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直接傻在床上。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久了,我刚才说的他们都听见了?
他脑内心思急转,所有弟子已经闯了进来,看望的看望,关窗的关窗,七嘴八舌嘈杂不已,挤不到床前的就在房间里踱步。
“锄云!你是真的在大雪山秘境里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吗?”
“师叔都亲自证实了,还能有假?锄云,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全身通透,马上就能飞升下一个品阶啦?”
挤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是掌门真人座下,这几年新收的外门弟子,品阶却都已经高于他。掌门真人去无忧谷之前的三个月,他们还在人间历练。
“解多,齐江,”说话的是个生面孔,长着一张薄情脸,眼尾狭长,“师兄都没开口,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靠后。”
这人一手一个把两名小弟子拎到了身后,他自己凑到床前,在锄云迷茫的脸上轻轻一扫,点头道:“不错,多日不见,果然没了之前的衰相,”说着在锄云眉心点了一下,感受两秒,“不过距离飞升品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明年春天之前是不可能。”
锄云用左手捂着额头,这人点过之后眉心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看向这人的脸:“你是谁?”
这话一出,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弟子们面面相觑,锄云在草堂门口见过的那个叫青雨的弟子也在人群中,上前几步张了张口,被面前这人拦下了,他俯下身盯着锄云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眯起一双桃花眼:“小锄云,你不知道我是谁?”
锄云心里砰砰直跳,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人也许是掌门真人门下的某个弟子,而且辈分不低,放眼望去,屋子里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青色校服,好像都是同门师兄,应该不会有昆玉真人或楠木真人那边的人,锄云没道理不认识,他眨了眨眼,硬生生挤出了一丝笑:“认识,当然认识,师兄,我跟你开玩笑呢。”
闻言,屋里更安静了。锄云略微忐忑地看向门边的程鹤,寻求帮助,可惜还没接到对方的眼神,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了,面前的人玩味地看着他的脸,道:“他们说你修炼过火之后性情有些变化,我还没当回事,如今一见,确实有趣。小子,你以前可是从来不敢正眼看我,去了一趟仙会,连玩笑都敢跟师兄开了?”
锄云脸颊被掐得不舒服,对方的力度用得很巧,不是很重,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威胁。“各位师叔,借过一下,”桑儿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费劲地穿过人群来到床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二师叔,”他叫旁边这人,“医仙吩咐,小师叔该喝药了。”
那人不说话,桑儿不退不避,大着胆子望着他,“萧顷,”程鹤靠着门框突然开口,“别吓他。”
秋华真人门下的弟子都知道,自入门起,程鹤对这个体质特殊的小师弟总是多一分偏袒和爱护,如今掌门师尊不在,程鹤就是众人的主心骨,大师兄都发话了,萧顷自然不会再为难锄云,他轻轻地松了手,退到一边,“都紧张什么,咱们锄云是这一届仙会留到最后的奇才,我怎么还会像之前一样欺负他呢。”
锄云接过桑儿手中的药碗,听见这话抬眼看了萧顷一眼,那一双盛着艳色的眼睛水波流转,总像在算计着什么,也许是他看人天生有一种直觉,他总觉得忽略掉这个二师兄身上的随意、轻佻,还有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危险的东西。
喝完药,锄云皱着眉头忍下那一股酸涩的苦味,青雨从人群外挤进来,递给他一枚蜜饯儿。
锄云接过含进嘴里,苦涩被中和掉大半。
青雨探着头问道:“甜吗?”
锄云点了下头:“嗯。”
青雨高兴道:“这是我自己腌渍的,你是第一个尝到的。”
锄云道:“腌渍入味。可以去人间摆摊了。”
然后他转过脸,对众人道:“好了,药也喝完了,不是要问问题吗,谁第一个来?”
谁都没出声,唯有站在一边的萧顷惊奇地看过来,锄云没理他,看着众人道:“不问就都走吧,我要睡了。”
“等一下,”解多举手,他和锄云接触不多,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十分罕见,“小师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在大雪山秘境中,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里面吗?”
锄云道:“想过。”
解多问:“那你为什么不……”
“我摇响银铃了,”锄云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可惜没有人来救我,他们就像没听见一样。”
“怎么会?”桑儿在一旁插嘴。
锄云道:“很简单。也许仙会多年来就是靠这个方法来甄选最优秀的人才,虽然耗费时间和人力,但确实有效。”
说完他笑了一下:“只不过实施起来必须得狠心,坚持到最后的几个弟子得不到救援,又没有实力活下去,那就只能等死。这方法千百年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弟子,如果我不说,只怕一直都没有人知道。”
沉默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大师兄是不是也知道……”锄云打断他:“师兄那一届仙会比较特殊,新秀试炼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的呼救被听见,谁会意识到这是在甄选人才呢。”
他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愣愣的,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萧顷在一旁看了半晌,突然吹了声口哨:“厉害。打从小锄云入门,我就没见他这么流畅地说过话,这新秀试炼还真是锻炼人,脱胎换骨。可惜我这几个月都在人间,没赶上。”
怪不得之前一直没见过他,锄云心想,话里话外,这个萧二师兄貌似给了锄云不少气受,在这个故事里估计充当着常见的霸凌者角色。
锄云抬起头:“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白色中衣敞到胸口,面貌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秀干净,但是一抬眼,眸光被窗外的月色染一抹皎洁,落在某个人脸上的时候,就是让人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满屋子人你看我我看你,感觉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其实他们过来就只是凑热闹来看看锄云而已,此时看他不仅醒了而且比以往更加活蹦乱跳,都感欣慰,推搡着就要退出去,锄云又叫住了他们:“等一下,我有个问题想问。”
众人停住,青雨道:“什么事?”
锄云道:“以前,因为我是个小扫把星,你们都躲着我,宗门上下只有大师兄对我亲近一些。”
说到这里,他感觉门边有一道视线瞥过来,下意识朝那边看了一眼,就见程鹤抵着门框,目光却落在他身上,沉沉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我的修为比以前好了很多,”他收回视线,接着道,“以后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在前院修炼?”
众人:“?”
可是你身上的霉运并没有因此消失,还是个扫把星啊。
其实以前锄云的倒霉蛋体质只有在出了青云山之后才会清楚显露出来,山内汇聚天地灵气,又有青云宗坐镇,锄云身上的霉运能被压制住,连同他体内的群魔之气也只能暂时蛰伏,是以在他祸连了几次人间之后,秋华真人就把他困在了青云宗。常有妖祟作乱,山下百姓求助,秋华真人把座下弟子几乎派了个遍,唯独锄云再没有过这种体验。
本门弟子倒不至于欺负他,只是长年累月的区别对待,让孤立成为了事实,其他两位真人那边的弟子态度会极端一些,但是锄云平时不去他们所在的主峰或山头,也避免了许多争执与麻烦。
锄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皱着眉头抬眼,对上了萧顷那双淡色的眸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萧顷勾了勾唇角,道:“行啊,当然可以,大家都是掌门师尊座下弟子,没道理不在一块修炼。”他转身看看身后的其他师弟们,“听说二师伯自从北海回来之后,就带着其门下弟子在千叶峰勤修苦练,群花谷中飘荡的灵符草药也比往日浓了些。”
一直没说话的新弟子之一齐江终于逮着了机会,硬邦邦道:“咱们青玉苑也不能落于人后,给掌门师尊丢脸。”
“对啊,我们可是师尊的弟子!”“要奋发图强!自力更生!”
“人家都有师尊带着训练,我们……”
不知谁嘟囔一句,氛围沉寂了那么一瞬,很快又被更加大声的欢呼盖过去,这些人继承了秋华真人的人来疯特质,很容易就被挑起团结互助的心理,纷纷出声响应,房间内一时充满了欢快而热烈的空气。
只有程鹤始终倚在门边,抱着他的剑,一言未发。
.
秋华真人离开宗门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既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
接近亥时,月亮落在了树梢上,聊了一晚上的众人终于有了困意,程鹤提剑分别送他们回去,屋子重新恢复寂静之后,锄云下床来到了草堂门口。
暮春正在水边卧着,听见动静直起脖颈,等了一会儿,见锄云没有回屋的意思,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反而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于是暮春支起两条细腿,朝这边走了过来。
它凑到锄云身边,拿头拱了拱他的膝窝。
锄云没动,暮春又伸长脖子钻到他胳膊下面,长喙搭在他屈起的大腿上,锄云终于抬起手摸了两把,“你怎么跟小猫似的?”
一人一鹤就这样依偎在一起,望着门前月影朦胧的水潭。
锄云道:“我在大雪山秘境里,见到了仲有君。”
暮春抬头看他,锄云说:“就是那个前段时间入侵过的邪魔,他比刚见面的时候更像个魔头了。”
如果要认真算起来,仲有君的辈分要比他们所有人都大,如果没有被逐出师门,那他才是真正的大师兄。
锄云一下下撸着仙鹤身上光滑柔软的羽毛:“他上次来青云宗没有见到掌门,我们也不知道掌门去哪了,万一掌门真的瞒着我们无声无息地在某个地方升了天,让仲有君知道,他不得把整个青云宗给掀了?”
说着说着他忧愁起来:“你说要真面对面的话,大师兄能不能打过他?”
“……谁?”
正在这时,有声音从门外传来,程鹤出现在了水潭旁边。
草堂门口一片柔软的草地,程鹤走路步子本来就轻,踩在上面更是跟自动消音了一样,可是锄云就是听见了。
他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程鹤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草堂:“……这不是我的住处?”
“是倒是,”锄云嗫嚅,“可我受伤了啊,病人修养不得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程鹤皱起了眉头,以为锄云是说他吵闹,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他原地麻木了半晌,道:“你若是想安静休息,我便搬出去。”
“……”
锄云傻了,他本来以为程鹤走了,看到他又回来,心里那股矫情劲儿一时翻涌起来没控制住,赶忙道:“不不不,我开玩笑的。你别走,就住在这儿,我大病初愈你还要照顾我呢。”
程鹤看着他,这一副会撒娇会耍赖的笑模样从把他捡进门开始,程鹤就在心里埋下了期待的种子,如今这枚种子终于发了芽,却并不是因为他过往岁月里的悉心照顾。
锄云松开怀里的仙鹤,在旁边的台阶上拍了拍:“师兄过来坐。”
程鹤在心里略感复杂地叱了自己一下,锄云能够敞开心扉是好事,为什么还要纠结这转变是因为谁呢?
他走到锄云身旁,敛起衣摆坐了下来。
程鹤道:“方才我过来时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锄云道:“我说仲有君,那个魔头在大雪山秘境里出现了,你还不知道吧,他比刚出现的时候要厉害多了,也邪恶多了。”
程鹤颔首:“我知道。”
锄云转过脸来:“你知道?”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你救出来的。”
夜风清冷,锄云捂了捂被吹得冰凉的耳朵,反应两秒才明白过来:“我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那个人是你?”
听到他这么惊讶程鹤也怔了那么几秒,问道:“不然是谁?”
“……”
锄云说不出来,他当时意识不清醒,而且从讲经台上下来就没再见过程鹤了,还以为大师兄见他暴露了魔力,愤而离去,不会再来救他了。
锄云脸上神情变幻几番,程鹤怎么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遇到艰险就畏缩逃避,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开朗明快了许多,可实际上从来没有把信任和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两人心怀鬼胎,都没有说破,锄云安静了半晌,接着刚才话题说道:“仲有君的执念是掌门师尊,可是没有人知道师尊去了哪里,如果那魔头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会不会……”
程鹤道:“不会。”
“为什么?”
程鹤顿了一下,道:“掌门师尊去了无忧谷,我带你出大雪山秘境之前,将此事告诉了他。”
锄云呆滞,程鹤转过脸望向头顶无垠的夜空,淡淡道:“无忧谷超脱于仙界与凡尘之外,无论仲有君能不能找到此地,掌门都不会再见他。”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们的担忧没错。我们是真的,没有师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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