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也在床上等了一会儿，除了暮春，没有任何人进来。
毕竟是劫后重生，锄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升上来一股微微的难过。
“暮春。”他开口，嗓子喑哑得如同废旧的破锣。
仙鹤走过来，把头窝在他的臂弯里，轻轻蹭了蹭。
“真乖。”锄云拿手撸了两下暮春的头，“还是你最好了，不枉我喂你那么长时间。”
暮春十分配合地在他手底下叫了一声，底气十足，嗓音洪亮，可以传至方圆数千米之外，锄云赶紧揪住他的长喙，“好了，闭嘴，你这样会吵到其他人的。”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锄云感到了饥饿，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搂着仙鹤的脖子：“说真的，暮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但是我现在真的非常饿，你要是爱我你就去前院帮我弄些吃的过来，偷偷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好不好？”
暮春抬眼看他，锄云晃了晃它的头：“求你了。”
暮春仰头又叫了一声，接着转身出去了。
等饭的间隙，锄云躺在床上思考人生。他依稀记得在大雪山秘境里昏过去之前，有一个人闯进来救了自己，但是他没有看清是谁，当时意识昏沉得如同一锅快要熬干的粥，只知道那是个人，不是魔或妖或者其他什么危险的东西。
是仙会的人？还是青云宗的某个弟子……总不能是大师兄吧，自从从讲经的台子上下来之后锄云就再也没见过他，再次想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揣测程鹤当时的想法就像要集中精神去解一个打乱的魔方一样。
一直以来，大师兄总是让他联想起某种自然界里强大而冷漠的东西，比如冰川，沙漠，或者雪原，不知道那些苦难的百姓看到他穿着白衣从天而降的样子，能不能从挣扎中获得一点安慰。还有那个仲有君，提起他，锄云稍感复杂，本来以为他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宗门叛徒，但是在大雪山秘境里却又那么奸邪狠厉，要拖人堕落下地狱，感觉不能把他当作一个典型的反派看待，但是又没有立场把他拉回正途，经历了大雪山秘境这一回，复杂之余更添怨怒，不过目前肯定斗不过，也许要借助那位神秘的掌门真人的力量……
突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他飘飞的思绪。
暮春衔着几只乱跳的小鱼和草茎走进来，把食物吐在床前，拿长喙啄了啄他的手。
锄云：“……”
见他躺着不动，暮春奇怪地歪头看了看他，又咬住了他的手指，往地上的食物拽。
锄云道：“我是人，暮春，不能吃这些。别来气我了。”
暮春此鹤估计和它的主人一样，天资不足，这么多年仅修成个半成品，对于人说的话能听懂，但是不能作深入理解，只是跑跑腿解解闷就是它最大的作用了。
一只夜鸦哀鸣着划过夜空，惊落几片枯叶，落在窗台上。锄云突然道：“暮春，我以前是不是不怎么带你修炼？”
暮春仰着脖子叫了一声。
锄云伸手把它搂过来：“我以前……对你疏忽了，让你成了一个和主人一样的小废物，你本来可以是一只真正的仙鹤。我现在好多了，明日我就早起，咱们去竹林里晨练，”他看着暮春的眼睛，“我们要勤奋起来，不能再由那些人看轻我们，不能再随意把我们搓圆揉扁。”
他两手捧住暮春的头：“你说好不好？”
仙鹤哪知道什么好不好，只觉得沉默多年的小主人突然恢复了一开始养自己时的亲昵，它把脸埋在锄云手心，乖乖贴了一会儿，“现在，”锄云说，“你再去前院转转，这个时候斋堂肯定没人了，你去给我偷个饼子出来。”
暮春以前可能有过类似偷窃的行为，但是被发现了，所以此时颇为抗拒，锄云见他不动，又哄劝道：“我刚醒过来，急需补充营养，你忍心看我饿死吗？”
暮春睁着无辜清澈的大眼看着他。
“乖乖，快去，不会被人发现的。”锄云催他，“就这一次，回来给你奖励。”
暮春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不挪腚了。
一阵尴尬的寂静，“小混蛋，”锄云骂道，“没心没肺，也不知道疼我，和他们一样，和大师兄一样……”
“叫我？”就在这时，门开了，脚步声中走来一个清淡峭拔的人影。
程鹤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与床上的人视线相对。
又是一阵更尴尬的寂静。“……大师兄？”锄云先开了口，“你来啦。快进来坐。”接着垂下目光，“你手里拿的什么？是吃的么，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程鹤在床边坐下，暮春自觉往旁边挪了一点，把头枕在他的脚踝上，程鹤低头瞥了一眼，随即看向锄云：“何时醒的？”
锄云道：“就刚刚。”
程鹤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锄云感受了一下：“没有。”
他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才能让自己在受了那么重的创伤之后还能被救回来，他一觉醒来没有任何痛感，胸口也是平平整整，仿佛之前在大雪山秘境中遭遇的一切只是个梦，锄云抬起头来看程鹤：“大师兄，”他斟酌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醒？未卜先知？还是……”
程鹤道：“不知。”
锄云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小案上的食盒：“不知道你怎么会带着吃的过来，不是料定我醒了会饿么？”
程鹤顿了顿，道：“我之前过来，也会带着吃食。”
“之前？”锄云一愣，他以为程鹤从不曾来看过他，“你来过几次？”
程鹤道：“每日。”
“……”
锄云心里重重一跳，恰逢月影西移，一束莹白的月光斜斜映照进屋内，让他看清了程鹤眼睛的颜色，那是一种极深的黑色，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月影藏进他眼底的时候，便有明亮的寒芒一闪。
锄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师兄，仙会上……我失手杀了长虹书院弟子，你不怪我？”
程鹤道：“你也说是失手，我为何要怪你？”
“可是，”锄云握了一下拳，右手骨骼发出“喀喀”脆响，“我用的是魔……”
没等他说完，程鹤直接站了起来，他转身走到小案前，把放在上面的食盒打开了，锄云吸吸鼻子，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香味。
程鹤回过头：“能坐起来吗？”
“啊？”锄云反应了两秒，“哦哦，可以。”
程鹤把小案折成一个案几架在床上，一样样吃食摆上去，又坐回床前。
锄云靠着床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食物，蜜渍豆腐、虾鱼肚羹、西芹百合，还有一小碟芙蓉饼，看起来都是大病后滋补的食物，可惜锄云从小就不喜欢鱼虾豆制品一类的的东西，芹菜也有一股清新的怪味，只有那一小碟芙蓉饼可以尝一尝。
程鹤摆好了碗筷，见他只是看着不动，出声道：“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从前师尊总是拦着不让吃，现在他不在，我便自作主张让斋堂的师傅做了这些送过来。”
锄云一怔，下意识想说你记错了，刚要开口又突然沉默，低下头扫了一眼，拿起筷子尝了口豆腐，咽下去又夹了一道鱼虾羹，作呕的欲望在喉咙里翻腾，他艰难吞下肚，抬起头对程鹤说：“谢谢。”
窗外起了风，月光撕扯着枯枝在窗户上投下缠绵的影子，程鹤看他几乎是狼吞虎咽，以为是终于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过于高兴，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锄云高兴的样子了，又见他眼里甚至都涌出了模糊的泪光，程鹤叹一口气，终于道：“长虹书院的的事，你不用担心。”
锄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程鹤又道：“青酒证实你没有被邪魔附体，只是体内存在着一股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力量。他们放你进大雪山秘境，遭遇妖噬雷劫，身负重伤，也算是偿还伤人之罪了。”
锄云闷闷道：“向元墨还捅了我一剑。”
程鹤点点头：“我会处理。”
锄云问：“你想怎么做？”
程鹤道：“你不用管。”
锄云停止进食，抬起头看他，程鹤道：“饱了？”
锄云想了想，问道：“如果……我能够控制我身体里那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自己不产生邪恶的念头，他们是不是就能承认我？”
程鹤道：“你体内的力量是百年前群魔化成的精魂，虽已无实体，无法直接为祸人世，但是它可以勾起你心底最痛苦的记忆，让你痛恨人间，把你变成邪魔的容器……”
“师兄，”锄云打断他，“不会，我不会的。只要我不觉得人生痛苦，他们在我身体里就只是一团随处飘荡的雾，关键时刻还能被激发出来保我一命，你放心好了。”
程鹤还不知道他身体里早已换了个灵魂，以前那些委屈折磨对锄云不起作用，闻言他深深地看了锄云一眼，那眼神几乎透露出一股心酸，锄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好了，你不要这个表情，感觉就跟我命不久矣了似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是一个有福的人。”
程鹤垂眸看向他触碰自己胳膊的手，眉毛轻轻一挑，锄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反应过来赶紧抽回手，程鹤神色莫测：“你以前……”
锄云敏感道：“嗯？”
程鹤摇摇头：“没什么。”
他收走桌上的饭菜，重新拎起食盒走到门边，锄云又叫住他：“大师兄，你待会儿还回来吗？”
程鹤没有回头：“嗯。”
锄云犹豫了一下，又害羞：“那我等你回来。”
程鹤转脸看他一眼：“困了？”手放在门上，外面一阵模糊的风声，“先不要睡。”
“什么？”锄云瞬间来了兴趣，“要给我什么……”
“他们在外面。”
程鹤推开了门，一群穿着青色衣衫的弟子挤在门外，纷纷将目光看过来，夜风穿堂而过，“他们也想来看看你，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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