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修炼,日落打坐。
修仙界便是这般,日日修行,枯燥乏味。
容尘仍旧每日于峰顶晨练,偶与师尊对坐品茶探讨修行上的不足。日日清闲却格外珍惜,绝不让时光虚度仿若再无明日。
“近日你偶有神识恍惚之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玦尘落下一子,问道。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玦尘虽不为容尘亲父,但从小教养于身边,也该能看出些什么。像他这般每日发呆叹气却又不与人言,想来是遇到了什么极难想通或解决之事。
“竟是这般明显么?”容尘捏着黑子,思索着落子点,闻言叹声道,“徒儿也不知自己在叹息什么。只是近日茶饭不思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心中空落落的。”
玦尘:“可是在为你那徒儿忧心?”
玦尘不知上次见的那小蛇便是自己徒孙,还当那可怜孩子如几位师侄所说等着魔族夺体时以修仙之体与其同归于尽。
虽未得见,但对那般凄惨又勇敢的少年,饶是玦尘也忍不住一阵惋惜:“那孩子也是可怜。虽说人各有命,有时候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命运不公。”
可怜,命运不公?
这话放在此间世界任何一个人身上许还有几分可信度,独独放在顾笒煊身上,却是实在可笑。
毕竟他乃气运之子,天道眷顾之人。倘若连他都可怜,那这世间就真真没有幸运之人了。
容尘:“师尊多虑。我那徒儿气运不凡,自不必我担忧。”
“可为师瞧着,你不像从前那般淡然心平。”玦尘摇头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罐,起身拉开木门。清风翻山越岭扑面而来,将门窗撞得哐哐作响。
“有些事旁观者说的再多,也比不得自己亲身领会。”
“这局棋你悟不透,死磕下去毫无意义。不若置于一旁,待思透再来落子。”
他手搭凉棚眯眼望了眼屋外生机之貌,忽的便想起年少时在凡间见过的雪山冰川。
“为师欲出去游历一番,你可要同去?”
“比起游历山川,徒儿还是更喜欢呆在宗门。”容尘双手虚合,弯腰冲师尊背影遥遥一拜,“便在此祝师尊一路星河长明,喜乐相伴。”
玦尘迎着山风往前几步,似要乘风而去,闻言回头报之一笑:“我还是更喜欢‘风雪载途’这句祝愿。”
即便路途遥远艰辛,也有风雪为伴。
容尘下意识往前几步,捕捉风中细碎字眼,终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多年的疑惑问出:“日月山河、四时风物,世间美景甚多,师尊为何独爱那冷寂雪白之物?”
“为什么?”从刹那顿住的背影来看,玦尘好似怔了一瞬,面向青山的神情有过片刻茫然。
可终归是隔了太久,记忆已然斑驳,早已分辨不清最初的喜爱来源为何。
“时间太久,为师也……不记得了。”
他忽而转头对容尘道:“世间美好事物众多,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过寥寥。若可以把握珍惜,便莫要错过。”
他这话说的真诚由心,说完有过片刻怔住。随即轻轻摇头,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想不明的茫然不知,满怀期待行往远方。
*
玦尘说完那段不明不白之言便袖袍一挥,走的潇洒随心。徒留容尘站于原处,呢喃着他随口之言,静不下心。
脑中倏地闪过道友浴血奋战,同门悉数倒下的场景。那是如噩梦一般的曾经,他最害怕的过去。
容尘闭了闭眼,第无数次提醒那已是过去,如今尚可挽救。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坠入无边梦魇中。
虚撑着桌角,稳了稳神,踏步往峰顶而去。
没有人知道,其实比起遗憾错过,他更害怕失去。
可他本一无所有,又害怕失去什么呢?
最初的最初,他怕死。无他,是命运捉弄,给他一个生来短命的身体,以至于他格外渴望健康长寿。
可最终还是败给死神,来到了这堪称梦一场的书中世间。
他无牵无挂而来,本以为二十多年的心如止水已将自己锻炼得心如铁石波澜不惊,却没想此番世界待他极好,不仅给了他健康的身体,甚至从师尊到师兄弟,从长老到弟子,无一不对他诸多照顾。
所以现在的他,害怕前世结局再现。
他辜负过一次,这一世,他发誓拼死也会护住,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哪怕为此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
怕死鬼也有想要守护的亲人,外来者也妄想更改命运。听来不过一场笑话,却是他倾注所有的豪赌。
他在与此间天道争,但真正上赌桌的,却是天道看中的气运之子——他的徒弟。
双方博弈,而与他博弈的那方已然被他掌控。虽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导致这般局面,但好在结果在他期望之内。只要博弈方不反悔,这场赌局,他必赢。
行至峰顶,低头而望,青曜四峰众山尽收眼底。
从天南海北吹来的风,吹过散落各城各地的同门道友,挟裹此间温暖于宗门各处奔涌而来,其猛烈与温情,足以抚平他所有焦躁不安。
灵识铺天盖地四散而去,扫过展翅而过的飞鸟、枝繁叶茂的古树、短腿蹦跶的野兔……扫至青春洋溢的弟子时,忽的便想起他那不知所踪的徒弟来。
穿书之初便拜入青曜成为玦尘真人首徒,行哪做何都是受人尊敬的存在。加之此世无异体心魔从中作梗,本该在认出男主后敬而远之,保全自身为上上之策的他,实在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去接触那造成他噩梦的源头。
可……他做不到。
他并非悲天悯人以德报怨之人,所在乎珍惜的无非只有师门之人。但许是先入为主将男主认作那心善师侄,以至于即便看清局势,知晓理应如何,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在他遇到自己之前,在自己看不到的短短几年间,他受过太多。
乞讨、拐卖、鞭打、献祭,他不过八岁,却仿佛世间一切苦难都被其一一尝遍。人心险恶与人间冷暖悉数经历,本该心如死灰对世道人心不抱期待,却仍满怀希冀渴望有人拉他一把,救他逃离深渊。
容尘永远忘不了那日悬崖边,小小孩童伸来的手是如何的颤抖害怕。
那时的容尘看不到,但想来,除了恐慌绝望以及挣扎求生的本能外,他更期盼所谓的光落到他身上——他渴望为他而来的救赎。
那是曾经被病痛折磨却又不甘赴死的容尘,日日夜夜所期盼的不可能降临的奇迹。那是同样绝望却又满怀期待的希冀。
那条看不见光的路容尘走过,清楚路中有什么,所以经历过感受过的他才会出手将他带走。
自己一生苦痛,无须他人再来经历。
柔光倾泻而下,容尘抬头而望,望见漫天霞光。
远山苍茫,倦鸟归巢。
容尘望着笼罩在柔和光影中的山石草地,心中一动,就地一躺,任余晖洒落满身。
枕着石块,望着远处黄昏落日,忽的想起几个时辰在窗边看见的蓝天白云。
其实比起黄昏暮晚,他更爱天朗气清烈日当头。
这般想着,眼前忽的浮现少年朝气蓬勃的笑颜,那清澈璀璨瞳眸在望向他时,眼中平静无波转瞬被爱意欢喜取代——那是在南海幻境才敢显露出来的热烈与毫不掩饰。
忆起幻境一行,容尘眼神柔和些许,眸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细细想来,那份以欺骗编织的幻境虽不真实,可抛开记忆丢失不谈,在那经历过的某些个瞬间,他确实有过怦然心动。
容尘没喜欢过人,也没被人捧在心上真心爱过。加之上世男主深深为女主着迷掏心掏肺,以至于让他认定男主不可能移情别恋。
这种对事物的潜意识认知致使他丧失了正确评估的能力。故而将徒弟的种种过分亲昵黏人,自动理解为对方对长者的依赖,又因为从未接触情感而误将此当做常态,以为再正常不过。这般过分迟钝直至对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直至表白心迹才猛然惊觉,却为时已晚。
如今被表白震惊的不适慢慢淡化,在知晓的前提下回头再看,才发觉所有的喜欢在很早之前就微有显露。一切都有迹可循。
容尘以手遮眼,残阳如血,被手掌遮住大半。只有细碎橘红透过指缝溜进,也被眼皮悉数格挡于外。
他自问此生未曾苛待于他,所以对于闭关那些年的种种,他也从未探究过问。反正男主气运在那,没有女主,也定会有其他人将他带入仙途。无非就是换个人代替他完成打骂欺辱男主一职,和原本的剧情并没有太大出入。
只要宗门无恙,男主如何,自己下场如何,他也毫不关心。
所以他才会以沉默揽下赶出师门一事,意图将所有怨恨愤怒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即便这般,他也没有如意料那般被报复杀害。
“我以为师尊是来杀我的,却原来不是。未让师尊厌恶清理门户,弟子自然是高兴的,师尊既认弟子,弟子又怎会做这般令师尊不喜之事?”
当徒弟选择放他离开,满心不舍留恋说出这段话时,容尘才惊觉自己那先入之见究竟有多么错误。
本以为囚禁是为杀他,却原来不是。一句未逐出师门便哄好的徒弟,事事顺他意永不违背的人,他是真真狠不下心。
可那番表白……
容尘忽的记起,对那份真心剖白与纯粹情感,他从未给予过答案。
拒绝?接受?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确切来说是模棱两可,规避回答。
但现在没人迫切想要他给出答案。他可以放下戒备警惕,遵循自己内心,问问自己对于那份情感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态度。
他内心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容尘烦躁坐起,盯着面前虚空,忽然发觉自己有些看不透自己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自闭关结束后,他总是时不时叹气。无法控制,也不易察觉。
行至峰顶边缘,望着不见人影只余白雾的下方,他的心境好似也如这山雾般捉摸不透看不清晰。
容尘觉得他们之间……或许有很多误会,有很多话未说开。以至于事到如今他还未看透那人,也没有看清自己。
他们该静下心来,好好谈谈的。
*
峰顶之人坐于石上,静静注视着这养育了自己两世的宗门,思绪纷飞中感慨颇多。
身后随风争吵入耳,打破了这平静安宁。
容尘探灵查看,方知是那被抓回去的姑娘又来了。
弟子不多固然安静,却也有一点不好,便是无人阻拦。容尘不会开屏障将清尘峰护起来防止他人入内,故而只要入了宗门,进此峰便如入无人之境。
但好在有他峰弟子路过撞见,将这意图擅闯的姑娘拦于外头。
想着法子偷跑下山,屡次被抓回也不放弃的乔悠,不愧是此书只见一面便对男主念念不忘的女二。尽管男主大概已经记不得她,她也仍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被赶来的长老抓住也不放弃。
“屡教不改!”被以来寻凤醉月的借口央着带来,却在转头的功夫得知人偷跑来此,心知被骗的欧阳长老悔不当初,“老夫就不该信你鬼话带你来此。一眨眼功夫就跑来,难不成还想着那魔修不成?!”
乔悠当即怒目而视,大声反驳:“阿煊才不是魔修!你们空口无凭怎能随意诬陷人!”
“怎的不是?他……”话将出口,意识到此乃青曜,堪堪憋回。
容尘依旧站于峰顶,灵识“看着”乔悠被拖走,心境却被那句魔修牵引,久久难平。
那次殿内审判只有四大门派的人在场,事后皆是守口如瓶从未外传,乔悠是如何知道顾笒煊是魔修?
难不成是有人……
“话说师兄,这顾师兄好好的怎么就……”
“诶诶诶,慎言。他从前如何身份,因何失踪五年我们不得而知。如今既被魔族挑明身份,想来除了宗门蒙羞峰主长老震惊外,清尘峰那位同样心痛惋惜。我等还是莫要私下议论为好。”
“唉——怎会如此。容峰主从前,可是最为看中顾师兄的,怎的如今……唉……”
路过的弟子见人已走远,摇头着回峰,丝毫不知方才所言皆被灵识未收的容尘尽数听去。
被魔族挑明身份……
容尘近些日子居于峰中,不是练剑便是与师尊下棋,加之不欲探听外界动向,因此消息极为闭塞。那两位弟子说话像打哑谜,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从徒弟金丹修为却位列魔界四域主之一便不难猜到他现在的处境如何艰难。
去……看看吗?
容尘下意识前迈一步,踏剑而上前却又堪堪停住。
他与顾笒煊不同。顾笒煊找容尘十分简单——他有湮灭传送,又有血灵玉可隐匿修为乃至魔气,加之对青曜极为熟悉,轻而易举便能进入清尘峰找到容尘。
可容尘不行。他对魔界极为陌生,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魔界范围之广,找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容尘无助自喃:“三道神识皆已用尽,茫茫人海,我……”
等等。
容尘骤然记起上次见面徒弟化为蛇形时,自己打了一道神识入他体内。当即未作犹豫,踏上清尘直奔神识感应处而去。
对于这个徒弟,他亏欠了太多。从小未能陪伴,长大未能教育,他长成如今这样,作为他的师尊,他有责任。
那便……去看看吧。看看他过的如何,也看看自己内心的选择。
也是时候拂去心头漂浮的迷雾,坦然面对刻意回避的真实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