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阳虽不灼人,但仰面望久了眼睛难免酸涩。容尘抬手遮眼,起身擦水穿衣。
许是池中灵力滋养,小蛇已大了一圈,不再是先前那细小一条于手中盘旋之物,而是一条有着两指粗且獠牙含毒的危险物种。
容尘拉上外袍,忽觉腰上一重。低头一瞧,是那条白蛇正缠在腰间。
“先前还同戴的蛇镯一般大小,如今倒是一臂不止了。”
容尘朝它伸手,白蛇便十分乖顺地爬上手臂。那粗壮许多的蛇身在身上盘旋滑走着,容尘细细观察它眼睛,瞧着蛇瞳是比先前小小一只的呆笨模样灵光了许多,愈发为它高兴。
“不出一日便大这了许多,想来很快前辈便能长回原样,化为人形了。”
蛇尾圈着腰,蛇头顺着背脊爬上肩头,于容尘颈侧吐着信子。容尘垂首望向云雾朦胧的远山,察觉动静侧头,与它蛇鳞遍布的脑袋对望,旋而弯眸同它道:“我一人住这峰中,虽清净自在,却也少有人伴。听说前辈喜好游历四方,届时作为回报,前辈可要陪晚辈好好看看这青曜五峰,仙门百家。”
白蛇趴在容尘肩头,嘶嘶吐着信子冲他点头。容尘被这灵性的举动逗得一乐,正欲试试它是否真的随着长大生出了些灵智,却忽觉身上一暖。
转首望四周,已是洁白一片。偌大的清尘峰已被大雪覆盖,不见半分绿意。
就在容尘怀疑自己是否眼花,紧接着下一瞬满地雪花尽数褪去,如被烈火烤化般不见星点雪白。
但那随着含灵之雪落入肩头的暖意却并未因雪花消融而消散。反倒留于经脉,随着血液循环温暖周身,一如记忆中师尊所下之雪。
师尊,出关了。
*
清尘峰峰顶,丝丝白雾自洞府溢出,将周遭山水草木冰封冻结。
容尘踏着细碎薄冰来至洞口前。在那云雾围绕的石门一侧,看到了一抹静立石旁的背影。
那人望着满峰苍翠,回过头来冲他温和一笑,一如从前温文儒雅。启唇轻吐出的字句,也是久违的熟悉亲切。
“瞧见现在的清尘峰,为师才知从前的清尘居你并不喜。”
容尘笑着迎上去,一如从前尊敬有加,不曾摆半分峰主架子:“并未。只是看惯了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还是更钟爱万物生长绿意盎然之貌。”
“师尊若……”
“不必。”玦尘抬手止住他未尽之言,将居住自由交还至他手上,“如今你是此峰之主,一切喜好皆可由着自己来,不必顾忌为师。”
容尘行礼应是。躲于背后的白蛇因他动作现出身形来,被玦尘收入眼底。
这白蛇在如冰扎骨的雪落身时便察觉到了危险,本欲寻个地方暂避躲过危机,却被容尘误以为它要偷溜去玩耍,因担忧毫无修为的它被宗门弟子抓住炖蛇羹,便捏着它七寸使它动弹不得,强行将它带至此地。
如今碰上这大乘修者,怕是凶多吉少……
白蛇在心里为自己点了根蜡,闭眼等待被看破质问,却不料玦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将视线放回至容尘身上。
莫不是……没发现?
白蛇暗自庆幸,殊不知玦尘眸色渐暗,灵识重重包围锁定容尘背后,时刻防备它突然袭击。
他忽而靠近,吓得白蛇一抖,却只是越过容尘往山下走,边行边同徒弟闲聊:“为师为你下的那场雪,你可有看到?”
“雪?”
玦尘:“你闭关那日,为师为祝贺你修为突破特意下了场雪。你可有看到?”
他好像是听师弟说起过,判定体内潜藏着魔修的那天,顾笒煊冒着大雪在清尘峰跪了许久。
容尘:“……”
容尘:“徒儿谢过师尊厚爱。”
“你喜欢便好。”
玦尘点头应下徒弟的感谢之言,随即话锋一转,与他传音道:“你背后那……生灵,你可知来处?”
容尘虽不知师尊为何聊得好好的突然改传音,却还是配合着传音回道:“徒儿先前下凡一趟,因缘结识了南浔前辈……”
大致说完前因后果,清尘居也近在眼前。容尘请师尊入内之际,忽想到昨日见到小白蛇时小家伙的蛇鳞上夹杂着血丝,也不知是来自敌人还是出自自身。
“前辈也不知是遇到了哪位魔界大能打架,不慎被波及……”
玦尘听着徒弟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化过后与自己解释了一番,连同猜测也不落下。好似丝毫不担心他这师尊将幻境之主未消亡且藏身于此一事抖漏出去,一副全然信任的模样,不由无奈摇头:“你这般好骗,为师说什么都信,也不怕被人诓骗了去。”
“我有分寸的。”容尘抓着师尊袖口,如同幼时撒娇央求师尊买糖葫芦那般,左右轻晃着,“况且我信师尊,知师尊定然不会害我。”
“你呀,为师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白蛇在二人入屋前便从容尘腿滑至地面,隐入草丛远离二人视线范围。容尘打了道神识入它体内,也不怕它乱跑遭欺。
玦尘灵识感应到那蛇离此处甚远,遂放下心同徒弟道明:“那小蛇,恐不是所谓幻境之灵。”
容尘一惊:“怎会?”
“它身上有幻境之力,还有那与前辈原形一般无二的……”
“你可有以灵探过?”玦尘问。
容尘摇头:“不曾。”
玦尘便引导道:“你不妨试着以灵探察一番。”
容尘依言探出灵识,对那草叶间穿梭玩耍毫不知情的小家伙进行探查,结果却是证明师尊所猜不错。
什么都没有。除了浮于表面的一层幻力迷障,根本感受不到其他。
没有灵力,没有妖力,更没有魔气。
就算是才破壳妖力微弱,以他化神修为的通灵观微之能力,也没道理感受不到半分力量波动。
心知自己粗心大意,容尘喃喃道:“它先前吸灵壮大,我还以为……”
玦尘:“可妖以妖气修炼。哪怕它是幻妖想吸收力量成长,也该是吸收妖气或幻力才是。不该,也不能吸收这与自身道法不同的灵力。”
瞬间醍醐灌顶,容尘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
因流光珠复生一事发生在前,他见着小蛇身上的幻力以及与先前蛇镯一般无二的外形,便理所应当将它认作了那位复生之貌。
他先入为主代入,便从未想过细查。可师尊不同。师尊没有见过南浔,不知其中缘由,初此见面理所应当对未知事物有着警惕防备,所以才会看出种种不妥之处。
容尘支着下巴,灵识锁定丛中白蛇,蹙眉思索这是怎么东西。
非妖非魔非鬼也非修仙者,却隐约有南海幻境之力伴随,且能吸灵壮大自身……
脑中刹那闪过一个可能,容尘越想越觉错不了。
这小白蛇,很有可能是他那徒弟。
南浔内丹在他身体呆了十二年,留存有致幻之力未消也不无可能。加之血灵玉好似有隐藏物主种族修为这一设定……
容尘细细回忆了一番上世血灵玉的隐藏能力,后知后觉发现那可不就是两族不容时,男主潜入宗门与女主促进感情所用的宝物吗?简直是为二人温馨浪漫的相处、男主潜入宗门破坏阵眼量身定制的好东西。
只不过现在那所谓偷偷潜入只为见一面的女主换作了他……
思及此,容尘不得不庆幸自己重来一遭。一切尚可挽救不说,还将男主至宝的能力用法也一并记下,不至于被那未知能力骗得团团转。
“谢师尊提点,徒儿自会小心。”容尘作揖谢师。
玦尘见他已然想通,遂放下心:“你师姐来了。”
容尘将灵识锁定于蛇身,玦尘却是将范围函括了整座山峰,有人踏入此峰自会第一时间知晓。
“为师去护宗大阵阵眼看看。”
容尘心知师尊是怕那小蛇乃某位心怀鬼胎的异族所化,目的是为潜入青曜对宗门不利。
本欲解释一番,细细思量后又觉师尊走一遭也无妨。无论何时,青曜对抗异族的定心丸都容不得半分闪失。师尊亲自去确认一番,定是极好。
容尘与师尊拜别,独身去迎师姐到来。
*
云自山间奔涌,猎猎山风在耳边呼啸,连带着衣袂翻飞舞动。
二人于峰顶碰面,迎风施礼。
季容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满目愧色:“师弟,那种东西实在太过难炼。我道法不同,多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实在帮不上忙,只在历代峰主所存丹药的丹房中找到这颗魔修内丹。你看看行不行。”
回魔丹无法驱逐夺身之魔,季容也想不明白容尘要这东西做什么。可对方不想说,她也不好多问。
只是那种丹药毕竟太过高级,季容虽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炼丹师,但那魔族顶级丹药,于修仙的她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
容尘收下那小瓷瓶,同季容道谢:“是我思虑不周,劳烦师姐了。”
季容:“不碍事,只是那回魔丹……”
容尘晃了晃手中白瓷瓶:“有这也是一样,多谢师姐。”
“能帮上忙就好。往后还需要什么丹药,尽管传音知会我一声。”
“自然会的。”
容尘笑着目送师姐离开,待人影消失于视线之内,方才放松挺直的背脊,泄气般靠在树旁。
什么魔修内丹同样可行一言,不过是宽慰之话。骗得了师姐,却是骗不了自己。
他仰着头,情绪极为低落。
没有回魔丹,到时真的被废修为……该如何挽救?
丛中草叶沙沙,有什么自草丛爬出,顺着树干爬上了容尘身后那颗青松。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男主有气运傍身,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无需他这小透明瞎操心。
他抬眸,伸手接住自树上往下爬的小蛇,将它抓入掌中肆意把玩。小蛇很是听话,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任凭容尘翻来覆去绕着玩儿,被抓着头尾打了个结也不见半分恼意,极为温顺。
容尘手上与化作蛇形的徒弟玩闹,眼睛却是一刻不松试图寻找伪装上的破绽。
不得不说比起先前凡间扮小孩那次,这次的伪装明显有了很大进步。就是不知那隐藏修为的本事是否真的来自血灵玉的能力……
倘若不是来自男主的金手指血灵玉而是来自某种术法,倘若魔界众人都学会此种术法借以偷偷潜入各大宗门打众派一个措手不及,那结果……
容尘打了个寒颤。
这事关系重大,必须戳破身份问个清楚。
小蛇正顺着容尘指间滑走,见他半晌不动,便大起胆子爬上食指,划过掌心钻入袖中。
容尘被冰得指间一颤,回神将手伸入袖中将他那蛇胆包天的逆徒捏出来,放在手上缠了几圈。盯着它的小白脑袋,忽而开口:“你怎么进来的呢?”
白蛇仰头看他,觉得作为师尊眼中才破壳的小蛇,眼下开口说话未免成长的太快了些,遂闭口装傻。
“小蛇,回答我。我知道你听得懂。”
装傻无用,顾笒煊也实在不敢违抗师命,思来想去,决定以传音代替开口:“我那时并无修为,想来护宗大阵将我当作寻常蛇类,放了进来。”
“我不是指这个。”容尘道,“我是指,你是如何以金丹修为躲过护宗大阵,堂而皇之出现在我面前的呢?”
“顾、笒、煊。”
顾笒煊正欲寻个借口蒙混过去,猛然听师尊念出自己名字,立起的那截蛇身一僵,心慌得忘记否认。
不过否认也无用,从容尘喊出名字的那一刻,顾笒煊便知师尊已经认出他了。
师尊那般修为,他这点小伎俩定然掩饰不了。
“师尊,湮灭带我进来的。”
“什么?”
这回答实属意料之外。
容尘也实在没想到那魔剑除了可以避开南海直达妖界,竟还可以无视护宗阵法使异族堂而皇之入内。
顾笒煊:“有人在宗内设了阵,这剑便是媒介。就同上次以剑开阵入妖界那般,只要触发便可直达。”
这护宗大阵是青曜开山立派之初,始祖上青道尊所设。能无视他设此传送阵,那设阵之人修为至少也是与道尊不分伯仲。这般修为,又与血戮息息相关,思来想去除了那剑主,再想不到旁人。
容尘眉头紧蹙。
这青冥君,四处设阵各族游玩,到底是有多闲?
如今这般,总不好让徒弟把这剑毁了。虽说他要求徒弟十有八九会照做……
容尘扶额:“笒煊,此剑切不可离身,更不可交予旁人。”
小蛇仰面望他,轻轻点头,甚是乖顺。
容尘见他应下,遂换了话题:“你额间红痕是怎么回事?”
顾笒煊眸光闪烁,含糊道:“技不如人,被人所伤。”
他不敢说实话。
识海是修士的薄弱之处,从前能力不及对手之时,尚能凭借幻丹攻击识海,再配合着魔功设阵与对方制衡。如今幻丹不在,没有拖延时间的宝物,所设阵法也总被打断,以至他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借着湮灭遁入青曜,他此刻怕已身首异处。
“何人所伤?为师替你打回去。”容尘看着化回原形站于面前的徒弟道。
顾笒煊眉开眼笑:“徒儿修养好了,可以自己打回来。”
“你要走?”
“伤已痊愈,自然要走的。”顾笒煊弯着眸,语气温和带着试探,“师尊要留我吗?”
顾笒煊眼神缱绻,眸光轻轻把他望着,像是已然猜到那即将出口的答案。
那人白衣墨发,身后便是葱郁三峰与庞大宗门。即便未作回答,顾笒煊也知自己这异族定然比不得青曜于师尊心中的分量。
“开个玩笑。两族不容,徒儿不能久待。”顾笒煊噙着笑,未等容尘开口便先一步施礼告退。
容尘下意识想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虚无的空气。那前一刻站着的人下一刻便凭空消失,快得来不及反应。
就这么……不愿意呆一会儿吗?
白袍仙者迎风而站,于峰顶眺望,气质一绝。眉眼柔和望着所守宗门,一如年少在此教导他练剑那般身心轻松。
那本该走的人隐在角落,对着触不可及的背影伸手。虚虚一握,收手捂于心口,好似将什么无缘再见的珍贵宝物藏于心脏,偷偷封存。
随后轻轻闭眼,将满心悲戚混于泪液流掉,呼出一口气,默念剑诀。
师尊……果然没有我,你会活的更自在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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