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回到青云宗已经将近亥时,各处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去斋舍吃饭,里面竟还有不少弟子。
今年的大年夜与往年略有不同,秋华真人不在,其他两位真人也没什么理由在这久留,相比和一群小辈端着架子说话,倒不如去约两盘棋下一下,所以他们只是在天刚擦黑的时候来说了两句话,发了红包,略坐了坐就走了。
剩下的弟子们才开始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程鹤他们到的时候,地上已经睡倒了好几个,其余的也都脸色通红,因为过年,大家还要聚在一起守岁,空气中的笑语与酒香模糊了众人的界限,各座下弟子不再那么泾渭分明,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句,渐渐地也都融洽起来,程鹤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锄云仔细看他脸色,以为他要生气训斥,却没想这人一抬脚,径直进去了。
他穿过喝得七倒八歪的众人,没有在青玉苑的散座停留,一直走到了千叶峰的弟子中间,原本还在行酒令行得欢的众人见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一时都噤了声,等了半晌不见开口,又都反应过来这是给他们脸色看呢,这堂里最放浪形骸的便是他们,几个实际年龄都已过半百的弟子却还像懵懂少年一样靠在一起,牛皮糖似的分不开。
程鹤目光在人堆里探寻一圈,找到了角落里的成双。千叶峰没有大弟子,跑腿办事儿最勤快的也就是他了,成双正抱着一盘肘子在啃,感觉到一道摄人的视线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嘴里的肉直接掉在了面前的酒杯里。
“程、程鹤师兄……”成双结结巴巴,“……你回来了?”
程鹤道:“即使是除夕夜也不应如此放纵。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清醒的人来收拾残局。”
成双小声嘀咕:“这不都是大弟子做的吗,我又不是……”
程鹤看着他,其他人也都看着他们这边,他确实没喝多少,脑子一晃,突然间如梦初醒。
程鹤提点完他之后就入席了,这么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他也不想太扫大家的兴,只是没多少人敢灌他酒,看萧顷像个花蝴蝶一样飞在众人中间,为他拉拢人脉,看了一会儿便敛下眼睫,然后听见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这样光吃没什么趣,那个谁,三师叔门下的那个小戏子不是也在嘛,叫他来给我们唱一段如何?”
此话一出,大部分人的眼光都投向窗边的位置,青酒坐在最里面,抬起一张俊俏的脸庞,左右看看,很快又有人叫道:“对啊,青酒,来一曲嘛,来了这么长世间都没听你唱过!”
“来一曲!”
青酒还没说话,明月立刻道:“他已经不是戏子了。”
“那功夫应该还没丢吧,喝酒时给大家助助兴,也是他的福气嘛!”
“总要问过青酒愿不愿。”
“……”
众人都知道明月虽性子温和但并非没有脾气,料想清酒必定不会愿意,顿时一片嘘声。
“哎——大过年的,师兄你怎么这么扫兴,只是唱个曲子,又没让他干什么……”
明月把青酒掩在身后:“他不想唱便不唱。”
却见一截嫩藕似的胳膊横伸过来,可能是酒喝热了,青酒把两袖都卷了上去,显出细白的手腕,明月在一旁徒然地捞了他一把,只闻一阵醉人的香风。
青酒擎着一个满杯,站到人群面前:“多谢各位师兄抬爱,能在大年夜给大家带来些意趣儿是青酒的福气,”他把自己变成了那个坊间卖笑的小倌儿,“唱得不好,献丑了。”
这是当众打明月的脸,他缓步走到席中间,低下额头,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不知怎么,所有人都静了,拿一种没见过的眼光看着他,明月捏紧了酒杯,里面其实是空的,从开席到现在,他一滴酒没沾。
一阵微凉的夜风自半开的窗外吹进来,青酒微动了动,陡然抬眼,那真是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横波妙目,自来了青云宗,他曾敛下大半春色,此时再次开台献唱,还未开嗓瞳眸中先染上三分水光,被早春之夜料峭的寒风一吹,送去各座,只听一阵受不得的抽气声。
锄云仍然夹着筷子胡吃海喝,他没有阻止的理由与大部分人不同,一是他倒没觉得众位师兄们话语里有什么恶意,想要羞辱青酒什么的,这场景就像是联欢会上让你表演个才艺,只要当事人不觉得尴尬,那就是两全其美的一件乐事。
再者,刚才青酒听到他们提议让自己唱歌,锄云因为角度问题看清了,那一瞬间,青酒的眼神几乎是惊喜的。
之前也是,青酒与自己在草堂一起住过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听到他在竹林中吊嗓。
卖身成为戏子是无可奈何,可唱戏大约是他真心喜欢的。
他持一种欣赏态度看着青酒,看他款摆腰肢,像一片柳叶儿一般飘动起来,屋子里酒酣耳热,他脱掉了外面的披风和棉氅,贴身一件素白中衣,“徘徊久……”唱起来了,清凌凌的一把嗓子如同寒潭浸玉。
青酒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那个人,他见过自己的美貌,却没听过他的唱腔,其实应该穿上粉艳的裙衫,额上贴晶彩花钿,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素衣白衫,可他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浸在各座的陶醉中。
停顿的间隙里,他悄悄转脸看了一眼明月所在的位置,可是那里却空了,青酒默默垂下眼睫,师兄一定是生他的气了,可是隐隐地,心里又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怨怼来。
从前他享受男人们的垂涎,现在所有师兄都陶醉他的表演,他们没有那些下流的目光,只是单纯欣赏,那个最维护自己的人却先一步离席了。
然后他旋了个身,猝不及防瞥到一抹惊人的亮光,萧顷坐在人群里,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盯他盯得近乎痴狂。
他比初次见面的时候更加大胆了。
青酒仿佛被烫到一般避开了眼神。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已经没几个清醒的人,也许是受青酒影响,所有人都悠悠地哼起歌来,他们一起挨到了午夜子时,然后互道新年快乐。
散去的时候,锄云帮程鹤把门下喝醉的弟子运回去,成双和几个师兄也在忙忙碌碌,群花谷那边不省人事的也不少,但是明月还是没回来,青酒只好自己动手,萧顷看了一会儿,跟程鹤说想去帮忙,程鹤没有拒绝。
之后当然还是他送青酒回去。萧顷代替了明月师兄吗?锄云看着他们想。
至少他不希望是这样。
忙完之后,锄云已经累得眼都睁不开了,接近后半夜,他又倦又困,余光里看程鹤又要出去,出声道:“师兄?你不睡吗……这么晚了去哪儿?”
程鹤道:“巡山。”
锄云没明白:“巡什么山?”
程鹤:“听一听人间有何祝祷。”
这就跟圣诞老人似的,听百姓新一年的愿望,尽量保佑他们一年都平安健康。
“可是咱们还能这么干预人间的事?兴衰荣枯不都是世间规律吗……”
锄云想起以前学历史时的知识,程鹤却没再回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
锄云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年初一,人间要拜年走访,青云宗也不例外,昆玉真人带着几名弟子去其他宗门拜访了,楠木真人则留在青云宗接待来客。
第一个来的是长虹书院,这是个十分气派的宗门,向元墨一身金色道袍,腰间坠白玉挂饰,香囊吊坠扈从一排,活像来炫富的。
楠木真人到山门前去迎接,一路说笑着来到待客的大堂,已经有人在里面等着了。
看清是谁,楠木真人顿了一下,当即道:“青玉,客人还没到,你怎能先行落座?快起来。”
其实程鹤没坐,他只是背对着众人在看墙壁上的秋华真人的画像,明知道楠木真人这是在外人面前扮作一个当家人的姿态,还是转过身来,淡声道:“家师不在,弟子理应出来见客。”
楠木真人还欲说话,向元墨悠悠拦了他一下,道:“那怎么不跟着去门口迎客,等在这里倒像是有些怠慢了。”
程鹤没说话,向元墨便作出一副宽容的样子摆摆手:“罢了……”
正要转身在客椅上坐下,只听一声清亮的嗓音:“怠慢是谦词,应该是由主人家来说。”
众人转眼去看,却是之前那个在仙会上失手杀了长虹书院弟子的少年,他脚步轻快地从后堂出来,拿着茶壶准备倒水,看都没看向元墨一眼。
向元墨眉头皱起来,眼神微沉:“越发……”
“你觉得你是主人?”锄云打断他,“嫌怠慢你别来啊。”
“……”
“胡闹!”楠木真人呵斥他一声,“还不退下!”
锄云不理他:“我是来端茶倒水的,难道有客人来连杯茶都不给喝?”
楠木真人把目光怒看向程鹤,他却像是没看见锄云似的,自始至终都没瞥一眼,与众位弟子见了礼之后就站向侧首了。
“让他在这吧,”向元墨斜睨着锄云,“懂得待客之道还不算朽木。”
锄云:“……”
你才是朽木!你全家都是朽木!
各自都落座后,大家寒暄了几句,最近几年修仙界没出什么大的妖魔,所以还算太平,人间却是数年休养生息数年动荡不安,如此轮回几次,百姓苦不堪言。
锄云想起他们在望仙山的时候,地方父母官那样昏聩无能,商贸不通,经济落后,他也问过其他师兄拜入青云宗的原因,原来贫瘠之地总有卖孩子求生的乱象,这些虽是冰山一角,但也从细微处预示了一个时代大厦将颓的结局。
想得正入神,突然耳边一声惊呼,锄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没注意不小心把茶水倒满出来了,流到了客人衣袍上。
“哎呀,向宗主!”楠木真人出声道,“锄云,快把你那茶壶收起来。”
向元墨拍打着衣服起身,眉头狠狠拧起看向锄云:“你是怎么回事?连个茶水都倒不好!”
锄云抱着茶壶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刚想事情来着。”
“想什么事也不能往客人身上倒啊,”楠木真人从座上走过来,一推锄云,“别站着了,下去吧。”
“等会儿——”向元墨阻止了他,一双阴沉的眸子看过来,“莫不是之前仙会上我拿剑刺伤你一事?此番是成心报复我不成?”
“……”
锄云暗暗攥紧了手心,转过身去却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能不能别这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报复你?我要真想报复你就应该提着剑来,我还倒个屁的水啊。”
“你……”
向元墨眉毛都竖直了,没见过说话这么直白粗鄙的弟子,频频指向楠木真人:“听听,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样子?这就是青云宗教出来的好弟子?”又转向程鹤,“你这个做大师兄的不管管?不是说锄云是霉运之体,生性怯懦胆小么,可见都是欺瞒外人!”
楠木真人一直帮他顺着气,眉目间却悠游自得,未见异色,以为程鹤会说些什么,回头却见他把目光放在锄云身上,神情莫测,那样子就像没见过他似的。
“罢了,”向元墨气够了,一甩袖子,“今日不该来此,青云宗礼数欠缺,我便先回去。只是叮嘱一句,无论新的这一年人间有何动乱,修仙界都不要过多插手,以免扰乱两界平衡。”
“等一等,”程鹤突然开口,打断了向元墨要转身的举动,“向宗主难得来一趟。弟子有些修行上的事,想向前辈讨教一二,不知可否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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