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合予以为那个女人能多活几天,却不想两天之后的夜晚,苏佳期哭着敲响了自己卧室的房门,“哥!哥,你开开门!我妈妈去世了……”
“进来说。”陆合予被吵醒很烦,放女孩进屋后拿薄毯披在了她的肩上,“别哭,慢慢说。”
苏佳期将手机塞给陆合予,“哥……我好久都联系不到我妈妈,今天晚上外婆给我打电话了,说、说……”她泣不成声。
陆合予看着还没挂断的电话,轻轻贴在耳边,电话里老妇人夹杂浓厚乡音的话有些难以分辨,“佳佳?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要钱!你妈个废物生不出男孩,你爸走的时候留的钱都被她住院花完了!怎么给她办丧礼啊?”
“你快联系你爸爸!要他回来给你妈办身后事啊,外婆老了,什么都管不了,只有你爸爸可以。”
“喂,我是佳期的哥哥,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陆合予把手机还给苏佳期,同时抽了两张纸递给她,“我听不懂你外婆说的什么,你给我翻译。”
“外婆说要钱给妈妈办丧礼,还要陆叔叔回去……”
陆合予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人活着的时候,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就能潇洒离开,还指望人死了能让陆渊多怜惜吗?
“你跟你外婆讲,陆家会派人回去主事,人大概明天晚上就到。”苏佳期转达完了话。
那老妇人突然抬高了声调,陆合予听出了她的不满,伸手夺过手机挂断了电话。
好吵闹,他很烦。
“这个手机先放我这里,有什么事我会处理。”陆合予拧眉翻看手机的通话记录,全都是未接通,在那个女人丢下苏佳期离开后,苏佳期给她打的电话就没人接了。
苏佳期身体有些发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反应过来陆合予的话。
陆合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伸手用纸巾擦去女孩脸上的鼻涕眼泪,放缓了声音道:“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如果起不来的话不用勉强自己,我这就打电话派人去你老家主事,不要有任何担心,我会替你处理好一切的。相信哥,好吗?”
当年他妈妈去世,是元阿姨这样擦去他脸上的泪,温柔地牵起自己的手,给陆合予了一个新家。
尽管陆合予不愿承认,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苏佳期是一样可怜的人。论理他不该对那个女人的孩子散发善意,但论情,他还是可怜她。
“哥……”苏佳期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陆合予,陆合予怔愣片刻,伸出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担心,我在呢。”
陆合予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安慰眼前的苏佳期,只是透过她的情绪,给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拥抱。
“哥,我想回去见我妈妈最后一面。”
“佳期,我不建议你回去,回去容易回来难。”陆合予放开女孩,叹道:“何况刚刚你外婆都没有一句关心你的话,她不会对你好的。”
苏佳期的身体渐渐止住颤抖,她又低头擦去眼泪,“可是……我不能不去见妈妈。”
“见面也不能改变什么,等暑假我带你回去扫墓好不好?”陆合予循循善诱,内心狠毒的念头让他无比想要说出伤人的话:你已经没有妈妈了,她死了;而且就算她活着也不会在意你,倒不如让她死了,你还可以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妈妈不在了才不关心你。
但陆合予忍住了,他讨厌那个恶毒的自己。
“算了,我给你老师打电话请假,我们今晚出发。”陆合予让女孩坐下,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你还记得你家、不,你外婆家在哪里吗?”
苏佳期心里燃起期待的火苗,“我记得!哥,你要带我回去吗?”
“嗯,你在这等着,我去打电话。”陆合予先给学校请了假,反正安愉星最近不愿意见自己,他躲得幸苦,不如自己走了省事。
“唐叔,现在去申请昉城去东远市的航道,嗯,两个人,两个小时后出发?可以。”
东远市也有陆家的企业,陆合予虽然不想兴师动众,但他再能耐,在外人眼里也只是小孩,免不了找人替自己出面。
苏佳期的记忆在那个宣告亲人离世的电话开始模糊断层,她能记起的只有匆匆动身的夜晚大风呼啸,握住自己肩膀的双手温热轻柔,在飞机上那双手用毯子裹住自己因寒冷和伤心不断发抖的身体,关切的话语时常在耳畔响起。
那人带着她下飞机,稳稳接住了她的身体,牵着自己走进医院,在医院费用支出单上签字,握着她的手从没有主动放开过,甚至愿意陪同自己进入太平间。
太平间里很冷,苏佳期在看到妈妈熟悉而陌生、泛着灰白腐败气息的面孔后,眼前才像重新聚焦了一样清晰起来,害怕和亲切两种情绪在她心头交织。
她最后一次触碰了妈妈的双手,短短一瞬的接触,就让她凉了半边身子。
苏佳期想起那双手带给自己的记忆,总是一次又一次在背后推她往前走,面前是那个男人不耐烦的脸,“我说过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我不认。给钱可以,别想跟我结婚、进陆家的门。”
在男人走后,妈妈又总拿双手掐打自己,怨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不是个男孩,“你要是个男孩多好!那咱们母子俩就能进陆家!你就能姓陆,别人都会像称呼那个神经病一样称呼你,陆少爷。什么陆少爷,他妈妈有精神病,他以后也会有病,到时候他一死,能继承家业的就只有你了,多好!可你怎么就是个女孩呢!”
在进陆家之前,苏佳期就见过陆合予,妈妈牵着自己蹲守在学校门口,指着从车上下来气度不凡、矜贵的男生,“那就是那个精神病,你看他多风光,你要是个男孩多好!”
咒骂、责怪,从脑海记忆深处重现,苏佳期有一瞬间的晕眩,放开那双冰凉的手,她快速后退了两步,从食道涌上来翻腾的感觉让她想捂住自己的嘴,又不想用还沾有腐烂气息的手触摸自己,只得埋首在膝间。
“佳期?”陆合予展开一个垃圾袋,“想吐的话不用忍着,吐出来会好受点。”
苏佳期终于吐了出来,陆合予示意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拉走火化,待女孩吐得差不多就把人拉出太平间。
在冷的地方待久了,自己也会变冷的。
陆合予不想在苏佳期面前对她妈妈发表任何评价,好也罢、坏也罢,只要告诉她,自己讨厌她妈妈就行了。
她没能带走妈妈的骨灰,面对她外婆的喋喋不休,陆合予皱眉接受了所有条件,要求只有一个:带走苏佳期。
陆渊没有迁走的户口,陆合予只用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看着苏佳期在墓前磕头流泪,陆合予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待女孩流尽最后一滴泪,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夜深了,走吧,佳佳。”
苏佳期牵住陆合予伸在身侧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脚步却有些踉跄,这两天一夜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没怎么合眼。
这个地方是她生活过的故乡,却让她处处觉得压抑与窒息,只有握住陆合予的手,她才能有安心和喘息。
离开妈妈之后,在陆合予身边她才意识到过去自己生活的有多糟糕,并不是生活条件上的糟糕,而是感情需求从未得到满足,她需要母亲的心疼、父亲的陪伴,那些该有的关心和爱,从未被人大方给予,对她毫不吝啬的只有陆合予。
“我背你。”陆合予蹲在苏佳期身前,轻松背起女孩,他觉得就像背了一张轻飘飘的纸,忍不住道:“你需要多吃饭,苏佳期。”
“哥……”“嗯。”
苏佳期伏在陆合予肩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其实恨过他,在妈妈日复一日灌输的话语里,陆合予是一个自私、恶毒、愚蠢的人。所以她在最初和他相处时害怕、担心、恐惧。可渐渐地,她发现妈妈说的不对,陆合予从没欺负过自己,甚至称得上很好。
“哥。”“嗯。”
“哥。”“嗯。”
“哥。”“再叫我就不理你了。”
陆合予如是说,却担心女孩是因为胆怯才呼唤自己。
“哥。”
“嗯,别怕,我在呢。”
苏佳期的眼泪滴在了陆合予背上,她又哭又笑,“哥。”
“别害怕。”陆合予放轻了尾音,主动道:“你想在这儿——”
“哥你别丢下我!”苏佳期紧紧抱住了陆合予的肩头,“我不喊你了,你别丢下我!”
陆合予忍不住轻笑了声,“傻话,我不丢下你,只是想问你想不想在这里多待两天,还是你想早点回家?”
“家?”苏佳期把这个字在齿间心底反复咀嚼,有些欢呼雀跃地向陆合予确认,“我、我们的家吗,哥?”
“嗯,我们的家,我和你的家。”
“哥,你能再叫我一声佳佳吗?”
陆合予想逗一逗苏佳期,“我什么时候叫你佳佳了?你听错了。”
苏佳期急忙争辩道:“有,就刚刚,你喊我起来的时候叫了。”
“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佳佳。”“哥,你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叫我吗?”
陆合予感受女孩轻飘飘的分量,心又一次软了,“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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