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并不十分漫长,也许只过了一两个时辰,锄云就醒了过来。
清晨的光线有些寂寥,烛火早已熄灭,寒气丝丝入扣,窗外混杂着风声鸟鸣声,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其中竟有隐隐的人声传来。
是百姓吗?
这还不到三天时间,他们来得及找到一个临时的住所吗,不会是走到一半听说魔头已被剿灭又披星戴月地回来了吧?
他以为自己只是躺了一夜而已,坐起身来却一阵阵地发晕,头重脚轻,鼻头塞得只有出去的气儿没有进来的气儿,低头晃晃脑袋,才意识到自己感冒了。
可能是望仙山上温度低,又那么大阵仗地折腾,恍惚想起昏过去之前他还被雷劈了,现在醒来也只是小小的感冒了一场,不禁感叹自己命途多舛真是好一副金刚不坏之身。
屋子里没有人,程鹤不知道去哪了,没办法,他只好自己硬撑着下床,走到桌边找水喝。
茶壶里的水是隔夜的,一杯凉茶下肚,喉咙舒服了一些,肚子却绞痛起来。
他并不觉得饿,但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吃点东西才会好受一些,不知道外面回来了多少人,偷偷凑到门边,打开一点缝瞧了瞧,一片流云般洁白华贵的袍裾从眼前划过。
他被晃了一眼,退回门边,呼呼两声,镇定后重新扒上去,把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却见一片接一片的白衣接踵而过,鼻尖飘来悠悠檀香。
这衣饰非等闲人家可有,必定是城中大户,而且必得是高门显贵,这样成群结队都穿相同式样的,肯定是整个家族出行,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里刚有邪魔造访过吗?万一还有魔息残留,他们这种平凡百姓,就是来了成千上百也会被染成凶尸。
但转念一想,这城中人都搬空了,他们来到此处也没人告诉里面有什么,兴许是好奇心里作祟,想要进来看看人都去哪了。
只要不是邪魔或者见过他的人,锄云就没什么可怕的,他手一伸推开了房门,寒气呼啦一下扑了过来。
长廊之中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那一瞬间锄云感觉到了一股不那么友善的视线,抬起头却又消失了,他捂着肚子冲众人笑了笑:“你们也来住店啊。这天真冷,我去下面找点吃的……”
说着他绕过面前两人朝右走去,走了两步,后面有人终于开口:“等一等。”
锄云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过身:“何事?”
叫他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眼窝深陷,瞧着颇有些沧桑,他对着锄云微施一礼,道:“打扰了。敢问小公子是此地百姓吗?”目光微凝,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圈,“或是某个仙门派来的仙使?”
“……”
锄云道:“都不是。那你们……”
中年人没有放松,其余人也都紧盯着他,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阵熟悉的气息,锄云还没动作,面前这几人却先变了脸色。
他们显露出敌意,让锄云错觉是什么邪魔侵袭,可是气息不对,他也来不及多想,手指微蜷刚要打出一道,结果刚转身就撞上了一片宽阔的胸膛。
身后那中年人没有动作,另一个稍微清俊些的声音道:“哟,不知是青云宗的大弟子下凡,真是有失远迎啊。”
锄云:“……”
后退一步想要撤开,后脑勺突然覆上了一只手,按着他压进了自己的胸口。
头上淡淡的嗓音响起:“无妨。”
程鹤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身上融着一层冷雾,声音透过微震的胸腔传出,震得锄云耳廓有些发麻。
他被对方这暧昧的举动弄得迷茫一片,挣扎两下,刚要开口,就听身后那人道:“听说此处百姓搬离,却在途中死难数十人,似乎是……乘着某位小仙君的云骑摔死的。”
锄云瞬间静了下去。
程鹤揽着他也没动:“你们如何知晓。”
那人笑了一下:“长虹书院一向心系百姓,总有法子知道人间的事情。倒是青云宗,平素不见你们下山,怎么这回动静如此之大?”
程鹤道:“不过是门内弟子犯了错私逃下界,师尊吩咐前来追拿。宗门小事也累得贵派来问一句,确是心怀天下。”
“……你!”
那人被他噎了一句,想要反击,被打头的中年人拦住
“年关将至,宗主委派下来采办些节礼,”他声色沉沉看着程鹤,“年后还要走动,仙君说话何必如此阴阳。”
停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又道:“难道是还记恨着之前仙会上宗主对贵宗弟子那一剑之仇?”他主动提起这件事,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只是那小弟子后来被扔进大雪山秘境,万种伤害加身也没死,还在乎宗主那轻轻一刺?”
他说完周围人都切切地笑起来,他们之中有没去过北海的,当时发生之事只是后来听说,不知中间被添油加醋改换多少。
程鹤感觉到怀中人细细的颤抖,连手下脖颈都热起来,掌心放在上面略微摩挲了一下,抬起头冲中年人道:“那一剑你们没忘,我派更不会忘。”
此话一出,对面都肃起了神色,程鹤却没再看他们,拖着锄云一转身,直接进入了旁边的房间。
门“咔哒”一声关上,周遭气息缓缓沉淀下来,变得十分安静。
过了半晌,程鹤低下头,贴在他脸侧轻声道:“好了。”
锄云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冷香,呼吸吹拂过来的时候,带得半边身体一片麻意。
他从没和什么人这么亲密过,方才在门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无声装死成了一只鸵鸟,现在周围没人了,他反倒害臊起来。
微微一挣,从胸口脱离出来。
锄云捋了一把头发,轻松道:“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
程鹤看着他的面颊,突然道:“脸怎么这么红?”
锄云:“……”
他掩饰一般转过身去,拿手搓了搓腮帮子:“有吗?哈哈可能是气的,刚刚那群人太可恶了……”
身后气息陡然靠近,程鹤微微歪头靠近了他颈后,问道:“你是不是……”
“不是!”锄云声音骤然拔高,转过身来看他,“什么都不是!无论你在想什么都不对。”
程鹤闭了嘴,乌黑的眸子泛起一点涟漪。
锄云简直不敢和他对视,被那坦诚的目光望得腿有些发软。怎么过了一夜,大师兄突然直白奔放了那么多?
程鹤什么都没再说,锄云却好像能窥见他内心想法,脸上更烫了,他一边使劲搓着脖颈一边在屋里乱转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榻上。
好一会儿,心中那只瞎跳的小鹿终于消停了,锄云才撑着床榻喘匀呼吸,转脸朝窗外看了一眼:“百姓什么时候回来?”
程鹤一怔,视线随着他一起朝外面看去。薄雪依约,寒气凛冽。
锄云“咦”了一声,“昨晚下雪了?”
程鹤眸光微动。
“下了雪路不好走,”锄云道,“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他们,乘云把他接回来?”
说完自己又顿了一下,懊丧地叹气:“还是算了吧,万一再出现什么意外,以后我驾云非得有阴影不可。”
“……”
程鹤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锄云想起之前那惨死的好几十人,虽然最后都祭了囚魔阵,但终归还是死于非命,这笔账要算的话,他是不是还得受罚?
这样想着喉咙越发干了,头脑又重新昏沉起来,他抵着脖子咳嗽两声,仰脸对程鹤道:“师兄,昏了一夜我好像有点发烧,是之前那道雷的后遗症吗,还是我半夜不老实把被子蹬了?”
程鹤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神如水流般在锄云脸上划过,而后收回:“都不是,”顿了顿,“你昏睡了数天数夜。”
“……啊?”
程鹤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真的迷茫,眼神瞬间冷寂了下来,淡淡道:“你历劫之后我将你带回来,与明月一同为你养护魂体。”停了一瞬,“还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
“怎么会,”锄云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我在大雪山秘境里折腾一大圈都没事,就一道闷雷而已……你刚说那是劫,那我这算是渡过去了吗,以后修为是不是更加厉害了?”
程鹤:“……嗯。”他很慢地转了下眼珠,“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锄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你怎么也开始说这句话了,是被我传染了?”
程鹤没理会,听他咳得胸口如敲钟,脸皮红透,终于移开视线,“我去给你倒热水,弄些吃的来。”
锄云道:“老板都还没回来,你上哪弄吃的?总不能让外面那书院的弟子做饭吧?”
程鹤走到门边,闻声道:“我做。”
“……你?”锄云愣了一下,直起身子,“你会做饭?你都不吃饭为什么要学做饭?”
程鹤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叮嘱他:“等着,不要出去。”手摸上门框,想了想,又道,“和之前一般,还是鱼汤?”
“不要,”锄云果断道,有了前几次吃饭的借鉴,他觉得实在有必要跟程鹤说清楚自己的口味,“我讨厌吃鱼。肉、鸡蛋什么的都可以,谢谢师兄。”
程鹤没再问,推开门出去了。
锄云呼吸粗重,自己摸摸脑袋感觉烫手,便顺势倒在榻上,模糊想着目前发生过的事。
仲有君被封印,宗门一大患没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潜心修炼,争取早点破掉身上的霉运,还有就是青云宗的掌门之位……
长虹书院的人也下界来了,还和他们住同一间客栈,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他们宗主向元墨捅了我一剑,还没找他报仇呢……
他眼皮越发沉重,整个脑袋都热烘烘的,蒸得他眼眶发红,又酸又涩,正在似睡非睡之际,房门又开了。
勉力抬眼朝那边看去,发现是明月。
于是他强撑着坐了起来,明月一进屋就看到他被烧得通红的脸,赶忙过来扶住了,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突然烧成这样?”
锄云捂着额头:“……应该是之前那道雷,我觉得。仲有君死了同时还能暗算我一招,真恨不得把他鞭尸一顿。下十八层地狱。”
明月指尖一顿,禁不住转脸看了他一眼。
锄云当时昏过去之后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想到了便问:“师兄,仲有君的尸体呢?你把他封印了,尸体放哪了……”
明月:“……被掌门带去了无忧谷。”
“啊?”
明月还没开口,房门第三次打开,程鹤端着做好的饭菜进来,看见明月没有什么意外,只是道:“他早起发热,你若是无事,去拧条湿布巾来。”
明月看看烧得昏沉的锄云,没忍住问了出来:“他怎么突然发热?你们昨晚……”
程鹤正在放托盘的背影一顿,摇了摇头道:“锄云许久不来人间,想要到处看看……昨晚你走之后,我便陪他在院中走了走,外面风寒,又下起了雪,所以着了凉。”
明月无言,却还是不敢相信,回过神,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在锄云面前晃了晃,道:“锄云,锄云?你昨晚还高兴么,这人间怎么样?”
锄云意识恍惚,只觉得头一股一股涌上热痛,他闭着眼,听明月在耳边嗡嗡说话,胡乱答道:“昨晚什么……我一直昏死,昨晚又没醒,什么高不高兴的……”
说完他便有些支持不住,不住地后仰往榻上倒,明月慢慢松开了他,勾过来一个抱枕,小心地把锄云卧在了枕上。
看他睡得不安稳,偶尔哆嗦一下,明月又抱了床上的被子过来,给他盖好,锄云方安心睡去。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窗外薄雾蒙蒙,楼下大堂人语嘈杂,就在刚才他也接到了青云宗的传书,说有几个弟子会下来,预备年节的贺礼,让他接一接。
明月最后看了一眼锄云沉睡中的脸,然后走到程鹤身旁,两人对视一眼。
锄云烧得这样厉害,程鹤却一直站在这边不动,要在以前他早过来亲自照顾了,明月看到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昨晚曾盛着缠绵的惊痛,此刻却只剩下了痛,抬眸望过来的那一刹那,仿佛藏进了一片寂静的长夜。
明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被他这一眼望出了心酸泪意。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昨晚的一切似乎只是个梦,原来那个和顺静默的小师弟只在两人的记忆里存在了一段时间,然后再一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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