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45、依偎
    他们依偎着彼此,很久,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拥抱的姿势,锄云却觉得耳根发烫,听着颊边程鹤的呼吸,努力压着心底的慌乱,他只是觉得这样做,大师兄就能安心一些。


    程鹤慢慢松开他,低头看小师弟脸颊绯红,嘴唇抿得紧紧的,于是将手也从他肩膀上拿回来,低声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因为雷劫么?”


    锄云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锄云说:“我那次修炼过后,感觉自己就一直昏睡,后来就听到了有人说话,很吵,有什么东西劈进来,我就醒了。”


    程鹤听着,锄云想到他刚才的话,又慌慌地问道:“你说雷劫……我是渡劫了吗?”


    程鹤应是,抬头却见他目光呆呆的,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中,正想说话,就听锄云出声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替我渡了劫是吗?”


    程鹤心里一愣,想起之前明月说锄云已在大雪山秘境中历了第一道天劫,这是第二道,天劫劈醒了他本来的魂魄,那么再有一道,会不会又让他沉睡?


    那个天性天真调皮又生气勃勃的锄云还会回来吗?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倏忽而过,然后他正视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锄云,这段日子,你并非昏睡,而是成为了另一个人。”


    锄云看着他不作声,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从方才他们的话语和反应里,在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们和另一个“锄云”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怎么可以和另一个他相处得那么融洽呢。


    这话他没有问出来,尽管心里纠结酸涩不已,这种说出来就明显会使对方困扰为难的问题,他从来不会主动提起。


    可是程鹤看出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把手覆在锄云隔着衣袖的手背上,“我当那是你,锄云,”他说,“我没有想过他会是另外一个人。”


    帘帐上烛光的影子摇摇晃晃,一会儿缩短一会儿拉长,锄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声音瓮声瓮气,“怎么会有人一体两魂,难道我真是个怪物吗?”


    “不,”程鹤道,“应该是生魂上了别人的身。”


    “……什么?”


    程鹤道:“这个人的原身大概已经死了,只是灵魂无处可去,正撞上你修炼不当,魂体不稳,他便当你也死了只是个躯壳,阴差阳错上了你的身。”


    “可,可是……”锄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支支吾吾,“这不就是夺……”


    “应当不是,”程鹤断然道,“只有邪魔才会夺舍,那人……大约只是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他自小在这个世界长大,当然不会知道还有穿越这回事,回忆起那个孩子天真清朗的一张笑脸,心里竟有些茫茫的怅惘。


    锄云不再缩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那我现在在这儿,他去了哪里呢?”


    “不知,”程鹤安静地说,“也许离开了这个地方。”


    锄云也低下了头,月光正好移到了他们这个房间的小窗外面,温润的白色打入屋内,让他有一瞬间看清了程鹤眼底的神色。


    ——乌沉沉的,像一汪化不开的墨。


    他匆忙收回视线,转眼望望,鱼汤已经凉了,周遭没有一丝人声,静得如同在草堂中某个突然苏醒的深夜。


    “师兄,我有些躺累了,”他突然说,“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他们下楼来到了客栈大堂,站在门口,寒凉的夜风穿堂而过,锄云身上披着云雁细锦斗篷,天水碧绣着繁复的银纹,再加上脖颈处一圈暖绒绒的风毛,原本略有些苍白的面颊也被衬出了三分颜色。


    锄云望着院中朦胧的景色,问道:“大师兄,这里的事情完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是吗?”


    程鹤:“嗯。”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来过人间了,”他嗫嚅着说,“从前……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要待在青云宗里,再也不会下山。”


    他们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锄云刚来青云宗的那些年,仅有的几次下山经历都是染着鲜血与罪孽,他每一次自人间回来,原本十分欣喜的目光都会变得格外沉寂,又会在下一次出门的时候,重新亮起希冀的眸光。


    锄云的童年原本就带着创伤,来到青云宗后,师尊和师兄的关爱让他稍微愈合了一些,但是那几年下山的经历再次无形地加重了他对人间的痛苦和恐惧。


    期待越来越少,愧悔越来越多。


    去人间就成了他心里一个隐秘而惊痛的痂,他用沉默和抗拒来隔开自己与外界的距离,虽然大师兄总是说不是他的错,可是他明白那都是安慰。


    不是他的错,那又是谁的错?


    他就这样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过了将近一百年,一百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寒冬,大师兄偶尔带来的温暖总是转瞬即逝。


    如今,这温暖竟贴在了他身边。


    自己的手是温凉的,大师兄的手却热热的如同炉火,现在这手就包裹着他,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让人恍觉如置春日。


    以前好像只在指导修炼时,他们才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锄云默默扭了扭身体,程鹤转过脸来:“怎么,冷了?”


    “不冷,”锄云摇头,颇有些兴致地看向天井里那一小块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师兄,我想去院子里看看。”


    程鹤本想拒绝,他刚醒,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吹了冷风怕得风寒,身体更加虚弱,结果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锄云清澈的眸子望过来,月色映在他眼底,荡漾着晶亮的期待。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陪着锄云来到庭院中,这客栈四角方方,西面北面都是房屋,连廊幽长弯折,拐角处凿了方水池,细草白沙,很是清冷幽静,对面东南角有个花园,这个时节徒有一片枯枝摇摆,只有大门通向大堂的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旁,还长着青苔和野草。


    锄云走到水池那里,挽起斗篷蹲下身,用手触了触水面,“呀,真是凉水。”


    程鹤道:“冬夜寒冷。”


    锄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他:“这么冷,怎么没结冰?”


    程鹤:“人间冬季将要过去,快到春天了。”


    锄云怔了一下,扶着膝盖起来,又转到另一边,脚下石缝中漏出一股涓涓的细流,冒着热气,似乎是温泉,他将手伸进去,果真温温润润的,惊喜道:“好暖和。”


    天井中的月光逐渐向西移去了,那里摆着一只巨大的水缸,从缸口冒出来几只错落的花骨朵,锄云跑过去,借着月色看清了是主人家培植的水仙,含苞待放,有种清雅绝尘的味道。


    程鹤看他喜欢,便道:“草堂前也有水潭,过几日从人间带几支水仙回去,养在那里便可。”


    锄云高兴道:“好。谢谢大师兄。”


    转回头继续看着缸沿的花苞,没过一会儿就失了兴趣,提着斗篷回身,又看上了花园一角的石雕,上面爬满干枯的枝条,一直连接到亭子里,春天来临后垂红披香,该是一处好景。


    他就像是久居天上不惹凡事的小童子,乍一接触到人间,满心满眼都是新奇,即使是在这样没什么生机的冬日,也能想见来日的人烟鼎盛。


    最后锄云站在客栈门口,外面一条长长的街道,树影摇动,程鹤看着他,看他贪婪地呼吸着凛人的寒气,然后转过脸来,冲他腼腆地一笑。


    他还想走到外面去,不过被程鹤及时制止了,凉凉的雪花落下来的时候,锄云突然说:“师兄,我不太想让你当掌门,”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样你就不能常陪我来人间了。”


    说完他快速地侧过脸,月光已经变得有些暗淡,但还是照亮了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透明的耳廓,程鹤心里猝不及防地一颤。


    锄云不说累,他也不忍心催他回去,他们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小路上覆盖了一层薄雪,月亮彻底隐进云层里,锄云微微打了个寒颤,程鹤想从后面揽住他,手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中,他惊异于自己对小师弟天然的亲近。


    “你还记不记得,”锄云出神地说,“我来到青云宗的第一个上元节,我们也一起偷偷地跑出去了。”


    仙门之内除了新年和弟子飞升,其他节日鲜有庆祝,不过也有一些刚刚拜进来的小弟子,因为尘念未除,仍会在生辰或是自己喜欢的节日里,和同伴一起溜出去玩。秋华真人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没怎么拘束过。


    锄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冷漠孤僻,至多只是内向沉默了些,程鹤对他有救命之恩要报,又得师尊吩咐,要好好照顾这个最小的师弟,所以他们比旁人总要亲厚一些。


    那一年的上元佳节,锄云可能是有点想家,情绪很低落,程鹤在掌门那领了规训回来,见他这副模样,便自作主张带他下凡去了。


    人间有灯会,街上挤满了人,牛郎织女相会,星河一片澄澈。


    锄云见什么都新鲜,一路走一路逛,手上拿满了各色玩意与吃食,程鹤只在后面付钱,彩灯亮起来之后,人越来越多,几乎摩肩接踵,锄云一转眼被一个小摊上捏的糖人吸引了目光,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再回头就看不见程鹤了。


    他连忙去找,各处人潮涌动,哪里找得见,不远处的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锄云心里惶然,只敢往亮处走,人声却越来越稀,渐渐地走到一片开阔地方,抬头一看,是河岸上的人正在放河灯。


    水面上星光璀璨,河灯飘飘荡荡,载着人们的憧憬与希望逐渐远去,程鹤就站在岸上,手里托着一盏莲花灯,静静等着他。


    “程鹤哥哥……”


    “程鹤哥哥,”锄云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呼,仰脸看他,“那时候我太小,还是这么叫你的。”


    程鹤好像也想了起来,语气放轻了:“你那时候有些认生。”


    锄云冲他笑了笑:“是啊。认生又胆小。”


    “锄云,”程鹤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笑过了。”顿了顿,“你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躺在了床上,肩膀挨着肩膀,锄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烛火熄灭,这个房间好像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海。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沉入了海底,但是他是心甘情愿的,当清晨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他会第一个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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