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有弟子来不了堂贴春联,锄云逮住他问自己这禁制什么时候能去了,小弟子唯唯诺诺推说不清楚,再问就扭脸不看他,贴完退到院外,告一声打扰就兔子一般跑远了。
锄云靠在门边:“我是什么凶神恶煞吗?路那么湿再摔个狗啃泥。”
桑儿抱着一筐白杏花进来,听见他这话回忆了一下:“说起来我第一次被指派来伺候师叔的时候,也特别害怕。”
锄云挑起眉毛:“我又不凶,怕什么?”
桑儿嘿嘿笑道:“反正现在不怕了。”
锄云走过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串个花帘挂在门口,又香又喜气,”桑儿找来线团、剪子,还有一大张红纸用来接碎花,“过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杏花开了好多,迎春都快谢了。”
锄云把目光转向窗外,他记得以往每次过年都是在阳历二月份,正是杏花初开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雪都少了,整日都是干爽天气。
他踢一踢桑儿的屁股,道:“哎,来的时候见大师兄了没有,或者其他师兄,什么时候把我放出去。”
“没见,不知道,”桑儿摆弄着花瓣,“师叔别急,等你伤好了肯定就能出去了。”
锄云道:“好得不能再好了,都能下河摸鱼了。”其实他并没有明白养伤和把他关在这里之间有什么关系,抵着桌子晃了一会儿,看桑儿挑挑拣拣还没进入正题,“行了,别拣了,你是女孩吗?走,师叔带你去后山掏鸟蛋去。”
锄云小时候在老家,经常和一群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胡混,下河上树都不在话下,每年十一假期还会回去帮爷爷奶奶收棒子,他领着桑儿在后山上上窜下跳好一阵,鸟蛋没掏几窝,倒是猎到了几只野鸡兔子。夹带着捡了不少菌子。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桑儿捧着一筐菌子和野味,苦着脸说:“师叔,以后这种出力的事别叫我了。”
他跑得一身脏,头发夹着草屑,裤腿上全是泥点子,锄云也好不到哪去,但脸上全是舒畅:“你们这些家养的童子也太娇弱,就追几只兔子而已,看把你累的。”
桑儿:“掌门分派的时候只说陪各位师叔修炼养伤,也没说还要陪着猎野味啊。”
锄云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没这些野味,今晚大年夜你都不知道吃什么。”
走到不了堂门口,昏暗的光影下站着一个人,锄云步子一顿。
桑儿看清人影连忙行礼,头磕到竹筐上:“师叔!”
程鹤抬头,眸光从他怀里昏死过去的野鸡兔子上掠过,而后落在锄云身上。
“……”
不知怎么,锄云竟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不自在。
程鹤道:“东西拿走,你可以去前院和他们一起过年了。”
桑儿一听如蒙大赦,招呼来不及打一声抱着东西转身就跑。
“哎——等一下……”锄云拦之不及,徒劳地喊了两声,眼睁睁看着小孩消失在视线里,转过眼来看向程鹤。
“你让他走了,我吃什么?”他问。
程鹤转过身:“进屋。”
他们走进不了堂,里面只有月影,暗沉沉的,锄云跑去角落把蜡烛点上,朦胧的温黄顿时盈满整个屋室,程鹤就在这片烛光里回过了头,眼眸还掩映在阴影里,因此看过来的时候显出几分郁色,他就这么盯着锄云看了半晌,只是不说话。
锄云还记得他一连几天把自己扔在这里不闻不问,现在来了也不解释,心里更不高兴,语气也就怒冲冲的:“师兄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来看看我这个小师弟,千恩万谢——可是你什么吃的都不带,是想我饿着肚子度过这个除夕夜吗?”
程鹤好像很久没见他了,目光如同流淌的水波从他脸上划过,随即便收回,仍然沉默着。
锄云问:“门口的禁制,可以去了吗?”
程鹤点点头。
锄云并不惊喜,猜到大师兄既然来了应该就是帮他解除封印的,况且今晚都三十了,要是还关着他也太不近人情,可是他就这么无言站着,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锄云略一思考试探着问道:“那我可以去前院和他们一起玩了吗?”
程鹤却不理会了。
锄云暴躁道:“那你想饿死我啊!”
抬头见对方依旧默不作声,不妥协也不主动,锄云向他一瞪眼:“说话!”
程鹤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意外似的,终于动了动,抬脚走到里间,拿着锄云脱下的袍子大氅出来,递给他:“穿上。”
锄云斜眼打量他:“……干嘛?”
程鹤:“去个地方。”
出了不了堂,眼前立刻暗下来,一条黑漆漆的小路,锄云跟着程鹤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居然出了青玉苑,来到一座孤耸的山头。
今夜月光不是很亮,打眼一看,下面夜雾浓重的一片空崖,有破碎的水声传来,锄云禁不住双腿一软。
来的路上,他看程鹤背影清绝沉寂,担心是自己刚刚那一吼惹他生气了,一路不敢出声,现在又看到这么阴森昏暗的山崖,心里涌上来一股慌乱,还以为是带自己出来单独过节,却没料到是这么个恐怖电影的场景。
程鹤没听到后面的动静,转身一看,就见锄云扒在旁边山壁一块凸起的石块上,满脸戒备谨慎地望着自己。
“……”
他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锄云道:“来这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程鹤看他不动,五指在空中伸缩两下,直接将人隔空抓到面前。
锄云在他手里挣扎:“放手!我不下去!好好一个除夕不但没年夜饭吃,还要陪你来这个悬崖边儿上吹风,有没有天理!”
“不下去。”程鹤松了手,在他胸口褶皱的衣襟上轻轻拍两下,“我们过去。”
“……过哪里去!”锄云脑袋被崖边的冷风吹得空荡,喊完才觉得连日来被关禁闭的郁闷一扫而空,摇头的间隙里瞥到悬崖那边确实还有一个暴露在夜色中的山头,雾盈盈的,比这边要窄一些。
然后他反应过来,这里其实是一个峡谷。不算大,但是很深。
瀑布从不远、但是看不清的地方汹涌而来,锄云愣了一会儿,然后迷茫地转过脸来:“怎么过去,像山羊那样跳过去吗?大师兄,咱们回去吧,大过年的,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别吓我了……”
程鹤却深深地看住了他:“不敢?”
当然不敢啊!看电视上山羊跳都是老羊托起幼羊,用死亡换来的延续,我一个人类怎么敢去送死!他也不知道大师兄今晚怎么莫名其妙那么残念,心里的怒吼还没喊出来,就感觉腰间突然放上了一只手。
程鹤揽着他稍微靠近了自己一些,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锄云猝不及防地脸一红,想要出声,就在这时突然感觉到了颊边掠过一阵夜风,眼前情景像开了倍速一样滑了一下。
他意识到什么,下一秒双腿骤然腾空,揽在腰间的手瞬间收紧,程鹤用同样的姿势带着他移到崖边,然后对着深邃的峡谷,纵身一跃。
像是殉情一样。
当然没有死,他们轻盈地、没有声音地停在夜空之上,脚下连绵群山都隐没在了茫茫雾气之中。
水声不再那么喧哗,甚至有些听不见了,锄云脚下没有着力点,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啊!!”喊了一嗓子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程鹤非常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道:“锄云,睁开眼睛。”他往更高处飞去,“勇敢一些。”
过了很久,锄云才克服心底的恐惧,慢慢地睁开双眼。
那是他第一次在夜晚的高空上细细凝视整座青云山,群山数座,此时也成了脚下几个小小的黑点,因为高远,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囊括眼中,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颗颗碎钻点缀了了这万顷山河。
夜风四起,他愉快地望着自己呼出的一团清爽的白霜,但是并不很冷,程鹤的侧脸近在咫尺。
他身后的夜空无限深邃,寒风吹得他的长发恣意潇洒地放纵着。感觉到锄云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脸:“还怕么?”
锄云摇摇头:“不怕了。真高,可是,也真好看。”
程鹤放在他腰上的手一点都没有松:“除夕夜万家灯火,凡人都在团圆或做着团圆的梦,”他抱着锄云一点点往下落,那些山河湖泊还有镶嵌其间的城镇村落开始显现出原本的轮廓,“我们的亲人虽早已故去,但还是想带你来看看在人间的家。”
锄云一愣。
下面没有一间是他的家,自然也看不到父母亲人,可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揭开塞子的玻璃瓶,柔软和感动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灌注了进来,凉爽得很。
他看着程鹤的眼神,试图从这专注的目光中寻到他百年之前的家,他们落在了一座城市外的郊野上空,不远处有烟花点燃的声音,程鹤不知看到了什么,手臂有一瞬间的放松。
锄云只觉身体一坠,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那是他们两人都在清醒状态下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刚才下坠了一点,锄云的脸就卧在他的颈边,呼吸时气息从皮肤上擦过,程鹤身体僵了一瞬,似乎是想拉开一点距离,他微微侧了下头,却正与锄云四目相对。
恰在此时,城中有火光亮起,寂静漆黑的夜空中骤然爆出了一朵又一朵绚烂璀璨的烟花。
那实在是一个过分浪漫而缠绵的场景,黑夜如同突然睁开了一双橙红色的温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锄云甚至错觉面前的人会低头吻下来。
良久,一只乌鸦从月亮上飞了过去。程鹤眨了下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脸,沉默一会儿,静静撤开了一点距离。
他们重新腾空而起,夜风扑在脸上,让身体里的热度迅速冷却了下来。远处的山静静勾勒出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轮廓。
从没有哪一个时刻,程鹤像现在一样渴望回到最初他们相遇的时候。
无所谓依恋,背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