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新皇登基, 大赦天下。
宋佰叶昨个夜里在皇宫陪着宇文流澈磨了一晚上的墨,早朝时在大殿外的柱子边靠着合了会儿眼,此刻正焦躁地等在昭狱外, 过了繁琐的手续后,宋伯元便能同她回家了。
如今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头戴斗笠,腰间坠宋字传家玉佩的宋四娘子是女皇宠臣, 如今大剌剌地站于昭狱外,便给里头走手续的人透出不少压迫感。
新朝新法, 他们不能让权贵子弟第一个出来, 更不能让宋伯元太晚出去。所以宋伯元的手续早早被签好,好等先走出几人,再由人亲自送出去。
午时盛阳,宋佰叶抬起头扫了眼头顶上的冬日暖阳,看起来轻松,却无人注意到她的手指正紧抓在自己的腰带上暗自发着抖。
昭狱的铁门厚重,常年只开半扇。恰逢大赦,从里头走出不少狱卒正努力地将快锈住的另半扇铁门用撞木撞开。
口号喊得响亮,撞木“咚咚”地撞那金属的门。
开门,就意味着要放人了。
宋佰叶抬手挠挠自己的眉心,身后是陪伴宋伯元从小到大的小黑,他看起来紧张得更明显,虽穿着威武, 但表情凝重,不时地在她身后深呼吸。
“怕了?”宋佰叶不想见宋伯元时太沉重, 所以转过头去打趣了句小黑。
“不怕。”小黑耿直地回她, “就是,就是担心公子在里头过得不好, 还有那眼睛,”说到这里,宋佰叶也跟着沉寂了下去,小黑咬咬牙终是没再说下去。
他们两个站得最靠前,再权贵的也没人敢挤过他们。
那半扇门终是被齐心协力地撞开,狱卒们收起撞木,开始检查大门的腐朽程度。
有人费力挤开众人,冬日里额上带着薄汗往前头去。
宋佰叶耳朵灵,刚蹙眉转过头,看清来人后立刻换上副惊喜的表情,“初兰姐姐?”
“嗯。”初兰抬手指指那门,“我没来晚吧?”
“没。”宋佰叶摇摇头,又凑过去小声问她:“我三姐姐,状况如何了?”
“老样子。”初兰身上穿着寻常布衣,紫兰色的,眉眼间那点子媚态被更好地融了进去。显然主人再没去在意自身与生俱来的不同,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国魅天姿,也没穿上层人钟意的绫罗绸缎,整个人自洽且圆满。“我还以为她醒了之后知道自己再不能行武会崩溃一段时间,没想到她并没有自暴自弃,没事时还会帮着我师父晾晾药草。就是,她没提要回到镇国公府去,我便自私地没送她回。”她抱歉地朝宋佰叶笑笑。
宋佰叶却朝她点头,“姐姐做得对。宋三娘子声名在外,自然有她的骄傲在。等她想明白时,再见又有何妨?家人便该如此,尊重她就是。”
谈话间,大门开始有人走出。有身上干净的,也有脏污得让人不自觉闭息的。
宋佰叶转了转因等了太久而发僵的脖子,目光紧盯着那大门,视线在每个出来的新面孔上搜寻,连那缺胳膊少腿的都没敢放过。
她相信宇文流澈,却还是免不得担心。
担心那些狱卒没看住一心寻死的宋伯元,再让她人不人鬼不鬼地现身人前,或者状况再坏一点,她摇摇头,没敢再想下去。
突然,里头走出不少狱卒,他们排成两队,隔开众人现场攒了个只能容一人行的道。
太阳挤进云层,光芒依旧不减。
那笔直的小道尽头,迎着光走出一白衣青年。她双目前围红布,鬓发齐整,手里收着根寻常树枝磨成的临时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脚步,歪头听听风声。光便打在她高耸的鼻梁上,唇红齿白身姿挺拔的翩翩少年郎,即便盲着出现,也叫那一辈子没见过她的百姓们推推嚷嚷地挤着看那壁画上天仙的实体。
宋佰叶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她不去接她,非等着宋伯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朝她走过来。
小黑着急地推她,“四娘子,咱们公子出来了。”
宋佰叶回手就摁住了小黑,“别去,我就要她自己走过来,我要大家永远记得今日,不管宋伯元在哪里,她都能迎着光重新站起来。”
小黑指指一旁挤攘着的大家,凑过来问她:“奴其实对四娘子一直有一个问题,公子也会好奇的。”
“什么?”宋佰叶微偏偏头。
“四娘子好像从来不喜在外人面前露面,就连穿着也只捡黑灰色来穿。”
宋佰叶斗笠下弯唇笑了笑,她没答小黑的话。
慢腾腾却终是挪过来的宋伯元将手里的拐杖循着声音递到小黑面前,小黑接了后,宋伯元便抬手摸向了宋佰叶头上的斗笠。待摸到那斗笠边沿后便一把将它掀开,宋佰叶的长发便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最后再轻飘飘落于肩头。
所谓“金儿玉女”,终是在疯人疯行下,人前大大方方地亮了相。一黑一白,俊朗冷颜。
那场面无亚于菩萨显灵,这世间最被光偏爱的两人就这样俏生生站在众人面前。令人惊讶得甚至会忘掉还有一个是“疯的”盲的。
宋伯元一把将宋佰叶卷到自己怀里大力拍了拍,又抬手胡乱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凑到她耳边对她轻声道:“我不享受受人追捧的日子了,你便帮我分担分担吧。”
这话已是挑明,她肯定了宋佰叶那么多年默默的付出。亦是在通知宋佰叶,她没疯她还清醒。
宋佰叶却笑着摇头,“我喜欢做你的影子,只有光芒更闪耀,影子才更迷人,不是吗?”
宋伯元没接她的话,抬手就掐向了她的脖子根儿。宋佰叶和宋伯元一胎两魂,接戏也快。她一把推开扑在她身上的宋伯元,抢过小黑手里的拐棍,对小黑下了死命令:“把她给我捆起来。”
小黑哪敢对宋伯元如此,尤其是刚为了大娘子背叛了她。他无措地退了两步,又咬紧牙冲到宋伯元身边,一把将她扛到肩上,宋伯元却不消停,又是啃咬又是拍打,小黑硬生生忍了下来,直到把她送进了宋家的马车,转过头就拽起了马绳。
宋佰金双目哭得早已肿成了一对儿核桃,不想出去丢人,便在车里等着,见到宋伯元的第一面便大哭着将她抱进了怀里。
宋大娘子年少家破,她没哭,门第衰落受人冷眼,她没哭,被人关柴房不给饭,更是没哭,独独是宋伯元宋佰叶顺利出生那日,伏在母亲塌边欣慰地哭过。
如今这场面,也肯定说不上是幸福。
她只悲恸地抱着弟弟,又拍又哄地劝她也劝自己,“没事的,阿元不要怕,治得好便治,治不好的话,往后大姐姐便带你到老。你别嫌弃大姐姐就行,我最近也开始锻炼身体了,现在不想早死,只想活到你后头去。”
宋佰叶紧随其后登上马车,听了这话手里的拐棍随手扔到宋伯元手边,“宋伯元!你是想着大姐姐也跟着你哭瞎才算?”
宋伯元跪在车板上,摸起宋佰叶扔到她手边的拐棍,接力拄起自己的身体,随后才朝蜷在她脚边的宋佰金伸出手去,“大姐姐莫慌,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她了。”
宋佰金止住啜泣,扬起头懵懵地抬手放到宋伯元温暖的掌心。
宋佰叶在一边帮着解释了一句:“嫂嫂聪慧近妖,又抱着必死之心离开汴京,哥哥她这是下下策,确也是个好法子,咱们呐,就只好按着她那破剧本接着演下去了。”
宋佰金抬手蹭掉了眼底的眼泪,又抬起手在她眼睛前晃了晃。
“那你眼睛,也是装的吗?”
“不是。”宋伯元拄着拐棍被宋佰叶拉过去坐好,“现在也只能看到些影子,但方才初兰过来说,王婆能治。”
宋佰金最近这几日的心情简直是大起大落,如今听了这等好消息,呆呆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垂下头叹了一声,“好在有王婆,收了小玉还要操心于你。”
宋佰叶听出她话里的庆幸,跟着接了一句:“王婆这样的人能熬到这太平盛世,还要多谢于嫂嫂。”
宋佰金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跟着瞪了她一眼,埋怨似地道:“你当我真老痴呆了?我还不知道你嫂嫂出走是为何?我能怨她吗?再说,我也没什么可怨的,阿元作践自己是她自找的。”
宋伯元勾勾唇角,“行行,小黑叛变也就算了,这姐姐妹妹也都向着她。我看呐,不是我被她下了情蛊,而是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没能逃得了。”
宋佰叶也笑,哄她似的道:“那是,咱们镇国公府,三代忠将无人晓,倒是人人都知宋家两位大娘子的名号。大姐姐与嫂嫂可是惺惺相惜着,哪还有你的事。”
宋佰金抬手点了点宋佰叶的鼻尖,“你呀你,牙尖嘴利的,咱们家里这么多个,还是只有你嫂嫂能说得过你。”
马车吱吱呀呀在路上走,这时候宋伯元才想起来问宋佰叶:“小叶,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宋佰叶抓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去哪?当然是把你这小疯子扔给王婆了,治好后,你便独自离开去寻嫂嫂罢。对了,”她手上稍稍施力,“走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去跟你的行踪。”
宋佰金刚弱弱地启唇,便被宋佰叶一挥手打断了,“也不许告诉大姐姐,大姐姐溺爱你,嫂嫂那头瞒不过去可就白演这么一大出了。”
从车轮滚地的状态判断,马车该是出了朱雀大街。
宋伯元抬手撩起窗帘,头探出去大大地吸了口夹杂着酒楼饭菜香气的空气后,才缩回来小声道:“大姐姐,一会儿不管我做出什么事来,你记得千万不要管我,定要对我狠心一点。”
狠心,宋佰金做得到。
但是对阿元和小叶狠心,她确实需要不少的努力。
宋佰金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似的,坚定地对宋伯元点点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便大声对她道:“你只管相信大姐姐就是了。”
宋佰叶憋着笑看向宋佰金那认真嘀咕着“心狠”二字为自己打气的样子,看够了后便拉拉宋伯元的手,凑过去小声对她道:“此一别,不管外头怎么传言,宋家都不会再认你了。你万万照顾好自己,若是嫂嫂,她,”宋佰叶不适地喉头滚了滚,又继续道:“若是你们二人真的无缘分,你便回家来罢。就算是殉情,也让我看着你好吗?”
宋佰金忙抬起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劈在了宋佰叶的肩上:“快呸呸呸,你哥和你嫂嫂都会平平安安的。”
宋伯元笑着点点头,“就是。”她说,“景黛会平安的。”
宋佰叶也笑,眉眼的弧度与宋伯元别无二致。如冬日化春,斜阳映冷泉。
“好,”她抬臂拍了拍宋伯元的手,“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才是。”
到了地方,宋伯元紧张地握紧她手里的拐棍,王婆那儿有初兰在,她不担心会出问题。只是今日一别,她便不知何时再能看到小叶与大姐姐了,她抬起拐棍敲了敲车板,下定了主意似的抬腿便摔下了马车。
车上的两人被那身体拍地的声音吓狠狠得一激灵,宋佰金慌里慌张地欲冲出去查看宋伯元身上的伤势,却被宋佰叶一把拽了回来。
她冷脸从腰间摸出一袋子小金鱼,随手掂了掂便快准狠地扔到愣在当场的小黑手里,“治得好便治,治不好就死在外头去吧,千万看住了这疯子,别让她丢我们宋家的脸。”
这不是朱雀大街,来往的都是些穷苦百姓。高层贵门无真情,也非常符合常理。有那胆子稍大些的,忙凑过来一把扶起宋伯元,还敢对着那华贵的马车啐上一口,“什么东西。没有宋将军夫妇给你们镇国公府挣声名,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宋佰叶掂了掂腰间坠着的宋字玉佩,冷笑着呛回去。“哦?既然你们如此拥戴她,不如你们也出点银子给她治病?出不起,就别在这装大尾巴狼。女皇潜龙期间,无人看好之时,可是我宋佰叶随侍左右,如今镇国公府的荣宠也是我宋佰叶一人所挣,”她顿了顿,用她那完美无瑕的脸演了一出漂亮的得权狗势,“既是疯了盲了,便尽早与我宋家割席,省得再做出什么惹恼女皇之事,累我全府跟着遭殃。”
宋佰金在她身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不敢置信地去瞧身边最小的妹妹,确信她确实没有变成什么绿眼鬼,才无言地缩回了马车里。
就此,宋家再无人管宋伯元的死活,一代驱胡神将的踪迹便就此断在了这小小的医铺里。
宋佰叶在昭狱外亲自等宋伯元也顺理成章地传成了她担忧宋伯元给她丢脸,第一时间接她出来再亲自把她送走。
世人狠狠唾弃了这卸磨杀驴的镇国公府一阵儿,后来女皇全国择妃的消息便以风卷残云的态势占领了街头巷尾。
那位刑部侍郎周昭,是第一个自请离京城为皇选妃的官。
大家却传,他是第一个爬上龙床之人。
因为女皇没准,还要他寒冬光背跪在宫门前自省。
有那想象力丰富的说书人,连系了前后,立刻给他们二人编造了一出女皇爱而不得致使权臣远遁的戏码。怕被抓,还要套上武皇的身份,含沙射影地讲。百姓们生活过好了,闲时便多了,这一出大戏正赶上了好时候,茶楼日日人满为患,场场爆满。
被宇文流澈强硬留在皇宫里的宋佰叶正气得砸盘子砸碗,“宇文流澈!我要回家。”
宇文流澈听不见似的,桌后只掀起眼皮扫她一眼,冷冷地问她:“你就这么喜欢周昭?”
“我喜欢个屁!”宋佰叶气极,“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不过就是为他求了个情,也值得你这样发疯?”
“那小叶姨姨为何要替他求情?你不是不认识他吗?”宇文流澈放下手里的卷轴,端正了坐姿,眼神凿凿地盯过来。
宋佰叶深吸口气,缓和了下情绪后,一字一顿对宇文流澈道:“我管不了你怎么治国,如何安邦。只是,你确实到了年纪,我不知道周昭所言何错之有,他不过就是建议你该立皇夫罢了。”
宇文流澈额上青筋尽显,面上却一如既往地带着笑。
她挑眉,“哦?小叶姨姨也想我尽快立皇夫?”
宋佰叶肯定地点头,“我找不出我不想的理由。”
宇文流澈一把推了面前好好堆起的折子,她身后候着的风劲立刻垂了头伏在地上。
宋佰叶皱眉看她,脑子里转了千百转,才终于接近了真相,她冷静地看向宇文流澈:“你别告诉我,陛下喜欢的其实是我?”
宇文流澈眉梢挑了挑,不应也不反驳,只冷笑着起身走向她,“小叶姨姨还是以前那般,可爱。”她回头叫了风劲一声,“风劲,你站起来告诉朕,朕是不是真的喜欢小叶姨姨啊?朕自己都分不清了。”
风劲吓得战战兢兢地起身,嘴上嗫嚅着道:“奴才不敢揣测圣意。”
宇文流澈站在宋佰叶五步外,听了风劲的话又转过头问宋佰叶,“小叶姨姨也是吗?”
“我可不是。”宋佰叶大大方方地答,“我就是想看你有个美满结局而已,如果那结局里非要有我,那我便不能盼着你圆满了。”
“小叶姨姨这话可真狠。”宇文流澈笑着看她。
“陛下知道的,我对宋伯元的话不是更狠吗?”宋佰叶也不遑多让地冷笑着回她。
屋内安静了片刻,宇文流澈盯着宋佰叶的眼睛,下了决断:“风劲,拟旨,”她都没回过头看一眼,只兀自咬牙切齿地说了:“朕因政务繁重,而深感内心空虚。”
宋佰叶皱眉打断她:“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写到圣旨上去?”
风劲提笔抬头,宇文流澈却笑着继续道:“深宫寂寞,欲广开后宫。”
宋佰叶瞪她一眼,一个人寻了个塌坐起便再不吭声了。
“城中,哦不,国内若有适龄儿郎,年轻貌美者,可提画像到各州府报名。”
她怎么说的,风劲便怎么写的。待写完一大篇,风劲回首再看的时候也觉不妥。他提着那字迹未干的圣旨,留了个心眼儿,“奴待墨迹干一干便送去礼部。”
宇文流澈没空理他,只不错眼地盯着宋佰叶的脸,看起来镇定非常,未语泪却先流:“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以后这皇宫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我只求小叶姨姨你,不要离开汴京,也不要离开我。就这一点,小叶姨姨答应我好不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