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刚从大雪山秘境中捡回一条命，又跟着原主回忆了一遍悲惨的修仙之路，就在醒来的前一刻他都还在被邪魔追杀，所以睁开眼睛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
他闭上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风声过后，打更的弟子敲响了五更天的钟，算算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多。
他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就跑出了房间，看着雪后空旷安静的院落。
清爽的晨风吸进肺里，锄云感觉自己浑身通透，血液顺着每一根血管畅通无阻地穿行，他回屋蹬上鞋子就往竹林里跑去。
还没靠近就听见一阵簌簌的刀剑划过之声，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飞扬纵跃在林间，带起一片绚丽的剑影。
锄云叫他：“大师兄。”
如虹的光影与翩飞的落叶同时停住，程鹤负剑落在一株竹枝之上，片刻之后飞落到他面前。
他在锄云披着单衣的肩膀上一扫而过：“怎么醒这么早。”
锄云道：“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要努力修炼，当然不能再睡懒觉了。”
程鹤：“嗯。”眼睛却还放在他身上。
锄云问：“怎么了？”
程鹤看着他的脸，视线往下划过他胸口，很快又别过了目光。
“林间风大，”他端着一张被寒风吹得有些清冷的脸，“去穿件紧实的衣服。”
锄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月白的中衣就跑了出来，在跑动的过程中外面那层披着的衣衫早已滑落到肩头以下，领口被风吹开，露出一片象牙色温润柔软的皮肤。
他的耳朵猝不及防地红了，连忙拉上衣服捂紧胸口，冲程鹤笑道：“我大难不死兴奋劲儿还没过，我以前不这样，真的。”
说完程鹤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眉头也没舒展开一分，锄云自讨了个没趣，不再解释，转身回草堂换衣服去了。
程鹤目送那一抹白色身影渐渐远去，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我以前不这样。”锄云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不断重现。
以前他一直看着他，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是锄云这样说却仿佛他们曾经缺失过一段时间，他有自己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就好像锄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是青酒证实过他确实没有被邪魔夺舍。
程鹤重新挥舞起手中长剑，力道比之前更加强劲，剑影似流芒，划过一道道没什么温度的冷光。深处一排冷竹齐刷刷拦腰倒下，带起一片雪花飞舞。
天上一轮淡白的太阳，林间寂静得让人错觉来到了天地尽头，程鹤身影腾挪，转瞬间就已经飞跃到了竹林深处，剑尖轻触竹叶，整个人便如同一抹迅即的流光弹到了高空之上，他站在竹林顶端俯瞰整座青云山，白雪之下几点绿意，山道旁一条没有冰冻的清溪蜿蜒而下，更远处隐约可见错落的房屋。
他无言望着这寂静山河，突然一阵风过，伴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程鹤面上不动声色，手中暗暗运转灵息，下一刻一道青色身影破空而来，剑气四溢，程鹤偏头瞥了一眼，足尖点着细雪翩然飞下。
剑气直接轰在了竹节上，漫出一层焦黑。
程鹤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转身，身后那道人影再次持剑攻来，他举剑横挡，两剑撞击在一起爆发出耀目的亮光，程鹤及时收势，退至几步之外，对方却毫不犹豫再次提剑，边往剑身注入一股黑气边极速冲来。
两边的竹叶开始枯萎变焦，雪水几乎滴成了一场落雨，程鹤不再迎击，闪身避入一节竹后，冲天的魔气轰塌了远处一座小山丘，冰凌尽数破裂碎地。
朝阳透过竹林洒下遍地斑驳，程鹤执剑去看落叶堆下窜动的一团黑气，身旁掠过那人身影，只一瞬，手中长剑就被对方挑开，脱了手，被黑气包裹着在半空转了两圈，直直插入雪地中。程鹤转过身，颈间抵上锋利剑刃，锄云微微喘着气，在他耳边道：“大师兄，怎么样？”
程鹤偏头看他一眼，道：“是我大意了。”
锄云得意道：“我赢了你。有奖励吗？”
程鹤道：“你将体内魔气化为己用，安知不会为它所制？”
锄云毫不在意，笑道：“它们的伎俩不就是靠勾起我内心的痛苦，再转化为邪念吗，我说过了这对我不起作用。”
程鹤皱眉道：“究竟何意？”
锄云不说话，心里却略有心虚，手上稍稍松了力，程鹤眸光自他脸颊划至眼尾，一个侧身格开了剑锋，右手使用巧劲制住他侧腰，锄云始料未及，连忙躲闪，对方却毫不手软，释放出禁锢的灵流步步紧逼，最终将他抵在一株碗口粗的竹枝上。
程鹤淡声道：“魔息终归不是易控之物，练些实用的技法才是正道。”
锄云被他掐着腰，半点动弹不得，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红意，程鹤又道：“打斗过程中对方死亡之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锄云梗着脖子道：“我面前如果不是你，我肯定会补刀的。”
“无论何人，”程鹤看着他道。“不到最后绝不可手软。”
“即使是同门师兄弟？”
“即使是。”
锄云靠着背后的竹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能望到人的心里，他说：“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会给人一种非常不近人情的感觉。”
程鹤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瞧着他，锄云皱了下眉头：“你弄痛我了。”
程鹤紧紧握着他的腰，突然靠近，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了鼻尖，锄云猝不及防，呼吸一窒。
程鹤低声道：“你到底……”
话没有说完又戛然而止。
锄云感觉到他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整个人都被紧张包裹住了，对方眼底幽黑，仿佛暗流汹涌的海面。屏息凝神看了他半晌，没有等到下一步动作，锄云终于出声道：“对不起，师兄。”他垂下眼，“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并不好，也没有体会过来自别人的温暖，我还那样说你。你别生气。”
程鹤微低着头，看他颤动的眼睫，无声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冲动十分没有必要，锄云以前虽然不会质问他，却也不会这样安静乖巧地表示歉意。
他的情绪比以前外露了许多，不再闷在心里，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想看到的吗？
两人安安静静站了一会儿，林中清寒，突然“啪嗒”一声，什么水滴在地上的声音，那边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大师兄，干嘛呢？”
锄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越过程鹤肩膀，他看到萧顷趴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正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几乎是立刻分开了彼此，熟悉的温度离开后，寒冷长驱直入，锄云看着程鹤转过身之后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两下。
萧顷微笑着，他的脸非常完美，可惜笑容不那么让人喜欢：“早课就要开始了，大家左等右等不见大师兄来，就让我过来寻一寻。”
他把视线移到锄云脸上，道：“原来是在这儿给人开小灶呢。”
程鹤面对着他，没什么情绪地仰起头：“下来。”
萧顷飞身下来，一阵风一样落到程鹤面前，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最终定在插在雪里的那柄剑上，很有兴趣地问道：“怎么，师兄被锄云将了一军？”
然后他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对锄云说：“小师弟，你从仙会回来后，变得这么厉害了？”
锄云冷冷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程鹤也没说，他曲起手指召回了佩剑，领着锄云走出竹林，外面的天空很亮，白雪绵延，到处都亮闪闪的，锄云看到了来迎接他的暮春，快步走到了前面。
远远地咒符灵流纯净的气息飘了过来，仿佛近在咫尺，前院出现了不少正在修炼的弟子，程鹤负手上前，“大师兄。”萧顷在后面突然叫住了他。
程鹤转头：“何事？”
萧顷收敛起那副轻浮的样子，看着程鹤道：“绝青宗送来请帖，二师伯擅自接了，你知不知道？”
程鹤道：“许是几位仙君在仙会上尚有未议完之事，不必告知我等晚辈。”
萧顷以为他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皱起眉头：“这不是第一次了，在你照料锄云的那几天里，师伯先后拜访了其他三大宗门，这在以前都是掌门师尊去做。”
“……”
程鹤终于沉默下来，眸子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中的冰面，他想了片刻，问道：“最近可有山下百姓上山求助？”
“有两三个，”萧顷道，“不过当时你整日泡在草堂中，没人敢打扰，我又不在，也都让师伯交给千叶峰的弟子处理了。”
过了很久，程鹤抬头望了前方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的师弟们一眼，听见萧顷在身后沉声道：“他们动静如此之大，大概是猜到了师尊不会再回来了。大师兄，”他顿了一下，“师尊到底去了哪里，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
一场大雪之后天气晴了几日，一扫山中湿冷之气，没有了滴水成冰的严寒，守山门的小童便不用整天守在山梯处等待打扫，跑去后院找程鹤想要休息几日，都被他赶去了水潭，又被住在水潭附近的萧顷给轰了出来。
这些童子们都是掌门继位那年，山下的城镇被山洪淹没，逃难的百姓拼死送上来的。他们在门前的山道上打扫了几百年，早已脱离凡人之躯，相貌却还停留在他们刚上山的时候，他们已经和青云宗融为一体，进入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阻拦，被青玉苑拒绝之后又呼啦啦跑去了群花谷，最后心满意足地领了一捧灵花仙草以及昆玉真人新制出的灵符。
有那么几次，锄云在修炼完回后院的时候遇见过他们，那几个孩子的笑声如同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锄云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嗨，童儿们。从哪里来啊？”
小童们自从听说了锄云走火入魔之后就都有些畏惧他，现在听见他这种语气更是毛骨悚然，其中一个抱着灵符的被同伴推出去，战战兢兢道：“锄云师叔好，我们从昆玉真人那来，拿了些防身用的东西。”
锄云问：“明月师兄怎么样？”
“没有见到，昆玉真人说他下山游猎去了。”小童回答完就想走，锄云想了想又叫住他，“那青酒呢？”
小童说：“小戏子还在，其他人都在树上花上刻符咒或者炼丹炼药，只有他一个人被昆玉真人逼着在河边修习术法。”
锄云决定去看看青酒。
群花谷是青云宗后山一处钟灵毓秀的山谷，谷内遍植奇花异草，四季如春，且灵气满覆，对于受了重伤的弟子来说是一方修养圣地。
锄云递了拜帖，礼貌地在谷口等了一会儿，便有管礼仪的弟子将他领了进去。
穿过狭长寂静的山谷道，弟子将他领到了一处雾气缭绕的寒潭旁，不一会儿，昆玉真人便自水边显出了身形。
锄云道：“弟子无意打扰师叔修炼，还望见谅。”
昆玉真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温声道：“无妨。”他上下打量了锄云一番，“看来从仙会回来之后你恢复得不错。”
锄云道：“是，还未谢过师叔救命之恩。”
昆玉真人道：“我何曾救了你呢？”
锄云道：“北海仙会上，我误伤长虹书院弟子，是师叔拦住几位仙君，又叫了青酒过来，证实弟子并非邪魔附体，也没有走火入魔。”
“不过魂体却换成了另一个人。”昆玉真人补充道。
“……”
锄云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这事你真正该谢的人是青酒，”昆玉真人道，“其实他已经等了你很多天了，只是不太敢去见你。”
“为什么？”
“他看出了你身上的秘密，”昆玉真人朝不远处望去，一个身形如女孩一般姣美的少年坐在碗口大的花苞里，正朝这边挥着手，“他怕你怪他。”
沉默一会儿，锄云道：“师叔不问问原来的锄云去哪了吗，或者我究竟是谁？”
昆玉真人摇了摇头：“这些我没有兴趣。只要你对青云宗，对人间百姓没有威胁，对我来说就还是那个锄云，至于里面换了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锄云哥哥——”清脆的呼唤从花海里传来。
锄云回应似的抬了抬胳膊，仍然看着昆玉真人，最后问：“那时，青酒看出了我体内魂体有异，当时有多少人在场？”
昆玉真人想了想，道：“几位仙君都在，还有不少凑热闹的修士，不过后来都被你自己解决了。以及明月青酒。”
锄云突然觉得嗓音有些干涩，又补一句：“那大师兄呢？”
昆玉真人仍旧宽容地笑着：“当时他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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