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世事寻常, 轮回更替皆是过往。
不管冬日再如何凛冽,也会在不知觉时恍然春日悄然来临。
檐下木台上支着一辆斑驳的木轮车,车上坐着一人, 身上干干净净,眉目间带着些许看破红尘的淡然。她微仰着头,看起来落寞又冷咧。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几息的功夫,身后之人便从后头递上来一簸箕新采的嫩芽, 清新自然的草药香传来, 宋佰玉抬起头去看,淡黄色的布衣裙衬得那人显小了不少,青丝铺散在肩,只在头两侧打了两个小小的孩童髻。她利落地从簸箕里提了一只新叶,想也不想地凑到宋佰玉鼻尖,“闻闻,好闻吧?”
宋佰玉弯唇笑了笑,手自然地抵着那簸箕的粗糙边沿,仰起脸看她,“又上山了?”
“嗯。”初兰墙下拾了一小竹凳,放到脚边后,掖起身上的衣带坐到她身边,“趁着春日, 多采些能用的。”
“那也是刚下过雨,看着晴空万里, 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上一场暴雨, 往后你再上山,可得带好雨具。”宋佰玉随手撩了撩簸箕上的嫩芽, 一抬手臂,那簸箕便安安稳稳地落于晾药架上。
没了簸箕作遮挡,初兰便将自己的头往宋佰玉的腿边靠。
待靠得实了,才小声道:“知道,都跟着师父去过多少趟了,没事儿。”
安静了没一会儿,便有人着急地推开院门踏步前来,“小兰姐姐,师父她去义明坊出诊还未归来,前头有个头痛的患者,姐妹们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想着,过来请小兰姐姐出门看看。”
初兰听罢这话,立刻起身。她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裙的褶皱,跟着走了两步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快速地对着倚在轮车里的宋佰玉道:“我去去就回。”
宋佰玉嘴角噙着笑对她点了点头,傍晚的夕阳珍贵,打在人身上,便像给人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
有人金光闪闪,自然也有人黯然神伤。
待庭院重新归于寂静,宋佰玉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的毛毯,她隔着毛毯小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腿,随后一把扯开毛毯,单手握成拳,一拳一拳地砸向了那怎么做都无甚知觉的废腿。
因着声响过于巨大,屋后有人从春梦中转醒,隔着道窗棂冲外头的宋佰玉道:“别砸了。王婆说了,你那腿诊不出来毛病。你那心窝子早缝上了,站不起来是你心理过不去那关。”
宋佰玉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去,隔着打开的窗户看清对方那毛躁的头发后,才敛起周身的暴躁,不满地对她“哼”了声,“你心理倒是没病,在这装疯卖傻地也不知是为何。”
屋子里的人大笑了两声,她从榻上起身,下意识提起塌边倚着的拐棍,足衣挤进靴子里后,从木门内几步踏出来。
“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她迎着光双臂抬起,感叹了句后又转了转自己睡多了而有些发僵的肩颈。
宋佰玉瞪她一眼,转过头来道:“别在那装文化人了,”又从轮车里歪了下身子,空出右手拍了拍脚边的小竹凳,“过来坐。”
宋伯元提起拐棍走到她身边,先是将被扔在地上的毛毯捡起,一屁股坐下后才回身将那毛毯重新盖回到宋佰玉的腿上。
“你那是心结,给我讲讲呗。”
宋佰玉觑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是是是,我不懂,”宋伯元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刚要说些什么,手就被人重重地狠拍了一下,“别碰,眼睛刚好,你那爪子干净不干净?”
宋伯元只好甩甩被打红的手,真心地恭维了她一句:“三姐姐出手,果然是不同凡响哈。”
宋佰玉窝在轮车里笑了一声,她特意卷起上身,抬起手臂推了下宋伯元的后肩,“你既是能看清人了,便尽早离开。别总在我耳边嗡嗡嗡地烦人。”
宋伯元倒也不恼,只把宋佰玉的腿当架子,整个上身朝她趴过去,“三姐姐,说真的,你真的自幼爱慕二姐姐?”
宋佰玉掀起眼皮看她,面上不惊也不恼,只手搁到宋伯元的后颈捏了捏,就在宋伯元舒服地闭起眼,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宋佰玉突然坚定地开了口:“爱慕过,非常喜欢。”
宋伯元“嗖”地一下支起上身,“那二姐姐对你呢?”
宋佰玉无奈地拍了下她的头,“你二姐姐要是也如此对我,我们早双宿双飞离开汴京城了,你以为我多有良心?”
宋伯元也痴痴地笑,“二姐姐当年才十五六吧?”
她在说宋佰枝入宫的年岁,宋佰玉回味似的点点头,“是啊,正是花容月貌,几句话便羞的好时候。”
“你当时就没想着拦一拦?”
“怎么拦?”宋佰玉弯下腰看向身边的宋伯元,“真逃旨,把咱们全家留给刽子手吗?”
宋伯元眨了眨眼,下了个论断:“所以,你还是有不少良心的。”
“哈哈哈哈。”宋佰玉大笑了几声,又说:“不不不,你千万别这样说。是咱们那甘愿奉献的二姐姐人格伟大,我没立场也没资格领这种功劳。”
“有没有可能,”宋伯元探过头去,院里四下无人,她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嗓音朝她道:“是因为你也姓宋?”
宋佰玉挑眉看她,又笑着抬手拨开宋伯元凑过来的头,“我如今大大方方地对你承认这件事就是想清楚明白地告诉你,那些都过去了,做不得数的。”
她自由散漫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露出副沉重认真的模样出来。宋伯元从那小竹凳上起身,双手似钳,一把捏上了宋佰玉的双腿,连打带拍地对她道:“你既是真心觉得过去了,就该振作起来。初兰喜欢的是行侠仗义桀骜不驯的宋三娘子,绝不是你这幅要死不活的空壳。如今初兰’杏林菩萨‘的声名在外,你再优柔寡断些日子,指不定人家就嫌你麻烦,再不管你了。尤其是,你从前还那么混蛋,”她顿了顿,笑着说了一句:“若景黛是初兰,你都死几百回了,知道不知道?”
宋佰玉提手就攥住了宋伯元的手腕,她淡定看向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宋伯元,“我知道,是我从前不是东西。”她一字一顿,语气转得哀戚:“就是,我这腿怕是好不了了。”
“师父也说了,”院门被人从外头拉开,“你的腿没病,只要你的心治好了,腿也便好了。”
宋伯元抬起头看向朝她们二人走来的初兰,收起被宋佰玉攥疼的手腕,双手按在宋佰玉肩上,跟着应合道:“对,王婆都说了,你一定会站起来的。”
初兰走过来,先是对宋伯元笑笑,才从容地捏起毛毯的一角抻了抻,待眼角扫到毛毯上沾着的一处灰尘时,悄悄就用手抹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轮车里坐着的宋佰玉,“没关系的,”她说,“你想下半辈子在轮车上过,我便照顾你下半辈子。但你若还想顶着宋三娘子的名头在外逍遥快活,”她顿了顿,“那便要听我的话。我无所谓你脚下高山亦或深处低渠,只要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
“你就不怕我治好了,便离开这小小医铺?”宋佰玉迎着初兰的目光看回去,一如往常目中无人时那般轻狂恣意。
初兰愣愣地看她,“既是如此,我便放你离开去高飞。”她涨红着脸,舍不得般抚了又抚宋佰玉心脏前的位置,“我初兰人生行半,早该懂得放手的道理。从前是我任性,总想着用金丝笼去囚长鹰。”她缓缓蹲下身,仰起头认真地看向宋佰玉,“如今,我愿意放手了,也希望三娘子你不要散了希望。”
宋佰玉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什么希望?”
“腿啊,不然还能是什么?”初兰淡然地回答她。
宋佰玉展颜,抬手拉了拉初兰的手臂,“你坐,”又仰起头来对宋伯元道:“阿元,你再找个竹凳坐下来。”
残阳正好,有微风伴着春日从庭院转过。
鸟儿成群结伴地立于刚抽了嫩芽的树冠,不远处传来滚轮磨药一来一回的声响。
宋佰玉率先打破沉默,对身旁的初兰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先别放弃我?”她抬手攥住初兰的手,像是怕她离开般箍得很紧。
“我没有放弃你,明明是你自己在放弃你自己。”初兰认真回答她,又怕她多想,忍着指间传来的痛意对她道:“只要你愿意治,我一定会陪你到你站起来的那一日。”
“站起来后呢?”
“站起来后?”初兰跟着重复了一句,面上都是茫然。她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快速思量后也只想当然地说:“当然是三娘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了,哪还有我的事?”
“你看,”宋佰玉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你还说你不会放弃我。”她一脸受伤,又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大腿,“它不好,它好不起来了。初兰,”她抬起脸脆弱又无辜地看向对面的人,“我没办法还你一个你最喜欢的样子了。我想给你的,真的,你相信我,”她睁着那双常盛气凌人的眼睛,带着不堪和悔恨的泪水望向初兰,“我不是害怕我走出去受人讥讽,我是害怕,等我真的走出这个大门,你便会忘了我。”
初兰凝眉,俯身过去抱紧了她。
她一边拍宋佰玉的背一边镇定地温声安慰她,“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初兰不回应宋佰玉的爱意,在宋佰玉一再的追问下,也只说:“待你好了,再议此事。”
宋伯元果真如宋佰玉所说,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也不懂。第二日天未大亮,她便双眼蒙着红布,只带着一根不离身的拐棍独自出发了。
一路山水,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灰头土脸地到了随州。
进了随州地界,她便安心地装疯卖傻。
和野狗抢吃食,与乞丐为一条带着臭气的烂竹席打架。
打架没赢,就只能蜷起身子躺在满是虫蚁的地上过夜。在宋伯元都快以为自己真的疯了的时候,睡梦中她被景黛观里的人发现。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奢华的床榻内,光床帏就有五层。她下意识揉揉眼睛,视线扫到架上的香炉,嗅觉慢一步跟上,她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正身处何地。那香,是只有景黛会点的香。因为那是她亲手调制的,全国都找不出能复刻此味道的第二家。
她立刻放下揉眼睛的手,直挺挺地重新躺了回去 。
这一路风餐露宿,实践中得出不少的装疯经验。但又怕景黛对她熟悉得一眼看破,只能选择躺尸。
她在那榻上足足呆了大半日,到了日头落下时,才有人进来看她。
来人自带一身的草药香,走路都没声音的。
宋伯元听到她轻声叹气,感受到她食指轻轻划过自己鼻梁的触觉。
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后半夜没熬住,肚子开始咕咕地叫。
再躺不住,便只能铤而走险地开始在景黛眼皮子底下做表演。
于是,她给景黛的见面礼便是薅起她的手臂,一嘴咬上去,边咬还要边神神叨叨地嘟囔:“好吃,真好吃,谢娘娘赏。”又从被子里挪出满腿生疮的脚,一下子朝景黛的身侧踹过去,“滚啊,你这贱狗,不要与我抢食。我可是正一品大将军,来人啊,给我把这野狗拖下去斩了。”
她怕景黛痛得受不了,又放下她带着血牙印儿的手臂,猫腰爬到她刚刚踹过来的位置,学狗叫了几声,“嗖嗖”地爬到景黛脚边,一嘴就咬上了景黛的衣摆。待用牙真的撕下来一条布料后,又站起来掐腰对着脚底下空无一物的地方怒吼:“还敢咬我?看我不把你亲自剁了吃肉。”
这么一忙活,整个人都发了汗。
肚子饿过劲儿后,又会迎来一波沉默期。感受不到饿,便也感受不到她自己的身子早已因为各种并发症而处于岌岌可危的地步。
她回光返照似的折腾,景黛便在黑暗里陪着她瞎折腾。
这头扔了瓷瓶子,景黛便拉着她离开碎瓷片,那头开始啃桌子,景黛便用自己手臂上的肉换了桌子,边哭边抱她,嘴上来来回回一句话:“阿元,求你了。”
最后,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晕倒在景黛的怀里。
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身边是知冶,他正紧张地提着粥碗,见她睁眼,一勺子热粥送过来,边砸吧嘴巴边紧张地看她:“姑爷,嚼,诶,对,就这样,咽。”
话还未说完,宋伯元一口热粥吐到自己手臂上,知冶又放下粥碗开始手忙脚乱地拾掇。
“姑爷你也是的,小姐都这么难了,你还要过来这样折腾她。”他放下手里的抹布,检查了下她手上被热粥烫过的位置,唉声叹气地嘟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宋伯元呲牙咧嘴地从榻上起身,抢过桌上的粥碗,一股脑地往自己嘴里灌,也不去管弄得满身都是,只管填饱了肚子,带知冶绕着整间屋子乱跑。
景黛晚些时候再进门时,知冶松了一大口气。
他抬手指指宋伯元浑身的乱七八糟,对景黛无奈道:“姑爷底子太好了,我根本抓不住她,也不敢给她换衣裳。”
景黛便白着脸对他笑笑,“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吧。”
知冶蹙眉看回来,“可是,小姐不是,刚开骨吗?怎么受得了姑爷如此折腾?”
宋伯元正窝在塌里听他们说话,怕有破绽,还要不时地蹲着身子踩踩床板,发出“咚咚”地响。
景黛视线一扫,对着知冶眯了眯眼,知冶便挑眉退到一侧。宋伯元正纳闷之时,被她撕得乱七八糟的床帏被人一下子掀开,景黛手里攥着根燃得正热烈的蜡烛,一下子敦到她通红的双眼前,十万火急之时,宋伯元眼都不眨地徒手抓了那蜡烛芯儿,开始大声哭喊,“烫烫烫烫。呜呜呜,火把烫烫。带着火把,咱们,烧了阿严流那老秃儿,为我大梁百姓报仇。呸,你这野狗,没完没了地跟着我,真是讨厌。等我景家姐姐来了,边让她扒了你的皮,看你还敢不敢欺辱我。”
景黛没想到宋伯元是如此反应,赶忙扔了手里已被宋伯元掐灭的蜡烛,不顾脏污地一下子抱紧了宋伯元。
她红着眼眶细声慢语地对一个疯子解释道:“姐姐错了,实在是那柳叶小刀太过磨人,姐姐怕痛才这样的。”她顺着宋伯元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罩着的脊梁骨一路摸上去,头抵着她的头,不住地向宋伯元道歉,“是姐姐错了。”
宋伯元便也跟着她哭。
就这么相互折腾着过了前三个月,宋伯元才终于装出副时而清醒时而疯傻的状态出来。
景黛去刮骨,便是知冶陪在宋伯元身侧。
“姑爷,张嘴。”
知冶戴着副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削好了皮的果子。宋伯元见他那一副怕鬼的样子就想笑,索性一下子抢过那果子,背过身去吃了。
吃完的果核也不好好地放好,而是要扔出去,砸在知冶身上才算完。
砸完了人,还带着副鬼精鬼精的模样朝知冶阴森森地笑。
知冶看她那模样便吓得浑身不得劲,他弯腰捡起滚在地上的果核吓唬宋伯元道:“我方才见了小姐的采买单子,那上头要了不少的焦布软纱,我看那尺码,像是给姑爷您买的。”
宋伯元吓得愣了一瞬,忙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活生生追着知冶跑了两里地。
等景黛晚上再进门时,宋伯元便不让她抱了。
还要气鼓鼓地撅着嘴大喊大叫:“景姐姐坏坏,景姐姐超级坏,元元再也不要理坏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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