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一
*
禁宫, 勤政殿。
卞如玉正恭敬禀奏蔺昭相关事宜,圣人静静听着,其实在卞如玉进宫之前, 圣人已经阅过刑部抄录的案卷了。
圣人身往后, 背靠上龙椅,慢呷浓茶:“你胳膊好点了吗?”
殿内空旷, 并不响亮的声音也能回荡,卞如玉躬身:“儿臣谢过父皇关心,已经好多了。”
圣人忽然想到即将送去楚王府的那道圣旨,轻轻一笑。
“儿臣此番先来禀奏父皇,还未向母后请安。若无它事,儿臣就去和云宫了?”
卞如玉说完抬头,以为圣人会像往常那样, 催促快去,说些“别让你母后久等”之类的话, 谁知圣人伸手将桌上的砚台奏疏挪挪摆摆, 道:“蔺昭这事, 你办得不错。”
“父皇夸奖, 儿臣愧不敢受。”卞如玉淡道,“不过照章办事罢了。”
“先威后恩,做事首摆‘仁义’,你要记住。”上首的圣人比亲儿声音还淡,眼瞥桌上,未俯向下首。卞如玉却心尖轻轻一跳——父皇极少教诲多话,教他这些做什么?
圣人续道:“道、术、法、形、势、权, 都要用法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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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心尖那一点点轻跳即刻快了起来,乱如鼓点, 又似火星飞溅,惶惶不安。
道术法形势权,乃帝王六术。
父皇何意?
卞如玉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儿臣这等愚姿,哪能处处得当。儿臣只记得兵法里说,‘杀一人可震万军,杀之;奖一人可悦万军,奖之’。要不是腿脚不好,儿臣就做个冲阵的先锋——”接下来本来还有半句“替太子哥哥打打头阵”,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意识到说出来会牵连太子,倏地打住,抿唇,暗咬牙关。
他只想做人臣,相信父皇能听明白话,也能懂他。
愿父皇镇静取舍,消散心底最后那几分不甘。
良久,圣人冷冷下令:“去看你母后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人明明端坐龙椅不动,卞如玉却觉父皇在拂袖子。
圣人下巴稍微扬起:“你烫了胳膊,叫她好生伤心!”
这两日皇后眼睛都肿起来了,圣人也跟着揪心。
卞如玉伏拜:“儿臣领旨。”
他退出勤政殿,赶往和云宫。进入寝殿一条道走到底,沿路修剪草木的内侍宫人纷纷施礼,卞如玉颔首,目光环扫,轮椅刚进殿,还未停稳,皇后就迎上来:“玉儿,你好些了吗?”不由分说抓起卞如玉的胳膊,“让为娘看看。”
其实皇后这么不顾轻重地抓反而弄痛卞如玉,但他没表露,笑道:“都快好了。”
“哪里快好了?”皇后蹲下,盯着脓痂,眼睛又酸了,“黄太医今天给你看过没有?”
卞如玉目光柔和注视皇后发髻,笑道:“母后,不需要天天看的,我自己换药就行。这只是寻常创伤——”
“你都瘦了!”皇后打断道,摸手摸脸颊,觉得儿子哪哪都是骨头,没丁点肉,“前阵子你好不容易养胖点,这胳膊一伤,又瘦回去。你要多补补,恢复元气……”
卞如玉眉毛蹙了下。
皇后继续叮嘱,卞如玉等她讲完,才问:“水嬷嬷呢?”
“回你王府了。”
“回我王府做什么?”卞如玉有些急,修长的五指不知不觉扣上扶手,“您是不是又给我送了什么?”
“送了呀!”皇后不隐瞒,“为娘这两日总担心身体,早上挑了些补品,让水嬷嬷带回府里。瞧你现在瘦的,还好挑了……”
卞如玉不待皇后说完,唉了一声,重重拍了下扶手——糟糕!
他一挥手,阿土会意,调转轮椅朝殿外推。皇后急道:“唉,玉儿、玉儿你去哪呀?”
卞如玉轮椅不停,回头皱眉道:“多谢母后,下回别给我送东西了!”
照皇后的惯例,定又挑了百十内侍,轰轰烈烈给送补品,要被魏婉瞧着,又要骂他铺张奢费!
“快、再快点。”出了宫,在马车上卞如玉仍催道。这批补品可千万不能收。
果不其然,卞如玉在王府桥上拦下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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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排一共四、五十内侍,桥头到桥水尾拉开仍站不下,有的手捧檀木宝匣,有的合力挑担,由水嬷嬷监督。卞如玉直接找水嬷嬷要清单,打开看两眼一黑,灵芝雪莲人参又成百上千给他送。
因为他是烫伤,这回还额外多添百瓶雪肤生肌的香丸香膏。卞如玉心弦一拨,要不要给魏婉留点?
算了,就留一瓶,其它的和补品一道从府里打发出去,退是不可能退,不然母后那节外生枝,惹一堆事。卞如玉打算瞒住水嬷嬷,把这些都当卖了,然后拿钱去德善坊那边开个粥棚,常年施粥。
且不说他后来真这么做了,传到圣人耳中,圣人误会后颇为欣慰,只提眼下,卞如玉发现后头还有跟着几个抱琵琶捧笙,又好气又好笑问:“这又是做什么?”
“回殿下,这些是娘娘派来给殿下解闷的。”
果如所料,卞如玉无奈:“让他们都回宫去。”
打哪来回哪去。
他边说边边将清单翻至反面,发现皇后还给安排了珊瑚夜明珠等等,单子一顺看得眼花。
送它们做什么?又不能补身子。
下一刹卞如玉自行明白过来,这些也是解闷的。
“娘娘说殿下在府里养伤可能会闷,所以让捎些小玩意给殿下解闷。”水嬷嬷亦解释。
卞如玉勾勾嘴角,决定把这些都卖了,却兀地瞅见大堆奇珍异宝里夹着三个字——八珍镜。
这是什么东西?
连他也没听说过。
卞如玉不动声色扣下装有八珍镜的宝箱,待众人屏退,自己一个人在寝殿里研究。
打开,细细长长一个木筒,内里插着好几面镜子可以转。卞如玉先不转,拿起来直接瞧,身子本能往后一缩——透过镜子,殿里的桌椅柜床都大了许多,就像话本子里描绘施了妖术,迎风见涨。
卞如玉再换一面镜,又能把窗外阿土髻上的头发丝根根数清。
再换、再换……
卞如玉低头噙笑,这镜子倒是有趣。
他盘弄手上木筒,桃木的,不算贵,可以带给婉婉瞧瞧——作为赔罪的礼物。
卞如玉想着启唇,正要呼唤阿土,阿土自先进来了,报道:“殿下,黄太医来了。”
卞如玉透过门,远远就望见芝麻大小的御医袍子,他拿起八珍镜又看了看,等黄太医进殿,八珍镜已藏起来。
黄太医又来给卞如玉治腿。双方施礼后,黄太医放下药箱,就要打开,卞如玉悠悠开口:“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啊啊。”上次回去以后,黄太医特地演练过。他自顾自背对卞如玉取针,烧炉,半晌转过身来,陡见卞如玉一张比夜晚还阴沉的脸,楞了楞,缓缓领悟过来。
“其实……好像……”黄太医突然抖了下脑袋,“忙不过来!”
他搁下针:“要不还是喊魏姑娘来帮微臣炙针吧?”
咦,奇怪,九殿下的脸色怎么还是没转晴?
黄太医正疑惑,就见卞如玉嚅唇,命令:“你去喊她。”
“哦、哦。”黄太医转身小跑,“臣这就去。”
他往左拐,一眨眼就不见了,卞如玉盯着空门,胸膛微颤,七上八下。
很快,黄太医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卞如玉眺向太医身后那抹鹅黄身影,一块石头忽然就落了地。
扎针,卞如玉照例躺好,褪去上身。时已深秋近冬,黄太医瞧得分明,阴风一吹,九殿下胳膊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黄太医以眼神请示卞如玉:烧地龙不?
卞如玉:不烧。
那就这么冻着吧,黄太医心想,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还怕在美人面前丢丑。
卞如玉咬牙背身,忽觉脖颈上一热,微微扭头,原来是魏婉拿来了几条毛毯,她还记得上回的穴位,将不扎的地方逐一盖住。卞如玉浑身上下立刻暖洋洋,再也觉不到寒气。
黄太医一边进针一边想:美人还真管用,这鸡皮疙瘩立马下去了,比他的疗效快得多。
卞如玉偏着脑袋,一侧脸颊贴榻,另一侧面向魏婉,嘴角上扬,眼波流转。魏婉见状,与他淡笑对视。
黄太医一送走,关紧殿门,卞如玉立刻道:“婉婉我错了,我不该撒谎。那日我明明可以躲,却嫉妒冲脑,设计蔺昭。”
魏婉闻言,原先脸上挂笑愈发淡下去,低低嗯了一声。
卞如玉心道:完了完了,婉婉比预料的还要生气。
魏婉垂眸,其实她是心虚。
这两日没理卞如玉,躲避他,并非气恼,而是因为她在后悔。
她后悔自己竟一时脑热,想着只要卞如玉承认,就告诉他蔺昭的秘密。
万一卞如玉告诉圣人,立马把淮西旧部斩草除根呢?
不算别人,就单统计相府众人,蔺氏九族,就有上百条性命,多少杀戮。
她应该稳住,彻底探明白卞如玉的态度,再告知实情。
“没事,我不生气。”魏婉诚恳道,万幸卞如玉当时没讲真话。
“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小肚鸡肠,所以已经把他放了。”卞如玉又央求,“你原谅我吧。”
话音刚落,阿土急叩殿门:“殿下,蔺相来请罪了!”
圆二
还坐在榻上的卞如玉旋即反问:“他来做什么?”
案子已经结了, 父皇那里也回了话,蔺昭应该安分守己待在家里,大事化小再化了, 他不该招摇, 反倒来招惹他。
卞如玉不傻,很快找到症结——自己放蔺昭时, 忘提公道。
他胳膊撑着榻沿,下巴微抬,去窥魏婉,对上她久候的目光,瞬间读懂——她也想到了公道。
魏婉心道:蔺昭现在府门口负荆,周遭民众皆瞧见,一传十, 十传百,明日指不定满城皆知。卞如玉如若给蔺昭吃闭门羹, 不仅显得气量小, 落下乘, 还会衬托蔺昭高洁。
他应该把蔺昭请进来。
但涉及蔺昭, 她担心卞如玉又想七想八,拈酸吃醋,只能不开口。
卞如玉晲向殿门:“阿土,把他请进来。”
“喏。”阿土就要去府门口迎,卞如玉突然追问:“他肉袒面缚了么?”
“没有,仅身上背负荆条。”
“呵,那算什么负荆请罪。”卞如玉冷笑, 瞧见魏婉盯过来,立刻把双唇阖牢。
半晌, 寝殿内的过分安静令卞如玉不安,手撑着往左挪了一寸,凑近魏婉:“其实……我不是小气的人。”他撇撇嘴,“但婉婉,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恨不得蔺昭永远在魏婉眼前消失。
魏婉没应声。
卞如玉抿唇,他要赶在蔺昭来之前从床榻移到轮椅上,有自知之明,不敢求助魏婉,手撑手扶,凭一己之力艰难挪动。
许是心神不安的缘故,人还没完全坐到轮椅上,左手却忽地撑空,眼看就要跌下地,魏婉及时出手扶住他。
她把他往轮椅上带,卞如玉“谢”字还未出口,魏婉腿不慎磕上轮椅,清脆一声,卞如玉声音急得从嗓子里蹦出来:“婉婉小心!”
说着就去扶她,轮椅滑动,魏婉被带得坐上轮椅,而他揽着她的腰,几乎扑.倒在她身上。
鼻尖是真真切切抵着,唇是似有若无擦。
周遭的空气瞬间燥热,四颊皆被炙红。
呼吸一声粗过一声。
卞如玉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绝非有意轻薄。
他自证般松开两手,人却没法立住,魏婉见状伸臂反兜住他。
“我知道。”她声音也变得像蚊子,紧贴卞如玉细腰的掌心发烫。
魏婉连吸了两口气,抱着卞如玉转半个圈,如一道跳旋舞,将他放到轮椅上,靠好。四瓣唇再次擦过,这回魏婉整张脸都烧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许是为了掩饰,竟嘀咕:“你好重。”
说完立起,主动离开卞如玉。
为了掩饰,她走到书桌边,顺手拿起一本翻——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竟是淮西卷宗,不禁越翻越乱,但也渐渐镇定,愁起蔺昭的身份。
那厢,卞如玉呆坐轮椅,依旧痴痴愣愣——连番两回触及温软,他脑子里已经什么都不能想,连蔺昭要来也忘掉。
他看魏婉专注翻书,一动不动,以为她生气了,忙自转轮椅凑近:“婉婉,对不起,我刚才真不是有心的。”
见魏婉不应声,卞如玉不断赔礼,接着想起留给她的八珍镜,转动椅轮挪去博古架前,取宝匣放置膝上。
侧上身,扳扶手,操控轮椅调头,一点点推回魏婉身边,打开宝匣,双手捧出八珍镜,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
轮椅比魏婉坐的椅凳高,卞如玉身量又长,若坐直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却猫腰伏低,将八珍镜一寸寸送至她眼前:“婉婉你别生气了,你瞧这镜子,你眯一只眼望过去,是不是眼前一切都变大了?”
他再换一面镜,笑容满面:“透过这面镜子,却能微察秋毫。”
“婉婉,你可喜欢?”
魏婉微微挪身,卞如玉以为她终于要同自己说话,激动不已。然而魏婉还没想好说什么,但刚才坐下时心绪杂乱,是扭着身子的,坐久了有些难受,于是换个姿势,活动筋骨。
因为没想好怎么回话,所以一眼也没看卞如玉。
卞如玉却不馁不恼,微微分唇,一脸期待。
殿外,蔺昭越走越慢,终于,皂靴在地上碾了碾,停住。
刚刚在极远的甬道上,他就透过纱窗隐约瞥见两人在搂搂抱抱。
再近一点,窥见他俩换了个姿势,从榻上换到轮椅,依旧黏腻不肯分开。魏婉就扑在卞如玉怀里,唇虽一触及分,且有纱窗遮罩,并不十分真切,蔺昭却仍眼冒金花。
这明明是他设想过的场景,设想时亦有密密麻麻,如针刺般不痛快,却不及亲眼见时肝肠寸断。
肠子真就在肚里搅扭、勾缠,蔺昭疼得慢慢佝起腰,仿佛走在炮烙上,每一步都艰难。人离近了,反而瞧不见墙上那几扇窗,只能听见内里的甜言软语,一声亲热过一声。
蔺昭双足顿伫门前。
“婉婉,你可喜欢?”
这一句话好似一棒子敲在蔺昭膝上,腿一软,跪倒殿外。
他又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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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在勤政殿前,就叫魏婉瞧见他奴颜婢膝。
再见一次又有何妨?
蔺昭嘴角噙起一抹缥缈的笑,深深伏拜,额头贴地:“蔺某渎职,致九殿下贵体损伤,引咎自责,特来负荆谢罪!”顿了须臾,“还九殿下公道!”
声音朗朗,犹如洪钟,垂头对地的一双眸子却虚无聚光,周身上下,形容枯槁。
他心里完全没琢磨向卞如玉认错的事,只想着:自己为魏婉这样痛苦,是因为得不到吗?
不,往日虽然依稀,但并不是梦,他笃定曾经得到过她的心,人亦唾手可得。
那是已失去吗?
也没有。
魏婉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圣人和卞如玉都没有动静,说明她没有出卖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婉婉答应了的,事成之后就回来成亲。
到时候他要着红袍,戴红花,领着迎亲的队伍去接她,许她十里红妆。
那是爱别离?
是了,一对有情人为着道义,迫不得已分开,苦挨岁月。
他终于找到答案,原来自己为婉婉受痛苦竟源自爱。
蔺昭嘴角微扬,除却疼痛,竟浮起一丝欣慰。
又忆起上回婉婉劝他放下仇恨,不要动干戈。
她这人瞧着刚硬,实则良善。
她总这样。
蔺昭微笑,心里一片温暖柔和。
他很喜欢她这样子,但这回也要让她失望了,就像送她来楚王府时也不解释他的苦衷——没办法,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只要他一片真心,她也真,就终究会心甘情愿。
卞如玉已经推门出殿,楚王府没有台阶,他就在蔺昭前方仅一、两寸处,说了许多宽恕的话,既客气又诚恳,听在蔺昭耳中却尽是嗡嗡之声。
卞如玉甚至弯腰伸出双臂,要扶蔺昭,蔺昭却纹丝不动,匍匐在地。
卞如玉臂膀悬空停了停,噙笑收回来。
蔺昭为什么不敢抬头,是不敢见故人吗?
那故人此刻是否也正凝视着蔺昭?
众目睽睽之下,卞如玉不能回首观察魏婉,但心细如发,瞅窥得蔺昭嘴角微笑。
他在嘲笑自己?
卞如玉眸中阴鸷一闪而过,温和道:“蔺大人还是快快起来吧,地上凉,且去荆进殿,本王与你喝杯暖茶。”
蔺昭两耳依旧嗡嗡嗡,明明来时目的是给卞如玉和圣人,给天下人做戏,此刻却全抛弃,心里只想自己和魏婉。
卞如玉笑道:“别计较公道不公道。”
他说得和和气气,与之一比,僵持跪地的蔺昭反倒像在摆脸,小气下乘,不给卞如玉台阶下。
蔺昭置若罔闻,将自己和魏婉的千丝万缕想明白后,才缓慢直起上身。
“多谢殿下盛情。”他口中应着卞如玉,目光却越过卞如玉肩头,渺渺眺向魏婉,“然蔺某久未梳洗,周身困顿,惟恐叨扰殿下,茶——就不必叙了。”
蔺昭心中默道:恩好报,情难还,只怕她回来以后,加倍的好,却仍偿还不了情义。
那就下辈子还在一起,他继续还。
卞如玉凝眸,他知道蔺昭此刻在看哪,可恶!大庭广众,他既不能狠狠瞪蔺昭,也不能回头观察魏婉神色。卞如玉僵硬直脖子笑:“恭敬不如从命,本王送大人出门。”
楚王府偌大,步道皆宽,蔺昭在左,卞如玉由阿土推着在右,始终并行,一开始还言笑晏晏,到中途不再遇着路人,二人同时阖唇。
蔺昭的唇嚅了嚅,尽量维持笑意,卞如玉却从他眸中看出因肖想和克制生出的晦暗。
卞如玉勾唇角:蔺昭没演好。
下一刹,他忖出蔺昭在肖想什么,顿生不快。经过九曲桥,湖面上有鸭子,有涟漪,他不讲。等下桥,曲径通幽,再无它物,他缓缓看向蔺昭。蔺昭似有感应,亦侧首看来。卞如玉仰月唇一张一合,低道:“别惦记本王的婉婉。”
蔺昭心脏狠狠一缩,虽不形于色,心里却愤怒又难过。
往前,路越走越僻静,却冷不丁又出现一只府里豢养的灰鸭,闲庭信步。
蔺昭笑道:“野鸭可以从湖中上岸,鱼却不行,天差地别的二物,注定不能长久相伴。就像……殿下和她。”
卞如玉右手骤地抓紧扶手,要叱蔺昭大胆,转念却也一笑:“那蔺相就和婉婉是一类人了吗?”
蔺昭点头,自然,他们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最关键的,都是淮西人。
“那可惜了。”卞如玉朗声大笑,“磁石相同的两段永远相斥,反倒是迥异的两端深深相吸。”
很遗憾,和魏婉在一起的是他卞如玉。
蔺昭不再言语。
卞如玉春风满意,目送蔺昭远离楚王府,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从大门口调头,回偏殿找婉婉,轻哼小曲,却听一个不算陌生的尖声囔道:“九殿下,九殿下!”
卞如玉扭头,见内侍总管张公公气喘吁吁跑近:“九殿下,且等一等。”
卞如玉眺向张公公手上那道卷起来的明黄绢布。
“陛下圣旨,楚王卞如玉接旨。”张公公缓慢直起身,正要宣旨,却被卞如玉打断:“你直接说什么事。”
“这……陛下召九殿下去宫中选妃。”张公公不敢宣了,默默将圣旨往卞如玉手里一塞,撒丫子就跑。
“站住!”卞如玉呵道,然而张公公却一溜烟跑没了影。
卞如玉打开圣旨来看,除却之前名册上那些世家女,圣人又增选数位,凑成十数,擅作主张宣进宫办了选妃宴,等卞如玉去挑。
卞如玉抬手,似要将圣旨投掷地上。门前人来人往,阿土忙劝:“殿下。”
卞如玉没好气把圣旨往膝上一丢:“先回去。”
他到寝殿时,魏婉已自回偏殿了。卞如玉噎了一口,追去偏殿,进门魏婉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他。
本来应该客套一下,问问蔺昭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但眼下情形,没法问。
卞如玉也盯着魏婉,猜到她在想什么,撇撇嘴:“我把他送回去了。”又道,“这回我大度吧?”
阿土将轮椅推至魏婉身边就退出去了,带上殿门,卞如玉胳膊在扶手上搭了许久,才拿起圣旨:“喏,父皇让我选妃,我也没去。”
忽然觉得这圣旨也有点好处,可以邀功。
魏婉打开圣旨详阅,卞如玉就在她旁边啰里啰嗦:“咱们的三年之约一准作数。三年之后,要是你还愿意和我一处,咱们就挑个簪缨世家——”他想了想,朝中那帮老头子里,属沈顾行家世最好,且有把柄在婉婉手里,她住过去不怕被拿捏。
卞如玉手转椅轮,围着魏婉绕半圈,正面对她:“你觉着沈家怎么样?你就做沈顾行从外面找回来的嫡女儿,委屈住沈家上半年,等传制发册,我亲迎你过门做正妃。”
卞如玉脸色绯红:“从今往后侧妃、夫人……统统都没有!你就是我卞如玉唯一的女人。”
再然后,她想生就生,不生便罢。
她不是想离京吗?他腿不知道能不能好,不能治也随她去,访名山大川,浪迹天涯。
魏婉却旋即思及当今皇后和再早一点的佘皇后。若非司马告知,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们真实的籍贯、姓名。
见不得光,配不上天潢贵胄,于是不由分说给你换个身份,将一个人活生生捏成另外一个。
虽然嫁了,但下半辈子都不是自己。
她叫魏婉,一介草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魏婉抑不住生出一股气,且还有股自己知道,却不肯承认的酸涩,数种滋味交杂,她将圣旨塞回卞如玉怀里:“违抗圣旨是大罪。”
卞如玉目光灼灼,心潮澎湃,一时没听出来,回道:“我愿意。”
愿意为她抗旨不遵。
魏婉却恼着续道:“陛下精挑细选,专程为你办的选妃宴,你还是去瞧瞧吧。”
卞如玉眸光流转,琢磨一番,渐渐冷下去。
“万一有看上的,投契的,喜结良缘,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半晌,卞如玉幽幽发问:“你真想我去看?”
魏婉下巴刚往下,还没点完,卞如玉手上推动轮椅,调转头就出去了,双掌推开殿门,吓阿土一大跳:“殿、殿下。”
“进宫!”卞如玉低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遵、遵命。”阿土推着卞如玉疾行。
卞如玉胸脯起伏,手胡乱去抓,结果正好抓着魏婉塞回来的圣旨。呵——“抗旨不遵是大罪”,还以为人家担心自己,吃味,结果就是不愿意!
他愿意人家不愿意!
一想到魏婉祝他和别的女人白头偕老,卞如玉就气得肝疼。
他抬手揉了揉右侧肋骨,任是铁石心肠也打动了,怎么打动不了她呢?卞如玉咬牙,她都不喜欢自己,他凭什么为她扒心扒肝,掏心掏肺?要不……他也不喜欢她算了?
卞如玉粗重的呼吸渐变清浅,起伏的胸脯也平复下去。
“阿土。”他低声唤。
“属下在。”阿土楞了下,觉得这一声既失望又无力。
卞如玉手搭扶手,一脸认命:“回府。”
没办法,还是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是爱。
所以还能怎么办?
离楚王府越来越近,卞如玉望着前方,安慰自己,算了,哪怕她对自己虚情假意,拆开来里面不也有情意二字么?
有情意就够了。
卞如玉去偏殿叩门,以为会吃闭门羹,哪知才敲一下,说半句“婉婉是我”,后来半截言语还未出口,魏婉就亲自开了门。
她眉毛挑了挑。
卞如玉晓得她疑惑他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没好气告知:“我没去。”
不等她迎进去,他推着轮椅径直往殿内走,靠近椅凳:“去不了。”
说罢双手撑起,试图从轮椅挪至椅上,就赖这不走了。
刚刚卞如玉离开后,魏婉有反思和后悔,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上手扶卞如玉,语气放柔:“对不起,方才我语气有些冲。”
卞如玉噘了下嘴,心里的委屈散了。
“卞如玉。”魏婉突然唤他名字。
她极少这样称呼,卞如玉抿唇、正色,眸子清亮。
魏婉直视着他问:“你为什么想给我换身份?”
“因为——”卞如玉张口就要答,说完两字,也想到一些,“因为……”
忽难启齿。
魏婉却坦荡荡说出来:“是因为我的出身嫁不了你,不配做正妻吗?”
卞如玉眨眼,嘴唇嚅动无声答了个“配”。
“可这就是我。”魏婉坚定道,“姓魏名婉,寿州佃农出生,当过流民,家奴,这就是我唯一的身份。”
卞如玉不眨眼了,也不嚅唇了,怔怔看着她。
“虽然卑微,但我并不觉得羞耻。”魏婉一笑,“‘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
做仆役的哪个低贱耻辱?地位尊贵的人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特殊人物。
“‘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
每个人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罢了。
魏婉讲完,对着卞如玉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有口黄钟在卞如玉一下下敲响,振聋发聩。他定定看着魏婉,屏住呼吸,心神俱撼。
良久,郑重回应:“婉婉说得对,‘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别人给与的尊贵,并非真正的尊贵。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卞如玉接的话出自《孟子》,是魏婉引用那句的下一句。
魏婉却这才想起来,无论是柳大家的“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还是《孟子》的“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都是蔺昭教她的。
可他最后却把她送出去。
心情复杂。
魏婉最终一笑而过:“你说要送我去沈家,就感觉……我又被送出去一回。”
卞如玉却下巴压数厘,调整视线,而后抓起魏婉的手,慢慢放到他心口处,可以感触他的心跳,但她不是他的心头肉,她是一个和他平视的人。
“婉婉,没有人可以送走你。只有你自己,才可以左右自己的来去。”
圆三
魏婉感觉她正按着的那一颗心, 轻缓却又坚定地鼓动。
她自己的心也跳快起来,好似一处冰封许久的冬原,砰——砰——冰面炸裂, 碎冰坠落, 而藏在冰原下河流重新汹涌奔流。
暌违已久的感觉,她既激动又害怕, 微微张唇,多吸些气,免得窒息。
卞如玉不解:“婉婉你是有话要说吗?”
魏婉本来没打算讲话,卞如玉这样问,她想起一事,叹道:“我最近要出趟门。”卞如玉旋即想追问去哪,要不要他陪, 就听魏婉续道:“我想找个机会见蔺昭。”
卞如玉笑,那自然是不能一道。
半晌, 他酸涩应道:“好。”
“烟绿还能找回来么?”虽然卞如玉没在魏婉面前提过, 但她上个月自己发现, 烟雨苑人全换了, 不仅烟绿消失,桃露和霞红也不在了。
打听一番,得知发卖出去了。
“不能。”
魏婉沉默半晌,续道:“那我就只能去城里碰运气了。对了,想麻烦阿火,我出门时暗中相护。”
卞如玉搭在扶手上的手顷刻攥紧,神色凛然。
魏婉别头不与对视:“如果我见蔺昭一刻钟还未出来, 就劳烦阿火冲进去救我。”
卞如玉面沉如水:“一个阿火不够,我多给你派些好身手的暗卫, 蔺昭不会发现的。”
魏婉一笑:“谢谢了,我真的很怕死的。”
卞如玉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真想拥她入怀,强自镇定,定在轮椅上问:“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婉头转回来,看着卞如玉,良久,眸若春水,绽放清浅笑意:“我回来就告诉你。”
卞如玉一个“好”卡在喉头说不出来,最终点了点脑袋,算作答应。
魏婉隔天就出了门,专挑相府周遭晃荡,还沿着相府到禁宫来回走了一趟,没“邂逅”蔺昭,打道回府。
她回得比较早,想着多少要同卞如玉说声,就去寝殿,结果发现黄太医一个人就能帮卞如玉灸针。
卞如玉楞了一会,虽然背躺着,却仍扭头看向施针的黄太医:“太医今日才告诉我,他一人也能行。”
黄太医心道啊对对对,因为自己叫黄连,所以总要哑巴吃黄连。
“是,臣今早来的时候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施针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还得多谢九殿下,肯让臣一试。”
黄太医手上的针在不损疗效的情况下,稍微扎重些,也只能这样出气了。
卞如玉手指碰了下黄太医身侧。
黄太医:“唉,好像不大成功,要不还是魏姑娘您帮我吗?”
魏婉笑笑,熟练找出下一根该用的针,给黄太医打下手。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送走黄太医关上殿门,魏婉回身就瞧见卞如玉在榻上挪身。
她想,每次都灸这么长时间,又频繁:“你这腿一定会好的。”
“你见到蔺昭了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皆楞了楞,卞如玉先笑,回魏婉的话:“会吧,太医说快了。”
其实他不大有信心。
都说事不过三,可从小到大治腿早超过三回。
没有一回能站起来。
好是什么样子?
他已经忘了。
“我小时候可喜欢骑马了。”卞如玉望着窗外笑,“我四岁就试着上马,要踩两个马凳才能上去。没鞍的我也敢骑,站着跑了一路,就在京郊的马车,结果第二天蹲都蹲不下去,坐也很难,不得不站了一日。”讲到这里他声音止住,那时候可讨厌站了。
他只在京郊跑过马,还没有打马河川。娶妻都是骑高头大马迎,他也不能,到时候坐着轮椅去接魏婉……
卞如玉笑黯下去,觉得自己让魏婉丢面子。
一双夹杂愧色的眸子向魏婉窥去,才发现她已经从站在他对面变成站在身侧。
魏婉脚下朝卞如玉又挪了半步。
卞如玉见状想牵她的手,习惯性又伸两指,然后想起来早就允他牵整只了,便五指皆伸出,魏婉却更近些,挨着卞如玉坐下:“那你腿好了以后要教我骑,我还不会呢。”
卞如玉胳膊顺势绕到魏婉背后:“好,一定教你。”
她明明就是寻常说话的语气,没有刻意讨好和娇软,卞如玉却听得骨头都酥了,又有几分紧张,想就势揽住魏婉的腰,又不敢,落在魏婉背后的手悬空,握拳,松开,再握拳。
“我今天没遇到蔺昭。”魏婉到此时,说完了卞如玉的事,才开始讲自己的。
“嗯。”
魏婉觉得他这反应不太对,顺着他的余光往后一瞟,卞如玉被抓个现行,张口结舌:“我、我……”
魏婉笑了笑,捉住他的手,带到自己腰间。
卞如玉一下喜笑颜开,紧紧搂着,甚至有那么一霎,觉得蔺昭不蔺昭的都无所谓了。
魏婉垂眼不看卞如玉,看似面色平静,其实耳根也微微发烫。
之后一个多月,她又去“撞”了四回,均未遇着蔺昭,反倒得到了卞如玉从宫中带回的消息——蔺昭得了风症,并且病得很重,告病在家,早朝都没来。
魏婉没表态,再后来的两月里,她还是时常出去,不全为寻蔺昭,但存三分找他的心思。
没找着。
连公孙明方都没遇见过。
“他日日在家汤药吊命,压根不能出门,你又怎能遇到?”卞如玉悠悠笑道,“蔺昭已经六十几日没上朝了,人人都在传,他要因病致仕。”
卞如玉最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同僚都在惋惜,蔺相正逢青春,本来还有几十年仕途,可惜了。
父皇似乎也有几分信……
魏婉胸脯微微起伏,这事拖了三个多月,再克制也难抑焦躁:“我再去碰一回吧,必须有个了断。”
“嗯。”卞如玉应声,到底是什么事?
其实依旧十分好奇。
但魏婉说回来告诉他,那就不问,等她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抬臂揽上魏婉的腰,丹凤眼偷偷往她脸上瞟,接着瞥自个肩头,什么时候能更近一步,她脑袋能稍微歪一点,靠上他的肩膀呢?
卞如玉想了下,估计要等很久,不如他自己靠过去。
魏婉忽觉肩上一重,再一看,卞如玉脑袋竟压在她肩膀上。
她定了会,无奈轻笑。
翌日,魏婉出门去探望陈姐和刘婆——卞如玉接收德善坊后,重新建了许多公租的宅子,陈姐刘婆也搬回去住,周围都是老邻居。
她拜访完,刚出德善坊不远,就在人流中瞅见公孙明方。
他立在街边卖梳子的摊前,正拿起一只木梳。
魏婉快慢不变,缓缓走近公孙,在他背后福身:“公孙先生。”
公孙明方握着木梳,转半个身子同她点了点脑袋。魏婉笑问:“先生想买梳子?”
公孙不苟言笑:“随便看看。”说着放下木梳。魏婉心道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冷漠疏离,正思忖再怎么搭话,公孙突然主动发问:“你要去哪?”
“我、我刚访完朋友,准备回去。”
公孙明白她说的回去是回楚王府,不知怎地,不自觉又点了下头。
“顺路,一道走走。”他毫无起伏地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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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衬魏婉心意,二人并排慢行,走了三、四十步,四面无人亦无摊位铺面了,公孙忽然轻道:“公子等你,就在上回那间密室。”
魏婉蹙眉:哪间?
哦,想起来了,上回躲丽阳,梁彻带她去的那间。
“那宅子我进不去呀。”魏婉低低道。
“我给你开门。”公孙依旧是一副死人脸,话音落地就丢下魏婉,大步流星,眨眼功夫就与她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消失不见。
还好那宅子离净德寺不远,魏婉记路,自己寻去,叩门一声,门开一缝,她推门进去时还好瞅了一眼,不然指定会被伫在门后的公孙吓到。
水缸对吧?她记得的,自己主动走到后院,掀开缸瞅第一眼,就觉腰上一紧,之前默默跟在后面的公孙搂着她跃入缸内,刚落地就立刻松手,魏婉差点没站稳摔倒。
她不禁瞥向公孙,许是缸中幽暗的缘故,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先生先。”魏婉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孙看她一眼,并未谦让,率先走向暗道,两人都闭着嘴巴,但间隔不远,她有时慢下脚步,他便也慢,似乎有意等她。
一路到密室门口,公孙突然转身,魏婉差点撞上,后退一步。
公孙又看她一眼,才开口:“公子在里面等你。”又道,“机关已经解了,你推门便是。”
“谢谢先生。”魏婉施了个礼,推门进入密室,公孙则守在门外,并未入内。
室内,蔺昭坐在桌前,桌上一盏明灯,照得他眉眼昳丽,眸中泛着淡淡的光彩。
门一关闭,蔺昭便启唇笑道:“你在找我?”
魏婉走近两步,上下打量一番,他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蔺昭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要来见婉婉,自然要用最真的样子。”
他自始至终笃定自己的心也是真的。
魏婉垂眸盯着地上青砖。
良久,蔺昭微笑如故,只原本搭在桌上的右臂垂下:“既然来找我,为何又不发一言?”
魏婉其实来之前就想好开场,长长一段,既客气又绕弯子,正准备照着说,蔺昭突然抢先道:“婉婉尽管开门见山。”
魏婉的唇张着,顿了顿,没有阖,直接改口:“上回宫里的话,总觉没聊完。”
蔺昭无奈笑笑,一个水泡,你舍不得挑,我也不下去手,那便只能一直拖下去。他是男人,还是由他来挑吧。
蔺昭负手站起:“我的确是你的老乡。”
他身量高,魏婉仰头才能对视:“寿州的?”又想不对,游氏多是濠州籍,“濠州?”
蔺昭低头,也许是对视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有便逮着不肯放过,牢牢锁住魏婉双目:“不错,濠州。”
魏婉点头。
“婉婉究竟知道多少?”
他的声音低且深沉,很是诱人,魏婉却没被迷惑,只答道:“不多,只晓得公子您是我们淮西的家主。”
蔺昭听到“我们淮西”四字,很是受用,唇角旋高,追问:“谁告诉你的?”
“没谁,我从你的昴日星官戒指猜出来的。”
“原来是我自己告诉你的。”蔺昭飘飘赞道,“婉婉聪慧。”
魏婉仍旧仰头:“你是都督的儿子吗?”
蔺昭旋即轻笑,连着数声,魏婉听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意味,甚至连他笑中的冷意也漏出少许,不再掩藏。
“大伯怎么会有儿子。”蔺昭眸光渐冷,都怪那女人。他直背昂首:“我乃江州刺史游水流之子。”
蔺昭越离越近,魏婉心生紧张,呼吸渐短,却努力镇定:“游刺史一家不是被带回京师了吗?”
蔺昭忽地把她手一捉,从前两人亦十指触碰过,每回蔺昭手都好暖,这回却比魏婉还冷。
蔺昭抓着她的手晃了晃,婉婉的手变暖了,说明她气血比以前好了,想她刚来相府的时候,寒冬腊月,手上全是冻疮,糙得不行,经常没长好痂就掉了,反复流血,给她上药,把柚子皮攒到冬天给她煎水浸泡,后来每年一立冬就往她手里塞暖炉,才慢慢养细嫩了。
这都是自己的功劳。
蔺昭嘴角扬高,但很快就重新撇下来,萦绕寒气:“我淮西男儿个个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城破父亲大人捐躯后,尚有数个时辰的巷战,贼人才攻进游府,而娘亲就在这数个时辰里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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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是遗腹子,魏婉心道,余光偷瞟被蔺昭勒紧的手腕,她好像不再习惯他的触碰,不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隐隐有些反胃。
“我娘有生孕这事没有外传过,所以卞裕那只狗不知道。”因为淮西人从不通敌,所以只要有心隐藏,消息就传不出去。蔺昭想到这颇为自豪,扣着魏婉的拇指在她腕上摩挲了两下。
魏婉汗毛倒竖,强自抑住:“然后蔺大人在不知道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收养了你?”
蔺昭面色复暖:“义父是天下一等一的肝胆义士,义母将生,他以子易子,李代桃僵。”
许是蔺昭手太冷的缘故,她想了一会,也跟着发冷:“所以……”魏婉颤声,“蔺大人真正的血脉是妙仪?”
蔺昭闻言倏地别首,躲避魏婉视线,少倾,又回过头来,重着盯她,无声苦笑。
魏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讲出自进密室以来,唯一一句不假思索,没有目的的话:“你怎么不早说。”
如一声起伏叹息,轻扣蔺昭心房。
他把房门打开:“不是我不想说。”
蔺昭仰头看了须臾密室石顶。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蔺昭,所以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无奈何。
其实不必告知魏婉,却心弦自拨,想告诉她,“我的名字叫游玉城。”
“你要报仇吗?”魏婉的声音已重镇定。
“当然。”蔺昭毫不犹豫接口,紧紧牵着魏婉,到时候他们一起报仇。
“会又起兵戈吗?”魏婉心里忐忑打鼓,“黎民无辜。”她抑住不适,打算反牵蔺昭的手,“不要再家家户户挂白绫。”
淮西不要,京师也不要。
蔺昭却以为她仅说淮西,笑道:“不会了。这回我们会赢。”
他这一答,魏婉反而心沉:京师百姓是不是要遭殃了?
正斟酌试探的字句,蔺昭噙笑再道:“京师会烧起来。”
“那样百姓会遭殃的!”魏婉冲口而出,指间停住,没去反牵蔺昭。她现在心拔凉一片,却又慷慨激昂,突然不惭地设想了当年情形,倘若她是冷梦云,倘若圣人为了夺回冷梦云,先挑起兵戈,她就把圣人杀了。
倘若是游在云先起兵,她就把游在云杀了。
不管她爱他们哪个,不管他们对她多好,都要杀,必须得杀。
家国黎民最前,情爱最末,舍情爱,保太平。
魏婉仰着脑袋,睁圆双眼,静静等待蔺昭再开口,告诉她答案。
圆四
蔺昭目不转睛, 平静开口:“血海深仇必须血海来报,这没办法。拨乱反正,难免牺牲, 我相信他们都会理解。”
魏婉羽微颤, 谁会理解,京师和非淮西的百姓吗?
蔺昭点头, 其实百姓亦分族类,当年侵犯淮西的起先是京畿军,后又征兵九州围剿,那些人退伍成了平头老百姓,如尘埃一样没入人群。但他们手上的鲜血洗不掉,普天下杀他们游家的所有人里,只有义父一人发了愧疚心。
蔺昭不觉得所有百姓都无辜。
他想起当年残害公孙一家的那队官军, 到今年才全手刃完呢。
让那几条狗多活了二十年。
蔺昭暗暗磨牙。
每到这时,他就完全忘记那个忧心京畿饥荒百姓饿死, 记挂德善坊水灾的蔺昭也是自己。
“天下平时亦不能忘战备战, 何况乱时。”
蔺昭话音落地, 魏婉彻底坠入冰渊, 身上浸蔓的寒气聚成一柄无形的剑。蔺昭却忽然重旋唇角,笑问:“婉婉,今日所言,昨日已知,你不会都告诉卞如玉了吧?”
他说得极流利迅速,魏婉恍惚没听清,缓了一会, 否认道:“我没告诉他。”
她要保证自己能从密室走出去。
况且她也没撒谎,截止目前是没说。
蔺昭点头, 似极相信,原先垂下未牵的那只手却倏地抬起,探出一只袖剑虚抵在魏婉纤长白皙的脖颈上。
他比她高出许多,牵手抵墙,衣料相贴,笑容和煦,眸光剪水,好似一对情人欲亲昵,手上的剑却转了几厘,离得更近,完全就贴在脖颈上。她虽未被划伤,却仍能感受冰冷坚硬的剑刃,反射的寒光也照着她的眼睛。
格外刺目,但魏婉不敢眯眼,此刻她为鱼肉,蔺昭刀俎,却想着同一件事:趁她没说,把她彻底变成死人,再无须担心秘密泄露。
魏婉心砰砰跳,说不害怕是假,没被蔺昭攥着的那只掌不受控渗出冷汗。她努力不注意匕首,只盯睁圆两眼对视蔺昭,连睫毛也不颤,毫无心虚之态。
想好后,开口强调:“我真的一个字都没告诉他。”
魏婉喉头随之滑动,蔺昭将白刃移开一厘,但仍削掉她数根汗毛。
蔺昭掀着眼皮,视线从魏婉的眼移到眉,再移到鼻口,再又移眼,胡乱游离。
魏婉轻轻嗫嚅:“游……玉……城。”
蔺昭心头忽起酸涩。
“公子。”公孙突然推门轻唤。
蔺昭仍盯魏婉,少倾,淡淡一笑,胳膊垂下,放开了她。
他回身去眺公孙,剑入袖中。
魏婉挪胳膊,同时缩了下肩。
蔺昭余光觑见,又莫名笑了下。片刻后,他手腕轻抖,将已经收藏好的那柄袖里剑重抖出来,这次远比之前现得多,暴露剑柄。全长不到一尺,短如匕首,薄如纸片。
蔺昭袖再一扬,不知打来变出来剑鞘,将袖里剑套入其中。他抬起魏婉被牵着的那只手,将袖里剑轻柔放到她掌中,笑道:“拿着它,等我号令,到时候杀了卞如玉。”
蔺昭低头,不看魏婉神色,只盯着她的五指,握着屈起,令她握好冷硬的铁剑,才缓慢松手。
“怎么原谅得了啊。”蔺昭目光从她耳畔擦过,呼气亦然,“每一个淮西人都没法原谅。”
魏婉思忖仅一霎,便回应:“公子放心,我必以真心换真心。”
也不算骗人,因为蔺昭是假的。
蔺昭却留意她的自称从“奴婢”变成“我”了,以前她只有胆子特别大,格外娇嗔时才这么说。
好了,是真的消气了。
蔺昭很高兴:“我送你出去。”
他说的送出去,也就是送到缸底,而后吩咐公孙:“带她上去。”
公孙明方极自然生出弯折的胳膊:“魏婉,抓紧。”
魏婉奇怪,他带她飞过两回,一回上地面是牵手,一回下缸是揽腰,这回怎么变成了搭胳膊?
魏婉不动声色,亦无犹疑,搭上公孙胳膊,跃上地面。公孙将她送至宅院门口,复又下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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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昭在缸下候着,其实上次魏婉离开时,公孙误导了她。地道四通八达,自有暗道抵达各处,无需原路返回。
蔺昭会通过暗道回归相府,“养病”的他是老鼠,蹿米缸,涉阴沟,见不得天日。公孙跟在身后,主仆默然,不知走了多久,蔺昭忽然发问:“方才为何唤我?”
公孙从善如流:“怕主公一时冲动,做出后悔的事。”
蔺昭重阖上唇,继续走了五、六步,幽暗中,公孙捻动手腕佛珠,蔺昭却突地尽敛笑意,脸色阴沉:“你的眼神没藏好。”
那日是梁彻带她来密室,却是公孙带走的。不是如公孙所说自行包扎,而是魏婉给疗的伤,上的药。
公孙身上有多少伤,皆在何处,公孙清楚,魏婉清楚,蔺昭也清楚。
蔺昭冷漠开口:“外头只怕有卞如玉的暗卫,这地方用不了了。”
虽然已经走了许久,早远离密室,却皆知“这地方”指代密室。公孙应声:“是,属下去废掉。”他随蔺昭前迈一步,复唤,“主公。”
蔺昭继续前行,公孙的呼唤并不能令他步伐快一分,慢一毫。他呼吸极浅,脚步声也不可闻。
主仆差不多,公孙亦从容:“其实数月前,属下曾见她出入道观。”
蔺昭旋即想到梁彻曾经回报,当日与丽阳对峙时,有一老乞丐相助。梁彻不认得,蔺昭却是熟人,停步转身:“司马立清?”
*
魏婉路上走得特别快,心也跳得十分厉害。
哐——
她吓得耸了下肩,暂稳心神观察半天,原来是净德寺晚课的钟声。
魏婉吁了口气,出巷子拐到大街上,仍在神游。
“小心啊!”好多人囔了七、八声,魏婉才恍惚回头,发现一辆马车正朝自己冲来。
“快让开!”路人们提醒,却没有上前阻拦。魏婉急忙往街边退,虽能避马,却来不及躲开宽大的车厢,这时车厢自己往右斜了斜重落正,魏婉刚好避开。
“不长眼睛啊?”车夫回头怒骂。
魏婉连连赔礼,马车扬尘远去。她低头看了眼之前马车顷刻的地方,落着一颗突兀的大石子。
给阿火添麻烦了。
她没再胡思乱想,回到王府时仆从们正在更换宫灯——沿路皆换,从普通样式换成御赐的天灯,挂起大红锦带,常青的松柏装饰珠花。
快过年了,仆从忙活时脸上皆带着笑。虽然知道今日卞如玉当值,还得一个时辰才回来,魏婉却禁不住问道:“九殿下回来了吗?”
“回了呀,在水云阁晒画呢。”有知情的仆从告知。
魏婉愕然,过九曲桥,快步朝水云阁走去,刚靠近假山,就听见欢声笑语。魏婉放轻脚步,躲在假山后偷看,四、五仆从分工合作,有的抱画出阁,有的摆画,阿土帮着拣画,卞如玉坐在旁边的轮椅上把画一幅幅展开,递给仆从,不厌其烦。
魏婉自己都没发觉嘴角翘起,从假山后绕出,旁人还没察觉动静,卞如玉已第一个望过来,见是魏婉,顺绽笑意。
他主动同她解释:“难得有太阳,拿出来晒晒,免得发霉。”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魏婉边朝卞如玉走近边问。
卞如玉瘪嘴:“和六哥起了争执,不欢而散。”
中秋宴后,圣人解除了吴王的圈禁,重让他回来做事,然后就开始纷争不断。
卞如玉亦看不惯吴王。
他不想魏婉担心,所以前庭上用的手段不会主动告诉她,但魏婉要问,也不瞒着,上回还同她忿忿,“六哥就是个惹祸精!”
“怎么争执了?”
“太子哥哥上表,想趁过年补贴炭价,六哥没事找事,参太子哥哥一本,说他此举是想中饱私囊。”卞如玉瘪嘴,吴王诬得太难听,太子是个自觉清白,就不辩解的,可他卞如玉不能忍。
“后来呢?”魏婉只关心结果,炭价降低吗?
卞如玉漾嘴角:“父皇赏了六哥二十大板。”
魏婉也笑,看来炭价降成功了。
“晒画、晒画。”卞如玉继续展画,“仔细点,可别给弄坏了。”
魏婉凑近搭把手,随口一问:“你以前不是看不中这些画么?”
卞如玉别头,讪讪道:“一画千金。”
其实现在也瞧不上,但一想到这些画当出去能抵好多银子,就舍不得弄坏了。
魏婉微笑,扫向地上加起来能堆成一座金山的名画,沈顾行那幅《骊阁图》因为用了极多的硃磦、硃银和金泥,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格外醒目。
魏婉嗫嚅:“真是的金碧辉煌沈大家。”
另一个方面来讲也金碧辉煌。
卞如玉闻言随魏婉眺去,《骊阁图》画的行宫禁苑,旁边《京画图》则绘京师市井,《云游图》青松溪水,孤姿绝状。
看一圈地上的画,也览遍人间。
卞如玉不禁感叹:“画师能画诸世间。”
魏婉目光落在左下那幅三百里雪景的长卷上,勾起嘴角,虽未看卞如玉,脑袋却往他那边歪了两分:“其实你最喜欢的是《雪霁图》吧。”
“你喜欢白描,并不喜欢水墨。”
魏婉两句皆用的肯定语气,不是用问。
“是。”卞如玉低头,承认,“除了《雪霁图》,别的山水我都不喜欢。”
“我就不喜欢山水画。”
“我也不喜欢阮琴。”
卞如玉自顾自说着,无意扭头,发现魏婉一脸阴晴莫辨盯着自己,心里一慌,忙解释:“但是婉婉弹的,我都喜欢!”
“婉婉画的我也喜欢!”
他想起两人第一回私下弹的是《柳枝》,又道:“来年开春,我们一起去看柳吧?”
魏婉眼皮颤了下。
卞如玉心跟着她的眼皮上下。
“你……”魏婉极缓慢发问,“那你以前真喜欢过你那位心上人吗?”
她忽生怀疑,见卞如玉张嘴不言,表情怪异,魏婉解释道:“我是说那位江南贵女。”她下巴往水云阁挑,“挂小相的那位。”
说到这她又有点不爽,追问:“我和她长得很像吗?”
问完那份介怀却又消散了,小情小爱上,人要向前看,不必耿耿于怀昨日。
卞如玉听完这一串连珠发问,恨不得给她跪下去,抓住魏婉的手道:“压根就没有什么江南贵女,自始至终我就只你一个心上人!”
他可千万别把自己坑了啊!
卞如玉噼里啪啦,一口气把自己怎么捏造心上人的事,无巨细交待。
魏婉听他说那小乞丐,觉得有些像自己,却不确定,实在不记得某年某月吃馒头时经过哪了。卞如玉见她怔怔茫然,心下愈乱,攥住魏婉的两手暂时松开一只,拍胸脯:“我真的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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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心上人,我连女人都鲜少接触。”府里平时联系的,就水嬷嬷、小金。
卞如玉急得有些口干,要是男子有守宫砂就好了,挽起袖子给她瞧瞧。
“我什么都没做过!”
魏婉点头,心道他七岁开始坐轮椅,想坐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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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准备安抚卞如玉,回“我相信你”,就听卞如玉急促道:“婉婉我今生就只想着和你一生一对,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
“对啊,你不说三年——”卞如玉顿了下,现在只剩两年半了,“你不说两年半后想离京吗?我就想着那时候舔着脸跟你一起走,你去哪我去哪,草原茫茫,大漠戈壁皆随你。”
也可以去“烟雨江南”,但现在最好别提这四个字。
他一眨不眨盯着魏婉,却发现这一霎无法分辨她的表情。
“是不是我说出打的小算盘,你生气啦?”卞如玉反正紧紧扣着魏婉的手不放。
须臾,魏婉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笑道:“好啦好啦,我相信你。”
她等晚上用过膳,仆从都走了,阿土也退出去,寝殿只剩两人时,才继续问卞如玉:“你真打算跟我浪迹天涯,不留京中?”
“不留。”卞如玉毫不犹豫。
“那……”
魏婉才说一个字,卞如玉就领悟了,眉头跳了下,难不成魏婉想当皇后?
又觉不可能,那不是他爱的婉婉。
卞如玉坦然笑道:“那是太子哥哥的。”他见魏婉听得认真,禁不住揉了揉她的手,“我就压根没想过,自古以来争那个都要见血了,搞不好还会天下大乱。”
卞如玉想起本朝好几回夺嫡,败的那方皆逃出京师,盘踞一方,自立为帝,你征我讨,打起仗来:“好端端的太平年,干嘛要打仗?”
“你不喜欢打仗?”魏婉反问。
“不喜欢。”卞如玉摇头,“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别说打仗了,就是德善坊之前的样子,他看了都难受。
等太子哥哥登基了,继续休养生息,再过二、三十年,养过盛世出来。
卞如玉说着说着,发现一点不对劲——牵着的魏婉的手越来越冷了。
“手怎么这么凉?”他赶紧把魏婉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袖子里,贴着热乎乎的肉。
魏婉却望一眼窗户,抽手站起,却搬角落里折叠的屏风。
“太重了,我叫阿土来搬。”卞如玉旋即道。
魏婉摇头,麻利将屏风搬至二人面前,展开,挡住,完全遮蔽窗户。
然后,魏婉去取纸笔,烛台,都放在床边小几上。
一时几上格外拥挤,卞如玉不由旋起嘴角,婉婉要写什么秘密?
魏婉将撕成小条,先写一句:我今天见到蔺昭了。
拿给卞如玉看。
卞如玉心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隔墙的耳朵听去又如何:“这——”
魏婉捂住他的嘴巴。
放开。
卞如玉吸吸鼻子,她掌心真香。
魏婉把纸条在灯上烧了,才继续提笔,刚又写一个“蔺”字,外面就响起“砰——砰——砰”的声音。
魏婉搁笔,急忙去看,卞如玉道:“许是烟花。”
魏婉闻言,回身推他一起绕过屏风到窗前,见遥远空中,纷纷烂如星陨,一时梨花数朵,一时又杏花数朵。
“这是京师过年的烟花,从二十二开始,一直放到初七。”卞如玉扭头望魏婉,“你以前看过没有?”
魏婉点头,烟花到了空中就拦不住了,平民百姓也能仰头看。
片刻,烟花落尽。
“回去吧。”魏婉心不在焉,只想着继续写字,卞如玉点头,任由她推轮椅,忽地,他回头再瞥了眼天空——今日星象罕见,金星徘徊奎宿,镇星却移到了房宿的位置。
占星上讲,太白守奎,为王者忧。
而房宿乃天子明堂。
卞如玉略知一二,但不大信,毕竟他现在连八字合婚都不信,卞如玉扭回头,随魏婉回屏风后。
一张罗钿屏,一张白玉床,两夹间仅空出逼仄一人身,卞如玉坐在轮椅上,魏婉半蹲,他忍不住担忧:“婉婉你这样蹲着累不累?”
魏婉不答,笔走龙蛇,又写完一句,拿给卞如玉看:蔺昭乃游水流之子。
旁边烛灯如豆,待会就把纸条烧掉。
圆五
*
冷冷寒夜, 月晦星明。
公主府的地龙烧得暖融融,丽阳赤脚踩在地面也不觉凉,但梁彻依旧蹲下, 抬起丽阳的脚, 将一张狐裘毯垫在她脚下。
丽阳用脚捋了捋毛,不置可否。
梁彻轻低道:“数九寒冬, 还是莫贪凉。”
丽阳晲一眼盘膝坐地的梁彻,没关心他。
梁彻已经逐渐习惯,默然看向小红炉,用旁边的金钗捣炭火,丽阳拾起炉上的酒壶,对嘴抿了一口,仰头看天, 盯半晌。
她刚才也在看,梁彻好奇, 凑过来也仰头,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殿下在看什么?”
“看太白金星。”丽阳笑答。
她刚才确实在仰观太白守奎, 镇星中犯明堂, 但这会却不是,苍穹中的主角已经变成了岁星和辰星。
真是高兴呀,辰星守毕,其国易主,岁星守太微,女主天下。
梁彻见她笑容满面,嘴角也跟着扬起:“太白金星这么亮, 一定有好事发生。”
丽阳瞟他:“你也会观星?”
“不大懂。”梁彻说实话,但还是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博识一点, “不过我知道,孛星、拂星、扫星、慧星这四颗不好,其它……应该都是好星星。”
丽阳耸肩笑了笑,抬手抚上梁彻的脸:“对,就是这样。”
梁彻仰头对视,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她看着少年的样子,想起记忆里另外一个少年,那时喜欢是真,愿意和他成亲也是真,甚至千辛万苦,忤逆了父皇求来。
可她那时不想要孩子也是真,才十七、八岁,不想身形走样,更不愿被拘束。
丽阳至今都不能理解,为何莫白羽会因为几碗避子汤怄那么大的气。
且她那时也没背叛他,和其他几位世家子弟走得近单纯是为了笼络人心。
没想到莫白羽竟然自裁了,还说什么死生不复相见。他怎么能那么狠心?
丽阳觉得酸涩,指腹碾摩梁彻脸颊,他那么狠心,她却依然念着他,这么多年还在寻找他的眉眼,连他教的观星也牢牢记得……
梁彻感觉到丽阳指腹越来越烫,眼神也越来越炙热,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轻轻喘息一声。丽阳却把他一踢,令其跪倒,她自己则坐上贵妃椅,饮酒观星——今夜她要等一极其重要的回报,无心欢乐。
天上的太白星,依旧绕着奎宿来来回回。
相府,准备来说现在只能叫蔺府,蔺昭和公孙明此时方才走完暗道,转上地面,夜幕黢黑,与暗道无异。好在蔺昭已经习惯幽暗中视物,步履从容,反倒是无意一抬首,被星星刺了眼,阖上眼皮,须臾方睁。
公孙随之望去,呢喃:“太白守奎,镇星中犯。”
蔺昭低低嗯了一声,卞裕该死了。
他和公孙前后脚进入室内,蔺府在南,公主府居西,从室内望去,皆只能瞧见半边天空,另外半边挡住不见。所以蔺昭和公孙回身锁门时,只能望见慧孛干犯相星和帝座,不见太微。
慧孛干犯,天下大乱。
他今日又整整十二个时辰皆待在黑暗里,但他的天明快等到了。
蔺昭收回目光,注视公孙插栓:“那边如何了?”
公孙转半个身子,拱手:“主公放心,俱已安排妥当。”
“嗯。”蔺昭淡淡道,“等天明回报吧。”
与此同时,巍巍禁宫里的和云宫,亦能观星。
更有甚者,只要登上西南角的观星台,就能将周天三百六十五星辰尽揽无遗,大星光射,小星若沸。
但圣人哄了皇后睡着,蹑手蹑脚出来,站到殿外空旷处,却一颗星星也没看。
圣人从来不信星象,只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圣人转到旁边的偏殿,张公公和几位小公公猫腰跟着,明明没发声响,圣人却仍指放唇上,用比微风还弱的声音叮嘱:“不要吵到皇后。”
她睡眠浅,醒了总要坐上半个时辰才能再入睡,隔天就两眼青青,精神不振,圣人心疼,实不愿见。
几位公公在外合力关闭殿门,怕什么来什么,最后木门还是发出“吱”的一声,响老鼠叫。
莫说外面的内侍心惊胆战,殿里张公公也大气不敢出。
圣人径直往上首坐定,神色莫辨。
良久,圣人敲了下桌案:“茶呢?”
张公公一路小跑上前,先劝:“陛下,这时候不早,还是别喝了吧,不然睡不着。”
“无妨,你且沏着。”圣人淡道,比起茶水,卞如玉更让他放心不下。圣人想着卞如玉选妃没来,小两口通过一桩考研,这些日子再过一桩,到明年,他心里的石头就能彻底落地了。
到时候睡也好,长眠也好,都没有牵挂。
圣人终究翘了翘嘴角,难掩笑意。
张公公觑见,却不敢吱声,埋头给圣人沏茶:“殿下,小心烫。”
圣人颔首,等茶渐凉。
四面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光进来,长明灯无风不晃,静得仅闻滴漏声。
张公公觉喘不上气,忍不住深吸一口,圣人看来,张公公讪道:“那边都封上了,还得等一会才有回信。”
圣人垂眼,晓得张公公在惧什么,惧他太无情,但是没办法,任是帝王也难免偏心。欲成大事,必有取舍,为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但这些话圣人不会同张公公说,一个奴才不配听他的教诲。如果眼下面前是卞如玉,圣人倒有可能说两句。
*
吴王府,正堂。
吴王一手叉腰,一手按剑,来回踱步,靴子蹭蹭响,外头一声鸦叫,抬首望去,树影星光,晃得他心神不宁。
吴王询问身边吊梢眼内侍:“本王是不是不该约在府里?”
声音里仍携着怒气,但鲜少见的没用吼,是正常说话。
内侍欲答,却不急吴王嘴快,又问一遍:“本王是不是不该约在府里?”
今日殿上被太子驳面,他血冲脑门,耳震嗡嗡,若不是边上沈将军强行按住,早就殿内拔刀,大杀四方。
杀太子,杀九弟,连那沈将军也要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吴王以赔罪为由,约太子府中一聚。
只待太子来就除之。
吴王胸腔内仿佛埋了许多轰天雷,一直气势汹汹,憋着想炸,直到这会吹了凉风,才些许悔惧:自己是不是冲动了?杀太子不该约在自家府里?
“本王是不是应该约他去京郊?”吴王向内侍询问答案。如此,杀完太子方能不认账。
吊梢眼内侍眸光亮着,附耳道:“没了太子,陛下便只能仰仗您,到时纵有错处,亦会宽恕。殿下何惧。”
吴王一想:也对,七弟傻九弟残,太子一死,实际只剩自己一个中用的,到时候父皇纵算生气,也不得不纵容自己,不然大业谁继?
吴王哈哈大笑,这一笑不仅起了雄心壮志,且把前几回太子跟自己对着干的事也翻出来。最过分一回,他就街上打死个家奴,太子竟告去父皇那里。
吴王叉腰狞笑,淡得几不可见的眉毛飞入鬓角,:“事不过三,他起码惹本王八回了次,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
还有,再早前,被圈禁也是因为太子查案,吴王觉得自己就炸了几个轰天雷,太子竟栽赃至此,害他圈禁时粗茶淡饭,酒喝完了也没得送,妓子也没法招……吴王忿忿,若火燎原,若洪水滔天,咬牙切齿:“此仇不报——枉为人。”
“尔等愿为殿下报仇!”后头有人低低囔了句。
吴王和内侍前后回身看,是织金屏风后的某一位刀斧手发声。
内侍立马呵斥:“去!有你说话的份!”
吴王亦恼,握刀柄要砍这多嘴的,那刀斧手却转到屏风前,跪地磕头:“殿下恕罪、恕罪!”
吴王漠然,继续要砍他的脑袋。刀斧手瑟瑟道:“那太子欺人太甚,小的实在忍不住讲出来……”
吴王心道太子的确欺辱过甚,但手上杀习惯了,仍旧不停。
“殿下英雄神武,必是当世真龙。”
刀斧手话音落地,人头也落了地,吴王放声大笑,此言不差,他才是真龙。
“殿下,这、这马上人要来了……”内侍无措。
“清理一下不就行了么?”吴王不屑道,哐当一声,沾血的金刀落回刀鞘内,嘴角高高扬起,连一个最下贱的侍卫,都清楚他才是真龙。
吴王信心百倍,心底蠢蠢欲动,这一霎甚至觉得,杀完太子,别等老头子立储了,直接逼宫,今夜登极。
黑夜沉沉。
东市却仍灯火通明,忙年采买,各世家的仆从们在大小铺子里进进出出,公子们从酒楼出来,道别登车,人人脸上皆挂着笑。
四、五香车擦身而过。
当中样式最朴拙大气,车前挂俩方正灯笼那辆行得最缓,穿越东市,拐入右巷,往暗处后,马慢得像散步。
一只骨节纤长的手挑起车帘,车厢内太子面如冠玉,同车夫笑道:“玉阙,稍微快些,不要让吴王久候。”
赶车的随侍玉阙先哑口,少倾,赌气般拉住缰绳,彻底让车停下来。
太子依旧含笑。
玉阙似下了大决心,锵锵道:“殿下,您不能去!”
太子还是微笑,眉目如画,似乎一切他都知道,包括玉阙故意拖延时间。
“驾马。”太子笑着落帘,“孤也想同六弟好好谈谈。”
“殿下!”玉阙伸手将帘抓住,“您是坐下来有商有量,可人家、人家——”那些字眼他说不出口,低低道,“这一去只怕龙潭虎穴。”
“你多虑了。”
半晌,玉阙叹道:“殿下若执意要去,还是加派人手——”
“不必了。”太子打断他,回身坐正。
玉阙急得五官拧到一处:“殿下!”
他的殿下呀!
“孤诚诚恳恳想结怨释结,若携兵带刃,反成气势压人。”太子温声同他解释。
玉阙却依然不安,左顾右盼:“属下始终心里慌,要不先占一卦?遇吉再行。”
“卦不必占。”太子摇头,“玉阙,你记住,‘有孚惠心,勿问元吉’。”
只要满腹虔诚,怀一颗使天下人受惠的仁慈之心,无需占卜问卦,就知道是大吉大利。
将心比心,天下人必也虔诚施惠于我,互感恩德。
玉阙将头深深埋起,没再说话,打马往黑夜深处驶去。
巷口两侧,数十贴墙藏身的黑衣静默无声,唇抿一线,眼睛却炯炯如鹰,细看他们墨袍肩上皆绣银纹的对豸,正是金吾卫的标志。
不远处,没有东市依旧热闹,人来人往,偶有两三巡逻的金吾卫,行在光明中。
*
楚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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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盯着魏婉所书纸条,瞳眸放大,双唇紧抿,仿佛不认识“蔺昭乃蔺水流之子”这八个大字,来来回回地读,继而望向魏婉。
她缓缓点头。
“殿下。”阿土门外轻唤。
魏婉立马侧身把纸烧了。
阿土续道:“影子回报。”
“进来。”卞如玉极力坐正,声却仍轻微颤抖,且能听见他轻一声浅一声的呼吸。
“启禀殿下,”阿土在屏风另一侧报道,“六殿下邀太子府中相聚。”
卞如玉胳膊在扶手上动了动,太子哥哥……还不至于去。
“太子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卞如玉倏地倾身,离开轮椅后背。明明是阿土奏报,他却屏息看向魏婉,两两相望,床帏薄纱飘逸,檀木屏风上的花鸟寂静不语,烛灯摇晃,将飘起的纱帐一角清晰映在卞如玉脸上。
“我去一趟。”卞如玉说着伸掌按住魏婉手背,示意蔺昭之事待会再说。
她的指尖触到他手腕,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极快。魏婉心一紧:“我跟你一起去!”
卞如玉摇头,原先只打算抚一下她的手背,现在决定再多握会,让她放心,自己也镇定下来:“我让阿火留下来护你——”他的丹凤眼半睁半阖,眸子里泛着水,用央求而非命令的语气道:“今夜你哪也不要去。”
行吗?
魏婉想了想,沉缓点了下头,又道:“我——”
“等我回来!”卞如玉也开口,魏婉一下被打断,等他说完,才续道:“我等你回来。”
卞如玉挤出一笑,与阿土匆匆离去。
长街上,阿土执缰,卞如玉的马车飞驰:“驾——”
身后跟着二三十余名随侍,锦袍玉带,风驰电掣,袍角因风扬起,马蹄声阵阵。
东市行人纷纷避让,交头接耳。
阿土见状勒缰放慢。
卞如玉坐在轮椅上,车厢颠簸,岿然不动,只胸脯轻微起伏。
一过东市,他就朝帘外下令:“再快点。”
“驾——”
阿土旋即提速,拐入又巷,前方却陡然冒出许多人影,阿土怕撞到人,急勒缰绳:“吁——”
“吁——”后面随侍都跟着勒,十几匹马一齐扬起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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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担心车厢内轮椅后仰,回头掀帘:“殿下。”
“我没事。”卞如玉始终在用内力稳住,手放帘上,代替阿土掀着,视线往前眺:“怎么回事?”
“不知道,属下去看看。”阿土说着要跳下马,卞如玉却眉头一皱,接着那拨人里为首的,主动朝卞如玉走过来。
“谁?谁在那边?”那人问道,近前见是卞如玉,单膝跪地:“金吾卫王荃参见九殿下。”
后头的金吾卫陆续过来参见。
卞如玉稍微勾了勾唇角:“都起来吧。”
一群好身手的金吾卫,却起身极慢,尤其为首王荃,有金吾卫武绝之称,手扶膝盖,慢吞吞站起,恍若耄耋老人。
站起后,手还在膝盖上继续按下,蹙眉。
卞如玉浅笑不语。和王荃还算熟的阿土却忍不住问:“王荃,你膝盖伤了?”
“唉——”王荃长叹,“老毛病了,天一愣就脆,站起蹲下都疼。”接着开始絮叨起怎么害的腿伤,讲了三句还没讲到重点,阿土尚在聚精会神听,卞如玉就打断:“王荃,大半夜的,你在这里作甚么?”
他压根不信王荃有腿伤,刚才蹲下倒麻利。
至于王荃在此的原因,亦猜到七、八分。
王荃被生生打断,噎了下,轻回:“微臣巡夜啊。”
一脸懵且无辜。
幽暗中,卞如玉静静瞧着王荃。
王荃眨了下眼,避开对视,嘴上却关切卞如玉:“方才急停,殿下可有受惊?”
“没有。”卞如玉答得利落干脆。
王荃又噎了下,半晌,嘀咕:“那就好,那就好。”他自顾自地点脑袋,“没惊着殿下就好,这几日风寒,今年冬天真的冷,晚上靴子里全是湿水,脚趾头冷冰冰的……”
这么一说连阿土也皱了眉,王荃竟然吐苦水?
堂堂男子汉,这点冰寒就受不了了?
亏他还是金吾卫呢,身为武将,应该连死也不怕!
卞如玉却噙笑回应:“王将军辛苦了。”
这次依旧是王荃还没啰嗦完,就打断。
“哪里哪里,”王荃摆手,“不辛苦。咱们当兵的,应该的。”
“本王急着赶路,就不叨扰将军了。”卞如玉说着就要落帘,阿土也勒缰要往右绕,带起一阵风,吹过王荃脖颈,王荃左迈一步,似拦非拦,挡住马头:“殿下吃过了吗?”
阿土眉锁川字,干嘛问这?
“殿下自然吃过了。”他替卞如玉答。
王荃堆笑点头:“微臣也吃过了,微臣今晚吃的烤羊腿、胡饼就汤……”絮絮叨叨细报菜名,还扭头问后面那些金吾卫:“你们吃得什么?”
车厢内,卞如玉低声下令:“冲过去。”
阿土先楞,继而遵命勒绳侧身,兀转马头,后面的楚王府随侍也跟着重打马。王荃见状,横步再来,金吾卫纷纷涌上来,挡住去路。一拨人执意要走,一拨人忤逆挽留,两厢渐成混战,忽有一石子大小的暗器自车厢内掷出,王荃来不及反应就被打中了膝盖,不受控跪地。
阿土挥鞭抽马:“驾——”
眨眼间,马车越过王荃,冲破人墙。
楚王府随侍们纷纷伏身贴马,从金吾卫们头顶越过。
“九殿下、九殿下!”王荃和一班金吾卫急得扯着嗓子喊。
卞如玉的马车继续朝吴王府方向驰骋,却很快被一帮家丁围住。
若要抵达吴王府,必须途经公主府。
丽阳公主府红灯高照,铜门打开,又涌出新一拨家丁,将卞如玉的马车队伍再围一圈,仿若加固。
“怎么吵吵囔囔?”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公主府前动武!”
一位美姿敷粉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瞧模样,听言语,既像后院的郎君又像管家。
王荃赶紧上前赔笑:“回公子,咱们是金吾卫,照例巡夜。”
“惊扰了公主殿下,是咱们的错,咱们的错。”
话音刚落,铜门前围着的家丁两拨分开,让出中间一条路,一姣姣丽人着男妆,戴玉冠,抬脚跨过门槛。
王荃掀起眼帘,张唇急拜:“金吾卫王荃,参见公主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丽阳的靴子落到门槛前,再落到阶上、阶下,最后马车前,隔着一人身距离。马车高大,丽阳却不仰头,只平视笑问:“九弟,你今夜怎么有空来看本宫?”
卞如玉心里急死了,却不露一分一毫,笑吟吟回道:“姐姐误会了,本王路过而已。”
圆六
丽阳挑眉, 眉间那颗小痣亦随之扬起:“那你要到哪去?”
卞如玉笑,没必要事事作答。
丽阳缓缓往前抬脚,一步步如只猫般走近车边:“在本宫家门口喧哗, 惊醒了本宫的美梦, 总要给个说法吧?”丽阳俯身探入车厢,眉眼弯弯, 小痣藏在褶皱里瞧不见:“你说对吗?九妹妹……”
吹气如兰,却没有迷倒卞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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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噙笑,眼底一片清明:“大姐姐这般拦着不让前进,知道的人知道是讨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姐姐是故意拖延的知情人。”
丽阳闻言缓敛笑意,淡道:“九弟, 不可诽我。”
前方远处,吴王府方向忽地喧哗, 似有兵刃相接声, 接着又听数声闷且尖锐的叫囔, 划破夜空。
听不清字句, 但觉那人扯着嗓子,用尽平生力气。
不能再拖,耽误一霎太子就危险一分,卞如玉猛抬头:“没有什么说法,本王闲来游逛!”
正眺望吴王府的丽阳本能怔了一下,上身后仰。
卞如玉趁机示意阿土前冲,马车呼啸, 车辙碾上丽阳皂靴,丽阳后倒。
“公主!”
“公主!”
郎君们纷纷上前搀扶、兜住, 丽阳却冷冷拂开所有人,哼,一群没用的!
“驾——”
“驾——”
卞如玉的黑袍随侍们追随主上,一个接一个在丽阳面前打马驰过。
丽阳促眸不作声,当最尾那名随侍经过时,她突地纵身飞起,说是迟那时快,直接踢中随侍下腹。
随侍痛叫一声,丽阳却毫不留情,接连两脚将他彻底踢下马,夺马振臂:“本宫的剑!”
梁彻携剑府内奔来,往前一掷,宝剑越过众郎君头顶,稳稳落入丽阳掌中。
“驾!”丽阳策马,追卞如玉去,后头一大群公主府的家丁侍卫举火把跟着跑:“快、快!”
前方,阿土边赶车边回顾,告知卞如玉:“殿下,公主追上来了。”
卞如玉并不意外,比起丽阳,更担心太子——刚才那几声耳熟的尖叫他已经对上号了,是玉阙。
只怕是在求救。
卞如玉眼珠转动,深深吸气:“不用管她,能快则快!”
“喏,驾!”
公主府一众人紧追不舍,丽阳的声音顺风吹来:“九妹妹既然不肯告知真相,本宫便只能跟着九妹妹了。”
楚王府和公主府的人几乎前后脚到吴王府门前。吴王府守卫横戟拦住,丽阳随即道:“叫六弟出来见人!”
早有门后躲着偷听的仆从回报吴王。
吴王正得意中,听闻奏报脸,当即沉脸:“见什么见,直接杀出去!”
话音落地人亦转身,单手提刀大,步流星,吊梢眼内侍连忙阻拦:“殿下,有话好好说。”
丽阳公主可不比太子殿下!
吴王想的却恰恰相反,自己连太子都敢杀,还惧怕一个庶出的女流之辈?
再说了,人家来势汹汹,都带着兵刃杀到家门口了,还能唯唯诺诺讲礼数?
吴王朝内侍胸口正踢一脚,将内侍踢到在地,而后从他身上跨过去,口中囔囔:“正好杀个尽兴!”
有吴王下令,府门口的吴王守卫率先拔刀,袭向卞如玉和丽阳。
“保护殿下!”
“保护公主!”
楚王府和公主府各囔各的,数枚暗器自马车中掷出,打中守卫手腕,继而车帘自掀,露出卞如玉冷凝面庞。
“杀——”吴王府铜门两开,源源不断的府兵吆喝着涌出。
丽阳面露诧异,仿佛第一天知情:“竟敢蓄养私兵?”
说完拔剑,同马车中人商议:“九弟,你左我右。”
卞如玉并未应声,似不置可否,但接下来楚王府和公主府的人竟真分了左右,同御吴王府私兵。
却又不似泾渭两河那般分明,你中有我,楚王府随侍被击倒,眼看就要被砍翻,公主府的侍卫斜横一剑,帮忙格挡,救下随侍性命。有时公主府侍卫被围剿,楚王府随侍却也奋勇冲破,与其背贴背,一道抵抗到底。
两府通力协作,连卞如玉的暗器和丽阳的剑也变得默契十足,常常同攻一处,前后配合,令人不禁忆起数十年前,二人尚年幼时,舞剑、赛马皆一处,同心同力,被世人称作“玉树共琉璃”。
吴王和一帮私兵渐落下风。
吴王气极,急红了眼,暴喝数声,一时不管自己人外人,只要在眼前的,统统砍翻。他冲向卞如玉的马车,阿土哪会允他近身,在马上挑剑相应。吴王四十斤的大刀却朝马腿砍去,阿土急忙勒缰,令马扬蹄躲避。吴王却一砍再砍,哪怕被马踏中肩膀亦毫不觉疼,反而厉喝。
马先受惊,继而被砍中,往左斜栽,车厢随之侧翻,阿土急忙跳下马:“殿下!”
又觉后背森寒,扬剑回身,见吴王竟朝自己袭来。
阿土心惊,挥剑与吴王刀缠作一处。
吴王低低喘气,与丛林里狮子的低吼无甚区别,他徒手握上阿土的剑,将其掰弯,而后,就用带血的虎口掐向阿土脖颈。
他比阿土高出许多,肩宽体旁,如山压土丘,阿土格挡无用,被勒住咽喉。吴王像提小鸡般,慢慢将阿土提起。
一枚暗镖携带冷风袭向吴王手腕,吴王手一躲,不自觉松开阿土,瞟向暗镖来处。
车帘飘动,翻倒落地的车厢内卞如玉稳坐椅上,半张冷颜时隐时现。
吴王向来瞧不起这位残废的九妹妹,笃定暗镖是雕虫小技,垂死挣扎,他撇开阿土,快步朝车厢攻去,挥刀欲砍,车厢却自个后退。吴王连砍三下皆砍空,恼羞成怒,踩上死马背,助力一跃,高至空中从上正对车厢砍下,车厢顷刻分解,木板四溅。
卞如玉轮椅转动,躲开吴王。
吴王落地,金刀深深扎根土中,他气得用力拔刀,还欲再砍,丽阳却翻腕袭来。
公主殿下的剑花与六殿下的刀花挽作一处,两两交缠,数十回合,难解难分。
卞如玉抿唇转动轮椅,绕左往前,同时右手垂下,顺手拾起一把死人剑,抵御私兵。
卞如玉使剑几乎只动腕,不怎么挥臂,招招划人喉咙,不一会就杀进王府深处、仆婢皆已跑光,正堂外叠着几具仆从打扮,面朝地的尸体,卞如玉有心,用剑挑起,翻过来看面目,皆不认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单手转着椅轮,继续往里推,远远瞥见堂内地面上也趴着什么,隐约人形轮廓,夜里无灯,瞧不真切。
吴王府正堂的门槛修得颇高,轮椅一时过不去,卞如玉费了好大的劲,才搀进门。
点灯。
堂内骤亮,卞如玉望向地面,也是两具叠在一处,面朝地的尸体,不见面目。
明晃晃一眼就认出那尸体的袍子和花纹,心猛地一沉。
太阳穴突突狂跳。
原本打算举灯近瞧,手却抖得拿不稳灯,将灯放回桌面,只推轮椅凑近。
卞如玉深深吸了口气。
及到近前,颤着手想将两具尸体分开,翻回正面,上面那具尸体却死死抱着下面那具,尸体已经冷硬了,仍掰不开手。
卞如玉弯腰,从下看,不用翻面了,下面那具是太子,上面是玉阙。
玉阙背上全是刀伤剑伤,却密密麻麻,跟被箭射穿的刺猬一样多,有没有破百,卞如玉没心情数,也没心情估算。
他要掰玉阙的手停下来,扶在玉阙手背上。
良久,还是狠下心抠开玉阙十指,将他和太子分开。
将太子尸首翻看一圈,衣袍完好,没有伤口,但整张脸发青黑色——他是被毒死的。
照姿势推断,太子中毒后,从前方交椅上倒下来,然后,被玉阙死死护住。
卞如玉缓缓看向前方交椅,上面铺着大红崭新的坐垫,凉茶半盏,底下垫的杯垫亦是正红。
是为了迎接新年刚换的。
他仰头望向四角,果然,和楚王府的正堂一样,挂着御赐的新年宫灯,绘的九子闹春,一家兄弟聚在一起放鞭炮,热热闹闹。
堂内没有第二人,尸首更不会发声,越安静平和卞如玉越难受,忍不住泪落下来。
他晓得太子哥哥是虽九死犹未悔的,但愈是这样,愈觉喘不过气,觉得自己也快要似了。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当时大家都念太学,丽阳也非要跟着念。
一日,丽阳故意撕了卞如玉的文章,父皇不在宫中,卞如玉便去找太子告状。太子听完,宣召丽阳,让她给卞如玉赔礼认错。
丽阳却不承认,反咬一口,说是卞如玉欺负她,“太子弟弟,如今世道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道听途说。您可千万不能信九妹妹的一面之词!”
卞如玉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多年,仍能把丽阳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反正太子迟疑了,又觉丽阳说的有道理,这时吴王也跳出来作证,咬定是卞如玉撕丽阳的文章。太子难以判断下,遂让卞如玉和丽阳互相道歉,就此揭过。
“凭什么!”卞如玉气得发抖,觉得照这样,太子以后登基了也是个昏君:“太子哥哥,你怎么几句话就被别人哄住!”
“你也太容易亲信他人!”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柔弱的哥哥,我才会被别人欺负!”
“我早晚被你害死!”
他那时是气话,口不择言,太子闻言,却落下泪来。
抿着唇默泪无声。
见状,卞如玉手足无措,既悔又恼,却又碍于面子,咬牙嘴硬,拂袖离去。
“太子哥哥,我错了,你别哭了。”卞如玉在死寂的正堂里嗫嚅双唇,哥哥还没等到他认错呢,怎么能就这样走,“是我……惹你伤心……”
他哽咽,双膝一屈,离开轮椅,跪倒在地。
卞如玉匍匐在太子身上哭出声:“太子哥哥,我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错了,以前不该听别人的,猜忌、戒备,甚至算计太子。
他防过太子,太子却从未防他。
他错了,今夜如果他能骑马,是不是就能跑得更快些?是不是哥哥就不会死?
卞如玉觉得自己离太子还不够近,右腿下意识朝前挪动,再贴近些,颊贴着太子胸口,呜咽低泣。
眼泪浸湿太子锦袍。
良久,他重直起身,敛了眼泪,面色恢复平静,只剩两眼微红。
“殿下!”阿土和另外两名随侍找进来。
卞如玉身不动,只启唇:“进宫,本王要面圣。”
圆七
“喏!”阿土一面应声, 一面上前搀扶卞如玉。卞如玉手撑地砖,腿又不自觉动了动,朝下迅速瞥了一眼, 旋收目光:“太子尸首, 妥善护好,亦要带回宫去。”
“喏!”
“外面情形如何?”卞如玉在轮椅上坐定, “丽阳呢?”
阿土等人本就是来禀报的,方才亲眼见着太子尸首,呆怔之下忘记这茬,这会忙埋首:“属下忘记报了,公主殿下已将六殿下——”阿土止声,犹豫望向卞如玉,见自家殿下神色尚淡定, 才缓缓续道,“斩……杀。”
卞如玉挑着眼帘, 面色平静, 等阿土继续说下去。
阿土便知殿下早有预料, 不吞吐了, 一鼓作气交待清楚:“六殿下与公主殿下交战,本来一刀就要劈上公主殿下天灵盖,公主殿下也急急拿剑护,六殿下刀短一寸,公主殿下的剑先戳中胸口,反杀了六殿下,不过公主殿下也受了伤。”
卞如玉静静听着。
阿土想了想, 又道:“这些皆是属下亲眼所有。”
虽然自己心里也有疑惑,但大家都在场, 情急之下,做不得假。
“接着,公主殿下把六殿下余下的人抓了,拷问一番,得知六殿下残害太子,便怒气冲冲进宫给太子讨公道了。她留了拨人手,说是要帮衬殿下,料理太子后事。”
“她抓的人呢?”卞如玉抵腮问。
“公主殿下审完很是愤怒,红眼拔剑,将他们都杀了。”阿土当时也在场,楚王府和公主府的人都上前阻拦,却谁也拦不住,“公主说她拿的是御赐的宝剑,不仅三品以下先斩后奏,今日还要杀尽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徒。”
少倾,卞如玉低低下令:“进宫。”
*
夜幕漆漆。
马嘶蹄鸣,丽阳公主驰骋扬鞭,一队人马跟随,所朝方向竟是禁宫。
在即将踏入青龙街时,她反手腕了下缰绳,令马稍缓,而后向右别头,瞥了右侧郎君一眼,虽天色晦暗,但两人离得极近,尚能看清眼神。那郎君会意,分了一拨人马,渐慢下来。
丽阳身边仅余三两骑,至宫门,禀明来意,求见圣人。
平日负责通传的内侍犯难:“这么晚了,只怕陛下已经歇下了。”
宫里人尽皆知,圣人只在皇后的和云宫就寝,惊扰圣人就是惊扰皇后,谁也不愿犯这个险。
丽阳抿唇,趁昏暗往内侍袖子塞了一样东西,沉甸甸条状,内侍晓得是金子,默不作声。
丽阳又道:“只劳烦公公去瞧瞧,若是父皇睡下了,就不叨唠,本宫自在这里守到天明。若是未睡,就还是禀报一回。”
一来想收好处,二来公主殿下不是个好相与的,再则公主自己都说了,若睡了就不用问了。内侍三处加起来思量,而后应道:“好,那小的去通传,劳烦殿下还得在这等等。”
丽阳点头。
说来也巧,这几日政事繁忙,圣人陪皇后睡下后,又蹑手蹑脚重起来,这会还在勤政殿挑灯批红。
听完内侍奏报,应允丽阳面圣。
丽阳在宫门口卸了兵器,连带那把御赐宝剑也交由随从收好,再浅浅被搜回身,才孤身一人进宫。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忍不住仰头望了一回天,繁星璀璨,苍穹高挂。
丽阳收回目光,快步进殿,向圣人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后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并不起身。
圣人起先还在批阅,见状搁了笔,拿起茶盏,问道:“说吧,有什么大事,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
圣人问完,便掀开盏盖且饮茶。丽阳在下首,眼眶红红,胸脯起伏,声音颤抖:“启禀父皇,今夜孩儿本来已经睡下了,被外头响动惊醒,出门一看,见是九弟和金吾卫争执,九弟弟急匆匆不知往哪去。孩儿问他去哪,他也不答,夜里寒凉,九弟腿又不好,孩儿担心他受伤,便跟着护着,而后听见六弟府中异样响动,我和九弟赶去,竟是六弟假以设宴之名,残杀了太子。六弟还想杀孩儿和九弟,情急之下,孩子自卫,不慎杀了六弟。是孩儿之过!要杀要剐,任父皇责罚,绝无一声怨言!”
话音落地,丽阳重重磕头,响亮回荡殿内,盏盖皆拿在手的圣人却兀地前倾上身,喷出一口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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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父皇!”
张公公贴身伺候离得近,先扶住圣人,灯下照得分明,奏疏上赤红一片,圣人喷出的不仅是茶水,还有一滩心血:“快、快宣黄太医!”
丽阳也起身走至上首,暂按下旁的,只关心圣人,面上焦忧孝敬夹杂懊悔,皆清清楚楚,不像是演的。
不一会黄太医就气喘吁吁跑至,给圣人请了脉,道是心神不宁引起心血反噬,安神便好,说着便打开药箱,从白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给圣人服下,接着又要点安神香。
因着圣人呕血,周围服侍的内侍都慌了神,匆忙杂乱,丽阳见黄太医没人搭手,便走过去帮忙。
黄太医怔了怔,迅速回神:“多谢殿下,微臣一个人就能来。”
丽阳两眉长拧不散,点头轻声道:“本宫始终忧心父皇,太医大人今夜留下来守一守吧。”
黄太医添香似乎非常忙,没有及时回复。
丽阳蹲下来仔细瞧,见他添的就是最常见的安神香,续道:“都是本宫不孝,惹得父皇呕血,这毛病一定要给父皇治断根了。”又道,“劳烦,太医费心,父皇若能万寿延年,本宫定有重谢。”
“殿下言重了,医治陛下乃微臣本职,本就该尽心尽责,怎能籍此邀赏。”
半晌,丽阳呢喃:“本宫始终还是担心父皇,心上蹿下跳。”
黄太医沉吟,后道:“陛下只是一时激动,郁结散了便好,殿下不必太多担忧。”
他今夜已经说了很多次圣人无大碍,丽阳却一问再问,孝心堪比古时曾参董永,黄太医余光觑了会丽阳,看起来纵算要割肉救圣人,公主也会毫不犹豫。
“之后我们该如何照料父皇身体?”丽阳又问。
黄太医有一答一。
丽阳再三叮嘱,要他务必医好圣人,黄太医再应是,面上倒也没显现不耐。
熏香燃起,无需深嗅便直扑鼻内,黄太医正要到上首给圣人再请一回脉,丽阳忽幽幽问道:“太医药箱里是常备这类药丸熏香?”
眼下离上首远,丽阳的问话圣人听不见,黄太医便也以圣人不可闻的轻声叹气:“陛下之前也偶尔犯心绞痛。”
观察半晌的丽阳终于得到答案,心弦缓慢一拨,隐而不发。
待黄太医退去后,圣人命众内侍也一并退下,丽阳回头望了一圈,就站回之前的位置,重新跪下。
上首久不闻声。
圣人没有饮茶也没有再翻奏疏,又不知过了多久,吩咐张公公和黄太医:“你们也出去。”
张公公扯了把黄太医,二人轻得没声告退。
殿门关上,宫灯摇曳。
半晌,圣人哼问:“方才不是站起来了吗?怎么又跪下去。”
丽阳始终额头贴地:“孩儿罪重,还在等父皇责罚。”
“你何罪之有啊?”圣人悠悠地问。
丽阳诧异抬起头,见圣人就这一个时辰内骤老许多,眸子里满是悲切,看来太子暴毙,他很是伤心,但一国之君强忍住眼泪,只掩了会面。
“父皇——孩儿当时实在是太愤怒了,太愤怒,又怕被六弟杀死,剑都在抖。”丽阳说着说着,身子又重震颤起来,霎时流下两行泪,“他怎能、怎能戕害太子,我们是骨肉手足啊……”
丽阳泣不成声。
圣人哀哀听了一会,又几分恍惚,良久,下令:“琉璃,你上前来。”
丽阳默泪走向龙椅,圣人抬手,极轻慢抚上她的面颊,眸中一片惘然:“朕以后就只有你了。”
“待会留下来吧。”冬日天亮得晚,但丑时已近过半,该上朝了。
圣人说完这两句话,身往后靠。
丽阳仍在流泪,先是愕然,而后见圣人捂胸口,急忙搀扶:“要不要宣黄太医?”
实话实说,方才探知圣人时日无多,她是喜多于愁的,但这会圣人的金口玉言很是顺应心意,她又觉得父皇再多活些年岁,与母后恩爱百年也是好的。
只剩自己,便孝义上头,不急一时。
圣人摆摆手,示意不必。
他直起上半身,强打精神,唤张公公进来,服伺梳洗。
丽阳默默退到殿外,等圣人摆驾,一道上朝。
早朝上,圣人公开了太子薨逝的消息,连下两道圣旨,一道将已死的六子废为庶人,彻查同党,另一道圣旨嘉奖丽阳。
丽阳接旨时依旧神色沉郁,似仍沉浸在手足相残的哀痛中,路上入府皆不苟言笑,直到寝殿内。
梁彻依照丽阳离府前的吩咐,候在殿内,见丽阳入内,关切道:“殿下一宿未眠,可要先睡会?”
说着便要铺被,丽阳却摆手拦住他:“心里疼,哪里能闭眼。”
梁彻回身,紧紧凝视丽阳。
丽阳到平时常坐的卧榻上坐下,一直握着的圣旨也放到榻上。
她是真的睡意全无,但不是因为哀痛,而是兴奋。
良久,丽阳终抑制不住,吩咐梁彻:“把架上那壶九酝桂花拿来。”
梁彻缓缓取下,递给丽阳时迟疑片刻:“殿下——”
丽阳一把夺过,仰脖痛饮:“一醉解千愁!”
江山唾手,心爱之人在侧,实在忍不住饮酒作乐。
丽阳直勾勾盯着梁彻,眼前人好像又变成那个人。
梁彻与之对视,分外忐忑。
他已经查了十七日,终于在昨夜,丽阳没回来的夜晚,确定吴王身边最得力的内官韩七斤是丽阳的人。
昨日一场惊变,只怕是丽阳撺掇。
他要想寻个机会,把这个重要消息传回给主公。
梁彻神色复杂凝望丽阳,正百感交集,忽见丽阳猛地倾身。
“殿下!”梁彻下意识扶住。
丽阳抿唇。
胃内翻江倒海,肝肠搅动——酒里有毒!
她眯眼盯着梁彻,是他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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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阳一边想着,一边手指摩挲壶身,没有机关,毒在酒内。
腹内已由搅动变成寸断,身上很快浸了冷汗,丽阳深吸口气,努力维持如常面色,将壶递给梁彻:“来,陪本宫喝。”
丽阳冲梁彻妩媚一笑。
她平日经常这么说,梁彻不疑其它,接过来就饮。
丽阳见他唇不沾壶嘴,便将壶嘴往他唇上送了一分,梁彻对嘴又喝了好几口,抹一把嘴角:“这酒真烈。”
面上渐红,但并无痛楚。
丽阳已疼得不能发声,默道:酒没毒。
那毒在哪处……安神香!
她昔年曾在书上见过一个毒杀人的法子,九酝桂花加上安神香,两样无毒的东西瞬变剧毒。
是父皇要她性命!
怎么会这样?
她可是圣人和皇后的亲子啊!
丽阳不知,那坊间传闻不实,她名义上的母亲并非亲母,但皇后也不是她的母亲!
圣人作太子时纳了几位妃子里,丽阳的“母亲”与皇后最为亲近,所以圣人才更宠信那位侧妃。
而丽阳,是皇后和侧妃去京郊上香偶遇的弃婴,皇后怜惜,抱回来养,后来她嫁去淮西,丽阳才记在侧妃名下。
圣人爱屋及乌,这才宠溺丽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的爱,跟爱一只讨好皇后的狸奴没差,但谁会拿一只雌狸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比?
丽阳不知实情,无力趴下,梁彻这才觉出异常:“殿下、殿下……”
丽阳渐渐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视线也很快暗下来,目不能视,只想着,父皇为何要杀自己呢?
难不成因为她是个女人?
丽阳没有气力,要是有,此刻她一定要咬牙切齿,凭什么?
她为着这一点,在圣人面前只称孩儿,从不自称女儿。
凭什么他卞如玉是美玉,她就只能做劳什子琉璃!
丽阳两眉垂下,小痣赤红,她在想要不要下令把梁彻毒杀,既然得不到这天下,至少陪葬下去还能重温鸳梦,又想,算了,梁彻这么年轻,带下去莫白羽瞧见会害臊的。
脑中最后一霎,浮现的竟非莫白羽,也非梁彻,而是那夜里才刚凑近,近在咫尺的龙椅,接着金吾卫王荃的身影在脑中一闪,惊觉王荃并非一心一意效力她。
丽阳没了气息。
圆八
*
楚王府的马车在星空下急驰。
“吁——”阿土倏地勒缰急停, 诧异禀道,“殿下,前面塌方, 车过不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厢内的卞如玉却似乎早有预料, 声音穿透锦帘传来:“改道。”
“驾!”阿土调转马头,改另一条小道绕去禁宫, 不到一刻钟,又遇卖早膳的店家沿街支起商铺,缩窄道路,车过不去。
阿土望天色幽幽,呢喃:“起这么早?”
他同车内道:“殿下稍候,属下开路。”
说着跳下马车,上前与众商户商议。
车厢内, 卞如玉肘撑扶手,手搭额头, 并不意料。
早在离开吴王府时, 丽阳留下的那拨随侍就曾“不经意”阻拦。
她肯定在路上也设了障碍。
她怕他赶上她, 抢了头功。
果然, 好不容易从这条街通过,又遇上问路的老人家,阿土还未加速,就不得不再次停下来。
风吹帘飘,卞如玉透过帘缝往外望,一老妪,似耳背, 贴阿土极近。卞如玉迅速扫遍老妪周身——未藏暗器,看来丽阳仅只阻拦, 暂时还不敢动他的人。
卞如玉视线越过老妪,朝更远处望,这边去往禁宫绕路,却直直面朝楚王府方向。
婉婉在做什么呢?
可还安好?
不知不觉,卞如玉眸中柔情一片。
……
黑夜茫茫,魏婉并未入眠。
时而立在窗前,时而殿中踱步。
魏婉先瞥一眼滴漏,继而咬唇,终下决定:“阿火。”她朝房顶上轻唤:“火大人你在吗?”
“在。”声音从魏婉背后传来,犹如飘鬼,她不由自主竖了毫毛,再回身阿火竟已伫在背后,悄无声息,魏婉又再一吓。
她捋了捋胸口,同阿火道:“大人可否帮忙,去看看京中武库、京郊各营,还有护城河上的那两座浮桥,可有变动?可否拟一份今明两日值守名单?再从宫里弄一份原来的。”她见阿火一脸疑惑,忙补充,“待会殿下回来,我会交给殿下!”
沉默片刻,阿火应声:“好。”
说着便要纵身飞起,魏婉伸长脖颈追道:“大人务必小心,别被盯梢了!”
“放心。”
阿火自诩轻功卓绝,只要自己有意隐藏,这世上没几人能发现行踪。
他匿潜在参天槐树的繁枝里,俯瞰京郊大营,
一览无遗。
静悄悄,火把跃晃,当值的士卒按着剑,眼睛睁得圆溜。阿火对着名单清点,认当官的那几个,没什么问题啊?
其实他弄不懂魏婉,为何要来查这些?轮班换防,一如寻常。
等等,那个隔三差五触圣人霉头的谢玄怎么不在营里了?
因为谢玄也曾多次对峙卞如玉,所以阿火印象颇深。他拧着眉头看名单,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窟窿。
里面也没有谢玄,仔细想想,谢玄好像最近被圣人罢官了。
以前屡次直谏都没被罢的,这回是因为什么?
阿火眉锁川字,不大想得起来。
忽然,他心一沉,陡记起另外几位眼熟耳熟,却不在名单上的武官,仔细捋捋,竟都在这一两月被罢免了。
阿火立即从枝头跃起,因着玄黑夜行衣,一霎便纵入夜色,了无踪迹。但因为急着走,踩着了一片叶子,自己不察,发出轻响。
京郊大营的瞭望塔里,有人执戟望来。
呜——咕——
一只鸱鸺从树中飞出。
原来方才的响动是这恶鸟,执戟之人面无表情转身,看向别处。
刚放鸱鸺的司马立清在枝间无声拍了拍掌心,抵腮。
他这傻徒弟,不仅没发现师父,且还差点被第二人发现了。
司马无奈摇头,再俯瞰眼京郊大营,起身追阿火去。
照这徒儿的轨迹,似要回楚王府?
司马在檐上不急不慢追着,忽听下面闹哄哄,往下瞅一眼,勾唇跃下落地。
他从僻巷拐出来,是条热热闹闹的街,诸人正围着七嘴八舌,谁也不会在意一个老乞丐兜着手,阖眼倚在远处的台阶上。
有行人顺手往他脚尖前丢了枚铜板。
司马睁眼捡起铜板,摸入袖内。
围着的本地百姓仍议论纷纷,天寒,呼出一股股白气:“你们听说没有啊?昨晚楚王和丽阳公主在公主府门口闹起来啦?”
“真的?”
“千真万确。”
“怪不得昨晚上吵吵闹闹的,都把我惊醒了,但天冷,懒得出被窝来看……”
“据说啊,吴王府那边也闹了一晚上。”
“闹什么呢?”
一侧的司马在旁闭眼听,渐渐勾起唇角。
“嘘,小点声,过来一点……吴王暴毙啦!”
司马听到这话,依然高高扬着唇角,直到那群百姓接连二三地“嘘”,圈子缩小,声也放低,他才猝地撇低嘴角,止住无声笑意。
这个距离,再轻微的议论他都能偷听到。
“何止吴王,还有太……”那说话之人陡转话锋,“太吓人了。”
“别说我说的。”
司马的脸色越来越凝固,缓缓起身,老乞儿拐入左巷,似要拿方才讨的铜板买早膳。
无人处,司马似乎打算跃起,继续追阿火,亦往楚王府去。
突然,司马脑海里无端冒出道观里的一问一答:
“那游家旗是什么样的?”
“游家旗上,永远绘有一只鸡。”
他缓缓驻足,良久,探出右手,摸上左手无名指指骨,反复摩挲。
司马仰头望天,黎明已至,熄灭了天上的繁星。
他转身,往回走,摇头轻笑:“天都要亮了,就不找那丫头了。”
天空在一霎放白。
夜去昼出。
楚王府沾了晨露的马车停在禁宫前。
他终究来迟了,诸臣正陆续退朝。阿土推轮椅下车时,正好有朝臣通过宫门,瞧见卞如玉,驻足施礼。
这官员是工部的,与卞如玉还算熟络,他便笑问:“张大人,可有瞧见我大姐姐?”
官员躬身:“公主殿下方才离开。”
他见卞如玉一脸严肃,遂将方才早朝上丽阳公主得的嘉奖,还有太子和吴王那些变故,俱与卞如玉交待。
卞如玉神色莫辨,只微微颔首——丽阳还真是果决。
他没丽阳那么贪心,只想替太子讨公道,待百官退去,便进宫求见圣人。
卞如玉仅垂首等了一会,殿门就被打开。
张公公猫腰走出来,伸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
卞如玉颔首:“有劳公公。”
阿土推着轮椅入内,卞如玉回首,却见张公公再退三步,远离勤政殿。
他垂着脑袋,避开一切对视。
卞如玉面沉如水,待轮椅定在殿中后,也命阿土退处,深锁殿门。
只一父一子,一君一臣。
如大多数时候所见,圣人依然在批奏疏。
天下事多纷扰,为君未有休宁日。
卞如玉启唇,正要询问圣人,阻拦自己的金吾卫王荃到底是丽阳的人,还是圣人的人,还未发声,圣人就在上首愠责:“太慢了。”
他这个儿子来得太慢了。
卞如玉瞬间会意,脸色灰败:“王荃原来是您的人?”
圣人懒得理会,王荃之流都是小事,今日还有许多要事要忙。
等彻底过了这阵子,妥当了,就能千载万载陪伴他的皇后了。
上首圣人越是淡定,阶下卞如玉就愈寒凉,不止胳膊,浑身都渐渐浸蔓起鸡皮疙瘩。
半晌,他忽因惊悚发出一声喟叹。
卞如玉耸肩,沉沉默念:大姐姐。
心有所念,殿外张公公尖声尖气禀道:“陛下,金吾卫急奏!”
圣人头也不抬:“进来。”
张公公推开门,急冲冲领着三、四金吾卫进殿,当中就有王荃,火急火燎,擦过卞如玉身边时目不斜视,反倒是卞如玉扭头盯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吾卫们伏跪磕头:“启禀陛下,卞如匡余党潜入丽阳公主府,蓄意报复……”吴王已被贬为庶人,所以直呼其名,“丽阳公主醉酒酣睡,不曾察觉,梦中遭难。现金吾卫已包围吴王府,追剿余孽,公主府上下亦已钳制,待陛下示意详查。”
上首,圣人骤然搁笔,神情愕然,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嚅着唇,仔细呢喃,似在唤丽阳的闺名“琉璃”。
金吾卫与张公公皆不忍,恸劝道:“陛下节哀。”
卞如玉缓缓垂下眼帘,再埋首盯地面。
良久,圣人颤声下令:“交由三法司查办吧。”
圣人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却立不稳,上身晃了晃。
“陛下。”张公公连忙抚稳。
圣人再摆手,叹气,让张公公也退下去。
诸人从卞如玉身边经过,见这位耷拉着脑袋的九殿下也红了眼眶。
咚——
厚重的铜门关紧,殿内重剩下父子二人。
万籁俱寂,如死一般。
卞如玉昂首直脖,眼底血丝通红,满目哀痛,圣人瞧见,淡淡道:“看来你和琉璃关系也很好。”
卞如玉喉头滑动,嗫嚅出口:“骨肉相附,至亲莫如父子……”他忽地攥拳,颈上和手背青筋双双暴起,声音嘶哑:“父皇却用二桃杀三士?”
*
蔺府,上房。
妙仪正端药给蔺昭:“公子,喝药了。”
躺着床上的蔺昭以手撑起,妙仪要扶,他却躲开。妙仪低头,见他连那头未挽的青丝都垂得离她远远的。
“谢谢。”蔺昭主动接过妙仪手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妙仪见他依旧脸色苍白,不禁忧愁:“公子这病着实缠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蔺昭笑道:“不是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两人正说笑着,公孙明方在外叩门:“公子,杨远昌杨大人,领着一班老大人求见。”
杨远昌就是从前的华州刺史,因着年初赈灾有功,擢升回京。蔺昭听公孙唤自己“公子”,知有猫腻,妙仪却不知,直替蔺昭斥责公孙:“公子尚在病中,如何见人?”
说完回身,见蔺昭正冷冷盯着她,心下一沉。
蔺昭却转瞬浮起笑意,和煦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的确像个痨鬼。公孙——”他朝门外喊,因用力,脸色更加难堪,“你代我向诸位大人道声抱歉,改日我病好,再登门赔礼。”
“相爷!”门外远处,此起彼伏响起呼声。
公孙急忙解释:“公子,诸位大人散朝后急着赶来的,属下方才府门前没能拦住。”说着耷下脑袋,蔺昭在房内亦心里有数,手再在床沿上撑着站起,抬手挽髻,妙仪要帮,却又与蔺昭的肘差一霎错过。
她怔了怔,跑着去拿外袍,蔺昭道声谢,接过自行系好,方才开门。
诸官瞬间涌上:“相爷!今日……”
“蔺相!太子……”
大家都很急,各说各的,反倒谁也听不清。蔺昭摆手,张开干涸起皮的唇,无奈笑道:“我已是一介白身,大人们万万再不可如此称呼。”
不露声色,将访客扫了个精光,最吸睛的便是杨远昌的满头白发,七、八位京官,之前任扶风郡守的熊秉也来了,但最该留意的,是圣人心腹,吏部侍郎袁聪。
袁聪个子矮,挤在人群里,今日说不上话,格外低调。
蔺昭一扫而光,仿佛没有特地留心。
“相爷。”杨远昌轻唤,他是个不知情的,见蔺昭不仅髻间发簪旧得不成样子,还夹杂数根白发,不由悲切:“相爷不必如此客气,您就是我们的相爷。”
蔺昭连连摆手,言不敢当。
众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蔺昭听不清苦笑,杨远昌见状抬了抬手:“肃静,一人说,一人说!”
“咱们这样相爷听不清楚!”
蔺昭亦笑:“诸位大人,不妨去正堂慢慢道来?”
诸人便随蔺昭转到正堂,沏了茶,推举杨远昌告知蔺昭太子和吴王的变故,杨远昌语气沉重,蔺昭听着听着,渐锁两眉。
“怎会如此。”他唏嘘。
“所以下官等人才来找相爷拿主意!”
蔺昭听着,微微点头,杨远昌续道:“咱们这趟来,唉,太子与吴王俱去,身有疾者不可继位——”
楚王难担大统,按理惠王最合适,但惠王是个傻子……
杨远昌要再讲下去,蔺昭却怒目打断:“杨大人!”
他太过激动,言罢咳嗽,一脸惶恐:“这全依圣意,非是在下可以议论的!”
蔺昭拂袖:“蔺某无礼,要送客了!”
“相爷,蔺相——咱们几个真心纠结啊!”诸人视蔺昭为主心骨,这才眼巴巴跑来,央求不肯方,蔺昭却态度坚决,表明自己纵容
依誮
不赋闲,也不绝参与。
他被拦得狠了,无法脱身,竟急得咳嗽起来,身往前颤,公孙明方慌张扶住:“公子!”
蔺昭驼起背,一场病白了头发,憔悴了面容,令他瞧着老了许多。身后掉光叶子的海棠树枯枝摇晃,公孙蹙眉央求诸客:“诸位大人,咱家公子这身子您们也是眼见了的,就别为难他了!”
杨远昌等人默默伫了会,知不能再坚持,温声告辞,不忘嘱咐蔺昭好生修养,袁聪亦混在人群里附议:“蔺相好好养身体。”
众人辞别,其中有四、五人住在东市附近,顺路同行,路上听得线报,吴王余党竟又戕害丽阳公主。众人急匆匆折返,由杨其远带头,再次奔赴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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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府内,送走访客的蔺昭一脸倦意,吩咐公孙:“我躺着睡会。”
公孙点头:“公子辛苦,要多歇息。”
妙仪要跟,却被公孙伸臂拦住,挡在门外。
公孙立定,守在门外,右指默默捻动佛珠。
蔺昭独回房中。
抬手抽掉发簪,正准备上床“养病”,却定住身,盯看床幔,良久,蔺昭手往枕下探去——枕头的位置也变了。
另有访客至。
蔺昭转开机关,拾级往下密室,不待到底便抽出袖里剑,朝那背身正面对牌位的不速之客刺去。
只耀两个剑花,剑锋就被访客二指夹住。
来人转身,衣衫褴褛,竟是司马立清。
圆九
司马立清眯着眼, 笑盈盈望蔺昭,蔺昭却并不想同他笑,别过头去。
司马见状, 负手望天, 将天顶上的昴日星官打量,接着又环视周遭, 牌位挨个看了一圈——他刚才也曾看过,没有蔺获的。
蔺同僚可真大度。
司马立清记起早年拜访蔺府的事,笑道:“蔺相,你小时候,老夫还曾听你弹过一回琴。”
相府后院的小公子,连弹好几首曲子,无论宫商徵羽, 竟皆听出不平。
那时候他想,七、八岁小孩, 能有什么心气不顺呢?
“现在还弹吗?”司马又问。
蔺昭发现有一只白烛灭了, 近前点火, 披发遮住半边面颊, 不见神色,亦不作答。
司马追了两步,站在蔺昭身后,幽幽叹道:“前年我去了趟淮西,陛下休养生息,这二十年来,已草木重绿, 岁有余粮,”司马顿了顿, “已经鲜少见流民了。”
淮西一带重归富足安定,司马不禁想起魏婉,她这一代已经不大知道游家事了,何况眼下淮西,活着的还有比魏婉更年轻的一代。
“今日淮西已非昨日淮西。”
“蔺相何不放下?”
蔺昭唇抿一线,劝人成佛,天打雷劈。
他自然知道昨事今非,成王败寇。如今提起淮西一役,只有《桃花媒》里唱的,“诸将收复淮西,捷报频传,壮士挽天河”
新点的那只烛燃高了,他剪去半截火苗,淡淡回道:“花木不明人事,青山犹哭。”
司马知会被呛声,并不气馁,继续劝道:“蔺相若信佛向道,心境兴许会平和许多。”
像他这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在乎万物,便能放下名利,亦放屠刀。
蔺昭却似乎听茬了司马的话,转身指向正中央一排排牌位,青丝微扬,勾唇笑问:“司马将军是建议在这里立尊菩萨,或者天尊?”
司马一愣,少倾,前迈一步,从伫立蔺昭身后改为并立,回应道:“未尝不可。”
蔺昭却嗤之以鼻,若菩萨真能显灵,当年为何不保佑游氏一族?
更何况司马擅自闯入密室许久,张望了好几回,却不上香,不敬酒,不跪拜。他手上可是血债累累。
蔺昭不满,轻呵:“我可不是你这样的懦夫。”
遭了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淮西人,官场上又混不出明堂,人生一败涂地,便遁入空门。
这样的出家,与逃避何异?
司马又楞了会,忖蔺昭为何会有此一说。
反应过来,继续劝道:“非也、非也,贫道遁入妙门,只因道家无为,佛家不执,皆讲的是一个无私无偏、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的道理。”
蔺昭听他把十个无字不紧不慢说完,并不打断,他的唇角重撇下去,薄唇再次抿成一线,黑眸幽深,垂过胸口的青丝归于寂静,不再扬起一缕。
司马久等不到回应,侧首看向蔺昭,半晌,又朝他靠近半步。
烛火幽幽,照着擦拭锃亮的牌位,蔺昭扬首,缓慢启唇:“如果我真做的到你说的这些,那菩萨应该滚下来,我坐上去。”
诸天神佛,皆来拜我。
他话未说完便扬手,另一只袖子里竟也藏着只薄如蝉翼的短剑,才出招还未细看,便讥笑道:“原来你也怕死啊!”
说完才发现,司马竟未后退躲避,仍立在远处,反剪双手。剑刃在他脖颈上划出细长一道红痕,犹如红线缝制,皆着裂开,鲜血潺潺如瀑。
蔺昭的表情僵了片刻,但很快转为淡定,割下司马头颅,祭献在诸牌位前。他跪下叩首时还不忘将披发重挽起,整理衣袍,免得对祖宗不敬。
蔺昭从密室出来,合上暗门,床上重躺了会,便听公孙明方叩门:“主公,杨大人他们又来了。”
这回喊的“主公”,杨远昌等人应是拦在门外。
门外,公孙继续奏报公主府惊变,蔺昭再挽发髻,三下两下,推开门与公孙对视,两两抿唇。
一个凝眸默问:阿彻安否?
另一个手捻佛珠:“还在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护好妙仪。”蔺昭忽然无头无尾叮嘱一句。
他义父是个极好的人。
公孙拱手:“已俱安排妥当。”
蔺昭再无言语,与公孙一道去往府门前,因“抱恙”不能快步。相府不算大的两间院子走了许久,才跨过门槛,会见众人。
比起之前少了两、三不同路的,比方袁聪。
众人七嘴八舌聊起丽阳,又说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蔺昭退却再三,一脸无奈抬高双手:“唉——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与你们进宫一趟。”
“多谢相爷。”
*
禁宫,勤政殿。
卞如玉到底还是给圣人留了情面,提“二桃杀三士”这五字时压低声音。
他动了动脑袋,不知圣人听清没有。
圣人挑眉毛,倒是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能参透这些帝王术了。
他关心卞如玉,不禁教道:“一开始别急着立后,她没见过世面,许多东西要学。”
这说的是魏婉了。
卞如玉心知肚明,禁不住反问:“什么是世面?”
圣人懒得抬头,继续批阅奏疏。
“父皇见过德善坊的室侵风雨吗?见过城外饿殍吗?见过流民易子而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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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见过,那父皇也没见过世面。”
卞如玉挺直腰板,忽然觉得要是魏婉在这,也会这样回复。
圣人却只心道,年轻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愚蠢又肤浅,但圣人会谅在卞如玉年轻,原谅他。
圣人批完一本,搁到一边,另外拿起一张薄纸,目光随之在纸上移动:“沈顾行好像有个女儿,一直养在江南来着……”
到时候可给予魏婉沈家嫡女的身世。
“婉婉就是婉婉。”卞如玉又回,“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婉婉,流民也好、奴婢也好、细作也好,她都是儿臣的婉婉。”
不会因她的身世,动摇对她的感情。
圣人啧唇,心中焦愁,只觉卞如玉要学的还有许多。
他停笔,望着卞如玉旋起唇角,身世无足轻重,那要是拿她换性命或者皇位呢?
他怎么选?
算了,还是不为难儿子。
圣人将笔搁到笔架上,摇头轻笑:“蚍蜉撼树。”
“父皇——”卞如玉打算禀奏蔺昭之事,正好与圣人的声音撞到一起去。
圣人以为儿子还在意气用事,不甚上心,眺向卞如玉膝间,似愠似笑问:“能否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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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腿还是不能走,黄太医说快了,却还是不够快,圣人便掀龙袍拾起方才写的那张纸叠起,绕过御案,走下玉阶。卞如玉见状转动椅轮迎上。圣人将纸递到卞如玉面前,卞如玉本能垂首,双手去接,打开一看,竟是立储传位的诏书。
勤政殿的地砖特别冰凉,明明寂静无声,卞如玉却恍觉有什么东西不断坠到地上,叮咚复叮咚,扎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儿、儿臣有腿疾。”他的声音亦在打颤。
圣人负手立着,自上往下俯晲,他不想讲废话,卞如玉的腿不是快好了吗?
你知我知。
“父皇……”卞如玉颤着声又呼唤。
圣人却隐隐浮现一丝失望,还以为儿子点破“二桃杀三士”时就已想明白。
玉儿怎么不领他这份深重的父子情?
像皇后就一惯领情,颇顺心意。
圣人心里一分闷,亦有一分委屈,余下皆是舒坦,想来自己九五之尊,天下尽有,到头来所有也不过一儿一妻,和这个儿子还有皇后,做和睦温馨的一家三口。
卞如玉缓慢仰头,与圣人对视:“小时候父皇教儿臣,天地五行,相生相克。”
圣人垂眼,他也记得。
这些本不该他来教导,但那日卞如玉还有卞如匡,两个人拿着五行来问,他就说了一会。哦,对了,就是那日起兴,给玉儿配了金木水火土五仆,护其终身。
“父皇知道,儿臣也知道,火赖木生,然——”卞如玉苦笑,“木多火炽,火多木焚!”
过犹不及。
圣人淡淡晲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轻摇脑袋:“父皇对儿臣是这样,对母后亦然。”
圣人忽然胸腹起伏,想要呵斥“冤孽”,又要斥“放肆”,胡言乱语,骂出来的却是口不对心二字:“荒唐!”
卞如玉直直迎着圣人目光,忽然圣人朝前一仰,一口血水将喷到卞如玉脸上。圣人随手将他一扒,血溅金殿。
“父皇,父皇!”卞如玉急得扶住,圣人身又往后栽倒,卞如玉径直从轮椅上下来,前倾跪扶住。
圣人却紧紧闭着眼,任其呼唤摇晃,无动于衷。
“父皇,父皇!”
……
蔺昭与诸大臣进殿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圣人趴在御案上,卞如玉跪在案侧,痛哭流涕。
诸臣惶然立住,面面相觑。
卞如玉应早听到动静,却良久才缓慢转头,眸光木然:“父皇……驾崩了。”
殿内先是一阵死寂,接着窃窃私语,沸反盈天,却也只一霎,而后诸人皆跪下,一致哀嚎,响彻天地。
众人皆看蔺昭,蔺昭左顾右望,接了好一阵子目光,始终退却,最后才摇头咬牙,屈膝上前,正要同卞如玉开口,卞如玉却一字一句先道:“父皇崩前,传位本王。”
蔺昭眸中暗色一闪而过,到是后头议论起“有疾如何能继位”。
蔺昭静静看着卞如玉,其实当年卞如玉这两条腿,是他伙同太傅柳文正一同做的手脚,卞裕的儿子凭什么能平平安安长大?
那年他也不过十岁,复仇下的第一子棋。
他就静静等身后非议越演越烈,永远不会告诉卞如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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