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我?我有何惧?我明日就入宫去寻太子, 再说了,还有小五呢,出不了乱子。”
忽地街上有人闹市纵马, 宋伯元匆忙抓了景黛的手,一个侧身挡在她面前。
风刮着尘,一瞬而过, 军旗插在信兵身后狂舞,马蹄声渐远。
景黛眨眨眼, 是英国公的信使, 看样子宇文武盛在汴京张牙舞爪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宋伯元抬起脸,第一次见景黛灰头土脸的样子,她故意没帮她整理,还笑着问她:“我脸上有灰嘛?”
景黛上手帮她扑了扑后脑勺,“没有了,我呢?”
宋伯元看她,瓷白的小脸儿,挺俏的鼻梁上沾了些许浮尘,像无辜掉落民间的仙子,正眨巴着眼寻求能吃的食物。
她忍笑摇头,“你干净着呢,走吧。”
——
景黛刚进家门, 安乐立刻迎上来,“小姐, ”待看清景黛的脸后立刻顿住, 想了半天还是问出来:“小姐去哪儿了?怎么满脸灰啊?”
王姑听见,立刻从她身后绕出来看了她一眼, “嘿!姑爷怎么这样呢。”她忙从怀里拿了上好的帕子巾,浸了水就要往景黛脸上沾,景黛立刻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王姑且慢。”
她提了裙摆,冷着脸走到铜镜前,待看清自己的脸后,她深吸了口气。
王姑拿着那块儿浸了水的帕子跟进来,见她这表情,也跟着默了。
景黛接过王姑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掉了脸上的灰。她转头问道:“王姑,寻常女子若被捉弄,都是怎么罚人的?”
见她问得认真,王姑嗫嚅了半晌,最后抬眉说道:“寻常女子好像是,不罚人。若是被喜欢的郎君捉弄了,会含嗔带怒,但又不是真的厌烦,若是被不喜欢的郎君捉弄了,大概要骂上几句登徒子罢。”
“就这么算了?”景黛转过身,“我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
王姑看看她,又垂下头道:“奴婢冒昧,占了年纪上的便宜,看得多了,自是明白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们常捉弄女娘都是带着点子喜欢的意思,殿下对此莫上心,只当是孩童劣迹便罢了。”
景黛笑了一声,又叫了门外的安乐。“安乐,你且进来。”
安乐放了手里的野草,古灵精怪的跳着进来,“小姐唤我?”
景黛放松了骨头,懒散地坐下后问她:“若你有喜欢的人,你该如何做?”
“喜欢?什么样的喜欢?”安乐眨了眨眼,“男欢女爱吗?那我可没有,我就想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有生之年看到我哥杀回部落,取了阿严流那贱骨头就更好了。”
安乐与宋伯元年纪相仿,她还未生青涩情意,想必宋伯元也该如此,景黛曲起手指,偏过头去安慰她:“安乐放心,只要我完成皇兄交给我的使命,定会帮你和你兄长夺回属于你们的一切的。就算那时候我不在了,也会给你们兄妹二人留下万全之策。只是现在,要劳烦你们与我在汴京多转圜这几年了。”
安乐找了个蒲垫搁在景黛脚边,自己去坐了,她扬起头,胡族特有的清澈眼神亮闪闪地看她:“小姐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哥从小就告诉我,只有帮小姐完成使命后,小姐才有能力帮我和我哥取阿严流的狗命,我都知道的。”她将头轻靠在景黛膝边,又说:“我和我哥都不急,小姐你也不要急。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小姐给我赐名,教我读书礼仪,我早已是胡人样汉人心,就算我哥真的杀了那贱人回去当了王,我也不会离开小姐的。”
景黛手轻轻抚了抚安乐的满头辫子,她笑着说:“不管去哪儿,总要回家的。”
安乐摇头,景黛手底下的辫子棱也跟着晃动,她扬起脸看着景黛说:“小姐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我要是死了呢?”景黛轻声问。
“那我就一辈子为小姐守墓,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野兽对小姐的墓地不敬。”
王姑听了这不掺假还带着童真童趣的话,立刻笑着拍了拍安乐的肩:“快呸呸呸,小姐定会陪安乐到老的。”
安乐立刻乖巧地做了,又触了触景黛的手,“小姐也快呸呸呸,往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景黛笑了笑,只继续摸了摸安乐的头。
等她死了,宋伯元也该是那开窍的年纪了,她会隐姓埋名地嫁心爱之人又或者继续这样女扮男装的“续弦”,她都管不了了。
从前她只觉岁月漫长,长大太慢,此刻却突然有种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怅然若失感。
她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没用的感性情绪,左不过就是一个喜欢的小玩意儿,她自己又能再活几年呢?要珍惜时间。
——
宋伯元送走景黛后,回家吃了个晌午饭。
吃完饭后,听说她只是在外头寻街,小黑非要跟着她。
“我就远远跟着公子,绝对不耽误公子的事。”小黑央求道。
宋伯元看他那真诚的样子,劝了一句:“我晚上不回来,要出去躲着,金吾卫传统,捉弄新人。”
“那我更要跟着您了,我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能出去叫人啊,是不是?公子。”小黑问。
宋伯元还是摇头,“你就听我的,别给我找事了。要是被甲字门的师兄们知道了,我肯定更惨。”
小黑只好悻悻地应了,“那公子千万注意安全,要是发现不对劲儿的,您就跑,往死里跑。”
宋伯元只是笑,她跑要是能跑得过,她还用躲景黛那儿?和景黛多呆一会儿,就多一分丧命的危险。
但她还是应了,“行,你也别担心,我这就走了。”
下午没什么大事,眼看着太阳要往西去了,宋伯元故意在将近下值的时辰,往景家那边儿走。
上头的报时鼓一响,她就立刻撒丫子窜进去。
此刻高阁上,景黛正亲眼看着宋伯元像个小耗子似的钻进景府。
景黛转身靠在栏杆处,有人上来汇报:“殿下,有几个鬼鬼祟祟的金吾卫正隐匿在周围,要不要除掉?”
她偏过脸,看了眼下头正往这边过来的宋伯元,“不用,看紧点儿,不让他们进来就是。”
那人又无声无息地下去了。
等宋伯元进院子的时候,景黛正好从阁上下来。
两人视线相撞,宋伯元立刻小跑过来:“江湖救急,我能不能在姐姐这儿躲三天?不对,准确来说就三个晚上,白日里我得出门执勤。”
景黛看看她,站定后轻启檀口:“我若是不帮,你会怎么样?”
宋伯元扬眉,缓缓抬起眼睛看向景黛,“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新婚夫妇不该婚前见面。”景黛说。
宋伯元笑了,“咱们两个,又不是真夫妻,姐姐莫要玩笑了。”她上前欲抓景黛的手腕,被景黛轻轻巧巧地躲过去了,“宋伯元,你以后,我是说,等我死了以后,你是想隐姓埋名嫁给男人,还是想继续这么混着,‘续弦’或者就自己那么过下去。”
宋伯元蹙眉看她,清冷的月光打在景黛的睫毛上,像是给那细长的眼蒙上一层朦胧的雾。她收回自己的手,问景黛:“姐姐不如直说,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消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我又听不明白。”
景黛回身,似是半分都不想理她了,“你就这么想我,”她往屋子里走,走到一半,发现宋伯元没跟上来,立刻回头:“你想就这么站上三个晚上?”
宋伯元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她的步子进了屋子。
景黛回头:“把门关上。”
宋伯元梗着脖子不忿道:“姐姐若是不想帮,我走就是了,没得这样阴阳怪气的。”手原还搭在门环处,说完话立刻将手放下了。
门就那样开着,夜间的风窜进来,再从开启的窗口遁走。
景黛气得眼前一黑,她亲手点了地灯,荧荧的光起,偷得了一点喘匀气的时间后她面向宋伯元,淡淡道:“你闹什么脾气,我只是想要你关门而已。”
宋伯元斜着眼看她,“你是怪我今早上没给你擦脸上的灰?”她直白地问。
景黛轻叹了口气,对于因她而患得患失的自己有些无奈。
她寻了那大椅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条凳,“不关也行,先过来坐。”
宋伯元听她这么说,硬是倔起来,“我不坐,我就要站着。”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室内,就这么互相对峙着。
良久后,景黛轻声问她:“外边是什么人?”
宋伯元轻“嗤”,“姐姐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金吾卫的,要捉弄我,连着三天我躲过去了,以后就不用怕了。”
初夏夜风,虽轻柔却还是裹着些凉意,吹得久了,脑仁发疼。
景黛侧身,将整个人的重心往窗口对面挪了挪。
“你想这三夜都躲在我这儿?”她问。
“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会强求。”宋伯元还是那副懒散的性子,傲慢恣意,看着有些玩世不恭。景黛突然开始怀念起前几日的宋伯元,那时候她可爱又魅惑,乖巧又听话。
她对这种问题小孩没别的办法,只能软下音哄道:“你先过来,在外头一天,不累吗?”
宋伯元怀疑地看向她,景黛正将椅背上搭着的绒毯往身上披。见到这一幕,宋伯元有些于心不忍,她垂着头用手大力地将门拍上了。“没见过这么虚的。”
景黛抬起头,笑着看她:“你是在说我吗?”
宋伯元点头:“不是你还能是谁?”她寻了个最近的圆凳坐了,又看向景黛:“姐姐只管去睡,不用管我,我自己在这儿看看书也行。”
景黛起身,自己走去书柜边,转头问她:“你想看什么样的书?”
宋伯元:“画本子就行,哪年出的都没关系。”
景黛刚提起的手又默默垂下了,她转身,将身子靠在柜边,不太好意思地说:“我这里没有那种,书籍。”她不想侮辱宋伯元的爱好乐趣,就只能自己昧着良心称它们为书籍。
宋伯元终于笑了,像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儿。
她手拄在凳上,眼神灿灿地看她:“姐姐没看过?”
“没。”景黛摇头。
宋伯元忙问:“一本都没看过?张君瑞和崔莺莺总听说过吧?”
景黛还是摇头,“正经的典籍都来不及看,哪有空看那种,书。”
宋伯元双眼发亮,她离了那圆凳走到景黛身边,“那我给姐姐讲,保管你欲罢不能。”
景黛偏过头去打了个轻轻的喷嚏,她抬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书生和小姐一见钟情的老套路嘛。”
“既是说老套路,怎么你那么喜欢?”景黛从身体内发冷,宋伯元像个小烤炉似的靠过来,她立刻循着那热量微微踱过去一点,怕她发现,赶忙抬了头看她。
“就冲破封建礼教,百般转折最后终于在一起的爱情故事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自己,想自己也能那么勇敢得到一个好结局就好了。”
宋伯元低下头,看向景黛。
前一夜才下了大雨,转瞬之间,老天爷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哭泣。
伴着自然草木香的潮气从窗口而入,在屋子里打了个卷儿就再也不肯走了。
景黛冷到难以维持自己的站立,她拖了宋伯元刚坐的圆凳过来,坐在了书柜边。
宋伯元偏头问她:“你既如此怕冷,为何不关窗子?”
景黛仰起脸看她:“怕你觉得憋闷,我这屋子就呆不住人。”
她低了头整理下自己身上的衣带,又看向宋伯元:“你那故事,够讲三夜的吗?”
宋伯元见她那冷到发抖的模样立刻蹙眉,她抬起手搁到景黛额头处,良久后才垮了脸看向景黛:“我不会测,小叶会。”
景黛轻轻笑了,她自己抬了手,手背轻放在额头那儿缓了缓,才说:“是有点发热了。”
宋伯元立刻起身,她居高临下地问景黛:“姐姐是想自己走去卧房还是想我抱去?”
景黛仰起脸看她,只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宋伯元着急,手立刻搭过去,欲抱起景黛那瘦的不像样的身子。
“故事不讲了吗?”
宋伯元已将她抱在怀里,听了她的话,立刻笑了,“那姐姐躺着,我坐在床边给姐姐讲。”
到门口的时候,景黛顺手拿了伞。
她将那伞费力地撑在宋伯元的头上,还问她:“这个高度可以吗?我有些没力气,你不要嫌我。”
宋伯元抬眼看了看,景黛那绷直了手臂,抿嘴的模样逗笑了她。
她笑着打趣她:“原来这世上也有姐姐为难的事。”
一脚踏入水里,伞沿正有规律地滴水。
景黛又抬了抬手,问她:“那这样呢?”
宋伯元用鼻尖儿蹭过去改了改景黛伞把的方向,景黛把伞都尽力搁到自己头上,导致她湿了半个肩膀。
她抱着景黛小跑着走到了西侧第二间屋子,用肩膀撞开房门后,又抱着她转个身将门关严。
“真的,景黛,你要是哪一天突然暴毙了,我一分都不会惊讶。”
“为什么?”景黛松了手里的伞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的侧脸。
“又不会爱惜自己,又竖了百八十个想要你死的政敌,你不死谁死?”宋伯元将她轻轻放到榻上,又皱着眉连薄毯一起脱掉景黛身上的衣裳。
“快钻进去,冻死了吧?”她笑着低下头去脱了景黛足上的小靴,又提起手检查景黛的被子盖得严不严。
“不冷。”景黛环抱着双膝看着她说。
宋伯元狠翻了个白眼,“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可我,现在真的不冷了。”景黛认真地说。
“躺下。”宋伯元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第 32 章
回过头, 发现屋子四角摆放的炭炉全都燃着,景黛身下的褥子也叠了好几层,皮草棉花绒毛各式各样的堆起来。
宋伯元撇嘴点了点头, “看来你没骗我啊。”
“什么?”
“就,这间是你真正的卧房啊。”
景黛不躺,只靠在床边, 听宋伯元这话笑了笑,“你怎么确定呢?万一这隔壁也燃着炉子呢?”
宋伯元听她的, 特意走到门边, 拉开门,去到隔壁。
景黛等了一会儿,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去了,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没过多久,门被从外头拉开,宋伯元笑嘻嘻地捧了一个烤红薯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剥了皮,看向景黛:“王姑特意叮嘱我,姐姐不能吃。”她说完话,登时咬了一口,“诶哟,真香,可惜了。”
景黛靠在床头处看她, “什么味道的?和闻起来一样吗?”
宋伯元瞥她一眼,从那红薯里扒拉出最中间儿的芯儿, 热气腾腾地递到景黛眼前, “姐姐尝尝?”
腾腾地热气宛如一片细雾,笼罩在景黛与宋伯元之间, 那香气正顺着景黛的鼻尖传入大脑神经,宛如一个诱人堕入罪恶的魔正努力地释放着诱惑。
景黛伸出手,指尖触在宋伯元已发烫的手背,“我不能吃。”声音淡淡的,却很坚决。
那红薯却又被往前递了递,“姐姐若是到死都不知道烤红薯的味道,那生着也没什么快活的。”
景黛却摇头,她从容地看着那烤红薯,想起儿时自己也曾眼巴巴地看着小福主上山带上来的玩具。她想起那时道长曾说‘欲望从来都是由小到大的积累,人不能仅凭着欲望做事。’
“生着本来就不是快活的。”景黛扬起头说,眼里全是云淡风轻的释然。
宋伯元听她这样说,立刻收了手回来。
她舔了舔嘴唇,又把手里那泛着香气的烤红薯搁到了外头窗下。
景黛问她:“怎么不吃了?”
宋伯元收回手,将支起的窗子放下,门也确认关好后慢慢走向景黛。
她抿着唇,拿了个小圆垫搁到景黛床榻边,自己坐了。又两手捧起脸,专注又认真地看向景黛:“姐姐不能吃,连我也觉得不香了。”
景黛偏头看她,朗眉星目,有些肉肉的下唇,合起来就是汴京第一纨绔贵公子—宋伯元的样子。和每年送去道观里的画像都不一样,眼前的宋伯元才是最好看也是最真实的。
她将手放回到被子里,对她歉意道:“想吃就吃吧,我不能吃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你没必要跟着我节欲。”
宋伯元却摇头,她松了支着脸的手,两臂相交叠到榻上,慢慢地合上了眼。
月光皎皎,洒在大地上一片圣洁。
景黛还是端正地坐在床头,她看宋伯元的后脑勺发呆,直到窗缝那管用来迷人的药粉送尽,有人轻悄悄地打开门,蒙着面进来。
“殿下,外头那几个金吾卫的身份已查明,皆属金吾卫甲字门,都是排前的号。”
景黛长舒口气,手费劲儿地挪过去,顺了顺宋伯元的头发,“仔细盯着他们几个,用贾磐的身份,向他们求救。”她顿了顿,“不要做得太容易,要让那送信的遍体鳞伤后再找上他们几个。”
“下属明白。”来人垂下头,“还有一件事,景雄正在外头散布殿下的谣言,属下猜是宇文武盛已与他勾结在一起,要不要找人吓吓他?”
景黛抬眉,她翘起一边唇角,小声地笑了笑,她问:“他都说我什么了?”
“说殿下,不是,说景小姐生性放荡,在家里与外男私会,还说景小姐就是与国舅爷在家里厮混过后,国舅爷知道家世门第不符家里长辈不能同意才去求圣人赐婚的。张掌柜说意图应是坏了殿下名声,不希望殿下嫁人。”
景黛意外地挑眉,“这倒是提醒我了,”她懊恼地说了之后,立刻继续道:“你们别伸出手去管,不光不能管还要找人帮他传扬下去。”
“这是,用殿下自己的名声去换镇国公府?”那人蹙眉,抬起头大不敬地看向景黛。
“就这样做吧。”景黛似是累了,她朝他摆摆手,“顺便代我谢谢张焦,他这几日查东西辛苦了。”
那人应声站起身,转身之际又看过来:“殿下,要不要我将国舅爷挪出去?”
景黛瞥了眼宋伯元,摇摇头,“就让她在这儿睡吧。”
那人后退几步,手都摸到门把了,突然回头:“殿下,请勿忘记镇戊太子所托大计。”
景黛缓缓抬起头,眼里霎那间聚起一团凌厉,“你以为,我正沉溺于儿女情长?”
“殿下不是嘛?”那人不卑不亢地看回来。
景黛犹疑了一瞬,又敛起气势,只对那人道:“我知道了,多谢。”
那人愣了愣,立刻慌张地跪下身,头紧挨着自己的膝盖:“小人多嘴,望殿下责罚。”
景黛抬轻起眼皮,对那人摇头道:“你说得对,以后也请多多直言。恐这气候温暖,令我消了仇恨,又失了头脑。”
宋伯元好好睡了一觉,睁眼时,手臂上的麻意传来,她立刻呲牙咧嘴地支起身。
只是刚弓起身到一半,立刻想起屋子里除了她还有景黛。
她缩起脖子,看向床榻上正睡得香甜的景黛。
熹光从窗口透过,洒在景黛高挺的鼻梁上,独在卷起的眼睫下留出一小团阴影,刀削的薄唇彰显着主人的无情,白日里常微挑起的眉眼此时正恬静地闭着。此刻的景黛离她那么近,却又让宋伯元觉得遥远。
她揉揉自己发僵的肩颈,沉默地走出房门。
房门响起的那一瞬间,景黛的眼皮抬起,她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眼身边褶皱的床单。
这是宋伯元上值的第二日,在宋五嫂的鱼羹店吃了早点,乐乐呵呵地回金吾卫点了个卯。灵奈见她现身,立刻平移着从人群里挪过来,小声问她:“你昨夜,真躲过去了?”
宋伯元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灵奈立刻双眼放光,揪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你和我讲讲嘛,到底如何躲过去的?”
宋伯元抬眉:“你真想知道?”
灵奈点头:“当然。”
她压低了嗓音,放低了脊梁,灵奈也配合着支起耳朵向她靠过去。
“靠我的隐世神功。”
“害!”灵奈无奈地扫她一眼,“真没劲。”
“那你说什么有劲?”宋伯元问他。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真想起一个有劲的。你认识国舅爷嘛?宋家那个。”
宋伯元眨巴眨巴眼又点点头,又问:“你平时不太关注政治吧?”竟然连圣人赐旨令她入金吾卫的事都不知道。
灵奈愣了一瞬,“这京城里那么多八卦等我看,我哪有功夫关注无聊政事?我今早上听说,”他压低了嗓音,头紧靠在宋伯元的头边:“宋家和景家的离谱婚事,是国舅爷入宫亲自去求的!”他抬起头咳了一下,见无人关注他们两个,又继续压下头道:“是那景家女为了攀高门,特意勾引了国舅爷,国舅爷你知道吧?常流连花柳,最是受不了漂亮女人。”灵奈给了宋伯元一个暧昧眼神儿,“这她就上当了!和那景家女在景家苟且一夜,第二日就入宫求了旨。”
“放屁!”宋伯元额头青筋直起,她抓了灵奈的衣领,克制又隐忍地沉声问他:“谁放出来的消息?”
“我原也不信呢,”灵奈推了一下宋伯元的手,“你轻点儿,都给我捏皱了,”他低下头抻了抻自己的衣领,“但是!后来听说是景家老二景雄亲自和人在酒桌上放出的话。你说这亲兄长的话,还能有假?”
宋伯元攥了攥拳,想做点什么,突然又想起景黛的身份,她是什么人?她能容许那传言满天飞,就一定是她亲自授意了的。
细想想又不对,不管是多位高权重的女人,也禁不起外人这么念叨。
她宁肯舍了名声,也任由那传闻满天飞,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宋伯元眉头紧锁,想了一通还是没理出个头绪。
直到街上碰见卫冲。
卫冲见到她,立刻朝她小跑过来,“自打你有了婚约,我都多少日没见过你了。”他耷拉下脸看向宋伯元,“这又在金吾卫上了值,往后斗蛐蛐儿打马球什么的都没人陪我去了。”
宋伯元看向卫冲:“你听没听过景家女的传闻?”
“啊,你说你们俩在景家那个一夜是吧?现在城里都传遍了,”卫冲看宋伯元明显沉下的脸立刻问道:“怎么?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担上一些风流传闻嘛?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下面儿不行,特意装出来的。看样子,不是你自己传的?”
宋伯元狠呸了他一下,“我为何要这么传?平白的辱人名声,我脑子被驴踢了吗?”
卫冲看着明显暴怒的她,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为了转移圣人对镇国公府离心的事,特意编了这么一套出来,看样子,也不是?”见宋伯元犹在发怒的脸,卫冲立刻拍了下她的肩膀:“我就说嘛!你绝不会干那种损人利己的事,我哥还一直夸你做得聪明来着。你说,怎么替嫂子报仇,兄弟绝对帮你。”
宋伯元想了想,对着卫冲耳语了几句。
卫冲抬眼惊讶地看向她道:“会不会,是误会啊?哪有亲兄长这么对亲妹妹的?”
宋伯元摊手:“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
卫冲立刻挺直了腰板:“你这话说的,你说什么,我都帮你。别说景雄那王八蛋了,就是景老头我也能帮!”
“好。”宋伯元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就去给他下请帖,务必选在人最多的地方见面。”
“得嘞,您就瞧好吧。”卫冲说完话,立刻带着自己小厮走了。
宋伯元绕路回了一趟镇国公府,也不进门,只远远在门外看了一眼,果然平日里无人来往的家门口又恢复了从前的几分热闹。
她冷笑一声,即刻叫小叶入宫,顺便往东宫捎两句话。
宋柏叶入宫之前问她:“你决定好了,以后扶持东宫?”
宋伯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正先把宇文武盛那孙子拉下来。”
在街上随便吃了午饭,又得回金吾卫点卯,灵奈这次看到她就像耗子见了猫,“嗖”地窜出去老远。
宋伯元无奈,朝他摆摆手,“你躲什么啊?过来!”
灵奈见躲不过去了,才扭扭捏捏地慢慢踱步过来。
“我真不知道你就是国舅爷,早上我和你说的,也是街上听的,我真没有别的意思。”还未长开的圆圆脸,瞬间皱成一团。
宋伯元手抵在他肩膀,轻声问他:“先不说这个,你毒做得怎么样?”
“还行,门里能排到前面吧。”灵奈骄傲道。
“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下?我给你银子。”
“那可不行,金吾卫拥护皇统,守卫百姓,绝不干坏事。要是被肖左将知道了,我身上的皮都不保。就你站这个地方,下头经常能传出来痛苦哀嚎,谁知道是不是肖左将偷偷挖的地牢呢。”
宋伯元扬眉看了看他,又平地往上跳了跳。灵奈忙拉她,“在金吾卫里,不许跑动跳跃,被人发现,仗责十五。”
两人专心对话,没看到甲字门的师兄们正往他们这头来。
“诶,新来的,”额边两道须须的人率先开口,“过来!以为躲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你了?”显主副
灵奈一听到他这声音,立刻缩了脖子,跑之前给宋伯元留下句话:“你惨了,孙星师兄,整个金吾卫属他最能捉弄人。”
宋伯元抬眼的瞬间,人就已被他们牢牢围在中间。
“嘿!新来的!看哪儿呢?”孙星将手臂搭在宋伯元肩上,姿态吊儿郎当,他把宋伯元扯进一间甲字门休息室,突然沉声对她道:“公子,我们是宋尹章将军的直属部队。您先别说话,听我说。我们冒着暴露的风险,是想告诉您,景家绝对不对劲儿。昨夜,我们兄弟几人围着景府整夜,竟无一处死角。哪里都有弓箭手趴着,只要往里探上一眼,飞箭就直接射过来。”
“那你们,不是没人受伤吗?”宋伯元早已知道“宋家军”的存在,所以此刻面上并无惊讶。
孙星挠了挠头,又抬起手理了理两边的鬓须,“那也说明,景家很奇怪啊。一个皇商,私下里防守那么严,肯定不对劲儿。”
宋伯元笑了笑,见了椅子就坐下,她仰头看向孙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来找我,正好帮了我大忙。你们会制毒吧?”
孙星旁边一身正气的人听了,立刻指向孙星:“整个金吾卫,最会制毒的就是他。”
“好,我也不为难你,你就帮我弄一个市面上最常见的毒,要无色无味,能晕人的。”
孙星二话不说,从怀里拿了瓶小琉璃瓶,“这个,见效快,但是,对有些人不好使。”
“什么样的人?”
“在云南巫蛊大师养的毒虫洞里,吃毒虫的身,喝毒虫的血,这么呆上整一年,那人就什么毒都不能近身了。”
“这世上还有这么邪门的人?”宋伯元拿过那透明的琉璃瓶,“这个不怕,那种变态这世上能有几个,怎么能偏巧被我遇上。”
孙星又捋了捋自己的须子,“我们制毒届,称这种人为蛊母,她的血液被万毒侵杂,人受了无数的苦,血却圣似仙草,反倒能救人。所以总有普通百姓为了换几石米将自己的孩子交给权贵,权贵再把他们扔进那毒虫洞里,一年后能活下来的,就是最好的药引。”
宋伯元忍住要吐的冲动,问孙星:“你在汴京看到过吗?”
“见过。蛊母一般唇色似红血,面色如白雪。身虚易累,不可久站。”
宋伯元总觉得他说的像景黛,但是景黛应该是被金吾卫特制的毒熏坏了身子才对,怎么可能是蛊母呢?
第 33 章
红墙琉璃瓦, 九曲十八折。
小黄门儿无声地列队垂头走过。
宇文昌仰起头看了看天儿,随后将手里的密信揣进胸前。
他无法抑制住兴奋,只好在殿里来回踱步。
小五搁下手里的茶盏, 不悦地皱眉:“皇兄,能不能别晃悠了,晃得人心烦。”
宇文昌笑呵呵地快步走到她身边, 还好心情地给她拿了块儿桂花糕亲手喂给她。
小五纳闷儿地看过去:“皇兄别吓我,你这是什么情况?”虽这么问, 还是凑过去吃了一口糕。
宇文昌放下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两指捻了捻碎屑。
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阿元给我出了个主意。”他亮着眼看过去。
“什么主意?”小五对此不屑一顾,又因为宋伯元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关心了一嘴。
“她要舅舅现在就派人去老三封地查账,还要放出消息令老三知道。”
“这什么意思?”小五抬手挠了挠眉尾上的痣,然后互相想到什么,“然后叫你放低息印子钱?”
“小五真聪明。”此时正是宇文昌开心的时候,他眉眼弯弯地看过去,“只要老三上钩,他这辈子就休想再回汴京了。如今国库空虚,父皇对财政最是上心,他公然借贷妄图在地下赌庄以小博大,堵自己那烂腚赤字,一旦有了实证, 他此生将再无缘皇位。”
小五又挠了挠额头,平视看他:“三皇兄不是还有景家吗?”
“这就是最妙的一点, ”宇文昌站起身, 又开始在小五眼前晃,“阿元说, 她以项上人头作保,以后景家绝不会再给他钱了。”他痛快地笑了几声,“连景家这种商贾出身都视老三为弃物,本宫又有何惧?”
小五听了,只懒洋洋地“嗯”了声,“那我再告诉皇兄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宇文昌转过身。
“英国公为了张升之事,已上书对父皇施压。若父皇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绝对会伤了军心。英国公为国征战半生,半个嫡系子嗣都无,父皇必定要给他个慎重的交代。我之前没和你说,是怕你慌了手脚,又干些没用的事画蛇添足,给父皇平添烦躁。”小五吸了吸鼻子,像讲一件闺中趣事那样说了。
宇文昌眯起眼,看向小五:“为何你总是这样信赖父皇?”
小五嗔他,“可能是我此生无缘皇位,反倒看得清吧,只要皇兄勤勉不作妖,皇位肯定是皇兄的。”
她随手拨弄了几下眼前的茶宠,又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他一句,“别忘了,静妃膝下还有一个小八呢,千万稳住了她。”她站起身,“给人留些希望,才免于将人困于绝境,再使人绝处逢生。”
宇文昌突然想起宋伯元在信里平白叫他去带小八骑射,再配上小五这几句话,立刻退败地挠了挠头。怎么这世上聪明人这么多,就不能多添他一个呢?
——
宋伯元在街上晃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卫冲。
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脸上都是汗。
宋伯元嫌弃地给他扔了块帕子,“擦擦。”
卫冲笑着接了后,对她使使眼色。
宋伯元将袖子里的小瓶递到他手里,“今夜你就迷晕他,令他明日在全城面前出丑。”
卫冲接了后,问她:“咱们直接把他绑了揍上一顿不是更简单?为何弄这么麻烦?”
宋伯元伸出根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就叫用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他不是烂嘴丫子嘛?我就要他也尝尝为万民唾骂的滋味儿,报了这个仇,我再去要利息。”
卫冲放下手里的帕子,看向她:“什么利息?”
宋伯元坏笑着看向卫冲:“当然是狠狠揍他一顿了,不在全城面前给我娘子道歉,我必令他生不如死。”
到了晚上,宋伯元自打知道抓她那几个都是自己人后,也不躲了,还偷着带他们去樊楼开了包厢看热闹。
孙星单脚踩在栏杆上,苦着脸皱着眉头看底下被灌醉了酒的人正像疯了似的拉着舞女跳舞。
宋伯元给那一身正气的人面前推了杯酒,那人忙冲她摆手,“抱歉公子,我滴酒不沾。酒精是人疯魔之引,实乃天底下最恶毒的东西。”
孙星听了他这话,一把将他面前的酒杯提起,自己喝了后看向宋伯元:“他就那样,假正经,公子别管他。”
宋伯元笑笑,却愈发对他感兴趣,她问:“你叫什么名?”
“祁卜。”
还是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宋伯元稍微往他那方向挪了挪,“我今晚打算迷晕他,就用孙星给我的药,然后令他只着胯裤躺在朱雀大街,受万人指点,你觉得可否?”
祁卜想了想,问她:“公子为何做出此等有悖道德之事?”
“他辱我娘子名声。”宋伯元淡淡道。
祁卜立刻拍案而起,倒把宋伯元吓了一大跳。
“怎会有如此恶毒的男人?既已占了世上最好的资源,还要用最恶毒之语,编排天生与之力量不想等的女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如此之人,公子该叫他什么都不穿才好!”
宋伯元挑眉,原以为祁卜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他还是个能与人共情的人。
她又往他那头挪了挪,“然后,我打算揍他,揍到他愿意给我娘子道歉为止。”
“可是,”祁卜不自在地抠了抠手指,“大娘子不该是景家女吗?景雄不也是景家人?”
宋伯元突地自在靠向椅背,她咪蒙着眼,轻声说:“可能,别人家女儿在他眼里就不是女儿了。”
说到这儿,又想起景黛。景黛此时正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宇文武盛挖坑还是宇文昌?又或者是在研究怎么给她画大饼。
宋伯元换了个姿势,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可是,那前朝之公主竟愿意舍了自己的名声,挽回镇国公府在民间的地位。
不知道是景黛太聪明抑或者自己太蠢,宋伯元发现她总是不知不觉地踏进她亲手挖的坑,再感恩戴德不眨眼地跳下去。
随着盛暑而来的是无尽的雨季。
檐外还在下雨,街上早已没了行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耍酒疯耍了半夜的景雄,终是按着计划倒下了。
他被人扒了衣裳,浑身上下只留一条胯裤,像垃圾似的被扔在大街正中央。
只剩下自己的宋伯元刚要探出头去看,有人在她身边斜斜给她撑了把伞。
宋伯元回头,雪面红唇,是戴着轻纱的景黛。她梳堕马髻,身穿藕色长裙,身上披着焦布披肩。
此时正撑伞的手死死捏在那竹子做的伞把上,雨水顺着那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砸在红漆涂就的铜栏杆上。
景黛率先开口:“莫要淋雨。”
宋伯元收回探出去的身子,身靠栏杆问她:“这下着雨呢,你出来干嘛?”
过了半晌,就在宋伯元以为景黛再也不会回答后,景黛轻声开口:“来听故事。”
“什么?”
“崔莺莺。”景黛提醒道。
宋伯元听了,立刻弯了眉眼。
她们两人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景雄,此刻他已被雨水浇了个透彻。
像一具死尸。
“你喜欢这种故事?”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宋伯元懒散地看向景黛。
她收了手里的伞,将伞上剩下的雨水轻轻颠了颠后把那伞靠在墙侧。
“你还没讲呢,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景黛老实回答。
宋伯元笑了笑,给她指了指楼下的景雄,“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为了镇国公府?”
景黛先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也跟着笑了笑。
“看来你不喜欢。”
宋伯元还欲说些什么,景黛立刻打断道:“听说你今日投到了东宫门下。”
是试探吗?
宋伯元清清白白地看回去,“姐姐这听说二字,听着有些故事啊。不如姐姐告诉我,姐姐是听谁说的?”
沉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宋伯元亲眼看到景黛紧抖了下身子。
她佯装自然地挪了下脚,才回答她:“你知道的,我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才敢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汴京来。
宋伯元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吊儿郎当的转过身去面向无穷尽的雨幕。
她伸出手去接了接雨,又收回手甩了甩手里的水。
“你出来很危险,”她换了个话题,“为什么选在今晚出来?而且看样子,你不光怕黑还怕雷。”
“来听故事。”景黛还是刚来那套话。
“你承认了?”宋伯元突然逼近景黛,“你怕黑还怕雷。”这回很笃定。
已不是否认的节点,景黛对此毋庸置疑。
她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似于无。
“阿元。”她顿了顿,又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宋伯元饶有趣味地近距离看景黛接近于艺术品的脸,她没应,只为了看景黛对此如何收场。
“你没拒绝,我只当你同意了。”景黛轻声说,“阿元,我知道你一定是与宋家军接上了头,与东宫的合作也该是为了报复宇文武盛。但是,”她顿了顿,似是说了那么长的话有些累,她弓起身咳了咳,又自然地将还湿着的手搭在宋伯元的袖上,“很危险,我希望你将他们都交给我。”
“危险?”宋伯元任她搭着,微弯了弯脊梁,头与景黛的平齐,“这世上还有比姐姐更危险的人吗?”
景黛被问住了,她自嘲般向后退了一步,“你还是不信我。”她淡淡地下结论。
宋伯元却不放过她,空出的空隙又被她一步夺回。
远方闪了很漂亮的光,她提前伸了手堵在景黛的耳上。
雷声接踵而至,轰隆隆地吓人。
景黛抬眼看,是矜贵清隽的少年狡黠又纯洁的小得意。
月光不知道隐在哪块儿乌云里,全天下仿佛都没个晴地方。
宋伯元收回手,凝视她问道:“姐姐不夸我吗?”
“夸你什么?”景黛笑着抬眼看她。
夸你自作主意,将你自己拉入危险中吗?还是夸你为我出头,做出这种幼稚之举。就算景雄被雨淋了一夜,她又能得到什么呢?还真是没长大的孩子。报复都不知道捏人痛处。
若是她,她定要断了景雄的科举路。
人若失了希望,就仿若失了灯芯儿的枯灯。
“夸我保护了姐姐啊,刚刚打雷了。”宋伯元伸出手,修长的食指朝上指了指。
景黛紧盯着她,随后妥协般点点头:“谢谢阿元。”
宋伯元不满意地摇头,她双臂抱起,脸朝景黛道:“你得说,谢谢官人。”
如此情景,景黛有些说不出口。
她朝外远眺了一眼,没敢看宋伯元的眼睛,“谢谢,官人。”后两个字声音小的差点被隐进雨声。
宋伯元听到了,她笑,又伸出手臂把她拉进包厢里。
“喝酒吗?”
景黛眯起眼,看向宋伯元的视线里全是探究。
她问:“上次得的教训,还不够?”
宋伯元摇摇头,“我问的是姐姐,姐姐不尝尝吗?是很贵的酒。”
“有多贵?”
好像没有强烈的拒绝。
宋伯元立刻倒了杯新酒,她小心翼翼端着那酒杯,凑到景黛身边,“一瓶值十金。”
“那这杯呢?”景黛问。
“算算体量,半金总有了。”
“你拿什么来换?”
“换什么?”
景黛眼看看宋伯元,又扫扫她手上的杯。
“哦,姐姐果然是商业能手,什么都要做个交易。好,”她大气地应了声,“我就和姐姐做个交易,一杯换我穿姐姐选的衣裳一次。”
景黛不用宋伯元劝,她把手指轻轻叠在宋伯元的手指上,稍一用力,那杯子就朝她唇而去。
她喝尽了整杯的烈酒,眼神清明地看向宋伯元问:“这里安全吗?”
“安全。”宋伯元说。
“那就在这儿脱吧。”景黛说。
又是道雷,景黛眯了眯眼,眼里有宋伯元看不明白的欲望。
宋伯元耸肩,“这里没有衣裳。”
“那就不穿只脱吧。”景黛说。
她亲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加上这杯行吗?”她真诚地问。
宋伯元弯起唇角,大逆不道地直呼她的名:“景黛,你都二十多了,就没有喜欢过的人吗?”她顿了下,“我觉得你喜欢我,像永庆殿下喜欢安阳郡主那样的喜欢。”她笃定道。
景黛笑了笑,酒液在体内一路灼烧,直烧到心口子处,暖暖的。
是她这辈子没感受过的暖意。
酒还真是好东西,景黛想。
她抬起手指向宋伯元,“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姐姐眼里,此刻满满的都是我。”宋伯元脱了自己身上的金吾卫黑衣裳。
又低下头吹了桌上的油灯,整间屋子霎那间只剩那粗略不计的月光。
伴着骤雨疾风,宋伯元手挑在汗褂的盘扣上,急切地看向景黛:“姐姐承认吗?”
“不,”景黛说,“我只喜欢死人。”
她也学宋伯元,懒洋洋地用单手支起自己,慢慢挪到宋伯元身边。
宋伯元能清晰闻到景黛身上的酒味儿,也能清楚地感知到景黛的手已利落地解了自己身上的第一个盘扣。
宋伯元呼吸发滞,从前也与初兰玩过这种假意要脱对方衣裳的游戏,但从没有如此刻般的紧张。
她单手攥住景黛的手,问她:“姐姐现在是清醒的吗?”
“那妹妹想我此刻是清醒的吗?”她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
“你醉了。”宋伯元推开景黛的手,身子向后躲了躲。
“宋伯元,”景黛跪着支起上半身,还是从前那样子端着。
外头已不知何时停了雨,圆盘终于突破乌云,澄澈的光洒在景黛的脸上,宋伯元发现她好像是哭了。
第 34 章
青松被雨水浸透, 掩映在樊楼身后。
深翠色连成一片,无人的报时塔居高临下,像一个雨夜镇守边疆的关隘。
风吹来漫天的青草香, 景黛睁了睁眼。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侧,才小声唤她:“阿元。”
宋伯元歪头看向景黛,她卷翘的睫毛已被打湿, 外头的雨虽停了却又像在她的眼底重新下起来。
她朝景黛勾了勾手指,景黛听话, 缓慢地从那连成一排的软垫上爬过来。
“阿元, ”她过来后,轻轻浅浅地叫了她一声,“有点晕。”
宋伯元顺势坐下,将她的头轻扳倒在自己的肩膀。
她问她:“我犯错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宋伯元偏头瞥她,但也只能瞥到她正微微颤抖着的睫毛,以及月光打在高挺鼻梁上,留在鼻侧的阴影。
“什么样的错?”
“没什么。”景黛闭了眼,那睫毛也就不再抖。
她就那么靠着宋伯元的肩膀,慢慢呼吸放缓,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正在想事情。
宋伯元随手拿了软垫上的薄毯,张开手盖在了两人身上。
景黛配合着挪了挪位置,却没出声。
初熹, 盛日终于挣脱开云层,露出一个橙黄耀眼的光边。
宋伯元眨了眨发干的眼, 她将手搭在景黛的肩上, 往自己这头揽了揽。
“你以前见过日出吗?”景黛突然说话,嗓音清澈, 不知道她到底是睡着了被自己吵醒,还是她一直都是醒着的。
“没。”宋伯元也放软了声音,“从前只知道吃喝玩乐,哪有时间留给自然。”
“我倒是常常见,有的时候没有日出的过程,它就突然照亮了整个世界,让人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景黛从宋伯元的肩膀处起身,将自己身上那半块薄毯一并留给了宋伯元。
“今晚不要过来找我,我安排了别的事。”她临走之前看着宋伯元熬了一夜发红的眼睛说,又转身丝毫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宋伯元披着那薄毯,轻轻打了个哈欠。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片狼藉,立刻蹙起眉头。
她站起身,找了店里的伙计打扫。
伙计从那堆狼藉里捡出宋伯元来时所穿的衣裳,问她:“爷,这衣裳?”
宋伯元自己弯下腰,从伙计手里接过自己的衣裳,可能是昨夜有酒壶倒了,尽数洒在了那衣裳上。
此刻手里的衣裳正散着醇醇的酒香,像昨夜靠过来的景黛。
宋伯元抓了抓那衣裳,直到手指因为抓得紧而变得有些发疼。
她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祁卜像个幽灵似的无声的从屋顶降落在宋伯元身后,“公子,查到了,金吾卫下头关着的是贾磐,上将未死的时候,贾磐就已是金吾卫的中郎将了。”
宋伯元最后还是抬起手揉了揉发干的眼框,她平淡地说:“千万不要被肖赋发现,今晚咱们就行动。”
“今晚?不会太打草惊蛇吗?”祁卜不无担心道。
宋伯元吸了吸鼻子,“今晚,肖赋主子有事儿,只要把肖赋按住了,这事就成了。”
“好的。”祁卜应。
宋伯元没空探究景黛明晚安排了什么事,反正她打算救了贾磐后自己去景府溜达一圈儿。
睁了一夜的眼,此时有些眼皮打架。
恰好伙计们打扫完了包厢,宋伯元就着那块儿带有景黛身上香味的薄毯,长条般地躺下了。
睡得不太安稳,终归是睡着了。
梦里有野兽在追她,在野兽终于追上她,对她张开血盆大口时,宋伯元被吓醒了。
她没精打采地走出包厢,楼下吵吵闹闹的。她抓人问了一嘴,原来是景雄已回府换了衣裳,此刻正在楼下领着人砸樊楼的门框。叮叮当当的,阵势排场都很大。
宋伯元套上那件带有酒味儿的金吾卫衣裳,一步一步缓慢往楼下走。
卫冲此刻正拿着把扇子挡住脸看热闹,见宋伯元出现在木质的楼梯上,立刻放了手里的扇子,朝她迎过来。
“现在就揍吗?”
宋伯元点点头,偏头问他:“人手带的够嘛?”
“妥妥的。”卫冲朝她眨眼。
樊楼的七位黑卫见她出现,也缓缓从见不得光的房顶上一个个落下。
砸着砸着,景雄突地觉得后背一紧。
一个转身,发现身后已围了许多人。
樊楼的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柜台后看着他,就像看一条野狗。
景雄有些小腿打颤,直到看到宋伯元一脸倦怠的出现。
“你找的人?”
宋伯元摇头,“那不是人樊楼的守卫吗?”
景雄又挺了挺胸膛,“我景雄腰缠万贯,差樊楼这点儿碎银子?给我继续砸,砸完老子用双倍银子赔。”
有瓷片碎裂在眼前,宋伯元皱了皱眉,将腿往空着的地挪了挪。
她随手拖了条长凳,实木的板凳腿儿在地砖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声音嗖地戛然而止,她翘了二郎腿坐在那长凳上。
器物倾倒,碎酒坛的瓷片随着酒液飘到她脚边。
卫冲凑过来,扇子合起挡在嘴边问她:“还不揍吗?”
宋伯元下颌往景雄那儿稍扬了扬,“他和樊楼的账算完才是咱们的。”
话音刚落,那掌柜的终于挪了地方。
他单手提了个金算盘,嘴里边念念有词,手上边紧着倒腾那金子做成的算珠上。
景雄见他这样突觉有点儿心虚,他双手放在半空,朝下压了压。
打砸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人很多,耳边却只有那算盘的噼啪声。
良久后,那掌柜的终于停了手,将那金算盘怼到景雄面前。“合七十六万三千九百八十六两金并三百六两银并七十八贯铜钱儿。”他顿了下,“给景少爷抹个零,两倍就是一百五十万金,怎么付?钱庄还是现银?”
“一百五十万金?你开什么玩笑?”景雄轻嗤一声,景家供宇文武盛官场转圜的金也就这些了,一个小小的酒楼,如何值这些?他放赖:“报官!我不信。”
宋伯元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给那掌柜的使了个颜色。
那掌柜立刻收了金算盘,躲进柜台里去了。
景雄以为他怂了,立刻抢了身边人的棍子,又砸了一下脚边的花瓶,“怎么不叫嚣了?”
宋伯元没冷眼看着,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声:“那花瓶是宣和年间贡品,二哥哥这一砸又是几十万金。”
“呸,这樊楼哪来的好东西?还有,你叫个屁的二哥哥,你和黛儿的婚约,老子可不认。”
宋伯元笑了笑,看他的视线都是怜悯。“圣人亲自颁的圣旨,二哥哥不认是忤逆圣意的意思吗?”
“你放屁!”
没过一会儿,李保的轿子竟停在了樊楼门口。
李保连滚带爬地进来,瞅了这一地狼藉立刻狠剜了景雄一眼。
他朝掌柜的那边去,“是你报的官?”
“是我,没想竟连累知府亲自过来了。”那掌柜的偷偷在柜台里往李保袖子塞了块儿金貔貅。“我们樊楼不像景少爷家底那般丰厚,小本生意,还请知府大人务必公正执法。”
李保翘了翘胡子,他如何敢不公正执法?
樊楼是汴京城最大的酒楼,也是全国最大的正店。樊楼一歇,那些靠樊楼生活的脚店们更是难以开张。
这事断不好,影响的可是千百人的生计,为了不被捅到圣人那儿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张升那掉脑袋的事还压在手上,这景雄又给他找事。
他自然地接手了樊楼的账本,又没好气的儿令人把景雄这一帮人尽数绑了。
卫冲靠近宋伯元耳边,又问了一句:“这什么情况?咱们还揍不揍了?”
“揍。”宋伯元说。
她终于动了地方,懒洋洋地起身,吊儿郎当的向景雄走去。
此刻的景雄刚好挣开绑他的小吏,“别碰老子,老子赔还不行吗?”
宋伯元伸出手拽了景雄一把,景雄莫名其妙地看她:“你作何?”
她抿着嘴,蓄起力,一脚踢在了景雄的小腿上。
景雄登时如断了腿般,躺在地上打滚。
“大人,大人,宋伯元她杀人啊!我腿断了。”
李保从那繁复的账单里抬起头,不悦地看向宋伯元,又碍于宋伯元的身份,只能说了她一句:“闲杂人等退避,请国舅爷莫扰本官断案。”
宋伯元捡起景雄刚放了手的棒子,也不接李保的茬,只居高临下地看向景雄:“给我娘子道歉。”
说完话,一棒子打下去,那小腿立刻弯出一个正常人不能做到的角度。
李保带来的人不太敢拦她,只一个个拉起手把宋伯元和地上的景雄围起来。
李保拿了账本,小步跑过来,“你疯了?宋伯元。”指着她的手指还哆嗦着,“你想下大牢?”
宋伯元又一棒子砸下去,“给我娘子道歉。”
景雄“嗷”地一声哭出来。他从围起的人腿下慢慢爬出来,抓了李保的腿就再也不动了,嘴里只来回嘟囔着:“杀人了,杀人了。”
那掌柜的却老实本分地走到李保身边,“这是我们东家。”
“什么东西?”李保拿了那账本儿,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宋伯元。
“李世叔,小侄这儿还有一事要报官。”
“又什么?”李保松了账本,额上挤出的川字恨不得能夹死几只知了。
“坐。”宋伯元没拿棒子的手拉李保坐到了她刚才坐的长凳,“我要告景雄,他用世上最恶毒之言辱人妻子。”
“你妻子?不就他妹妹?”李保指了指已吓尿了白着脸的景雄。
“正是。”宋伯元扔了棒子,字正腔圆:“请大人定要给我主持公道。”
围在樊楼门前的行人越来越多,卫冲扇子顶在脑门儿上,愣是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发展到这儿的。
他好像是参与了,但参与的不多。
景家终于来了人,景卓着急忙慌地过来,走到弟弟面前时轻轻捂了捂鼻子,又看向宋伯元:“国舅爷这是作何?”
宋伯元只重复:“景雄辱人妻子,望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景卓凑到李保面前,低声对他道:“砸了多少,我景家都按我弟弟说的双倍赔。这场闹剧就这样停下吧,大人看如何?”
“加上花瓶,抹零后将将二百万金。”掌柜的适时接了话把儿。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大人,我现在带我弟弟回去可以了嘛?”
李保看看宋伯元。
“不可。”宋伯元垂眉。
“你别欺人太甚。”景卓指向宋伯元,“你为何要打人?”
“他为何要辱人妻子?”宋伯元缓缓站起身,眼里的怒意似要烧出来,她指着景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景卓:“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吗?”
景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宋伯元扬眉看回去,“就算圣人在此,我一样要为我娘子讨个公道。”
景卓压低嗓音,手紧抓宋伯元的手腕,“往后都是一家人,你,能不能放过我弟弟?”
宋伯元挑眉对他摇头,样子要多纨绔有多纨绔。
她冷着脸单脚踩在景雄的手臂上,重重捻了捻。
“看什么?”
景卓猛地推开她:“你一定要这样是不是?”
“是。”宋伯元说。
景卓掐腰转身,“去,回去叫小姐过来!再让她带上二百万金。”
只是那传话的小厮还没走出门口,昨晚一起看了日出的景黛就现身在门口。
她拍了拍景卓的肩膀,眼里淬着冷意看向宋伯元:“国舅爷这次是演的什么剧目?”
“我在给你讨公道啊。”宋伯元不甚在意地说。
景黛缓了口气儿,对她轻声道:“不要闹了,宋伯元。”
宋伯元则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围着她转了几圈儿后,才压低了嗓音看向她:“这就是你纵容的后果。”
景黛回她:“那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景卓感激地看了眼景黛,最后还是没说话。
宋伯元无奈,只能摊手,“二百万金,以后你的事,我再不插手。”
景黛对景卓轻点了点头。
身后有人抬着大箱子,一箱箱的往里抬。
李保单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那,这算和解了?”
宋伯元泄气般地坐下,闷声:“嗯。”
李保拿了金貔貅,又顺手拿了吊茶砖,莫名其妙地走了。
已是迟到的时辰,宋伯元不管身后事,只带人抬了一整箱金子,进了金吾卫见人就发。
肖赋找到她,“你这是在作何?”
“看不出来?拉拢人心。”宋伯元闷闷道。
肖赋接连两句:“荒唐啊荒唐。”就再也不管她了。
慢慢,宋伯元身前围了越来越多的人。真正的宋家军也跟着混在人群里,孙星没个正形的蹲在她身边,偷着给她介绍,让她也一个个认了个脸熟。
宋伯元这一整天的炸裂事很快传到宇文广耳里,他立刻长舒口气。把对宋伯元的精力尽数挪出来,留给张升惨死案。英国公已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他为了包庇自己儿子而罔顾真相,英国公将即刻撂了挑子告老反乡。北境那苦寒地方若没了英国公坐镇,敌人将即刻来犯,为了过几年安生日子,他只能琢磨怎么把太子身上的脏水摘干净。
想得烦了,他起身问风必声:“太子呢?”
“回陛下的话,太子早些时候带八皇子去了后山的围猎场。”
“这小子,倒会做人。”他笑笑道。
想了一整日,老三那头先有了动作。他疯狂借印子钱,去地下钱庄赌钱,人证物证俱在。
宇文广立刻借着这由头,写了圣旨,贬他为郡王,一月后即刻动身前往封地永州,永世不得回京。
只是写完了圣旨,又不能即刻昭告天下。挺大岁数的人了,还得先去静妃那儿安慰她,要大力提拔老八那还未束发的小儿子。宇文广在路上抓耳挠腮的愁,静妃母家是湛州清流之首,不稳住静妃,又是铺天盖地的谏折。
金吾卫里,宋伯元正站在全卫最高的房顶。月光铺在瓦上,清清淡淡的。长身玉立的少年郎胸有成竹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安心等那结果。
她给宋家军下的第一个命令,全力营救贾磐。
景府,景黛正躺在床上,看向眼前的道姑。
“真人,我最近睡眠较往常好像强了不少,往后也不用麻烦真人月月都来了。”
那人冷着脸,不搭理她。只从她带过来的破包袱里拿出一堆草药银针摆好。
王姑进屋放下手里的茶点,对着那道姑恭敬道:“奴婢这就退下了,真人且开始吧。”
那被叫做真人的道姑,从银针袋里抽了几根针,一根根扎进景黛的天灵盖上,直到景黛满头的针。
她满意地拍拍手后,回身,点了个香。
做完一切后,她从那屋子抽身而去,临走时叮嘱王姑:“还是老样子,一个时辰后,你进去拔针顺便叫醒你们小姐。告诉她下个月我再来。”
“好的,真人慢走。”
宋伯元救出贾磐后,第一时间把她藏进了镇国公府,小叶的院里。
小叶在这种时候,向来少言。她安顿好贾磐后紧抓宋伯元的手腕:“这么晚了,你还要干什么去啊?”见宋伯元停下,忙松开手,“还有,今日你在外头是疯了吗?”
宋伯元回手轻轻拍了拍宋佰叶的头,“我心里有数着呢,你放心。”
“去哪儿?”小叶瞪她。
“找你嫂子去。”宋伯元笑道。
“你做了白日那混账事,还敢去找她?”小叶抽起脸,像看傻子似的看她。
“说了你可能不信,这事就是那恶女人教我的,行,先不说了。”她又手指搁在小叶下巴处轻轻挠了挠,“帮我照顾好贾磐,回来给你带烧鹅。”
“谁稀罕。”小叶笑骂了句。
宋伯元忙了大半夜,又窜上房顶去了景府。
此刻的景黛正从真人给她刻意营造的睡眠里起身,她揉头,皱眉道:“我怎么觉得,睡了这一觉,更累了?”
“小姐要劳神的太多,才会这样吧。”王姑道。显祝夫
王姑刚收了东西打开门,宋伯元立刻像猴子般窜进来。
她随手拿了盘上的果子,用手蹭了蹭,就放到嘴里。
嚼得“嘎吱嘎吱”的。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宋伯元问。
“一般。”景黛从床榻上缓缓起身,又嗔她:“不是告诉你了吗?今夜我有事。”
“又没人拦我。”宋伯元惯会倒打一耙。
景黛叹了口气,“但你还是有些过了,你不只说要坑景家点儿银子,怎么还真打起人了?”
宋伯元松开手里那半拉果子:“我这都揍得轻了,你碍于情面不能动他们,我可敢。”她站起身,气愤地看向景黛:“你没看那哥俩今天兄友弟恭的样,有谁管过你了?”
景黛瞪她眼,“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诶?”宋伯元突然顿住手,问她:“你不是不能吃这些玩意儿吗?怎么房里还备了?”
“嗯。”景黛懒懒道。
“什么嘛?”宋伯元将头凑过去,“姐姐别告诉我,这些都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不是。”景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尾,“留着喂狗的,准备养狗。”
“想养什么样的?”宋伯元吃完了果子,把那果子核扔回了盘子。
回头发现景黛正认真指着自己:“快把衣裳脱了,你是怎么忍受得了这脏衣裳的?”
宋伯元低了头,才想起来这衣裳上都是酒味,她凑近,“姐姐快闻闻,这就是姐姐昨夜的味道。”
景黛笑着躲了躲,又拍了拍宋伯元:“快脱了。”
宋伯元眼皮一掀,“姐姐对我就这么把持不住?”
景黛嗔她:“我是单纯受不了脏。”
“好吧。”宋伯元站起身,利索脱掉自己身上的衣裳,走向景黛的衣柜,随手抽了件裙子,套在身上,搔首弄姿地看向景黛,“怎么样?我美吗?”
景黛眼神一暗,立刻瞥向另一方向对空气道:“你在那花魁娘子面前也这样吗?”
宋伯元问:“哪样?”又走到景黛面前,对她轻眨了下眼,“这样吗?”
景黛立刻伸出手搭在宋伯元后颈,将她往自己面前拉。
“我要弄死她。”低哑暗沉的嗓音。
宋伯元立刻摆手:“没有没有,姐姐想什么呢。这么点小事又杀又剐的,没必要。”她终于规矩地坐了。
景黛抬眼:“你不信我做得出?”
宋伯元笑,“我就是太信你做得出,所以才不敢对你说谎的。”见景黛那怀疑的眼神,立刻又点下头:“真的。”
景黛这才偏了偏头,“你从…”还没等她问完,有人正焦急地敲她的窗框。
她立刻皱眉抬眼看向宋伯元,“你又背着我做什么事了?”
宋伯元立刻站起身,双手合十离老远看向景黛:“姐姐得先答应我,不准罚我。”
景黛抓了抓身上的被子,对门外的人问道:“什么事?”
“回殿下,贾磐跑了。”
景黛“唰”地看向宋伯元,皮笑肉不笑地对她道:“妹妹就是这么报答姐姐的?”
宋伯元缩了缩脖子,那得意的小表情都快隐藏不住了。“姐姐认输了?”
景黛轻笑了一下,“贾磐本就对我没用,还有啊,宇文广已经知道贾磐的存在了,你救了贾磐,被罚的就是肖赋。”她垂了垂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突然抬头看向宋伯元:“既然已经救了,你可要好好对贾磐。”
“为什么?”
“忠心之人不可得。”
“那肖赋被罚,姐姐准备怎么办?”
“没办法。”景黛说,“你捅的篓子,却想要我给你解决?”
宋伯元抿起唇,“肖赋打人可疼了。”她委屈巴巴地看向景黛。
景黛看她,默默回了她两个字,“活,该。”
第 35 章
炎阳炽烈, 盛暑蒸人。
宋伯元窝在自家凉亭,不耐烦地给自己扇扇子。
小黑今日打扮得俊俏,他抻抻自己身上新打的衣裳, 给宋伯元倒了杯凉茶:“公子这是急了?”
“我急什么。”宋伯元“啪”一下将手上的扇子拍在石桌上,起身倚在新漆过的红柱边无聊地往门口望。
锣响,乐起。
小黑立刻兴奋地踏出圆亭, 双眼嘣光回头看向宋伯元:“来了来了!”
大婚前一日,需要女方将嫁妆搬到男方家, 所谓铺房。
铺房后, 宋伯元需要带上礼物去景家催妆。
自打她们两个偷偷摸摸连见了三个晚上后,确实有一阵儿没见了。
宋伯元不想承认自己莫名有些牵挂景黛,索性嘴硬到底。
她回了亭,一撩衣裳下摆,正是坐得四平八稳。
小黑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到了这时辰,她看着好像是又不急了。
宋伯元不急,小黑急。
他站在宋伯元面前来来回回的踱步。
宋伯元拿了扇子,用扇骨狠敲了下石桌,“行了,不热吗?来来回回的,令人心烦意乱。”
小黑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走到宋伯元面前弯下腰, “公子这么爱凑热闹的人,今日竟如此坐得住?大娘子都来了, 奴也想凑热闹嘛。咱们府上, 都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宋伯元手里的扇子被她玩弄得已是断骨飞页,此时她拿了那零碎扇子, 随手敲了敲后,终是起身,扇顶直指小黑的鼻尖儿:“一会儿见到大娘子和四娘子,你千万记得要这么说!我不想去看,是你非要去的。”
小黑笑,边给她让路,边嘴上冲她嘟囔:“是奴,是奴,公子是一分凑热闹的心情都没有的。”
宋伯元满意地点点头,脚下却如生了风,几步路就到了大红大喜的院门口。
宋佰叶在院里头看到她,立刻笑着朝她过来,半路碰上抬箱子的人,立刻让了让,“我估摸着你得晚上再去了,这嫁妆从早上接到现在,愣是没看到个头啊。”
宋伯元蹙眉,她拍拍小叶肩膀,“辛苦你们了,我去外头看看。”
宋佰叶拉了她一下,“江妹妹快到了,你不等等?”
“哪个江妹妹?”宋伯元着急去外头看嫁妆还有多长,也没过脑子直接就问了出来。
宋佰叶一脸没出息地样子看她:“还能是哪个江妹妹?刘姑母家的江妹妹啊,你小的时候咱们去永州刘姑母家串亲,你还因为不愿意走,曾哭着喊着要娶江妹妹为妻,要给人作上门女婿呢,”她一脸揶揄,“这就忘了?”
宋伯元一拍手,“害,最近亲戚们全过来,我都忙懵了。”她又拍拍宋佰叶的手,“我现在身份尴尬,你帮我照顾照顾吧。”
“知道。”宋佰叶点头,又叮嘱她:“千万记得,等我和大姐姐这头收拾利索了,你再去景家。”
宋伯元点头,刚要走,又被宋佰叶拉住了。
“干嘛?”
宋佰叶一手夺了宋伯元手里早捏碎了的扇子,“毛毛燥燥的,去吧。”
宋伯元又小跑着去了府门口,从府门口往外望,真真如小叶所说,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个汉子一车,车上四个金钉大口箱,箱上盖了红布,车上挂了铃铛。一车搬完了,下车才能补上。
她着急,立刻跟着上手搬。
小黑却一个手肘劈过来,还红了脸看她:“公子这是干嘛呢?多丢人啊。”
“怎么丢人了?你也帮忙啊。”宋伯元不满。
“那是新妇的嫁妆,公子上什么手啊?这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该说公子穷疯了,打大娘子嫁妆的主意呢。”小黑蹙眉。
宋伯元原地转了个圈儿,“你说景卓也真是的,非安排得这么紧。昨日过来铺房多好,这都赶一天,让人直着急。”
“公子不是说不急吗?”小黑抿唇。
宋伯元直勾勾地看他,最后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管呢。”
江南雪此生从未到过汴京,对这京城显赫的表哥,也只是有那么一点印象。小少年不愿意回京城读书,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最后还是被李祖母拽上了马车。
永州来京城这一路,颠簸,疲累。直到入了京城地界,她们才松快了许多。
江南雪的外祖母与宋伯元祖母是亲姐妹,这次外祖母原也是准备来的,只是马车刚走出去半日,老太太就头晕眼花,吐得天昏地暗,最后只能先把老太太送回去。这么一耽搁,江南雪和她的母亲刘氏才将将在大婚前一日到达京城。
刘氏打了马车窗上的帘子朝外望了望,赶忙叫她:“雪儿快来看,这京城果然是名不虚传。等你表哥大婚过后,娘也求李老太太给你做主,在京城帮你寻个好亲事。”
江南雪怏怏地往外看了一眼,就收回眼。
“京城有什么好?不就是大了点,人多点,铺子多点。”
刘氏嗔她,“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也不劝你,等你见了你表哥成婚,你肯定也要哭着闹着留在汴京了。”
“怎么?京城的男子就比永州的男子多个眼睛,多条尾巴了?”她不屑道。
“不说旁的人,就你表哥,那也是人中龙凤的主儿,搁咱们永州,那门槛儿都要被人踏平了。”
江南雪笑笑:“那就更不必了,只知道流鼻涕的小屁孩,还人中龙凤呢?我以后要嫁的人,定要比她显贵。”
刘氏乐得眼尾炸开了花,“诶,娘就是这个意思,女娘这一辈子,多有成就都不如嫁个好人家。”
马车慢慢停了,刘氏一把掀开门帘。
江南雪抬头,镇国公府威严的大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可她一眼就见到了那青涩矜贵的少年郎。她穿淡紫色绣仙鹤的深衣,头戴幅巾,耳簪小花,巾角直耷落到胸前,一副超脱世间凡人的仙人样。
刘氏已下了马车,手还撩着帘子,见江南雪不动地方,忙不耐烦地唤她:“雪儿?看什么呢?”
她顺着江南雪的视线望过去,不确定性的朝宋伯元喊了声:“阿元?”
宋伯元转头。
“我是你姑母啊,”她转头指了指车上的江南雪继续道:“这是你江表妹,雪儿,快下来,给你表哥见礼。”
江南雪愣了愣,才手放在母亲手上下了车。
“表哥好。”江南雪红了脸,头微侧。
刘氏忙扯了她一下,“没啦?这孩子,来之前我怎么告诉你的?要恭贺表哥新婚啊。”
宋伯元忙拦了拦,“无碍无碍的,表妹好。”说完,忙招呼小黑:“快去叫四娘子,顺便通知祖母。”
等小黑走了后,宋伯元忙对刘氏笑了笑:“我们家老太太都多少年没见过娘家人了,姑母和表妹来这一趟,老太太可要开心坏了。”她顿了顿,又问:“姑母家外祖母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就是临到了日子上了马车,人就受不住咯。我们赶忙给她送回去了,老太太不能来,可遗憾了,到底是老咯。”刘氏仰头看了看镇国公府的硕大牌匾,不知不觉的往后稍了一小步。
“外祖母定会长命百岁的。”宋伯元转头,往门口望了望。
“诶呦,这是女方的嫁妆?”刘氏问。
宋伯元笑笑,“嗯,我娘子,家里有点儿根基。”说着话,绷了一整日的唇角终是再也压不住,与有荣焉道。
说话间,宋佰叶扶了奶奶过来。
老太太本就乐滋滋的,一见到“娘家人”,立刻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子:“小彩啊,快过来,这就是你那小丫头吧?是叫…”她扬起头想了想,刘氏忙接上:“小雪,叫小雪,大名江南雪,还是宋老将军老早给起的名儿呢。”
“对咯,是叫小雪。”老太太拉了江南雪细嫩的小手,“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真好真好。”
“那哪儿有您那四个丫头好呢?”刘氏谄媚道。
李清灼笑笑,只扯了人往里进。
江南雪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宋伯元一眼,宋佰叶瞧见了,忙从祖母手里拉过她的手,“妹妹,这边。”
宋伯元见没人搭理她了,赶忙拉了小黑,“走。”
“去哪儿?”小黑边提腿边问。
“去景府。”
“不成啊,公子。”小黑拦她。
宋伯元咬了咬后槽牙,“你看咱们家什么时候在乎那点流言蜚语了,听我的,开乐。”
小黑只能张罗备好的礼,开了鼓响了喇叭的往景家去了。
汴京百姓稀奇,头一回见了那么长的嫁妆,也是头一回见嫁妆还没进全,男方就准备去催妆了。
路人甲:“我和你说了吧,就是那景家女诱惑国舅爷的,你看看,这嫁妆还没走完呢,男方催妆的礼都到了。”
路人乙:“你没听说啊?这事儿,是景家女她亲哥造的谣。被国舅爷狠狠揍了一顿,现在还起不来床呢。”
路人丙:“啊?为何要造谣自家小妹啊,按理说,景家女配国舅爷,那是祖坟冒青烟的高嫁啊。”
路人甲抬头,用嘴比比宋伯元离开的方向:“说是舍不得小妹嫁纨绔。”
“这话我不认。”路人乙脱了鞋,敲敲鞋底,等鞋里的石子落下后重新套好,“前几日,我家丢了鹅,是国舅爷帮忙寻到的。你们想想,那么高贵的人,一手的泥,把鹅送回来的时候还对我家小女娘笑了,多好的人呢。”
“就是,国舅爷自打进了金吾卫,又能上天入地抓坏人,又能房顶下河的抓家禽。宋家那点儿为国为民的精气神儿,我看是一点儿没丢。”路人丙迎合。
路人甲清了清嗓子,见他们二位都对这国舅爷赞扬有加,赶忙换了个话题。
景府。
景卓赌气,不去应门。
宋伯元也有耐心,就领着人在人家大门口儿站着。
耳边是礼乐队卖力的吹奏,宋伯元还跟着煞有介事的哼了两句。
有人来围观,就顺手送点儿糖豆果干。小黑跟在她身后,对着人群扔铜板,一把一把的,直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景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揪了景卓的耳朵就开骂:”你是聋了吗?听不到外头姑爷来催妆吗?”
景卓蹙眉,一边忍着痛,一边手扒在景老太太的车轮上回答:“我那不是给宋伯元一个下马威嘛?万一她欺负小妹呢?”
“呸。”景老太太自己动了轮车,挨近他小声道:“你最近怎么回事?我怎么发现你对殿下越来越不上心了?”
景卓揉了揉刚被揪的耳朵,小小声的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母亲想多了。”
景老太太瞅瞅他,忙瞪了他一眼,“快去。”
宋伯元这边正乐呵呵地逗小孩,景卓出来迎她,愣是没看见。
景卓黑着脸干巴的咳了几声,小黑忙去扯宋伯元的袖子:“公子,来人了。”
“诶呦,大哥哥。”宋伯元把手里仅剩的那点儿黏糊糊的糖豆顺手就塞进了景卓的手里,瞅他那老大不乐意的样儿,还顺手往他身上蹭了蹭。
景卓狠晃了下肩膀表达他的不满,“进来吧。”
宋伯元忙领了人热热闹闹地进去了。
按理来说,大婚前夜她不该见景黛,送过了礼走个过场就只要等着明日一早新娘子上门就成了。但宋伯元留了个心眼儿,从景家门前出去,令小黑带人回府,自己转个身,又偷偷翻墙进去了。
快一月未见,宋伯元还真有点儿想她。
她自认为今日穿得好看,从墙边信步走过来,只站在那棵老桃花树下等人过来寻她。
景黛也确实没下她的脸,听说她来了,直接从椅上起身,快步走出房门。
太阳还未落山,漫天的金橙色。
景黛穿了轻薄的小衫,手里捏了柄山水图案的团扇,脸是没带一点妆的,素净得与往日的景黛判若两人。她头发刚刚洗过,带了一头的花香,为了准备明日的发型,头发全都松散着,只用一条红绳在发尾打了个结。她晃了晃眼前的发丝,挑眉看向宋伯元:“来作何?”
“来看姐姐。”宋伯元没动地方,只双手背后,挑衅般地看向景黛。
王姑从屋子里出来,紧着给景黛罩了件焦布披肩,做完后,就站定在景黛身后,面露不悦地看向宋伯元。
湿热的风一吹,景黛散下来的头发就跟着舞上几根儿。
宋伯元从没见过如此鲜活轻快的景黛。
被这一主一仆这么看着,宋伯元也自在,她从身后拿了株随手采的小野花,对景黛登徒子般调戏道:“姐姐素颜真漂亮。”
景黛笑笑,上前几步,收了她手里的花,鼻尖儿凑过去,“不香。”
宋伯元立刻将自己往景黛那儿挪了挪,“我身上香,姐姐闻闻?”
王姑满脸的诧异看向宋伯元。
一是她不知道宋伯元是女娘,二是她不知道景黛知道宋伯元是女娘。
她身子一横,挡在景黛面前,怒喝:“国舅爷莫要将外头浪荡的模样放到我们小姐面前来。”
宋伯元眨眨眼,对着王姑笑了几声后听话地往后靠了靠,“行。”
景黛立刻轻笑了一声,她抿起唇,拉了宋伯元的袖子往自己屋里带。
王姑定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宋伯元临进屋之前,还特意对着王姑显摆了一下,她做了鬼脸,又吐了吐舌头。
景黛无奈地扯她,“行了,幼稚鬼。”
“姐姐有没有想我?”宋伯元关了房门后,立刻凑到景黛面前,一脸的单纯稚气。
“没有。”景黛痛快应了,又上手理了理宋伯元身上的幅巾,“宇文广还没发现贾磐丢了,我想趁着这功夫让肖赋自请回北境。”
宋伯元眉头一扬,脸皱成一团,“这么多日没见,姐姐就只想和我讲这个?”
景黛收回手,瞥她一眼,“那我该讲什么?”
宋伯元笑着拉景黛到窗前,两手分别握住景黛的手腕,打开她的双臂,人立刻挤过去,“闻闻?”
两人面对面,这个姿势很像拥抱。
景黛有些不自在,她偏了偏头,还是听宋伯元的话将鼻尖凑到宋伯元的胸前,“是我们初见时,我身上的熏香?”
宋伯元立刻点头,“我研究了很久,才终于研究出来。总是觉得差一点差一点,然后就到了今日。”她还不肯放景黛的手。
本来是宋伯元往景黛身前挤,又因为景黛比她矮上半头,此刻整个人就像被宋伯元抱进了怀里。
她轻轻挣了挣,“阿元,放开我。”
宋伯元却摇头,还兴奋地看向景黛:“姐姐,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在偷情?”
景黛完全受不了宋伯元了,她轻推了下宋伯元的肩膀,嘴上只含含糊糊地说:“热。”
宋伯元微微侧身,看了看景黛的脸。
“姐姐脸红了?”她睁大了眼,像见到什么灵异事件似的。
“我说了,热!”景黛终于冷下脸,自己走到窗的另一侧,冷冰冰地看向宋伯元:“你要是不想听我说话,现在就走。”
“我没说不想听你说话啊。”宋伯元懊恼地垂了头,“你说,我都听着,还不行吗?”
景黛张了张嘴,到最后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宋伯元从那果子盘上拿了果子,嚼了几下后才想起来问她:“狗呢?”
“这不在这儿呢么?”景黛没好气地对她道。
宋伯元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看了看院子,“没看到啊。”
景黛木然地看着她,趁她不注意狠瞪了她一眼后,抬手指宋伯元:“说你呢。”
“我什么?”宋伯元刚反应过来,立刻扔了果子,整个人蹲下身,两手握拳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景黛:“汪?”
景黛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她手搁到宋伯元头顶摸了摸,又缓缓蹲下身看向宋伯元,“狗狗是认主的,你叫我一声主人。”
宋伯元觉得可能是那天她昏了头,又或者那天的景黛太漂亮,她鬼使神差地叫了声:“娘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景黛大惊失色地看向宋伯元,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紧绷着脸,提醒她道:“你知道的,我们是假的。”
宋伯元也放下自己的两手,虽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挤出笑脸看向景黛:“我开玩笑的,姐姐还当真了。”
景黛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就算宋伯元真的喜欢她又能怎样呢?她搞不清楚她自己怕的是什么,也搞不清楚宋伯元难以掩藏住的落寞寂寥。
她朝椅子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回身,“你不要喜欢我。”我活不了几年的。
宋伯元抬头,景黛素着的脸没有一丝攻击性,但此刻她却觉得,景黛光是站在那儿,她的心就跟着痛了。
她收起那点子根本就不像的假笑,蹙眉问她:“为什么?”
景黛刚提了口气,宋伯元立刻朝她摆手,“姐姐不用说了。”
那口提起的气立刻泄了。
这样最好。
第 36 章
宋伯元大婚当日, 宇文广憋在手里很多天的贬王旨意也终是发下来了。
镇国公府里的人忙着做事,也没空去管外头的兵荒马乱。
宋伯元板着脸坐在白马上,安静地等在景家门口。
没一会儿, 景黛被掺着现身。宋伯元在马上稍稍回头看了眼,只见她头戴金丝冠,身穿大红五彩通袖袍, 金枝线叶青古百花裙,怀里紧抱着一只半臂长一掌宽的琉璃宝瓶, 正和自家的假父母兄长道别。宋伯元撇撇嘴, 又生硬地转过头去。
待景黛坐进无壁无顶的轿后,宋伯元一夹马肚子,喇叭声立响,吵得人耳朵疼。她不耐烦的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头上那朵价值连城的红花也跟着颤了颤。
两人是按旨完婚,照例该巡街。奶奶的意思是沿护城河,绕城一圈,以此表达镇国公府对孙媳妇的肯定与接纳,但宋伯元不肯,她只草草的游了几条热闹街市后就一扯缰绳,往镇国公府去。
没意思,她觉得整件事都荒唐又无趣。
尤其是前一夜,景黛言辞凿凿地告诫她, 她们两个是假的。
整个婚礼队比预计的早回来两个多时辰,屋子里挺着肚子还在忙的宋佰金立刻骂了宋伯元几句。
“这小没良心的, 又不是让她两条腿儿走, 骑马上还这么懒。”
宋佰叶也有点慌了,府里的宴席根本就没摆开呢。但听了姐姐这话, 还不忘了帮宋伯元说上一句:“可能‘哥哥’有自己的考量呢。”
宋佰金嗔她一眼,“平时吵嘴,这时候知道护短了。”
宋佰叶笑笑:“还不都是跟姐姐们学的。”
两人抓紧忙活着手里的事,府里的下人们更是一个当两个用。诺大的镇国公府,前院儿迎来送往,堂后却乱中有序,宁静不嘈杂。
小黑从宋伯元身后小声叫她:“公子,这就回了?”
“回。”宋伯元懒洋洋道,又偏过头去瞥了一眼坐得端正的景黛,因为她正盖着盖头,宋伯元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就算她看到了,她想景黛大抵也是没有表情的。
到了自家府门,宋伯元率先下马。
她长腿一抡,整个人就优雅地踩在了地上。
门口都是看热闹的百姓,照例先分出去几大箱子铜板,才转过身去那四处透风的轿下等她的新妇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很久的沉默。
宋伯元甚至没好奇的看上一眼,只垂着头站在轿边等着。
百姓们对这奇异画面交头接耳,这一出,更像是“男”不想娶,女也不想嫁。
一番糊涂旨。
两人僵持了半个时辰后,宋伯元又撒了一圈儿铜钱回来,抿着唇,长腿一迈,单脚跨上那轿,不由分说的将景黛抱了下来。
景黛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人。
她抱她迈过自己亲手放置的马鞍,媒婆过来拦她,“诶,看看咱们新郎官儿,开心得都忘了规矩,这马鞍是给新妇迈的,您不能迈。”
宋伯元冷脸瞥了眼媒婆,从小黑手里抢了一把铜钱串子,一股脑塞进那媒婆怀里。
“别想管我。”
沉默了很久的景黛,终于在她怀里出了声,“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我觉得后院操持都有个过程,你提前回来,后院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宋伯元不屑的跨过自家门槛,也小声回她:“我没以为您老多在乎我,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咱们公主殿下费心。”
景黛轻轻叹气,“你先放我下来。”
宋伯元不肯,就这样抱着她走过人挤人的前院,把她直接送到了喜房。
小叶早在那儿等着了,见状忙打开门,方便宋伯元抱景黛进门。
“怎么提前回来这么早?”小叶问了后,跑到喜床附近帮景黛掖了掖裙角。
宋伯元一手推开了宋佰叶的手,“你不是知道是假的吗?不用弄,反正都是女娘。”
宋佰叶尴尬地看了眼头顶盖头的景黛,忍不住掐了宋伯元一下,小声骂她:“你疯了?说什么呢?”
宋伯元索性摆烂到底,她坐在床前的喜桌上,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尽后冲宋佰叶招手:“走吧,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忙吗?”
宋佰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拿了小圆凳搁到喜床边,自己坐了后,伸出手去抓了景黛的手拍了拍,“姐姐莫怕,宋伯元昏了头,我来陪姐姐。”
景黛顿了几息,突然自己把头上的盖头扯了。
她仰头看向已走向门口的宋伯元,今日她穿紫砂深衣,粉底皂靴,幅巾被收在她修长的脖颈后,好一个长身鹤立薄凉桀骜的少年郎。
宋佰叶在他身边倒是被吓了一跳,心里暗想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疯狂。
她赶忙去拿了景黛扔了的盖头,又不能重新盖回去,只能叠好后放到了床边的矮柜上。
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口推了宋伯元一下,“我觉得哥哥嫂嫂之间好像是有些误会,我先出去,哥哥进去哄哄?”
宋伯元鼻尖挤出一道冷哼,确是没动地方。
宋佰叶叹了口气,自己出门后忙回身关了门。
景黛坐在那大红的喜床上看向宋伯元,她朝她招手:“过来,阿元。”
宋伯元梗着脖子,只盯着她捯饬了好几个时辰的喜妆。
景黛见她不动,又在那床上挪了挪地方,对宋伯元道:“过来。”
宋伯元老大个不乐意走过去,只站在小叶刚坐过的圆凳后,看着似是连那大红的床单都不愿碰似的。
“什么事?”冷巴巴地问。
“你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景黛仰头问她,眼里都是楚楚可怜的不满。
宋伯元软了软,她手紧抓着胯带上的三事对她道:“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景黛突然从床上转坐为跪,她用膝盖蹭到了床边,单手薅了她的幅巾带子,把她拽到自己面前道:“你别给我幼稚,宋伯元。”
宋伯元手肘一扽,把景黛的手一下子隔开,“我就幼稚,幼稚死你。”她不满。
景黛突地笑了,她从床上起身,自己穿好了大红的喜鞋,直直地走向那摆着喜酒和各种干果的桌。
她单指提了那酒壶,打开壶盖儿,鼻尖凑过去闻了闻。
宋伯元打断:“干嘛啊?”
景黛放下手里的酒壶,自己走到门口冲外头的王姑道:“王姑,帮我换个烈点的酒。”
宋伯元蹙眉,分外不理解地看向景黛:“你到底想要干嘛?”
景黛坐下,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向你道歉。”
宋伯元原还炸着毛,一听景黛给她台阶,立刻麻溜地滑下来了,“不用。”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我做得也不对。”
“那,不如你说说,你到底哪点不对?”景黛双腿挪了挪,使她自己正正的面向宋伯元。
大红的烛,燃在桌上。
整间屋子,都透着喜气。
宋伯元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儿,细若蚊蝇般的声:“我不该幼稚。”
“还有呢?”景黛得寸进尺。
宋伯元立刻不干了,她抬手摘了景黛脑上顶的那个金丝冠,对她气愤道:“明明就是姐姐先伤害我的。”
“我怎么伤害你了?”景黛很认真的问,似是真的不明白。
宋伯元撩起衣裳下摆,坐到了景黛身边。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很肯定的答复。
“那你道歉什么?”宋伯元自以为抓住了景黛话语里的漏洞,立刻得意地看向景黛。
“我只是觉得你在不开心,所以想哄哄你。”
“就这么简单?你能有这么好心?”宋伯元抱臂,一脸审视。
景黛气笑了,正好王姑拿着酒壶进来,看到景黛头上盖头也没了,金丝冠也被搁到地上,慌得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将那酒壶搁下,自己出门了。
“我不光有这么好心,”景黛提了酒壶,倒了杯酒给自己,一仰而尽后才对宋伯元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也愿意给你。”
宋伯元瞧了瞧她,此刻景黛浓妆艳抹,喝了酒后,周身都散着股妩媚风情的味道出来。
她脸有些发烫,别扭地伸出手在景黛眼前摇了摇,“你不会醉了吧?”
“不会。”景黛眯起眼,似是在享受。
潮红的脸,媚眼如丝的眼。
宋伯元还在对着这样妩媚的人发愣,景黛却突然紧盯宋伯元的眼问道:“我对你不好吗?”没得到答案,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尽之后,懒洋洋地起身,她单手提了酒壶,跪坐在宋伯元的脚边。
宋伯元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俯下身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景黛的前胸。她强迫自己移开眼,紧盯着门边的花瓶问她:“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
景黛不动,只扬起那酒壶,壶上细小的嘴里流出一道弧线,弧线的终点是她自己打开的唇。
宋伯元喝不了酒,就以为景黛也喝不了,她抿起唇,从景黛手里抢了那酒壶,景黛不从。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跪在她脚边,两只手拿着那酒壶,不发一言地对峙。
“你不要闹了。”这是宋伯元说出来的话。
景黛唇角轻翘,她仰起头大笑了几声,双臂伏在宋伯元的腿上问她:“你知道,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嘛?”
宋伯元有些脸热,她抬起手作扇在自己脸边扇了扇,又好像是更热了。
她摇头,干巴巴地说:“不知道。”
“要喝合卺酒。”景黛手肘抵着宋伯元的膝盖起身,宋伯元觉得有点儿疼,但她忍了。
只见景黛拿了个新杯,从那酒壶里倒了满杯的酒颤颤巍巍地送到宋伯元手里。
“要我教你?”景黛见她呆愣不动,立刻蹙眉不悦道。
宋伯元拿了那快溢出的酒杯,抿着唇将自己的手臂伸进景黛给她预留好位置的臂弯里。
就在她快受不住妖冶之时,门外突然有人砰砰地砸门。
“宋伯元!快出来陪酒。”宋伯元竖起耳朵一听,是肖赋的声音。
她扬眉看向景黛,景黛立刻喝尽自己杯里的酒,手托在宋伯元的酒杯底,一个助力,宋伯元就变得晕晕乎乎。
因为有外力相助,宋伯元的唇角还溢着晶莹剔透的酒液,顺着下颌滴到亵衣上,开出一朵潮热的花。
宋伯元听到景黛问她:“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嘴里嘟囔着:“我还没出去陪酒呢,完了完了。”
景黛趴在她腿上“痴痴”地笑,震得宋伯元有些心口子发痒。
她晕乎乎地垂下头,看景黛的脸都是重影的。
“你,你是妖精吗?”
宋伯元眨眨眼,看见景黛在她眼前脱了衣裳,只留下一件大红色的肚兜,肚兜上绣了鸳鸯合颈戏水图。
她立刻抬起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景黛听到声响立刻回头。
门外的肖赋没听到回答,立刻急了,他又“砰砰砰”地敲门,似是要砸开门就这么进来。
宋伯元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脱了自己身上的外套一下子罩在景黛身上,因为准头不好,有点儿歪了。
她手拄在桌上,红着眼睛看向景黛:“你,你穿好。”
景黛却笑了。
她披着宋伯元的衣裳,手指提了那还剩半壶的酒,一把子扔到门上,“嘭”地一声,给宋伯元吓了一激灵。
“这么闲?”景黛冷冰冰地问。那常佩戴的冷脸面具戴上,立刻吓得宋伯元倒退了一步。
她后腰撞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哼。又赶忙指指自己,嘴上嘟囔:“我没有啊。”
门外突地变得安静。
宋伯元这才垮下身子,“哦,没说我。”
景黛凑过来,手若无骨似的从她的汗褂里绕到后腰,轻轻揉了揉,宋伯元立刻软了一下,她手去抓景黛的手,“不要。”
景黛眯了眯眼,强硬地拖了她的手,把她连哄带骗地带到床上。
“宋伯元,”她扔了身上的外套,将宋伯元的手搁到自己腿上,她问:“你知道,怎么做吗?”
宋伯元有点儿没懂景黛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姐姐说什么呢?”
“我问你,你会不会做?”景黛耐着性子,看软兮兮的小狗困惑的表情。
“做什么?”宋伯元又问。
景黛不问了,开始自己摸索。
她把宋伯元罩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扔到床下,推宋伯元躺好。
“既是你跨过的马鞍,就当我娶了你吧。”宋伯元听到她说。
冰凉的手指从宋伯元的额头轻轻划过,最后抵在她的下颌处。
宋伯元慢慢感觉到身上有重量,景黛的脸在眼前放大,最后唇角有软乎乎的东西抿过。
宋伯元跟着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角,还有残存的酒液。
有些辣,又有点儿甜。
第 37 章
红烛摇曳, 人影重叠。
外头正是觥筹交错之际,老太太拧了宋佰叶的手:“元哥儿呢?不出来了?”
宋佰叶看了眼后院喜房的方向,手覆在老太太手背上轻拍:“反正来的都是自家亲戚, 也没必要非把她拽出来陪酒。”
老太太默了一瞬,又问她:“你阿娘那儿,可料理妥帖了?”
“是, 大姐姐陪着阿娘呢,奶奶且宽心。”
李清灼想了想, 又低声问她:“说起来, 你二姐姐今日怕是来不了了吧?来没来信儿呢?”
宋佰叶仰头看看天色,遗憾地对奶奶摇摇头。
李清灼蹙眉,正好眼前刘氏过来敬酒,她立刻换了个笑脸,接了酒后拍了拍刘氏的肩,话里有话道:“养女娘不易啊,小彩,为女择婿的时候定要瞪大了眼选,可千万别被身外之物迷了眼。”
刘氏眨眨眼,宋佰叶过来接上:“老太太似是喝醉了,姑母莫要放在心上。”
她挡在奶奶面前,热情地帮人布菜。李清灼在她身后轻轻放下空着的酒盏,神色清明的哪有一点醉意。她缓缓起身, 手朝武鸣伸出去,武鸣立刻尊敬地递上那御赐的鼠纹金拐杖, 直到手抓到拐杖时, 才像重新燃起了力量。
那拐杖时时都在提醒她,莫要乐不思蜀。此刻宇文广怠慢宋家, 待大战燃起,就是宋家荣耀重见天日之际,她还不能放弃。
距离镇国公府不远的皇宫内,宋佰枝正一个人无聊的裁衣裳。圣人不允她出宫参加阿元的婚礼,她没法子就想着给新婚夫妇裁些新衣裳。
诺大的贵妃殿,只有两位小宫女守在殿门处。殿门窗户全部大开,还是热得人难过。
她的贴身侍女如语去请冰请了快半个时辰了,看样子是遇到了麻烦。
宋佰枝松了松手里的剪刀,轻轻叹了口气。
盛暑闷热,宋佰金松了松身上的外衣,露出圆润泛光的肩膀出来。
她朝门外望了眼,对门口的小丫头道:“你们去寻寻如语,叫她回来罢。”
两个小丫头才十一二岁,只知道听话,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立刻退出去了。
此刻空旷的殿只剩下自己,宋佰枝颓败地扔了手里的剪刀。
人也像被打蔫的野花似的,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
“咳咳。”
宋佰枝抬起头,声音来自房梁。
“你这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嘛。害我还以为入宫当贵妃是个多好的事,令你削尖了脑袋也想入宫。”
一贯的阴阳怪气。
宋佰枝却对她笑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那人语气平缓,“嗖”地从房梁跳到地板上,一丝声响都无。
“怎么不回家看看?”宋佰枝又问,抬起头去看来人,她额上绑了青色抹额,脑后紧紧系了结。身穿同色曳撒,手腕处有玄色护腕。好像是又长高了许多,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腰上挂了块儿半圆形的玉佩,整个人挺拔得像棵小杨树。
“阿元那臭‘小子’不用想也知道不需要我惦记,所以想着先来看看,二,姐姐。”她将语调着重在二字。
宋佰枝见了宋佰玉的脸,才像是枯枝终于遇了水。
她朝宋佰玉那儿靠了靠,仰头问她:“这几年过得好嘛?”
宋佰玉冷哼了一声,“不就是揍人吗,要不就是挨揍,有什么好不好的?”还是从前那副谁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桀骜得像天生就属于外面广阔的世界。她从胸前抽了个巴掌大的小扇子,长臂一伸,那扇子就稳在宋佰枝脸边。有轻轻的微风缓缓拂过,得一丝夏日难得的清凉。
宋佰金抬起手攥住了宋佰玉的手腕,“回家看看,阿元都娶妻了,你也,也,”她也了半天,宋佰玉也没搭腔,只板着脸轻轻摇她手上的小扇子,“也该常回家看看。”
宋佰玉笑了一声,“还以为二姐姐是说,我也该嫁人了呢。”
宋佰枝身体僵了僵,耳畔发红,像有团火从内到外的烧出来。
“小叶说,她以后是不嫁人的,所以,我想,你,你也这么想吧?”宋佰枝磕磕巴巴的说。
宋佰玉顿了下手,那风也随之而停。
“可我怎么收到阿娘的信说,二姐姐要为我在汴京择婿呢?”宋佰玉眯起眼看向宋佰枝。
此刻她的外衣披在两肩处,浑圆粉嫩的肩膀露在外头。小巧的眉稍扬,似是有些自觉没理,她稍偏了偏头,“我的意思是,想你没事也回来汴京看看。”
“汴京有什么可看的?这么些年你还没看够?”宋佰玉撇了撇嘴,“你真该随我去大漠看看,那才叫一个壮阔抒怀。”
宋佰枝落寞的垂下眼,又给宋柏玉比了比自己的殿,“你也看到了,我还能去哪里?我亲‘弟弟’成亲的日子,几十里地的路,我都只能眼巴巴的坐在屋里头看着。”
“这不是二姐姐自己选的路吗?”宋佰玉板着脸说。
宋佰枝抬了抬眼,眼里立刻堆满了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又仰起头倔强的不让那眼泪落下。“当时我有什么办法?我若是不入宫,入宫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
宋佰玉才终于继续为她扇起扇子来,良久后她轻声提醒道:“我那时候说过,我可以带你走。去哪儿都行,外邦胡族,只要是宇文广找不到的地方。”
宋佰枝无声的落了滴泪,她抬手不在意的抹掉后,对宋佰玉道:“你知道我没办法像你那样自私,我要管祖母阿娘和弟弟妹妹们的死活。”县驻付
宋佰玉转过脸,笑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抹掉了宋佰枝下眼睫上挂的小泪珠,她轻轻哄她:“我知道,不哭了。”
还像从前那样,只要宋佰枝在她眼前哭,她就笑,像什么变态似的。
宋佰枝抬了抬眼,突然委屈的如洪水爆发,那眼泪成了串的往下掉,她扒了宋佰玉满是老茧的手,一口就咬在了她的虎口处。
鼻尖儿红了,眼框粉了,还抽抽噎噎地控诉:“这么多年,你就在外面飘着,也不说回来看看我,们。”
宋佰玉还在任劳任怨地给她扇着扇子,她抖了抖肩膀,看向宋佰枝,“要不要借给你肩膀?多大的人了,还像小的时候,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她嫌弃道,“还有啊,别把鼻涕抹我身上,这是我为了参加阿元成亲仪式,特意买的新衣裳。”
宋佰枝缓缓靠过去,熟悉的味道,她还像小的时候一样,安心可靠。
月头初升,两人靠在一起。
那股细弱的风根本就抵不住酷暑的热意,但宋佰枝执意拉着宋佰玉空下来的那只手。
她指头轻轻抚过那因常年握剑而起的老茧,令宋佰玉浑身都酥酥麻麻的,恨不得立刻抓了她就走,回家去。
红帐内幔纱堆叠,宋伯元睁了睁眼,像睡过一觉似的,揉了揉发干的眼框。
“几时了?”她问。
“不知道。”很快有人回答她。
宋伯元这才察觉自己身上还趴着人,她想抬起手把她推走,触手却是滑腻的肌肤,令她一下子惊醒。那点子困意立刻烟消云散,她抬起上身,看向景黛的脸,“你干嘛了?”
景黛稍抬了抬头,又立刻窝回宋伯元胸前,不耐烦地问她:“我能干嘛?”
宋伯元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身上的汗褂还好好的穿在身上后才长舒口气,“吓死我了。”
景黛懒洋洋地闭着眼问她:“吓什么?你怕我怎么你?”
宋伯元看着景黛那瘦的像根儿小木棍儿似的手臂,立刻摇摇头,又重新躺了回去。
只是景黛趴也不好好趴,总是来来回回的动。
宋伯元有些难耐的痒,她伸出手,紧扒住景黛的头固定在自己眼前,“你老动什么?”
“被我趴冷了,我挪一挪。”景黛理直气壮地回。
又挣脱开宋伯元的手,蹭了蹭宋伯元的脖颈。
有温热的呼吸,一寸一寸的打在颈侧,令她难耐得想出去打套拳。
她软了声音求饶:“你能不能别喘气儿?”
景黛顿了几息,到最后因为受不了,狠狠吸了口气,她细软的手臂搭上宋伯元的肩膀,无奈道:“我努力了,但是做不到。”
宋伯元笑了一下,她自己在床上像个长虫似的咕涌了几下,躲过了景黛的唇。
景黛却不满意,她突然像鬼魅般沉着嗓音问她:“方才的事,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什么事?”宋伯元尽力回想,突然身子一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你趁我醉酒,亲了我?”
景黛从她身上趴起来,指尖顺着她的额头缓缓抚过她肉肉的下唇,又顿住手点了点,问:“是这儿嘛?”
宋伯元点点头。
景黛立刻俯下身,唇抵在她刚刚点过的地方蹭了蹭,两人鼻尖相抵,景黛不满的哼唧了一声。
她稍稍偏头,伸出舌尖儿沿着宋伯元的唇线轻tian了一圈儿。
宋伯元浑身绷直,小腹处似燃了火把,景黛还像个肉虫一样在她身上乱动。
她侧过头去,景黛的唇就落在了她的下颌。
宋伯元沙哑着嗓音,对景黛道:“你别过火。”
景黛唇角微翘,“过火你要怎么样?”
宋伯元一个转身,将景黛牢牢ya在自己身下。她尽力悬空着自己,双眼如饿狼般狠狠地看向景黛,“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景黛双臂抬起,最后一齐勾在了宋伯元的后颈上,她自得的看向宋伯元:“不要喜欢我。”
宋伯元眼神暗了暗,眼里空洞得像是被情欲占满。
她不由分说的俯下头,舌尖儿挤进了景黛的口腔。像个最虔诚的战士那样,轻轻柔柔的擦拭她最衬手的兵器。
气息相交,景黛嘤咛了一声,突然用了大力狠推开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整张脸都被她咳得通红,身体线条绷得很直,待她终于归于平缓后,她才带着歉意地看向宋伯元:“抱歉,我让你扫兴了。”
宋伯元手肘抵在景黛两侧,看她那样子又说不出来什么狠话,只能哑巴吃黄连的咽下去了,她欲从景黛身上起身,却不料,又被虚弱的景黛一把拉了回去。
景黛朝她眨眨眼,放缓了语调,像是特意在学人魅惑地轻声问她:“你难受吗?”
宋伯元立刻被自己呛了一下,她红了脸,摇摇头。又说:“你都这样了,我还怎么难受。”
景黛这才长舒口气,“那就行。”
她从宋伯元身下绕出来,只着肚兜光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
宋伯元坐起身看她,她随手在地上捡了宋伯元的外衣披在身上,没系扣子,像飘似的走到地灯那儿,轻轻点了灯。
屋里光源充足,喜烛还兀自燃着,几息的功夫,屋子里的灯也被景黛尽数点燃。
待点完灯后,她回过头,“我的身子不怕痛,自然也感受不到别的。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以后你有需求的话,可以提出来。”她就那样光明正大的说,像最纯洁的仙子染了世上最奢淫的毒。
宋伯元抬手挠了挠耳后,咬牙切齿地问她:“就算姐姐不喜欢我,也可以做这种事吗?”
景黛自然的朝她点头。“有舍才有得,咱们之间是合作关系,不管什么事我都会配合你。”
宋伯元觉得自己有些受辱,她气冲冲的从床榻上起身,披了被子就要走。
景黛冷冷地轻声叫她:“就算在下人面前给我一个当家主母的面子,今夜且留下吧。”
宋伯元回身抬手恶狠狠地指她,“你就当我是工具,用到我了你就对我好,用不到我的时候,就随便找个人弄死我是吧?”她红着眼,看似气极,整个人处于一种盛怒的状态,“景黛,你记住!你这样的人,永远得不到真心。”
她气得忿然不能自抑,一个人披着大红的喜被,坐在圆凳上紧盯着景黛。
景黛却走近她,从被子里温柔地揪出她的头,她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对你不好吗?”
宋伯元偏过头去,“又说这种话,你只知道这么说。”说完,又觉得委屈,她突然起身像疯了似的将自己身上的被子不管不顾的扔到地上,“你就算对我再好,等我没用了,你还会对下一个人更好,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满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景黛不合时宜地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她觉得宋伯元说的话不对,但她没辩驳。
直到屋外有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外头懒洋洋地说话:“既然不喜欢,就赶紧出来啊。磨磨蹭蹭的,没长大似的。”
景黛抬眼,立刻皱眉看向门外。
她手搭在桌边,想了想才看向宋伯元道:“即是我的人没拦住,想来是你们家三姑娘回来了。”
宋伯元听到三姐姐的话,登时眼前一亮汁源由叩叩群1五耳耳七无二八1整理,欢迎 加入她就穿着单薄还露着双臂的小汗褂去开门,手碰到门的时候突然回头凶巴巴地看向景黛:“你回床上躺着,要不就把衣裳套好,别这样像个妖精似的见我三姐姐。”
景黛在宋伯元眼皮子底下,乖乖的将宋伯元的外衣紧紧裹在身上。裹好后,才看向宋伯元,“行了吗?”
宋伯元不理她,伸手把门拉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比宋伯元还高的女人,挺拔料峭,浓眉大眼,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穿着男装。
她就站在门口,也不像别人好奇去瞅景黛的样子,只抓了一个小包袱扔给宋伯元,言简意赅道:“你二姐姐亲手给你们做的衣裳,试试。要是不合适,就自己找人去改,别去麻烦你二姐姐了。”
宋伯元打开包袱,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去见过二姐姐了?她过得怎么样?”
宋佰玉抱臂,赤红的剑鞘就裹在双臂之间。
“你还有脸问我,我走的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的?你二姐姐现在连冰块儿都用不上了,连那老太监都能欺负你二姐姐了。”宋佰玉瞪了她一眼,才把那身懒巴巴的骨头站直,伸手比了比宋伯元的身高后嫌弃道:“怎么不长个儿啊?明日开始,跟我练武。”
宋伯元缓缓从那两件精巧的衣裳上挪开眼,“什么?”
“什么什么?”宋佰玉抬起手狠敲了下宋伯元的头,“还有,告诉你新娶的女娘,她那几个小喽啰已被我废了手脚,我此生光明磊落从不认错,她要是有什么想法,可派人与我切磋。”
明明都在一个屋子里,她非要宋伯元传一下话。
宋伯元立刻为难的回头看向景黛,景黛却不看她,只眼露欣赏地看向三姐姐。
“无碍,我知三姐姐豪迈心性。”
宋伯元更气了,她推宋佰玉离开屋子,只对她道:“二姐姐这事你不要胡来,我来转圜。你且去陪陪二姐姐,我这里不需要你。”
宋佰玉冷哼一声,“你这新妇倒对我的脾气,你学着点儿,总是磨磨唧唧的。别的先不说,那冰块总得先给你二姐姐解决了….”
“她就不是你二姐姐了?”宋伯元推了她一把立刻关了门,不听她的唠叨。三姐姐那人,平时打三棍子憋不出个响,只要提到二姐姐,那嘴就像开了大坝的水,滔滔不绝。
她回头,景黛正坐在圆凳上偷笑。
宋伯元走到她跟前,重重地“哼”了声,拿出二姐姐给她做的衣裳抖了抖,又凑过去对她“哼”了一声。
景黛抬眉,细细软软的哄她:“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从小就羡慕身强体壮的女娘,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强壮啊。”宋伯元将衣裳套到身上后,立刻扒开袖子朝景黛挤了挤手臂上的肌肉。
景黛忍笑,看宋伯元就像在看一个可爱的小兔子。
她朝宋伯元勾勾手指,宋伯元刚说过再也不要喜欢她,看到也只当没看见,她系好了扣子,在铜镜前比了比,景黛突然起身,挡在那铜镜前还挑衅般地看她,宋伯元着急地伸手去推,一不小心用了力,景黛就直直地倒在桌下的地毯上,刚裹好的衣裳又露出了那可恶的鸳鸯肚兜。
景黛还未出声,宋伯元倒轻“嘶”一声,她立刻跪下身去抱她,嘴山还不住地道歉:“我错了,我真错了。”
“不要闹了,好不好?”景黛双手勾在宋伯元的后颈上,软弱无力地看向她,像裹了蜜糖的轻声细语:“我只给你亲,给你抱,还不行吗?”
宋伯元顿了下,险些没把怀里的景黛扔出去。
“姐姐是说,就算有下一个比我还乖的,姐姐也不要她喜欢吗?”
“嗯,姐姐谁的喜欢都不要。”景黛轻声说,又紧了紧自己的手,将自己的头靠向宋伯元的肩膀。
第 38 章
成亲后的第一日, 没睡着不说,鸡还没起的时候,宋佰玉就不耐烦地站门口一直敲她们的窗框。
宋伯元扔了身上的被, 直胡乱蹬了几下才起身。
身边伸出一条手臂,轻轻碰碰她的肩膀,“要我陪你去吗?”
“不要。”宋伯元从床上起身, 又回头看景黛,“你睡着了?”
“没。”
宋伯元点点头, 自己扔了被子, 又凶巴巴地看向景黛:“你被子盖盖好,我回来之前不许起来。”
景黛单手支起自己的脑袋,轻轻拉了她一下,提醒道:“出门之后,你就是我的官人了。”
宋伯元不耐烦的边套二姐姐给她做的新衣裳边点头,“知道,给你留面子嘛。昨个夜里,老太太就把掌家门牌并家库钥匙一起送过来了,反正我整个家里也没有你一个人身家多,你就看着弄,觉得累的话,就把钥匙给小叶。”
“不会,哪有人觉得银子多的。”景黛还是从床榻上起身, 推宋伯元站了站好,才亲自给她系上了身上的扣子。
她说:“镇国公府因为我落下的名声, 我会帮你赚回来的。”
“利息是什么?”宋伯元眼都没抬。
“没想好。”她懒洋洋地坐回榻上, 又仰起头看向她:“你二姐姐那边,我猜是静妃下了手。宇文武盛昨日被贬, 不用细心查就能查到你头上,她不敢和宇文广硬刚,所有的那些怒火还不都是撒到你二姐姐头上了?反正宇文广也不会管,他还会觉得一箭双雕呢。”
“这事我知道,”宋伯元系好胯带上一堆小玩意儿后,才回身认真看向她,景黛还是从前见过的模样,清冷孤绝,好像这世上所有的善恶都不过她的眼。此刻她身上套着宽松的纱衣,一举一动间都能清晰的看到她身上那件完全不符合她身份的红肚兜。
本来想打趣她,话到嘴边立刻拐了个弯儿:“你好像不用睡觉,也能保持状态。你不能不是人吧?”她皱起脸。
景黛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垂,不太自然地偏了偏脸:“你如果有搞不定的,来找我。”
宋伯元弯腰看了看她,又指指自己:“我脑子被门框挤了,我才找你。”她说完了话,立刻三步并两步推开门。
刚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门外整整站了两排侍女。有端盆的,有捧热水的,皂角,巾栉,花瓣,等等等等。
宋伯元愣了愣神,王姑从两排侍女后露了脸,“姑爷的小厮在后头呢。”
她歪歪头,终于看到了被人群淹没的小黑。此刻他肩上搭了擦脸的巾栉,手里端了个正散着热气的盆。脚边放了木桶,里头杂七杂八的都是洗漱的东西。平时宋伯元也不用他伺候,她猜小黑来这么一出可能是受了王姑她们的刺激,要以一己之力担起她的面子。她笑了笑,唇角还没下去的功夫,领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掀,差点没勒死她。
宋伯元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形,落到地上的时候紧着抻了抻领子后看向几年未见的宋佰玉:“刚回来,三姐姐就想弄死我啊?”
宋佰玉轻笑,“在自己家被人叫姑爷,啧啧,”她阴阳怪气完了后,留下句话:“半柱香,不出现在府门,我就真的弄死你。”一下子上了房人就见不到影了。
宋伯元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狠狠挥了下拳,知道自己打不过,忙小跑到小黑面前,清水过了遍脸后,立刻手忙脚乱的拿了牙粉,对小黑嘟囔:“我一会儿要是回不来,你就帮着大娘子主持下局面。凡事都听她的,有不听话的,”
“就帮大娘子教训他们?”小黑见她着急,立刻接了话。
“不是,有不听话的,你尽量劝劝,省得等我回来时候被那蛇蝎女人给打死。”
小黑轻咽了下口水,又缩缩肩膀看向喜房的门。
那一出和宋伯元如出一辙。
王姑在他身后凉凉来了一句:“请姑爷不要污名化小姐,我们小姐对下人最是和善了。”
听了她这话,宋伯元紧绷着脸,差点咬了自己的下唇。
她拍了拍小黑,留下一句:“嗯,保重。”
“公子!”小黑扔了盆,手朝她伸了伸,宋伯元没工夫管他,立刻按着宋佰玉走过的方向,踏上房梁操小路。
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人就整个站到了府门正中。
宋佰玉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跳下来,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蒙眼的黑布,猝不及防地盖在她眼上。
“听声音,来寻我。摘下来,我就弄死你。”
说完话,脚一蹬,身边就再也没了人的气息。
宋伯元抬起手,好容易蹭到了府门外的石狮子处,就再也不肯走了。
她又不敢摘那黑布,只能朝天上喊:“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宋佰玉狠狠翻了个白眼,靴子在泥土地上特意蹭了蹭,“这次呢?”
宋伯元终于舍得将石狮子上的双臂抬起,重新踏上路。
眼前一片黑暗,听也听不分明。每当她快要放弃的时候,身前就有人冲她拍掌。
这一路过了七八个泥坑,人也摔倒了十几次,终于眼前见了亮。
宋佰玉突然扯了她眼前的黑布,景色熟悉,是京郊的小燕山,从前她总带着小叶在这儿跑马,此刻她和宋佰玉正站在山脚。
她转头一脸莫名地看向宋佰玉:“不是吧?你不能要我大早上去爬山吧?我还得去金吾卫点卯呢。”
宋佰玉摇头,两手互相掂了掂手里的黑布,“你看,镇国公府距离小燕山很近。”
宋伯元脑神经一搭,就冲她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条件不够,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二姐姐受太久委屈的。”
宋佰玉蹲在刻有小燕山三个字的石碑上,初升的太阳光打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了层耀眼的金边。
“阿元,”宋佰玉顿了下,她突然问她:“你新妇知道你的情况吗?”
“我什么情况?”宋伯元挑眉,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男人。”
宋伯元还是第一次见宋佰玉为难的样子,她笑了笑,才扬起头看向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临走那天。”她在那石碑上起身,整个人遮住阳光,留给宋伯元一身的阴影。
“但你还是走了。”宋伯元轻声说。
宋佰玉突然从那石碑上轻盈地跳下来,一丝声音都无。
她说:“我再不走,再不抓紧时间去学些本事,咱们全家都被宇文广拖死了,你知不知道?”
宋伯元突然笑了一下,把宋佰玉吓了一跳。
“你有病?”
宋伯元摇摇头,支起自己快散了架的骨头,从宋佰玉的手里抢过那黑布,自己给自己围了。
“走吧,回家。”
她说。
她已抛掉最开始的紧张与恐惧,回去的路上,她听到鸟叫虫鸣,她闻到热油锅里呲呲作响的油麻团,避过几个泥坑又不可意外的在另一些地方摔倒。县珠富
“大姐姐十四岁撑起整个镇国公府,令人不敢看低咱们。二姐姐十六岁嫁进皇宫,你同年离家学本事,我,我本就不是男儿身。你一定以为小叶活得松快吧?小叶她为了报仇,又为了私下里要一个小五的承诺,被前朝公主妖言所惑。嘉康王爷死了,若是宇文广有心牵连,没人会救她,她会死的。”她说着说着,一把掀开眼前的黑布,问她:“你说,咱们宋家这么多人,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宋佰玉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头,“那你的计划是?”
“我那新妇,你见识过了吧?”宋伯元问。
“脸没见到,倒是见过了天罗地网的守卫,不像商家女。”宋佰玉说。
“她就是前朝公主,黛阳。”
宋佰玉扬眉,翻来覆去的倒腾了一遍宋伯元,才问她:“那你没事吧?”
宋伯元轻“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事。我和她的目标暂时一致,往后的,随缘。”
“你要利用她?”
“别说这么难听,互相利用罢了。”宋伯元低下头拍了拍蹭到泥的裤脚,“我已对太子投诚,我那新妇需要借用我大娘子的身份吗,在京城搅弄风云。没猜错的话,她下一步该是扳倒太子,太子一向自视甚高,我正好顺着她铺好的台阶,劝太子直接逼宫,这样不用打仗,也能从根儿上最快解决二姐姐的事情。”
“那之后呢?”
“成功了,咱们都能松一口气,失败了,你们就随我见父亲去罢。”宋伯元抬起头,挡了挡头上的炽热阳光。
宋佰玉自打回来,还是第一次觉得心里发堵,像二姐姐说的,她一向自私,到了这种关头,却突然佩服起自己那一向上不得台面的“弟弟”来。
她抬手挠了挠头,闷闷地对她道:“这次回来,道长允许我教你和小叶武功了。”
宋伯元点点头,“猜到了,”她往家门口台阶上迈了一步,“你若留下来帮我,就承担一分危险,你若就此远走高飞,最起码给咱们宋家留了一条上香的命,你自己选吧。”
宋佰玉还未出声,宋伯元突然转身,“差点忘了,你若是下次入宫,告诉二姐姐一声,往后的日子她会因为我站队太子而受难受苦,要她看奶奶和阿娘的面子,定要受住了。待我成功,我必学先人负荆请罪。我若失败,也只能下辈子还她了。”
宋佰玉突然上前两步抓了她的衣领,“你二姐姐还不够苦?”
宋伯元立刻双脚腾空,她不服输地去抓宋佰玉的脖子根儿,“那你说,我能怎么办?让你闯进皇宫把二姐姐偷偷带出去,然后全家为你们受死吗?”
“不能你们先走?几碗粥的事,怎么不能活?”
“三姐姐,”宋伯元突然压低声音,“先不说阿娘的病离不得汴京,你信不信,奶奶和阿娘前脚转移,宇文广就敢扣了二姐姐治咱们一个造反的罪名。你以为奶奶这么多年忍的是什么?”
宋佰玉缓缓松了手,宋伯元脚也沾了地。
她使劲儿把手里的黑布扔到她怀里,“明日来叫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得学。”
“但你喜欢她,前朝公主。”宋佰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宋伯元的手腕。
“是。”宋伯元也坦荡荡地回答她,“喜欢不耽误我做事,我还可能突然就不喜欢了,你不要把你那套黑是黑白是白的江湖理论带到汴京来,汴京没有黑白,只有中间的灰,你清醒一点。我走的是条万劫不复的路,她同样也是,我们没办法全心全意的对对方,我们都有自己身上的使命。”
“这也算是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和你探讨,你既有余力,多去兰熹坊看看初兰,你当年轰轰烈烈地救了她又一走了之,我觉得她等你到现在,值得一个真诚的答复吧。”
说完,宋伯元轻轻甩开宋佰玉的手,“选好了记得通知我。”
回身入了府门,直奔饭堂。
因着府里刚办完大宴,此刻还满哪儿都挂着新鲜通红的布。
有些亲戚想留下多住几日,导致今日的饭堂就不少的人。
她在门口缓了缓,抓了人就问:“大娘子在哪儿呢?”
“大娘子在王妃屋里问安。”
宋伯元又拔脚往阿娘那儿去,迎面撞上刘姑母和江南雪往饭堂去。
她侧了侧身,给刘姑母问了声好。
刘姑母欣喜的应了后,又推了推江南雪,小声对她道:“雪儿,你也及笄的年纪了,多和你宋家‘表哥’打听打听,可有适配你的郎君。”又转过头扒了宋伯元的手:“镇国公府太大了,雪儿想去拜访老太太,这也没寻到个路,就劳烦阿元带我们小雪走一趟,行吗?”
宋伯元看了一眼面前亭亭玉立大方得体的姑娘,轻微的点了点头,“好的,表妹交给我,姑母放心。”
她在前头走,江南雪就安静地跟在她屁股后头。
宋伯元不想对她太过严肃,毕竟是自己的童年玩伴,她率先笑着开了腔:“雪儿在这儿可还适应?”
“适应。”江南雪抬起头瞧了瞧宋伯元的脸,低声对她道:“我来的时候,碰见表嫂嫂了,看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进了只有表嫂嫂一个人在的花厅,”说到这儿她就不说了,还一脸同情般的看向宋伯元:“我想应该是闺中好友吧,不然孤男寡女间如何共处一室?”
宋伯元听到这,眉头稍挑。
她转过来问:“你看清了?确定是外头的男子,而不是咱们府上的掌柜?”
“看得真真儿的,眉细吊眼,生得像狐狸,俊俏非凡。”
宋伯元深吸口气,虽是不信景黛这么大剌剌的给她戴绿帽子,但还是有点儿莫名生气。
在她的家,见别的男子。
还不许她喜欢。
宋伯元转过身,不发一语地带着她往老太太的院里走。
江南雪却扯扯她的衣角,“‘表哥’这是生表嫂嫂的气了?那雪儿可是罪魁祸首了。”
宋伯元这时候心情正激荡着,听了她的话,只能回过头笑笑,“没有,雪儿千万不要这样想。”
刚从淮南王妃屋子里头出来的景黛,一抬眼,就看到了并肩而行的“少男”少女。
她往前头指了指,问紧跟着自己的小黑:“这位是?”
“老祖宗亲妹妹家外孙女儿,姓江,名唤南雪。”
“嫁人了吗?”景黛突然转过身看着他问。
小黑一向听宋伯元的话,大早上听过宋伯元吓唬他景黛会杀人的话后,立刻瞪大了眼,紧张得咽了咽口水,“还,还没嫁人呢,这次来汴京,想也是顺便择婿的。”
“你紧张什么呢?”景黛突然看着他笑。
这笑落在小黑眼里,顿觉阴风阵阵。
他立刻摆手,“没有,奴,奴不紧张。”
景黛看他这反应,也知道宋伯元给他灌输了什么思想。
她冲他摆摆手,“走,咱们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一遍。”
小黑立刻垂眉应下,走在最前头领路。
老太太刚起床没多久,宋伯元领着江南雪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睡花了眼,她揉了揉眼框,面露不悦地看向宋伯元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我没自己过来啊,这不是带着表妹呢嘛。”宋伯元没领悟到老太太的意思,还以为她只是在说字面意思。
“我是说,你新妇呢?”老太太端了杯茶,又将手边的茶点往江南雪那儿推了推:“雪儿吃点心。”
话音刚落,景黛就带着吃食,踏过了门槛儿。
宋伯元冷冷地看她一眼,没动窝。
背着她见男人,生气。
老太太狠狠瞪她,亲自起身去迎了,“黛儿来啦?刚不是请过安了吗?怎么又过来了。你这身子瘦的怪让人心疼的,可别再来来回回的走动了,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景黛吃力地将食盒从王姑手里拿过,提到了桌上。
“怕这天儿太热,您没胃口,想着过来陪您进食,身边有个人,也能进得多些。”她打开食盒,一盘菜一盘菜地往外端。
宋伯元一看,“正好,也带上我,我也没吃呢,”又偏过头去看江南雪:“表妹也没吃呢吧?”
江南雪刚要点头,景黛却轻轻拍了下宋伯元的肩膀,她站在她身后,意有所指道:“都是给老祖宗特意做的菜式,清淡,也不知道表妹合不合口你就问?”
话都说到这儿了,这菜是特意给老祖宗准备的,她哪有资格吃,江南雪只能把话噎回嗓子眼儿。她抬眼,两人一站一坐,那倾国倾城柔若无骨的漂亮人儿把手臂轻搭在少年人的肩膀处,看着霎是登对。
第 39 章
小小的餐桌, 拥挤着六碗八碟。
宋伯元转了个身,皱眉奇怪地看向景黛:“这么多菜总有合口的,再说了, 一早上吃清淡点好。”她腻在老太太身边,又拉江南雪坐到她自己身边,随手拿了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边塞边嘟囔:“这一大早上,可饿死我了。”
景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身上的脏污, 挑了老太太另一侧缓缓坐下。
老太太人精一样的, 一搭眼儿就发现这小两口有了问题。
她夹了几筷青菜,就称饱起身。临走之前,她轻轻推了推宋伯元的肩膀,“坐到你新妇那头去。”
宋伯元偏头瞥了一眼端正挺拔,目不斜视的景黛,立刻撇了撇嘴,“不去。”
空气凝滞,像搅不动的冷粥。
江南雪抬头看了眼宋伯元厌恶的表情,立刻抬了自己的碗坐到老太太方才的位置,“外祖母,我想坐得离嫂嫂近一点。”
景黛微微侧身给她让了个位置,李清灼见状,也只能怒其不争的应了。
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的回了榻上补觉, 这头餐桌就只剩下三个年轻人。
景黛用公筷给江南雪夹了一筷子肉,也不看她, 只盯着宋伯元问:“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江南雪立刻诚惶诚恐地放下手里的琉璃碗, “嫂嫂,我家外祖母与老太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我今年刚刚及笄,嫂嫂叫我一声雪儿就行。”
景黛轻轻撩了筷子,对江南雪笑了一下,“雪儿慢慢吃,我和你表哥有事要说,先走一步。”说完话,就站起身,看向还在狼吞虎咽的宋伯元。
宋伯元根本不搭她的腔,又在嘴里塞了一大口馒头,才边嚼边说:“你有事就先走。”
景黛挑了下眉,小黑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
倒把宋伯元吓了一大跳,她瞪他:“你干嘛啊?”
小黑蹭过来,双手拉拉宋伯元的靴管,“公子,您就听听大娘子的话吧。”
宋伯元抬头看了一眼对此不发一言的景黛一眼,咽下嘴里的馒头才问:“你干嘛了?让人那么怕你?”
小黑立刻惊恐地朝她摇头摆手。
景黛却笑了声,她弯腰亲手拉起小黑的手腕,对江南雪点了下头就带人离开了房间。
江南雪见状,立刻拉了拉宋伯元的袖子,小声问她:“表哥,嫂嫂是生气了吗?”
宋伯元抬眼,此时连景黛清瘦高傲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对江南雪摇摇头,“有什么可生气的,没有的事。”又拍了拍身边的圆凳,“小黑,坐下吃饭。”
小黑抿嘴摇头,对宋伯元道:“公子前脚刚走,大娘子就出来盘账了。今日府里人多,大娘子忙活了一大早上才认清了府上那些个亲戚,刚伺候完王妃用早膳,又到了这儿,过来伺候老祖宗。奴看得真真儿的,大娘子就吃了三根儿青菜,半个煮蛋。这倒好,直接被您气饱了。”
宋伯元抬眼,“她?”
“嗯,大娘子吃完早膳还要去府上城里的庄子店铺挨个走走,公子您再不去抓紧认个错儿,就得等晚上才能见到大娘子的面了。”
宋伯元放下筷子,仰头问他:“大娘子是不是还见了府外的?”
“是,奴一直跟在大娘子身边,听大娘子说咱们府上的旧账,有些乱。大娘子说要请个先生帮忙理一理旧账,这才着人去府外请了先生,现在那先生还在后堂账房盘帐呢,大娘子这眼看着,”他小跑着到了门口往外望了望,“像是去给算账先生送饭的。”
宋伯元沉默地闷头吃饭,见江南雪不动,还抬了头看她:“吃啊。”
江南雪立刻捧起手里的碗,眼睛却骨碌碌地转。她不想让宋伯元觉得自己是个离间她们夫妻感情的坏女人,所以正绞尽脑汁的想对策。
宋伯元吃完饭,一落碗筷。
江南雪也跟着撂了,她着急地抬眼:“表哥是去给表嫂嫂认错的吗?雪儿也想去,是雪儿的话才令阿元哥哥误会表嫂嫂的,雪儿定要将此事前因后果的与嫂嫂说清楚的。”
宋伯元看了看她,想起景黛处事的风格忙伸手拦下她,“别,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嫂嫂不是那样小心眼善妒的人,你且宽心。”
小黑着急,在门口直转摸摸。
“公子,您再不急,大娘子就要出门了。”
江南雪抬眼看了看小黑,立刻不悦地蹙了眉头。
宋伯元终于舍得从那圆凳起身了,她先是回自己从小住惯的房间换了身金吾卫的黑衣裳,才磨磨蹭蹭地往账房走。
小黑劝她:“奴看大娘子做事条理清晰,不像感性的人,只要公子真诚认错,大娘子定不会为难公子的。”
宋伯元偏头瞅了他一眼,“这才一个早上,你就时时把大娘子挂在嘴边,怎么?你是看清楚了往后是她掌家,迫不及待地换墙头了是吧?”
小黑轻“啧”一声,“公子又说这种话,奴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宋伯元低头笑了笑,眼看着到了账房门口,却被两个全副武装府兵模样的人拦下了去路。
“姑爷止步,我们小姐说账房重地,严禁姑爷出入。”
宋伯元扯了扯嘴角,看向那人,“真是怪了,我在自己家,还得听你们小姐的吩咐是吧?”
小黑又扯她:“老祖宗今早上默许了的,理不清的旧账都是公子你从前的花销。”
宋伯元这口气直接横亘在嗓子眼儿,她插了腰站在那儿往里望了望,又仰起头看了看日头,对小□□:“我忙着上值,你进去陪大娘子去吧。”
小黑对她苦了脸,“行倒是行,但账房奴也进不去啊。”
“你的意思就是,”宋伯元突然转向他,“一早上你家大娘子我妻子和一个府外的男人在一个屋子里查账,没人看得见他们在做什么是吧?”
“是。”小黑点点头。
宋伯元立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眼前的府兵,头一个往里冲。
小黑见状,也跟着推了人进去。
她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那账房门口,刚要伸出手去推,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王姑过来应门。她打开房门,见是宋伯元立刻脸一黑,“刚才姑爷不是不愿意与我们小姐说话吗?这怎么还硬闯呢?”
宋伯元站在原地,眼前被王姑挡得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算盘的清脆打珠声。
她直接朝里头喊:“景黛!”
珠声停止,景黛起身走到王姑身后。
她轻轻拍了拍王姑的肩,自己走到前头来,冷淡地问她:“你来作何?”
宋伯元向前跨了一步,手轻搭在景黛的腰间,脖子抻得老长,往屋子里头望了望。
屋里的男人坐姿端正,与景黛的坐姿如师出同门。
他轻轻搁了手里的笔,笑着朝她一拱手,“草民张焦见过国舅爷。”
还真是个美男子,脸窄飞眼,一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相。
景黛侧了侧身,手覆在宋伯元的手上压实,她仰起头沉声问她:“吃完了?”
宋伯元点点头,另一只手将景黛直接掉了个个儿,落在张焦眼里,就是那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在幼稚地向他宣示主权。
张焦轻轻笑了笑,又低下头拾起手边的毛笔认真写着什么。
宋伯元见张焦没反应,心也放下去一大截,不是什么从前的情郎就好。
她欲松开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景黛死死按着。
景黛对她挑眉,用口型问她:“谈谈?”
宋伯元摇头,她用力将手从景黛的手底下抽出来,“我忙。”
景黛眯了眯眼,却不由分说地抿起嘴,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伯元:“跟我过来。”
宋伯元直起身,看景黛那要杀了她的表情也有点儿怵得慌。她立刻扬起眉毛骂骂咧咧地跟上:“真烦,有什么事就在外面说呗,还非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诶。”
张焦的笔顿了顿,又继续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王姑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觉得小姐越来越不像小姐。似是变得柔软,更有人情味了,却也更加易碎难懂。
宋伯元被景黛一把拉进后头装账册的小库房,景黛冷脸推她,“我这头你还没摆平呢,就想着勾搭表姐表妹了?”
宋伯元冷笑一声,“您真搞笑,你还肆无忌惮在我的家挡我的路,与外男厮混呢。”
景黛静静地看她,等她发泄般地说完后,才摇头:“你不要泼脏水给我,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张焦是我的谋士,我请他过来帮我理账,有何不妥?”
宋伯元翻了个白眼,“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讲不过你。还有,”她对景黛伸出根食指:“我和表妹清清白白的,你不要瞎说。”
景黛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宋伯元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脸老早就刻进了脑子里,此刻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
她却有股冲动,她想囚…禁了宋伯元,想让她桃花潋滟的眼里只有自己。
手上攒了劲儿,她拉宋伯元越靠越近。
直到气息缠到一起,周边的空气变得炙热。
宋伯元的手不知不觉地扶在了她的后腰上,景黛立刻缩了缩,宋伯元将她揽到自己面前,鼻尖碰着鼻尖地沉声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景黛却不守规矩地重重咬了口宋伯元的鼻尖,她趾高气昂:“晚饭,回来吃吗?”
宋伯元抬头,“嗯?”
“我说,你晚饭,要不要回来陪我吃。”
“不要。”宋伯元摇头,“晚上我和三姐姐在外头随便吃点,然后跟着三姐姐练武去。”
景黛低头想了想,习惯性地把双臂搭到宋伯元的后颈。
宋伯元那个角度看她,卷翘的长睫毛,异于常人的肤色,紧紧抿起的薄唇,唇上有些水润。
她咽了咽口水,循着动物本能,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
景黛扬眉,宋伯元愣住。
热意爬上耳尖,她嗖然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故意的。”
景黛仿佛忘了眨眼,她就那么愣愣地看向宋伯元,有些无措又像有些惊喜。
小库房里的空气越来越稠,似是稠得宋伯元抬不起步子。
她面红耳赤地正对着景黛站着,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真的。”
景黛这才重新回了魂儿,她抿了抿唇,那动作显得色情又暧昧。
宋伯元有些脚软,她想掠过景黛直接往门口去,却被景黛一把拉了回来。
景黛推她一下,她后退一步,直到热气腾腾的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景黛的手指冰凉,顺着她的鬓角缓缓划到下颌角,眼前突然一黑,唇上被人狠狠咬住,宋伯元立刻慌张地抱住景黛的背,景黛却像个小兽般只管满足自己,她两齿轻轻一搓,有发涩的味道盈满口腔。
宋伯元痛地轻呼,“景黛。”狭小的空间,粗重的喘息声,两边的木架子冰冷地把她们两个夹在最中间。
景黛咬过人后,又用唇细细柔柔地安慰她。
直到痛意渐渐消散,宋伯元夺回主动权。她伸长手臂将身边架子上的账本尽数刮倒在地,又着急地抱起景黛坐到架子处。她踮起脚去吻景黛的唇,手跟着从景黛的衣领处,伸进去。
木头打得架子有些受力不均,眼看着要顺着宋伯元的力气倾倒,宋伯元忙重新抱起景黛,止了这段要擦枪走火的吻。
景黛的胸脯正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脸也变得粉红,她呼吸急促,手搭在宋伯元手臂上,整个人瘫进她的怀里。
宋伯元有些心口子发酸,她抱她蹲下身,轻轻拍她的背,“好点了吗?慢慢的,听我说,吸气,呼气,吸气…”
景黛在这种时候一向很乖很听话,她随着宋伯元的频率呼吸,直到渐渐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两人就窝在两间架子中间狭窄的空地上,宋伯元顺顺她的背,又抬手帮她擦擦汗。
等到景黛终于脸色正常后,宋伯元笑话她:“你那些下属知道你连接个吻也容易被自己憋死吗?”
景黛狠狠翻了个白眼,只是这种气氛下,那白眼更像一种调情手段。
她攥紧了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胸前凌乱的布料。
宋伯元随着她的视线下移,忙手忙脚乱地帮她理好,嘴上还在求饶:“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景黛狠推了她一下:“你不是要去上值吗?赶紧走。”
宋伯元这回有些机灵,她没动地方,还从怀里掏了一块儿粉红色的小糕点,“奶奶那一桌子我都尝过了,就这个最好吃,我特意留了一块带给姐姐的。”
景黛轻嗤一声,两指相交,捏紧了那快要散架的糕点。
她问宋伯元:“你见你表妹,也想亲她吗?”
宋伯元的头摇得拨浪鼓般,“哪有的事,那不是混蛋吗?”
景黛这才咬了一小口那糕点,评价了句:“一般。”
宋伯元从景黛身后蹲起身,双臂搭在景黛胸前,头凑过去问她:“那你喜欢吃什么样的?”
“都一般。”景黛说,又抬起手臂将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小糕点举到宋伯元面前,宋伯元忙伸了头吃掉。
她咂嚒了几下嘴,“挺好吃的啊。”
景黛突然回过头,双臂打开,紧紧搂住宋伯元的脖子。
“你要是真做了混蛋,我就将你和那江南雪剁成肉泥,合起来做成肉包子,扔给野狗吃。”她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道。
宋伯元显然无福消受这种温情,她指尖发麻,脸颊发热。
“我刚和她说完,”
“说什么?”
“我说她嫂嫂,也就是你,不善妒不小心眼儿。”
“……”
第 40 章
快要走出小库房时, 宋伯元又回头检查了遍景黛身上的衣裳。
她上手这扯扯,那弄弄,才终于满意地走出门去。
王姑跪坐在张焦身旁的空桌边, 正抿着嘴磨墨。
宋伯元先走出来,王姑立刻停了手,张焦也顿了下笔, 抬起头望过去。
她的唇上有一块儿明显的暗红色。
景黛走在宋伯元身后,她随着两人的目光看过去, 眯起眼从身上掏了块帕子塞到宋伯元怀里, “嘴唇破了,擦擦。”
宋伯元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匆匆看了眼他们,立刻弯了腰小跑着走出去。
小黑在她身后追了几步,愣是没追上。
宋伯元手里握了那帕子,低头看了眼,是绣着两只小鲤鱼的淡青色手帕,没舍得用,把它揣进了怀里。
她就顶着那让人误会的痂,匆匆跑去了金吾卫。
照例是肖赋按字号点名,轮到宋伯元时,他漏过去点了下一个人。
直到所有人撤走后,宋伯元跑到肖赋面前:“你没点我的名。”
“是吗?”肖赋装模作样地瞟了眼手里的点名册子, 才撇了撇嘴,“我故意的。”
宋伯元:?
“为什么?”
“你有脸问我为什么?”肖赋收了手里的册子, 手指朝下指了指:“我问你, 贾磐呢?”
“不知道。”
肖赋白她一眼,用手里的册子把她推到一边, “滚蛋。”
宋伯元却不动,她死盯着肖赋:“你这话没意思,既然不想说,不如咱们两个打一架?”
肖赋抬眉,眼皮一掀,笑了。
他指指宋伯元又指指自己:“咱们两个?”
“嗯。”宋伯元挺了挺,学景黛那样端着。
“你不怕被我打死?”肖赋随手扔了那册子,两手相交转了转手腕看向她。
“不怕,怕的是你不用尽全力呢。”宋伯元说,她小跑着走到金吾卫空旷的校练场边,拿起鼓架子上的鼓槌,甩了个漂亮的花儿,又抿起唇“咚咚”地打了几声,“我要挑战肖左将!直到我打赢他为止,日日不停。”
金吾卫里的挑战不同于外面的,赤手空拳一对一,直到有人求饶,否则不死不休。
肖赋走到校武场的比武台上,手背在身后看宋伯元上上下下的乱窜。
金吾卫没什么要紧事的甲字门与乙字门竞相往这边涌来。
“你真不怕死?”
“怕。”
“……”
虽是可以随时喊停,但问题也在这儿,人不知道自己的极限,总以为再扛一扛,再扛一扛,就能翻盘。但大部分都是扛到自己整个人承受不住,最后死在比武台上。
肖赋有些怵,宋伯元是殿下名义上的夫君。说白了,他下手轻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好哥们张焦,下手重了,又没办法在殿下那儿交代。
烈日艳阳,肖赋的汗渗透抹额,顺着侧脸往下滴。
他甩了甩手,看向宋伯元。
她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正站在比武台一侧做拉伸动作。
孙星像个闻到腥味儿的猫,甫一听说这事,立刻拉了祁卜跳去台上看热闹。
肖赋将手里的汗抹在自己的衣裳上,给孙星使了个眼色,孙星立刻兴奋地用自己手里的剑把敲了下身边绑着黑布的铜锣。
“呛”的一声。
肖赋没动,等着宋伯元送上门来。
宋伯元下盘稳,这事肖赋老早就知道。他紧盯着宋伯元的走位,右手腕不自觉地在转动。
宋伯元眼睛一眯,五指握成拳就往肖赋那儿冲。
“咚。”
她还保持着冲过去的姿势,肖赋拉了她的手腕,顺着她冲过来的方向一甩,宋伯元就一下子趴在台子上。
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她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立刻朝肖赋摆了摆手:“今日到此为止,明日我再来。”
肖赋蹙眉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她葫芦里打的什么算盘。
孙星偷笑着撞了撞祁卜的肩膀,“咱们这小公子,还是个不服输的。大梁能打赢肖左将的人,一个手都数不出来吧。”
祁卜瞪他一眼,立刻冲过去拍拍她的衣裳。
肖赋很快就消失在比武台,人群也跟着散尽。金吾卫的人都习惯了肖赋赢,只是如此悬殊的实力,令他们并没有什么想讨论的。
金吾卫屋顶上一排吻兽边蹲这个人,她缓缓站起身,还是没人察觉出她的气息。
她站在瓦片上,模仿方才肖赋对付宋伯元的招式。一招尽,她利落地收了手。
宋伯元抬起头看了看,顶上那人立刻蹬瓦走了。
她丧眉搭眼地将手臂搭在祁卜的背上,“谢了。”
祁卜抬起脸,对她幽幽道:“二十年,公子也许能达到肖左将此刻的水平。”
宋伯元摇摇头,“两年,”
“什么?”
她对祁卜挤出一丝笑意,“没什么。”
她走不动路,祁卜扶她直接坐在坚硬冰冷的比武台上。
孙星靠过来,蹲在她身边,和她闲聊:“公子别气馁,肖左将刚到金吾卫的时候,师兄们都不服,肖左将就摆了擂台,日日夜夜不休,整整打了七七四十九日,整个金吾卫才认可了肖左将。”
“肖赋?”宋伯元抬眉,她还以为景黛安插他入金吾卫很顺利呢。
“是,自打肖左将入了金吾卫后,贾磐前辈就开始偷偷往外边的军队里输送咱们的人。”祁卜说。
“怎么?他是觉得我有朝一日能用上军队的人?”宋伯元自嘲。
“不知道。”祁卜摇头,“不过好在,公子救出了贾磐前辈。”
宋伯元眯起眼,想到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点。
若整件事,都是景黛策划的呢?她要贾磐消失在宇文广眼皮底下,才让她那么顺利。不然贾磐在地底下被囚了那么久,为什么没人发现。
她抖了抖臂上的鸡皮疙瘩,稍微往祁卜那儿靠了靠。
“那你们说,宇文广若是知道贾磐前辈的事,他会怎么做?”
孙星快速眨了眨眼,“杀了吧。”他又偏头碰碰祁卜的肩膀,“你觉得呢?”
祁卜摇摇头,“若我是宇文广,我定会留贾磐作引,牵扯出所有宋家军。我猜贾磐前辈在地下活了这么久,该是没撬开嘴。其实我们要不是在金吾卫里碰上公子,我们也不会私下联系各位前辈的。”
宋伯元垂着头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贾磐被救,接下来宇文广会怎么做?”
“找个由头,给宋家人定罪。最好是那种,无法翻盘的大罪。”祁卜随手捡起一小石头,在地上坑坑洼洼画了两个圈儿。
一个圈儿点了点,“这是金吾卫,”又在稍大的另一圈儿点了点:“这是皇宫。”
“宇文广从前只是怀疑宋家人,贾磐被救,不就是实证了吗?这世上谁有机会还愿意铤而走险的去金吾卫地牢里救人?还不就是刚入金吾卫的公子?”他顿了顿,又在大圈儿那点了点,“直接动公子,好像是没什么说服力,公子是他师父的唯一嫡孙,他若是无缘无故给公子定罪,定会在史书里落得个残暴昏君的名声。他本就来位不正,若没有宋鼎将军唯一亲传弟子的身份,那年谁问鼎皇宫还未可知。所以最好的切入点,就是宫里的庄贵妃,贵妃娘娘一旦惹上事端,公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只要公子动了,宇文广就有说头了。”
宋伯元咬了咬牙,对祁卜道:“这里头假如我再给你加一个人呢?比如说,我说的是假如,有个前朝公主,她没死,为了给父兄报仇,回到汴京。她一手策划了营救贾磐的事,你猜她是什么心理?”
孙星听完她这话,完全蒙圈了,也跟着看向祁卜。
祁卜垂眉想了想。
“三皇子已被贬,若是那位前朝公主参与了,那下一步就是东宫。东宫太子,我想想,”他紧紧皱起眉头,手里的石子在稍大的圈那儿砸了砸,“借公子之手,救出贾磐,对她自己没什么必要,杀了就得了。来这么一大圈只可能是一种原因,”他扔了手里的石子,“离间东宫。”
宋伯元中指挡在额头处,偏头看向他:“我已向东宫示好,宇文广会怀疑东宫想要借我的地位,调遣宋家军?”
“正是。”
宋伯元轻“嘶”一声,又伸出手指了指肖赋,“若肖左将是她的人呢?肖赋看守不利,他会被定罪的呀。”
祁卜蹙眉,看向宋伯元:“那这事就坏了,她是想把公子您光明正大地推出去。”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坏处是公子由暗转明,一步错万人血。好处也有,镇国公府以后就再不是没用的国公府,而是名将之门。”
“对她有什么好处?”宋伯元眯起眼问。
“她可以一直躲在公子背后,等汴京的水再浑一点,立刻跳出来,从里到外整个推翻宇文广的朝廷。”
宋伯元嘴唇发干,立刻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她手指抠在石台的边缘,又说:“金吾卫曾经有种毒,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竹筒土烟,毒性很烈,孩童被毒,会一直伴随着她长大,使她一辈子都惧冷体弱手指冰凉。”
“有,”孙星蹲下身,从自己怀里掏了个暗绿色竹筒塞给宋伯元,“就这个,失骨散。”
“有解药吗?”
“有。”他点点头,“但很麻烦,北境雪山水打底,南湖万年鳖首作引,琉球碧萝草,高丽冒肩花,与胡族匹秋氏的血一起打碎,熬上六六三十六天,剩的那点黑糊糊就是了。”
祁卜在一边点头:“他的意思就是,没有解药。”
宋伯元抿唇,“为什么?”
“先不说别的,胡族十三年前大乱,匹秋氏已全族阵亡,哪来的血作解药。”祁卜轻声道。
“一个婴童都没留下?”宋伯元不甘心地问。
“政权更迭,哪儿能留呢。谁不知道,春风散尽,野草又生的道理。”
宋伯元砸砸嘴,抬起头问孙星:“那没解药能活多久?”
“撑死了能到二十五,还得是各种灵芝仙草堆起来吊着命。”孙星回。
宋伯元蹙起的眉头就没松下去过,她快把石台下那块儿的粘合物抠没了,还是不敢信景黛竟然真的没几年活头了。
她不在乎景黛利用她,对自己利用景黛也没那么内疚。
只是听说景黛快死了时,还是会觉得难过。
她从石台上颓败地起身,“孙星,我能拜托你件事吗?”
孙星抬头,“公子说。”
“琉球的草高丽的花,你能不能为了我去一趟。”她默默垂下头,“我知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好好去了不一定回得来,但,”
“好。”孙星突然打断她,“我今日就启程。”
“为什么?”宋伯元问。
“什么为什么?”孙星扬眉。
“你为什么这么听我的话?”宋伯元问。
孙星笑了笑,“当年我还是个玩儿泥巴的孩子,我母亲病危,家里家徒四壁卖无可卖,宋尹章上将军带兵路过帮我请了郎中,还认我作义子。虽然我那享不得福的老母亲还是没救过来,但我好好地把她有尊严地送走了,我觉得这就够了。”
“我父亲?”
“嗯。所以金吾卫这么多年只有左将,没有上将,是因为谁做上将,都会被人挑战到自愿下台。就算宇文广塞进来千百个饭桶,我金吾卫最赤诚的热血也不会被染黑。只要李清灼将军还在这世上,我们就会一直坚信着宋家会带我们;带百姓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坚持这无用的上将之位,死了不少人吧?”宋伯元沉声问。
祁卜垂下头,“就算只留下最后一人,金吾卫的传统也绝不能丢。”他抬了手拍了拍孙星的肩,“走吧,我去帮你收拾行囊。”
宋伯元只觉难过,难过的是那么多人为宋家抛头颅洒热血,难过的也是不管政权再如何更迭,老百姓还是过不上好日子。
她快走几步拽了拽孙星的手腕,“算了,算了,别去了。”
“公子说的前朝公主是大娘子吧?”孙星回首问,往常潇洒的两根额间两侧的须发,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既是对公子重要之人,吾等自心甘情愿。”
宋伯元轻轻摇头,她红着眼,忍着心里的痛,“都是我编的,不要去。”
——
下了值,宋伯元被宋佰玉按照肖赋的手法,摔了千八百遍,直到她终于看清了宋佰玉伸出手的起势。她临时转了个方向,手轻触宋佰玉的手,借力手肘上扬,宋佰玉一仰头,躲过宋伯元的手肘。
她后退几步,朝宋伯元拍了拍手,“行了。”
宋伯元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问她:“你去见过二姐姐了吗?”
“去过了。”
“二姐姐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宋佰玉递了水壶给宋伯元,“她那人你还不知道?为了宋家命都能不要,还怕什么委屈?”
“不是。”宋伯元往自己喉咙里灌了一大壶水,才继续道:“其实二姐姐对命更舍得,委屈才要咬着牙忍着。你记不记得,二姐姐小的时候什么都怕,就算见到野蝴蝶落在身上都要哭,你还没心没肺地在她身边笑。”
宋佰玉笑笑,“你也觉得二姐姐可爱吧?”
宋伯元白她一眼,“二姐姐才是咱们宋家最坚强的人,明明咱们才是胆小鬼。”
怕的多了,才集体狠心将二姐姐送进皇宫,给宇文广欺负二姐姐的机会。
明明二姐姐是整个宋家最娇软可爱最需要保护的人,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咬牙入了宫,用她瘦削的肩膀为她这几个没用的“弟弟”妹妹撑起一片喘息的空间。
胆小的从来不是二姐姐,自私的一直都是她们。
宋佰玉沉下脸色,抬眼看了看早黑透了的天。
她无声地靠在石狮子边。
宋伯元垂下手,朝宋佰玉道别:“我先走了,饿了。”
宋佰玉回首,一直亮晶晶的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的缘故,变得暗淡无光,她朝宋伯元轻扯了下嘴角,“回去时,手脚放轻点。”
她笑着嗔她一眼,“你没事看着点宫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通知我,但切记,千万忍住了手,不要露面。”
“知道。”宋佰玉下颌一扬,“滚蛋吧。”
眼看着快到了雄鸡打鸣的时辰,宋伯元偷溜进离卧房最近的景黛的小厨房。
她这儿翻翻,那儿看看。
愣是没找出什么人类能果腹的东西。
累得不想动,她坐在烧火时用的板凳上,头往土墙上一靠,困得睁不开眼。
木门突然被人拉开,“是因为累,还是不想见到我?”是景黛的声音。
宋伯元费力抬眼,景黛肩颈端直,挺拔地立在门框中间。清清浅浅的月光洒在地上,也洒在景黛好看的侧脸。
她朝她摆了摆手,“过来,抱抱。”
景黛愣了一瞬,才拔脚往宋伯元那儿去。
花香与药香混杂,是专属于景黛的味道。
景黛边盯着她边缓缓在她面前蹲下身。
宋伯元回头看了眼烧得黑不溜秋的灶坑,立刻将手臂轻轻搭在景黛的腋下,她跟着缓慢起身,两人就站在小厨房的大灶边。
她人靠过去,在景黛的脖颈间狠吸了一口。
景黛躲了躲,她说:“痒。”
宋伯元抬了头,手掌覆在景黛的手上,她拉着她进了两人的卧房。
她边脱掉身上早弄脏的衣裳,边对景黛解释:“怕弄醒你,困得睁不开眼才躲在那儿的。”这话其实是她在安慰自己,她清楚地知道她明明是害怕面对景黛,害怕景黛真的在她眼前死去。
景黛端正地坐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伯元。
直到她换好了睡觉时穿的轻薄衣衫,景黛立刻坐上床塌,还贴心地往后侧侧。
宋伯元对她抱歉地笑了一下:“我身上脏,在小榻上窝一会儿就得了。太累了,明早再洗。”
小榻在两人卧房的外间,平时是供侍女夜间伺候打盹儿的地方,她们俩夜间都不需要侍女,所以平时那小榻上一直是空着的。
景黛却冲她摇头,“都抱过了,什么脏不脏的。”
宋伯元还是闷头往外间去,只是屁股刚搭在小榻上,景黛立刻拿了被子紧跟在她身后,出现在她面前。
屋里的地灯被景黛熄灭,里外里一片黑。
只有那不太亮的月光,还尽职尽责地陪着她们。
“你过来干嘛?”宋伯元躺下,冲她摆摆手,“回去睡觉。”
眼前一道黑影,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景黛闷头就往宋伯元身上叠,她将被子不管不顾地蒙到两人头上,“挤一挤,你身上热乎。”
宋伯元困得折腾不起,只能手揽着景黛的腰,闭着眼拍她,“好,我拍你睡觉,”她抬起手,一拍一拍地:“谁家小孩儿不睡觉的话,会被山上的老虎吃掉哦。”
“我不是小孩儿。”景黛认真纠正她。
宋伯元笑了笑,就连扯起嘴角都会累。拍着拍着,倒把她自己拍睡着了。
景黛察觉到她腰上的手,正慢慢滑落。
她紧张地抬眼看了看宋伯元,听她呼吸平缓,又自己费劲地手握向宋伯元滑落的手,将她的手搁到自己腰上。
觉得满意了,才扭了扭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
宋伯元前半晚差点没被宋佰玉摔废,梦里是头顶的天正以恐怖的速度朝人群压下来。
身边是祖母和阿娘小叶,宋伯元立刻找了梯子站上宋家最高的房顶,抬起手妄图以一己之力撑住塌下来的天。
转瞬之间天就塌下来,宋伯元的胸腔立刻被压碎。
她费力的喘气,偏头,祖母和阿娘小叶全都被那天压得血肉横飞,她痛得哭出声,声音又把她自己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眼角还挂着未散尽的眼泪。
景黛趴在她身上,眼里都是恐惧。
见宋伯元睁开眼,立刻委屈地憋嘴,“你哭什么啊?”
宋伯元又合上眼,手掌抬起,轻拍了拍景黛的背,“谁家小孩儿还不睡觉?我一会儿就把她扔山上去。”
“我不是小孩儿。”景黛依然一板一眼地纠正她,还扒着她的衣领问:“你哭什么啊?”
宋伯元闭着眼摇头,手搁在景黛腰上,再不搭腔了。
景黛抬了手戳戳她的小梨涡,又挤了挤她的脸。
见她还不出声,才费力抬起手臂,用自己的袖子将宋伯元的眼泪轻轻柔柔地擦了。
“景黛。”宋伯元突然出声,把景黛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回:“什么?”
“你知道你身上的毒怎么解吗?”
一瞬间的安静,直到雄鸡啼鸣。又该起了,宋伯元是又困又乏又累又饿,她费力支起自己的双眼,强迫自己认真看向不管何时何地都漂亮的景黛。
“知道。”景黛答,“但是,凑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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