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榻上躺得好好的淮南王妃, 听了宋伯元这话,立刻费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小叶眼疾手快去帮忙,被她轻轻推开。
金吾卫对她来说, 应是整个汴京最危险的地方,圣人开朝,作为金吾卫上将军的宋尹章却在加官晋爵的前一夜死在大殿上。
整个朝廷都对宋尹章的死因讳莫如深, 但她却最不该忘。
淮南王妃手抚在心脏处,眼神紧盯着宋伯元轻声问她:“为何?”
宋伯元瞥了一眼窗外的梧桐树, 转回头又看了一眼惴惴难安的小叶。
“你们都知道吧?”
她淡淡地问。
宋佰叶怀疑的看向她, 又在宋伯元看回来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淮南王妃松了捂在心脏处的手,将手伸进自己枕头下摸了摸,最后摸出一件旧得磨秃了边的荷包。
她朝离她最近的小叶递了递。
小叶接了连看都没看,径直送到了宋伯元手里。
宋伯元低下头去瞧,那荷包从前该是艳丽的颜色,只是过了许多年已经灰扑扑的不像样子,外头绣着七扭八歪的【章】字,想来该是出自阿娘的手笔。
她拿那荷包放到鼻尖处嗅了嗅,是阿娘身上惯常萦绕着的草药香。
“阿元,你不是男孩。”阿娘说。
宋伯元抬头,手虽捏着那荷包,眉眼间却全是平和。
淮南王妃又说:“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我也从不拦着你们, 只是做事之前,务必想想枝姐儿的处境。”
圣人说宋家一脉忠勇, 那荣耀就铺天盖地地扑过来。圣人说宋家二娘子德才兼备蕙质兰心, 那二姐姐没过几日就收到了圣人纳妃的圣旨。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人一句话的事。
宋伯元小的时候没敢细想圣人到底是真的喜欢二姐姐还是只为了平衡宋家军中的部属,长大了仿佛突然就参透了所有的答案。她就这么忍了半辈子, 直到肖赋站在船尾意气风发地让安乐抢了她手里的鼓槌,她突然就悟了,人不能总指望别人,凡事抓到自己手里心里头才能踏实。
她双手将那旧荷包放回到阿娘的手里,“我也不是父亲,”她直视阿娘的眼睛,“我只是想再强大一点,阿娘,我没别的选择。”
淮南王妃手指摩挲了几下那捂了十几年的旧荷包,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它递还给宋伯元手里。
“你既去的是金吾卫,这东西带着就当你父亲陪着你了。”说完了就赶人:“去吧,都出去,我累了,想歇歇。”
宋伯元单手抓着荷包,手臂被小叶扯着扯出了屋子。
她偏头开门见山地问宋佰叶:“龙舟师傅哪找的?”
宋佰叶垂头不答。
“小叶,”她抓着荷包的手轻轻抬起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你不信我,还信谁呢?”
在屋子里闷了月余的宋佰叶听了她这话,却突然“哇”的哭出声。
宋伯元心疼地跟着红了眼眶。
“怎么了?”她带着哭腔问宋佰叶。
“不怎么,”宋佰叶靠前迈了一步,直到将脸深深埋进宋伯元的肩上,那眼泪也就顺着布料慢慢渗进皮肤里,让宋伯元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一手搂紧了小叶,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有人和你讲了咱爹和祖父的事了,是吧?”
宋佰叶慢腾腾抬起头,委屈巴巴的推了宋伯元一下。
“你,你如何知道的?你既知道,你既知道…”剩下的话再没说下去。
你既知道,为何没做出动作呢?难道你真的能忘掉仇恨,扬起笑脸对着宇文广感恩戴德嘛?宋佰叶没敢说,因为她知道宋伯元辛苦,装男人辛苦,装纨绔辛苦,装单纯辛苦,装什么也不知道最辛苦。
宋伯元用手指轻轻刮掉小叶下眼脸上挂着的眼泪,对她笑笑:“好了,大姑娘家家的不要总哭。”刚说完了话,自己眼窝子也掉了眼泪,只能挽尊道:“哭也可以,在我面前才行。”
宋佰叶撇嘴,自己胡乱擦了眼泪,问她:“你真要去金吾卫?肖赋能容你?”
“能。”宋伯元点头,又伸出手随意胡撸了一把小叶的头顶,“好了,你把从前那些都忘掉吧,我不管谁暗自接触了你,以后都不要再与她交往了。”
宋佰叶诧异宋伯元的转变,又缠着她说道:“ 你知道吗?前朝的黛阳公主在那晚逃出去了。”
宋伯元恍然大悟:“哦,”又问:“所以是那位黛阳殿下接触了你,她要你做什么?”
“她?她倒是没给我下过什么指令,只不过,”她心虚地看了眼宋伯元,随后嘴里像含了块儿枣似的囫囵着说了一句:“我叫她帮我杀了个人。”
宋伯元心狠狠一坠,“杀人?谁?”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期望小叶别说出嘉康王爷这几个字。
“嘉康。”
宋伯元大大的喘了口气儿,“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被人耍了吧?嘉康是什么人?是黛阳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去凑什么热闹?”眼看着小叶越来越难过,只能安慰她:“好在她手下得干净,圣人又没细究。”
宋佰叶点头,放低了声音对她撒娇道:“那我也是卖了小五一个大交情,五殿下那人才不分什么是非善恶,只知道对自己人好,说也可爱。”
刚说到小五,就发现小黑正焦急地在院门口晃悠。
宋伯元向他招了招手:“什么事?”
“五殿下的手信。”
宋伯元接过来展开,宋佰叶跟着凑过来。
【明日兆王开府,太子要我和你去浑水摸鱼打搅乱。】
宋伯元笑了一声,这小五,连求人都不知道提前说。
宋佰叶抢了那信到手里,“这东西给我吧,我把这信转交给黛阳,就当谢礼。”
“你见过黛阳?”宋伯元问。
“没。”
那件麻烦姑姑们洗的苏梅花纱直身已被好好挂进了房里,只等第二日被主人穿上,在兆王府大放异彩。
“小叶,走了。”宋伯元一边扯宋佰叶的手臂,一面吃了奶奶亲自喂过来的手打糕。
国夫人都送到门口了,还不住地叮嘱道:“可记住了,不要闯祸。兆王开府,来来往往的人可杂,小叶,看好你‘哥哥’。”
宋佰叶偏头看了一眼溜光水滑的宋伯元,笑着应了。
等上了马车,小叶才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小五的信。”
宋伯元在马车里抻了抻胳膊,又直挺挺地躺下,将头抵在小叶腿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着说着还闭上了眼睛。
皇宫大内,宇文广正过问太子的功课。
太子今日尤其焦躁,回答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宇文广不光没有生气,倒还暗自沾沾自喜,自己这催着太子进步的兆王果然有用。
太子答得一塌糊涂,他也听的不耐烦,索性换了个话题:“前几日的龙舟赛,朕听说昌儿和盛儿都派人参加了?”
太子一惊,“是,”想了想,又没头没脑的加了一句:“我们哥俩都不行,最后是镇国公府夺了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宇文广死皱起了眉头,嘴里念叨了两句:“镇国公府,镇国公府。”
“风必声。”
“奴才在。”
“给朕讲讲那日的事。”
宇文昌不明白父皇为何突然对这预选赛的结果有了兴趣,明明他都叫人给宋伯元送了信,明里暗里的威胁她不可参加决赛坏自己的好事。
“那日,”风必声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太子。
宇文广立刻会意,“回垂拱殿。”
等到了垂拱殿,宇文广没等风必声开口就掐了腰转身直接问道:“是不是金吾卫有人帮忙?”
“圣人英明,还是肖左将亲自上的船。”风必声道。
宇文广独自坐在那惟仁牌匾下的龙椅上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风必声,传户部尚书。”
风必声刚转了身,又被叫住:“你亲自去。”
原以为抽来调去的,那唯宋尹章和宋鼎的老兵们被折腾了个散,哪想到宋伯元不鸣则已,一个被养废的纨绔竟真做成了事。尤其是,尤其还是他亲自从北边儿大营调回来的清白身肖赋,竟也不明不白地投入了宋家麾下。
他不能再任由宋伯元这样发展下去,必须要给她找点事做了。
刚准备去兆王府参加宴会的顾昊听说圣人急召,急得连衣裳都没换,只外袍外披了一件官服,就急匆匆的上了风必声的轿子。
“风公公,您可知,圣人召我所为何事?”顾昊擦了额上的冷汗,从袖子里摸出一袋儿小金鱼塞到了风必声的手里。
在圣人面前装孙子装得好的风必声,出了宫可是大不一样。
他斜眼看了一眼顾昊,又手掂了掂那袋小金鱼,尖了嗓子回他:“洒家只知道,不是什么贪墨的大事。”
顾昊听风必声这么说,又在自己身上抠了半天,终于舍得把腰间挂着的那价值连城的名贵玉佩扯下来,双手奉上:“公公说的哪里话,圣人治下,清正廉洁,哪有贪墨。”
风必声鼻尖轻哼了一声,将玉佩与那小金鱼们一并利索地收了。
到了皇宫,先叩首。
宇文广盯着他问:“宋家那孩子,元哥儿,爱卿知道吧?”
“回陛下的话,国舅爷鼎鼎大名,汴京哪有不知的,尤其是刚领了丰扬桥上的夜明珠,正在民间炙手可热着呢。”顾昊脸贴着自己的膝盖,连抬头面见圣人都没敢。
宇文广听他这么说,面露不悦但还是说着好听话:“元哥儿也到了快娶亲的年纪,她没了父亲帮着张罗,只能朕费心管着这孩子了。顾爱卿身领户部尚书的差事,可有什么推荐的?”
顾昊两眼一抹黑,小心斟酌着道:“鲁国公正好有两位待嫁的嫡女儿。臣,臣听说,静妃娘娘正帮着兆亲王与那大的说亲。”
宇文广不在乎老三的婚事,只皱了眉头道:“元哥儿那‘小子’,打小儿就没过过糟心日子。这娶了鲁国公家的女儿,以后哪还有好日子过?”
顾昊一斟酌,看来是门第阀阅说得高了。
“臣的同僚,户部侍郎家也有待嫁的,”鼓起勇气往上头瞧了一眼,见圣人那紧紧拧着的眉头立刻话锋一转,“景家,皇商景家,有个待嫁的小女儿。已是二十有二,就是因为身子不好,才迟迟没嫁出去。”见圣人松了眉头,立刻跟着附送说辞:“但人是没什么大毛病的,景家是两朝皇商,府上也是积金堆玉富贵荣华。景家姑娘亦是温柔可人秀外慧中,配国舅爷简直是郎才女貌,世间再无第二对儿如此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一口气说了,才敢往上瞧。
宇文广满意的看向顾昊,“还好有顾爱卿替朕筹谋,朕也替朕那享不着福下了地底下的兄弟对你说声感谢。”
顾昊哪敢受,泥首跪拜就没敢应。
等他踏出宫门,立刻后怕地拍了拍自己已不回血的脸。还好灵机一动想到了景雄,景雄那小子前几日突然过来拜访,说是拜访又不拎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被他硬生生地赶了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才庆幸景雄来这么一遭,让他急中生智想到了景家那病秧子小女儿。
带着疑问从皇宫直接去了兆王府。
刚到门口就看到宋伯元,顾昊立刻猫腰躲着走远了。
刚躲开宋伯元,突然碰上宋佰叶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
这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冷不丁分开碰上还怪吓人的。
宋佰叶斜着看了贼头贼脑的顾昊一眼,心神又被那边尖酸妇人的话吸引。
“我们家姑娘,就那个,看到没?”那人穿大绿色缎子对襟衫,下着玫红色马面裙,整一个大红大绿的艳俗配色,正拉着身旁的人往席上指,宋佰叶也跟着凑热闹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动眼睛。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宋佰叶照镜子看的是自己,出门看的是宋伯元,本以为她对人类的外貌应已是处变不惊,哪成想,这位景家姑娘不光生的是倾城倾国,气质更是清冷绝绝。一举一动间,有如罗浮仙子。
“就那个,这大好日子穿晦气白色那个。”起话头的人还在说:“蜀地那不开化地方来的,人也是小肚鸡肠,前几日好像还在自己闺房招了镇国公府那位花蝴蝶。”
“闺房?宋家元哥儿?”听着的人似是不信,“元哥儿那孩子有分寸着呢,哪能入大姑娘的闺房?怕是你看错了吧?”
“那哪儿能呢?我又不是瞎子。”那人说完了话,又去拉躲在一边不愿掺合的吴大娘子:“嫂嫂,你知道这事吧?父母亲还罚她跪祠堂了。”
吴大娘子自诩磊落光明,压根儿听不得二房张大娘子这颠倒黑白的话,她连表面的敷衍都懒得维持,就挣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躲了。
张大娘子见吴大娘子不买账,立刻对着那背影冷哼了一声。“瞧瞧我们家这几个,就没一个正常的。”
宋佰叶对那漂亮姐姐有兴趣,又不喜欢这喜欢说酸话的人,索性直接对着走了的那位赶上去问了:“这位可是景家嫂嫂?嫂嫂可否帮我引荐下那位仙儿般的人?”
吴大娘子回头,待她辨出宋佰叶的脸之后,立刻吓了一跳。
“这位小姐可是宋家四娘子?”
“是我。”宋佰叶笑着应。
“四娘子怎得对我家姑娘感兴趣?”吴大娘子虽不过问景家的大事小情,但她还是对自家病秧子有些怜爱,恐这四娘子是为了她那名声不佳的兄长物色“玩.物”的。
宋佰叶机灵,见景家嫂子这防备样,直接实话实说:“我见那位姐姐气质出众貌若天仙,实是我本人新生向往,与我那‘哥哥’可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的。”内心还在腹诽,她那“哥哥”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呢。
这边儿这话刚撂下,两人就眼看着她那便宜“哥哥”对景家姐姐迎了上去。
宋佰叶尴尬地看了一眼景家嫂嫂,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了。
“呵呵,看来我兄长和我一样有品位呢,嘿嘿,嫂嫂慢行。”
宋伯元刚一进来,就被大门敞开,屋子里坐得规规矩矩等开席的景黛吸引了去。
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屋子里都是女眷,她混惯了,厚着脸皮也做得到。
“姐姐,还记得我吗?”她跪在景黛食几边,做了一个自以为最漂亮的笑脸出来。
只是还未等景家姐姐搭话,屋子里其他的姐姐妹妹们就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不是元哥儿嘛?”
“元哥儿自打丰扬桥上夺了魁,现在见上你一面可是难了。”
“就是,难不成你成了亲还当真与姐妹们断了来往了?”
几人七嘴八舌着控诉宋伯元,丝毫不管宋伯元那从里到外已经红透了的漂亮脸蛋儿。
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无助地看向景家姐姐。
那位姐姐果然心善,见她无措的又变成小鹌鹑,立刻递了杯热茶水过来。
宋伯元接了,一饮而尽。
直到烫了舌头,立刻将舌头伸出去猛地哈了几口气。
景黛本是看热闹的心态,只是看她那被突然烫到的模样像极了安乐,立刻想也不想的捡了邻桌冰桶里的冰,径直喂到宋伯元嘴边。
宋伯元愣了一瞬,见景家姐姐那尴尬的要收回去的手,立刻倾身过去,将嘴凑到那葱白般完美的指头处。
热乎乎的唇甫一碰上凉丝丝的冰,立刻解了刚刚的困。
只是拿着冰的指头也被那冰拔得凉凉的,宋伯元慌得立刻红着脸垂了头,“抱歉。”
景黛自然地拿了帕子擦了手指上化开的冰水,像是没感知到宋伯元亲到自己手指那样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无碍。”
第 22 章
众人的视线在她们二人间游走了片刻, 方才景家老二媳妇说的话也突然有了凭证。
宋伯元手拄在脖颈一侧,红着脸说道:“谢谢姐姐,不然我这舌头可得烫出几个大泡来, 就是平白连累姐姐要和我这没用的被绑着议论上几句了。”
她话说得清楚明白,意图让周围一圈人也能领悟到,这明明就是个误会。
张氏远远的看到这一出, 摇摆着腰肢过来,手里捏的鸳鸯团扇一把戳到宋伯元眼皮子底下, “我说得没错吧?”
宋伯元提眉, 半是疑问半是尊敬地问:“您是那位?”
张氏尴尬地收回了团扇,指着事不关己的景黛说:“我是哪位?我可不就是黛儿的亲嫂嫂呢。要说国舅爷未娶,我小姑子未嫁,”
眼看着张氏要说出那乱点鸳鸯谱的话,宋伯元“腾”地一下站起身,忘了顾什么礼节提起食指指着张大娘子的脸就说:“你,住口!”
这一举动倒把景黛逗乐了。
她跟着扬起头,看向那单薄的小少年。她气得满脸通红,嘴唇不点而朱,还防备性地盯着张大娘子,看着煞是憨厚可爱。
张氏愣了一瞬,团扇左手倒到右手,盯着宋伯元的眼睛问:“怎么?国舅爷竟还是那敢做不敢当的主儿?还是你嫌弃我们黛儿出身不好?又或是觉得黛儿的身子不够国舅爷折腾的?”
宋伯元倒竖起眉头, 又慌里慌张的绕到景黛身后,掩耳盗铃般一把盖住了景黛的双耳。线诸付
事情发生得太快, 王姑一时没反应过来, 竟也忘了去推她。
软乎乎的手被温柔的盖在景黛的双耳,让心硬如石的景黛平白也化出几分绕指柔出来。
她眨巴眨巴眼, 想要咳嗽,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等王姑反应过来的时候,宋伯元已手忙脚乱地收了手,一下子扑到景黛身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姐姐那嫂子说的浑话,污了姐姐的耳。”
景黛被这跳脱的性子惊得一愣,手不知不觉地挪过去拍了拍她瘦弱的背,“先起来。”
宋伯元还没起来,那个被称为浑话嫂子的张氏率先撒起泼来:“你们两个郎有情妾有意的,倒让我这个做嫂嫂的当上恶人了。这大家伙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们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在外边躲清闲的宋佰叶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出来,她就没见过如此青口白牙污人清白的小人,说宋伯元的话她听得多了还没那么生气,被没完没了污蔑的是那人的自家小姑这事更叫她不忿。
“这是哪来的泼妇?我没走错的话,这儿是兆亲王府吧?哪有你撒泼打滚的道理。”小叶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又进屋拉过宋伯元的手,将身子斜斜的挡在景黛面前,“看什么啊?不认识姑奶奶?满汴京城你打听去,看看是哪家哪户的大娘子认不得我镇国公府的女娘。”
宋佰叶要是带着宋伯元喊上一喊,众人也只会觉得是这兄妹俩的小事。但宋佰叶不是这样说的,她当众提的可是镇国公府的女娘,这行列除了她,还有满大梁最尊贵的二品贵妃与那现在的翰林夫人也是未来的宰甫夫人。
识趣的,定要退避三舍。
但显然,张氏不是什么聪明人。给李姨娘当枪使了那么久,到了现在还是个榆木脑子。
她掐了腰,指着宋佰叶的脸说:“这大梁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镇国公府的女娘再是优秀,国夫人再是和善,这不也养出你们兄妹二人了吗?”
宋佰叶还欲再说什么,宋伯元站在宋佰叶身后,轻轻拉了她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宋伯元心虚要息事宁人的时候,宋伯元出了屋子,径直走向景雄,她不由分说抓了景雄的衣领子,将他强硬地带到了屋门外。
门是大开的,屋里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边看热闹。
景雄推了宋伯元的手,却不担心自家大娘子,只紧张地看向景黛的方向。
景黛当然还是那副悠闲的模样,只是身子微侧了侧,似是对这场面提起几分兴趣。
宋伯元手指向屋内的张氏,慢腾腾地对他道:“我想请问你们景家,当嫂嫂的就能凭白污蔑小姑的清白了吗?”
见景雄不说话,她又说:“你不止是这妇人的官人,你还是妹妹的兄长啊。”
她不能理解当哥哥的不心疼自家妹妹,还纵容自己的大娘子当众污蔑小姑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宋伯元都不敢去看景黛的脸,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又那么无暇,他们为何要如此伤害这样一个弱女子?若女子在本家还要如履薄冰,她不知道景黛是怎样熬过余生。
她分不清她当众来这么一出质问是因为想要堵住张氏拉郎配的话,还是单纯的心疼景黛。总之她这么做了,带着廉价的正义感,和自以为是的孤勇。
景雄沉着声音问她:“你喜欢我妹妹?”他红着眼,像是在看杀父仇人那般紧盯着她的脸。
宋伯元被这突来的气势骇得后退了一小步。
屋子里的景黛缓缓站起身,三两步的走到门口,就那么施施然地站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她在等一个大消息。
时间掐得刚好,小五从外面众星捧月地走进来。
她先是皱眉看了一眼景黛,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宋伯元。
“飞原,本公主心情不好,先把这烦人的拉出去打十大板。”小五迎着众人不解的视线,自顾自选了个案几坐了。
飞原听到口谕后抬起头,煞白的脸加上高高挑起的眉峰,还未做动作,令那些一辈子没见过死人的贵女们惊得是寒毛竖起。
他单手拎住景雄的小臂,不由分说地架着他离开了兆亲王府。
张氏哭天抢地的跟着出去,景黛也要跟着过去的时候被宋佰叶劝了回来,“姐姐不介意的话,就和我一起坐吧。”
场面还未恢复热络,外头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嗓音已经传了进来。
宋伯元皱眉,没敢当众质疑,只凑过去小声问小五:“殿下今日为何如此生气?”
小五喝了手里的茶后,眼里满是歉意地看向宋伯元。
宋伯元对这情绪陌生,她试探性地问:“可是宫里发生何事了?”
“阿元,圣人给你赐亲的圣旨已经在拟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手掌挨在宋伯元的肩膀处轻轻摩挲了一下:“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算不算好消息,给你赐亲的女方是景家小女儿,景黛。”
“什么?”宋伯元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想法是荒唐,极度的荒唐,比她是女儿身这事还要荒唐。
她虽不在乎什么门楣阀阅,但圣人却是最清楚明白不过的。
他给国公府 的独苗“嫡子”赐亲商户女儿,这事不亚于向全朝廷表明,宋家失了圣宠。
细细思量,最近最不同的不过就是她赢了个龙舟赛。往常她也没少闯祸,只是那时圣人“宽仁”,什么事都依她,把她养成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后,希望她会就此堕落。
只是一朝可爱小犬露了个牙,主人便不满意了。他害怕,惶恐这小少年如当年亲如手足的兄弟以及恩重如山的恩师那样有出息。
他为了登上皇位,手刃了恩师又逼死了兄弟,每每午夜梦回,冷汗如水般浸透他整个人,使他再也难眠。
他受够了,也不想再装下去了。仁君暴君差的左不过就是一个字眼,又有何区别呢?
宋伯元遥遥看向小叶身边的景黛,心里都是复杂的不解,又夹杂了几分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的歉意。
景黛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缓慢抬起头,对上那无辜的双眼,竟也难得心虚的偏过了眼。
宋佰叶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在一门儿心思的安慰她:“若姐姐在家里呆得不舒服,不如常来镇国公府找我玩。我哥哥她也不是民间传说的那样蛮横无理嚣张跋扈,姐姐,姐姐?”
景黛回过头,对宋佰叶笑了笑,忍了好一会儿的咳意卷土重来时,已是地动山摇。
她咳得失了礼节,甚至隐隐觉得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得疼。
景黛在那清澈的眼里看到的不是被圣人羞辱后的恼羞成怒,而是实打实的歉意。
为什么而抱歉呢?
一直活在仇恨泥沼里的景黛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深想。
伴着如天塌下来的咳意,宋伯元再坐不住,她一个箭步冲到景黛身边,满含担忧地问她:“姐姐可是因担忧兄长?我这就去求五殿下,姐姐莫慌。”
在转身的那刻,宋伯元感觉到有手再抓自己的袖口。
她回头,景黛那漂亮如天神下凡的脸蛋配上那咳红的眼眶与失了血色的唇,只会让宋伯元觉得可惜,可惜那造物主竟嫉妒凡人到如此地步。
景黛止了咳意,修长瘦削的手指紧抓着手帕按在那早无血色的唇上,她轻轻摇头,对宋伯元道:“我没事,还要多谢你们兄妹二人替我说话。”
这边本就乱乱糟糟,外头听说小五打人的宇文武盛立刻跑过来。
他站在门边,先是不悦地看了一眼紧挨着景黛的宋伯元,才去叫了小五。
小五不耐烦地小步挪过来,问他:“三皇兄不能连我打个人的小事都要告到父皇那儿去吧?”
宇文武盛被噎了一下,才端了皇兄的样儿来数落她:“ 你什么时候打人不好?这个时候打什么人?”
小五挑了眉头,平白直叙地问他:“那什么时候才能打人?”
宇文武盛扶了额头看她,虽怀疑是太子叫她过来捣乱的,但还是软了声音回答:“鲁国公马上就到了,小五能不能行行好,让皇兄带你未来皇嫂安稳的度过这一日?”
小五皱眉撇嘴,还是老大不乐意的应了:“知道了。那我带阿元和小叶先走一步,啊,还有,阿元未来娘子我也带走了。””什么未来娘子?”宇文武盛好奇地问,还探过头用视线过了一遍屋内的女眷。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小五不愿再说,回身一手抓了宋伯元的手腕,另一只手碰了碰景黛的:“景家姐姐,这边儿人多嘴杂的,我带你们去个清净地方好不好?小叶也随我过来。”
景黛本就坐不住了,宇文武盛叫她来又故意冷落她,使她坐了很久的冷板凳。又没算到小五是个不分场合发脾气的,也就没想到景雄会挨顿毒打。这个时候身体不适,心上又挂着景雄的伤,她虽看不上景雄,但还对景老太太有几分敬仰与感激,这么一合计,也就非常痛快地应下了。
宇文武盛本没那么好奇,只是突然见到景黛起身随小五过来,立刻不爽地拉了她一把。
景黛身子弱,被平白拉这么一下,立刻重心不稳地要往地面栽去,她还没来得及闭眼,就落入了一个完全不该属于男子的馨香怀抱。好闻的木质熏香,还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孩童身上才有的清淡奶香儿。是个非常干净澄澈的怀抱,让向来多疑的景黛不免产生一些奇怪的怀疑。
她眼睁睁看着宋伯元救了她,又脸红耳热地推开自己。
宇文武盛歪头看向宋伯元身后的景黛,却问小五:“你说的阿元娘子,可是这位?”
小五朝天白了一眼,回他:“鲁国公不是快到了?你还有闲心在这说废话?”
宇文武盛却不看她,只死死盯着景黛问道:“大宴还未开,景小姐这就走了?”
宋伯元也跟着转头看向景黛。她不明白他们两个之间有何关系,兆王为何看着如此生气。
景黛看着倒是没什么情绪上的大波动,只挪出一小步直面宇文武盛道:“殿下既已有了计划,就该按计划行事才对。”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的,让宇文武盛摸不准景黛的意思。
她像是在说他该去见鲁国公,又像是在说她在帮他按着计划行事。
宇文武盛摸不清头脑,又不想真的惹怒景黛,只好双手一摆,对她们放了行。
王姑眼睛滴溜溜一转,趁着小五和宋伯元小叶走在前头,立刻凑到景黛身边问:“小姐,咱们真要跟着去吗?”
景黛微抬了抬头,正午的阳光正洒在那苏梅色的少年人身上,令她看着愈发得活泼与耀眼。
她突然转头小声问王姑:“明明是龙凤子,为何作为‘哥哥’的宋伯元看着比作妹妹的还要漂亮上许多呢?”
王姑也往前探了一眼,“许是,许是宋四娘子一直钟爱黑衣黑裳,又不喜近人的缘故罢。”
景黛点了点头,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裳,望着近在眼前的温暖,对王姑疲累道:“咱们回吧。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人太多了,让我都有些觉得混乱。”
前头小叶听了赐婚的事,惊得连步子都忘了挪。
她站定朝后看了一眼瘦削如纸的景黛,又回头看站在她身边熟悉非常的宋伯元。
良久,她对宋伯元摇头。
景家姐姐过的日子已是艰难非常,眼看着圣人要冷落镇国公府,没得让人凭白跟着遭罪的。再说,宋伯元在外头的说辞一直是那方面有问题,景家姐姐若真嫁过来,还不知道要如何受得住外面的流言蜚语。
宋伯元与小叶向来有种奇妙的共脑,没说话就看出了宋佰叶的意思。
她深吸口气,豁出去般向后面走了几步,直到景黛的脸在眼前愈来愈清晰。
“姐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令姐姐有些不适,”她话说了一半,手掌平放搁到了景黛的手肘处,“圣人要给你我赐婚。”
景黛抬头,刚刚白了的唇稍微回了一点血,是清淡的粉色。鼻梁高挺,眉眼犀利,近了看像是要摄人心魄。
宋伯元愣了一瞬,忙道:“我知道这事属实是为难姐姐,我会想办法,拖住圣意,”
“不,”景黛痛快打断她,“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她的声音被突来的马蹄声盖住,肖赋下马先是对着小五行了礼,随后才拉高了嗓门:“圣人口谕,宣宋家阿元入宫觐见。”
宋伯元抬眼迷茫地看肖赋,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见打得乱了方寸。
景黛挣脱她的手,双眼平视她道:“圣人既许了你我,该是已对镇国公府有了微词,国舅爷若执意忤逆圣意,恐平添圣火,请郎君务想一想家里人,不要意气用事。”
宋伯元无助地看回去,问她:“若姐姐真嫁给了我,姐姐就不会怨这世道对你不公吗?”
景黛坚定地摇头,她说:“反正女子嫁人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我的未来官人是你的话,倒不觉得余生难捱了。”她大义凛然地说完,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只是为了蛊惑宋伯元答应赐婚的说辞了。
第 23 章
明明该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这个时候的宋伯元却一个头两个大。
肖赋已上了马,还好心的伸出一只手,等宋伯元去抓。
宋伯元想了一会儿, 还是朝他伸出手去,脚踩在他空出的脚蹬上,一扽, 整个人就灵巧地坐上了肖赋的马。
宋佰叶皱眉,提起裙摆跟着那疾驰的烈马跑了一会儿, 终是无奈放弃。
景黛过来拍拍她, “四娘子既叫我一声景家姐姐,”她自己还强忍着难受,又说:“我冒昧请四娘子此刻带我去拜见国夫人。”
宋佰叶回头看了她,才想起来要劝:“姐姐,你真的不能嫁给宋伯元。”
景黛却抓了宋佰叶的手咄咄逼人地反问:“国舅爷丰神俊朗,门第家世又是我景家如何都高攀不上的,你这样说,除了宋伯元不能生育的问题,还是因为什么?”
宋佰叶愣了一瞬,先下意识看了一眼景黛那冷若冰块的手,知道宋伯元女扮男装的事是万万不能说的,最后反抓她的手道:“反正姐姐听我的,你绝对不能嫁给宋伯元。”
景黛见她这反应, 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确信。只是此事确实蹊跷难辨,只能先暂时按住。
她最后只问:“真的不需要我吗?”
宋佰叶摇摇头, “姐姐放心回去, 我现在就回府求奶奶,奶奶定会把‘哥哥’从皇宫里安稳带出来的。”
景黛朝她点点头, 在转身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突然垮下去。
“王姑,带我,回家,冷。”
王姑立刻扶了她的肩膀,对身后不远处无人在意的马车招了招手。
兆亲王为了表示他礼贤下士,请了全城的官眷,有没抱上太子大腿的更是要趁着这机会在兆亲王面前好好展现自己。
张升父亲是户部侍郎,正愁没有往上升的渠道。又因为户部尚书顾昊是太子的人,只能派自己儿子抓紧去向兆亲王表达善意。
张升准备好了礼,也准备好了对兆亲王说的话,只是为了不碰上宋伯元,故意晚到了那么一会儿。
他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胯带,刚欲下马车就远远看到迎面而来景黛的脸。
甫一看到那比初兰还惊艳的人类,张升撅在原地眨巴几下眼,以为自己短暂上了神界,等他下马车的小厮纳闷儿地问他:“公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拄在小厮的头上,整个转了个方向,“你能看到吗?是真人吗?”
小厮被动的将头转到街对面朴素的马车上,有素白色的人一晃而过,于是他对张升摇了摇头:“没看清,好像是,有那么个人进去了。”
张升迅速从马车上跳下来,也没去管身后的小厮,只知道自己不想让那仙子般的人就此离开。
“等下,”他跑到对面的时候,马夫的马鞭子已经抽到了马身上,眼看着那硕大的车轮已转起来,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抠在了那车轮上,“等下。”
有人打开马车小窗上的窗帘,张升往上看,探出头的是个已过不惑的道姑。只见那道姑气势汹汹的看向他:“何处小子?休要挡路。”
马车夫从前头转过身,冷冰冰地朝后看了一眼。
张升放开手,又挺了挺胸,对那车夫吼道:“看什么?”
车上有年轻女子的声音虚弱地传出来:“轿外是何人?为何挡路?”
张升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对着那窗口垫脚看了看才开口:“在下户部侍郎之子,亦是英国公的外甥,张升。”张升自己满意自己的家世,所以说出口的时候都是骄傲。
“知冶,杀了。”还是那虚弱的女声,说出的话却万分冰凉。
那车夫抖了手,手里的鞭子滑了个完美的抛物线打在马屁股身上,马受疼往前跑。
车夫却从前面跳下来,身上穿的是麻布料子,脚底下穿的是草鞋,手提着个黑不溜秋的马鞭子朝张升缓慢走来。
张升有些吓得腿抖,但看着这马车和车夫都不像什么贵门贵户的,还是提着胆子威胁他道:“你止步,不许过来。没听我是,”
一句话没说完的时候,那马车夫突然提了速度,几步到他跟前,鞭子绕着他的脖颈打了几圈儿,随后就是将死的窒息感。
张升手扒着那马鞭,妄图给自己留口喘气的空间,凑近了才闻道,那乌黑的马鞭上全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儿。
他犯恶心又喘不上气,脚下意识蹬地蹬了几步,就再也动弹不得。
临死之前,张升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惹了何方神圣。
街对面的小厮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幕,不受控制地尿了裤子。
那车夫收了马鞭,对着那小厮得意的笑了一下,没去管他,只往那疾驰而过的马车处去了。
等他坐上了马车,正好驱着那朴素的马车拐弯的时候,小厮才吓得瘫倒在地上,眼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路口,想起身却再也起不来,只能哆哆嗦嗦的往张升的方向爬过去。
那头宋伯元手紧拽住肖赋的飞鱼服,随着肖赋的战马上下颠簸起伏。脑子也像装满了浆糊似的,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直到过了宣德门,宋伯元一团疑虑地率先下马。
肖赋手攥着缰绳,朝她抱拳:“末将只能送国舅爷到这儿了。”
宋伯元灵光一闪,突然扑过去抓了肖赋还在脚蹬上的玄靴,“你是黛阳的人,对吧?”
肖赋看了她一眼,随后对她大笑一声,手紧拽了下缰绳,马跟着甩了屁股,一脚蹬在宋伯元身上。
宋伯元被马蹄子重重一踹,手捂在胸口处退了七八步才止住势头。
她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他,肖赋还是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儿,见她看自己,还扽着缰绳甩了个漂亮的马头,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宋伯元说道:“还未恭喜国舅爷大婚之喜,至于国舅爷刚才说的,我可听不懂。”
宋伯元确认肖赋是黛阳的人之后,突然对着肖赋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啊?”
肖赋坐在马上,围着崩溃的宋伯元转了几圈后,怜悯似的看着她:“你是知道的吧?宋鼎将军与宋尹章上将军,的死因。”又甩了个头,宋伯元听着那马在她身边踢踢踏踏,直到肖赋冷血的嗓音再次响起:“你就没想过凭你自己,帮你祖父与父亲报仇吗?”
“放你妈的屁,我用什么报仇?”宋伯元扬起脸,眼里都是对肖赋的怒火,“大梁朝建朝十五年,到了此刻还未摆脱当时因战争而萧条的民生,你们想干什么?再来一次民不聊生的战争吗?”
肖赋歪头,似是在理解宋伯元的意思。
“看个屁,冤有头债有主,你主子要真是个拎得清的,为何不直捣黄龙?”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完,肖赋没应声。
一片沉寂间,远远过来一小黄门,耷头靠近宋伯元:“国舅爷,奴是庄贵妃宫里的,庄贵妃给您传话儿,叫您随机应变,万不可触怒龙颜。”一股脑说完后,又像只是路过似的耷着头走了。
宋伯元缓过来劲儿,狠狠瞪了一眼马上的肖赋,手指向他:“回去告诉你主子,不管她是谁,有我在汴京,就绝不会容许她躲在阴沟里作壁上观。是人是鬼,我都会把她揪出来晒晒太阳,不信你就等着瞧。”
肖赋笑,只对着她抱拳说出两个字:“期待。”
宋伯元恨恨踢了一脚空气,才垂着头往御书房去了。
同一时间,镇国公府的国夫人收到小叶的消息。
她快速换了一身命妇华服,临到出门的时候却突然有些迟疑。
宋佰叶着急,“奶奶,您还等什么呢?您再不去,‘兄长’就要娶商户之女了。咱们家虽不在意门第,但满汴京都是趋炎附势的人,一旦‘兄长’的婚事落成,哪家不都得趁乱来踩上一脚?”
国夫人皱了眉头,对宋佰叶说道:“若咱们家就此远离权势漩涡,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哥哥’不屑于权力斗争,你大姐姐二姐姐又有自己的夫君立场,咱们剩下的娘几个就此低调过咱们的小日子又有何不好?”
宋佰叶提起的眉头就没下去过,“就算大姐姐不在乎,那二姐姐若真生了皇子,母家式微该如何保护她们娘俩?”
国夫人听了这话还是心事重重的从门口走回厅内,她坐在乌木大椅里,呼吸频率越来越粗。
良久后,她狠拍了下身边的矮几,“宇文广既如此对我宋家,就别怪我老太太‘不忠不义’了。”
她正了正身上的凤冠霞帔,捏了下宋佰叶的手:“你且守在家里,不管宫里发生何事,你只当什么也不知就好。”
宋佰叶看着这样像交代后事的奶奶,突然有些害怕,她拦了她一下:“奶奶。”
国夫人视死如归的看向门口,干瘦的手臂毅然决然的推开了宋佰叶的手。
只是刚到门口,被庄贵妃派出来的人实实的挡在了门口。
“国夫人且消气,这是贵妃娘娘给您的信。”
老太太凝眉,手从大袖里摆出来,收了信就在门口展开看了。
【奶奶:吾自入宫,从未生出诞下龙子母凭子贵的念头,只望奶奶与‘弟弟’妹妹们余生安好。若此事过后,镇国公府能摆脱皇权桎梏,吾自欣慰,也当此生入宫这趟值当。望奶奶做决定,务保全家安康。权势本就不是我们宋家儿女所追求,务记务记。—枝儿。】
老太太刚鼓起的勇气又在收到此信的同时烟消云散。
她折了信,只说:“就是苦了阿枝这丫头了。”
宋佰叶看奶奶如战败将军那样,跟着低下头难过。
老太太往常奕奕有神的眼不光失了光辉,还像再也提不起勇气般,只不管不顾的直勾勾去了宋家祠堂。
宋佰叶跟上奶奶的步伐,追着进了祠堂。
上头摆着几十座墨字木牌,木牌下头点着几百枝白蜡烛。
老太太穿着那身华服,跪在牌位正下头的蒲垫上,扔了不离手的手杖,只管对着上头不住的埋怨:“你们爷俩撒了手就那么走,只留我和媳妇儿操持宋家到这个份儿上。媳妇儿为了给你们宋家生娃,自打分娩身子就再也没康健过,我跟着你戎马一生,更是从未生过如此窝囊气。你们说,我和媳妇儿嫁给你们宋家,到底得了什么好处?”
宋佰叶随手抓了个垫子,不声不响的跪在奶奶身后流眼泪。
那头奶奶中气十足的嗓音还在继续:“老大十四岁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撑起了整个宋家,老二为了她那不中用的幼弟,又被那杀千刀的接进了宫,你们说,我们宋家人怎么就过到如此这般田地了。我有愧呀,”说着说着竟从那埋怨变成声声泣血的悲恸,“我有愧啊,我就不该遂了那杀千刀的意,心软把元哥儿养成了这副担不起事的模样。”
“我有愧啊,我有愧。”
宋佰叶再受不了,冲过去与老太太哭着抱作一团。
宫里的宋伯元,一如往常那样绷着身体,规规矩矩跪在宇文广脚下。
“元哥儿,你父亲与祖父都已过世,朕就替他们帮你物色了女娘。”宇文广从那奢华无比的龙椅上起身,“虽是个商户女,但景家却能供养你吃喝玩乐一生无忧。你不是朕的亲生儿子,朕就只想你远离因权而起的灾祸,你不会怨朕吧?”
宋伯元抬起头,是宇文广一贯宠孩子的表情。
她还像从前那副人事不知的模样傻笑:“圣人给阿元的,必是满汴京最好的。元儿在此谢过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广对着纯白如赤子的宋伯元,心虚的别过脸道:“好,礼部正拟旨。朕先和你说了,也是想你去劝劝你祖母与母亲,要是她们误会了朕的意思,岂不是让九泉之下的尹章寒心吗?”
宋伯元还是那副崇君的样子:“圣人勿忧,阿元定会好好劝祖母与母亲的。”
宇文广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好,好,真是白驹过隙,岁月如梭,须臾之间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朕是老了呀。”
宋伯元盯着眼前明黄色的靴尖道:“圣人千秋万代,万海归梁。”
“哈哈哈,起来吧,阿元。走之前去看看你二姐姐,朕听说,今日她身子有些不大好。”宇文广看着宋伯元道。
宋伯元谢了恩后站起身。
转身那一刹那,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色彩。他都听说了也没去看看二姐姐,看来,这宫里的富贵也非一般人享得的。
她提着衣裳下摆,一步一步的踏下石阶。
圣人身边的风必声过来送她:“国舅爷,洒家送您去贵妃娘娘那儿。”
宋伯元摆手:“我这点小事怎能如此麻烦风总管呢,”见风必声执意跟着,她立刻笑着对他道:“风总管,那我扶着您。”
风必声对这小郎君的恭维很是受用。
他翘着兰花指堵在嘴边笑了笑,“诶呀,那可是麻烦国舅爷了,洒家岁数大了,底下这些个儿孙们又不省心,别提多伤神了。”
宋伯元跟着笑,“且说呢,风总管以后再有什么您下不去手的事,只管叫我来做,我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子,等再娶了景家女,那就是又富又贵的人了。东宫和兆亲王,该努力拉拢我了吧。”她这么说了一嘴,风必声寒毛骤起。
“国舅爷的意思,洒家怎么没听懂呢?”
宋伯元挠挠后脑勺,“看我,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走这边风小些,风总管。”
风必声在阴影处看向她,一贯的漂亮儒雅,还带着点狡黠的小孩子气。他只能当宋伯元刚说出的话,是孩童那种骤得财富的大话。
宋伯元笑着看回去:“风总管说,我是该站太子殿下还是该站兆亲王呢?”
风必声懵了,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大胆在他面前窥探圣意。
他反问:“国舅爷自己的意思呢?”
宋伯元笑笑:“就看皇后娘娘和静妃娘娘谁待我二姐姐好了。”
风必声在此刻确定了,宋伯元还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宋伯元,并未有半分的长进,也不足为惧。
宋伯元到了庄贵妃宫里后,又恭恭敬敬地弯腰道:“总管稍候,我令下头的找个辇过来,路可不近,总管怎能再步行着回去?”说完,就随手指了两个小黄门儿:“你们两个,送风总管回去。切记,到殿门外百米便放总管下来,总管坐辇时辰长了,腰会疼。”
风必声这心情上上下下的,就落不到个实处。
他又觉得宋伯元聪明到在藏拙,又觉得是他自己想多了。
只能迷迷糊糊的上了宋伯元给他准备的辇。
宋伯元兜手看着被自己弄得一脑袋疑问的风必声走了后,才转个身去寻二姐姐。
刚入了殿门,就有人过来迎。
“国舅爷快,贵妃娘娘正惦记着国舅爷呢。”
宋伯元跟着来人小跑了几步,直到看到二姐姐才放下心来。
二姐姐此刻正躺在榻上,脑门上放着一卷浸湿过的手巾,向她伸出手来:“阿元,快过来。”
宋伯元跪在宋佰枝的榻前,手指轻触了触那手巾心疼道:“二姐姐必是为我的婚事着急的吧?”
宋佰枝在榻上摇了摇头,“商户女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她孝顺懂事,咱们宋家就开门相迎。我是担心奶奶听到这消息,气急攻心伤了元气,再不管不顾的进宫来向圣人讨说话。”
两人都默契的淡化了圣人这一决定对她们宋家的打击。
宋伯元笑笑,又帮宋佰枝掖了下被子:“二姐姐这是看低老祖宗呢,老祖宗心里门儿清。”
宋佰叶嗔她一眼:“说来,你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回去带着那女娘去看看奶奶,也好让奶奶对你放心。再有,若是真有那口头上欺辱人的烦人精,你可得护着,人家在家里也是被宠着好好长大的,没得因为嫁给你就要受委屈。”
宋伯元泄气般的摇头:“二姐姐就不怕那女娘是个不好惹的。”
“那也是因为你才受了这无妄之灾,她明明可以潇洒快活过一生,还要因为你学这没完没了的礼节,你是‘男子’,对自己娘子合该忍让些的。”
“那,圣人对你忍让了吗?”宋伯元问。
二姐姐手指卷了卷被子,视线朝天花板轻声道:“圣人是圣人,是天下子民的天,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宋伯元垂下头,脑海里想起景黛那副任人欺负的样子,跟着打了个寒颤。
若一切都是假的,她也不介意演上一演。
忍让既已不是良方,她就该声名鹊起,另圣人的儿子们对自己趋之若鹜才对。
第 24 章
兆亲王的宴会还未歇, 张丰茂却在自家大门口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人,到了晚上就白布一盖再也动弹不得,令他实是难以接受。
他红着眼看向那小厮, 忽略了他身上的异味儿,单手掐着他的脖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本就被吓得不轻,这么一会儿功夫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公, 公子,去, 兆亲王, 宴会,半路,车夫,勒死了。”
张丰茂没听明白,令人取了凉水,兜头浇在了那小厮头上。
“看着我,说,一字一字的说,不管是谁,我定要为我儿报仇。”
小厮本就胀发的脸,被凉水一激,登时眼凸嘴斜,嘴里嘟囔什么已是不成句子了。
张丰茂着急, 伸出手来“啪啪”的打了那小厮两巴掌,小厮立刻头朝下, 直直的躺下去, 再也没起来。
他靠近,手指头往那小厮鼻尖儿那一戳, 完了,死人了。
张丰茂令人在自家后院儿挖了坑,就地把那小厮埋了。
埋人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派人四处去街上打听,从自家府门到兆亲王府邸,一路问过去。
直到兆亲王的宴会结束,贵人们一个一个坐了马车回府,张家四散开打听消息的家丁们也回了。
一个两个不约而同的道:“说是,兆亲王府出来的马车,是那车夫杀的公子。”
“那马车最后去了哪儿知道吗?”张丰茂追问。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没说。”
旁边有人弱弱插了一嘴:“好像是,又回了兆亲王府。”
张丰茂提了气,一头扎进书房,书房灯燃了一夜,待金乌东升之时,他拿了两张纸出来。
一张使人送去他大舅哥—北边儿的英国公那儿,另一张揣好了,打算上朝之时带着张升的遗体亲向圣人鸣冤。
头一次从自家府邸上朝去的兆亲王宇文武盛,正意气风发的骑着高头大马赶路。
路上碰到那赶着去市场的菜农们,偷使眼神令随从一脚一个踹翻了。
眼看着那刚从地里摘好的菜滚做一地,菜农撅着腚捡的时候,让他有种奇异的快感。
他边嘴上假喝随从,边在心里暗爽。
宇文武盛吊着眉梢,专走那菜农常走的边路。菜农们来不及躲让,就被一脚一个的踹翻,这闹剧就接连在汴京街头上演。
还有他那拙劣的演技和台词,“你怎么回事?那可是父皇的子民,踹坏了,你该如何赔罪?”
就这么走到了宫外,下了马接受金吾卫盘查。
往先都是秩序井然的,今日倒有些拥挤。
宇文武盛扒开前头的人,头往前一探,“前头吵什么呢?”
“回兆亲王的话,户部侍郎张丰茂带着他儿子的尸首要入宫,我们肖左将不肯放行,前头正吵这事呢。”盘查他的金吾卫光做了样子,也不敢真认真的盘查,就打开手放行了。
宇文武盛把上朝要用的笏板揣进怀里,整个人往那热闹地去了。
户部尚书顾昊眼尖看到他,立刻抓了他一把,“兆亲王,我得提前和您说一下,您封地一直申报的朝廷赈灾银,我恐怕发不出来。没有鱼鳞图册和黄册为据,这手续上就是不合规,我就是有心给您通融,如今国库空虚圣人查得又紧,恐难成事。”
宇文武盛瞧了瞧他,“今年暴雨连盆,那藏鱼鳞图册与黄册的库被打透了浇塌了也是常有的事,怎么顾尚书就不肯对本王抬抬手呢?东宫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如此忠诚无二的挑本王的事。”
顾昊笑笑,“臣是臣,东宫是未来主君,臣不忠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宇文武盛鼻尖冷哼,“圣人正值壮年,顾尚书要等东宫为君,且等呢。”
顾昊笑笑,身体微侧,便不理他了。
前头终于给老张放了行,顾昊竟有些兴奋,想到他就要亲眼看这不可一世的新贵兆亲王走下神坛就暗爽不已。
待众臣跪安后,张丰茂闪亮登场。
他官服外套了麻衣,一个人拄着根儿廉价的拐棍儿痛哭着上了朝。
太子已在半柱香前提前收了消息,看这么一出,只剩下忍笑了。
兆亲王却大喝一声,“张丰茂,你疯了不成?大殿上穿麻哭丧,你有几个头够砍的?”
太子立刻弯了腰,手里笏板笔直的正对宇文广,“儿臣方才得到消息,户部侍郎张丰茂昨夜痛失爱子,此事必有冤情,望父皇明鉴。”
宇文武盛挑了挑眉,见太子对此事过于主动,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大殿最前头转头看向张丰茂,张丰茂则是双眼空洞的看回去,朝堂上的大人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宇文广皱了皱眉,看向眼巴前儿还未起身的太子,只得对张丰茂道:“爱卿且细细说来,朕必为你做主。”
张丰茂做了一个最全乎的礼节,话头直指兆亲王宇文武盛。
宇文广蹙眉,叫人把张升的尸体抬上来。
宇文武盛则是痛呼“冤枉”。
四人抬着担架,在大殿上横着摆好,又垂着头出去了。
张丰茂手一抬,盖在尸体头部上的白布被掀开,张升整个头都发紫,头与身体的连接处,似断未断,煞是骇人。
站在大殿两侧的官员们,先是挤着过来,看到后又默契的在那尸体周围让出一大圈儿。
宇文广坐在那上头,光是看他们的反应都知道这尸体状态吓人。
索性摆了手,先把这锅推出去:“李保,此事发生在汴京城,你作为汴京知府,当疏而不漏明察秋毫,给我大梁官员与百姓一个铁案如山的公道。”
匆匆退朝后,宇文广气势汹汹的找了肖赋。
“你是干什么吃的?竟能让那尸体堂而皇之的过了盘查上到大殿,怼到朕的眼前儿?”
肖赋按照景黛教过的,一板一眼的回:“回陛下的话,小将在宣德门拦了张大人足足一个多时辰,提前来点卯的大臣们都能为小将做主。”
宇文广挑眉,“那怎么还能令那尸体抬进来呢?”宇文广摔了手里的茶盏,走到肖赋跟前儿,两个巴掌一左一右的甩过去,“我看你以后也别作金吾卫的左将军了。”
肖赋咽了下口水,不卑不亢的继续道:“是太子殿下亲至,用口谕令小将放行。小将不敢不从,望陛下明察。”
宇文广叉着腿,看向肖赋已肿起的脸。
他又问:“你为何要加入镇国公府的龙舟?”
肖赋抬起脸,言语铿锵地回:“是小将的钓鱼之计,小将在金吾卫许久,查到一点儿宋家对陛下不利的消息,却未有实证。当时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就未奏先行了。请陛下责罚。”
宇文广自己暗中怀疑宋家军存在怀疑了十多年,这么一朝被肖赋点明,立刻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小将说,请陛下责罚。”肖赋垂目道。
宇文广呼出一口浊气,“不是这个。”他亲手拉起了肖赋:“你说,你发现了宋家对朕不利的消息。”他提醒道。
“此事确有待商榷。小将原想着帮国舅爷赢了比赛,国舅爷就会对小将产生信任。待国舅爷对小将心防卸下之时,小将就劝他入金吾卫。”
“荒唐!”宇文广怒吼道,又倒竖了眉头问他:“为何要令她入金吾卫?”
“回陛下的话,小将发现个事甚是蹊跷,金吾卫总是在扩招,但人手却总是不增不减。小将暗中调查,发现有人向各个大军输送金吾卫的人手。这事不是小事,军中杂血过多,可是在动摇大梁之本。”
宇文广心一“咯噔”,“嗯,继续说。”
“小将顺藤摸瓜查到了金吾卫中郎将贾磐,又顺着贾磐查出他原属于已故淮南王宋尹章的私兵,小将对他动了刑,但贾磐本人确是个硬骨头,十指皆断,指甲被拔了胸骨被打断了也未招。所以小将打算围魏救赵,先把国舅爷弄进金吾卫,再把那些隐在暗处的宋家军一网打尽,这就是小将的计划。原想着初有成效之时,再上报陛下,只是陛下鹰眼圣断,是小将贪功了,望陛下狠狠责罚。”
宇文广刚听到这事,手和脚都是冰凉的。他两手相扣,互相动了动才冷下脸问肖赋:“贾磐呢?”
“回陛下的话,此时贾磐正被小将锁在金吾卫暗狱,已是不成人形。”
宇文广这一天接连被这两桩事搞得心神不宁,最后只说:“先让贾磐继续锁在你那儿,朕即刻下旨,令宋伯元入你金吾卫。你的任务就是看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小将,遵旨。”
肖赋长舒口气,殿下连夜给他送来这么一大段台词,还令他行云流水的背下来,此事对他这大老粗实是艰难。此刻心里都是完成任务的痛快感,比杀敌还要爽上百倍,又要尽力端着,嘴角就绷的有些变形,宇文广忙着想他自己的事也没在意。
良久后,宇文广抬头想挥手令他下去,正好看到他脸上刚被自己打出的巴掌印儿。他有些自责,赶忙招了风必声:“去,带肖左将去张御医那儿看看脸。还有,去朕私库里带两对儿玉如意,再把那杆师父曾用过的金盏蟠龙纹银枪一并赏给肖左将。”
肖赋立刻捂了脸推辞:“小将不敢,那可是镇国公神勇将军生前用的枪。小将听说,镇国公的枪可是被胡族画在画册上用来吓唬孩童的神兵。”
“废话那么多,朕赏给你,就是你的了。”宇文广不悦道。
他能不知道师父的神勇吗?只是他自己为了皇位亲手杀了他,又如何像世人那样再继续歌颂镇国公的神勇。他巴不得宋家人死光光呢,只是宋鼎和宋尹章的贤名远扬,若是无缘无故杀了宋家唯一的嫡子,恐怕是外邦之人都会嘲笑他昏庸无度,嫉贤妒能。
待军中士兵的心都凉了,那大梁将成为空心儿靶子,沦为众矢之的。
他必须要抓住此次机会,像肖赋说的那样,将“宋家军”一网打尽。
肖赋刚走,太子就求见。
宇文广心烦得不行,这事虽短暂性的推给了李保,但最后还是要他拍板做决定。
他皱着眉头,对着刚回来的风必声摆手,“就说朕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风必声垂眉顺目的应下,倒退着快走了几步,直到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出去又迅速回身关了。
太子紧着门缝瞅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不悦地看向风必声:“公公,这是所为何意?”
风必声向他欠身,“陛下忧思过度,有些精神不振,太子下次再来吧。”
太子不搭他这茬:“父皇即是身体有恙,本宫更该服侍榻前才对。”
风必声沉了脸,“陛下口谕,谁都不见。”
宇文昌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大声道:“父皇偏心,这事摆明了就是老三那小子做的,父皇为何不亲审?只把这案子交给李保,不就是留了老三的脸给他扯吗?”
风必声立刻踮起脚,抬了手死死捂住宇文昌的嘴,“诶呦,我的太子殿下,这可是陛下寝宫,可不敢说这浑话。”
宇文昌狠狠拨开风必声的手,对他冷哼了一声,“父皇受老三蒙蔽,难道公公你也看不到吗?”
风必声没了主意,只偷偷驱了人去请皇后。
宫外的宇文武盛也被这突来的黑锅砸得慌了神儿,等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他立刻戴了兜帽进了景家的侧门儿。
此时的他在那高阁之下裹着那件黑袍子,两眼在空出的缝隙里滴溜溜地转。
景黛还是在阁上刻她那章子,问:“宇文武盛在下面呆多久了?”
王姑站在她身边,弯下腰对她道:“半个时辰了。”
景黛连眼皮都没抬,“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姑帮她紧了紧她身上的焦布外衣,也愤愤地道:“不长眼的让小姐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导致小姐现在还在病着,我看他今日官司缠身也是活该。”
景黛笑笑,手里是刻了好几日的章子,停停歇歇的,此刻终是有了个雏形,她把那鸡血石的章子抬起,轻声问王姑:“你看,好看吗?”
王姑定睛一瞧,料子是名贵的鸡血石,漂亮的红色像是血渗进了石料般,章子底刻了三个变形的小篆字,【伯元印】。一看就是出自小姐之手,小姐练小篆时,按着碑刻常喜欢将字型做些变化出来。
“小姐这是,为姑爷刻的?”
景黛不在意的将那章子倒放到案上,才说:“就当是消遣了,叫他上来吧。”
王姑扒着栏杆儿对阁下全副武装的府兵比了个手势。
宇文武盛立刻“登登”地上了台阶,到了景黛面前,才露出不忿来:“先生这是何意?”
景黛笑了,她提了帕子咳了几声,才回道:“民女前日在殿下府上着了凉,这时候正是病意正盛之时,恐传染了殿下这才怠慢了。”
宇文武盛摘了兜帽,问她:“先生这是怪本王招待不周了?”
景黛摇头,“殿下既不这样认为,那民女也不这样认为。”
宇文武盛立刻提了手指指向她:“景黛!趁着本王能对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景黛撇嘴,连见客时一贯端坐的背都不愿营业了。她靠向身后的椅背,悠闲又看热闹般地看向宇文武盛。
宇文武盛恼羞成怒,执意推了景黛置于楼梯口的两盆绿植。
景黛只事不关己地看着,直到一地狼藉,她问宇文武盛:“殿下消气了嘛?”
宇文武盛抬头瞪着她,“你以为本王怕你?”
景黛摇头,“我有什么可怕的,还不知道能活几年呢,王爷真会开玩笑。”
宇文武盛刚腾起的气焰又像被这轻描淡写自嘲的话浇灭了似的,他立刻收了气势,拱起手:“是本王糊涂了,本王有一事困惑,在此是求先生解惑的。”
景黛笑,“这事,我可以帮你。但是,我希望今日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是本王待先生不够好吗?”宇文武盛着急道吗,甚至忽略了景黛压根儿没听他讲是什么事。
景黛又弓起身子咳了几声,随后将手里沾了血的帕子展示给宇文武盛,“殿下想给我个下马威,我能理解。只是我这身子实在是受不住殿下再来上几次了,及时抽身而已。”
宇文武盛这才慌了,“先生,都是我不好。都到了这个时候,先生怎么能退缩呢?这整个大梁,除了我,还有谁能帮先生完成天下首富的梦想呢?”
景黛抬眉:“你不是不知道,我就要嫁给宋伯元了。”
“宋伯元有什么用?”宇文武盛急道,“父皇既把你许给她,就证明镇国公府气数尽了。”
景黛像看跳梁小丑般看向宇文武盛:“我没记错的话,宫里还有个太子,叫宇文昌吧?”
宇文武盛愣住了。
从始到终他都把太子当作劲敌,却也忽略了这世上除了他之外,任何的人都可以攀到太子门下。
宇文武盛瞪着景黛,手紧紧攥成拳,“先生说,此事我该如何解决?”
“找人去挖了张丰茂的后院儿,那里埋了个死人,是张升的贴身小厮,亲眼目睹了张升死的经过。”
宇文武盛抬眉:“他为何要杀了目击证人?”
景黛笑:“恐是张丰茂私下投到了太子门下,用自己亲生儿子作入门礼,用来绊倒殿下的吧。”
宇文武盛一想,一切都通了。
怪不得太子在大殿上言辞凿凿地要父皇明鉴呢。
他舍不得景黛的聪明智敏,但也知道是他之前的行为伤人甚深。
得了主意,立刻恭敬顺垂的对景黛弯腰道:“请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景黛摇头,看着他轻声道:“宇文武盛,我给过你机会了。”
宇文武盛却突然朝她直不楞登地跪下了,“我宇文武盛,在此,跪请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景黛眯眼。
夜风穿阁而过,宇文武盛的兜帽正随风起舞。
她说:“没有诚意。”
宇文武盛攥起的拳头就没松开过,他想起书册里先辈□□受辱等一众卧薪尝胆之事后,立刻仰起头对她道:“先生觉得如何才算有诚意?”
景黛从那大椅里懒洋洋的起身,看着他跪在那儿,就像看一个没用的废人般一字一字道:“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用,再有诚意的废物也不值得我费心吧。”
宇文武盛立刻起身,只是那拳头还未到景黛几前,自己的手掌就已被不知哪里射出的羽箭射了个透。
他讶然的起身,望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掌不知该做何行动。
景黛笑道:“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宇文武盛咬牙拔了手掌上的箭,仔细看那箭,尾身刻的是“昌”字。
这是东宫的箭。
“张丰茂为了拜入太子门下,用亲生儿子作箭,意图栽赃嫁祸给殿下,殿下找到证据,去张丰茂后院挖人的时候,东宫为了阻止殿下而使人射杀殿下。”景黛像累极似的缓了缓,又说:“怎么样?这个故事,你喜欢吗?”
宇文武盛背上的寒毛直竖。
她看着眼前脆弱不堪的女子,却像看到了世上最毒的毒蛇般后退了两步。
“好自为之吧,宇文武盛。”
景黛站起身,拿了案上的章子,也没去管他,就在他眼前走掉了。
只是刚走到阁下,有人过来小声报信:“殿下,国舅爷来了。”
“来了?这个时辰?”景黛转头纳闷儿地问。
“嗯,”那府兵忍住笑意:“现在在二房那儿呢,翻墙进来的,应该是来找殿下的,只是不知为何翻错了墙。”
景黛顿了一下,手里的章子立刻放进袖子里,只蹙了眉说句:“真是,可爱。”她对那府兵摆了手,人却往二房那儿去了。
只是刚走到半路,正好看到挂在自己院墙上的半个身子。
她仰起头故意咳了几声。
那可爱的漂亮小鬼,正专心致志的翻墙,嘴里还对墙下托她的小黑念念有词:“这院子可真大啊,比咱们镇国公府还大,可不是我不记路。”
小黑冷不丁听到声音,一个慌张狠狠打了个哆嗦。他手上不稳,踩在他掌上的宋伯元就跟着在景黛眼前摔了个人仰马翻。
宋伯元“哎呦”了两声,只觉气氛不对。慢慢抬起头,眼前是漂亮的绣花小靴,往上看是繁复的隐绣大裙,再往上,就是景黛忍俊不禁的脸了。
宋伯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她撅着屁股学鸵鸟跪起身,背对景黛狂朝小黑使眼色。
小黑立刻过来扶她,此地无银三百两道:“诶呀,公子,咱们怎么到这儿了?”
宋伯元立刻接上:“就是,这是哪儿啊?走,咱们回家。”
刚要动身,肩膀却被一个冰凉的手掌稳稳盖住。
宋伯元缓慢回头,又堆起假笑:“姐姐?你我还真是有缘啊。”
第 25 章
已到了正常人就寝的时辰, 宋伯元像个小鸡崽似的被一个护院儿拎着扔进了景黛的院子。
她努起嘴,妄图替自己辩解一下,“我是想白日里来的, 只是,只是不想再给别人编排我们的机会才选了这么个时辰。”
“嗯。”景黛站在她对面笑着应了。
“啊?”宋伯元实在没想到景黛的反应竟如此冷淡。
“我说你做得对。”景黛说。
王姑不知在哪里拿了藤椅,小心翼翼放到院里的桃花树下。景黛坐稳后, 又指了指宋伯元:“给国舅爷也拿张椅子。”
宋伯元立刻摆手,“不用!我这就走了, 一句话的事。”
王姑看向景黛, 景黛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你不能嫁给我,我也不能娶你。”宋伯元说。
又觉得自己没有气势,立刻挺直了胸脯,头一歪连下颌线都被她挤出了个盛气凌人的样儿来。
“哦,但是圣人下旨,你我有什么办法呢?”景黛问。
宋伯元眼睛骨碌碌一转,“有,反正旨意还没下,姐姐许给别人不就解决了吗?”
景黛坐在那藤椅上逗小猫似的看她,直把宋伯元挺起的胸膛看垮了之后,才反问:“那你觉得,我可与哪家的哪位公子相配呢?”
这话倒有些难住宋伯元了,她紧张的抠了抠手, 脑海间瞬间想出来一个人,“卫衙内, 姐姐知道吧?”
景黛眼皮一抬, 浓密微卷的睫毛如扇羽般轻眨了眨,“你说, 卫止,那个全城女娘都不想沾上的淫魔恶棍?”
宋伯元慌得立刻摆手,“不是,我说卫衙内的弟弟,卫冲。他比我还小一点儿,但人品可是和他兄长犹如云泥之别的,这点我敢用生命打保证。”
“这倒是有趣。”景黛抬头笑意盈盈地看向王姑,王姑也跟着笑了一下。
宋伯元见主仆二人这样子,又开始数起自己的不是来,“姐姐别看我长得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其实我最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见景黛还是继续无所谓的看着自己,她立刻大剌剌的坐在了景黛藤椅边上的石台上,“我,姐姐不了解我吧?你仔细看看我,相中我哪点了?我改行不行?”
景黛本坐得端正的背,突然站起身朝她过来,一阵好闻的花香气而过,宋伯元觉得自己的唇上好像是刚刚触碰到了她的指尖,她不敢置信的捂住自己自动发热的唇,脸也红了,耳也烧了,一副被轻薄了的小媳妇样。
景黛却说:“我不能有孕,你不能生,岂不绝配?”又笑着将自己的手指递到那面红耳赤的小鹌鹑眼前,“国舅爷别误会,我只是看你口脂有些花了。”
宋伯元看过去,景黛整个人正杨柳细腰地站在月光笼罩下的桃花树旁,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正是她今日新研磨出的口脂颜色,只是来之前忘了擦掉。
她有些难为情,又灵机一动的握住了那根手指:“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喜欢弄妆,喜欢去兰熹房买醉,醉了就宿在姑娘们的房里,你要是嫁给了我,我可是要夜不归宿的。”
景黛刚要说什么,宋伯元立刻打断:“你要是,你要是敢管我!那你就是犯了七出之条,妒妇可休,我定会休了你,还要纳兰熹房的姑娘们为妾,纳她几十个!”
景黛笑着点头:“好呀,只要你喜欢,姐姐通通都不介意。”
宋伯元呆愣愣地看向景黛,她瘦弱的身躯又笔直的坐回到那宽大的藤椅内,如白鹤般的长颈,像它的主人那样高贵圣洁。浓密蓬松的发,配上她冷峻清瘦的脸,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分。
夜风习习而过,吹得宋伯元额间两侧的刘海儿虚虚实实地打在眼上,他有些看不清景黛的表情。但手里可堪把握的是她冰凉的指头,那指尖儿还带着一点原属于自己的艳丽朱红。
她突然不由分说的将那冰凉的指头塞进了自己的口腔,直到指尖儿上所剩不多的那点儿甜味被她吮吸殆尽。
景黛还是未动,指头虽不大舒服,只是景黛向来会忍,更擅长用自己的眼睛欣赏美好的事物。
眼前如此情欲靡靡的画面,让她有些难得的悸动。手指被灵巧的小舌舔过,激起一身的颤栗。她突然想亲手毁了那孩子脸上扎眼的笑,想让那孩子在她眼前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若是有可能,要她穿上轻薄透明的纱哭着跪在床上求自己才好。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看了看宋伯元的膝盖。
宋伯元松开景黛的手指,唇上带了几分被唾液盖过的晶莹。她装出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看向她:“怎么样?害怕了吧?”
景黛抬眉,拇指一寸一寸划过宋伯元肉乎乎的下唇,她盯着她如小鹿般纯净的眼睛摇头:“姐姐是姐姐 ,所以不怕。”
宋伯元完全愣住了,她这次甚至连手都忘了抬,脸色比那最艳丽的晚霞来得还要绯红。她咽了下口水,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发僵发硬,许是抬头太久又或者是血液流到那儿就凝固了,反正不太对劲。
她小小的转了转脖子,开始有些迟来的后悔。
谁能娶这种漂亮姐姐还不知足要退婚,绝对是满天下独一份儿的大傻帽。
大傻帽是她自己,她有口难言。
景黛终于坐正了她自己,两汪深邃的褐色眼球也跟着换了方向。
“小黑是吗?”
“是是是,大娘子有什么吩咐的?”小黑一个滑跪,笔直地跪到了正中间。
宋伯元瞪大了眼睛,难以按捺愤怒地看向小黑:“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大娘子?这还没过门儿呢,你就胳膊肘往外拐?”
景黛似是找到了什么乐趣,像是被那会做反应的“玩偶”给迷住了。她主动倾身,碰了碰宋伯元软乎乎都是细小茸毛的耳廓。
“你就这么抗拒姐姐?”她故意靠在宋伯元的耳边问,退离前还坏心眼儿的向那软糯的小耳垂吹了口气儿。
宋伯元终于意识到,今夜所有罪恶的根源都来自于她与景黛之间的距离。
太近了,才会令自己心花怒放小鹿瞎撞到被这真真假假的人设给迷住了眼。她起身,拔脚往小黑那边挪了挪。
“不是,我就是想告诉姐姐,我真的不是良人,姐姐务必对自己的婚事再上心些。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口口相传的话,准是没错的。”越说,头垂得越低,劝别人的话,反倒连自己都不愿相信。
还未到小暑,宋伯元就热得心发慌手心出汗。
最后,她像下定什么主意似的站起身,对着藤椅里的景黛道:“我实话与姐姐说,我这辈子该不是什么太平的命。满京城的阴谋诡计,我实在难以辨别。就连姐姐你,我也不是完全相信你展现出来的那一面的。”
景黛抬头看她,小少年亮晶晶的瞳孔里倒映的满是自己。她笑问:“怎么说?”
“姐姐和我怀疑的一个人很像,甚至就连称号都差不多。”
这话可以说是挑在明面上的暗示。
她突然靠近景黛,一手抵在靠过来的王姑肩上,一手卡在景黛细长白皙的脖颈上。
“要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姐姐给我下的套,那我只能替姐姐遗憾了,我此生不会主动挑起战争。”想了想又补充道:“姐姐选错了人,我不是那个能帮姐姐完成大业的人。”
景黛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小叶说,黛阳没死的时候。”
“黛阳没死,如何就是我呢?”景黛瘦弱的手轻轻搁到宋伯元的手上,又对王姑道:“这里没事,你们,都先下去吧。”
王姑有些迟疑,投到宋伯元身上的都是厌恶。只是景黛笑着朝她摆手,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们?除了王姑还有谁?”宋伯元后怕的惊起一身冷汗,又再次环顾四周还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景黛紧绷着眉头,似是宋伯元的手把她勒得痛了,她用下颌指向小黑:“他不是人吗?”
宋伯元保持怀疑态度,她此刻不敢确定景黛话里的真假。
等整个院落都寂静的恍如死宅之后,景黛缓缓站起身,脖颈上宋伯元的手依然还在原处,“你没证据就来诈我,这点很不明智,若我不是黛阳,你就将无辜的我拉入了这场危险的漩涡。若我是黛阳,你已失了先机,打草惊蛇后,毒蛇会一口,”她顿了顿,“把你吞了。”尾音隐在忽起的风声里。
“那你是不是?”
景黛问她:“你想我是或不是?”她像统领三军的主帅那般游刃有余,又忽然盯住了宋伯元的眼,单手揽住她的后颈:“看着我,宋伯元,或者我这样问,你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女扮男装的时候,就不怕有朝一日连累全家掉脑袋吗?”
“你怎么知道?”宋伯元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她曲了曲自己不回血的手指,眼里万分不解地看向她,“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景黛突然拿了手帕捂嘴笑起来,“不如你先给我说说,为何黛阳没死,你就觉得我是黛阳呢?”
宋伯元懊恼的垂了头,放弃无用的伪装转而破罐子破摔道:“你与黛阳年岁相仿,又是突然出现在汴京的人。你出现后,小叶莫名与黛阳的人有了联系,嘉康王爷死了,一直居于深宫的安阳郡主又莫名其妙的和一直远在蜀地的你交好,这方方面面不都是你的计划吗?最重要也是我最怀疑的一点,你那日在兆亲王府的时候,不论是五殿下打了景雄你无动于衷还是兆亲王刁难你时你不屑一顾,这些都不该是景家嫡女应有的反应。你太沉着太冷静了,像冷眼看闹剧的旁观者。”
景黛微侧了侧头,似是满意,像得了对方夸奖也要礼尚往来地夸一夸对方似的:“你也不错,武功虽差了点,但不至于连墙都翻不过去。想要扮猪吃老虎?我是老虎吗?”景黛手抓着宋伯元紧箍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腕,猛地向她靠近了一步,“我这病秧子身子倒没在作假,你再用用力,我可能就死在你手里了。”
宋伯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无意识地勒她,直把那天鹅颈勒得泛红,有了指印。
她匆忙松开手,看向景黛:“你承认了?”
景黛眯起眼,强忍住那钻心的痛感,小声道:“我承认与否,它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吗?”
宋伯元的手颓败地垂在身体两侧,红着眼看向景黛:“姐姐会告发我吗?”
“告发什么?”
“我不是男子。”
景黛抬了手,自己揉了揉那生疼的颈,才挤出一点笑模样:“和我成亲吧,宋伯元。”
宋伯元皱眉:“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瞒你,宋家军。”宋伯元猛地抬头,景黛又不紧不慢的接上:“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是同一个呢?为什么你就觉得我一定要发动战争呢?大梁的百姓前十五年,可是我的子民,宇文广才是那个小偷。”景黛突然弓了腰,呼吸声渐渐变得短促虚弱,直到她终于喘过了气儿,大口呼吸了几次,才手拄在藤椅把手上小声道:“我有你的把柄,同样的,你也有我的。咱们两个做不成真夫妻,对你来说,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你仔细想一想,你这假凤真凰的身份,只有我能帮你瞒住了吧?”
宋伯元突然觉得她说的有点儿道理,但还是后退了一步看向她:“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我想要宇文广死,想要宇文广没用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和你有什么冲突呢?你只管入了金吾卫,将那宋家军暗地里集结起来,其他的,只管交给我。难道你真的怕宋家军最后会落到我手里?你既没有这种自信,那你也不必过来试探这一趟。我没多少时间活头了,你和我,终归是各取所需,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景黛异常虚弱的身体令她显得无害,宋伯元竟可耻的动摇了。
她觉得她说的对,她甚至要举双手双脚来赞成她。宇文广该死,宇文昌和宇文武盛也德不配位,就该给贤能之人让路。
景黛终是站不住了,她想速战速决,于是伸出手去交到宋伯元的眼前,“不管你信或不信,你父亲,宋尹章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副将李浦将军还在世,他能给我作证。”
这最后一句话,终是击溃了宋伯元的防线,她本就没什么能制衡景黛的,索性妥协,又伸出了手拍了下景黛的:“我且信你这一次,若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就算拼了命也会将你一并带走。”
景黛笑笑,收回了手,突然狡黠地看向她:“你刚才说的,纳妾,能不能等我死了再纳?”
宋伯元整个人放松下来,噎不死人地问她:“你怕什么啊?你又不是真的喜欢我。”
景黛突然放沉了音调,用一种给孩子讲鬼故事的语调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宋伯元愤怒:“我不是东西!”
景黛点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能不能给我讲讲我父亲?”宋伯元坐回到藤椅身边,还贴心地拉了景黛的手坐到那藤椅里,又仰起脸亮着眼睛望向她。
景黛有些难得的窘迫,她对宋尹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但看着宋伯元那安顺的模样,只能搜肠刮肚的编了假话:“高大威猛,你生得像他。”
宋伯元撇嘴:“你又骗我,景黛。我阿娘说,我和小叶生得都像她。”
景黛终是熬不住,对她投降道:“我有点儿累了,以后再说吧,行吗?”
宋伯元忽地孩子气般站起来:“不行,谁让你先骗我的。”她抓了景黛的手,又道:“姐姐知道我是女的,咱们这个不算男女授受不亲。”说完了话,立刻仔细认真的去看了那瓷白的手,她天生喜欢脂粉气和美好的皮囊,手上边摩挲着嘴里边喃喃道:“姐姐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景黛垮了肩膀,整个人像妈妈肚里的婴童那样蜷缩进了那藤椅,她将头搭在藤椅把手上,看向宋伯元:“你从小到大,没有喜欢的人吗?”
宋伯元实在摸不清景黛的套路,先在脑子里过了几圈儿后才摇头:“有喜欢的,兰熹坊的初兰姑娘,”景黛放在宋伯元手里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还有小叶,还有姐姐,我第一次见姐姐你的时候,就喜欢得紧,但是怕姐姐以为我是浪荡子,才没有常来看姐姐的。”
景黛放了力道,伸出手摸了摸宋伯元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和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对不对?”
宋伯元纳闷儿的“嗯”了一声:“我没碰你东西啊。”想了想,“哦,手应该不算姐姐的东西吧?”
景黛一个指头戳过去,“说你呢,成了亲就给我老实本分,等我死了,随便你干什么。”
宋伯元刚要抬起头,景黛从怀里摸了那章子,直接印在了宋伯元的脑门儿上。
“我印了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宋伯元从景黛手里抢过那章子,仔细看了看,她不认识小篆字,忙问:“这什么啊?鬼画符似的。”
景黛冲她挤出了她前半生为数不多的真笑,眼都不眨地骗她道:“景黛专属。”
趴在房梁上的弓箭手们,看着底下那温馨场面,不觉有些怀疑自己,那个会温柔摸人头的,是自家杀人不眨眼的殿下?
第 26 章
初夏的夜晚, 蝉噪聒耳,鸣声阵阵。宋伯元抬头去看,已过了花季的桃花树, 还是依然挺拔茂盛。
夜风徐徐而过,她忽地打了个喷嚏。
她放开景黛冷若冰块的手,头朝前探了一下, 景黛头枕着藤椅的把手,竟就这么入睡了。
宋伯元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她一方面觉得景黛可怕, 一方面又觉得景黛可爱。可怕的是她杀人不眨眼,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命,可爱的是,可爱有什么好说的?可爱就是可爱。
她从藤椅边的石台上站起身,先动了动脖子,又两手相交使劲儿抻了抻手臂。
回过头来,看着藤椅里那蜷缩成一小团的景黛,屏住呼吸,一手架到她瘦弱的膝盖处,一手揽在景黛的后颈。稍一使力,景黛整个人就被她腾空抱起。太轻了,显得她之前的热身都那么可笑。轻得不像成年女娘该有的体重,更像一个七八岁的小童。
嗖然, 一枚箭矢擦着她的脸划过,又直不愣登地插入身旁的树干。宋伯元才顿悟, 那个“们”是什么意思。
她对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又大步流星地用肩膀撞开厢房的门。
景黛似有觉察,她微睁了睁眼, 第一反应是两手架在宋伯元的肩膀,夹紧了宋伯元的脖子。
“不是这间,出门右拐。”
宋伯元吓了一跳,头微偏,看向身上的景黛。她还是闭着眼,满脸的恬静淡然。有根儿不听话的发丝挡在她唇上,宋伯元没有空余的手帮她拨开,只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听话的走出那间屋子,出门右拐,映入眼帘的是一长片的连瓦屋,屋后有一高阁,高阁外是郁郁葱葱的植物园。
宋伯元不知道该去哪边,只能轻声叫醒她:“姐姐,之后该怎么走?”
景黛睁了眼,先是看宋伯元的眼睛,才笑道:“你觉得呢?”
宋伯元站定,她就那么抱着景黛,不说话也不动。
景黛这才笑着轻起檀口:“西侧第二间。”
“这间是姐姐真的在住的卧房还是骗人用的幌子?”宋伯元虽往那个方向走着,却还是怀疑地问。
景黛头往里靠了靠,似在逃避问题又或者只是在嫌宋伯元吵。
景家太大了,好在景黛够轻。
她终于撞开房门,走到围着帷幔的床边。
景黛却不放手,她就窝在宋伯元的怀里,不睁眼也不说话。
宋伯元仔细看她,两人近到她连景黛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绺挡在唇上的发丝慢慢的变成了一束,像一条黑丝带般盖满景黛的半张脸。
窗外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给那浓密卷翘的睫毛留下一小块儿的扇形阴影。她突然动了动,清秀而诱人的嘴唇差点擦过宋伯元的脸,她说:“你身上真热,不像我,常年冰冰凉凉的。”
她放了手,宋伯元顺势把她放到那堆满褥子的床上。
景黛懒散的微抬睫毛,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宋伯元:“你回家小心些。”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怎么那么像威胁呢?宋伯元也没管什么礼节,反正景黛在她心里是个大骗子,她径直坐在了景黛身边,伸长手臂抓了她皓白细弱的手腕,凑近了问她:“什么意思?”
景黛弯了眉眼,自己靠过去,将头搭在宋伯元的胸前,一声一声细弱蚊蝇地说:“威胁你,让你怕我。”
宋伯元看她那副软成一滩水的样子,实在夸不出景黛磊落。
眼看着景黛的头越来越沉,宋伯元急道:“姐姐,姐姐别睡,我和姐姐商量件事。”
“好啊,”景黛突然抬起了头,“你把衣裳脱了让姐姐看看,你说什么姐姐都答应你。”
“?”宋伯元无声地向后仰,眼里满是惊恐。
“逗你的。”景黛又说,她自己整理了头发,将那绺不听话的发丝利落地别到了耳后。
“你说吧,我听着呢。”她坐得稍微端正了些。
“我想趁着赐婚的旨意还未下达,提前带姐姐去看看奶奶,不然等旨意到了,你我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我奶奶,姐姐应该知道吧?”宋伯元试探性地问。
“国夫人?”
“是。”
“全天下的人记不得她的名字都没关系,唯独我不行。李清灼将军,她是前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剑指八关的女将,她出身将门,亦是我皇兄最敬佩的女人。当年国夫人要不是怀了你父亲回了汴京,没准儿现在大梁已经收复了青庐坝,大军驻扎青文关,哪容得那些胡人在边境线骚扰百姓。”
宋伯元完全不知道这一茬,从小到大也没人提过,圣人夸奶奶的话也只是说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从没有人说过奶奶竟有这样难凉热血巾帼不让须眉的前半生。听景黛这么一说,她立刻瞪大了眼:“你说的真是我祖母?”
景黛小声的笑,笑着笑着,却越来越大声,“宋伯元,连你都不知道,我真该为李清灼将军感到寒心。”
她虽大名叫了奶奶,却不让人觉得无礼僭越,只会让人共情她是真的由衷敬佩女将。
眼看着她笑的越来越癫狂,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咳嗽。她紧绷身体弓成虾米状,像是随时要力竭而亡。宋伯元忙伸出手去轻拍了拍她的背,“姐姐,你还好吗?”
景黛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终于恢复了一丝气力,她对宋伯元虚弱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日记得来接我。”
“那我,要小心吗?”宋伯元小心翼翼地问。
景黛“扑哧”一声笑了,“好好待我,我保你此生富贵无虞。”
“公主都是这样明面上威胁人的吗?”宋伯元想逗逗她,说着说着又靠近她一分。
“是,我不威胁你的时候你就该想想怎么保命了。”景黛很直白地看向她,又说:“走之前帮我将地灯燃上。”
“姐姐怕黑?我六岁就不怕了,当年小叶…”
宋伯元还没说完,景黛沉声打断她,“杀了太多人,怕人夜间来找。”
宋伯元立刻噤声,在怀里掏了打火石默默点上了灯,小步挪腾着倒退出了屋子。
合上房门的一刹那,宋伯元后怕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走出院落赶忙去叫小黑:“小黑?小黑,你死哪儿去了?”
刚过一道拱门,宋伯元听到一声细细弱弱的“公子,救我。”
宋伯元回头,发现小黑被人五花大绑的吊在了树上,树底下站了王姑。
宋伯元抬手指了指小黑,“王姑这是来的哪一出?”
王姑这才不痛不快地割断了身旁的绳索,小黑应声被摔了个七零八落。
“抱歉,是我的主意。”王姑光明磊落地看向宋伯元:“我们小姐病弱之躯,国舅爷不光不体谅,还缠着小姐玩闹,这是对国舅爷的惩罚。就算国舅爷告状告到小姐那里,老奴也是不怕的。”
宋伯元心想,您就别演了,还告状,你们小姐不杀了我已经是仁慈宽厚了。
她挺直腰板咳了咳:“她,晚上都自己睡?”
王姑一脸莫名:“不然呢?您自己脏也别那么臆想别人啊。”
宋伯元完全忽略了王姑对她的误解,像是自己知道了大秘密就立刻想要显摆似的,突然翘起唇角问道:“你不知道她怕黑吧?”
王姑对她这行为却嗤之以鼻,“小姐不是怕黑,是夜间总睡不安稳,只能端着书看一会儿再睡一会儿,一直就这么过来的。所以我才说,国舅爷这行为不妥。”
宋伯元提眉,“她又骗我!”
小黑在地上哀嚎:“公子?救我啊。”
宋伯元忙过去,麻利地解了小黑身上的麻绳,对王姑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和你们小姐已经达成了共识。我想趁着旨意未到,明日带你们小姐去我家见见我祖母,你们小姐同意了,王姑也早点歇息吧。”
王姑刚应了声,宋伯元突然问她:“上边儿趴着几个人啊?都在哪儿趴着呢?”
王姑直接转了个身,走了。
宋伯元和小黑相视一笑。
小黑扔了手上的麻绳,贱兮兮地靠过去:“公子,你还真是捡到宝了,咱们大娘子也太美了吧,比五殿下,不,比公子你还漂亮。”
宋伯元不服,自己缕了头发凹了个造型问小黑:“这回呢?”
小黑垂头,顾左右而言他道:“快回吧,被老祖宗发现咱们偷跑出来,会挨手板儿的。”
宋伯元跳起来打了他头一下,“呸,你懂什么是美。”
翌日,朝堂之上,宇文武盛提着他还未结痂的手,手握东宫之箭跪在大殿外鸣冤。
宇文昌路过他的时候,恨不得抽他两嘴巴。
“你能不能不含口喷人?父皇本就够偏向你的了,你还敢把这脏事栽赃到本宫的头上。”
宇文武盛不理他,只高举着那带血的箭矢,笔直地跪着。
宇文广对前日之事有些忌惮,上朝之前特意令风必声找人去朝上走一圈儿。
“兆亲王此时正手握东宫之箭,在殿外跪立鸣冤。”
“东宫之箭?”宇文广蹙眉,“他怎么得到的?这事难道真是昌儿做的?”
风必声垂目,“老奴不知,只是兆王殿下确实伤了手。老奴已遣人出宫去查了,圣人且宽心再等等。”
宇文广在屋内走了几圈,手里常握着的玉石被他一掌拍烂,“不成,风必声,快!这事绝不能是太子做的,朕的太子必须是完美无虞的。”
他两眼发红,又有点发直。紧张得像刚决定扯旗造反的那晚。
那晚,宋尹章带着酒来找他。他还能记得那晚帐篷内的潮味儿,浑身湿哒哒的觉得难受。
他清晰的记得,宋尹章对他说:“我父亲决定反了,我自追随父亲。你呢?”
那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他想,这是他的机会,是他逆天改命的机会。宋尹章有个好父亲,而自己,自己只是舔着脸拜师的无名小卒,幸得师父关爱也靠他一路精进,才做到如今副将的位置。
若那日,师父死了,文帝死了,镇戊根基尚浅不足为惧,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坐上那个位置?
想得多了,就有些头痛。
朝廷上也不是没有说他上位不正的谏官,他贬了,杀了,却难逃悠悠众口。
太子是他唯一的希望,太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只要他保住他的太子,等太子即位,就无人再敢质疑正统,他,就是正统。
没过多久,风必声回来,对他小声说道:“老奴往外扔了几十只东宫之箭,只要太子殿下咬死了不知,那就是太子詹事监管不利,将东宫陷入危险,实乃不忠不察之罪。”
宇文广终于喘匀了这口气。
距皇宫几百米之外的镇国公府,老太太正抓着宋佰叶的手不住地抖。
宋佰叶顺了顺老太太的背,宽慰她:“奶奶别紧张,嫂嫂又不是吃人的大猫儿。”
奶奶身边的丫头武鸣笑道:“要真是那大猫儿,老祖宗也就不怕了。越是那娇软的,老祖宗越不知如何是好。”
宋佰叶笑笑:“也是,去岁,我和哥哥上山打猎,奶奶也跟着去了,进了猎场没一会儿,回来就满面红光的使人抗回了个狮子。”
李清灼笑骂:“不就是一幼崽,这也值得说上一说了。叶丫头那小嘴儿啊,叭叭的,就没个尽头。”
宋佰叶又说:“奶奶莫慌,我见过嫂嫂了,人生得是国色天香,气质更是清冷决绝,实乃‘哥哥’倒贴了。”她意有所指道。
李清灼狠拍了下宋佰叶的背:“你这丫头,你阿娘自生了你们兄妹二人之后,身体就是每况愈下。元哥儿糟了这病也是可怜,你好好儿的就算是上天对咱们不薄了,往后休要再提。”
宋佰叶立刻接上:“就是有一点,奶奶您得提前知晓,嫂嫂她在娘家过得并不好,并且自幼年就伴有顽疾,身体不大好。”
李清灼刚缓和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诶呦,也不知道元哥儿那‘小子’能不能担了这可怜丫头的一辈子哟。”
宋伯元依老太太的意思穿得特别成熟稳重,一身青色圆领袍,头上还戴了镶有宝石帽顶的缠棕大帽。就连小黑都罕见的戴了金头银角耳幹,头顶簪花小帽。
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见家长,奶奶却还是替她备了厚礼,身后十车皆是奶奶私库所出。
她下了马,规矩送了拜帖。
最后是景卓带人来接了礼,引她入内。
景老太太和景老头一左一右坐在高堂上一脸的审视,即使知道两位不是景黛真正的父母,这架势还是让宋伯元不免的有些紧张。
小黑倒是比她表现得好,拽了礼单子,语句铿锵地念着,像是誓要为国公府争一分面子。
两位也不说话,宋伯元只能暗自抠自己的衣襟子。
景卓亲自给她上了茶,又坐在她身边陪着:“我家二郎昨日病了,恐过了病气给国舅爷,所以今日未至。”
宋伯元冲他笑笑:“无碍无碍。我这次正好带了几味市面上难寻的药材,现在就送去厨房给二哥哥煨上吧。”
座上的“岳丈”终于说话了:“不知国舅爷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啊?”
宋伯元一滞,还是老实的回了:“《弟子经》《大学》《中庸》都涉猎了点儿,但不精。”
景卓看了一眼母亲,替她找补了一句:“虽是入门,但都是典籍,学透了自比那些书呆子强些。”
宋伯元红了脸跟着点了点头。
自打景老头说了第一声后,景老太太连着接上好几句:“国舅爷家的几位贵人姐姐可好相处?我家黛儿身子弱,若是哪一天起不来床漏了给长辈的问安,国舅爷能否替我家黛儿挡上一二?国舅爷身上的功夫如何?何时承爵可有了消息?”
宋伯元的汗自打进来就没停过,也不知是日头突然热起来了,还是景老太太的问题让她难回。
“我家,我家祖母阿娘姐姐妹妹,都是和气的,您可放心。还有,关于爵位,圣人还未下旨,我也不知呢。”
“诶哟,这圣人不能不讲信用,不给你这爵位了吧?”景老太太横眉冷竖。
这话该是僭越的,只是想起奶奶临行前叮嘱她谦卑的话,还是装傻的摇了摇头,“我自不知。”
还未等第二番诘问过来,景黛已华服上身露了面。
她穿绿纱云肩通袖袍,头戴珠翠冠,发间插了一对儿金凤簪。走起路来,冠上的珠结跟着轻摇,这是民间女子最高规格的吉服。
宋伯元忙起身,亲自去迎她,趁着这功夫登时在她耳边轻声抱怨:“岳母问我,何时承爵。你说我哪能知道嘛,我都娶你了,我还承什么爵?”
景黛笑着抽出一锦帕来,轻轻贴在宋伯元大帽下的额间,打着圈儿的擦了擦她的汗。
原还咄咄逼人的景老太太见了这一光景立刻什么也不问了,还亲自张罗了回礼。
宋伯元带着十车礼物来,景家阔绰地还了二十车回去。
轿厢里,宋伯元伸出手去不由分说地将景黛头上的珠翠冠卸了。
王姑轻拦了一下:“国舅爷这是作何?”
“沉啊,你不心疼你们小姐,我可是要疼姐姐的。”说完话,立刻谄媚的对着景黛笑了笑:“是吧?姐姐。”
景黛一根食指抵在了宋伯元靠过来的额头,“你今日给我老实一点,这是我第一次见李清灼将军,还想给将军留点好印象的。”
宋伯元撇嘴,“都是一家人嘛,你且宽心,我祖母最疼小辈了。”
景黛不理她,自顾闭目养神去了。
宋伯元无聊,开了小窗的帘子问小黑:“还有多久能到?”
“就在眼前了,公子。”
尾音刚落了听,轿子就缓慢停下。
宋伯元第一个跳下马车,回首向景黛伸出手去。
景黛紧张地大口呼吸两下,将身旁的珠翠冠戴在头上后,出门将手搭在了宋伯元的手上。
刚要借力下马车,宋伯元突然攥紧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拦腰抱她入了府门。
她红了脸,攥了拳头打了宋伯元的肩膀两下,轻声呼道:“快放我下来!宋伯元,你不想活了吧?”
宋伯元却笑着对身后的祖母道:“姐姐的头冠太重了,问好的话且进了屋再说吧。”
奶奶大笑了一声,拉着宋佰叶的手跟着入了门。
“元哥儿是个疼媳妇儿的呢,看她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宋佰叶偷笑,她一个女的疼什么媳妇?
这边宋伯元把景黛抱进屋,轻轻把她放到椅子上,掐腰拿了桌上的凉茶大口喝了后才劝她道:“你莫慌,我奶奶不是那等守旧的人。”
景黛涨红着脸,原准备好的词是半句都没空说。她低下头认真地整理身上的衣裳,妄图在衣着上给将军留下一点儿好印象。
李清灼进了屋,手里早准备好的小玩意儿,立刻搁到景黛手里。
“诶呀,这丫头,生得真俊。快快,坐到奶奶身边儿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景黛无长辈过活了十几年,一朝见了想见的人,连手都不知往哪摆才好。
宋伯元拉了个小板凳到景黛身边,张开手替她卸了冠,随后两手抱着那冠乖巧地坐下了。
李清灼指着宋伯元看向景黛:“这混‘小子’以后若是敢欺负你,只管告诉奶奶,我打折她的腿儿。”又怕这豪迈的话吓坏了小女娘,又轻了声道:“还有,咱们宋家家训就是不纳妾的,你嫁到我们家只管放宽了心,只有你管教元哥儿的,绝没有元哥儿管束你的道理。”
景黛笑了笑,手搭在宋伯元的肩膀上,“国夫人这是哪里的话,阿元生得貌美,又愿意接纳我这破败身子,合该我多谢阿元的。”
宋伯元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始对着小叶窃窃私语起来:“听听得了,你可千万别信她的鬼话。”
“什么意思?”
宋伯元眼珠一转,对她道:“她是个悍妇,来之前打我了。”
宋佰叶眨巴眨巴眼,又探了头去瞧那瘦的像纸片儿般的人。
“你说什么浑话呢?”
宋伯元叹了口气,“爱信不信,别说我没提醒你,没看我多谄媚呢?”
宋佰叶捂嘴偷笑,“看出你那狗腿子样儿了,奶奶还说,你是个疼媳妇的,可笑死我了。”
“呸,我才不疼她呢,我这是保命,你不懂。”她说完话,将手里抱的珠翠冠搁到桌上,又亲自去倒了热茶放到景黛手里:“别光顾着说话,喝茶。”
宋佰叶仰头:?
李清灼看宋伯元那样,不禁万分感慨,果然孩子要成了亲才算长大。这还没成亲,就知道事事为娘子着想了。
孺子可教也。
第 27 章
万物争荣, 鱼跃荷开的初夏,两位女强人的交流在互相欣赏的目光中圆满结束。
宋伯元坐在自己房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的是圣人要她追随父志, 即刻入金吾卫的圣旨。
宋佰叶先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五官,随后才作郑重状:“你千万保重,听说那地方欺生。尤其是长得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最容易挨揍。”
房梁上挂着的鸟笼子里,那傻鸟跟着叫唤:“金吾卫, 小白脸, 金吾卫,小白脸。”
宋伯元握紧手里的圣旨,随地捡了个石子作势要打它,那傻鸟立刻掉屁股转过了身再也不叫了。
她颓丧地扔了石子,偏头问小叶:“这东西这么快,怎么赐亲的圣旨那么慢呢?”
宋佰叶掰了指头数,“虽说这事定了,但礼部还是得装装样子,合合八字什么的,怎么不得挑点好听的词往那上头写写?好让咱们心生感恩呢。”
宋伯元一拍脑门儿,“嗖”的站起身,景黛明明什么都是假的,她也压根儿不姓景, 合的哪门子八字。
她把手里的圣旨扔到小叶怀里,风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半路上抓了小黑, 一起往景府那儿去。
门房探头看了看, 抓紧回去报了老太太,说公子又去找新妇了。
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 转过头和床上的媳妇儿说:“阿元也长大了,你辛苦了半辈子,且宽宽心。你这病,我都问过了,只要每日吃好喝好,没什么愁事就能好。你呀,可得死到我后头去,不然我这后事可不放心交给那些小的。”
淮南王妃笑着点头,知道老太太在劝她,但她现在最愁的就是这事,又将手搁到老太太手上拍了拍:“娘,您看阿元新妇是个稳重的吗?我别的也不担心,就是阿元打小淘气,怕人家家里的好女娘降不住她。”
老太太扬眉,“真不是我宽慰你的,我看那丫头,是个懂事儿的。”美滋滋的乐了后,又接上一句:“元哥儿可是挺久没去那兰熹坊的了。”
淮南王妃叹了口气,“她就算去那地方,也不是个坏孩子。”说完,恨不得直接将被子扬到头上,当自己死了也比在这躺着亲眼看自家女儿娶新妇来得痛快。
“元哥儿昨晚儿上不是来劝过你了吗?看开点,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认清到底哪位待咱们是真心,哪位又是假意。”
淮南王妃真没想到这茬,爱谁嘲笑谁嘲笑,她就是担心她女儿娶新妇这么个荒唐事罢了。
…
小黑苦着脸跟在宋伯元身后,身上挂着的都是各家时兴的新鲜玩意儿。
去景家的路上,宋伯元非要绕两道街去西市,还非说顺路。
宋伯元付了银子,从掌柜手里接了袋糖丸子,顺势送到小黑嘴里一颗:“吃点儿甜的,入了景府,你可千万别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公子,你明日就要去金吾卫上值了,怎么看着一点也不担心?还有空买东西哄大娘子。”
“什么,什么哄啊?”宋伯元推了小黑一下,脸不知不觉的默默变了颜色。
小黑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指她,“公子脸红了。”
“你眼神儿不好。”宋伯元躲了一下,反过来想她脸红什么?难不成她还真像小五似的喜欢女娘?不,不可能,她都不知道凑近闻过多少人脸上的胭脂了,还从没心动过。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哪有见人几面就喜欢的道理?尤其是那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大骗子,野心家,她就不该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
想通了,她突然转回头毫无矫饰地说:“走,改道去兰熹坊。”
小黑听了这话差点儿平路崴了脚,“公子?你认真的吗?我可不想再被那道姑绑树上。”
宋伯元嗔他:“怕什么?给我挺直了腰板。”虽自己心里也在打鼓,还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来。
进了兰熹坊,自然是直接上楼。
初兰正在三楼隔出来的小台子上弹琴,在上头见她出现,差点儿弹错了音。
这小女娘,终于老实了几天,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宋伯元进了屋子就使唤小黑放下东西,东西刚规整地码好,小黑又被宋伯元推出去,她亲自关了门,转身就脱了自己身上的圆领袍,只着一件单薄的汗褂就驾轻就熟地爬上初兰的床。
等初兰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被子里拱起的小山包,小山包还自己嘟嘟囔囔着什么。
她凑近去听,“坏女人,坏人,骗我,大骗子,烦死了,真烦,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初兰觉得好笑,将琴小心地搁置到一旁,上手拍了下那小山包的脊梁,“又怎么了?龙舟赛都赢了,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被子一掀,露出一个圆咕隆咚的脑袋,宋伯元气鼓鼓地朝她撅嘴,被子被随意地搭在身上。
初兰见她这可爱模样立刻伸了手宠溺般地刮了下她的唇,“都多大了,一生气就撅嘴。”
宋伯元摇头,“再大,生气也要撅嘴。”
初兰起身边卸头上的钗环,边问她:“说吧,什么女娘啊?这世上竟也有咱们阿元搞不明白的人了?”
宋伯元像个小老虎似的从床上赤脚下来,对着初兰“嗷呜”了一声,才垂头丧气地说:“就是圣人要给我赐婚,我见过了,她是个大骗子。”
初兰卸下的钗环被好好收进首饰匣后,转身看向宋伯元:“你看看你,没说上两句话呢还,就急眼了。”她伸出手去碰了碰宋伯元的右脸,“羞不羞?”
“不。”宋伯元垂着头摇了摇。
“哪家女娘啊?”
“皇商景家。”
初兰愣了一下,才伸出手去将宋伯元的头扶正,“她,她知道你是女娘吗?”说完,将手里特意选出的玉簪轻轻插入宋伯元的头上。还没等宋伯元说话,她继续道:“这簪子成色不错,你戴上,更衬这簪子漂亮。”
宋伯元起身,将床边的交脚铜镜朝自己这头挪了挪,“是好看,就是只能便宜了你欣赏我这盛世容颜了。”
初兰“扑哧”笑出声,“小叶簪上也是一样的效果,显摆什么?”
宋伯元站在床上作盛气凌人样朝她道:“小叶也得愿意让你打扮才行啊,你还不如求求我,我又天生丽质又愿意让你打扮。”
初兰起身拿了架上那件早就做好的衣裳朝宋伯元摆了摆,“好好好,就请咱们漂亮阿元赏脸试试新衣裳。”也不知是她非要给她选衣裳首饰,还是某人非要缠着她过来试妆试衣服,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娘惯会倒打一耙。
宋伯元这才笑了,边套那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边嘴里嘟囔:“知道,什么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祖母的事,她都知道。”拽了拽裙身,哀嚎:“怎么这么红啊?不俗吗?”
初兰抬眼瞧她,唇红齿白的小脸儿,乌发秀眉,高瘦挺拔的身子套上那件按她尺码特意定做的长裙简直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帮她摆了摆裙摆,才说:“那日看你站在一堆汉子中间儿,红衣胜血,明眸皓齿就一时心血来潮帮你定做了这件,你好好照照镜子,这颜色真的配你。”
宋伯元听她这样说,立刻眼露惊喜。
“竟有你初兰大夸特夸的衣裳,那我不用照,也知道肯定漂亮死了。”
初兰笑意盈盈地看宋伯元站在铜镜前旋转。
“只要她不存心害你,有个帮你伪装身份的大娘子不是也挺好的?”
宋伯元终于累了,她穿着那件大红的曳地长裙倒在了初兰的床上,语焉不详地开口:“现在是不害我,那是因为我对她还有利用价值。等我对她没用的时候,谁知道还能不能留个全尸?”
昨日夜里,她去知会阿娘景黛的事,她一五一十的说了,阿娘却说,景黛那病怏怏的状态,像是中了金吾卫特制的毒。痛不欲生,却还留口气吊着命,也不知这是上天的仁慈还是对她的折磨。
她仰头看天花板,手里拔了头上的玉簪子,“这簪子你是要卖吗?不如卖给我吧。”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说什么卖不卖的。”初兰侧躺到她身边,看眼前这漂亮如神仙般的小女娘一脸困惑。
“小叶呢?你没和小叶说说吗?”初兰问。
“不想说,我是小叶的姐姐,不想让小叶掺和这堆破事。”宋伯元握着那簪子转了个身,面对面地冲初兰笑了笑:“把这簪子送给我那不差银子的大娘子,你觉得成吗?”
“你喜欢她吗?”初兰转身,摆脱了两人面对面的姿势,从宋伯元手里接过那簪子,冲着窗外的光比了比,阳光折射到那玉簪身上,恰好在宋伯元俊秀的脸上打上了一道碧绿的痕。
宋伯元眨了眨眼,往初兰身边挪了挪,凑近她问:“那什么是喜欢呢?”
“喜欢啊,喜欢就是看不到她的时候就想她,见了面还没分别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下次见面要梳的妆与穿的衣裳。”
宋伯元“痴痴”地笑了两声,“那我不是,我就是想搞明白她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她嘴里也没个真话,让我糊涂得紧。”
初兰“忽”地起身,把手里的簪子放回到宋伯元手里后,手拄在床上俯视宋伯元:“我知道了,你听我的,准没错。”
她兴奋地赤足下床,端正坐在梳妆台上,铺了纸又研磨,宋伯元在床上趴着看她。
她“唰唰唰”地写了一堆什么,脸上还带着暧昧不清的笑。
宋伯元有些好奇,终是懒散的起身,初兰却不让她看,她立刻卷了宣纸,对她颐指气使道:“ 站那儿,不要动。听我的,保管你正确认识自己的心意。”
说完,她站在门口开门叫了人。
宋伯元听到她把手里的纸交给那人,又叫了壶酒。
宋伯元皱眉,“这酒不会是给我借酒浇愁用的吧?你知道我酒量不好,一沾就上脸。”
初兰像个猥琐大叔那样看了她一眼,“诶呦,这小腰儿,真带劲。”说完,说时迟那时快的将壶里的酒浇过来。
宋伯元站在原地,酒浇透了长裙,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酒珠滑下皮肤,风从窗口穿堂而过,刚划过酒液的皮肤寒毛直竖。
她仰起脸看她:“你疯了?”她尝试小步的挪腾了一下,胸前兜的那点儿酒液顺着两座刚隆起的小山包中间一瞬而过。
初兰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还剩半壶,正好。”说完,将那狭小的壶嘴怼到宋伯元嘴前。
宋伯元看疯子似的看她,前些年积攒的友谊让她维持了良好教养,她挑眉:“你干什么呢?初兰,你清醒一点。”
“不喝是吧?行,不喝就不喝,反正还得一会儿呢,你身上这酒刚好晾干,光留酒味儿就够了。”
初兰把酒壶置在小桌上,身体半靠在桌边看她。
“啧啧,等你被你大娘子赶尽杀绝的那天,你就易容来我兰熹坊讨生活吧,这小身段儿,真绝了。”
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令宋伯元异常的不舒服。她揪了揪衣领,又透过胸口看了眼自己胸前的两个小馒头,“我要杀了你!初兰。”
初兰只看着她笑,看着看着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旁的人。
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鼻梁,突然对宋伯元道:“你有你三姐姐的消息吗?”
“没有。”宋伯元老实摇头。“谁知道在哪个土匪窝子为民除害呢。”
初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床:“你去躺一会儿,趴着也行,怎么都行。”
宋伯元斜眼看她,“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床铺都舍出来了?”
她虽这么说,却还是乖巧地站在床的一侧。
“给我找件衣裳换吧,布料黏在身上难受。”
初兰朝她狡黠一笑,“没有。你就忍这一会儿罢了。”
尾音刚落,房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两重一轻。
初兰突然提了酒壶捏住宋伯元的嘴,愣是把剩下那半壶酒一股脑灌了进去。
宋伯元被迫喝了酒,立刻头晕眼花,“初兰,你竟然要的还是烈酒!”
房门被初兰打开,宋伯元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她好像看到了景黛。她看着冷面寡情,漂亮还是漂亮的,就是有点儿冻人。
宋伯元迷迷糊糊地上前走了几步,轻碰了碰,还真是冰的。
听说死人才有这么凉,宋伯元眨巴几下眼,大着舌头问她:“你是死了吗?那我也死了?”说完,她就开始压抑着呜呜地哭,“我不能死呢。我要是死了,宇文广,宇文昌宇文武盛他们都会欺负我祖母姐姐们的,我真的不能死,求求你了,能不能不要让我死?”
景黛冷脸看缓慢跪在眼前,手还在无意识地搓着祈求人原谅的女装宋伯元。
她上前几步,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荷包,修长的手指抓在底部把那荷包掉了个个儿,霎时间铺了满桌子的金锭子。
景黛看向站在一边看戏的初兰沉声道:“这些够吗?这间房能不能只留我和我家官人?”
初兰怔了怔神。
“不够是吧?这些呢?”景黛开始拆她自己头上的钗环,拆完后,将它们整齐地码在金锭子边,死死扣在桌沿的手正尽力压抑着愤怒。
初兰慌忙“哦”了一声,立刻转身,还贴心为二位合上了门。
景黛垮了肩膀,垂着头看地板上还兀自哭着求饶的宋伯元。
朱色长裙,哭过后胜过雨后彩虹般漂亮的眼,还有那蜷缩在地上的美好线条以及瑟缩着的长腿。
这所有的一切,都该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景黛愤怒地跪在宋伯元眼前,冰冷的手指死死掐住宋伯元的下颌,“我说没说过,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宋伯元的眼睛完全聚不了焦,她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儿,还有对面那冰块儿身上的混着药材味儿的花香。
她朝那冰块膝行了几步,伸出手来抢过景黛的手,自顾自用自己的脸去贴了。
“凉快,嗯~”
景黛红着眼看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人。
是勾人的神明吗?
景黛松了指头,两手一左一右地捧了宋伯元的脸,猛地一下将那漂亮的脸蛋儿拉到自己眼前。
“宋伯元,我得惩罚你。”
她不怕神,她本就来自地狱。再多的报应又有何惧?不过是死了再还。
宋伯元完全听不真切了,她闭了眼,止了哭意,斜斜歪歪地倒在了景黛的腿上。
景黛手指戳了戳宋伯元肉乎乎的下唇,随后不由分说地将手指挤进宋伯元的口腔。
她认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搅弄了几下,似是不满意,又将手指拉了出来。
她就那么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宋伯元。
直到宋伯元均匀的呼吸声渐起,那蓬勃的怒意仿佛也随着那呼吸声渐渐消散。
景黛深吸了口气,用手指戳了戳宋伯元的侧脸,直到恰好按在了宋伯元梨涡的位置,那画面就像她在闭着眼对她笑。
她想将宋伯元抱到床上,但她这破败身子怕是不能了。她没别的法子,只能就这么抱着宋伯元,好让这小没良心的睡得稍微舒服点。
“姐姐。”宋伯元突然喊了一声。
景黛垂眉,俯下身,将自己耳朵凑近了听。
“真的,她是大骗子。”
景黛不知不觉地勾起唇角,等她意识到的时候,立刻崩直了唇角,抿紧了嘴。
“可是,我还是,想相信你。”宋伯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嘴里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景黛的耳边。
再是努力也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景黛轻轻将自己冰凉的手盖在了那热乎乎的额头上,她轻声对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说:“只要你乖,只要你听话,姐姐会保护你,姐姐什么都不怕。”
正是昼夜交替之际,太阳升起,刚好月亮也没下山。
景黛仰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高高的树枝上站了对儿喜鹊,正叽叽喳喳地叫着,有些吵却令她感到安心。
就像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睡不安稳才要在该睡的时辰点灯看书,其实她就是单纯的怕黑,一闭上眼,那些个血淋淋的人就过来寻她,要她偿命,怕得睡不着就只能看书转移注意力。
下次,或许下次也可以试试酒精。
看这小丫头睡这么香,她竟有些打心底的羡慕。她好像很容易相信别人,又好像很难交付真心。
景黛缓慢将自己的头埋进宋伯元身前嗅了嗅,这酒味儿真香。
走之前一定要记得问那花魁娘子这酒的名字,可是她也看了她的宝贝,要不要派人把她的眼睛剜了去呢?景黛困惑地蹙眉。
腿上的宋伯元突然轻轻动了动,早已不过血的腿霎时激起一阵麻意。
景黛想,那就,先算了吧。
美好之夜不宜见血。
第 28 章
缓缓睁眼, 眼前是熟悉的房梁,躺着抻了个懒腰,宋伯元翻了个身。
“小黑, 我要喝水。”
房门“嗖”地被人拉开,小黑疾步走到床前,将手里的水碗搁到宋伯元的下巴处, 伸手放在碗底准备接她可能漏出的水。
宋伯元倾身过去,刚喝了口水。
小黑突然冷不防地说:“公子昨夜醉酒, 现在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四娘子一早儿来了五六趟, 看样子是担心坏了。”
宋伯元艰难咽下口腔里的水,手死死抓着小黑,“你刚说什么?我?醉酒?”
“公子都不记得了?”小黑收回了手,把手里的碗搁到床边的矮柜上,转身看着宋伯元,手指从她的头顺着指到她的脚,“那想必,公子也不记得是谁给公子换的衣裳喽?”
“什么?还换衣裳了?”宋伯元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手虚虚地朝小黑摆了一下,“你先转过去。”
宋伯元扒开被子,偷偷看了眼自己胸前,又伸出了手指在汗褂上挑了道缝儿,白色的布围了两层, 不算紧,没看之前甚至都察觉不到那布的存在。因为她发育得还不算太“完整”, 平时穿圆领袍的时候也不用特意围胸, 这胸前的那块儿布让她稍微放了放心,总归是个心细的。
她问:“小叶来了好几趟了是吧?”
“是。用奴现在去知会四娘子一趟吗?”
宋伯元想了想, 手指捏了被角,闭上眼直接问道:“是不是小叶帮我换的衣裳?”
“不是啊。”小黑坦荡,清澈愚蠢的眼神看着很是纯净。
宋伯元狠攥了下那被角,提眉:“你帮我换的?”
小黑立刻摆手,“公子小的时候,王妃就告诫过奴千千万万勿碰公子的身子,公子身子珍贵,奴哪儿敢呢?”
“那是谁?”宋伯元扔了被子,坐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小黑。
“圣旨到!镇国公府嫡长子,宋伯元接旨~”掐了尖儿的嗓音,来自宫里。
小黑没顾上答话,立刻从衣架上拿出早摆好的素净直身,一下子套到宋伯元身上。
“这个一会儿再说,公子快出门迎旨。”
宋伯元自己扭好盘扣,心都快跟着飞出来了。
这什么旨?不能是那人帮她换好衣裳后直接去皇宫告她的状了吧?阿娘在病榻上起不来,大姐姐在宰相府安心养胎,二姐姐无旨不得出宫,三姐姐不知道在哪个土匪窝待着,这衣服还不是小叶换的。麻了,宋伯元真的麻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是初兰那丫头细心帮了她,还要再多此一举地找人送她回来。
明明她从前都是宿在初兰房里的,肯定不是初兰嘛。
宋伯元挠了挠头发,接旨要庄重不能放浪形骸,随手拿了个大帽扣在头上,也没时间再重梳头发了。
她推开房门,紧张地看向门外。
那传旨的公公见她露面,立刻眉开眼笑的迎上来。
“宋伯元听旨,”宋伯元忙跪下身,紧张地弄了弄衣领,小黑跪在她身边。“兹故淮南王勇猛忠义,其嫡长子宋伯元品貌出众,敦厚纯良,正是适配之时。又闻皇商景氏之幼女秀外慧中,待字闺中,与宋家伯元堪称天造地设。朕感念宋伯元之祖父对大梁的无私奉献,特代师将景氏女许配汝为妻。望婚后新婚夫妇举案齐眉,相互扶持。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镇国公府共同操办,择良辰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公公特意拉高了音调,又将圣旨合为一手可握,交予宋伯元手中,“贺国舅爷大喜。”
宋伯元哆嗦着手拿了圣旨,立刻遣小黑去前院通知老太太。
又从身上自上而下摸了摸,因为这旨意来得突然也没特意准备,她只摸出那支昨晚的玉簪子,眼都不眨地送到了公公手里。
“总管莫嫌弃,这玉簪是琉球国随贡品一同运过来的好玩意儿。”
那公公美滋滋地收了簪子,为了再接一份儿大礼,对宋伯元躬身道:“国舅爷也无需太过忧虑,虽门第配国舅爷稍差了点儿,但景家财力雄厚,国舅爷可快活过一生了。洒家这就随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恭贺国夫人,在此拜别。”
宋伯元点头,对着那公公道:“总管且自去。”
等人一走,宋伯元忙提了袖子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正好宋佰叶担心她又过来看她,宋伯元忙拉着小叶进屋。
“你知道我昨晚喝醉了谁给我换的衣裳吗?”
“圣旨说的什么?赐婚吗?”
她们两个一同问话。
宋伯元坐下,将圣旨丢给宋柏叶道:“是。”
宋佰叶接了那圣旨却没看,“嗖”地瞪大了眼看向她:“你说什么?有人给你换了衣裳?”
宋伯元看她这反应,刚落下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你也不知道?”
“不是,”宋佰叶手捏在那圣旨上牙齿生寒道:“是景家姐姐送你回来的,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光穿着汗褂,我不知道谁给你换的啊。”她顿了顿,又问:“你怎么能在外与人喝酒到神智不清呢?这衣裳,该不是景家姐姐亲手给你换的吧?”
宋伯元刚乍起的情绪又“嗖”地消散,虽是有些难为情,但说到底不用掉脑袋了。
她起身安慰宋佰叶道:“虽不知这样说,你能不能相信,但她知道我是女娘,也愿意为了我隐瞒。你看看这圣旨,就是赐婚圣旨。”
宋佰叶先是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才徐徐展开那圣旨,一眼看了之后,才问道:“你相信她吗?”
宋伯元耸肩:“信不信,都已是这样,我只能信了。”
宋佰叶也垂了头,一模一样一黑一白的两人对着叹气。
良久,宋佰叶拍她:“先别想了,景家姐姐愿意替你隐瞒也是好事。”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递给宋伯元:“走吧,老太太高兴,又要设大宴请百姓了,咱们去搭把手吧。”
宋佰叶这次还真猜对了,老太太赏了那传旨公公价值三辈子俸禄的财报,又张罗人去多请几个大厨。
宋伯元紧着走了几步,上前牵她:“奶奶,这么高兴啊?咱们府上以后除了攒下的,以后怕是没什么进项了,奶奶还是省着点。”
“说的什么浑话,别说咱府上还有,就是没有,奶奶也要出门借了银子把这大宴风风光光地给你办了。不为你,就为了让旁的人看清了,咱们宋家是认这孙媳妇的。”
宋伯元点头,心里想的都是,谁敢笑她啊?就算满城人笑镇国公府没落了,也应该没人敢去嘲笑黛阳吧?
想到这,突然心虚地想起初兰,那丫头不会因为她被景黛嘎了吧?
她忙松了奶奶的手,“奶奶您且自忙着,我有点事去办,就不陪您了。”
李清灼笑着拍她:“还是这么不知稳重,你慢着些。”
“知道啦。”说完话,宋伯元立刻拉了小黑往熹兰坊赶:“景黛没动初兰吧?”
“什么意思?”小黑虽不明白宋伯元的焦急,但还是跟着跑。
“就是,咱们走之前,初兰还是个活人吧?”
小黑边跑边笑,“公子怎么这么想大娘子,咱们大娘子人美心又善,不光没怪公子你去熹兰坊,临走之前还非要把那一整袋的金锭子给初兰姑娘呢。”
宋伯元立刻刹住了腿儿,“什么?”
“真的,而且连头上的头饰都留给初兰姑娘了。”
宋伯元紧着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又问小黑:“咱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去景府了?”
小黑郑重点头:“可不行了,公子再是想念大娘子,也需忍上一忍了。”
“什么想念?呸。”宋伯元随便儿找了个大石头就坐了。
前头是街市口儿,有一队整齐的兵正往布告栏去。
宋伯元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小黑,你去问问贴的什么。”
小黑应了,高大挺拔的小伙子,立刻游鱼一样挤进了站满人的布告栏处。
没一会儿,小黑又像泥鳅一样挤出来。
“公子,还是那事,礼部侍郎张丰茂之子张升死了,张丰茂说是三皇子害的,三皇子说是太子栽赃陷害,布告上只说了案件移交刑部,没说具体的。”小黑认真看着宋伯元道。
宋伯元笑了一声,“还真是狗咬狗,一嘴的毛,理不清楚到底谁是真的狗。”
真的“狗”景黛此时正坐在高阁处,冷眼看眼前的宇文武盛。
“现在宫外找到几十只东宫的箭,我没银子打点不了,什么都走不通。”
景黛抬眼:“今年不是给了你不少银子了吗?都花了?”
宇文武盛蹙眉,“那点儿算什么?我出宫开府,花销较以往本就多上数倍,又要往朝廷大部各路打点,那点儿只能说是杯水车薪。我不如太子,太子手握户部,那银子似流水般哗啦啦地往他手里流,先生就算要投奔他,我想,太子绝不会像我那样尊崇先生的。”他言辞恳切,又道:“先生您再好好考虑考虑,本王说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景黛那刻了十几天的鸡血石章子终是刻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她指尖轻抚那章面,脑海里的却全是前一晚宋伯元那细弱无骨的腰身。
又软又细,比全天下最贵的纱料还要细腻柔软。
宇文武盛久未听见景黛应声,抬起眼看向景黛。
她还是从前那样,穿轻薄又昂贵的焦布外罩。身体紧绷,那细长的脖颈仿佛终生没放松过似的。柳眉细眼,唇薄若刀削,红的扎眼。
他向前一步:“先生。从前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质疑先生,以后,以后等本王登上大宝,本王必许先生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先生所言,我必重之。”
景黛被打乱了思绪,她蹙眉看向宇文武盛,往日那些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负跋扈统统都不见了,此刻他可怜得就像没人要的丧家之犬。
她收起章子,看向宇文武盛一字一顿道:“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往后莫要再来。”
宇文武盛惊慌道:“先生说的那里话?今日赐婚的圣旨虽到了,但先生信我,宋伯元与宋家绝不是可堪托付的人家。圣人已对宋家离心,先生再不谋划,往后就连景家都会被宋伯元连累的。”
景黛提眉,看他就像在看一头怎么都挣脱不开牢笼的困兽。
有些可怜,但绝不无辜。
她起身,淡淡无一丝情绪地看向他:“我不说第二遍了,宇文武盛。趁你我还有那么点儿并肩作战的情谊,请兆王自行离开,另寻高人吧。”
宇文武盛气愤至极,他指着景黛:“你不要后悔!景黛,离了我,你们景家将再无荣光。”
景黛却笑着看他:“只是可惜呢,我的弓箭手已经准备好了,”她眉眼淡淡,气弱蚊蝇地说:“殿下若不再快些,恐怕会遇上血光之灾。”
“你竟敢威胁本王!”宇文武盛倒竖了眉头,眼睛通红,身体紧绷,那张承袭了宇文广还不错的脸上都是狰狞的怒意:“本王定会令你后悔的!女人,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甩了袍子,留下一句没用的狠话。
景黛就站在高阁上,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走出院门。
宇文武盛走出景家大门,回头就朝那大门吐了口唾液。“呸!什么东西,要不是本王抬举,你一个臭丫头算个屁的先生。”再有几十米到兆亲王府的时候,突然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套了麻袋,他如何辨出的呢?因为那几个女人梳的是辫子,麻袋套上头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洪水般汹涌而至的拳打脚踢后,宇文武盛被像扔垃圾那样扔到了路边。那几个女人好像知道哪里打人又疼又没痕迹,揍得宇文武盛骨头都快散了架了。
人一倒霉,连老天都跟着落井下石。
淅淅沥沥的小雨砸下来,宇文武盛扔了头上的麻袋,伸出手抹了下脸上雨水与汗液的混合物,气得发疯般地大喊了一声“啊啊啊~~~!景黛,本王记住你了,往后定要你哭着回来求我。”
眼看着天快擦黑,小雨要转成大雨,宋伯元在茶楼里头坐得屁股都酸了,起身,对小□□:“走,时辰到了,去爬墙。”
“啊?什么?”小黑跟着起身,转头问她:“公子在说什么?”
“去景府。”宋伯元言简意赅,“我得去找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当大傻子。”
小黑立刻伸出手,像宋伯元能杀了他似的一脸视死如归地看她:“公子不可,公子若在婚前见了大娘子,以后婚姻生活都会不顺利的,除非公子踩着奴的尸身过去不然奴绝不退让!”说完了话,一撇头,像是要英勇就义去。
宋伯元瞪他,景黛名字生辰八字父母籍贯都是假的,那些个虚礼节又有什么用。
她绕开小黑,边走边说:“那我自己去,你留在这等死吧。”
小黑又屁颠颠地跟了上来:“嘿嘿,奴当然为公子马首是瞻了。公子说往东,奴绝不往西,公子说骑驴,奴绝不杀鸡。”说完了话,立刻朝店家要了两把纸伞,在宋伯元头上撑开。
宋伯元笑笑,她能不了解小黑?从前她不读书,去斗蝈蝈儿,小黑也是这么劝的,到最后还不是和她一起玩儿了。
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墙边,这次不同上次,两人手一翻,就一前一后地踩上了景家的草坪。
小黑回身去扶宋伯元,两人刚在夜幕雨中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头上的冠。几十只剑戟就围过来,把他们两个死死地堵在墙边。
宋伯元眨了眨眼,感情上次爬墙,人家老早就发现了,还特意和她演了出戏,真丢人。
她双手交叉,笑着对众人道:”大哥,我啊,我是你们小姐未来的官人,圣人下过旨的,宋伯元,我。”
领头的朝她笑笑,“国舅爷为何翻墙?”
“那不是人有说头吗?你不是大梁人啊?不知道婚前新婚夫妇不能相见吧?见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数落的。”
领头的继续笑:“看来国舅爷知道大婚之前,新婚夫妇不得相见,那国舅爷怎么还是偷着来了?”
宋伯元喉头轻轻滑动,“我,我想她了,行不行?到底能不能见?”
“哦?我自不知,官人竟如此爱我。才一日未见,竟对我如此想念?”一道清冷的女生响起,刚还吵闹无比的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收了兵器,缓缓给景黛让出一条道。
宋伯元抬眼去看,景黛穿素色长裙,手里撑着一把白色纸伞,雨水顺着那伞沿而下,像是一道天然的面纱。
朦朦胧胧间,她看到那抹红微翘,她听到景黛问:“国舅爷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真的想见我?”
她站稳在宋伯元跟前,即使手撑着一把现成的伞,也没想过帮宋伯元挡上一二。
宋伯元抬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又把被雨水浇落的碎发抿回耳后。
“来见你,就是见你,什么兴师问罪,没有的事。”
景黛沉默,她看宋伯元看得仔细。
还是那副懵懂无害的脸,身上虽穿了男装,却还是另她想起前一夜的手感。她发尖儿正湿漉漉地在滴水,清纯的像第一次淋雨的小白花。
景黛从伞下伸出手去,顺着宋伯元的眉形,一寸寸地覆过去。
“想来见我,说些什么呢?”
宋伯元被雨浇的有些看不清,直接抬手就抢了景黛手里的伞,人也挤过去,那纸伞被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
小黑见此,也默默打开了手里的伞,顶在了自己头上。
周围的府兵有些躁动,宋伯元感知到了,他们应该是觉得自己此举不妥。
但宋伯元是什么人,演了半辈子的纨绔败类,最懂怎么气人。
“看什么啊?我和我娘子我们小两口浓情蜜意,你们还要围观吗?要不要亲给你们看看啊?”她挺直了腰板,看着比景黛要高出半头。
景黛倒是没什么波澜,她依然淡淡的。
“进屋吧,有些冷了。”
宋伯元头探出伞外,看雨没有要停的架势后,立刻将手搭在景黛的肩上,当着众人的面,搂着她进了屋子。
只两人进了屋后,宋伯元松开手,扒了自己身上的直身,看向景黛:“姐姐这里有没有我能穿的衣裳?湿了,穿着难受。”
景黛回头看她,抬起手碰了碰宋伯元的下唇问:“你想穿什么样的?姐姐这里都有。”
宋伯元呼吸一滞,才想起来景黛该是看过了她女装。她有些害羞,除了初兰和小叶,她还从未在人前穿过女装,就连阿娘都没见过她女装的样子。
唇上是那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按压,让宋伯元莫名的觉得紧张。
她摸了摸自己犹在滴水的鬓角,“就普通的飞鱼服就行,圆领袍也可。”
景黛收回手,朝她笑着摇头:“妹妹穿长裙最好看了,怎么不想在姐姐面前穿呢?”
宋伯元不搭这茬,她指了指景黛刚被自己搭过的肩膀,“姐姐这里也湿了,换身衣裳去吧。”
“你的意思是,你想和我一起换吗?”景黛笑着看她,身体站得很直,腰背挺拔。
宋伯元忙摇头,“不是,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是你亲手帮我换的衣裳吗?”
景黛“嗖”地抬起眼看她,眼里似有剑雨,凌厉非常。
“你,不是说想我才来的吗?”又忽然转成了之前那副淡淡的样子。
屋外檐下,小黑颤抖着身子,手里却还牢牢地抓着伞把。
“各位大哥,你们能不能别凶神恶煞地围着看我,我有点儿害怕。”
第 29 章
檐外尤在滴雨, 犹如切不断的上等丝线,宋伯元趴在窗下,等景黛进去给她拿一套能穿的衣裳。
“烟笼远树, 潇潇淫雨。”景黛放下手里的飞鱼服,站在宋伯元身后淡淡道。
宋伯元回头,景黛已自顾自换好了衣裳, 还是素白色的,清淡素雅, 宛如天上不容人亵渎的神女。
她眨眨眼, 将整个身子调转回来,正对景黛:“姐姐,我那天晚上,没说什么不像样的醉话吧?”
景黛坐到她身边,还是平日里那副端正的作派,白皙的长颈犹如直柱那样竖着,让人不免有些心生烦躁。
真的有人能永远这样像个假人那般活着吗?难道她不会放松吗?
宋伯元站起身,拿过身边的飞鱼服抖了抖,又在自己身前比了比,“这衣裳,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景黛没搭话,只眼神专注地看她。
看样子像是要她穿上试试。
宋伯元伸进一条胳膊,再伸进第二条手臂的时候, 景黛突然打断了她:“你知道,平常夫妇与兄弟姐妹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宋伯元一激灵, “什么?”她虽这样问了, 脑袋里在转的却全都是话本子上男女相对赤身裸体的插画,她有些害羞, 故意垂下了头。
景黛突然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宋伯元跟前,芊芊素手揪住宋伯元身上的纽扣,“我得罚你。”她双手一合,那纽扣就轻轻松松地被系上。
“你知道我怎么处理不听话的下属,才能顺利走到汴京吗?”景黛站在她面前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景黛说话时吐出的气息。
宋伯元摇头,“不知道,但我,不是姐姐的下属,不是吗?”
景黛笑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眯起眼睛,眼波流转地问她:“那你说,你算什么?”
“合作者吧。”宋伯元没动,她笔直地站着,妄图用身高抵消住景黛对她的威压。
景黛后退一步,看样子她终于舍得放过她了,宋伯元跟着舒出一口气。
“做我的合作对象,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得先提醒你。”景黛坐回她原来的位置,睥睨般地看向宋伯元,“不听话的合作对象,我不敢信,就只能踢走。”
宋伯元憨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但也不用这样时时紧绷,事事小心。”她说这样的话,绕到景黛身后,将手轻轻搭在景黛的肩膀,“姐姐,你看你瘦的,骨头直硌人。”
景黛“忽”地转头看她,似要将她牢牢印在自己褐色的瞳孔上。
她抓宋伯元的肩膀,狠狠推了她一下,“宋伯元,我必须罚你。”她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起身快走几步,打开了房门。
雨幕下围着一群人,他们听到房门响一齐看过来。
景黛后退一步,恐那夜幕下的雨水浇到自己腿上。“拿绳子进来。”
宋伯元不敢置信地看她,“你动真格的?”
粗粗的麻绳被恭顺地用一个漂亮圆盘递进来,淋了雨,颜色有些重。
宋伯元看她,“你知道,我虽武力不佳,但对付姐姐,还是绰绰有余的。”
景黛不管不顾地拎着绳子的一头,用了全力将那绳头扔到宋伯元脚边,“你自己绑。”
宋伯元气笑了,她蹲下身捏住那麻绳,站起身后,转了几下手腕,那麻绳便被她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你看,你连这绳子都提不动,还妄想用这绳子绑我?”
景黛却突然蹙了眉头,就连那汪不可窥探其意的眼,都染上些许湿意,“你不要逼我,宋伯元。”
宋伯元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场面任谁说,都是景黛在威胁她吧。
她不动,还游刃有余地摆弄了几下手里的粗麻绳。“你搞清楚,是你,在威胁我。”
景黛唇角绷直,她就站在门口与宋伯元互相对峙。
未关的房门露出斜着飞进的雨,在景黛脚边汇出一汪短暂的清水。
她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委屈与焦急堆杂。
宋伯元扬眉看向景黛,“我不会自己绑自己的。”
景黛听了这话,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转头,下颌异常清晰。有雨水滴到她的脸上,她没去管。
须臾之间,几个被黑布绑上了眼睛的壮硕女人进来,她们一人搭一人的肩膀,喊着口号走到宋伯元附近。
景黛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她对宋伯元抱歉道:“是你先不听话的,你不要怪我。”连那尾音都跟着颤抖,显得她自己更像是要被绑的人。
话音刚落,那几人配合默契的有人抓她的手,有人抓她的脚,直到她再也动弹不得。
宋伯元的头被抵在桌上,眼前是墨还未干的砚台,散着缕缕幽香。
她死命地挣,却只是徒劳。刚被景黛亲手系好的纽扣被蹭开,露出一片纯白色的汗褂。
景黛吸了吸鼻子,看着被人禁锢住的宋伯元似要流出泪来,她轻声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宋伯元气极反笑,“景黛,你现在就像个疯子!”
身后的几人动作很快,粗粗的麻绳穿过她的手脚,把她牢牢的绑住。
又有人使了大力拉她,直到她被拉进一个熟悉的大椅,坐垫软软的,像置了无数层的皮草。
宋伯元被牢牢地绑在椅子上。
任务完成,那几个壮硕的姐姐又一个搭着一个的离开。
景黛白皙的手指攥了一块儿黑布,像刚才那几位姐姐眼前围的。
她一步步靠向宋伯元,“我也不想的,你疼吗?会疼吗?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双手搭在宋伯元的肩颈,直接坐在了宋伯元的腿上。“明明是你不乖,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宋伯元瞪着她,满脸的愤怒,“景黛,你有病就去治!”
景黛却摇摇头,轻轻将头靠到宋伯元的心口处,听那蓬勃有力的心脏跳动。
她就那么抓着宋伯元的肩膀,静静地听着。
雨声淅沥,潮气伴着雨声自窗口而过,景黛又靠她靠的更近了。
“你觉得冷吗?”景黛抬起头,仰望她。
宋伯元把头偏到一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搭理她。
景黛却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掰过她的头,问她:“你知道错了吗?”
宋伯元冷“嗤”一声,“我错就错在,和你搭上了关系。”
景黛颇为认真地诘问她:“我有何不好?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那位花魁姑娘?愿意为她梳妆打扮,也愿意为她担负骂名?”
宋伯元一听这话就不对劲儿,好像她真的代入了未婚娘子的身份,在官人面前声声替自己鸣不平。
“什么东西啊?景黛,你别转移话题,你凭什么绑我?”
宋伯元狠狠盯着她,快要被她那出神入化的演技同化了。她偏头,想了想,突然不由分说地咬上了景黛那时时绷着的颈。
珠贝般细细的齿,甫一碰到那白.嫩的皮肤,立刻加深了力道。
耳边只有风声伴着小雨,还有那浅浅的呼吸声,景黛连声都没出,就那样任着她胡闹。
宋伯元看她依然端着那副大家闺秀的样,还捋走颈边的发方便她咬,立刻玩心大起,不是不出声吗?那她就咬到她出声。
她加了力道,直到齿尖如锥般刺破肌肤,舌头触碰到温热的血。
景黛还是一声不吭,像祈求母亲原谅的小兽那样,眼睛亮晶晶地看她,“这是你的惩罚吗?那我们扯平了,你再不许生姐姐的气了。”
宋伯元松了口,看景黛细嫩的脖颈现出血色,那不大的小伤口还在往外汨汨冒着血,景黛似是感知不到似的,任那血按着她锁骨的方向淌下去。
她只是那样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的肯定。
宋伯元不忍心,又将头凑过去,对着那流血的伤口轻舔了舔,妄图用自己的舌尖抵住那流血的伤口。
景黛轻轻“嗯”了一声,又将自己的脖子凑到宋伯元嘴前,“有些痒。”
宋伯元仰头看她,她正闭着眼,月光打在她柔软细长的睫毛上,只留下一道阴影。
她似在享受痛苦或者说她在痛苦中学会适应。
景黛把手里攥着的那条黑布轻轻围在了宋伯元的眼前,她边系边语露不悦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总让我想把你毁掉。”
宋伯元完全搞不明白景黛的行为举止,索性破罐子破摔,她看不到眼前的人,也就直问:“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知道错了吗?道长说,只有人记住惩罚,才会再不犯相同的错,我是在帮你。”
宋伯元一听这话,有些困惑。她问:“你小的时候,就是被这位道长教的吗?你犯了错,他就把你绑起来罚?”
景黛又像无骨似的趴回了宋伯元的胸膛,很小声很小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嗯,他比我可狠多了。我还怕你疼,他不怕我疼的,就算我病得起不来床榻,他也要我跪着在床上背书,若是背错了,就要被虫子咬,”她突然起身,快速扒掉宋伯元眼前的黑布,拇指与食指隔开一小段距离放到宋伯元眼前:“这么大的虫子,你怕吗?”
宋伯元眯起眼看她,不知是她演技精湛,还是她真的经历过,脸上那恐惧的表情不像假的。
“不过现在好了,我来汴京了,他也老了。”
宋伯元忙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景黛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她:“被我杀死了,然后扔到虫子洞里,连灰都没留下来一捧。”
宋伯元汗毛倒竖,冷汗直流。刚升起的可怜如冷水般掉头浇在自己头上。
她惊呼:“那可是教你读书成人的师父啊!你怎如此歹毒?”
景黛却委屈巴巴地看她,“可是他想脱我的衣裳。我也想脱你的衣裳,可我忍着了,不是吗?”
宋伯元看向她,她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小脸红唇,只是双眼死死地定在自己脸上。
她接着问:“我做得不对吗?王姑当时吓得脸都发白了,但她说我做得对。”
宋伯元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自己正被人捆着手脚,一方面又觉得绑自己的人前半生有些苦。
她没办法判断到底谁是对谁是错,也没办法回答她杀人到底对不对。
两人对着沉默。
景黛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颈,直到冰冷的指尖沾上粘腻且温吞吞的血后,她自顾自嘟囔了一声:“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杀你的,因为我怕你疼。”
宋伯元神情紧绷,看向景黛的眼神全是困惑。
她想不明白景黛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也就无法参透景黛处事的脑回路。
她只能温声劝她:“你先把我的绳子解了,好不好?”
“那你知道错了吗?”景黛认真地问。
宋伯元点头,软下声音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是男子,喜欢漂亮裙子和胭脂,初兰眼光好,又与我童年相识,我也只有在初兰那儿才能放松地穿女装。”
景黛努起嘴看她,“可我刚刚就告诉你了,我这儿,什么样的衣裳都有,可你还是不愿意为我穿。”她从宋伯元腿上起身,自己转过屏风去了内室,良久,宋伯元只听到重物被拖拽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景黛才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细白瘦弱的手腕上绑了带子,带子另一头系在一个巨大的木匣子上。
木匣子没盖盖子,宋伯元很轻易地就看出那木匣子里装的什么,一整箱的银条纱裙。
个个透光。
再把视线重新挪回到景黛脸上,只见她轻咬贝齿,额间生汗,正尽力想把那箱子贵重衣裳拖到她面前来。
宋伯元喝止住她,”景黛!你别忙活了,过来把我的绳子解开,我穿给你看。”
景黛停住脚,分外不信任地看向她:“真的吗?如果你骗我怎么办?”
宋伯元从没见过如此固执的人,只能软声细语的对她道:“我不骗你。”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
景黛伫立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扔了手上的带子,走向宋伯元。
宋伯元眼尖,看她那细的能被自己掰折的手腕上一道被勒紫的印子,别过眼去。
景黛靠过来,手上没有力气,努力了半天,还是打不开那系死的扣子。
最后无奈只能去自己的书桌边,随意打开本书,从里头拿了柄闪着寒光的匕首。
宋伯元现在已是无惊无怒,仿佛景黛做什么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手起刀落,宋伯元重获自由。
她第一时间,夺了景黛手里的刀,一把扔到地板上。
金属磕碰石板,发出“叮”的一声。
宋伯元单手攥住景黛未受伤的手腕,另只手抬起受伤的,指给她问:“你感觉不到疼吗?”
景黛无辜地看向她:“不疼,自从被那些大虫子咬过后,我就不怎么怕疼了。”
宋伯元瞪她,“不疼也是受伤了,指不定哪天你就被自己搞死了。”说完话,立刻拉开房门。
景黛紧张兮兮地喊她:“宋伯元!你答应我的。”
“什么?”宋伯元偏头去问,有雨顺着风飘到她的脸上,她抬起手随意抹了一把。
“去给你们殿下找点金创药。”
“说,不骗我的。”
宋伯元站在门口等药,立刻有人朝屋里大喊,“殿下可无虞?”
景黛不吭声,只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
屋外的人没听见声音,立刻组团撞开了门。
不大的门框,立刻围上来许多人。
小黑见状忙扔了手里的伞把,趁乱跑到宋伯元跟前问:“公子还好吗?”
宋伯元却转头看向景黛。
雨声渐歇,天将放晴。
景黛轻跪在地板上,手指勾起一件木匣子上的薄纱衣裳,“你说过,不骗我的。”
进来的府兵们又慌张的一个一个窜出去,恐后头生了能要了他们命的利刃似的。
宋伯元轻推开小黑,一步一步走到景黛面前,歪头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 30 章
雨停后, 能听见各色虫鸣。
从窗口窜进的空气,澄澈清新。
宋伯元朝身后的小黑挥手,“你先出去喝盏茶, 我一会儿就带你走。”
景黛还跪在地板上,看向小黑的目光,似敛着杀意。
宋伯元木着脸, 指尖指向她,“姐姐那是什么眼神?你先站起来。”
景黛红着眼瞪她, 却还是慢吞吞地拄了匣边起身。
宋伯元顺势拉了她一把, 等景黛起身时,宋伯元倒吸口凉气,那白皙的膝盖头肉眼可见的发青发紫,娇嫩的实在不像常人的肌肤,随着她的起身,裙身下落,又忽地挡住了那骇人的青紫。
宋伯元蹙眉轻触了下那膝盖,问她:“你有感觉吗?”
景黛摇头,扒了宋伯元的手道:“我打小就这样,磕了碰了总是几月不见好,反正我也感觉不到,无碍的。”
宋伯元坐回到那大椅上,一脚踢走滑落在椅边的麻绳。
“你是就是喜欢看人穿女装还是单纯对我目的不纯啊?”她大大咧咧地问, 也不管景黛如何想,反正她们两个脑回路不一样, 硬搭也搭不上。
景黛似是累了, 她轻靠在窗边,手肘斜斜地搭在窗沿。檐上聚的雨水, 正慢慢一点一滴地往下砸,在她身后形成几道虚虚实实的水线。
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宋伯元,小鹿般干净的眼,青涩瘦削的肩膀,还有那懒洋洋的动作,怎么看都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不是,我不喜欢你。”景黛说,“我喜欢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害我。”她很平静地看过来。
宋伯元垂下头,扯了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信?”景黛问。
“我信啊,”宋伯元抬起脸,笑成月牙的眼流露出的全是真挚,她抬起手虚着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圈儿,“姐姐这张脸,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景黛听了,也跟着笑笑。
门外有人点了灯笼,橘黄色的光顺着窗口罩在景黛的侧脸,倒把她显得有点儿温暖,令人更想要靠近。
宋伯元说谎了,她第一次遇见景黛的时候,就想接近她,不止喜欢她身上的味道,还有她浑身上下的好品味。
宋伯元终于支起了那懒洋洋的骨头,手指随意提了件纱裙,不看景黛问:“这个行吗?”
景黛还是倚在那窗边,远远看了眼,只说:“挑你喜欢的。”
宋伯元不扭捏,痛痛快快地脱了身上的飞鱼服,手放在汗褂的纽扣上时,她偏头问景黛:“姐姐要一直这样看着我换吗?”
景黛坦荡荡地看回来,“你若是不想我看,我转过去就是了。”
宋伯元对着她手指虚着打了个圈儿,景黛看到立刻转身,后背依旧挺拔,浑身都散着股清透凛冽的仙人之姿。
她解了纽扣,利索脱了汗褂。细细回想景黛这人还真是有意思,要说她尊敬人吧,她敢绑人,要说她不尊敬人吧,她还听话。
身上套了那隐隐约约透着肌肤的细条纱裙,宋伯元别扭地扯了扯,才叫景黛:“好了,我穿好了。”
景黛缓慢转身,从窗边从容优雅地走过来。
她抬起手,轻放置在宋伯元的肩膀,纱料清透,那冰冷的指头所过之处却意外地变得发烫,宋伯元咽了咽口水,抬起手抓了景黛的手,“ 不许碰我。”
景黛抬眼,“为何不可?”
“咱们两个,没熟到这个程度呢吧。”宋伯元挑眉看着她说。
景黛松了手,手肘悬空在距宋伯元一寸之地。
“那熟到什么程度才可以?”
宋伯元被这认真的话给问住了,她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想好再告诉你。”
景黛看着她笑了笑,悬着的手终是慢慢落下。
“宋伯元,你知道吗?你这样特别想让我撕碎你身上的衣裳,”她顿了顿,手指轻挑起宋伯元顺直的乌发,“只是,道长说过,太容易满足的欲望会使人慢慢变成怪物,终生只为寻找新的刺激直到空虚至死。”她松了手上的头发,眼睛直勾勾地看尽宋伯元的眼底,“你是个聪明的,千万别让我失望。”
她后退一步,“走吧。”又指了地上的飞鱼服,“别忘了换掉,要我回避吗?”
宋伯元被她这看待猎物的方式激怒,她上前一步手抓景黛那受伤的手腕,手肘搁在景黛锁骨处,恰好将她死死顶在墙边。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语气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能把你掐死。”
景黛露出了一个宋伯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最大的笑容,她空着的那只手轻放在宋伯元的后颈,似在享受:“好啊,我死了你也得死,未成的姻缘就留在地下继续,”她收了笑容,“哦,对了,你可千万别上了天堂,我是要下地狱的。找不到你,我会化成厉鬼,终日缠着你,令你永世不得轮回。”
宋伯元死死盯着她,随后嗖然撤了自己拦在景黛颈前的手臂,“景黛,你这么活着很累吧?”
“什么?”景黛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她转了转眼球,不知该如何反应。
宋伯元当着景黛的面脱了身上的银条纱裙,又穿了汗褂和飞鱼服。
她故意空了纽扣,脑袋伸到景黛面前,“帮我系。”
景黛顿了许久,只是看宋伯元。宋伯元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似是景黛不抬手,她就要一直跟她这么耗下去似的。
最后景黛终于抬了手,轻轻柔柔地帮她系了纽扣。
宋伯元笑着道谢,“谢谢姐姐。”
景黛困惑地看向她,“你不怪我?”
宋伯元挑眉:“你猜。”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
刚开了门,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亲自给她燃了地灯。温暖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映在宋伯元本就漂亮的脸上,她咧开嘴,两手相握向她弓腰:“姐姐回见。”
景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张巨大的椅子边,眼里满是困惑与事情失去控制的恐惧。
直到房门重新关严,景黛终是力竭,将自己的身体滑进那张大椅里。
椅子上还带着宋伯元身上的木质熏香,她坐起身嗅了嗅,突然神经质地捡了地上宋伯元刚穿过的银条纱裙,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
皇宫内,宇文昌手指死死抠着椅子上的把手,“不行,我绝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我要去找舅舅,再任这事发展下去,没准儿我真的会被老三不声不响地拉下水。”
一身华丽凤袍的皇后,中指在太阳穴那儿不住打着圈儿地揉,“可你舅舅说,你此时不宜风头太盛,该韬光养晦,免于被你父皇忌惮才是。”
宇文昌摇头,“舅舅不帮我,难道他就不是我的舅舅了吗?难道我被老三拉下水,父皇就会忘了我舅舅是一品征远将军了吗?”
皇后放了手,轻叹了口气,“只要你老实本分,听你父皇的话,皇位早晚都是吾儿的,你何需这样急呢?”
宇文昌蹙眉,“这事就不能让,一旦被老三压过这一头,老三可就这么立住了。母后说父皇忌惮,但静妃母家刘氏不是湛州清流之首吗?父皇为了扶持老三,连成日里只知道编排人上折子的清流都请进了汴京,这还不能说明世道变了吗?母后,你清醒一点。”
皇后终是不愿再想,“就依你吧,本宫这就去函请兄长入宫一趟。”
“这就对了,母后。”宇文昌搓了搓手,眼里都是势在必得。
——
在景府待了半个晚上,差点没起来床。
还是小黑在门外轻声唤她:“公子,该起了,昨日因接旨未去金吾卫点卯,今日再不去就不成了。”
宋伯元嘟嘟囔囔地穿好了衣裳,一脸没睡好的衰相,看向小黑:“你能跟我去吗?”
小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成的,公子。最近说咱们镇国公府已与圣人离心的传言,汴京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此时公子再拖大,怕是对老祖宗的一世英名不好。”
宋伯元手撩了水,快速洗了遍脸。
“成,就算我自己去,金吾卫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说。
小黑立刻手托了巾栉,笑脸迎过来:“公子,今日早点可丰盛了,是四娘子起了大早亲自张罗的。”
宋伯元笑笑,拿了巾栉随意擦了擦脸,对小□□:“她以为我要进去挨揍呢。”
小黑牙疼般看向她,“那您千万要挺住了,别丢了咱们国公和王爷的脸。”
宋伯元大笑,她伸出手拍了拍小黑的肩膀,拔步往祖母院子而去。
祖母与阿娘那儿都请过安之后,才往饭厅去。
宋佰叶见她出现,立刻擦了手上的水过来迎,“昨夜睡好了吗?”
宋伯元见状,忙问她:“诶呦,都劳烦咱们无心庖厨的四娘子亲自上手了?”
宋佰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给大娘们打打下手,你知道的,我也不会做菜。”
“做了,我也不敢吃啊。”宋伯元笑着坐下。
立时获得来自宋佰叶的巴掌,“你想得美,我才不给你做呢。”
菜一盘盘的端上来,宋伯元一盘盘的尝过去。
就连平日里不吃的秋葵,都沾了沾筷子。
宋佰叶回来发现她正苦着脸嚼秋葵,立刻笑着端走了,“你说你,明明不吃秋葵,还非要沾沾筷子,那是做给奶奶的,不知被谁端错了。”
宋伯元登时翻了个白眼,紧着水晶梨杏汤顺下去了。
她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哪道菜是小叶用了心思切的,每个都过上一过,才不好漏了小叶的心意。
宋佰叶没她那么细的心思,从厨房出来后,坐到她身边。
“说真的,你进去要是挨揍,打算怎么办啊?”
“忍着呗,”宋伯元搁了筷子,起身给小叶盛了汤,“三姐姐不是说了吗?能挨揍也是武力值优良的表现。”
宋佰叶笑笑,“她就那么一说,你还真听?你也不想想,这大梁还能找出几个能与三姐姐单挑而立于不败的大侠?”
宋伯元耸肩,“没事啊,奶奶都说过,我抗揍着呢。以后三姐姐主攻,我主守。”
宋柏叶被逗得哈哈大笑。
——
还是那个黑洞洞的入口,门两边有凶神恶煞的兵守着。
宋伯元挺直了腰板,亲手推开了金吾卫的大门。
与她想象的分外不同,扑面而来的不是阴冷潮湿的空气,而是井井有条的队列从她眼前走过。
她抬起鼻子嗅了嗅,不算臭,就是汗味有些重。
宋伯元拔腿迈进去,队列里的人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她单手拿了圣旨,拽了个看着眉清目秀好说话的人:“这位小兄弟,知道肖赋在哪儿吗?”
那人很是不情愿地抖掉了宋伯元放在他肩上的手,“你才小呢!我叫灵奈。”他伸长手臂向右边指了下,“过去三百米后向北行,再朝南五十步就到了。”
宋伯元忙弯腰道谢,“谢了,灵奈兄弟。”
那人这才笑了,他又说:“看你这穿着,像个贵人。”
宋伯元只摇头:“什么贵人,都是金吾卫的兄弟罢了。”
“好,你办完了事,可以来找我玩。看你这样子,比我还小,你进来后,我就不是金吾卫里最小的了。放心,哥会照顾你的。”他尽力挺了胸膛,狠命拍了拍。
宋伯元笑着应下。
按着灵奈的指导,很是顺利地找到了肖赋。
肖赋见她出现,很自然地朝她摆了摆手,“进来。”
宋伯元跟着踏进一个圆厅,环顾四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分门别类地摆着。看样子就是个装饰,都锃亮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肖赋跟着她的视线走了一圈儿,笑着向她介绍:“这些,都是你父亲在外淘到的宝贝,托工匠重新磨了刃,摆着玩儿的。”
宋伯元听他这样说,立刻向前几步,手去摸了摸那十八般武器。
“宋伯元。”肖赋突然叫了她一声,“你也知道,我有主子。我不会苛待你,但营里的兄弟我就管不了了,”他拿了金吾卫最普通的铜牙牌并文书一同塞到她手里拍了拍,“新入营的,都得过这一遭,祝你好运。”
她将那牙牌挂在腰间,问肖赋:“衣裳在哪儿领?”
肖赋对她狡黠地笑了笑,“想穿上金吾卫的衣裳,就要看你自己了。”
宋伯元不和他墨迹,转身就走。
出门正碰上一个满身挂着钥匙,一脸横肉的兵,看衣裳,是管理层。
“宋伯元?”
“正是在下。”宋伯元躬身回。
“和我走。”那人一动,身上的钥匙跟着哗啦啦地响,所过之处,士兵皆小心避让。
走过几道门,视线忽然变得不明朗,路也变得崎岖不平。
前头那人拿了钥匙打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随后转过身往里指:“进去吧。”
宋伯元看他,“就我自己?”
“嗯,你能出来就给你发衣裳。”那人回答。
宋伯元斜眼看他,那人立刻推了她一把,“看个屁,进了金吾卫就给我收起那贵公子的鬼样子。”
把她推进去后,认真细致地锁了铁门就直接转身离开。
宋伯元把手里的文书塞进胸前,上下打量起她现在的处境来。
门是出不去,上头有一方框小窗,也用铁杆儿隔中间拦了一道。她踩上去,手顺势伸过去,正好挂在那栏杆上,也是个结实的。
松了手跳下来,周围都是土墙,散着血液浸过的血腥味儿,却未变颜色依然土黄。
她跪下身,将地上堆着的稻草扒了扒,露出一块儿深褐色的地板。
宋伯元蹦起身,各处踩了踩,没有中空,全是实心儿的。
墙壁地板窗子门全都走不通,宋伯元不禁要怀疑那人是不是在诓她了。
她坐在稻草堆成的垛子上想了想,随后起身将整个“牢房”里的稻草用脚扫到门口处,一屁股坐了后,一捆儿一捆儿地往外扔。
直到所有稻草全被她扔出去,她从胸前拿了那文书用点火石烧了,一把扔到外头的垛子上去。
火光乍起。
宋伯元特意走远了点儿,嘴里大声朝外喊:“走水啦,来救人啊。走水啦!”
稻草连成一片,没过一会儿就一起着了起来。
有人陆陆续续地往这边跑,跑过来后见状又拿了桶去灌水。
宋伯元就坐在牢房最角落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地跑。陷祝负
刚锁了她的人,冷脸隔着铁门看她,“你以为着火了,我就放你出去了?”
宋伯元摇头,“来这么多人,万一碰上个好心的愿意帮我呢?金吾卫传下来的铁律不就是后背交给兄弟吗?”
那人嗤笑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挺多。”
宋伯元耸肩,欠揍地表情看向他:“毕竟我姓宋,这金吾卫总有我那素未谋面的老爹的好兄弟罢。”
那人看她,直到火灭。
良久后他亲手给她开了锁,“出来吧。”
宋伯元动了动手腕,走出“牢房”转头问他:“世叔,旁的人都是怎么过的?”
那人往那窗子那儿指了指:“看见了吗?断了骨头挤出去的不少,还有仗着力气硬掰铁门的,还有拿小刀片拉锁头的,什么样的都有。还有那真出不去的,到了最后才想起来寻人帮助,只是已经饿了几天,早不成人样子了。”
宋伯元笑,“我这招您怎么看?”
那人戳宋伯元的头道:“虚张声势,确是最快的。”
宋伯元挑眉,“有人不用,不是傻蛋吗?”
那人又领着她拐回去,进了库房从一堆一模一样的黑衣裳里随意拿了一套递到她手里,“今日,你就随丁字门寻街去吧。”
“丁字门怎么走?”宋伯元拎着衣裳问。
“怎么走?这里随处都是丁字门,丁字哪肯配入室休息。”
她就在那库房脱了外头的圆领袍,边穿金吾卫衣裳边问那人:“世叔如何称呼?”
那人斜了她一眼,“我只能帮你这一忙了,不必攀关系,你只需知道我姓贾。还有那文书,不好补,你需自己多跑几趟户部了。”
宋伯元换好了衣裳,抖了抖肩上的细小灰尘,“好,‘侄子’就在此,望贾世叔身体康健。”
那人扬了扬下颌只当听见了。
出门,去找灵奈。
在金吾卫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几圈儿,终于在茅房外抓到了灵奈。
她小声叫他:“灵奈!”
灵奈闻声看过来,见她已穿着妥当,立刻兴奋地扑过来:“你穿上这衣裳可真俊。过了新兵牢了?刚那火就是你‘小子’放的吧?”
宋伯元点头后问他:“看见了怎么不过来救我?”
灵奈对她狡黠一笑,“你真正的入卫仪式还没到呢,晚上要小心着点,师兄们对新来的,下手都挺狠。”
宋伯元吸了吸鼻子,问他:“身上钥匙一大堆那个要我随丁字门寻街去,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说老贾头?你不能是他带进来的吧?你‘小子’有点儿东西啊,我说你看着像是贵人嘛,老贾头身领甲字门七号,掌管全卫的钥匙。你晚上真的要小心了,甲字门的师兄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看着霎是骇人。”他缩了缩脖子,给宋伯元指大门,“看见没?凡是没入甲乙丙门的都是丁字,上值就是上街寻街,下值时辰到就直接回家就成。只是,你是老贾领进来的,我也不好说,反正先去寻街吧。”
宋伯元临走之前问他:“你是哪里的?”
灵奈骄傲地指了指衣领上的紫色暗扣,“乙字门,专攻毒。”
“那其他的呢?”
“甲子门什么都能干才能领甲字号,扣子金色的。乙字门就是个毒部门,紫扣。丙字门全是怂蛋,一窝子臭郎中,白扣,没啥意思。其实丁字就是甲字候补,丁字人多,每年都有升甲字的考试,木扣,但是没有休沐日子,休沐日子都要回卫里学本事。但你有老贾头的关系,应该能轻松点儿吧。”
宋伯元撇嘴,“行,谢了啊,等我下值请你吃饭。”她不解释,只是觉得让同僚以为她有特别关系,可以少挨欺负。
灵奈缩了肩膀:“别,今晚就别了,今晚你将接受师兄们的洗礼,我可不凑这热闹。”
宋伯元抬眼,“你入卫,他们怎么搞你的?”
灵奈先是探出头去,见无人路过后,才小声和她通气:“他们用毒把我喉咙封了,哑了整三日。又把我衣裳扒了吊到我自家门前树上,抽了我六鞭子,鞭鞭见血。但我听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的指不定是什么,反正下了值后,定要小心。只要你躲过了前三夜,师兄们就能放过你了。”
宋伯元一听,立刻想到景黛。
她就不信,金吾卫的甲子门能穿过景黛的铜墙铁壁。景黛不是想看她穿女装吗?她就夜夜去叨扰她,反正只要牺牲色相躲过了前三夜,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她整理了下身上的銙带,朝外而去。
她一门心思要往西市去,想得挺好,一边上值一边逛街。
只是迎面碰上李墨刚从四方馆儿门前出来,小厮手里提着几捆上好的生宣。
宋伯元立刻捂了脸躲了。
当金吾卫本来没什么的,只是镇国公府最近正因为圣人的赐婚在风口浪尖上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躲了。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李墨就算着她今天要进金吾卫,在这头等着呢。
撒出去七八个人去找,才进四方馆儿买了点纸。
她还没走多远呢,李墨立刻带着人呼啦啦的跑过来。
“宋伯元!你跑什么啊?我被人打了,你不管?”他止了步子朝前头喊,见她无动于衷立刻拉了百姓来看:“看见没?金吾卫的,有人打我,她不管。皇天在上后土为下,这当官儿的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了?”
宋伯元一听他这样说,只能硬着头皮红转过身来。
“别嚎了,你这不好端端的,哪儿被打了?我看看。”说完,就走过去不耐烦地抬了李墨的下巴,使劲儿上下转了转。
四方馆儿门外蹲了一年轻人,布衣布鞋,吊着眉梢,狐狸样。他正捧着碗吃饭,顺便看热闹。
李墨躲了一下,摆摆手,七八个小厮围上来。
“宋伯元,没想到有一天你能落到我手里吧?金吾卫的饭好吃吗?商户女好上吗?”
宋伯元绷着脸,紧抿了唇,妄图和他讲道理:“你再不济,也是老太傅的独子,能不能嘴上安个把门儿的,别在外给老太傅丢人了?”
李墨蹙眉,仗着人多,立刻攥着拳头朝宋伯元扑过来,“我父亲也是你能提的?”
宋伯元抬起手,死死攥住了他绵软无力的拳。
巷口,几个金吾卫金扣正叽叽喳喳着商量。
“公子遇事了,咱们不能不管啊。”一个梳着长须刘海的人焦急道。
“不可,若我们今日露面了,公子就危险上几分,千万要忍住了。”劝他的,扣子扣到正上方,剑眉星目,看着一身正气。
李墨的拳动弹不得,只好叫人:“你们瞎啊?上啊。”
还是没人动手。
李墨环视了一周,终于明白为何了。
兆亲王宇文武盛正蹙眉站在他身后,一脸看见脏东西似的看着自己。
李墨立刻转了头求饶,“殿下,殿下,您看宋伯元这厮,仗着是官身竟欺负起监生了。”
宇文武盛走过来,一掌按在宋伯元肩膀上,“和本王聊聊?”
宋伯元没动,只抬眼看他问道:“我竟不知兆王竟也和太子的老太傅交好?”
宇文武盛瞪了她一眼,“不是他的事,我想和你聊聊景家女。”
宋伯元听罢,立刻给了李墨几拳,看他倒在地上,才没去管他。
逮到机会就揍,是小叶教她的。
宇文武盛比她还高半头,一手按在她肩上,“你也不爽吧?要不要本王帮你把婚约搅黄了?”
宋伯元扬眉,“殿下想怎么做?”
“随意编造几个□□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让她声名俱裂,你再顺势入宫求父皇开恩,给你换一家真正大家闺秀成亲,不就成了?”
宋伯元笑笑,问他:“你既是想好了对策,如何要费了力来通知我呢?”
宇文武盛也笑,他本就气质冰冷,那笑听着更是瘆人。
“你看你,咱们两个要一起合作,这传言才能做实嘛不是。要是本王前脚散了消息,你后脚就跟着辟谣,这不就没那必要了吗?再说了,你还当真想娶她?你了解她吗?”他倒过手,用手背拍了几下她好看的侧脸,“你要是真娶了她,哪天小命丢了你都不知道。”
宋伯元一个低头,逃开他的手。
她低眉顺目,两手相交躬身道:“夫妻本为一体,望殿下,休要做那有损阴德的事。”
宇文武盛提眉看她,“你当真要与本王作对?”
“殿下若有不满,只需找我便是,我家官人正执勤,不方便。”一道清楚的女声传过来,宋伯元看过去,是景黛。她正极力压抑着怒气,身体紧绷着站在宇文武盛身后。
宋伯元蹙眉,“你怎么过来了?”
四方馆儿门口那小年轻终于吃完了饭,转身入门。
宇文武盛和景黛都不鸟她。
宇文武盛离开宋伯元,转身快走几步走到景黛面前,“哟,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景小姐竟然从阴沟里露面啦,还真是件奇事。”他抬手撩了景黛的发,又用嘴将那发丝吹走,“怕本王找宋伯元的麻烦?那你以后可得小心了,以后本王看到她一次,揍她一次。”
景黛抬眼,眼里都是凌厉的杀意。
她微翘唇角,“不如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太子吧,我刚听闻,皇后已请了征远将军入宫,北边儿的英国公也修了书要圣人给他外甥做主呢,看看时辰,这几日也就到了。这事最后定要有人受罚的,王爷竟还有心做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依我看,王爷还真的不是太子的对手。”
“住嘴,你个贱人!”宇文武盛抬起手。
景黛立刻闭了眼。
只是想象中的拳头未落下,再次睁眼,眼前是宋伯元被打肿的脸。
她瘦削的肩膀就挡在自己面前,冷言冷语地对宇文武盛说:“王爷是看我镇国公府门可罗雀了,就欺辱我新妇嘛?我家堂上可还供着圣人颁给我父亲的丹书铁券,若王爷惹急了我,我不保准会不会发疯,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
宇文武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就你?笑话!”
宋伯元依然腰杆儿倍儿直地看他,“嗯,就我,不信王爷就试试。”
她转了转颈子,又说:“我大姐夫不愧是翰林学士,真是有眼光,早早就站了正统东宫。”
宇文武盛抬眉,那俊俏的脸上狰狞非常。
他压低了嗓音:“你真不怕本王打死你?”
宋伯元抬眉,像看仇人那样瞪着他,“动我试试?”又大声喊:“来啊,大家伙儿都看看,兆亲王刚出宫,就辱人新妇。这等皇室败类,大家还不跟着骂上几句嘛?”
有人慢慢围了大圈,虽不敢靠近,却是实打实的看清了他们几人的脸。
宇文武盛偏了头,举了手臂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你给我等着,宋伯元!”
宋伯元笑着两手相交,对宇文武盛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恭送兆亲王。”
景黛冷下脸拉宋伯元的袖子:“你作何要把你自己卷进来?我就算今天挨了这一掌,往后也有他还的。”
只是宋伯元转过来,看着比她还要生气上几分,她抓景黛的袖子走到一边,小声质问她:“你为何不躲?还当真要挨那巴掌不成?就你这破烂身子,挨他这一掌,一个月都起不来床,你知道不知道?”
景黛抬眉,委屈兮兮地伸出手摸了摸宋伯元被打肿的脸,“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怕痛。而且在街上,人来人往的,我又不能真遣了人杀了他,皇子当街惨死,咱们两个加一块儿都不够砍头的。”
宋伯元长呼一口浊气,“以后有我在呢,不痛也要躲,管他什么皇亲国戚,大不了咱们就反了,正好扶新君。我祖上热血难凉,我宋家姐妹几人更是不差!”
景黛却只看着她笑,她仰头问她:“你心疼我?”
“呸,”宋伯元立刻后退一步,“我只是觉得他在打我的脸罢了,你休要往你自己脸上贴金。”
“不是,你,”景黛眸光潋滟地看向她:“你就是心疼我了,你怕我疼。”
“诶呀,大街上呢,说什么呢。”宋伯元刚上头的义气立刻蔫下来,她扯景黛的袖子,“走,我送你回去,以后再不要出门了,外面危险。”
“那你呢?”景黛难得乖巧的听她的话,跟着她的脚步缓缓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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