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元年。
满城风雪, 闹得人心晃荡。百废待兴,又亟待女皇下大力重整。
宇文流澈一身华贵冠冕,端正坐于厅前。
下头站着的是疯掉的趋胡神将宋伯元的胞妹, 宋佰叶。她生来就带着玄幻传说,在汴京的原住民心里,她与她兄长二人的诞生更像是造物神赐予大梁的一对镇国基石。
宋佰叶自幼便不喜与旁人交往, 就连穿着也都只捡最不起眼的黑灰两色,料子上的纹饰与花蝴蝶宋伯元相比, 堪称是低调到尘土里。
“小叶姨姨, ”宇文流澈斟酌着开口,“你是能理解朕的吧?”
宋佰叶抬起那一向凉薄的眼,视线从宇文流澈华贵的靴面一点点往上直看到她额前坠着的流苏滚珠。那些滚珠华贵斐然,称得那平时最是乖顺的人都变得高不可攀起来。
这就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所谓至高无上的权力?
“陛下昨日方登基,我还以为,不,草民,”她特意拿腔拿调地贬了自己一句:“草民还以为陛下改口需适应些时日,倒是没想过,陛下聪慧,适应得迅速,果然是人中龙凤,不同凡响。”
宇文流澈强忍住自己要站起的冲动, 又软声细语地解释了一句:“宋将军众目睽睽之下亲手烧了皇城,朕, 朕得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也是不得不将将军投入大牢。如今朕匆忙登基,也是想着大吉事可赦天下, 将军,她不也是能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吗?”
“呵。”宋佰叶鼻尖挤出道冷哼,“数年前,我嫂嫂念陛下孤苦无依,便叫我做陛下的侍读,一方面给陛下一个心安,另一方面便是希望我与陛下能早日熟知,往后亦可为国为民造些好事。这么多年来,我敢说,我从未有一日,有一时,想过伤害于你。可是你呢?”她向前大跨出一步,连神色都变得咄咄逼人,“陛下明知道宋伯元她是我最亲的兄长,也是我唯一的好友。为了民心威望,便是连条生路也不给我那可怜的兄长留上一条吗?”她又跨一步,靴尖直抵青云往上的台阶面,“火烧皇城是不假,那晚千双眼万双目都看着了,可有一条无辜生命因此枉死?”她唇间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靴底实实地踩上那台阶玉面,“如今陛下不顾事实,空口白牙辩驳的能力倒是提高了不少,就连那皇位,陛下都能青天白日说成是为了那可怜的疯子,”她看起来伤透了心,尾音刚落,便笑着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我的兄长了吗?”
宇文流澈忍了许久还是未能如景黛那般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于色,她穿着那繁复累重的华服起身,一臂搭向了眼前最熟悉的人,“小叶姨姨,”她如往常那般撒娇口吻,期盼着宋佰叶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原谅自己。
对面的人显然不接她这一茬,只身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冷眼看向她,连那看起来一向可口的唇也跟着变得坚不可摧起来。
“草民是罪臣胞妹,可不敢接陛下这一亲密称谓。”
宇文流澈长叹口气,厅上没别人,只有几个垂着头等着伺候的小黄门儿,正战战兢兢地伏在地板上,她累极般抬手挥挥,风劲便头一个起身,带着那几个
小黄门便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出了。
“朕已经托昭狱里的刘大人留心了,将军只是名义上进了牢,不会受旁的皮肉之苦的。”她抬手卸了头顶上的冠,滚珠相撞,撞出几声悦耳的音,她将那通天冠小心地搁于一旁的几上,空出手来又去拉宋佰叶的小臂,“真的,朕绝不会骗小叶姨姨你的。”
宋佰叶轻松地挣开,又一臂隔开两人,中间留出一条可容三人的大缝子来,“我不像你,也不像嫂嫂和我哥,我的眼里没有苍生也没有社稷。陛下若真的熟悉我和我哥,便能知晓,我哥的眼睛生得比我的大,她眼里的东西多,我便看得少。”
“所以,”宋佰叶抬手撩了撩手边的所谓龙冠滚珠,“谁伤害我的家人,我便记恨于谁,这不算恶毒吧?陛下。”
宇文流澈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宋佰叶的敌意,宋佰叶不像景黛,景黛就算讨厌就算烦忧,也只是心里记挂着报复,面上却不显。宋佰叶不一样,她的恨与厌恶来势汹汹,就是要坦荡得告诉对方,我讨厌你便与你势不两立。
宇文流澈前半生为了国家忧心费神,后来得宋佰叶相伴,便将那仅有的精力分了不少给她去。如今与见了面便心生欢喜的人如两军对垒般针锋相对,便只剩心累与懊恼。
连那恼都只是恼自己办事没能周正圆滑,从没想过对宋佰叶生半分的气。
“反正不管怎么说,朕登基已是拜过太庙,游过长街了,大赦天下的圣旨明日便可分发到昭狱,午时后,将军便能出来了。”
宋佰叶稍点点头,“我兄长苦寒之地驱胡数年,如今荣归故里,得了陛下赏的十五日牢狱之灾,草民合该领赏告退了。”她说完话,便撤了右脚,身子刚矮下去半分,宇文流澈便双臂夹在她腋下,眼泪汪汪地看她:“宋佰叶!你到底想要朕怎么样?朕登基是景小姐亲自铺的路,将军她受了刺激做些傻事,朕也能理解,只不过,小叶姨姨也要想想我的处境才是。如今大梁外虽无患,内却诸多烦忧。我若不先做出明事之姿,那大梁还有何人会守朕的律法?”
宋佰叶双目空洞,听了她的话,也只是止住跪下的态势,任那新君女皇在她眼前脆弱的直掉眼泪。
宇文流澈见宋佰叶不跪她了,心里舒坦了不少。自己抬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重新坐回到那宽大却不舒适的龙椅上。陷住敷
“你我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朕以为,全天下只有小叶姨姨最是了解我的为人,清楚我的来处。”她耷落下那一贯的朝气,换上满脸的愁云。
宋佰叶对她冷笑:“哦,所以陛下的下一句是什么?是怪我没有理解陛下,怪我没有吹捧陛下了?”
宇文流澈“嗖”地抬起眼瞪向她,“所以,我就该带头枉法,我就该如我父兄那般包庇自己人,是吧?”
那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宋佰叶有短暂的失神,宇文流澈便起身去勾她的手,从小指开始,一点点,缓慢地,由外到内的示弱,直到宋佰叶的手被她牢牢地握于掌心。
“这件事情,待明日将军出来,便在你我二人心里一同过去,好不好?”
宋佰叶没点头,亦没有摇头,她只是站在那龙椅前,困惑又迷茫地盯着那金灿灿的龙椅发呆。
宇文流澈知晓宋佰叶的习惯,她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她便只是拉着她的手与她诉苦卖惨:“光是今日的折子,便是往常七八日的量,除了那些恭贺的没用折子,还剩下一箩筐的檄文待判。这本说哪位大人的女儿不顾夫家之意执意和离,闹得大人们无心朝政。那本又说女娘从商,扰乱市场,亦扰乱家庭合睦。我成日里看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河堤大坝,国墙州税之事,倒是百本不见其一。”
“这日子,朕肯定是过不下去了。倒是往常听先生提起过武皇,她有酷吏良臣,相互制衡,实为朕该走之道。”
宋佰叶被稀里糊涂地绕到政事上,听她这样讲,便细细地问起:“你可有人选?”
“有!”宇文流澈松开宋佰叶的手,一门心思地去翻金科殿试的考卷,没翻到之前,还眉飞色舞地与她讲道:“你知道东市外头立了景小姐的石像吧?诶,找到了,”她宝贝似的扯出两张纸,端着那纸张过来,“周昭,寒门之子,满篇的法家学说,他奉古商鞅为先贤,望新朝实行严苛法治。”宇文流澈抬手戳了戳那纸面,“就是这篇,你看看,不出意外的话,帮景小姐石像开红布的应该就是他了。”
宋佰叶半信半疑地扯过那纸张,一字一句地精读过后,转头问她:“陛下不是见过本人了吗?看起来如何?可能撑起满朝权贵联合起来施压的担子?”
宇文流澈朝她点点头,自己都没注意她正不自觉地往宋佰叶的身上靠,“人看起来精瘦,目光却宛若万箭齐发,朕明里暗里给他下了不少的绊子,他却稳重地一一化解,实乃老天赐朕的天选酷吏。”
“那便好了。”宋佰叶叹息一句,“陛下身边有人可依,我也可安心退离政事。”
尾音刚落,宋佰叶便觉得自己的手背被人抓得生疼,她抬眼扫向紧张看向自己的宇文流澈。
“陛下也别多想,实乃我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有事可做,我那可怜的哥哥,便只剩下我了。她骄傲了大半辈子,我不忍看她在汴京受人讥讽,便想着,带她离开这伤心之所。”
“不,不是。”宇文流澈紧张地叫了两声不后,眼珠一转,便一改志在必得的态度,反换上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她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嗯,憧憬。它不一定实现,周昭也可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毕竟他出身寒门,穷人得权乍富,便是人性堕落不堪的开始。”
宋佰叶放下那两张考卷,蹙眉看向宇文流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不用我来提醒陛下吧?尤其是新朝伊始,又要大刀阔斧地改革,陛下若不能全权相信他,还不如从没有将权力交托出去。”
宇文流澈抬手触了触自己的耳垂,正绞尽脑汁地想挽留她的法子,便被宋佰叶一把攥住了手腕,“陛下一想什么歪门邪道,便不自觉地摸自己的耳垂,说吧,陛下此刻在想什么呢?”
“在想,”宇文流澈手拄着长几,认真看了会儿宋佰叶的表情后,才豁出去般闭眼道:“怎么光明正大地留小叶姨姨在皇宫陪我。”
“嘁。”宋佰叶白了她一眼,又推她在龙椅上坐好,自己席地而坐,仰头看向宇文流澈,“留,也得有个期限。陛下若实在孤独无聊,也是年纪,广纳妃嫔了。”
“妃嫔?”宇文流澈无奈地笑了笑,“小叶姨姨倒是提醒了我,不然,朕那皇后位置,便给小叶姨姨吧?”
宋佰叶原是长辈心理,突然被宇文流澈这么一调侃,立刻红了脸,抬手就给了宇文流澈一杵子,“你,万不可胡说。就算女皇纳妃,那也是要选男人的,怎么能是我?”说完话,又应景地打了个寒颤,“我可不像宋伯元,”她喜欢女娘。
“什么?”
“没什么。”宋佰叶慌张地摇摇头,“我哥明日出狱,我得回府准备准备去了。”说罢便起身。
“准备什么?”宇文流澈一把攥住她的手,“就算纳妃择后,那也是以后的事,今夜,诺大一皇宫,便只剩我一个,小叶姨姨还要离开,我便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宋佰叶看她,脸上还带着纠结。
宇文流澈的手暗中施力,又趁热打铁道:“早朝后,我便亲自送你去昭狱。保准你比圣旨还快。再说了,”她靠过去,扬起头看向宋佰叶那像天生不会染上情意的脸,“小叶姨姨不亲自看着我,我不一定能记起这事。万一早朝我把这事忘了,就又要拖上好些时辰了。”
宋佰叶一想也对,便对她点点头,“成,那,我便再陪陛下待上一晚。事先知会陛下一声,等我哥一出来,在家里缓上几日后我便要带着她离开。不一定是北境或者郊外,陛下还是事先适应下没有我陪在左右的日子吧。”
宇文流澈的手指死死扣进了宋佰叶的皮肤里,她泪眼汪汪地望向她,“宋将军年少成名,大半辈子都是在汴京过的。你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这里呢?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想在这里等待景小姐平安归来呢?”
宋佰叶闻言便沉默了下去,她默了默,双眼紧盯宇文流澈的眼,缓缓开口问道:“所以,依陛下之见,我嫂嫂为何对我哥残忍如此?”
宇文流澈闻言便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诺大的宫殿,便只剩下宇文流澈翻折子的声音,间或流出一些宋佰叶跪坐在她身边亲手磨出的墨香。
待二更天的梆子响,宇文流澈便放下手里怎么看都看不完的折子,借着那随风摇曳的烛光看向宋佰叶那万分熟悉且完美无瑕的一张脸。
“也许是,许是太爱了,便显得不近人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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