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他就醒了,眼前一片无边的冰原。
从幻境回到现实,锄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前方那一道正在飞速冲来,尾巴快要蜿蜒成一抹残影的东西是什么。
下一刻,看清了其真身的他心脏都要从胸腔裂开了,黑气升腾,那竟是一条通体乌黑的魔龙!
啊啊啊啊啊啊——!
先遭雷劫,后入幻境,过了一圈飞速的走马灯,终于要迎来最后一击了……
今天非要死在这里不可吗!
胡思乱想间,那魔龙已至,冰原蓦地炸开一条裂缝,无数散妖与修士尽数被黑气吞没,一时间风云变幻,妖邪四散奔逃,急促的求救铃声四下响起。
锄云调动起全身脆弱的真元,正欲抵挡,魔龙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了。
他看着眼前那大如铜铃的眼睛,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周遭魔气翻腾,他全身的真元都被禁锢住,彻底变成了一个凡人,魔龙抵着他的面庞,张开锯齿獠牙,出声道:“修仙入道如此艰难,路上尽是痛苦与磋磨,还是凡人好,不用做任何挣扎就能被我吞进肚子里,是不是?”
锄云刚从就要命丧于此的惊恐里逃脱出来,心绪剧烈起伏,一时间,年幼时为父母所弃的孤独,误入大雪山秘境群魔入体的痛苦,几番起落聚散,方才幻境中青云宗内众人的冷眼嘲笑仿佛又响在耳畔,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逼问道:“修仙一途难如登天,你当真还要坚持?”
好像有一记大钟重重敲击在他胸口,锄云如梦初醒般抬起头,魔龙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不如来与我同入魔道,将这虚伪的天地搅弄个天翻地覆,让他们无人再敢轻视于我!”
锄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心弦剧烈颤动,缭绕的魔气中,魔龙那张脸竟变成了长虹书院宗主向元墨的面孔,他望着锄云冷冷一笑:“中了一剑,丢入秘境又遇雷击,这小废物怎么还没死?”
“……”
那一刻,锄云心中的恨意几乎成倍放大,所有的邪念如土里的湿气一般层层上涌,眼尾几乎蒸出艳丽的红痕。
向元墨阴森森地又道:“你空有一身魔力却无处可使,只能任凭那些势力的弟子欺压羞辱,”他的语气含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别压抑了,你的痛苦需要有人知道,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话没有说完,锄云突然伸手携风带雨掴向他:“闭嘴。那些痛苦又不是我的!”
掌风落下的瞬间,向元墨瞬息幻化成魔龙,脸偏向了一边。
半晌,他缓缓转过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没想到都到了这一步了,锄云还能从翻滚的怒意里清醒过来。
锄云喘息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望着魔龙的眼咬牙道:“你不会以为唤醒我以前那些痛苦的回忆,就能引诱我堕魔了吧?”他轻轻一笑,“不好意思。本人童年生活幸福,父母健康,看到那些回忆实在很割裂,没有堕魔的理由,让你失望了。”
魔龙没有出声,神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怔怔的,他猛地一下回过神来,伸出魔爪掐住锄云的脖颈,怒道:“不可能,你不是那小弟子……”
趁他意志松懈,锄云调动起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量,顺着经脉流向掌心,接着攒指为掌,拼尽全力挥了出去。
他本来没想这一掌能发挥多大的威力,但是所有脉络都烧起滚烫的热度,落在魔龙脸上“啪”地一声——
魔龙仰天一声长啸,震得千里雪原颤栗不止,冰河翻起暗色巨浪,百里之内所有小妖直接原地炸成了一把飞灰。
锄云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刚才那一掌仿佛回光返照,耗尽了他所有气力,胸口裂开一般的剧痛,他猛地吐出一大口浓血,如风中落叶一般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天边浓云滚滚,黑得好像末日来临,下一刻闪电划过,荒原亮如白昼,锄云借这一瞬间的光明,看到那魔龙面孔竟如水幻化开去,一团缭绕的雾气散去之后,它竟变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人的样子。
“……仲有君。”
仲有君漂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看了锄云一眼:“又见面了,小弟子。”
锄云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了,嘴里咕哝一句:“有病。”
仲有君:“……”
他从空中落下来,拿手拍了拍锄云的脸,对方没有动,又用魔力化开了他胸口那个已经结冰的伤口,汩汩鲜血流出来,锄云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见他实在虚弱,仲有君终于放弃,抬头看了眼满目疮痍的荒原,那些小妖已经被他斩杀殆尽,遗留的散修也晃起银铃让仙会将他们救了出去,黑云翻滚的赤地之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正想着如何将这小弟子玩弄一番,突然听见无边空旷中响起一声极其清脆的铃音。叮铃一声。
低头一看,那苟延残喘的小弟子闭着眼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隔了一小会儿,又晃了一下。
手腕间隐有银光一闪,可惜看不见有什么东西。
仲有君瞬间眼冒红光,一把抓住了锄云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起,衬得锄云手腕如小孩子一般纤细易折,他抓着用力摇了几下,四周却一片寂静。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们仙门惯会弄这种小玩意,想让他们救你出去?可惜这里只剩你我二人了,他们不一定能听见。”
锄云没有理会,一直锲而不舍地摇晃着手腕。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但是在进入这秘境之前,那几位仙君也曾给他承诺,只要银铃响起,他就会被救出去。
仲有君抬脚踩住了他的手,道:“不死心?”又碾了碾,转眼望向晦暗的天空,“我知道他们的规矩,试炼中留到最后的一个人仙会不会来救,这个人如果最终靠自己走出去,那将会是百年一遇的仙才。”
他低头看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眼:“上一次留到最后一个的,是你程鹤师兄。”
锄云没有说话。
仲有君冲他奇怪地笑了一下:“这一次竟然是你这个小倒霉蛋。不过你遇见的是我,可能就没有你师兄那么好的运气了。”
锄云想要把手抽回来,没挣动,心里慢慢升起绝望。从银铃摇响到现在过去了好一会儿,天际只见黑洞一般的漩涡翻滚不休,看不见一点求生的希望。
他把眼转向上方的人,无力道:“我和你……没有恩怨,为什么……”
仲有君笑道:“我自脱离青云宗之后,死在我手下的人与我都没有恩怨。”
“……可上次我放了你!”
“……”
听到这句话仲有君终于收敛了笑意,他看住了这个少年,看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和微弱起伏的胸口,突然伸手从半空抓来一缕黑气,没有半分停留直接贯向锄云心口。
锄云额间的丹枫印猝然发出血色红光,胸膛冒出一团魔息,与黑气当空撞上,炸开了诡异的蘑菇云。
仲有君蹲下来一把掐住锄云的脖子,阴狠道:“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用你的仁慈善良来包容我的孽障,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吧?”
锄云脸涨得通红,眼瞳凸出,仲有君语气里夹杂着疯狂的快意:“没有人是可以一直坚强的,没有人可以不被恨意打败,如果你没有,那我来告诉你。我教会你屈辱的滋味不甘的滋味,让你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所有苦难与煎熬的滋味——不会有人来救你了,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那一瞬间,锄云心中真的升起了一股恨意,生命力从体内慢慢流走,下地狱我一定送你到十八层,他想。碎尸万段。
一时间,锄云身上升起浓稠的黑气,旋转盘绕成一道黑柱,冲上云霄,与天上滚成了一锅粥的乌云缠在一起,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仲有君惊奇道:“有意思,果然魔的培养蛊……”
他边说边用右手捏了个诀,漫天云雷汇于掌心,想给锄云再下一剂猛药,“不……”脚底的少年声音微弱极了。
就在这时,突然从天外传来一声狭长的铮鸣,因为过于遥远,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下一刻,漫天黑云被一剑划开,雪亮的剑光几乎照穿了整个黑夜,程鹤的身影出现在浩荡长风里,他持剑向仲有君斩来,当空迎上九霄云雷。
雷电与剑刃撞上爆发出碎金化玉一般尖利的轰鸣,暗河翻涌,天地变色,最近处一座雪山直接震塌了。
仲有君被余波裹挟掠至数千里之外,直到白光黯淡,冰河不再卷起巨浪,他才停在一座雪山顶上,睥睨天下一般看过来,程鹤收剑翩翩落在锄云身前。
锄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面前的是人,突然十几道泛着清光的灵符当头飞来,一一贴在身体各处,全身上下泡在火海上一般的剧痛骤然消失了,神志一松,他就毫无预兆地昏了过去。
程鹤抱起锄云,用五色灵光将他护在臂弯里,余光只分给远处的仲有君一瞥,随即转身朝天边飞去。
耳畔风声猎猎,一团魔气逐渐逼近,仲有君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程鹤反手又是一剑,霜雪寒意挡上他手中雷火余力,半空火花四溅。
程鹤感觉出对方并无杀意,转身冷冷地开口道:“滚开。”
仲有君惊奇道:“仙门弟子,说脏话?”
程鹤道:“前辈同为青云宗弟子,竟也堕入魔道。”
仲有君轻轻皱了下眉,不过没有反驳他口中的“前辈”这个称呼,“魔道有何不好?不用苦修,一步得道,”说罢,瞥了一眼他怀中的人,“这孩子体内群魔作祟,也快了。”
程鹤道:“有我在,他不会。”
仲有君看着他的脸,没说话,半晌笑了一下:“真是个好师兄。”他正视了程鹤的眼睛,“我问你一个问题。”
程鹤看着他。
仲有君道:“你们掌门师尊,到底去哪了?”
程鹤没作声。
仲有君:“回答出来,我就放你们走。你怀里这个小弟子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程鹤抱紧了锄云,沉默一会儿,道:“无忧谷。”
“无忧谷?”仲有君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实际上世间也罕有人知,“那是什么地方?”
程鹤却已经没有了耐心,道一声“走了”便转身朝前疾驰而去。
仲有君在后面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果真没有再阻拦,他嘴里咀嚼着“无忧谷”这三个字,神情阴沉,若有所思。
程鹤带着锄云从大雪山秘境出来,没经仙会,直接回了青云宗。
青云宗所在青云山是天然一方聚灵胜地,山间草木清华,雨雪来去自由,一条溪水如玉带一般在半山腰蜿蜒而过,仿佛将所有灵气都拢在了山间,到处都弥漫着清浅如月色的浮光。
回来后程鹤先把锄云放在玉溪后面的那片竹林里,让林中灵气温养他破损的魂魄,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仲有君的引诱下原本有了冒头的迹象,静坐一日后竟让无边翠色净化去一半。
从竹林中出来后程鹤又请医仙给锄云修补胸前那个伤口,让小弟子搜罗来不少灵丹妙药熨平他后背因雷劫而烧伤的皮肤,如此折腾了两天两夜,全身肌肤终于光复如新,甚至比之前更加娇嫩。
接下来就是好生养着了,医仙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程鹤每天衣不解带陪在锄云身边,吃饭喂药擦身从不假他人之手。
三天后,青酒从北海回来,告诉他昆玉真人传他去仙会,程鹤没有去。
又过了一天,进入腊月,仙会结束,昆玉真人到长虹书院做客,楠木真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程鹤叫去,两人秉烛长谈了整整一夜。
从第二天开始,程鹤再也没去给楠木真人请过安,掌门座下大小事务皆由自己包揽。
腊月初九,大寒。宗门上下没有辟谷的弟子都吃了饺子,掌门真人依然没有回来。
楠木真人座下弟子频繁下山游猎,昆玉真人充耳不闻,只专心带着弟子刻符咒,程鹤和一众师弟将不了堂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腊月十一,下了大雪,程鹤带着两瓶酒去了无忧谷。
腊月十二,晚饭,席间楠木真人借着酒意问了几句,程鹤无话,而后楠木真人摔袖离去。
大雪下了很久,第三天夜里,雪停了,明月映照千里,小弟子刚从草堂回去,仙鹤暮春就撞开了房门。
然后,锄云就醒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