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封国公十几岁时便上战场, 前后随过顺景帝和固安帝,两位皇帝亲征,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得上一代名将。
如今去世了,却被大雪封在了德州,遗体都不能立马运回昌都, 不免让人觉得凄凉。
不知道路什么时候通,沈明酥跟着踏雪军一道去了城门外。
雪崩的当日,沈明酥去瞧了一眼, 确实如秦智所说,山体坍塌了三里,如今再来瞧, 山道几乎塌了一半。
半个月来大雪不停, 挖的速度远远没有塌得快,侍卫们个个都脱下了夹袄, 一身轻装,埋在雪堆里奋战。
封重彦也在。
一身蓝青色圆领长袍, 没披大氅,手里握着一把铲子,在铲雪。
沈明酥没过去,看着那名踏雪军走到了他跟前,跪下行礼, 隔得太远, 峡谷里有风声, 她听不见, 但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良久过去,封重彦立在那, 手里的铲子抵在地上,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踏雪军还在他跟前跪着。
若上回收到封胥的来信,封重彦即刻起身去德州,还能见到封国公最后一面,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见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沈明酥知道他难以接受,提步往前走去。
今日雪停,日头从阴云中钻了出来,太过于微弱,照在人身上,半点温度都没,被铲过的山路,已经铺好了木头,沈明酥踩着一根根的木块,缓缓往前。
为预防头顶上的积雪再坍塌,靠山的一边,以麻绳编制成了网子,固定在了木钉上,若是有积雪落下来,不至于砸到人身上。
两日了,没有坍塌的痕迹。
沈明酥听到耳边传来隐隐隆隆之声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距离两丈之时,对面的封重彦忽然抬头望了一眼后面的山头,面上的神色遽然一变,恐惧地冲她大吼,“退后!!”声音吼得嘶哑,彷佛破了一般。
沈明酥一愣,终于意识到适才耳边的声音是什么了,脸色一变,转身便往后撤。
还是没来得及。
崩塌的白雪如巨浪砸了过来,一阵地动山摇,什么也看不到,身子裹在了雪堆里,伸手去抓,抓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随着下坠的雪海来回翻滚。
出城的马匹不够,福安和姜云冉都没来。
卷走的只有沈明酥。
秦智反应过来,脑袋都炸开了!一声“救人!”喊了一半,便见一人跟着跳了下来。
比乔阳还快。
是封大人。
“他娘的!”秦智腿都软了,看着底下如海浪一般翻滚的雪沫子,随着乔阳一道往下滑,吓得哭了出来,边滑边骂道,“狗日的老子爷,瞎了你的狗眼,看清楚是谁了吗,你也敢卷,老子跟你拼了!”
霞云山底下是一条河流,此时已冻了三尺深,这般被雪砸下去,不是被雪里面的石头撞死,便是被摔死。
沈明酥知道后果是什么,大雪当头砸下的瞬间,她几乎喘不过气,脑袋晕厥了一阵,身子直往下坠去,浑浑噩噩地掏出了袖筒内的弯刀,奋力往石壁上刺去。
雪太厚,刺不进。
一下不成,两下、三下,一面往下坠,一面继续往山崖上刺,同时另一只手,试图攀住山上的岩石,可冲力太大,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忽然一人从旁边的雪堆里落下,经过她的瞬间,一双胳膊快速地抱住了她的腰,重量压下来,她手里的刀子终于碰到了山壁。
熟悉的冷梅香气入鼻,被冰雪一融,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
她知道是谁。
没想到他也跳了下来,封国公刚去,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往下跳。
眼下没有多余的功夫让她去想别的,手里的弯刀死死地卡在了山崖上,铺天盖地的积雪不断地冲在她头顶上,一张嘴便会进口,呼吸逐渐困难,正要抬手去抹脸上的冰雪,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她被迫的贴在了他胸前,额头与他的胸膛之间腾出了一个可以呼吸的间隙。
弯刀刮在石壁上,不断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终于卡到了一个缝隙,两人下坠的身体总算停了下来,沈明酥伸脚去踩,想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岩石,这一踩,心凉了半截。
底下是悬崖冰河。
还没好想应对之策,“嘣——”一声,那把他曾经送给她的钨钢弯刀,终究还是断了,身子急速往下坠去。雪花四散,裹着风声“呜呜——”扑在耳边,腰间的那只手紧紧地抱着她,另一只手则圈住了她的头。
落地前,底下的冰层,像是被什么东西破开,沈明酥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皮开肉绽,轻微的刺疼后,便是彻骨的寒凉,河水瞬间灌入耳鼻。
腰间的那只手忽然将她往上一拖,破出了水面,迷迷糊糊听到了岸上急切的声音:“快!拉人!”
“我下去,绳子拉好!”
“放”
被积雪从山路上砸下来,再被冰凉的河水一刺激,到底是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醒来时,屋里已点了油灯。
屋内安静,昏黄的光晕铺满了屋子,姜云冉正坐在床边,不眨眼地盯着,见她醒了,长松了一口气,“嫂子吓死我了”
惊吓的不只是她,整个知州这一日谁不惊心动魄。
尤其是霞云山亲眼看到雪崩的人,吓得半天都没回过神,秦智和乔阳将人从冰窟窿里拖出来,听说上马背时,都是被人推上去的。
回来换了衣裳后,便在门外蹲着,腿软,站不起来。
“人呢?”沈明酥撑着起身,一动,身上好几处伤口撕扯着疼,应是滚下山时被石头撞到的。
“嫂子身上还有伤,先躺着,别动。”姜云冉又把她按回了床上,轻声道:“嫂子是问兄长吧?放心,封大人也回来了,大夫刚出来,虽说比嫂子伤得严重,但无性命之忧。”
说着忍不住感叹:“嫂子和兄长这回是福大命大,等回了昌都后,寺庙里的菩萨我熟,多买些香火,咱们把愿给还了。”
沈明酥听她说人都回来了,缓了口气,问:“伤得有多重?”
她记得落下去后,底下的冰层并没有完全破开,封重彦松来了她头顶的手,似是拿弯刀刺中了冰层,隐约听到了一道骨折的声音,不确定是他的手还是脚。
瞒也瞒不住,姜云冉埋头道:“大人的一条腿骨折了。”怕她担心,忙又道:“大夫已经接上了,疗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
他有雲骨在身,即便是骨头碎成了渣,也能重塑,沈明酥倒是不担心。
想问姜云冉雪路的情况,她估计也不知道,身上不过几处轻伤,并不碍事,坚持着起来,让姜云冉唤了秦智进来。
秦智今日同乔阳一道滚下雪山救人,同样也带了伤,人救上来才察觉自己的胳膊肘脱了臼,进来时还绑着白纱和夹板。
见她醒了,秦智双膝跪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儿,战场杀敌没有见他流半滴泪,今日看到两位主子滚下了山崖,竟急得大哭了出来,此时还没缓过神,满怀愧疚地道:“属下失职,没能护好长公主殿下,请殿下赎罪。”
先是胡人作乱,青州粮仓被烧,再是雪灾,两位主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用陛下翻山过来砍他脑袋,他自己都会动手。
“将军起来。”谁能料到还会有雪崩,是她自己没有防备之心,一堆人为了救她,吃了不少苦,沈明酥从床上起身,让秦智坐。
姜云冉忙将斗篷披在她身上。
沈明酥手受了伤抬不起来,便也由着她帮忙穿好,抬头看向只坐了椅子一角巴掌大的地方的秦智,问:“秦将军,雪路情况如何?”
秦智知道她担心,回复道:“殿下放心,今日那一塌,倒是塌出了山上另外一条路,不出两日,便能与允州前来的支援会面。”
到时,陛下也该进青州了。
沈明酥长舒了一口气,“安全为主,雪没落了,日头一照,最容易雪崩。”
“好,属下定会叮嘱底下的人。”
“封国公”沈明酥顿了顿,灵柩既要从青州过,最好先运过来,德州战乱,封胥怕是腾不出手,派青州的人过去迎灵柩最合适。
一代名将,杀敌无数,归了天,后事不能含糊。
原本还不确定封重彦会不会去德州,如今一场意外折了腿,八成是去不了了,沈明酥同秦智道:“劳烦将军和吴知州,去找几个懂筹办葬礼的人,与德州的人一道过去,将灵柩接过来。”
在战场上的人,随时做好了就地埋骨,哪里懂什么葬礼,之前顺景帝和固安帝驾崩后,一切都是封国公在筹办。
如今,一时半会儿还真就找不出来能筹办葬礼的人。
秦智皱了皱眉,正绞尽脑计,一旁的姜云冉犹豫了片刻后,开口道:“要不,我去试试?”
沈明酥一愣,看向她。
姜云冉便道:“之前祖父去世时,祖母哭得肝肠寸断,府上的事情都是母亲一手操办,我跟在她身旁,多少学了一些。”被跟前两人惊愕的目光一望,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声音低了许多,“应,应该能应付。”
这话委实谦虚了,自从她与封家许了亲事后,为了将来不给姜家人丢脸,祖母特意让她历练。从十二岁起,府上只有要红白事,她都逃不过。
一回生二回熟,家里死了两三个亲人后,她便出师了。
沈明酥的身份曝光后,众人也都知道了姜云冉的身份。
起初封二公子底下的一帮子兵将还曾调侃,说二少奶奶就是一条鱼,从盘子里跳进了锅里,怎么也没能逃过封二公子手里的锅铲。
姜云冉听到后还气了一场,红着脸道:“谁是你们二少奶奶了!”
她逃婚的事,众所周知,本以为她会躲着二公子不见,没成想,倒是主动提出了要去。
她是封家的儿媳妇,此趟前去,比任何人都适合,秦智头一个赞成,“二少奶奶既然会,何须再找人,正好,此趟也能见到咱们封二将军。”
姜云冉笑得僵硬。
她曾嫌弃封二公子是个武夫,到了青州后,见识过了胡人作乱,知道这些兵将守护的是什么,心头那点嫌弃便随之淡去。
但若说就此改变主意,好好做她的封家二奶奶,她又不甘心。
为何不甘心,具体说不清楚。
可一想到什么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她便觉得还是人各有志,这世上自有喜欢英雄的姑娘,她没出息,喜欢的是书生。
这一趟过去,还真没想过会与封家二公子碰面,只是她身份在此,一日不和离,她便一日是封家的儿媳妇,公公走了,她不能不管。
见到了也好,正好同他提一提和离之事。
同她相处了这么久,沈明酥对她多少了解一些,她说会,那八成就会,说不会,就算是按着她脑袋,手把手教也不会。
比如说煮面。
她头一回遇到比她还不会做饭的人。
沈明酥问她:“当真愿意去?”
姜云冉点头,大事面前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国公爷乃振国大将,如今归了天,总不能让其英魂流落在外,我懂引魂,应该去。”
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秦智当下便带着姜云冉下去收拾。
躺久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困意,沈明酥起身打开门,看向对面燃着灯火的屋子,裹了一下身上的斗篷,终究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大夫在外间随时候着,屋内只剩下乔阳和福安在伺候,听到脚步声,两人回头,见是她,行了一礼后,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沈明酥立在床侧,封重彦还没醒,除了两条被白纱捆住的腿,脸上也有好几处擦伤,脸色比起在青州初见那日还要苍白。
沈明酥皱了皱眉。
福安主动禀报道:“主子的一条腿被石头碰伤,见了骨,又跌在了冰面上,当场骨折,大夫刚处理好,应该快醒了,少奶奶坐会儿吧。”
福安给她搬了一张木墩,奉上了茶,见她坐在了床边后,便拉着乔阳守去了门边。
身旁没人了,沈明酥才看向他的右腿,此时也看不出来什么,被白纱包裹得严实,一片血迹斑斑。
这一幕莫名熟悉,像极了十年前他初到沈家时。
听姜云冉说,两人从城外回来,已有两三个时辰了,既有雲骨塑骨,不应该如此严重。
“醒了?”耳侧忽然一声。
沈明酥转过头,封重彦睁开了眼睛,问她:“伤势如何?”刚醒来声音疲惫又嘶哑。
能从雪崩中活下来,不是她福大命大,是因为他救了她。
两人从那晚吵架后,再也没有说过话,像是怕她再刺他一刀,他躲得极好,沈明酥摇头,“没你严重。”
“没事,很快就好。”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乔阳和福安都在外面候着, 没人伺候,沈明酥问他:“要喝水吗。”
封重彦摇头,“不用。”
沈明酥还是起身替他去倒了一杯茶水, 端到了跟前,想要放下茶盏伸手去扶他,封重彦没让她扶, 自己试着起身,可才动了一下,额头便生了一层冷汗, 脸色苍白如雪,最后还是无力地躺在了床上。
若此时还说他有雲骨护体,沈明酥怎么也不会相信, 轻声道:“雲骨重塑筋骨只需要一个时辰, 封大人身上的雲骨还在吗?”
封重彦等那一阵晕厥的疼痛过去后,才道:“身子太差, 雲骨用久了,也不管用了。”
沈明酥没去信他的鬼话, 直接问:“雲骨去哪儿了?”
封重彦沉默。
沈明酥立在他床前,俯首看着他愈发惨白的脸色,又道:“给凌墨尘了?”
封重彦还是不说话。
不用再问,沈明酥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以,凌墨尘能活下来, 根本就没有什么灵药, 而是封重彦将身上那块雲骨给了他。
难怪, 从来青州后, 他便一直咳嗽,反倒是之前的病秧子凌墨尘, 生龙活虎。
沈明酥立在那,一声不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那东西原本就不是她的,也不是封重彦的,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叫物归原主。
见她不出声,封重彦笑了笑,轻声道:“阿锦,谁也不欠。”
不是他的东西,他不要。
他还给他,她便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她可以毫无牵绊地活着,做回她自己,做回曾经的阿锦。
是他逼着她学会儿隐忍,学会儿如何将苦楚埋在心里,便该还给她一个不欠任何人的底气。
“多谢阿锦当年救了我,救命之恩,我封重彦无以为报,阿锦说得没错,我已经有了今日的地位,应该满足。”他早该同她说这番话了,但一直没有勇气,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侥幸,认为他们之间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如今,他这副模样,又如何能配得上她。
她有更远的路要走。
封重彦微微转过头,低声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写好给了福安,你找他拿,过两日陛下就来了,你同陛下回昌都,好好做你的长公主。”
她是长公主,喜欢谁,将来便和谁在一起。
他声音沙哑,两句话,已经让他出了一声的虚汗,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力气,哑声道:“阿锦也病着,不必来看我,早些回去歇息吧。”
油灯里的火焰无声地跳跃,良久都没听到声音,沈明酥转过头,才见他闭着眼,又晕了过去。
沈明酥垂目看了一眼手中凉去的茶水,呆愣了片刻后,并没走,继续坐在了那张木墩上,安静地坐着。
浓浓的药味弥漫在屋内,鼻尖的那抹冷梅香再也闻不到。
四处渐渐静下来,落了二十多日的雪,今日终于停了,封住的路也快挖通,青州得救了。
沈明酥抬眸看向沉睡中的人,轻声问:“封重彦,你也想留在青州,是吗。”
耳边依旧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她。
一滴泪溢出眼眶,“啪嗒”落下,砸在了她握住茶盏的手背上,沈明酥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半晌后,唇瓣轻启,道:“封重彦,也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完起身,轻轻地放下了茶盏。
今夜的云层散去,窗外似乎还能看到几颗星辰,她脚步很轻,到了门口,福安和乔阳才察觉。
两人也没问她。
待她脚步跨出去了,福安才忽然叫住了她,“长公主殿下。”
不是少奶奶。
沈明酥回头。
福安跪在她跟前,“奴才知道,殿下心里如今许是已经没有了主子,可主子,主子他不能没了长公主。”
那日他都听到了。
“主子说得不对,他说长公主‘死’了后,他照样活得好好的,那话都是他骗人的,他活得一点都不好,还,还曾一度不想再活下去。”
福安没去看沈明酥的脸,在人前主子乃人人敬畏的权臣,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点差错,他的能言善辩只用在了朝堂上,从未在长公主面前替自己申辩过半分。
他爱长公主,不想让她再为难,受半点伤害,有些话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
福安埋头道:“他身上的雲骨早就没了,殿下‘死’后,他痛不欲生,却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替陛下扫除了异党,在陛下坐上皇位后,他便没了求生的欲望,让奴才找来了凌墨尘,让凌墨尘答应,有生之年,再也不能伤害赵家任何人,永不踏入昌都。”
“代价便是,他挖出了雲骨,还给了他。他说,周家的东西他还了,余下的便是凌墨尘欠殿下您的了。”
那夜他问少奶奶剜骨疼吗,可他自己也曾剜过,深知其中滋味,又怎么不知道。
他的心本就受了损,雲骨一剜,身体承受不住,躺在床上半年,期间曾没了活着的欲望。
若非陛下找上门来,同他道:“大人,还请帮朕找回十锦妹妹。”,他怕是就那样睡下去了。
还有。
“主子当年并非没有去找过殿下。”福安抬头看着沈明酥,“沈家遭难之时,主子人压根儿不在昌都,赵帝知道他会护着沈家,将其支去了岭南,半道上听到消息,主子一刻都没歇息,马不停蹄地赶去,到了幽州,却只看到了沈家的十七条尸体,主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的伤痛,殿下没有看到,是他亲手安葬了沈家人,找到殿下时,殿下正泡在水里,远处便是高安的人马,他不能在此时出现,只能跳入河中,挟持了船上的船夫,将殿下带到了昌都。”
福安声音哽塞,“殿下到府上那日,他早就见过殿下了,正被赵帝召见进宫,质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昌都。”
“殿下走后,主子才转过身,一直看着殿下进了院子才回头。这样的偷偷观望,时常都会有,他不敢让殿下察觉,也不敢让赵帝看出来。”
“殿下怪罪主子没有告诉您秘密,一边是殿下的养父,一边是殿下的至亲,连主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平衡,换做殿下,又该如何承受如此大的打击?”
福安说完了,便起身从袖筒内掏出了适才主子说的那个匣子,交给了沈明酥,“主子让奴才给殿下,祝福殿下一辈子平安顺遂。”
“除了殿下想要的东西,里面还有奴才放置的一封信,乃沈太医最后写给主子的绝笔信。”福安道:“虽说如今一切都没了意义,又或许主子做的并不如意,但殿下那句,他想盼着沈家人死,实属冤枉了他。”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雪停了, 夜风还在,廊下檐角所悬的一串铜铃,咣啷咣啷响着, 天边几颗寥寥星辰,乍一眼瞧去挺亮堂,仔细一看, 那光芒越来越弱,似乎就要瞧不见了。
福安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巴巴地盼着她听完了这一切,能回心转意。
片刻后,却听到一声, “你主子要死了吗?”
福安一愣, 一时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竟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大夫说无性命之忧,腿虽骨折了, 养个半年,便能完全康复。”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主子的底子好,即便没了雲骨,只要好生将养, 将来身子骨定不成问题”
“既不会死, 有什么委屈, 让他当面同我说。”
沈明酥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匣子, 福安原本双手捧着,此时见她来取, 手指头又扣得死死的,沈明酥拖了一下没拖动,看向福安。
福安托着哭腔,“殿下”
沈明酥用力一拽,拽到了手里,跨入闯堂,凉风扑来,面上一冷,这才察觉到了脸颊上的泪痕。
回到屋内,沈明酥将匣子撂在了床头。
姜云冉当夜便跟着踏雪军出发去了德州,沈明酥没再上雪山,砍再多的木头,于青州而言都是杯水车薪,唯有通了路,拿到物资,才能真正地解救青州。
沈明酥去了城外,顶替了封重彦的位置。
如秦智所说,塌方的地方塌出了一块平地,隔着山崖能听到对面山腰支援军的动静。
不知是谁吆喝一声,对方立马给出了回应,激昂的回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内,挖路的侍卫们安静了一瞬,接着齐声呼喊,声音穿梭在峡谷内,士气顿时高涨。
“快了快了,兄弟们,赶紧挖!”
“老子舌头都快麻了,终于有肉吃了。”
“咕噜肉配上酒绝了。”
“没出息的东西,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有了昨日的教训,秦智说什么也不让沈明酥靠近塌方的路段,从山腰跑出来,满脸红光地禀报道:“殿下,明日路能通。”
—
冯肃爬上山头,凌墨尘正望着底下的北河。
“明日便能通路。”冯肃走到了他身后。
凌墨尘没什么反应,坐在雪地里的木头上,听了沈明酥的,上雪山时换了一件颜色深沉的紫衣,单薄两层,也不怕冷。
寒火草确实是个好东西,就他如今这副身子,不畏严寒,不畏疾病,只要不毙命,就算千疮百孔,也能很快愈合。
不过是疼上一场。
冯肃又道:“殿下伤势很轻,并无大碍,倒是封大人,有些严重。”
说完又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两人的伤势如何,主子在人家的屋顶上蹲了一个晚上,只怕早就知道了。
就算他不知道,也该听到了侍卫们的议论,封重彦不顾性命,跳下雪山,保住了长公主。
良久凌墨尘才回头,问他:“你说,英雄救美,在我身上怎么就这么难呢?”
冯肃被他一望,摇了摇头。
他哪知道。
若非山路被堵,长公主滞留在了青州,半个月前主子就该走了。
折腾了这半个月,一把双刀都砍出了豁口,尽管知道是无用功,可长公主乐意,主子也高兴,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路通了,不知道主子是不是还要走。
要走,又该去哪儿。
明日就通路了,今日最后一批柴火,还得给她运下去,凌墨尘起身,知道封肃想问什么,缓缓地道:“德州打仗,封国公死了,封胥八成也疯了,不能去,去了只会看到尸海。”他胆子小,怕被吓到,“昌都也不行,封重彦在我腿上绑了跟绳,去不了,余下几个州?”
他问冯肃,脸却没有转过来,熬了一夜,眼底布满了血丝,细看还有些浮肿。
冯肃答:“二十三个州。”
“青州不算。”
那就是要走了,冯肃道:“二十二个州。”
“随便选一个地方,找个你喜欢的,这回换我跟着你。”
冯肃一愣,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随波逐流,“主子”
“谁说她不欠了。”凌墨尘忽然道。
冯肃没听懂。
凌墨尘又道:“她还欠我一场紫藤花海。”
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但那日她来问自己想要什么,他没忍住,说了,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两人从一开始相遇,便注定了结局,她那般聪明,又怎么可能会爱上他。
她给他的,从始至终只是她的善良罢了。
亲耳听到了她的拒绝,也算是死了心,到底还是想贪念一回曾经那段绚烂的时光,同她道:“刚才的不作数,再陪我在看一场紫藤花。”
她答应了,“好。”
她还是好骗。
他哪里需要她来许条件。
他从封重彦手里拿回了雲骨,翻山倒海找了她五年,想要的,不过是亲眼看着她还活着。
如今已如愿,他感谢老天还来不及,怎可能有资格提条件。
下雪不冷化雪冷,积攒了二十多日的寒气,一蒸发,山道上白雾蒙蒙,谷里的风如吼,吹得他身上的袍摆不断翻飞。
他最后抬头眺望了一眼北河,看到的全是寒冬里的萧条,白雪茫茫一片,无任何特殊之处,半个月来,他每日都在看,想看看这条将他父亲淹没的北河,到底有多神秘和凶猛。
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条河。
从小他便听身边的将士同他讲这条河,说其吞灭了无数英魂,无形中将其魔幻,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没有宏图大志,懂事时已经离开了皇宫,还没来得及尝到权力的甜头,是以,没滋生出谋求权力的野心。
反而在每日的等待和失望中,对那座皇宫有了莫名的抵触和憎恶。
杀人偿命,大仇得报。
足够了。
他身上有雲骨护体,冯肃却没有,寒风凛冽,吹久了不由打了个哆嗦。
凌墨尘察觉到了,起身正要收回目光,视线内忽然扫到了冰面上的几个黑点,在白茫茫冰雪之间,格外显眼,正在快速地往前移动。
冯肃本见他都起身了,又顿住忽然不走了,愣了愣,抬头顺着他目光一望,也看到了,脸色变了变,“那是什么?”
很快反应过来,是一支胡军!
要过北河。
—
听到了城内的号角声,沈明酥才从城门赶回去,途中遇上了州府报信的人,“胡军,五百余人,从海面上偷摸过来,正过北河”
秦智的一只胳膊还没好,吊在胸前,适才听到那道号角声,脑袋都麻了,此时听完消息,怒气冲天,大骂道:“胡人狗鼻子倒是挺灵,知道这时候来欺负人,老子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有去无回!”
扯下手上的绷带,打马越过了沈明酥,“殿下先回州府,等属下砍了胡人脑袋,给陛下当见面礼”
说完带着人马快速往北河赶去。
沈明酥没回州府,跟在了身后,五年内,她早就将青州的地势摸透,北河结冰,几十年才遇一回,胡人怎能错过偷袭的机会。
德州自顾不暇,青州又被雪灾断了路,如此好的时机,谁不心动。
昨日雪停了,今日又是艳阳高照,到处的积雪都在化,马蹄不能跑太快,摔了几匹马后,秦智意识到了问题,不能太心急,减慢了速度,反倒是沈明酥稳打稳地走在了他前面。
等到了北河边上,只见到了两名侍卫守着。
沈明酥过去,问道:“谁在里面?”
侍卫犹豫了一下称呼,随后禀报道:“国师,半个时辰前,带着雪山上的侍卫,已经到了河面,让属下在这守着,说要是殿下来了,就让殿下在河边等着,他要给殿下送一份临别大礼。”
赵帝死后,无论是固安帝还是如今的皇帝赵佐凌,都没有废除凌墨尘的国师一职。
侍卫也没叫错。
他想送礼,秦智也想送,没等沈明酥发话,当下扬起马蹄跃上了河面上的冰层,“那就看谁有本事先割了胡人的头颅。”
青州一到冬季,每年都会落雪,马蹄上都打了特殊的防滑马掌,可一踩上冰层,还是会打滑。
北河上回结冰是在二十二年前。
当年顺景帝只带了一支十来人的亲兵队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突击的胡人,对方万余人,顺景帝借着河面上的白雾,把自己伪装成了一支突袭队伍,胡人看不清,不敢贸然行动,最后顺景帝以十人之力,将大军拦在了河面上,直到封国公的援兵到来。
顺景帝和胡人在此大战时,秦智才两三岁,后来只听前辈们提起,说整个冰面都被鲜血染红,从雪山上看,像是在白雪上泼了一团染料。
秦智知道冰面上难以作战,这些年也曾找地方操练过,可真正身临其境时才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整个冰面,光滑如铜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百倍。
倒不如不骑马,秦智翻身下马,让身后侍卫们也都下了马背,一行人徒步朝着河面走去,提醒道:“眼睛睁大点,看清楚了,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明酥也跟在了后面。
封重彦伤势严重,福安留在了他身边伺候,换成了乔阳跟着她,比起福安这不行那不行,乔阳安静多了,不知道从身上哪儿撕下来了一块布,递给她,“冰面太滑,用布绑住靴,看倒影。”
乔阳办事很像封重彦,利索干脆从不多言。
沈明酥绑好了筒靴,往冰面上看去,果然能看到影子,扬声叫住了前面的秦智一行,一字不差地重复道:“冰面太滑,用布绑住靴,看倒影。”
转头看向乔阳,“下回有好的建议,你声音说大点。”
意思是她不用再重复。
乔阳:“”
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雾边缘, 凌墨尘和一众侍卫趴在了冰面上,紧紧地盯着看着不断靠近的影子,不觉屏住了呼吸。
人影越来越近, 侍卫握住手中那条原本用来捆柴的绳子,太紧张,额头都生了汗。
十步, 九步,八步凌墨尘眸子一凝,高声道:“拉绳!”
趴在地上的侍卫, 得了命令,终于解脱,一刻都不敢停留, 猛地往前冲去, 所有人的筒靴上没有穿防滑铁链,也没有做任何防滑措施, 一溜出去,速度极快。
等到胡人反应过来, 绳子已经到了脚下,前面一排胡军全被绊倒在地。
胡人脸色一变,大声道:“有埋伏,退!”
凌墨尘没给他们机会,又道:“抬!”
没料到冰面上会有埋伏, 胡军过来时, 队伍紧挨在了一起, 后面的胡军来不及撤退, 绳子已经到了跟前,这回不再是脚踝, 而是到了胸口的位置,被绳子圈住的胡军下意识去抓绳子,随意便察觉出了异样,大声道:“小心绳子,上面缠了荆棘”
话没说完,便倒在了身上。
荆棘上涂了麻药。
凌墨尘回头同身后一批侍卫道:“杀!封喉,不留活口!”
先被绊倒的胡军还没爬起来,又被忽然窜出来的大邺士兵割破了喉咙,行走的速度非常快,几乎让胡军反应不过来。
很快胡军便发现,他们没穿防滑链!却能控制住方向和速度。
这得多亏一群人在雪山上砍了半个月的柴,穿上防滑练太笨重,不宜行动,不穿又太滑,凌墨尘便教了众人一个方法。
在筒靴的内侧装上了一条木头刃。
想要滑行时,外侧使力,若想停下,脚的前端和后端要离开冰面,双脚的内侧木刃靠拢,做成一个T字形,以木头刃刹住冰面。
起初士兵们还不习惯,但在雪山上呆了半个月,如今滑行起来已无比熟练,无意之间竟练成了一只冰上作战的军队。
虽说一共只有十八人。
但比起当年他的父亲,还多了几人。
凌墨尘将人分成了三队。
一队先套绳子,一队封喉,另一队则隐藏在浓雾之中,时不时偷袭,混淆敌人,让对方猜不出人数。
胡军本以为青州被困,已到了绝路,只需要潜过北河,便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同辽国大军前后夹击德州,这个冬季,一并能收回两个州。
没想到出师不利,竟然先栽了一波。
胡军快速整顿,舍弃了前围的士兵,撤退隐入了浓雾之中。
凌墨尘也道:“撤退!”
两边人马均隐进了迷雾,各自观察着对方的情况。
雾太大,盯久了眼珠子都瞪得发疼。
一炷香后,对方终于动了,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从浓雾里走了出来,在千人之上。
而这边只有从雪山上临时奔下来的十几个士兵,人数上的悬殊,立马造成了巨大的恐惧感,士兵脸色苍白,面上都有了怯意。
“人多更好,来一个杀一个。”凌墨尘淡然地道:“我们在冰面上,比他们有优势,一旦遇上人群,即刻归位,隐入雾霾内。”
十几个人,只能打突袭。
即便有他打气,面对这样庞大的胡军,作为普通的士兵,还是会恐慌。
凌墨尘问他们:“你们听说过二十二前的那场战役吗?”
二十二年前,顺景帝在冰面上以十人之力,隐在雾霾中杀了胡军几百个人头,胡军到如今都还弄不清楚当年固安帝到底带了多少人马。
这是每个到青州服役的士兵,必须要听的一段传奇。
众人点头。
凌墨尘问道:“想不想也成为传奇?”
富贵险中求,同样乱世出英雄。
参军之人谁没做过英雄梦,听过的战役无数,英雄人物无数,如今终于轮到自己是主角了,恐慌的同时,心底还是想拼一把。
万一成功了呢。
凌墨尘道:“如今就是机会,所有的胡人,今日都会死在这儿,而你们就是杀死他们的那仅有的十几位大邺英雄。”
士兵们都知道他的身份,当朝国师,前朝太子,顺景帝的亲生儿子。
当年顺景帝能带着那十个人活着出来,他乃顺景帝的独子,虎父无犬子,何况他还曾领兵攻入过皇宫
众人渐渐地燃起了斗志。
“知道驱赶他们最彻底的办法是什么吗。”凌墨尘道:“让对方对我们手里的刀产生恐惧,下刀要狠,要绝,要快!”
“是!”众人齐声应道。
“备好绳子!”
当年他的父亲是如何在冰面上以少胜多,从小到大,他听了不下百回,每日都有人在他耳边炫耀,用的是何计谋,甚至使出的是何种刀法,都告诉了他。
听太多,想忘都忘不了,倒是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有用武之地。
新一轮胡军靠近,这回个个都留意着脚下的绳索,刚踏入浓雾,忽然听到前方一声,“放箭!”,话音一落,头顶上飞出了一团一团的黑影。
胡人脸色一惊,忙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往后退去。
待退到后方,才察觉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羽箭,而是雪团,一阵恼羞成怒,快速冲了进来,再一次被绳子割中了脚踝。
大邺的士兵,以同样的方法又杀了一轮,两轮下来,胡人死去了百余人。而那条让胡军吃尽苦头的绳子终于被砍断,成了几截,铺在了血泊之中。
这一回胡军歇停的时辰更长,再次攻入时,更为警惕。
到了雾霾边缘,胡人又听到了一声,“放箭!”即便上了一回当,胡军还是不敢轻敌,再一次举起了盾牌,片刻过去,这回连个雪团都没。
胡军几番被欺骗,憋了一肚子气,举着盾牌快速往前冲,又听到一声,“拉绳!”
当下一惊,盾牌齐齐地落在了脚踝处。
然而什么都没有。
知又上了当,胡人气得原地大骂,此时头顶上方却飞出了一片阴影,不是雪团,也不是羽箭,而是一条一条被刚砍下来的木柴。
胡军被这些木柴一砸,彻底懵了,堵在胸腔的一股怒气,再也憋不住,往前冲来。
“拉绳!”
第三回,胡军再次败在了一根绳索上。胡军被迫撤了回去,隔着雾霾,都能听到叫骂声。
大邺的士兵则杀上了瘾,开始兴奋,恨不得冲过去杀他个痛快,“国师,这感觉太爽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痛快过。”
“管他千人还是万人,国师说得没错,咱们今日就让所有的胡人,有去无回”
凌墨尘却道:“兵不厌诈,沉住气,勿骄勿躁,现在所有人撤退,回到河岸对面,等救兵。”
连续上了三回当,胡军损失了三百余人,即便这边有刀山火海,下回再进攻胡人死也不会撤退。
当年顺景帝身边的十个贴身侍卫,为何都能活着出去,并非因为他们有以一敌百的本事,而是被顺景帝提前赶回了岸上。
那一场战役,最后是顺景帝同哈齐单于的单挑。
凌墨尘收回在雪山上的那一番轻视。
从雪山往下看,不过是一条寻常的河流,河面并不宽,如今身在其中,方才感受到了来自这条北河散发出来的寒凉和阴森。
众人一愣,这种时候怎可能丢下他一人,齐声道:“国师”
“听命令!”
军令如山,每个上过战场的将士都懂,十几人只能撤退。
待人走后,凌墨尘主动从迷雾中走了出去,扬声喊话,“三皇子,来我青州有何贵干。”
素闻萧家的几个儿子,老三最爱显摆,适才他出来,凌墨尘便看到了头上的那顶风雪帽,镶嵌了红宝石。
很快,对面一人走了出来,似乎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上下一阵打探,忽然问他:“你是周元璟?”
凌墨尘一笑,“认识?”
三皇子道:“我听过你父亲,善会冰面作战。”
凌墨尘抱拳:“承让。”
知道他就是周元璟后,三皇子脸上的羞愤倒是淡去了一些,立在他对面,不敢贸然靠近,同他喊话,“可惜你不是大邺皇帝,你的江山被人夺了。”
凌墨尘不得不赞赏一句:“你们胡军很会挑拨离间。”
“难道不是事实?”三皇子道:“我要是你,拼死也要把自己的东西夺回来,你们大邺有句话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就如此放过你的杀父仇人,还要做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卖命,周元璟,你是本皇子见过的最大笑话。”
凌墨尘随他笑,“三皇子见笑了。”
“你可以不用如此。”三皇子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的嘲笑声,“我可以帮你夺回来。”
“条件?”
“我只要青州。”同大邺人一样,青州同样也成了胡军的心病,执意要掰回的颜面。
凌墨尘道:“听上去是我占了便宜?”
三皇子一笑,爽朗道:“我们大辽人说话算话,想要交朋友,自然得拿出诚意。”
“不是我不相信三皇子,实在不知三皇子的实力,今日既然有幸与三皇子相见,你我撤退兵马,单独战一场,瞧瞧对方的实力如何?”
“你要是赢了,我立马撤兵,且亲自带着三皇子入驻青州。”
“输了呢?”
“素闻三皇子刀功了得,怎会输?”
对面的三皇子犹豫了片刻,偏头同身边的谋臣商议了一阵后,当真接过了属下递上来的长刀,“好,那我今日,就来会会大邺的前太子殿下。”
冰面上骑不了马,两人各种从对方冲了出来。
三皇子冲到一半,身后的士兵忽然蜂拥而至,明显是使诈。
三皇子面上讥讽一笑,他凭什么听他的废话。
胡军瞬间将凌墨尘团团围住,本以为他身后的士兵意识到不对,也会冲出来,却没看到一兵一卒。
三皇子有些不相信。
凌墨尘不急不忙,磨了一下双刀上的豁口,道:“我大邺人一向讲诚信,兵马已撤退,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出来。”
什么诚信,笑话。
他娘的一根绳子杀了三回,还在这儿同他讲诚信。
三皇子怀疑,“你没带兵?”
凌墨尘笑笑:“你说呢?”
不可能没带兵,适才那浓雾里钻出来的人,杀了他三百多人,少说也有几百人在,唯恐担心他使什么诈,竟愚蠢地问:“你带了多少人?”
凌墨尘还是笑:“你猜。”
三皇子再也没了好脸色,防备地看着他,即便他再蠢,也不可能往他刀口上撞,浓雾内必定藏了士兵。
凌墨尘笑了笑,道:“三殿下信不信,今日就算只有我一人,也会拿下你的人头。”
三皇子一愣,随后大笑,“狂妄!”管不了那么多了,“杀!捉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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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邺人与胡人不仅面貌不同,服饰也有差异,青州侍卫着绯色衣裤,黑筒靴,身披银色铠甲,头戴同色兜鍪,兜鍪顶以红缨装饰。
胡人则喜欢黑色,戴的是风雪帽,帽遮上翻,喜欢将胡子编成小辫,若是人站在跟前,很容易便能区分出来。可此时河面上白雾蒙蒙,能见度低,待看清对方时,对方也看清了你。
走在前面的一名侍卫盯着陡然出现在跟前的胡子脸,愣了愣,大叫一声,“胡人!”手里的刀还未举起来,胡人的大弯刀先逼到了面门。
侍卫被恐惧包围,身子僵住不能动。
眼见人头就要落地,跟前的胡军却忽然不动了,面上逐渐露出痛苦之色,随后倒在了一边。
沈明酥从那胡军身后探出头,一把拉起了跌坐在冰面上的侍卫,扬声道:“胡人就在附近,都看仔细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已经遇到了一个胡人,个个都提高了警惕,很快鼻尖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脚下冰面上的血迹。
身边陆续地传来了叫喊声。
沈明酥的弯刀昨日断在了雪山内,拿的是侍卫用的眉尖刀,一刻也不敢松懈,刀起刀落,脸上身上渐渐地沾满了鲜血。
一行人穿过了浓雾,到了河面正中央,看着眼前的凄惨血海,都呆在了那儿,这才知道适才遇到的只是一群被杀散而迷了路的逃兵。
真正的大军已经覆灭在了这儿。
冰面是横七竖八全是尸体,鲜红的血迹流在冰面上,成了一条河流。
躺着的几乎全是胡人。
秦智也被跟前的情景怔住了,眨了眨眼,喃声道:“怎么回事,北河里的祖宗显灵了?”
沈明酥没出声,抬目扫了一圈,视线忽然落在了前面的一处血海中。
血堆里,一人慢慢地爬了起来。
身上的衣裳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和头发也被血沾污,看不清原样,手里提着一颗头颅,步伐踉跄,缓缓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第 115 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河面中央的雾气单薄, 阳光折射在空中,泛出了金银色的光芒,那人手中的头颅还在滴着血, 脚踩着鲜红的血流,一步一步走出了尸海。
尸山血海映在他身后,竟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妖魅。
河面上的寒风呼啸, 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被这一幕怔住,即便认不出他们的模样, 也看了出来,并非胡军,他是尸海里爬出来的唯一一个大邺人。
一个人, 杀了整只胡军秦智扫了一眼跟前堆积起来的尸海, 至少有一千人。
他是鬼吗。
没给他质疑的机会,那人先开了口, “都来了?”
秦智一愣。
国师?凌墨尘?
凌墨尘抬手抹了一下脸,奈何手上全是血迹, 越抹越脏,索性也就这样了。
笑了笑,提起手里的头颅对跟前的沈明酥一扬,平静地道:“萧家三皇子,他倒是胆子大, 带着人马渡船过来, 想过北河, 偷袭。”
沈明酥嘴唇动了动, 没应,愣愣地看着他一身血。
“幸好在山上看到了, 来不及搬救兵,带着侍卫先过来了。”凌墨尘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指了一下她身后的浓雾,“人都去了岸边,一个不少。”
有些累,他没站稳,双膝缓缓地跪在了地上,分明一身被血浸透了,此时却看不出半分狼狈,将手中的头颅轻搁在了她脚边的冰面上,喘了口气,抬目望了一眼四周,继续同她聊道:“当年父皇在此地身受重伤,不久后便归了天,我从小就听姑姑和养父说起这一块儿,耳朵听起了茧子,不自觉地将其幻想成了人间地狱,总觉得这里藏着一头怪兽,可怕至极,为此还做过不少噩梦,如今亲眼见到”
他没往下说,抬头看向她,“以后告诉赵佐凌,下回再结冰,便炸了它。”
确实可怕。
沈明酥没应他,走上前蹲在他跟前,伸手扶他,“你先起来。”
凌墨尘没动,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细嫩白皙,干净得像是被月光浸洗过一般,就是这只手,曾搀扶过他,喂过他药,救过他命,给过他温暖。
他做梦也想再去牵一回,但他不能再握,他怕自己一旦握住了,再也舍不得松手,眸子里进了血,里面的水雾流出来,与脸颊上的血污一融,成了两道血泪,他低头,轻声道:“丹十,我要走了。”
沈明酥的手一顿。
沉默了一阵,凌墨尘等脸上的水汽尽数落了下来,才望向身旁的那颗头颅,道:“送给你的。”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她不是一般的姑娘,送一颗胡军的人头给她,比送花好。
又想起来了一事,看着她,目光流露出了几分柔和,道:“四丹还在,在桥市。”
她说,她院子里曾经有个药童,为了保护她死了,灵魂永远都出不来,她要他保护好他们。
他答应她的,也没忘,“我走之前,给了他们一笔银子,本想让他们各自回家谋生,他们却不走,在桥市开了一间茶楼,说”他笑了一下,“说要等你回来。”
还要等他回来。
沈明酥蹲在他跟前,眸子轻轻一颤,脸上也有几道血迹,耳畔的发丝被风寒吹乱,黏在了脸上,伸着的手,终于缓缓地落下。
“别觉得愧疚。”凌墨尘道:“我不喜欢那个位置,赵佐凌比我更适合。”
风刮着她的鼻尖而过,寒气一浸,又刺又酸,沈明酥看着他身旁溢出来的血迹,喉咙哑了哑,没说出来话,脸颊上却忽然滑下来的一滴泪。
凌墨尘看到了,下意识抬起手,想去擦。
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污,又收了回来,笑了一下道:“也别怕,我是谁?无所不能的凌国师,怎会如此轻易死了?况且我还有雲骨在身,会好好地活着,大邺二十几个州,之前走了一趟,走得太过于匆忙,还没来得及细细游耍,又怎会让自己的灵魂禁锢于此。”
他道:“原本要打算找你道别的,如今见到了,正好,便就此别过。”
歇息得差不多了,试着爬起来,手撑着地,没让她扶,挣扎了几下,到底是站了起来,冰面上留下的一滩血渍,分不清是他身上沾的,还是他自己的。身子几番摇摇欲坠,又彷佛永远都不会倒。
“要是哪天走到了昌都,再让丹十请我吃一个鸡蛋。”他最后对沈明酥一笑,“丹十,我走了,保重。”
沈明酥已跪坐在了冰面上。
他转过身,同来时一样,脚步踉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走进尸海堆里,从里面拉起了同样一身血的冯肃,一主一仆,两人相互搀扶着,跌撞往前,不知道要去哪儿。
但大邺这么大,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二十二年前,顺景帝放弃了自己的江山,守住了这条北河,他告诉身边的人,天下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他属于苍生,属于每一个大邺人。
今日周家的太子,再一次守住了这条河,把太平留给了这座江山的新主,赵家。
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了浓雾之中,秦智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国师怎么走了,还一身的伤呢”
今日这场战,一点都不逊于当年的顺景帝,国师一战成名啊,为何要走?秦智看了一眼还蹲在那的沈明酥,问道:“殿下,要属下去追吗?”
沈明酥这才收回了视线,缓了一阵,手撑着膝盖,战起身,轻声道:“不必。”
他不会再回来了。
脑海里曾经的画面,一幕一幕忽然浮了出来。
两人初遇,在昌都京兆府的地牢里,他朝她递过来一个枕头,“要不借你一用?”
那日在桥市的石桥上,他戴着面具,躺在桥栏上,手枕着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朝她瞧来,问她:“在找我?”
“公子怎么称呼。”
“务观。”
“绕了我吧,我不想吃鸡蛋了,要被噎死,我来做饭吧。”
“煮面都不会?沈明酥,你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水烧开,面条放进去,过上一阵用筷子挑起来,看面条中间的白心只剩下一条银丝线了,便捞起来,早了没熟,晚了太软,很快坨没听懂?算了,还是我来。”
“又被欺负了?”
“沈明酥,不是所有人,你都要跪”
“我有个故事,丹十想听吗?”
“咱们离开这儿吧,我带你走”
“你姓沈,叫沈明酥,还姓江,叫江十锦,叫江丹十”
“沈明酥,你怎么这么蠢?你杀了我啊”
“丹十,再陪我看一场紫藤花海。”
她道:“好。”
一个明知得不到,还是开了口,一个明知赴不了约,还是应了。
因为都曾走过冬季,知道冰天雪地里的寒凉,不忍再让他受冻,因为曾相互取暖过,还想贪念那份温暖。
可她到底无法陪他最后。
沈明酥眨了一下眼,最后一滴泪落下,轻声给了他一句迟来的回应,道:“务观,保重。”
这一日的太阳尤其明媚,靠近附北河近的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在青州生活的人都知道,外面越是艳阳天,北河的雾气越浓,传说是死去的英魂太多,那些雾霾都是掉入北河内的魂魄阴气,平日无人敢靠近。
今日不同,北河热闹非凡。
侍卫们齐声欢呼,围着那十六个侍卫,不断询问国师是如何带领他们,杀死的胡人。说的人激动,听的人更激动,将那十几位侍卫当成了祖宗,齐齐抛起来庆祝。
凌墨尘也因此一战成名。
“看来,这北河结冰,不是咱们大邺人的劫难,是他胡军的命劫才对!”
“二十二年前北河结冰,千名胡军葬身在此,单于死在了顺景帝手里,二十二年后,萧家当家,不信邪,还敢来,这不直接来了个全军覆没,萧家的三皇子死在了国师手里,一回比一回惨,往后不知道还敢不敢再来”
“虎父无犬子,周家就是他们胡军的克星”
“听说国师一人杀了对方近六百人,手里的双刀都砍断了,胡军最后看到他,都以为是被北河里大邺英魂附了身”
外面的议论声纷纷传了进来,沈明酥坐在营帐内,看着门外悬着的那颗头颅,出了神。
“殿下,这些是今日前去北河抗敌的侍卫名册,按军规,当升迁,赏白银。”秦智递给了她一个名册。
沈明酥点头,“照规矩来。”
“国师那”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人却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沈明酥道:“人不在,名要在。”
秦智道:“属下明白。”
从北河回来,沈明酥没回州府,直接到了军营,清点完胡人的人头,身上的衣裳还没还,一身的血迹,见秦智走了出去,起身去了旁边的水盆架前,这才开始净面,埋头缓缓地搓着手背上的血迹,一时没察觉外面的热闹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净完手,又扯下了架子上搭着的布巾,慢慢地擦着,耳边实在太过于安静,连说话声都没了,沈明酥终于察觉出了不对,转过头去。
今日杀了千余名胡人,军营正在庆祝,灯火亮堂,营帐外悬挂着一盏马灯。
灯火的光晕照在门口人身上。
那人个头极高,一身绛色圆领长袍,身披鸦青色大氅,腰间佩玉,头配玉石金冠,气度非凡,衣裳上的九爪龙纹,把那张美得近乎于妖邪的脸,染出了几分威严。
赵佐凌。
两人目光隔着昏黄灯火相碰,万赖俱寂,连夜风彷佛都停了一般,沈明酥冲他一笑,“陛下来了。”
赵佐凌没应,抬步走了过来,起初几步走得很慢,到了跟前忽然快了起来,伸出胳膊一把抱住了她。
力道撞过来,沈明酥脚步退了几步,接着便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心头蓦然一酸,从他怀里仰起头,伸手也抱住了他。
好像又长高了。
赵佐凌抱了一阵,才出声,声音闷沉,“十锦。”
沈明酥应道:“嗯。”
“妹妹。”这回带了哭腔。
沈明酥的喉咙也有了哽塞,“嗯。”
赵佐凌摸着他的头,又想压住喉咙里的颤抖,没压住,“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知道。
她回来了。
“我找到你了。”赵佐凌的泪落在她的发丝上,又道:“我才找到你。”
赵佐凌进去时,姚永守在了门外,片刻后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隐隐的哭声,忙退开,也没让任何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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