留下那一块印记的,一时面红耳赤,又骂了一声,“流氓!”
冯肃这回听不明白了。
主子怎么流氓了?
因霞云山封了路,外面的物资进不来,担心屋里的东西不够,福安一早出去,打算采办一些,刚出来,便在街头遇上了凌墨尘主仆二人。
一时气不过,骂了两句。
正僵持,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瞧去,封重彦同沈明酥一道,一前一后从一家药铺出来。
福安一愣。
不知道两人何时也出来了,目光下意识往沈明酥脸色瞥去,见其唇上还留着浅浅痕迹,一旁的主子却并没有半分不悦。倒是对面的凌墨尘和冯肃不吭声了。
福安正疑惑,又见封重彦将手里一瓶以花蜜调制的药膏,递给了沈明酥,“抹一下,好得快。”
福安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心头冲出来的一股窃喜,霎时让他挺直了腰板子。
“送人?”封重彦看向对面的凌墨尘,难得主动同她搭话,“封路了,劳烦凌公子白跑一趟。”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凌墨尘确实是来送别的, 知道霞云山的路昨夜便封了之后,又从城门外折返了回来,没料到会在半路上相遇。
沈明酥唇上的痕迹, 他看见了,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没理会封重彦言语里的讽刺, 彷佛眼里只有沈明酥,语气熟络地道:“晚上回来,还有些羊肉, 炖上,等你。”
说完抬步从几人跟前穿过,从始至终, 没去看封重彦一眼。
那姿态,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福安眼珠子一蹬,气得一个倒仰, 他就没见过挖墙脚挖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气了一阵,又才后知后觉察觉, 少奶奶竟然没有当场拒绝。
什么意思?
沈明酥没给他继续猜测的机会,也没去接封重彦手里的药,脚步往前,沿街去查看铺子的情况。
十几日大雪,有的地方, 积雪已经过了膝盖,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路上的行人寸步难行, 积雪融不掉,来回不断地被行人和马车踩撵, 成了一个个脏污的水坑,最底下被压出了一层冰,稍不注意,便会摔得屁股开花。
封重彦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搀,沈明酥这一回避开了他的手。
她习过武,不需要人搀扶。
重逢后,她碍于自己的身份和一些愧疚,能配合的尽量配合,但昨日之后,她便知道,两人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待这一场雪灾后,两人迟早会拨开心肺,好好地谈一回。
沈明酥不再与他并肩,先一步走在前。
霞云山雪崩,堵住了通往允州的山道,一个早上百姓全都知道了,茶楼里的人爆满,屋内的炭火比往日少了许多,人却没有减少,七八人成堆挤在一起,围着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搓着手,抖着腿,议论声热火朝天。
“青州虽年年落雪,却不像今年这般,连落十几日,积雪一点都不见化”
“我听说几十年前,青州也有过一次雪灾,冻死了上千人。”
“今年只怕更多,路断了,粮仓又被烧了,老天爷这是半点活路都没给咱们留”
提及粮仓被烧,很多人心头立马愤愤不平,若非‘天女’作乱,即便遇上雪灾,青州的粮仓还在,可如今,雪灾、路断、粮仓又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青州的大邺人并不会因为上回胡人百姓选择了留在大邺而感动,反而因为粮仓之事耿耿于怀,眼见情况越来越糟,百姓也愈发愤怒,“要饿死,也应该先是胡人”
“对!”
“烧了咱们粮仓,要是还有脸出来拿粮,可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屋子内的几位胡人,识趣地回避,转身悄然退了出去。
张家媳妇刚到门外,便看到了沈明酥,之前虽与白金娘子相熟,但知道其身份后,尤其见到了这样一张倾城矜贵之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长公主”
沈明酥含笑对她点了下头,也没与她交谈,就算她愿意搭话,对方恐怕也只会战战兢兢符合她几句。
沈明酥掀帘进去,里面的人吵吵闹闹,并没有留意到她。
“粮食没了,怎么办,喝西北风啊,当真要饿死吗,总不能去德州借”
“也不是不行,借上几日,待路一通,允州的粮食一过来,再送去补上。”
“此等愚蠢的念头,还是尽早绝了好,每逢冬季,胡人便会越境,到时德州的粮草不够,胡人杀过来,青州能幸免?”
“有封将军在,胡人只会是送人头。”
“那倒是,当年封将军驻守在青州,胡人的将领,哪个不是闻风丧胆”
旁边忽然一道清甜的声音插了进来,“封将军这么厉害?”
几人回头,认出了问话之人,是不久前来青州的外地小娘子,不由笑道:“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小娘子说厉害不厉害。”
这些话不过是胡人的传说,那人半带玩笑,夸大其词,只为逗趣儿,姜云冉听完脸色却白了。
是个粗人也就算了,怎还三头六臂呢,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野蛮人,刚被搁置在一旁的和离念头,又迫切了起来。
屋内的议论声继续,“再如何,咱们也不能挪用军粮,真没了粮食,也只能杀牲畜”
“要杀,也是先杀胡人家里的”
“哪里还有什么胡人,长公主上回说过,留下来的都是大邺百姓了。”终于有人听不下去,帮着说了一句。
“什么大邺百姓,胡人就是胡人”
“大邺百姓能干出烧粮仓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灾难降临,人们总喜欢找一个发泄的口子,最后拎出来几人,那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恨不得千刀万剐。
“怎么就忽然天灾了呢。”
“莫不是那什么‘天女’诅咒的”
“什么诅咒?”
“长,长公主”
话还没说出来,“啪——”一声,姜云冉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荒谬至极!‘天女’的头颅还挂在城门上,冻成了冰雕,同普通人有何区别?不过是一场天灾,扯什么诅咒,人只有无能之时,才会把过错怪在旁人身上,你们在这儿一会儿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天灾就能渡过去了”
沈明酥趁大伙儿未注意到自己,转身掀开了布帘,免得待会儿为难,还得想该怎么罚人。
封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到了米面铺子前,拥挤的人群比茶楼还多。
“什么时候开门?”
“是不是早没粮了?给句实话啊,关门算怎么回事。”
“要听实话是吧,就是没有了!”铺子的小厮被吵得烦了,也没了好脸色,“都回家去,今日没有,明日也没有,什么时候路通了,什么时候有。”
话音一落,底下的哄闹声更大了。
秦智及时驾马过来,“大家都安静,不要恐慌,已经在挖路了,不出几日物资便会送进青州”
这才第一日。
第二日,第三日积雪越来越厚,街头上的行人慢慢地少了,个个都被大雪堵在了家里。
所有铺子里的米粮,都被搜了个干净,由知州吴文敬统一配发。
身上的伤养了四日,吴文敬坚持下了床,去往街头查看情况,所有茶楼和饭馆都已紧闭,积雪无人清扫,快要到大腿了。
路过那间羊奶铺子时,吴文敬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房门好几日没打开过,推开时有些吃力,掀开布帘,里面空无一人。
他经常坐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碗羊奶
“明日早上,我熬好羊奶,等大人过来。”
寒风从身后的门缝内裹进来,屋内没了半点热气,寒意同外面没什么差别,天气凉,四五日过去,碗里的羊乃已结了冰。
羊奶旁,放着一个木匣子,和一本册子。
匣子吴文敬认识,没去打开也知道里面是那只他送出去的白玉簪子。
拿起旁边的册子,翻了翻,里面是翻抄来的户籍。
吴文敬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
上回他去封重彦跟前请罪,所说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除了州府管理户籍的人之外,还有一人接触过。
去允州购置物资之前,他来找过她,将户籍册子遗漏在了她这儿。
他没说,是因为心里存了几分侥幸,直到那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脸。
‘天女’死的那一日,小厮来问他,“大人,顾娘子要不要留”
青州待了几年,他会一些简单的胡语,那日她救了他,也听到了那个刺杀他的男人,愤怒地唤了她一声,“妹妹。”
按理,她应该和‘天女’一道被处决。
沉默良久后,吴文敬最终摇了摇头。
不留。
也不能留。
他没将她的灵魂永远紧固在这儿,是作为报她最后一刻心软的恩情。
拿走了匣子和册子,出来时,寒风扫在身上,心口一缩,如同刀子割。
侍卫迎上来,禀报情况,“全城的粮食加起来,最多还能撑个两三日,两三日过去,只怕”会死人了。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侍卫请示道:“胡人那边,要不要”要不要先牺牲
那日顾小娘子问他:“大人,你讨厌胡人吗?”
他没回答,他讨厌,他的母亲便是死于胡军之手,对胡人他厌恶至极,以至于大邺出了接纳胡人的规定后,他并不是很乐意,甚至反抗过。
但反抗无效,只有接受,这些年青州的大邺人和胡人纷争不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文敬下了台阶,将手里的册子,交给了身后小厮,迎着风雪咽了咽喉,道:“一视同仁。”
第四日,街头有了尸体。
被冻死了五人。
积雪越来越深,被困了三四日,不少百姓屋里已经断了柴火,没火没吃的,又出不去,只能等死。
大人便罢了,还能熬一下,娃不行,冷了饿了一个劲儿的哭,刘娘子抱着娃在屋里转圈。
老爷子把家里能烧的都拿出来烧了,扒着火星子,一声一声地长叹,“天罚啊。”
“爹,你就别说了。”
“我说不说都是天罚,这么多年都没有雪灾,长公主一出来,什么灾难都出来了,这不是天罚是什么,连着咱们也一块儿送命”
“当心祸从口出!”
“人都要冻死饿死了,我担心什么祸?!”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想起了几道敲门声,几人脸色一变。
六娘子忙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几人一脸狐疑,刘娘子的丈夫去开了门,风雪吹得‘呜呜——’响,门外并没有人,正要关门,一低头便见门槛处放了一捆柴火,上面还沾着雪,边上是几颗土豆。
刘家公子一愣,再次抬头,还是没看到人影,赶紧拿了东西进屋。
几人见竟然有柴火和吃的,又惊又喜。
“谁送来的。”
“不知道,人走了。”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人,六娘子疑惑,“看清是谁了没?”
刘家公子摇头。
不仅是刘家公子,不少人户,陆续都收到了送上门来的柴火和吃食。
凌墨尘看了一眼跟前横七竖八的树木,又瞅向手里一把双刀,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有此用途。
“凌公子,别停啊。”福安立在不远处,身上的衣裳湿哒哒的,不知道是被汗浸透的还是被雪水浸湿的,累得长出气了,还不忘监工。
这几日封重彦带着秦智的人马,全力挖路,本让好奶奶在府上歇着,少奶奶却跑上了雪山,开始砍柴伐木。
福安只能跟着。
没想到还有人来凑热闹,正好缺人手,福安可没那么笨,把他们赶走。
大难面前,恩怨先放一边,福安不仅双手忙,一双眼睛也忙,一会儿盯着凌墨尘,一会儿盯着冯肃。
凌墨尘没理他,忽然看向不远处正四处觅食的雪狼,招手道:“务观,过来。”
被唤了名字的雪狼,转头朝他看去,三匹狼向来一起行动,‘务观’走了过去,其余两只也跟上,凌墨尘抬头摸了摸‘务观’的头,“去,西南方向,有动静了。”
三匹狼瞬间冲进了林子里捕食。
福安脸色僵硬,终于知道那日后脑勺挨得那一下,有多活该。
原来不止是主子
见凌墨尘又朝着底下的沈明酥走去,福安如临大敌,深一脚浅一脚想赶在他前头,没走几步,腿上突然被一根绳子套住,一个不稳,扑进了雪堆里,吃了满口的雪。
刚抬头,便见冯肃朝他递出了一只手,笑道:“起不来了?”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凌墨尘站在沈明酥身旁, 眺望了一眼底下山川下那条蜿蜒的北河,道:“河冻上了。”
为了在雪地里显得醒目,沈明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青色劲装, 随他目光望去,整条河面确实已不见半点流动的水流。
上一回北河结冰,还是在二十二年前, 顺景帝死的那一年,周家江山被赵家夺取的那一年。
北河结冰,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是五年前大邺的战线没有挪到德州, 今年青州又有一场苦战,虽然眼下的青州,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明酥捆好了木柴, 放在做好的木筏上, 固定好绳索,套向肩头。
这几日数不清拉了多少回了。
凌墨尘还是不太明白, “州府侍卫都死绝了?”用得着她堂堂长公主来这雪山砍树。
“侍卫的命也是命。”大雪封山,稍微不慎, 要么被冻死,要么被摔死。
沈明酥发丝上已白茫茫一片,脸颊也因劳累透出了红晕,看向了山下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凌墨尘, 有些事, 注定了要自己做。”
有些路, 也只有自己能走。
谁也帮不了。
谁也无法陪着谁, 走到最后。
那日在茅草屋的小院里,沈明酥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对于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路,不能陪你到最后。”
她无法将自己给他,也不能将他带回昌都,他们之间,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不可能。
凌墨尘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样的结果,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让我做回‘务观’。”
沈明酥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
她也曾被困过,质疑自己的命,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隐姓埋名的日子看似过得潇洒,可每回深夜里醒来,心口皆是空落落一片,那股孤寂和迷茫,无人能慰藉。
因为最爱他们的人都不在了。
她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
到了第六日,沈明酥在街头上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许是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也没有爬起来。
沈明酥走上去,将人翻了过来,人已经死了。
脸上沾满了白雪,看不清样貌,她伸手扒开积雪,才看到了那张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但还是能认出来。
张家大爷。
上回在城门口,沈明酥还看到他被自己的孙子抱住,家里的人将他留了下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是摔死还是冻死的。
沈明酥起身,将他拖出了雪坑。
忽然“哐当——”一声响,从他坏里掉出了一把匕首,连同那块匕首,还有一样东西也滚了出来。
是一块被冻成了冰块的肉。
沈明酥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腿,左腿的位置,有一团很明显的紫色血迹,已经凹下去了不少。
沈明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喘不过气,只能张嘴呼吸,寒风从她半张的嘴里灌入喉咙,如同刀割。
她起身,没站稳,跌在了地上。
没让福安过来扶,自己撑着冰凉的地面站了起来,把张家大爷的尸体托在了木筏上,固定好,继续往前走。
狂风带着呜咽,裹着风雪不断在耳边呼啸,似是要同将她掀翻在地上,沈明酥抬起头没躲,任由风雪扑在面上,神色始终淡然。
天命是什么,她从来不信。
她的兄长乃大邺的皇帝,是百姓敬仰的国君,是百姓陷于危难时的支柱,而她是大邺的长公主,肩上负担的也一样。
他们不是灾星,他们也在努力,努力不让大邺的子民陷入战火,不让他们被饿死,冻死。
沈明酥敲开了张家的房门。
当张家公子看到她身后木筏上的人时,双腿一软,当场跪在了地上。
沈明酥让福安把人帮忙抬进去,片刻后便听到了一阵悲恸的哭声,“我怎么就这么蠢,这大雪天,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肉”
“我这是要天打雷劈啊。”
“爹啊”
屋里几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沈明酥没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手掌划破了一块皮,沈明酥拿出手帕裹在了掌心内,再一次往雪山上爬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解救这些人,但她总得试试。
封重彦夜里回来,也是一身积雪,在外面吹了几日的风雪,又开始咳嗽,福安忙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饮下后方才平复了一些。
物资紧缺,炭火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烧着,火盆内的几颗银骨炭,在他回来前不久刚引起来,还没有火苗,屋内又冰又凉。
封重彦看了一眼外面还燃着灯火的屋子,一面脱下身上的雪衣,一面问沈明酥情况。
福安接了他递过来的大氅,已被雪水浸湿,又沉又冰,这个节骨眼上,想听好消息,是不可能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张老爷子死了。”
上回当过他家‘儿子’,封重彦自然认识张老爷子,皱了皱眉,“冻死了?”
福安把情况说了一遍,“城内的粮食紧缺,粮仓被烧,说到底与胡人脱不了干系,大邺的百姓心头愤怒,谁也不愿意周济胡人,尽管上面有指令,可几家胡人都不堪被骂,谁也不敢出去拿粮,这不,张老爷子见家里的孙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张娘子又舍不得杀牲畜,张老爷子便借口出去买肉,实则割了自己的腿肉,喂了一家人两天,第三天死在了路上,少奶奶发现时,人都冻硬了”
封重彦没再说话,换好衣裳后,端着一盘糕点,敲了沈明酥的房门。
半天没应。
封重彦直接推门。
沈明酥早就听到了叫门声,来不及去开,刚把桌上的一盘糕点倒进了布袋,封重彦便闯了进来。
沈明酥将布袋藏在了木几下,抬头问他,“路怎么样了?”
封重彦没答。
沈明酥便知道,没什么好消息。
大雪还在落,山体只会崩得很厉害,挖出来的地方,恐怕还不及塌得多。
封重彦将手里的点心放在了她桌上,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空盘子,道:“先吃,吃了再告诉你。”
“用过了,封大人吃吧。”大雪被困了七日,青州的粮食见了底,州府上的人一日也都只吃几块点心,再配着水来充饥。
封重彦和她一样,谁也不是私囊中饱之人,不会另开小灶,盘子里的点心,是他的晚饭。
封重彦没出声,忽然伸手过来拽出了她的胳膊,掰开掌心,拇指延伸到掌心的位置破了一大块皮。
封重彦问她:“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
他答应她上雪山,她向他保证不会有事,说:“我自有分寸。”
“不过是蹭破了一块皮,无碍。”
封重彦眉心突突几跳,极力忍住,起身去她屋里找出了药箱,返回来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拭完伤口,又用纱布包扎好。
“还不想吃?”
沈明酥摇头。
封重彦坐直了身子,“阿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即便是救世主,也有他拯救不了苍生的时候,何况你只是个凡人。”
沈明酥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啥要同自己说这些。
封重彦问她:“流血不痛吗?痛,不吃东西也会饿,但你似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比神仙还厉害。”
沈明酥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刺激之言,微微皱眉,反驳,“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就吃。”封重彦再次将盘子推给了她。
沈明酥没动,她吃不下,一日下来,眼前全是张家大爷那条腿。
两人僵持,一阵沉默后,沈明酥有些累,不想与人说话,索性撵人,“大人回吧,我要歇息了。”
“沈明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封重彦没动,忽然道。
沈明酥一怔,比适才他的那句讽刺还要诧异,什么叫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什么意思?”
封重彦看着她,再问了一回,“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相信,你不是灾星。”
沈明酥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她要是没走出来,便不会选择暴露身份,她早就相信自己不是灾星,选择了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今日还曾劝解过凌墨尘,她有什么走不出来的,沈明酥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该经得起考验。”
没等沈明酥琢磨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封重彦又道:“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命运?”
YH
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不想听他说教,“我说了我已”
“即便没有你,青州今年同样也会遭受雪灾。”封重彦打断她,仿佛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不快,今日偏要同她说个明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是长公主,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下苍生!你没那个本事,你也不必担那个责。”声音越来越高,带了几分厉色,“天灾人祸,谁摊在头上,只能自己认倒霉,怨谁,怨你吗?你是谁,你是杀了他们爹娘,还是欠了他们的?在被赵家认回之前,你只是一名大夫的女儿,你吃过他们一粒米,拿过他们半分俸禄吗?”
说到最后,封重彦的目光赤红,神色凌厉,已然疯了。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他,继续反驳道:“我只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封重彦伸手,忽然从她的木几下扯出了那个装着点心的布袋,“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沈明酥哑口无言。
“你救不了他们,即便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也不够他们分食,还是会有人死。他们会感激你吗?不会,只会觉得你该死,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是在替自己赎罪,你本来就该死。你怪不得他们如此想,因为连你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沈明酥想反驳,可忽然词穷,找不到适合的话,去替自己证明她不是这样的,一时急红了眼,“封重彦,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
她抓起盘子里的一快糕点,塞在了嘴里。
封重彦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痛了就哭出来,累了就说出来,这些都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你忘了吗?”
“你恨我对不对。”封重彦看着她,“七年前,沈家遭难,你恨我,分明已经位及权臣了,为何没在沈家遭难之时,保护好沈家。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却又为我找了无数借口,来证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彻底失望,你才选择了离开,沈明酥,你是有多好的脾气啊。”
嘴里的糕点囫囵吞下去,沈明酥喉咙又紧又疼,眼底忽然缀满了泪。
“可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恨我,也没有骂过我没有良心,临‘死’之前那句遗憾之话,更是不痛不庠,你以为你‘死’了,会影响到旁人吗,不会,这么多年,我不是照常活着吗,娘娘以她的命换你的命,就是这么被你糟蹋的。”
夜里藏在梦中吞噬着她的那头巨兽,终于被人拎了出来,放在了太阳底下与她对视,沈明酥像是被刺中了七寸,声嘶地吼道:“别说了!你闭嘴”
“还有沈壑岩,你没恨过他吗?”
沈明酥惊慌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恨他不应该吗,是他沈壑岩复仇在先,给赵帝下了毒,再利用你。他能心软放过你,是对你有了感情,他后悔了。若是他没有后悔呢,是什么样的后果?是你被亲人活生生刮骨,是赵家被世人唾弃,万劫不复!最后他落到那样的结局,皆是他自己酿下的苦果,你为何不能恨?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你爱,便能抹去那些对你的伤害?”
封重彦缓缓地站了起来,退后几步立在她面前,眼底被红意浸染,手里像是握了一把无形的刀,刀刀刺向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那把刀是双刃,将她扒透的同时,自己也成了鲜血淋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阿锦,她敢爱敢恨。”
敢爱敢恨。
她怎么恨,该去恨谁,憎谁?
曾经被她胡乱封起来的伤疤,“啪——”一声崩了线,露出了里面还未好的一块块腐肉,埋在心底的憋屈,忽然奔涌而出,无法自抑,一点一点地变成憎恨。
沈明酥觉得太可笑,仰头看向他,“封重彦,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以前?”
封重彦立在那,眼底的疯狂终于慢慢地消退,像是达到了目的一般,冲她弯唇一笑,“对啊,这才是阿锦。”
是她最先告诉的他,“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
后来她自己忘了。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沈明酥讽刺一笑, “我从前如何,难为你还记得。”
“记得。”封重彦道:“刻骨铭心,怎可能不记得, 从前的阿锦,不是她的错,她从不会认。”
“周家的债, 是你祖父赵帝所为,与你何干?他可有养你一日,爱过你一日?没有, 他恨不得杀了你,他欠下的命债,你凭什么要替他偿还?就因为你身上留着他的血?那你可就太给自己长脸了, 他不稀罕。”
“凌墨尘的江山没了, 亲人没了,怪谁?怪你吗, 凭什么江山就该是他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为了那份苦衷, 做了不少亏心事,可唯有你沈明酥,不欠天,不欠地,不欠任何人。”
他言语里没有半分客气, 尖酸刻薄, 如同他在官场上的犀利, 让人很不适, 却又无法去反驳。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沈明酥同样无言以对。
封重彦做好了要剜心的准备,旁的她不好下刀, 那就先从他们的恩怨开始,本想让五年的时光把两人的过去永远地埋藏,但腐肉终归还是腐肉,不剜出来,迟早有一日,还是会烂出表面。
他先来说:“若非沈家,哪有我今日的封重彦,这句话你比所有人都有资格说,可你从未说过,因为你觉得曾经做过的事即便是错的,即便你曾经信错了人,也是你自己的错,你怨不得任何人,就像雲骨一样,你到死都没告诉我,沈明酥,你是菩萨吗,这么好的心肠”
沈明酥愣了愣,意外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旋即被他的话刺得一激,周身的芒刺一瞬竖起来了。
封重彦逼近一步,缓缓地跪坐在她跟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剜骨痛吗?”
沈明酥眼角微微抽动。
怎可能不痛,剜骨之时她才十三岁,接受不了长得那样好看的大哥哥即将成为残废的事实,哭着跑去求父亲,让父亲救他。
父亲却说:“能不能救,全看阿锦。”
她不明白。
父亲拉着她的手腕,告诉她,“阿锦想要救他,就得从这里剜走一块骨头,你愿意吗?”
不就是一块骨头,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愿意。”
父亲又道:“会很疼。”
她想着疼又能疼到哪儿去,还一脸骄傲地道:“父亲难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怕疼。”
可当真剜起来,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为此她在床上昏睡了半月。
醒了时手腕上便多了一道伤疤,父亲告诉她,“封公子的腿好了,但阿锦可想好了,要告诉他是你救了他吗?”
她犹豫了一阵,想起他初到那日,拖着一双双腿也要给父亲下跪磕头,她不忍看到他再给自己下跪,道:“还是算了。”
父亲忽然抱着她,落了泪,“阿锦,对不起。”
她那时候不懂那一句话的意思,如今想来,父亲也是不想她告诉封重彦,“阿锦,将来若有一日你陷入拒绝,便告诉对方,你手腕上的东西在他身上。”
父亲又问她:“阿锦是不是喜欢他?”
她点了头,她喜欢他,众所周知。
“父亲把你许给他好不好?”
她兴奋地问:“可以吗?他愿意吗?”
“他有什么不愿意,咱们阿锦这么好。”
他答应了,且发了誓,这一生都不会负她,答应要带她去昌都,做他的夫人,一辈子对她好。
可后来
这些事情,太久了,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前世,她以为她已经遗忘,不会再想起,即便想起来,也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如今重提,还是如同荆棘,剐蹭着她的心。
他为何就不能放过她?
她闭眼,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再同他说话,“封重彦,你出去!”
封重彦偏不走。
“剜骨之痛,岂能不疼。”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说出来,封重彦帮她回忆,“沈家遭难之时,你是否埋怨过我?就算我不知道沈家遭难,那沈壑岩和沈家十七条人命被害之后,我一个权臣,怎么可能没有收到消息,为什么还没去找你,任由你和沈月摇自生自灭,你不恨吗?”
“对啊,你为什么不来!”沈明酥脑子里那根一向冷静的弦线,终于在他的逼迫之下,崩了,厉声质问他:“我恨了,你就能来吗?你不会,你瞒着所有的秘密,自认为是对我好,可我呢,我差点死在了幽州!我被人追杀,无处可藏之时,你在哪儿?我泡在水里,祈祷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了所有人都还在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她脸上全是泪,这些话,她从未与人说过,以为能一直埋在心里,此时爆发出来,便如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又问他:“你也想沈家人都死对不对?”
死了,他就不用偿还沈家的恩情了。
他可以放心地当他的丞相,横竖是皇帝杀死的,与他有何关系,是以,他故意装聋作哑。
她看着封重彦懵了一瞬的脸色,并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甚至有了几分快意。
是他非要来问的,怪不得她。
“如今你来问我疼不疼,那我告诉你,痛,痛不欲生!”他还想听什么呢?她眼底殷红,溢出浓烈的憎意,又道:“若重来一回,我不会再救你,沈家也好,赵家也好,我都不想与你沾上任何纠葛。”
封重彦没再说话,跪坐在她对面,双刃的刀子扎进肺腑,比他想象中要疼痛千倍万倍。
见他沉默,沈明酥一声冷笑,“不是你要同我说这些的吗,怎么不说话了,你接着说啊。”
封重彦脸色惨白,“我”一开口,便是一阵急咳,咳得弯下了腰,肺腑都要咳出来了一般。
沈明酥看着他跪着蜷缩在她跟前,像极了初见那日他跪在父亲面前的模样,但又不同,那日他虽跪着,头颅却是扬了起来。
青衣素带如凛凛寒冬中的一株傲菊。
再看他如今这副模样。
竟然有了几分可怜。
沈明酥眸子红肿,叹息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曾经的志向,便是要位及权臣,你也如愿了,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
她声音很轻,“你来找我干什么呢?你帮赵家稳住了江山,功不可没,兄长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和权力,你的前程,封家的前程无可限量,为何非要折损自己的风骨,跪在我面前?”
封重彦还在咳嗽,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那根即将要断裂的缰绳,明知道支撑不了多久,还是用尽全力地牢牢地抓住。
可适才他没放过她,沈明酥也没再给他留任何后路,“封重彦,别试着补偿我,也别爱我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他咳得停不下来,却又极力去忍,胸口憋得心疼,艰难地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阿锦”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眨,两行泪落了下来,挂在了脸庞上,“我们的那场婚宴原本就不该有,今日既然说开了,待回到昌都,咱们就和离吧。”
夜里的风雪肆虐,从廊下掠过,撼动着门板,时不时发出呜咽的呼啸声。
沈明酥安静地等着他,等他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脚步踉跄地朝着门槛走去。
跨过门槛,一时没站稳,扶住了边上的墙。
福安的声音很快传来,“主子”被他宽袖拂开,又返回了门边,看向坐在灯下的沈明酥,“少奶奶,这,这怎么了”
能怎么了。
不过是相互各捅一刀,看谁比谁狠。
沈明酥抬眸,冷静地道:“把门关上,我要歇息了。”
福安不敢违背,赶紧替她拉上了房门。
屋内那盏被风吹得弯了腰的烛火,立马又挺直了腰身,火焰笔直。
沈明酥抬手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他说得没错,她不欠谁。
盘子里的糕点还在,沈明酥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坐在蒲团上慢慢地嚼着,一个一个地吃完了,才起身洗漱。
—
翌日一早,福安便守在了门外,沈明酥把布袋里的那盘糕点倒了出来,连着盘子,递给了福安,“拿给你家主子,告诉他,记得吃饭。”
福安嘴角一抽,忽然不知道少奶奶这话是不是存心的。
主子昨夜从她屋里出来,人就像是脱了一层皮,脸上半点血色都没,咳到半夜,昨儿整整一日就早上吃了几块糕点,夜里回来没吃,今日早上也没吃。
这会子坐在屋内,正给她让道。
“还是少奶奶贴心,奴才这就拿过去。”虽是一样的糕点,但少奶奶给的不同,格外的香,肯定能吃得下来,福安接过后匆匆往回走。
半路一回头,见沈明酥朝外走了,赶紧奔了几步,将盘子塞给了门外的乔阳,转身去追,“少奶奶等等奴才”
早上没再飘雪,沈明酥还是去了雪山,但这回手掌和膝盖上都做好了防御。
立在山脚下,往山上一望,一眼就能看到一条拖出来了山路,路陡的地方,铺了一层树枝和木头,做暖冲。
两人往上走,山顶上一人扛着木柴走了下来,因埋着头,看不清脸,但瞧打扮,不像是侍卫。
沈明酥正疑惑,那人抬起头来,看到她后,肩头上的木柴往旁边一放,跪在了雪地上,同她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沈明酥认出来了,是张家公子,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老爷子昨日刚安葬。
张家公子低着头,轻声道:“做错了事,总得要付出代价,父亲死了,他欠下的便由我这个当儿子的来偿还。”
大邺的百姓没有说错,粮仓被烧,即便是‘天女’作乱,可那日半夜聚集的胡人也都有份。
如今缺粮,‘胡人’百姓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屋外的那些柴火都是长公主给的,今日天一亮,便来了,能出一份力便是一份。
沈明酥也听明白了,让他起来,忽然问:“若是得不到原谅呢。”
张家公子一笑,摇了摇头,“胡人与大邺交战,本就是水火不容,不原谅才是道理,我们如此做,不是想让他们原谅,也是为了自己,想求一个心安。”
说话间,山上又有人下来。
陆陆续续有几十人,个个肩头都扛着木柴,还有些挖到了一些可以食用的树根,都是远近几个村里的胡人。
寒风扫在脸上,竟没有了往日那般割人。
“不必行礼了。”沈明酥及时制止了众人,侧身替他们让了道,扬声嘱咐道:“注意脚下,安全为主。”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翻过了跟前的山路, 山腰里的人更多,有百来个胡人。
凌墨尘也在,在指挥。
福安跟着沈明酥身后, 说了一个算得上好的消息,“少奶奶莫着急,陛下昨日傍晚已经到了允州, 正在另外一边的路上,两头的人同时挖路,最多三日, 便能通路”
沈明酥想起封重彦昨夜过来,想必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可惜自己最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三日, 对濒死的人来说, 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日子。
青州的人少说也有五六万,就算有几百个胡人帮忙, 也无异于杯水车薪,死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街头时不时会看到几具尸体,沈明酥见了,都会让侍卫将其送回家中,让其家人安葬。
积雪越来越厚,青州的存粮是一粒都没了, 胡人不抢, 也不够大邺百姓继续过活下去。
百姓每日之中, 唯一的希望, 便是风雪里的那一道敲门声,等着门槛外的一捆柴和几个土豆, 或是几条刚从雪山上挖出来的山药。
头一回没见到着人,一次两次,敲门的次数多了,大多百姓都从门缝中看到了外面的人影。
起初是长公主,后来又见到了胡人。
看着门槛外救命的柴火和吃食,再瞧向风雪里的身影,屋内的议论声渐渐地小了,但依旧没有一个人去叫住他们,也不愿意同他们碰面,拿了东西进屋,很快将门关上,佯装不知。
到了正午,天边的云雾散开了一些,终于没再见落了,可积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没有清理的地方,已经到了腰部。
同以往一样,敲了三声门,把东西放在门外,下山时靴子里不慎进了雪,这会儿化开,除了赶紧湿哒哒之外,还有些硌脚。
应是进了砂石。
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脱了鞋,把里面的石头倒出来,这才瞧见,长袜已经被一团血迹浸透。
应是被石头磨破了,太冷没有了知觉。
沈明酥没理会,重新把靴子穿好,正要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沈明酥一愣,回过头,便见适才那家农户的老人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走到她面前,颤巍巍地递了过来,“殿下,喝一碗热茶。”
寒风一吹,碗里的热气四散,沈明酥看着那一晚淡淡的汤水,喉咙莫名一紧,伸手接过。
仰头一口饮尽,热乎乎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流到了肺腑,从未有过的暖意,包裹着全身,鼻尖一酸,眸子里水雾翻滚。
饮完了,把碗递给了老人家,“多谢婆婆。”
那婆婆接过,对她行了一礼,低声道:“是草民们该多谢殿下。”
人走后,沈明酥眼眶内的泪才落下来,她从未奢望过有人能够喜欢她,理解她。
一碗热茶,足够了。
—
姜云冉呆在屋里也闲不住,上不了雪山,便候在山下帮忙。
路面不好走,姜云冉在靴底装了两层防滑链,拖着一捆柴扛在肩上,虽没有沈明酥走得轻松,但也算跟上了她的脚步。
沈明酥本以为她是来添乱的,见她当真跟了上来,有些意外。
姜家在昌都算不上高门,可在昌都安家的门户,底子差不到哪里去,一个七品的官员,比有些地方的州府过得还滋润潇洒。
比如说青州的知州,吴文敬穷得叮当响,上回采办了一圈物资回来,口袋里十两银子都凑不出来,买粮的时候,还是封重彦掏腰包添上。
姜家显然比他有钱,姜云冉又是姜家唯一的嫡女,想不出来,姜家平日里是如何培养她的。
“歇会儿。”见她跟了自己这一段,有些吃力,沈明酥停了脚步。
姜云冉却摇头,喘着粗气道:“嫂嫂不必在意我,我能跟得上。”
自从上回一声嫂子后,像是开了个口子,再也没有那么难为情了,嫌弃叫殿下显得生疏,如今是一口一个嫂子,唤得极为顺口。
沈明酥也没去纠正她的称呼,赞了一声,“力气不小。”
姜云冉听她一夸,来了劲儿,“嫂子不知,我自小力气就大,儿时同二叔家里的一位堂兄掰手劲儿,掰赢了,害得他至今瞧见我就躲。”
沈明酥一笑,这几日太过于沉重,陡然见到一张笑颜,心口松了不少。
姜云冉跟上她,接着道:“咱们姜家之前是卖豆腐的。”
大雪封路后,个个都被困在了屋里,茶楼全都关了门,姜云冉都快闷死了,此时话匣子打开,便停不下来了,揭起了家底,“顺景年之前,商户没有入仕的资格,姜家原本也没指望家里能出个书生,老老实实做起了商户,可父亲偏生爱读书,出去卖豆腐手里还捧着书不放,被祖父祖母呵斥,说他不务正业。谁知,顺景帝上位后,改了科举制度,商人也能赶参加科考了,父亲头一场就拔了个头彩,中了举人,一时成了昌都商户眼中的楷模和希望。”
“为了让更多的商人和百姓勤奋读书,顺景帝破格录取了父亲,将其安排在了翰林院任典薄,赐七品官。”
姜云冉语气一转,叹息道:“谁知入职即巅峰,这么多年,还是个七品官。”
就连后来靠上科举的那些个商户,都超越了他。
是以,姜家坐不住了。
起初各种压力都给到了父亲,认为是他不努力,不上进,后来父亲见熬白了头,也没有半点高升的迹象后,便改变了努力的方向。
联姻。
于是,作为姜家大房的嫡女,她便成了唯一能拯救家族的人。
可惜她自己并没有攀附权贵的梦想,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书香气息,倒是遗传到了家族的老本行,喜欢推豆腐。
小时候便跟着母亲推磨,练就了一双好臂力。
家中长辈见她整日泡在豆腐堆里,对她燃起来的希望,很快扑灭,但泼天的富贵说来就来,还未及笄,便被昌都第一大户看上了。
听媒人说是封家二夫人看中了她样貌。
定亲时她才十二,半大的孩子,常被几个兄长称为猴子精,哪里来的样貌可言。
府上的几个姑娘渐渐地长大,每有宴会,必会收拾打扮一番,兴高采烈地去,叽叽喳喳地回来,议论这家公子,议论那家公子,看着几人羞答答的神色,她只有观望的份。
别说去宴会,就连去街市都要戴个帷帽上。
因为她许的是人家是昌都最有权势的封家,祖父虽是商户,却格外注重规矩,说高门大户讲究多,最好不要抛头露面。
不出去,只能呆在家里。
闲下来,她便喜欢推豆腐,待嫁了五六年,她便推了五六年的豆腐,瞧着细胳膊细腿,实则力气不小。
如今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她一通说完,只为磨了一下嘴皮子,活动一番舌头,没指望沈明酥来回应,木柴往肩头上一扛,抬头望了一眼天,高兴地道:“嫂子,雪好像真的停了。”
早上停了后,这都大半日没落了。
沈明酥也察觉到了,“是停了。”脚步没再停留,同姜云冉道:“别再说话了,保存力气,送完这一趟,咱们去看看路。”
姜云冉说了这一阵话,确实喘得厉害,乖乖闭了嘴。
送完木柴,两人刚从村子里下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疾驰的马蹄声。
自大雪封路后,青州的街道清清冷冷,一眼望去,几里之外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路上来往的唯有州府的侍卫。
这个时辰,侍卫要么在城外挖路,要么在雪山上忙碌。
听马蹄声也不像。
很快马匹到了跟前,马蹄上镶了防滑的马掌,马身也比平常马匹高上许多。
是封胥的踏雪军。
那人不认识沈明酥,但认识福安,越过几人后,忽然勒住了缰绳,神色匆忙地问道:“封大人可在?”
福安认出来了,是从德州过来的报信人,骑的还是战马,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长公主殿下在此,可有急报?”
半月前长公主在青州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德州,那人立马翻身下马,跪在了沈明酥跟前,行了一礼,禀报道:“胡人两日前压境,封将军正全力抗敌,让属下前来传话,很高兴长公主殿下归来,但青州,他实在是有心无力,还望殿下见谅。”
德州战事一起,最短也要半月,别说挪用粮草,若青州还未通路,德州也要断了粮草。
沈明酥理解,“封将军的话,我收到了,让将军一心应战,青州不必他挂心。”
“是。”那将士说完,却没起来,埋头了一阵,声音悲痛地道:“封国公没熬过来。”
沈明酥一怔,姜云冉也愣了神。
福安脸色都变了,上回封二公子传信不是说只是一场风寒吗,不由哑声问:“何时的事?”
“前日,封国公旧疾复发,没挺过来,封将军带话给封大人,人已去,他前去也无意义,还请封大人留在青州,全力通路,确保国公的遗体,能早日送回昌都。”
这是封胥的原话。
此时,封重彦即便去了德州也无意义,青州大雪封了路,德州也一样,每年冬季,通往昌都的几处山路都会被大雪堵住。
唯一能走的便是青州。
自五年前,固安帝死后,封国公便再没回过昌都,曾立下誓言,要葬身于战场,任凭封夫人如何劝说,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德州,也没把人劝回来。
那之后封夫人便死了心,回到昌都后去了灵隐寺,出家礼佛,一个月在府上住不了几日,只为了睹物思人,到底还是没放下,巴望着有朝一日回府后,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谁能料到封国公,当真就这么走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