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百姓们陆陆续续都搬回来,已经是两三日之后了。
镇上过年气氛越发浓烈,回来的百姓没有受任何影响,那几天路上的颠沛也只是为邻里之间增添了一点饭后的谈资而已。
他们依然高高兴兴地走街串巷、采办年货,鞭炮烟花从二十六开始就陆陆续续地响起来,新春越来越近了。
锄云病好了之后,下楼就看见长虹书院和青云宗的弟子分散在大堂各处,喝茶听曲儿,但是互不侵犯,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修仙之人,受宠若惊,感觉整间客栈蓬荜生辉,每天吃食茶点流水似的送,笑得像个弥勒佛。
明月站在众人中间吩咐他们将买好的东西装上马车,“酒小心放,蜜饯果子堆在左边那辆,鸡胗鹅掌之类的在右边那辆,甜的咸的不能弄混……”一个小弟子抱着纸袋子跑过去,献宝似的,只听到一声呵斥,“腊肠年糕买那么多做什么,师尊不喜欢,吃不完还得扔。”
小弟子委屈道:“可是掌门喜欢,等他回来,我送给他当年礼。”
明月听了一顿,没说什么:“随你吧。”转眼看到另一群弟子呼哧呼哧搬东西,“哎哎——那是酱瓜丝儿,不是梅干菜,别乱放……”
他穿着素青的衣袍,仿佛不知寒冷,站在冬末的阳光下对着四辆马车六个小弟子挥斥方遒,引得不少凡人驻足观看。
锄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望了一会儿,转身对程鹤道:“明月师兄平常总是一副你想怎样我都可以的样子,好像没脾气,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给人下命令下指挥,还挺新鲜。”
程鹤只是淡淡道:“昆玉真人秉性温和,群花谷弟子大都如此。”
便要转身,余光瞥到他的姿势,停了停,还是出声道:“严寒未过,吊在那里不怕冷?”
锄云道:“你又不让我出去,我不在这栏杆上吊一会儿就要闷死了。”
程鹤没说话,幽深的眸子看着他。
“……”
锄云悻悻然把脚放了下来,一边往回走一边道:“我回屋就是了。师兄,总是生气还操心老得快。”
前两天他发烧好了之后,程鹤就以他还是体虚气弱为由把他拘在客栈里,说是雷劫过后大家都要这么歇个十天半个月,锄云倒没觉得自己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头不疼了之后下床又开始活蹦乱跳,但也仅限于在这小楼里到处乱窜。
后来他猜到大师兄大概是怕他出去和长虹书院的弟子起冲突,可是他们又没怎么见过面,仙会上害死了尹季青那件事他也得到了惩罚,未必人人都认得他,把这事跟程鹤说了,才勉强允许他可以下二楼。
回房间之后,程鹤端正地坐在桌旁,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道:“楼下他们装运好马车之后,我们也便一起回去了。”
锄云正趴在花缸前看一支细细的梅花枝上的小虫,闻言转过脸来:“什么时候?”
程鹤道:“大约明日便可启程。”
锄云立刻皱起小脸,他来到人间后就一直在为仲有君的事奔波,还没好好逛过,此刻一听程鹤说要回去马上央求道:“大师兄,能不能再待两天?你带我在这附近好玩的地方逛一圈,好不好?”
程鹤道:“临近年节宗门内事物繁多,师尊不在,应早些回去早做准备。”
“就两天,今天是二十七,后天二十九回去,”锄云掰算着,“不会耽误除夕,或者一天也行,咱们明天逛一逛,下午就走。”
程鹤摇摇头:“一日不回便会误许多事。”
能误什么事,没有邪魔入侵,过个年能有多少事,提起这个节日他也只能想起在现代世界的那十九年,家里都是从二十九开始忙的,只有小时年味儿还浓的时候,会在二十七二十八开始炸丸子、做年糕,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锄云很明显地不高兴起来:“你怎么这么说不通。之前突然说要带我下山,我还以为是想顺道让我体验一下百姓的新年呢。”
程鹤不再回答了。
不过锄云没不高兴太长时间,很快心思又转到了别的地方:“要不你和他们一起回去,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逛一圈再走。”
程鹤道:“不可。”
“为什么?”锄云问,“难道我是小孩吗?”
程鹤转过脸来看他,见他眉头锁着,眼里满是失望不满,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半晌,最终道:“好吧。只逛一天。”
明月指挥众人装好货物,给马灌注了识途的灵识,听他们说不与自己一起回去,没什么意外,只是抬头看了程鹤一眼,然后叮嘱道:“万事多小心。若是宗门里有什么事我也会给你们传信。”
程鹤道:“好。”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驱着马车踏上了回青云宗的路,程鹤和锄云在城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几辆马车行到远山深处便腾空而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锄云转过身,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空气凛冽,满斥着欢声笑语,往回走,两边商铺已经披红挂彩,酒楼门口堆着几大坛好酒,长街外侧有条御水河,早年间遍植莲荷,近岸种桃李杏梨,春来杂花相间,望去如铺锦绣。
沿河往下走,有道石孔桥,过了桥便是城外郊野之地,这一日阳光甚好,映着水流如银线,两岸枯草下隐现点点绿色。
锄云站在桥上问:“师兄,这里有寺庙吗?”
程鹤道:“我们住的客栈后面有条巷子,叫西风巷,走到头便是西风寺。香火倒是十分旺盛。”
锄云有点意外,因为他印象中的寺庙都建在城外,少有这种居于烟火处的,于是下了桥回客栈,进了西风巷,才发现这个小巷是类似于胡同那种,集中了许多平房的巷子,住着平民百姓,名字也只是得益于尽头那个很古老的庙宇。
他们来到庙门口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跪在地上没有四肢的乞丐,面前放着个破碗,在他后面还有几个身患不同残疾的人,他们排成一排,对每一个往他们面前碗里扔钱的人说“阿弥陀佛”。
一旁有个卖烤红薯的老妇,一脸慈祥地看着他们。
锄云似乎明白为什么这座寺庙要建在市井之中了。
他们在门口迎客的小和尚的带领下进入院内,看到影壁墙前放着块木牌,上面写募捐善款,给佛祖释迦牟尼重塑金身,功德无量。
成捆的高香被搬进搬出,很多人拖家带口地来进香,脸上都充盈着希冀。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了大雄宝殿,入眼是重重经幡之后的三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台前供桌上一盘又一盘供果,两边燃着长明灯,地下铺着三个蒲团,有三两妇人跪在地上虔诚地祷告。
锄云颇有兴趣地四处观赏,程鹤拉住他,道:“别动,惊扰佛祖。”
他一路没怎么说话,锄云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毕竟修仙属于道家,而寺庙是佛教,两者不相融也正常。
他稀奇地看着程鹤:“师兄,你信这个啊?”
程鹤道:“不。只是有所敬畏罢了。”
“你要是信掌门师尊肯定要把你逐出师门,”锄云嘿嘿笑道,“这算是公然的叛变师门啊,连信仰都变了。”
程鹤漆黑的眸子看他半晌,想说什么,这时前面的香客祷告完离开了,小和尚引他们上前。
锄云和程鹤走到佛像前,净手焚香,旁边的和尚合掌笑道:“二位施主相貌俊雅,一看就是有福报的人。”
锄云以前跟着妈妈经常去寺庙,轻车熟路道:“给我们求只签吧。”
和尚拿过签筒,问道:“不知施主求何签?”
锄云道:“都有什么签。”
和尚道:“福签、仕途签、运道签等等,还有姻缘签。”
锄云不由自主看了眼程鹤,果断道:“福签。”
献茶毕,两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拜,和尚把签筒递给锄云,锄云接过抱在胸前,默默将近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祝告了一番,然后将签筒摇了三下,“唰”地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
他弯腰拾起,举在眼前一看,只见是“第三十四签,上上大吉”。
和尚翻开签簿,上面写着:“月前运限正亨通,节操坚如石上松,霜雪到来总不怕,青青字与野花同。”
锄云看完也不甚明白,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这位施主大喜,这签好得很,公子心志坚定,纵有风霜雨雪相侵,也不过是为公子增添颜色。”
锄云惊讶,却不怎么激动,心想我都穿越了这还叫什么大喜。
和尚一面说,一面抄了签经交与弟子,又道:“本寺很少有施主能求得如此上上大吉的福签了,必有好兆。为表谢意,贫僧愿再送二位公子两支姻缘签。”
锄云一愣,摆摆手:“不用不用,大师客气了。”
和尚将姻缘签筒递与他们,道:“公子莫要推脱,这是贫僧的一点心意。”
不好再拒绝,当着程鹤的面又怕被他看出什么,锄云想了一下,突然鬼使神差,指着程鹤道:“我已经求过了,这一支就让我大师兄来求吧。”
“……”程鹤看了他一眼。锄云本意是让程鹤来拒绝,毕竟他一张冰霜脸用来说“不”效果更好,谁知他静了片刻,也不知道什么心理,竟默默将签筒接了过来。
又摇了一支签出来。锄云第一个凑上去,签上写着“第四签,中下大吉。”
和尚翻开签簿念道:“洛水茫茫万里清,小舟欲渡问前程,中途只恐风波起,何处潜身待浪平?”
然后和尚合上簿子,皱眉沉思。
程鹤隐约看懂了一点签语,只是沉默,锄云问道:“大师,这签不好吗?”
和尚道:“也不算不好。刚才那签好得很,这支签却怪得很。”
程鹤还没说话,锄云抢先问道:“哪里怪?”
和尚把目光瞧向程鹤,不回答。
锄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迷,想再追问得深一些,又觉得问多了显得自己司马昭之心,左右踌躇,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程鹤冷不丁开口:“我们……结果如何?”
和尚仍是沉思,似乎是在想怎么说,后面的香客等了久了,已经开始催了,程鹤压下眸光,把签递还给和尚,道:“多谢。”
说罢领着锄云走出了宝殿。
一路上程鹤话更少,锄云不问他就不开口,走出西风巷,锄云以为他们这情况接下来肯定就是回客栈了,就见旁边的人稍微往前两步,望着四野平平的天,突然道:“我也有个想去的地方。”
锄云跟着他一路东拐西拐,出了繁华大道,进入东角楼街巷,巷口是一家医铺,再向里走,光线稍暗,一股芳香飘入鼻端。
锄云定睛一看,里面竟是一条长长的花鸟市场。
虽然冬季已近末尾,但是花朵的种类还是仅限于梅花、兰花以及山茶这几类,其余都是常青的绿植,鸟雀倒是不少,关在笼子里叽叽喳喳。
锄云跟在程鹤后头问:“师兄,你要买花还是买鸟啊?”
他不知道大师兄还有这种爱好,相处了一段时间好像也没怎么去了解过他的喜好,还谈什么试探,锄云心里正懊悔,就听程鹤道:“买花。”
他还想问什么花,前面程鹤脚步一顿,停在一个小摊前,低头看去,底下一支一支的水仙泡在水瓶里,冰清玉洁。
锄云微微怔住,但是细想程鹤这样端方高洁的仙君喜欢水仙是非常正常的,再看他神情,淡然高远,眼底露出一抹缱绻之色。
那一瞬间,锄云心里不受控制地一跳。
他问:“师兄,你买这花,是自己养还是送人?”
程鹤看了一会儿,道:“送人。”
锄云又问:“那为什么送水仙花?”
“我承诺过要给他带几只支水仙回去,”程鹤有一瞬间的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应该会喜欢。”
“……”
锄云突然就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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