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良久, 蔺昭蹙眉问卞如玉:“陛下可有留下诏书?”
掷地有声,后面诸臣声音渐小,聚拢过来。
卞如玉晲一眼众人便耷下眼皮, 不能逮见眸中神色:“父皇自然留有诏书。”
“那……九殿下可否拿出来一看?”
良久, 不知谁问了一句,声虽轻, 却在殿内回响。
卞如玉拿出一张纸,执着在众人眼前晃了晃,蔺昭伸手要抓,卞如玉却比他快一霎收回去。
蔺昭张合双唇,竟道:“笔迹一时难辨。”
卞如玉闻言抬头与他对视,蔺昭背对众人,只卞如玉一人能见他眼眸表情, 不怵不演,邃若深夜。
“殿下, 这诏书真是陛下亲笔?”蔺昭咄咄再问。
卞如玉勾唇一笑, 蔑看蔺昭:“父皇不传给我, 还能传给谁?”
想到父皇为他铺道, 一路残害骨肉,又有数分凄凉,却硬撑着不低头。
蔺昭始终挺背昂首,朗声回应:“自古有疾者不能继任大统。”
卞如玉喉头滑动。
蔺昭启唇:“试若九殿下继任大统,祭祀社稷,如何率忠臣跪拜?诸蛮兴兵,九殿下可能上马统边, 挥斥方遒?八方来朝,难道要在轮椅上接见?我泱泱大国, 颜面何存!”
抑扬顿挫,声如黄钟大吕,一下下撞在殿内众人心上。
卞如玉脸色渐现惨白,却仍执拗反驳:“本王不能,谁能?”
“七殿下来了,七殿下来了。”
远处一阵喧嚣,诸人拥簇着痴傻的惠王进殿。
惠王手中仍抱陀螺,一脸懵懂:“这么多人都要陪本王打陀螺?”
他瞧见最上首跪着的卞如玉,瞬露欢喜:“九妹妹,是你喊我来玩的吗?”
欢呼着跑上前,无人阻拦,几步上阶:“咦,父皇是睡了么?”
卞如玉见他痴傻样,咧开嘴笑,笑看满朝文武:“呵——满朝糊涂!”
“有疾不能继大统,痴儿便能?”
殿下有礼部卫侍郎出列:“只要七殿下四肢俱健,人品宽厚,纵是痴儿亦无碍。”
他一言,立马有七、八声附和。
卞如玉咧着嘴逐一扫过,看来这的众臣里,不仅有杨远昌这类不明不白被当枪使的,也有彻彻底底蔺昭的走狗。
卞如玉仰头又看蔺昭一眼,蔺昭直直接住,平静无波:你奈我何?
卞如玉气血上涌,回呛道:“七、八岁孩童智慧,如何治国?”
“史上少主皇帝并不少见,有满朝文武辅佐,蔺相以为肱骨,国务纵然繁重,相信亦能长治久安。”
“少主有长成时,七哥却无。”卞如玉胸膛微微起伏,“前朝末帝,便是痴儿,不能任政,受辅政大臣杨俊辗转挟持,不出三年,便谋朝篡位,引天下大乱。后我朝高祖皇帝拨乱反正,才重归一统,承平百年。诸位今立惠王,是想让我朝重蹈覆辙?”
“乱事一起,诸位便是始作俑者!”
底下鸦雀无声。
“立痴儿,倾覆国,谁敢担其责?”卞如玉说到激动处,脖颈微红,青筋暴起,想叫蔺昭真名,却还是缓了一缓,“蔺昭,你敢吗?”
“朕敢。”卞如玉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嗓音熟悉,声中的那份沉稳却陌生。
卞如玉讶异抬头,见惠王已将陀螺放置案上,面朝百官伫立,眼神清明。察觉卞如玉望看,惠王低头回应,眸中尽是怜悯之色:“九妹妹,你七哥亦有长成时。”
卞如玉浑如石雕,良久,眨了眨眼。
殿下亦不少震惊官员。
蔺昭掀袍下拜:“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么一呼,百官才回过神来,纷纷跪拜:“陛下万岁,万万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蔺昭朗声施礼:“惠王应天受命,出震继离。”
惠王勾唇,拂袖转身欲绕过御案坐上龙椅,却听一苍老却威严的声音,比之蔺昭更若黄钟大吕:“应的是哪一个天呀?”
已经驾崩,趴伏御案的圣人竟悠悠坐起,跪着的卞如玉更是一下站起,自如行走一步,迅雷不及掩耳便擒住惠王。
惠王瞠目结舌,这一刻,呆傻比从前更甚。
圣人幽幽开口:“惠王装傻欺君,抗旨不遵,意图篡位……”
“父皇冤枉!”不待圣人宣判完,惠王便仓皇打断,“是贼臣唆——”
他话也没说话,便见蔺昭两袖皆出袖里剑,径直朝龙椅上的圣人刺来。
是继续演还是杀,他方才只犹豫一霎,便决定杀。
卞如玉见状将惠王推向蔺昭,惠王中剑当场气绝。待蔺昭重抽出双剑时,卞如玉已拿了案上砚台格挡,护驾圣人。
“殿下,接剑!”
阶下声起,竟有两位武将竟也带了袖里剑进宫,此刻抽出,掷送卞如玉。蔺昭闻声回首怒目,没想到他策反的武官里,竟还有反间计中计。
他心下一沉,心知京郊大营亦有变故,手上动作愈凶狠,眼睛一眨不眨,不愿出一招错,招招要取卞如玉和圣人性命。
卞如玉昨夜抱太子尸首时,才察觉自己腿能动,其实并不大好,站了一刻钟便有些支撑不住,然形势紧急,不能露怯,咬牙支撑。圣人看得明白,他也是个好武艺的,抽出宝剑护在卞如玉身前。
说好护到儿子继位,短一时一刻便不叫护好。
卞如玉神色微变。
圣人却豪爽笑了两声,重剑一横,将蔺昭的两柄薄剑同时缠住。今日他咳血晕倒后,不消片刻便醒来,卞如玉长话短说,告知蔺昭李代桃僵,淮西游氏的秘密。圣人便道,怪不得了,最近一年宫内的随侍换了许多,虽是高个换高个,矮个换矮个,样貌相仿,但人到底不同。
不一会阿火潜入殿中,告知京郊大营的蹊跷,卞如玉紧张,圣人却道不慌,这事他亦有察觉。
便让卞如玉将他从殿中扶回案后,父子合力演一出戏。
圣人想到这,分外畅快,天下万万人,轮它螳螂黄雀,他永远是最高睥睨的真龙。
圣人对战蔺昭,竟能笑出两声。
蔺昭深恨,忆起淮西惨状,咬牙道:“君以明为圣。”
他这昏君凭什么总得天眷?
圣人不觉己错,旋即回:“臣以直为忠!”
奸佞当诛。
除却殿内,殿外亦兵刃声起,血染禁宫,当阿土等人提着公孙明方头颅进来时,殿内也只剩下蔺昭一个反贼,被围困当中。
他身上多出剑伤,血流不止,被击得跪地,却仍手撑着站起,仗剑攻向圣人。卞如玉这会又好了些,从后维护,与圣人父子双剑,一前一后刺进蔺昭前胸后背。
蔺昭早想清楚当中原委,不是他做得不够好,是婉婉不仅没帮他,反而选择了卞如玉。
预料之中,且始终防备着,蔺昭竟没有特别难过,只想,如若当初不把她送给卞如玉,也许他们会永远陪伴,永恒忠诚。
蔺昭竭力扭头,回望卞如玉,以为卞如玉会炫耀魏婉的真心,但卞如玉只是静静注视他,不发一言。
蔺昭忽然生了股恶意,问道:“她的生辰是几月几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骤楞,不明所以,蔺昭却已不再思及魏婉,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突然想,倘若司马没死,那个和事佬,会不会眼下救他出去?
但也只一瞬设想,并无懊悔,站立气绝。
……
平定叛乱后,内侍们洗去殿内鲜血,复归宁静。
圣人竟说择日不如撞日,当场下了退位诏书,将皇位传给卞如玉,自己去做逍遥的太上皇。
百官散后,圣人没有立即离开勤政殿,并让卞如玉也等等。
殿内又只剩下一父一子。
圣人原先已坐到龙椅左侧,这时起身,卞如玉见状忙让出龙椅。圣人并不推却,坐下磨墨。
张公公不幸也在宫变中罹难,眼下圣人身边没有服侍的,卞如玉便主动夺过砚台:“父皇,儿臣来吧。”
圣人深深看卞如玉一眼,并不阻拦,待磨砚好,圣人提笔,下了此生最后一道圣旨。
卞如玉立在旁边,一字字看,越看越心惊。
圣人竟下旨百年之后,让卞如玉的母后殉葬。
如此残忍,卞如玉禁不住出声:“父皇——”
圣人却展颜一笑,自觉千长万长,最是情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急着聊圣旨,只扬起两边嘴角,笑道:“朕方已力竭……”
卞如玉怵然,去扣他手腕,急朝殿外呼唤:“速宣黄太医!”
黄连匆匆赶来,为圣人施针,上药,然圣人到底是饮了多年无色无味,至死不知的毒茶,除奸又耗费许多力气,的确是强弩之末。
圣人此刻,其实最想去和云探望卞如玉的母后,但又想着以后要永远相伴,不必勉强这一眼。他见卞如玉神色凄惨,很是难过,趁机反扣卞如玉手腕,直勾勾笑问:“玉儿,你不会忤逆父皇的旨意吧?”
卞如玉如杵着的柱子般,垂头不言,反倒是黄太医楞了楞,什么圣旨?
被卞如玉叠起攥在手上,不知内容。
黄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闻。
圣人依旧直视泛笑:“要你答应父皇。”
卞如玉却禁不住心思飘远,倘若自己先死,是万万舍不得这样待婉婉的。
他心思又瞟回来,心道:父皇真残忍。
卞如玉紧了紧攥着圣旨的那只手:“好。”
圣人又吩咐许多身后祭奠事,这才断气。
*
卞如玉从殿中走出来时,意外瞧见魏婉等在殿前的广场上。
殿外已经架起白幡。
魏婉左右伴着阿土和阿火,冷风烈烈吹起她的披风,脚下洗刷过的石板半干,好在她没有踩在湿水上。
“怎么来了?”卞如玉呢喃着向她走进,但今日第一回用腿,站了许久,实在走不快。
周遭有内侍宫婢来往,卞如玉愈发得端步。
他蹙眉看向朝阿土和阿火,明明吩咐二人护好魏婉,寸步不离,绝不可出王府,直到他回府。
怎么擅自跑进禁宫来?
魏婉亦瞧见卞如玉,先见他身上外罩的孝衣,怔了怔,而后便朝他奔来。
她知道宫中的变化,却发现除开卞如玉,自己并无权势,除了让阿火去探查京郊大营,再不能帮上任何忙。
煌煌禁宫,巍峨高大,她只是渺渺一芥,有心无力。
这样想来,丽阳虽立场不同,却是女中翘楚,比她墙上许多。
她担心卞如玉的腿疾,近前扶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他一双腿,卞如玉却伸手将她纤腰揽住,拥入怀中。
他攥着她的手,十分冰凉,便帮着搓起来,又问:“有没有受伤?”
“没有,两人大人将我护得很好。你呢?”魏婉亦担忧卞如玉,反问道。
卞如玉却随之看向阿土阿火:“你们有没有受伤?”
“谢过殿——陛下关心,属下没有。”阿火平时寡言,今日却忍不住夸赞一说,“说来还多亏了魏姑娘,觉出异动。”
若真被逆贼控住了京师兵力,就不好办了。
魏婉低头,愈发惭愧。
卞如玉以为她是要蹭自己胸怀,禁不住抚了抚她的背。
“婉婉,我想去看看母后。”卞如玉轻叹。
魏婉闻言仰望,四目相对,她点了点头。
卞如玉便攥着她的手,一路牵去和云宫。
离和云宫还有半里,就已不见白幡白绸,宫中更是绿松如盖,宫人们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宫变不知情,先皇离去亦不知情。
不为风云所卷,俨若世外桃源。
卞如玉立定迟疑了会,褪下孝衣,交给阿土:“暂时先放一放。”
又让阿土找来轮椅,央魏婉推他进去。
太后才刚起,不知什么话本子分外迷人,洗漱完便迫不及待站在门前看。
卞如玉在轮椅上行礼:“母后。”
“玉儿。”太后笑道。
卞如玉与她对视,正斟酌如何告知先皇驾崩的事,太后忽然攥着话本,朝卞如玉眨了眨眼,此刻笑容尽敛。
卞如玉忽觉怪异。
下一刹,太后却恼问:“你父皇启程没有?”
卞如玉一懵:“什么启程?”
太后嘟嘴:“他说他要去南巡,今日启程。哼!都不带我,我才不会去给他送行呢!”
说着她把书一拍,似要转身回寝殿去。卞如玉这才完全回过味来,方才不是怪异,是母后恼父皇好几日呢。
父皇……还真是好安排。
可却又……
卞如玉琢磨接下来如何开口,太后却忽地留意到推轮椅的魏婉,转回身,歪着脑袋,笑意盈盈走近:“玉儿,这位是?”
“这位是魏婉。”
“知道知道。今年多大呀?”
太后竟拉起魏婉的手,盘问起来,又左看右看,抽空朝卞如玉眨眼:满意。
卞如玉今日带魏婉来,倒不是要来给母后相看,这么一弄,反倒不好意思。临了辞别,太后道:“你俩等等!”
魏婉扶着轮椅,立定原处。
约莫过了一刻钟,太后喘气跑回,手里端着一个偌大的木盒,比她忍还宽。
“终于找着了。”太后笑道,木盒似乎极沉,她端不住蹲下身,“好沉!”
卞如玉见状要去接木盒,太后却往后一躲:“唉,这个是哀家送给魏姑娘的。”
说着便把木盒往魏婉怀里塞,魏婉赶紧接过。
“打开看看。”
魏婉依命打开,见里面是一组三十二片玉佩,串若竹帘,有青桃、木瓜、鳜鱼、鸳鸯,都雕得好生漂亮。
卞如玉抿唇不语,母后鲜少自称“哀家”,而送给魏婉的这组,是皇后入宫大婚时才可以佩戴的玉叶组佩。
太后笑盈盈:“头回见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个送你了!”
魏婉不知情,躬身谢过:“多谢娘娘!”
回身离开和云宫,她推轮椅,还得暂将木盒放置卞如玉腿上。
走得远了,已至宫中甬道,四下无人,魏婉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先皇的事,陛下要一辈子瞒着娘娘吗?”
魏婉推着轮椅,将要穿过苑门,卞如玉始终不语,只挑起眼皮,似朝周遭望了望。
不令和云宫周遭祭奠,是因为圣人的旨意里,要将太后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悄然鸠杀。
他瞧见苑门两侧放着两取暖铜盆,正燃炭火,忽然抬手。
魏婉会意,停下轮椅。
卞如玉取出袖中那一张折着的圣旨,并不展开,径直送入铜盆,烧为灰烬。
“便如父皇所愿吧。”他嚅唇道。
魏婉怔了须臾,随之点头,以为圣人的意愿真是瞒太后一辈子,护她后半生欢乐多多,如梦似幻。
于是她也没多问,待卞如玉烧完,便推着他往前走,百来步后彻底远离和云宫,重见白幡白绸,满宫凄凄。
魏婉帮着一道穿上孝衣,而后启唇,正要问卞如玉再去哪里,忽有一人亦一身孝,头戴抹额自偏僻处跃起,持剑袭来:“淮西梁彻,愿将手中剑,直斩仇人头!”
(正文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