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冷月照屋脊, 双影不觉苦。
景黛刚刚熬过了初一轮的刮骨疗伤,此刻手上提着油纸包好的肘子,正无措地盯着不许她靠近的宋伯元。
宋伯元浑身竖满了刺, 那双通红的双眼直勾勾望过来,即使知道她看不见,还是觉得心生慌惧。
景黛将冒着喷香热气的肘子随手搁到一旁, 又矮下身子缓缓地趴伏在地上,学着往常宋伯元发疯时学野狗护食时的样子, 四肢着地, 小声地朝那头奶声奶气地“汪”了声。
宋伯元便收起了浑身的倒刺,她眨了眨眼,面对这样的景黛她实在是再难混蛋,便野兽扑食般掠过地板上的景黛,一掌拍在了那香喷喷的肘子上。
景黛不燃灯,只借着月光看宋伯元用牙齿咬破油纸,狼吞虎咽地撕咬她手里的吃食。
她缓缓从木制地板起身,没顾自己身上的褶皱,只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白色的帕子,趁着宋伯元大口嚼肉的时候,一把抹在她唇上。
“好吃吗?”她无济于事地抹完后,双眼弯弯地看向宋伯元,像是真的很关心这肘子炖的是否真的入味似的。
宋伯元撅起那被擦完又在下一瞬变得油污的唇, 含糊其辞地答了句:“姐姐坏坏。”
景黛这才安心了下去,她对宋伯元的情绪敏感, 离得近了, 也没感知到宋伯元再抗拒她的意图后,便凑过去抱紧了宋伯元的头, 任那又脏又污的小油手一掌印拍在自己素白色的衣裳上。
“姐姐怎么坏了?”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唇抵在宋伯元早红透了的耳廓边,似咬似舔地问她,“姐姐待阿元还不好吗?”
宋伯元被瘦弱的景黛夹在怀里,总觉得她若真的应了她这话,自己的耳朵便不保了。于是她轻挣开景黛的怀抱,提手就把被自己啃得奇形怪状的肘子抵到景黛嘴边,边大张着嘴给景黛示范如何开口边兴冲冲急吼吼地看她。
景黛便在这时候起了疑心,她低下头小口抿了嘴入口即化的肉,随后抬起脸迎着宋伯元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回去,“是不是知冶偷着告诉你什么了?”她提唇扯过宋伯元手里的热肘子,用落在桌边的油纸胡乱包裹了一通后便随手扔回桌上,“来,偷偷告诉姐姐,姐姐不告诉知冶。”
宋伯元没理会景黛眼里一闪而逝的怀疑,便顺着这话题缕杆爬了上去。
“知冶说姐姐要元元穿裙裙,元元不要在姐姐面前穿裙裙。”
景黛眉梢扬了扬,她笑着用帕子蹭了蹭宋伯元的脸,自然地开口问她:“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宋伯元心里那根紧张的弦一下子绷起来,她点头又摇头,嘴里开始天南地北地瞎嘟囔:“他还说姐姐要给元元做一个大球,把元元绑起来,不给饭吃。”话音刚落,人便像刚被主人丢开的小狗般一下子扑过来,“知冶坏坏,姐姐不坏。”
景黛起了疑心,便要千百种方法去认证心里所想。
她面上不动声色地陪着宋伯元瞎胡闹,暗中却偷偷拜访了观里那几位闲得没事的高手,又怕她自己临到现场心软,索性告诉他们等她去给黛阳守墓的时候再去试探。
黛阳死在最是和煦温暖的春日,连墓穴都安排在繁盛的花草间,一如黛阳的人生观,要享乐人间,死了都要香气环伺。
到了日子,公鸡刚刚打鸣,景黛便一个人提着一篮子的黄纸钱悄悄离开了房间。宋伯元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要试她。
人懒懒散散地从榻上起身,第一时间就想着去找知冶玩。只是她那不离身的小棍子刚探出房间门口一个小头,她便透过那红布的光看到对面几个人正带着凝重表情紧着打量她。还多亏她战场上浸淫多年,临危不乱的作风自是多年未改。她索性直接在那红布里合上眼,小心地抬腿迈过门槛后,便朝外头大喊道:“知冶,知冶,快来给本将军上早点。”
知冶就站在那几个人身后,她方才看得最是清楚明白。
嘴上不闲着,脖子上顶着的那个闲散脑子也终于在踏进这座道观大半年后开始疯狂运转。
知冶就是景黛的手足,他最听大脑的调遣。所以这整件事不难看出,这是景黛特意给她设的局。好在景黛也只是疑心,并没认真要挖坑给她挑,毕竟她本人没在,也没人看得出她与正常的宋伯元有何相似之处。
所以当第一道利刃直勾勾地冲着她的眼睛而来时,她没有躲。她就站在原地等着,直到利刃带起的剑风吹过她额前的青丝,她才皱着眉头蹲下身去边重砸自己的耳朵边对着外头大喊:“知冶,知冶,胡族那老秃驴杀过来了!快带着我景家姐姐走,快,快!”
她胡乱得拍打自己的双耳,眼看着那手没轻没重的,知冶有些看不下去,他走到她身边利索地蹲下去,一手禁锢住她的手腕,垂下头去对她轻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小姐已经安全了,姑爷不要怕。”
他这样说了,宋伯元便停了自己的嘴。她闭着眼睛仰起头,不知道知冶的头在哪个方向,索性就这么仰着小声问他:“安全了好,安全,等本将军的救兵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日日担惊受怕的日子了。”看着又像是怕知冶不信似的,她又小声嘟囔了句:“真的,我很厉害的,叫景家姐姐千万别嫁给别人。”
知冶已经习惯了宋伯元发疯时嘴里胡乱的时间线,他便边拍着她的背边温声细语地哄她:“知道,知道。我们小姐洞察千秋,什么都知道。姑爷昨个夜里是不是偷偷起夜了?”
宋伯元眉梢一扬,心里暗诽:这时候是该说这件事的时机吗?
知冶没管她,继续小声道:“姑爷起夜,一直都是小姐跟着的。她尊重姑爷,跟着也只是远远地看,恐姑爷在道上受伤,就连她最难捱的那几日,也是日日都不落下的。”
宋伯元知道这事,所以有时候她会故意在道上绊一绊,摔一摔。只是不管她是绊或是摔,跟在她身后的景黛都没有上前来拉她。
景黛一直是这样的人,她怕她来扶的时候,恰巧是宋伯元清醒的时候,怕她过来会刺激到宋伯元自己骄傲的自尊。这事每每发生在夜里,也正是脑子混沌的时候,平时没细思量,如今被知冶拿到大白日里来说,宋伯元便只是心酸。
心酸景黛这一生,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没有顾及到她自己,更是因她自己没顾及到她最爱的姐姐黛阳而一直背着那内疚。人有情绪的入口却没发泄的出口,连健康的日子都难捱。
宋伯元便抓着知冶的手臂缓缓起身,她摆正手里拐棍的位置,朝自认为知冶的位置那处偏过头去,咧着那口小白牙朝知冶笑得猥琐:“姐姐羞羞,姐姐看元元起夜。”
知冶冲着对面形色各异的几人默默摇了摇头,一手去扶宋伯元的小臂,一手去门后够了个藤椅出来。
椅子搭在门边檐下,他施力扶宋伯元坐到那藤椅上去。
“姑爷且在此等一等我,我这就去厨房给姑爷带姑爷最喜欢的肉肉吃。”
宋伯元便松开紧捏着拐棍的手,她胡乱地拍掌,连口水都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适时地流出来,任谁看,都是一个漂漂亮亮却命运多舛的痴傻儿。
知冶怀里掏出块玄黑色的帕子,一看就是找人新打的,他站在宋伯元身后给她仔细擦唇角,待宋伯元的下巴重新变得干燥后,他对着对面那几位不忍心地摇了摇头。
可是那几位哪是好相与的,黛阳御下与景黛分外不同,景黛御下的方式是宁可牺牲小我也要保全大局,黛阳不一样,黛阳的方式是,不管伦理,不论道德,她只要身边人开心幸福便是。黛阳的遗命虽然是他们离开道观也可,不离开也行,但他们还是都选择了在此陪伴殿下到死。临危的黛阳只对他们请求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的死不要去通知景黛,另一件事是,若是景黛有朝一日真的回到观里,希望他们可以像效忠自己那样誓死守护观里的景黛。
他们对知冶没有感情,对宋伯元更没有。既然景黛下了令,他们便要笨拙地着手去做。即使那命令不高雅不重大,他们还是认真地执行。
所以等知冶去了厨房后,宋伯元的眼睛便时不时地被戳上一戳,有的时候他们故意用了大力,那剑锋擦着宋伯元的鼻梁滑上去,宋伯元便也不忍着,手里的拐棍作银枪,甩出一道漂亮的枪花后,抬手就迎着方才剑刃过来的方位狠命戳回去。
“戳死你这老秃驴,还敢对你宋家爷爷使阴招?”
她铿锵地对着空气吼了这么一吼,倒把托着托盘过来的知冶狠狠吓了一大跳。
知冶拨开挡在身前的几位爷,老母鸡护崽似的将宋伯元挡到自己身后,无声地指指托盘里的饭菜对对面几人摆了摆手。
对面几位大墙离开后,知冶忙按住宋伯元手里的拐棍,一把将她推回到藤椅上坐好。
“姑爷闻到没有?香香的烤肉哦,”说罢,他便从梨花木的托盘里随手拿起一烤羊腿,根部裹好了价值百两的宣纸后才将那羊腿塞到宋伯元的手里,“吃吧,还有呢。”他蹲在她身侧,来回倒腾了几下自己无知觉的脚面。
宋伯元慢条斯理撕下一条肉丝后,突然对他开口道:“景黛去哪儿了?”
那话太过于直白,知冶也没看她,垂着头想也不想便答了:“给黛阳殿下守墓去了,要三天三夜不回来呢。”
答完了话才猛地抬起头看宋伯元的脸,“姑爷清醒着呢?”
宋伯元便将羊腿准确无误地扔回到那托盘里,她凑到知冶身侧,抬手打了他一巴掌后,小声在她耳边问了句:“那几位爷都散了?你看看四周。”
知冶莫名其妙地听她的话看了一圈儿,看完后才对她摇了摇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直接开口回答道:“都去进午食了吧。”
“那好。”宋伯元又往知冶的方向靠了靠,“知冶你听我说,脸上不要做任何表情。”她扒着他的肩,“景黛不信我,那几位爷便要没完没了地来试我。我没有自信可以一直绷着那根弦,便只能铤而走险一劳永逸。我一会儿自己往外走,你千万不要跟着,半个时辰后,你去请那几位爷下山去寻我,景黛不回来,便不要让她知晓。”
宋伯元这么一大通流利的话说出来,知冶才终于像见了鬼似的反应过来,“姑爷真是装的呀?”又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四周,边帮她擦嘴边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姑爷可真行,那姑爷那眼睛,也是装的咯?装的怎么还那么红?”
“之后我再慢慢与你细说,你只要按我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听了她的话知冶便一肩撞开她的手臂,“想都别想,我此生都不会背叛小姐的。”
宋伯元着急,她手上没轻没重地去拉知冶的衣领:“你要表忠心,前提条件得是人活着吧!知冶,你听我说,”她着急,手背上便起了满满的青筋,箍得知冶要扒着她的手才能呼吸。
“景黛不想成为宋伯元的累赘,那光鲜亮丽春风得意的宋伯元便留不住她。只有像我这样,我疯我盲,我像需要空气和水那样需要她,她才肯愿意为了我留在这人世间。你若还想让她为自己的命拼上一拼,便不要意气用事。我愿意余生如此做她的牵挂,你还要忍心拆穿我吗?我下过昭狱,烧过皇城,这眼睛哭瞎了找人治好还要继续装盲,你以为我就轻松了吗?”
知冶被讲得一愣一愣的,他下意识在宋伯元的红布前摇了摇手,又掰出两根指头问她:“这是几?”
“二,你有病吧?”宋伯元快准狠地捏住他还未放下的手,“三天三夜,你只管说没看住我我独自下山去了,叫他们满世界去找便是。待我饿得不像人样的时候,姐姐一定会心疼我,到了那时候,就算她怀疑她也定不会舍得再试我。知冶,你也要信我,待景黛战胜极乐的时候,你就知道,今日你的决定对景黛来说有多么重要。”
知冶快要被她说动了,他皱着眉头深思,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玄黑色的充满着宋伯元口水的帕子。
宋伯元又狠拍了下他的肩膀,给他注入了最后一股力量。
“景黛怀疑我,但她选择试探而不是放弃,是不是也意味着,”她顿了一顿,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她透过双眼前的红布直视知冶的眼睛道:“她不想面对真相,所以她需要我疯着盲着,好让她给自己留个活下去的希望呢?”
知冶被说动,但还是对她放不下心。
“三整日夜,姑爷身上的脓疮定会复发,若是在外感染,那姑爷的命,可就要交待在此了。等小姐回来亲眼看到姑爷的尸体,我死八百次都不够赎罪的。”
宋伯元只宽声安慰他:“那些你都不要想,我定会给我自己寻个好位置,为了谎言真实,你一会儿便也下山去寻我吧,等景黛回来那日,你再狼狈些回来就是。”
她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随手捡起门边戳着的拐棍,自己仰头看了几大圈确认无人偷看后便不管不顾地跑向道观后的深林里。
宋伯元是在迷糊的梦里被人扛上山的,她对知冶说她能给自己找个好地方纯粹是瞎编。她头一次来这地方,真像瞎子摸象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林间有野兽出没,路上挺大的爪子印也在告诉宋伯元不要再往深处去了。
但她怕那几位爷不信知冶的话,虽是心生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往深林去的方向。
一路上又回归了饥饿与黑暗的日子,树上鲜艳的果子不能吃,溪边没有动物脚印的水也不能饮。
夜里伴着狼嚎窝在树杈子上不敢合眼,第二日阴差阳错地看到了一口荒井。往里头探上一眼,有兔子松鼠那般大小的骨架,只要里头没有能一口吃掉她的野兽尸骨,这里头便是安全的。
她打定了主意,往里头再探上一眼,随后将拐棍做引子留给景黛,便一下子跳了进去。
那荒井吧在上头看着挺深的,等人真的跳下来,也就觉得不过尔尔。
这里头虽然腐肉烂骨头不少,但总比伴着野兽嚎叫安全上许多。
她用脚给自己扫了一个还算干净的角落,人刚躺下去,便困得直接与周公在梦里相会。
再醒来时,饥肠辘辘不算,她整个身子都发痛发痒。一撩开身上的衣衫,发现一夜之间起了满身的红疹,连治好的脓疮也跟着有复发的迹象。
她忍着痒,抿唇用指甲盖挠了挠井壁。整个人难受又虚弱,还要躲着腐烂小动物尸体上正蠕动着的白虫子。
第三日倒比前一日好过,脑海里不住地想象等景黛治好了身子两人结伴去江南游玩的日子,发僵的身子便重新流了些许暖意。
只是天公不作美,待那残阳隐进云层之时,天上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雨水从井口灌进来,水面便一点一点漫上了脚腕。宋伯元只好靠着墙站着,她期盼景黛能快点发现自己,又做好了再等一日的准备。毕竟这里是深山老林,不是知冶说的山下,找不到自己也算正常。
她按照祖母教给她的消磨时间的法子,想象天上的星辰能组成象或是马,是鸡腿或者饕餮。
在第三日的尽头,她仰起头迎着那老天似要收了白娘子的瓢泼雨水看到了最是狼狈不堪的景黛的脸。
景黛身弱,淋不得雨。可她就那样在洞口往下探,像是等不及身后知冶去寻长绳似的,她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顺着洞口栽下来。
宋伯元抬起手臂挡了她一下,景黛碰到宋伯元的一瞬间便抱紧了她。也不管下头的雨水脏污,也不管知冶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她只揽住宋伯元的后颈,一下耳朵一下鼻尖的说些父母常对受了惊吓孩童说的话。
宋伯元想要她镇定,便抱紧了她,缓缓地温柔地拍她的背。
景黛便雨水混着泪水,不住地埋怨她自己。
“阿元别怕,姐姐来了。是姐姐错了,姐姐不好。往后,往后我们阿元再不会受苦了。我们阿元要健健康康,要意气风发,要能继续爱人,也要继续被爱。”
宋伯元不晓得她是打定了主意要陪自己到死还是她只是想在她死之后希望自己能走出来。
既是参不透那意思,也不能问,便只是搂紧了这世界最爱自己的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对她肯定。
“景家姐姐世上最好。”
“景家姐姐世上最漂亮。”
“景家姐姐什么都会。”
景黛还是难过,她难过便会哭,哭也要无声,要咬着牙关,露出副世上最委屈的表情给这样的宋伯元看。
宋伯元也想哭,这姑娘这么傻,大雨里也不知道打个伞,现在好了,绳子没来,她自己个儿倒先跳下来了。她强忍住自己的眼泪,面上还要带着痴傻儿应有的不该在此刻存在的灿烂表情笑话她:“我景家姐姐可比姐姐你漂亮多了,姐姐哭得好丑。”见 她还是那么难过,便只能脸凑过去,松了抱着她的双臂,用叠起来的手垫起脚尖儿笨拙地为她挡雨。
“姐姐别怕,不管我在哪里,景家姐姐都会像英雄那样从天而降跑来救我的。”
她很笃定。
景黛也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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