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44、惊觉
    很难说清程鹤那一瞬间的感受,震惊、茫然,还是别的什么,他下意识往锄云的胸膛看去,半掩的领口透出一点红意。


    昨夜锄云突然发起低烧,明月用湿布巾给他擦身体,没注意轻重,把胸口那一小片薄薄的皮肉揉得通红一片。


    可以看得出程鹤不怎么高兴,明月非常愧疚地表示了歉意,今晚就没好意思再过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床边坐下了,一低头,对上了一双脉脉的眼眸。


    于是他就知道,即使身体还是那个身体,但是里面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锄云卧在枕头上,轻轻问他:“你怎么不说话?”略微垂下眼,“见到我,师兄不高兴?”


    “高兴,”程鹤说,“……只是克制。”


    锄云差点被他这一句话逼出眼泪,自己歪头在被子上蹭了蹭脸颊,左右看看:“这是哪里?”


    “客栈。”程鹤答道,低头看他薄唇干涩,显是被一夜低烧蒸干了水分,起身到桌边倒一杯热茶,回来见他仍是一副懵懂模样,想了想又道,“是人间。”


    “……什么?”起初没听懂,锄云看着他的脸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把脸扭向窗外,“我……我下了山?”


    程鹤复又在床前坐下,扶他起来喂了几口温水,将嘴唇濡湿,然后挨过去,想要揽住他的肩膀,伸到半截却停住,不知怎么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意。


    锄云看出他的想法,默了默,踌躇一会儿,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伸手接过茶碗:“我自己喝吧。”


    右手刚从被子里拿出来便听“咔嚓”两声脆响,衣袖中伸出的不是玉臂,竟是一只森森的白骨。


    “啊……!”锄云惊得直往后躲,一头撞在床头多宝阁上,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可是那只没有血肉的手长在自己身上,哪里避得开,“师、师兄……”


    程鹤一把接过杯子,俯身按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没事。别怕。”


    锄云用袖子遮住手,眼神惊惶不敢去看,“这是……我……”


    程鹤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没能放下这件事,低声道:“是我之过。”


    锄云抬头看他。他说:“没能看顾好你,才有此无妄之灾。”


    锄云平静下来,他看着程鹤漆黑的眼睛,却没能看清他眼底神色,于是就把心里想问的话都咽了下去,勉强道:“没事……不是师兄的错。”


    程鹤一怔,房间里的烛火晃了两下,听见锄云说:“人间好静啊,都没有什么声音。”


    程鹤道:“人都还没回来。等回来了,便有喧嚣。”


    “是么……”锄云低低嘟囔一句,又直起身子,“大师兄,我没有给百姓带来什么厄运吧?”


    “没有,”程鹤道,“这次的事你无功无过,仲有君被师尊带回了无忧谷,只等着往生,之后就都看他的造化了。”


    锄云歪了歪头,有那么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一抹十分茫然的神色,程鹤便道:“当时雷劫过去后,师尊自无忧谷现身,道仲有君可补谷内散去一魂,你也可少些愧疚了。”


    锄云听完并没有什么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盯着程鹤的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师兄,你今夜话好多啊。”


    程鹤又是一怔,一股非常奇怪又说不清楚的感觉缓缓浮了上来。


    锄云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这句玩笑话让他臊住了,声音低下去:“我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很多事你都是一两句就带过了。”解释完对方还不接茬,他就有些慌了,悄悄打量程鹤一眼,只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师兄?”


    程鹤匆忙回过神,锄云的眼神几乎是惶惑的,就像他刚把他带回青云宗的那个晚上,料想自己可能把他吓着了,便把心里的想法都压下去,问:“身上还疼吗?”


    锄云不动,半晌才眨了眨眼,肩膀一耸,似乎是感受了下身上的不适:“没有伤啊。”轻轻摇头,“不疼的,师兄。”


    程鹤站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彻底黑了,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来。”


    锄云道:“好。还是和以前一样,鱼汤吧。”


    “好。”


    程鹤开门出去了,锄云躺回床上,静静看了会儿外面的月色,很努力地转动脑袋,却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然后门又开了。


    他转眼朝来人看去,不是大师兄,分辨一会儿,认出竟是昆玉师叔座下的那个大弟子。


    明月阖上门,转过身道:“程鹤师兄说你醒了,我来看看。”


    锄云没说话。


    他走到床前,弯下腰碰了碰锄云的额头,“还好,不烧了。你不知道昨晚看见程鹤那副脸色,还以为我把你刺死了。”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眉眼温温和和,在床边坐下来:“现在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可真难得。”


    锄云安静听着,不置一词,明月玩笑道:“都辟谷多少年了,要是他做的不好吃,你不用忍着。”


    “明月……师兄?”锄云叫他。


    “嗯?”


    锄云问:“你也下山了?”


    “是啊,”明月没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你们一封信把我叫来的吗?现在事情也处理完了,今天都二十四了,回去还能赶上过年。”


    锄云默默拥紧了被子,他现在需要好好捋一下这些事,几十年了,他终于跟着大师兄下了山,而且并没有给百姓带来什么不幸,现在又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和明月师兄变成了类似好友的关系,听这意思,他们还一起除了某个妖邪。


    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啊。他想。


    明月细观锄云神色,发现他眼神静静的,没有了之前那种光彩,以为是伤痛未退,便说:“你是不是还没恢复好?天劫不比一般的劫难,是触及灵魂的洗礼,若是还不舒服就躺下再休息一会儿,左右也不用担心那魔头来侵扰了。”


    锄云其实并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身上清清爽爽,应该是被人擦洗过了,被窝暖和,里衣柔顺,但他还是有些不适,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程鹤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鱼汤,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明月起身道:“同在宗门这么多年,从没尝过你的手艺。”


    程鹤道:“从前我们也少见面。”他矮身在锄云身旁坐下来,拉过帘子下的小几,鱼汤放在上面,转脸问锄云:“能自己起来吗,吃点儿东西再睡。”


    “好,”锄云点头,两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头靠着后面的格子,“我也好久没尝过大师兄的手艺了。”


    他接过程鹤递过来的汤碗,凑近鼻尖闻了闻,“好香。”


    明月在一旁稀奇道:“你还尝过他做的饭?”


    程鹤淡然地帮锄云卷手腕的袖子,没理会明月好奇的目光。


    锄云吹了吹,回忆道:“好像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刚拜入宗门的时候。”然后就着碗沿喝了一小口。


    程鹤眸光动了动,“刚拜入宗门……”他掀起薄薄的一层眼皮,“你还记得?”


    “记得,”锄云从碗里抬起头,“那是我来到青云宗吃到的第一顿饱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


    程鹤长久地望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有移开目光。


    明明之前提起在大雪山秘境中的初遇,还有掌门师尊和暮春,他都不记得,怎么给他做饭这种快要湮灭在记忆深处的小事,他倒没有忘。


    先前那种奇怪的预感越发强烈了,程鹤心里煎熬着,面上不动声色。


    锄云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偶尔抬眼瞥一下房间里的两人,只是匆匆掠过,很快就收回去,睫毛微垂,像个玉娃娃。


    明月看了他半晌,又把视线落回程鹤身上,道:“掌门既然入了无忧谷,青云宗便群龙无首,我原先以为这都是我们的猜测,但是掌门亲自现身证实了这个猜测,师兄,我们回去之后怎么跟师弟们解释?”


    程鹤道:“先不说。”


    明月道:“可是青云宗不能没有掌门啊。”


    见他沉默,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二师伯他……对这个位子很感兴趣,可是师兄,这里没有外人,我不怕跟你说句心里话,如果你们俩真要争掌门之位,我会选择你。”


    程鹤静默着,还没开口,就听锄云突然挣开瓷碗的边缘,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刚才说,掌门师尊怎么了?”


    “……”


    明月和程鹤对视了一眼。


    锄云鱼汤也不喝了,两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被这个消息砸得一阵阵发晕:“青云宗没有掌门……师尊是、是……”


    嘴唇张合了几次也没说那个字,好像只要出口就是对秋华真人的诅咒与玷污。


    他眼神恳切,里面盛满了惊惶,似乎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其中带来的害怕与后果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明月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被程鹤拦住,他定定地看着锄云,良久,道:“锄云。”


    锄云:“……嗯?”


    程鹤看着他的眼睛:“师尊去了无忧谷,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吗?”


    锄云愣了一下。程鹤又道:“后来我下山除妖,师尊又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修炼,差点走火入魔,伤了许多宗门弟子。醒来后性情就发生了些变化。”


    锄云默默地低下了头。


    程鹤:“后来我们去了北海仙会,你在大雪山秘境中,”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受了很重的伤,记得吗?”


    锄云摇头。程鹤盯着他的发顶:“是仲有君害你受了伤,这次我们下山,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对付他,记得吗?”


    锄云还是摇头,连明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想打断程鹤,可是他就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又或者是急于想要证明什么,语气十分冷静:“你不记得仲有君,他是在你那次差点走火入魔之后才出现,也就是说,那次之后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是不是?”


    这回锄云终于点了头,仿佛是为了补偿,点得十分用力。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格外诡异的寂静,锄云惶恐地抬起头,看到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神情,不可置信、后知后觉,乃至恍然醒悟,只有程鹤眼里多了一丝微小的隐痛。


    “锄云。”程鹤叫他。


    他小心翼翼地应:“……嗯。”


    “锄云?”


    锄云:“嗯。”


    程鹤仿佛刚刚找回他,嘴里含着他的名字才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一声声呼唤过后,他终于试探着碰了碰锄云的手,锄云没有拒绝,他便握住了,然后慢慢上移,来到了肩膀。


    一路的触感都很真实,真实而温热,他抬起头,锄云温柔和顺的面孔就这么毫无阻碍地闯进了他的眼里。


    程鹤心里怦然一跳,所有熟悉而遥远的悸动,所有压抑而模糊的眷恋,所有肝胆相照的不舍,所有撕心裂肺的柔情,全都在他心里复苏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从他身体里拽出来,近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他们竟然毫无所觉弄丢了彼此。


    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房间里静得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心跳声,锄云从程鹤的眼睛里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只是这一切他也解释不清,他只好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这在以前都是他从来不敢去做的事情。


    “……锄云。”


    程鹤终于明白他不是简单地恢复记忆,而是换回了自己的灵魂,之前那个明俊活泼的小师弟消失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


    “对不起。”他说。


    “没事。不是你的错,”锄云轻柔地靠近了他,“师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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