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罚,其实就是青云宗代天施与刑罚。
刑台是宽阔的一方玉质高台,独立于青玉苑和千叶峰之外的另一座山崖之上,常年风霜雨雪相侵,电闪雷鸣不断,弟子一旦进入,一身修为便如同虚设,只能生受苦楚。
台前横立一面明镜,连通下界,经受刑罚之人可通过这面镜子将痛苦展示在山神庙中。
这近百年来,登上最多次的就是锄云。
他被两个小童押送至此,刚跨上一只脚,胸口处就一痛,很快消散,但是余韵悠长。
他知道,这是原主残留的记忆带起的生理反应。
小童看他摸着胸口,脸色莫测,只当没看见:“师叔,这地方你也不陌生了,就自己上去吧。”
锄云听出他话里的轻视与不耐,没理会。
抬头看了眼台上的雷火轰鸣,锄云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重重一颤,这么大动静,真的不会一道闪电把他劈死吗?
然后他抬起脚,一咬牙走了上去。
识海深处蓦地一阵酸软,好像全身灵力散溢而出,锄云走到台中间,冰凉暴雨浇灌而下。
刑台是有刀山火海等各种残酷刑罚的,但是程鹤与楠木真人在千叶峰站了很长时间,硬是把锄云应受的责罚改成了跪在刑台一天一夜,没有允准不能下来。
刀山火海并不加身。
刑台远离青云山诸峰,前院的众人不知锄云正在经历什么,依然为新年忙碌着。
青酒从花海中出来,抬头看到明月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着,于是自觉走了过去。
明月望着下面的景色,飘飞的花精灵还在空气中弥漫,他毫不吝啬地赞叹道:“毫无基础修为却升得这样快,青酒,你真是师尊座下最有天赋的弟子。”
青酒听了却并不如何高兴,他把脸抵在栏杆上:“我真想念以前在人间的时候。”
明月转过脸来瞧他,发现小师弟身形拔高了些,一身白毛绒衣,因为未及弱冠,头发只松松挽了个发髻,他还记得他刚来时,鬓边簪着朵海棠花,粉红冶艳,是勾栏小倌的打扮。那样流糜不堪的地方,想它做什么?
“是不是青云山上待得无聊了?修行是苦修,”明月道,“熬过去就好了。等年过完了,十五的时候人间有灯会,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真的?”青酒的眼神一下子亮了,瞧得他心头一晃,“谢谢师兄!你去跟师父说,他不一定听我的。”
他们并排走下亭子,花精灵飞过来围着青酒,明月看他扭过脸去,与精灵笑语,拧起的领子下一小块雪白的皮肤,又逆光,眼睫毛密茸茸的,快要走出群花谷的时候,看见一株果树立在谷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的,竟已结果了,红艳艳的果子参差在枝叶间,白雪相衬十分精致可爱,正贪看,一只细白的手腕横过,伸向那果树,明月目光追随着这只手,看他在枝杈里摸索一会儿,却因为身高不够,屡屡错过,青酒刚气恼地收回手,明月就折下一枝,脆生生的,递到他面前。
青酒稍愣,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顺着自己,他突然觉得两人离得有点近,略局促地看了对方一眼,伸手接了。
明月挺高兴,等出了山谷,对青酒道:“去草堂找程鹤师兄吧,看看他们那边布置得怎么样了。”
青酒举着一截树枝,拈下一枚小小的红果,塞进嘴里,一股酸涩顿时沸腾遍整个口腔,他小脸都皱了起来,转眼看见明月嘴角一抹笑意一闪而过。
“啊。”青酒反应过来,“你知道这东西很酸,不告诉我!”
明月收了笑,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抹去汁水,“谁知道你吃得这么快,这果子是用来观赏的,要吃的话还得再放几天。”
青酒不住地揉两颊,明月低头看他两眼,指尖还残留着一丝细腻温热的手感,道:“你是不是胖了些?”
“……啊?”
青酒立刻睁大眼睛,自己掐着自己的脸蛋,掐得通红一片:“我胖了?!真的吗,明显吗?怎么没人告诉我?”
明月制止住他,两手按在他肩膀上:“不胖,看不出来,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冷静一点。”
“看不出来你怎么会说出来,”青酒不相信,“肯定是我来到这里吃得太多了,都怪斋堂的厨师把饭做得太好吃。”
他在人间时,楼里妈妈管教得严,为了维持身形容貌,饭食上有一套严苛的定量,但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夜里总有人饿得偷偷跑到后厨里找吃的,被抓到毒打一顿关在屋子里两天不给饭吃。
青酒来到青云宗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骨子里还是忘不掉以前的思想和习惯,但凡是听到自己有一点点长胖的话都会如临大敌,其实他刚来时是格外瘦弱的,肤色苍白,现在将养了半年多,脸上总算有了些肉,摸起来细滑柔嫩。
明月一惊,搓掉指尖的触感,对青酒道:“没事,厨师看你吃得多会很高兴的,宗门里大都是勤于修炼的弟子,只把饭食当作维持生命的基本方法。你以后多去斋堂,厨师他很喜欢你。”
“不不不,”青酒听不进去他的话,“我不去了,我要少吃一点,长胖了不好看就没人喜欢我了。”
“我……”
明月张嘴只说了一个字,停了停又咽了下去,青酒不明所以地转脸看他,明月揉揉他的头发:“没什么。走,去找程鹤师兄。”
程鹤正在草堂里,外面撤换了看守的弟子,他把长明灯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只有一点点光亮。
明月领着青酒走进去,出声道:“程鹤师兄。”
程鹤道:“嗯。”又看到他身后的青酒,“群花谷无事了?”
明月道:“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我还比你们早回来一天呢。你这是要修长明灯吗?”
程鹤道:“换个纸皮而已。”
灯芯是秋华真人的一缕真元凝结而成,现下还亮着,只是已经很微弱了。
暮春从外面进来,贴着程鹤的手臂蹭了蹭。
明月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点心,展开捏了块桃花酥喂它,暮春低下脖颈闻了闻,然后没什么胃口地转过了头。
“哎,平时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桃花酥的么,”明月惊奇道,“今天是怎么了?”说着回头对旁边的青酒道,“它和你一样,要节食减重呢。”
青酒面色微红,抬手打他一下,走上前去盯着仙鹤的脸看了半晌,从那双漆黑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不寻常。
“它是不是有心事啊?”青酒问。
程鹤摆弄长明灯盏的手一顿,偏过头,瞥了眼暮春低落的眼神,“……仙鹤认主。”
他嗓音很低,明月想再听清楚些,他却不作声了,在这片刻的静默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暮春想见主人,主人还在他们都没去过的地方受苦呢。
好一会儿,程鹤终于道:“青酒。”
青酒回过神:“啊?”
“我听说你的离魂术有了几分起色,”他说,“你用魂体进入刑台可不受任何伤害,别让人发现,”缓缓送出一口气,“……去看看他。”
.
出了青玉苑,青酒直接脱出了魂体,绕过重重屋舍,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经过后院一片竹林的时候,突然看到萧顷就在不远处一株树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不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青酒赶紧转过身,匆匆离开。
心里有些慌乱,思绪纷繁,青酒低着头身形飘飞如雾,很快便来到了刑台。一抬眼,就看到前方锄云依然跪在那里,全身湿透,鲜血混着雨水贴面颊往下滴,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风雨已经停了,微风送来些许腥气。
他立刻飘了过去,在锄云身边蹲下,轻声道:“锄云哥哥,你怎么样?”
锄云费劲地抬起头,看到一抹灵魂,却连作出个表情的力气都没有,晃晃脑袋,没有说话。跪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风吹雨淋,感觉自己五感都迟钝了。
一开始雨太大,电闪雷鸣,他跪在地上被雨打得全身都痛,连雷火是从哪个地方劈过来的都分辨不清,天地间混乱一片。到后来,不打雷了,他跪得双腿麻木,依然有雨点落下,感觉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深入骨髓地痛。
在这无休止地疼痛中,他恍惚又看到了原主的过去,胸腔处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懑,已经分不清是原主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锄云低垂着头,模糊看见前方明镜中映出几个人影,他想睁大眼看清楚,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耳边轰鸣,很想一头栽下去一睡不起。
青酒看他面颊通红,恍恍惚惚要晕过去,赶忙伸手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锄云全身滚烫,青酒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别跪了,回去吧,你在发烧。”
锄云摇摇头,想说什么,但是嗓子干得冒火,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青酒秀气的眉毛扬得跟要冲天一样,他也不管有没有罚完了,抱起锄云就朝台下飞去。
锄云是在不了堂醒过来的。
身上的疼痛大大减轻,衣服也被换过,受损的真元被修复过完好地躺在识海深处。
浑身上下只有一点不适,似乎只是大病了一场。
他起身下床,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看见其他人,片刻后,桑儿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师叔,你醒了!”
锄云被扶着在桌边坐下,一开口才感觉自己喉咙受创最重,沙哑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大师兄呢?”
桑儿苦口婆心道:“是青酒把你接回来的,你刑罚还没有结束他就自作主张抱你回来,被昆玉真人带走训话去了,不过师叔别担心,程鹤师叔和楠木真人都没有说什么,应该是不会让你再回刑台了。”
锄云沉默着点点头,心想算他们还有点儿仁爱之心,再受一遭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既然没事了,”锄云问,“那大师兄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已经习惯了每一次半夜醒来,都能感觉到程鹤在身旁守着他,这回受伤居然不是他救的,心底有意无意划过了那么一丝失落之感。
“早上金蝉岛的人来送年礼,程鹤师叔出去接见了。”桑儿往外看看,“大半天了,可能得等晚上才能过来吧。”
锄云嗯了一声,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才发现水是凉的。
到了晚上,程鹤却没有过来。
锄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里是掌门真人的住处,灵力充沛,是养伤的好地方,院门口下了禁制,他也没法出去找。
明黄的烛光亮起,锄云站在院门口,这次惩罚让他意识到身上的霉运还是没有完全解开,雷劫须得历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遭。
“唉……”他望着眼前的一条幽径,呼出一口气,“伟大的穿越之神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安排个好点儿的世界呢?一天天的,不是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锄云就这样在养伤期间过到了除夕,前院的热闹与欢笑都是其他人的,他冷静看着,每天默念清心咒,以防自己一个冲动把不了堂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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