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一
“魏婉, ”卞如玉喉头滑动,“你不要急。”
他想重牵回魏婉的手,却不敢, 一只手始终在她身边晃, 就是不收回来。
“人不可以耳食不化,单听一面之词便轻信。”卞如玉顿了顿,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父皇母后养育我多年,他们是怎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我所知的淮西兵变,与司马所言出入巨大,你也听我说——”
“那你说!”魏婉仍在气头上, 冲口而出。
卞如玉神色一黯,缓慢吞咽:“据我所知, 那游在云对、对——”提及母后那段隐秘, 字字艰难, 每说一个字心头便刺一下, 实在不情愿讲,但他也怕失去魏婉,“对我母后极差,宠妾灭妻。母后多年无宠,自然无所出,被枷以无子罪名。”
魏婉若有所思。
卞如玉急急再道:“其实无论母后如何,哪怕没有母后, 那游在云也一定会造反!”
这回不仅魏婉,连司马立清也回味般盯紧卞如玉。
卞如玉昂首:“游在云狼子野心, 虎视中原,淮西兵变前父皇一直待他不薄,官阶爵位皆一升再升,他却负主深恩,豢养私兵,伺机谋反。”
他深吸口气,今日一番话从未对别人讲过:“父皇每年召游在云进京,自元德六年开始,年年称病不来。元德八年,父皇祈天,命他出席观礼,再次称病推辞,其实暗地里已经开始动作,在濠州起兵造反,诈称——”卞如玉两排牙齿摩挲,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夺妻之恨。”
“那是无形之罪。”卞如玉飞快道,母后彼时就在淮南,于西楼上遭游在云冷落,何来抢夺一说?
卞如玉注视魏婉,坚定道:“没有母后,游在云也会起兵犯阙。”
诡谲狡诈的游氏兄弟已经筹谋操练好,只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没有母后,他们也会令寻父皇错处。
魏婉与卞如玉对视半晌,淡淡侧首,转看向司马立清。
目光一对上,司马就嚅唇轻笑:“九殿下不是说了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琵琶姑娘你有脑子,可以自个想想,该信谁的话。”
司马又想起方才卞如玉说“父皇母后养育我多年,他们是怎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不由再瞟卞如玉一眼,双唇紧闭。
卞如玉视线只在魏婉身上,又道:“回府我有卷宗给你看,可以证明,句句属实。”
说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没底,怕魏婉这么一气就不肯回楚王府了。
魏婉倒没想过不回去,三年之约,她重诺:“好。”
卞如玉见她语气稍缓,扯了扯嘴角,想冲她笑又不敢笑。
手更是不敢牵。
司马放平原先弓着的那条腿,布料摩挲地面,一阵轻响。魏婉闻声望去,司马笑说:“你要是没事,就跟着九殿下回去看卷宗吧。”
言罢,径直躺下睡大觉。
魏婉其实更倾向于相信司马,但……卞如玉说的也有可能。
真相未明,默不作声。
卞如玉则紧抿双唇,静静打量司马。
魏婉余光窥见,担心卞如玉想杀司马,又见他左手从扶手上抬起,她下意识俯身按住。
卞如玉仰头对上魏婉,唇角翘起,他又怎会在她面前动手?
“那我们回去吧。”魏婉无比轻柔地同卞如玉说话,回去以后也不要背着她动手。真相未明前不要杀司马,如果调查到的真相真如司马所言,那就更不能杀了。
她俯身时发丝有擦过卞如玉面颊,胳膊也有挤到他的胳膊,丝丝冷香浸入鼻内,卞如玉恍觉她的发丝都带了温度。
卞如玉楞只楞了须臾,却定住身形良久,心内软硬交替起伏,权衡取舍中,一双促起藏住的眸子时晦时明。
最后放弃挣扎,决定遂魏婉心意,留司马一条性命。
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心底对自己叹一声,现在无奈久了成了无赖,连叹息都懒得叹了。
反正都听她的。
今日天是真好,众人走出道观时已过未时,却依旧阳光灿烂。日辉照耀道观,瞬间把破瓦褪墙都洗了一遍,干干净净,宏伟许多。
卞如玉却依然惴惴,阿土推轮椅上马车时,卞如玉身虽不动,眼睛却不住偷瞟魏婉。她无意扫过来,他却即刻垂眸,避免对视。
阿土照例将轮椅推到车厢正中央,卞如玉却吸气,话音和呼气一齐出口:“往旁边些。”
阿土楞了下,反应过来是让把轮椅推到车厢一角,遂依命照做。
魏婉进来时因为中央空着,整个车厢明显比平时宽敞空荡,她不习惯,还楞了下,卞如玉却朝中央点下巴:“坐。”
魏婉略觉莫名。
其实卞如玉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好像把中央让给魏婉,她就能心情好些,就能对他好些?
一路上谁也没主动开口,以前还有车厢摇晃缓解尴尬,阿土今日驱车的技术却出奇平稳,纹似不晃,只有响一阵,没一阵的轱辘声,愈显寂静。
“府里有元德、调露年间的卷宗,”卞如玉顿了顿,原本打算拿到偏殿给魏婉看,现在改了主意,“回府我就让他们拿出来,我们一起看。”
“好。”
“主要是皇史,不多。因为府志都是永安年的了。”
“嗯。”魏婉又应一声。她和卞如玉是同一辈人,生于调露,长于永安。
卞如玉嗓子发干,不知道再说什么,正好此时车外喧闹起来,他估摸着到了西市,便挑帘探看——围着一圈人正旁观杂耍,喝彩不断,卞如玉眯起眼细眺,在表演吞剑。他收回目光,近处酒肆家家载舞,各色歌声都传出来。
再看街上络绎鼎沸,熙熙攘攘,卞如玉忽然增出许多信心,甚至笃定——谁人不说太平好?祈太平。政平才能人平,父皇母后既为人君,定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影响国祚。
卞如玉回首,见投进来的阳光将魏婉的脸照得特别亮,颊面上的茸毛都清晰可见,她今天出门戴了一对红耳坠子,随马车前进轻轻晃荡,卞如玉心尖一跳,抿着的唇上扬,就这么一直单手挑着帘子,不落下来。
阳光一路照进车厢。
临近王府,拐向东边,阳光没了。卞如玉落帘前朝朝前望了一眼,话在口里含了含,才道:“还没吃午饭。”
魏婉静默。
卞如玉小心翼翼询问:“我们先一起吃个饭再看?”
未时已过,担心她饿坏了。
魏婉才一霎没回,卞如玉就等不及改口:“边吃边看?那还是先看吧。”
魏婉心道:卞如玉是不是也没吃午饭?自己很饿,所以不停地催?
魏婉不自觉摇头。
卞如玉瞧着,心道不是吧,先看也不行?
魏婉道:“我们先吃饭吧。”
卞如玉嘴角旋起扬起,魏婉却续道:“已经二、三十年了,不急这一时。”
他的嘴角重落下去。
二人下车进府,增华台室,九曲弯绕,扬采轩宫,隐隐桂香。偏殿在寝殿右侧,卞如玉想既然一起吃,便回首转动眼珠,示意阿土往魏婉住的偏殿推,魏婉却往卞如玉的寝殿走,顷刻岔开。
“魏婉!”卞如玉急唤。
魏婉也奇怪,停下脚步,手指殿内:“不是要一起吃吗?”
卞如玉咧嘴笑开,挥手急命阿土跟上。
二人前后脚进寝殿,不到一刻钟,备好的热菜挨个呈上。卞如玉的轮椅挨着魏婉坐的圆凳,虽无肢体接触,但垂坠地面的裙摆和男子锦袍却交错叠了一角。小金先摆筷箸筷架,接着布菜,刚上第一道鲈鱼,卞如玉就动筷,挑鱼腹肉最嫩且只有大刺的那一处,剔除大刺,夹肉筷中。
魏婉眨眼,这是又开始抢菜了?
算了,她今天心情低落,没什么胃口,让他赢一回。
卞如玉一筷送至魏婉碗中。
魏婉很楞了一下:给她夹的?
突然醒悟,卞如玉入府前那番询问,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她。
她当然知道卞如玉的情意。
可她是淮西人。
魏婉垂首:“多谢殿下。”
卞如玉听见,嘴角的笑意不仅没有扬高,反而僵了下。但第二道青虾,他仍继续给她夹。筷子落到魏婉碗里,松开。他目光在她碗里定了片刻,抬头吩咐小金:“米饭。”
魏婉喜欢菜下饭,平常都吃两三碗,现在碗里有菜无米,不行。
“唉,来了!”小金先端出白玉瓷镶金边的饭钵,接着取出饭勺,还没开始舀,卞如玉就自然而然从小金手中夺过饭勺,在钵里舀了满满一勺香米,另一只手端起魏婉饭碗,给她盛饭,连舀三勺,让米饭刚好与碗沿持平。
他平日都看在眼里,魏婉吃饭,喜欢第一碗盛少点,第二碗才盛满满一大碗,用饭勺压了再添,再压。他最开始不明白,后来去了德善坊和米饭,醍醐灌顶——她是在别处抢惯了。如果第一碗盛太多,要很长时间才吃完,再盛第二碗时,鉢里饭早被别人抢光了。所以第一碗要少盛,快速吃完,就有盛第二碗的机会,然后死命压添。
卞如玉想到这,转头凝视魏婉,愈发对她生不起来气,只有脉脉柔情一片。
魏婉两掌捧着饭碗,纤指蜷曲,放平,方才视线一直在追逐观察卞如玉,确定他不是演戏的,她的心绪很是复杂。
魏婉垂首,避开卞如玉目光,艰难启齿:“谢谢殿下。”
卞如玉却没回“不用谢”,“不必客气”之类。接下来上汤,小金摆好汤盆,再从食盒里取出汤勺,犹豫了一下,递到卞如玉面前。卞如玉看也没看,就顺手接过汤勺和空汤碗,给魏婉盛了一大碗汤。
“谢谢。”魏婉呢喃,心思沉沉,道完谢心里也没能轻松半分。
她原先就想得很明白,也很冷静,不是每一份情意都应该收到对等回应,做人难免会利用他人。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对卞如玉,有点像蔺昭对她,令人不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没有更好的办法。魏婉埋头索性喝汤,喝完了吃菜、扒饭,头始终不再抬起来。
卞如玉盛的菜多汤也多,还好她吃东西一惯飞速,要是换个人,估计凉了都吃不完。
小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布菜,食盒空了一格又一格,取出最下一格的豆沙白玉团,放置桌上。
近来府里餐餐都是这道甜点。
小金环瞪了一圈,示意阿土和一众侍从一起退下。
带上门,殿内只剩下魏婉和卞如玉。
魏婉吃完一碗,卞如玉立马伸手过来端碗,魏婉双手贴着碗沿,明显拒绝。
卞如玉手一僵。
魏婉挤笑:“你也吃。”
卞如玉垂眼,眼珠挪了挪,自嘲轻笑:“你终于不用殿下了。”
“刚才小金她们都在……”
“下回外人面前,不必避嫌。”卞如玉说着抬手又要来拿魏婉的碗,“我帮你盛吧。”他下巴朝饭钵点了点,“饭钵离我这边近些。”
魏婉却道:“我吃饱了,不想盛了。”
卞如玉一直忙着帮她盛,自己才吃半碗不到,听她一说,也没胃口了。
魏婉捕捉到卞如玉的黯然,重拾起筷子,夹了一只虾放到卞如玉碗中,卞如玉喜从天降。
魏婉僵着笑解释:“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今天真的没胃口。”
她的声音这回是不自觉放轻柔。
卞如玉羽睫微动,少倾,回道:“阅卷宗极耗费心神,没胃口也要尽量多吃点。”
就像他,夹起碗中那只虾,慢慢地嚼,舍不得咽,远比今日现杀现蒸的鲈鱼鲜。
魏婉边听卞如玉说,边给他又夹了筷鲈鱼。
卞如玉不动声色送入口中,嗯,鲈鱼也鲜。
又瞥她,真不吃了吗?
魏婉对视卞如玉,伸手拿了一个白玉团。
卞如玉瞧着她咬,越看越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咧嘴:“好吃吗?”
忍不住就想问问,是府里的好吃还是上回街上好吃。他抿唇,偷偷叩齿,别嘴贱自讨没趣。
“好吃。”魏婉说实话。
卞如玉压低下巴,泛笑:“下回我找后厨学一学,怎么做这白玉团。”然后亲手做给她吃。
半晌,他眯起眼,稍梢敛了笑:“阿土。”
阿土从外进殿,卞如玉原本打算附耳吩咐,但转念一想,可能会惹魏婉多心,遂直言道:“把府里有关淮西的卷宗都拿过来,找的时候避着木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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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阿土重任,既要找齐全部,又要避人耳目,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卷宗递呈。说是不多,但也有十卷,卞如玉和魏婉就在方才吃饭的桌前并排挨坐,一起阅览。
每本卷宗都折了十来道,不太好翻,两人谁顺手就谁执卷,一会是卞如玉,一会是魏婉,有时肩膀挨碰到,对视一眼,然后侧身分开。魏婉靠卞如玉那侧鬓角总有一捋碎发不听话,往下掉,挠得脸养,有一回还到到卷宗上,挡了关键字句。魏婉眼盯着卷宗,手不假思索抬起要勾头发,却抓了个空。
接着,耳根一热,是卞如玉帮她把碎发勾到耳后。
魏婉随即去眺卞如玉,却见他直着脖颈,目不斜视,专注阅览,俊颜和白色锦袍皆染着一层落日的昏黄。
他可能也就是顺手一帮,魏婉安慰自己,转回头,也将注意力重放到卷宗上。卞如玉余光微动,见她没介意,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阅到第七卷时,太阳落山,殿外骤黑,阿土进殿挨个点燃灯烛。
魏婉翻卷抬肘,卞如玉怕她碰倒桌上烛台烫伤,右臂从魏婉背后绕过去,将烛台拿起,举高。魏婉翻完,他再将烛台远远搁置到触不到的桌中央。
烛台刚一落地,卞如玉想起一事,询问魏婉:“灯放得远了还能看清吗?”
是不是太暗了?
“看得清。”魏婉用下巴指周遭一圈宫灯,这明晃晃如昼呢。
卞如玉点头,接着和魏婉一起阅览。十来卷宗,俱如他所言,没有撒谎。
魏婉欲言又止。
卞如玉明白她的意思,亦是他心中所想。
他摁住轮椅扶手,自行掰转轮椅,与魏婉面对面坐着,轻唤:“魏婉。”
她抬头,与他平时,灯烛下,他的神色格外郑重。
“我和你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对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不是一意孤行的人,逆耳的话若真是忠言,也听得进去。司马说的,我虽不大信,但仍会去求证。这十卷卷宗,于百年淮西史中,仅算半张残页,若要知全貌,需要从各方面寻到更多。”卞如玉语气诚恳,见魏婉点头,才继续道,“父皇母后肯定不愿我这个亲生儿子窥晓那段对于母后来说,不堪回首的禁忌。所以我长到十六岁,才偶然得知母后在嫁给父皇前还曾嫁过人。”
魏婉点头,她得知皇后二嫁都震惊不已,何况卞如玉,想必心颠神倒,好久才缓过来。
这十卷卷宗,定也得来不易。
魏婉启唇:“你也不容易。”
卞如玉深吸一口气,有她这句话,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魏婉已经发现一牵卞如玉的手,他情绪就会平定许多,所以又去拉手:“你别生气,我还有句话想问你。”
卞如玉旋即牢牢回捉住,指腹不住摩挲魏婉掌心:“你说。”
“皇后娘娘二嫁的事情,是别人故意告诉你的吗?”
卞如玉摇头:“这事我当时就想过,他们倒没那么多心机。就是几个长舌的朝臣,说闲话时漏了嘴。”
她越摩挲她的手掌越上瘾,想一辈子都这么牵着,情不自禁轻柔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就算遭到阻挠,我也会全力以赴,一定查明真相。只是需要的时日可能长些,不是故意拖延,希望你能谅解。”
“没事,只要找着了以后,也拿给我看看就行。”魏婉对视卞如玉,片刻,补充道:“谢谢。”
卞如玉抬手,泛笑:“不必言谢。”他压低下巴,“你不是说,天下任丈夫肩,这些本来就是我该去弄清楚的,也是我的责任。”卞如玉牵着她的手摇了摇,“我反倒要谢谢你,督促我,提醒我的渎职。”
“明日,我也会进宫向母后打听。”卞如玉重抬头看向魏婉,说是打听,但肯定不会直接问,会以不伤害母后的方式弄到答案。
请相信他。
“我相信你。”卞如玉明明没有说出那四个字,魏婉却做出回应。
卞如玉瞬间眼眶微湿,似嗫嚅似叮咛:“明日回来告诉你。”
他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也伸向魏婉,去抓她的手,魏婉头一回心漏跳,没有拒绝。
执手相看,良久无声。
凝睇间,煌煌丹烛,焰焰飞光,或大或小的光圈映在二人脸上。
*
宫中。
层层铜门,幽幽花影,亦有金桂洒落一地。
皇后的和云宫幽深,每回离开都要走上一刻多钟的路程,穿梭光影。反正禁宫每一处地方皇后都逛腻了,懒得出门,窝在寝殿卧榻上读话本,正看到扣人心弦处,那李生琴娘眼看就要团圆,水嬷嬷忽然跑进来:“娘娘,九殿下来看您来了!”
皇后立马将话本塞进卧榻褥子里,慌忙坐直,须臾,又弯腰,捡旁边筐里针线,手忙脚乱地绣。水嬷嬷见状强调道:“娘娘,是九殿下,不是陛下——”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吐了下舌尖——方才没听清,是玉儿,那便不用藏了,玉儿不会叨叨她看话本。
皇后放下针线,抽出话本继续阅读。卞如玉被推进殿时,皇后刚好看完表明心迹,放下话本,喜笑颜开:“玉儿!”
“儿臣给母后请安。”卞如玉边近前边笑,“什么事让母后这么高兴?”
“你来了,所以为娘高兴呀!”皇后想到什么说什么,双眉弯弯,笑靥如花,她的声音是跳着走的,抓起榻上话本举高:“还有李生和琴娘终于在一起了!”
卞如玉受感染,眯眼笑出一声,不假思索道:“什么李生琴娘——”
陡地止声,想起李生和琴娘是《桃花媒》,就是那日与魏婉、蔺昭同行,看的那出“好”戏。
卞如玉不能在母亲面前显露不悦,于是暗中咬牙。
“就是《桃花煤》呀!”皇后浑然不觉,她很喜欢看《桃花媒》,虽然已经读了十来遍,但每每到李郎和琴娘重逢,还是心潮澎湃,会掉眼泪。皇后扯卞如玉袖子:“你来,我跟你讲。”
卞如玉依母命倾身,皇后摊开书凑近:“我就喜欢看这破镜重圆的。”
她鲜少自称本宫,睁圆眼睛,手指着字,“但我不喜欢看相识,相爱那些,我喜欢从两人重逢开始看。这本子中间,讲到琴娘某日离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笑眯眯,仿佛从不知道这故事,耐心倾听。直到皇后讲到李生服完役,从淮西凯旋,卞如玉才睫毛颤了下,似不经意插话:“那李郎怎么从濠州回来?他之前去濠州做什么?”
“淮西之乱啊,”皇后旋即接口,“你父皇立主平定的,圣威远震。”
皇后晓得,但女子不干政,不愿多议,抿唇眨眼:“我们聊这些打仗带兵做什么。”
“是孩儿的错,不该聊这些。”卞如玉伸臂拿起几上茶壶,倒了盏茶双手奉至皇后面前,“孩儿陪母后唠点别的。”
皇后接过,含笑饮茶,卞如玉则扭头吩咐宫婢:“本王要同母后说体己话,你们先退下。”
“喏。”众婢皆退,唯水嬷嬷仍杵着,卞如玉便扫向水嬷嬷。
水嬷嬷张唇,恍然大悟:哦、哦,殿下是不是要告诉皇后娘娘讲魏姑娘的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吗?
水嬷嬷笑眯眯,小跑着退出殿外,免得殿下害羞。
卞如玉睹见水嬷嬷表情,耳根微红。他刚回过头来,皇后就迎面发问:“玉儿,听说你和府里那位魏姑娘越来越亲近了?”
皇后以袖捂嘴,据水嬷嬷情报,用不了多久,就能用上“老奴好久没见殿下笑得这样开心了”。
卞如玉见状心底叹口气,敛笑:“母后您笑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见他虽然板着脸,但耳根红红,便揪了把卞如玉耳根:“为娘高兴,带来给为娘瞧瞧呀!”
这下卞如玉耳根的薄红蔓延至两颊,半晌,眼睛瞟地面:“孩儿一定早点带来。”
“中秋宴行吗?”皇后追问。
卞如玉旋起嘴角笑了笑:“怕是不行。”
皇后刚想鼓励他几句,卞如玉已伸臂去拿皇后放置一边的话本,抢先一步,悠悠开口:“这《桃花媒》前因后果还没讲清,孩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到底好不好看?”
一句话激到皇后,倏地站起:“当然好看!”
开始滔滔不绝夸《桃花媒》的精彩:“你一定要看,信为娘,没错!”
卞如玉面上淡笑随讲述逐渐转浓,仿佛真听入迷。他攥着书问:“母后这本《桃花媒》能借孩儿几日吗?”
“能啊!你拿回去看!”推荐成功,皇后打心眼高兴。
“多谢母后,孩儿好好读读。”
“还有几本也很好看,我去给你找!你也一道带回去看,保你上瘾!”不待卞如玉开口拒绝,皇后就站起跑远,先从床下掏出一摞藏着的话本,挨个挑选,自言自语:“这本不行,这本可以,不行,不行……”
卞如玉无奈咧嘴,母后和魏婉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思及魏婉,他嘴角再翘高些。
皇后拣出三本,接着去翻抽屉:“咦,那本去哪了呢?”
找半天,记起来藏在花盆底下,伸手就去挪青秞的大花盆,抽出底下垫的话本。
“是这本!”皇后碰书在怀,完全忘记身后花盆还没立稳,卞如玉急得翻掌一挥:“母后让开!”
皇后这才惊觉避让,卞如玉掌风击上花盆,令其回弹,立正。
皇后拍拍胸膛,冲卞如玉不好意思吐舌。卞如玉吁口气,满脸无奈,伸手主动讨要皇后手里的书:“这几本孩儿回去也好好读。”
皇后更高兴了,又开始描绘这几本的故事,卞如玉边听边翻书,随口一问:“母后您觉得这些里面,哪本最好看?”他随便抽出一本:“这本和《桃花媒》比呢?”
“当然是《桃花媒》最好看啊!”皇后再次讲回《桃花媒》,“李生从濠州归来重逢琴娘那一段是最精彩的,谁也不能比!”
“孩儿方才听着,是很感人肺腑,对了,母后去过濠州没有?”
“没有。”皇后答得干脆利落,卞如玉静观其色,并无作假,皇后甚至没有思索犹豫。
卞如玉竖耳观察殿外响动,而后凑近皇后耳边,压低嗓音:“淮西一带母后都没去过吗?”
圩二
卞如玉的气吹到皇后耳朵里, 骤热微痒,皇后不禁伸手挠耳,“没有。你问这做什么?不会又要同为娘聊那些刀啊兵啊的吧?”
皇后背过身去。
“孩儿没打算聊那些。”卞如玉诚诚恳恳, “孩儿只是突然想起最近知道的一些淮西民俗, 异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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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回身:“哦?说来听听。”
“淮西人舞丧不舞喜,逢丧事才吹拉弹唱, 载歌载舞,俗称‘跳丧’。”卞如玉两瓣仰月唇分开,轻哼小调,目光却牢牢锁在皇后脸上,一眨不眨。
皇后听了会,捂嘴一笑:“怎么听着像道观做法事?”
卞如玉似笑非笑,缓缓接话:“丧事本来就是法事。”
皇后点头, 言之有理。
听了一会,皇后兴致不大, 噘嘴道:“这就是你说的趣事?”
“还有别的。”卞如玉笑意未减, 一双眸却比方才更幽深, “淮西人给舞狮点睛, 不用墨水,也不用朱砂。”
“那用什么?”皇后接口就问。
卞如玉眸色凝重,不得不掩下丹凤眼,掩盖情绪:“他们会把一只大公鸡的鸡冠扎破,放三滴血至酒盅内,用毛笔蘸鸡血点睛。”
皇后葱段般的纤白玉指捂鼻:“那多腥啊!”
“是啊——”卞如玉悠长道,“很腥。”
他盯着地面:“淮西人还喜欢跳五虾闹鲇。”
“虾什么鲇?那又是什么?”
卞如玉哼起歌, 这回是有词的,皇后笑道:“玉儿, 你唱的是淮西方言吗?为娘不懂,唱的什么?讲讲。”
卞如玉却继续哼。
皇后觉得好玩,也跟着唱起来,但到底不会淮西话,学了个四不像,怎么听都有京师口音。
卞如玉唱完,慢道:“这便是五虾闹鲇,有时候是人舞,有时是皮影,看五虾闹鲇的戏时,淮西人喜欢配上酥糖和高炉饼这类零嘴……”他哽了下,凝视皇后,讲不下去。
皇后却一派轻松:“听起来不错!”
是呀,不错。
卞如玉在心中默念,道乐丧舞,五虾闹鲇,云梦皮影,郧阳高炉饼,广济酥糖,皆是荆湖风俗,没有错的。
它们全都来自母后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
淮西人崇拜昴日星官,怎会折损鸡冠?只有荆湖人才会鸡冠放血,鸡血点睛。
淮西风俗是颍州的火把、九华的庙会、大班会、花鼓灯……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母后竟不知荆湖风俗,甚至连荆湖话也蹩脚,跟着学仍完全是京师口音。
他可以骗自己,母后在京师待久了,不会讲荆湖话了,可母后说她听
LJ
不懂啊!
更何况,乡音无改,没法自欺欺人。
卞如玉许多笃定信任,顷刻间摧枯拉朽,轰塌一地,他心一抽一抽地疼,抬手抚上胸口,唇泛苦笑,竟然得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
可小时候,母后亲口告诉他,她是荆湖人!
卞如玉一直以为自己流淌着一半荆湖血液,平时在外面遇着荆湖美食,荆湖乡亲都颇有好感。
他只能说服自己,母后是真的失忆了。
“母后,”卞如玉轻唤,唇角竟然挂着一抹笑,“您以前放去孩儿府里的东西,还要吗?”
皇后微楞。
卞如玉目不转睛:“不要孩儿就丢了?眼下库里快放不下了。”
皇后努力回忆,这才记起送过一批首饰和披帛。
皇后唏嘘:“扔了可惜,可款式却都过时了。”
“有些戒指还能戴得出手。”卞如玉悠悠道。
皇后微微仰面,回忆:“好像没什么好戒指。”她真诚看向卞如玉:“如果有我肯定能想起来。”
卞如玉心尖一扯,连昴星戒指都不记得,不要了,她是真忘了一切。
卞如玉垂首,对母后来讲,也许只有这样才幸福。
“玉儿,怎么了?”皇后关切。
卞如玉抬头:“没什么。”
皇后摇了下儿子的胳膊:“怎么觉着你刚才闷闷不乐?”
少倾,卞如玉泛笑:“瞒不过母后眼睛。孩儿想着回去看《桃花媒》,一时走了神。”
“我这老婆子自然比不上《桃花媒》有意思。”皇后推他肩膀,“你快回去看吧!”
“儿臣惶恐,区区一本话本怎能和母后相提并论!”卞如玉伸手挽住皇后胳膊,“孩儿还想多陪陪母后。”
皇后捏捏他的脸,轻道:“你陪为娘还不够多啊?看完了来还本子,一样陪我,到时候我俩还能讨论讨论《桃花媒》。”
知音难觅,皇后十分期待,主动宣阿土,命他推卞如玉回府,又道:“你父皇那不用去请安了,就说我说的,他不敢怪罪。”
卞如玉笑吟吟多谢母后,待出了和云宫,笑却渐渐淡下去。巍巍黄瓦,腾龙绕柱,没一会迎面撞见黄太医。
天下第一圣手面上一怔,拂袖屈膝:“微臣参见九殿下。”
“免礼,平身。”卞如玉没心情叙旧,回礼后让阿土继续往前推。黄太医原本要往相反方向去,却折返追逐,成卞如玉同路:“微臣正好顺路,有件事想和殿下商量。”
轮椅左转,黄太医也跟着转大圈,稍微慢半步,不超过卞如玉,追在后面:“那事,臣琢磨出思路和法子了,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他和卞如玉心照不宣,从来以“那事”指代腿疾。之前卞如玉极专注此事,黄太医以为会得到热切回应,然而卞如玉却神色平淡,甚至没有抬手命阿土停下轮椅,只缥缈“嗯”了一声。
黄太医愕然,脚步逐渐慢下,目送卞如玉的背影越拉越远。
离宫的马车上,卞如玉脸色彻底阴沉。
回府后及近寝殿,却又突然害怕起来,怕魏婉出来迎接,问他结果如何。
煌煌宫灯照周遭如昼,卞如玉却总觉有许多影子,又觉魏婉随时随地都会从某个暗处跳出来。虽然她未现身,卞如玉还是侧身背对偏殿,任由阿土推着轮椅,在即将进入寝殿的那一霎,轮椅压到了什么东西,倏地一刹。
“殿下恕罪。”阿土立马躬身请罪,卞如玉却没有回应。阿土以为他听见了,弯腰查看,蹙眉道:“今日谁负责打扫的?怎么这石子都没清干净?”
很快,周遭认错声连成一片,卞如玉耳朵里这才听见了些,神色怔楞启唇:“没事。”
声音有些发紧,依旧心神不宁。
进入殿内,轮椅推至桌边,阿土倒了盏茶,先试过,才奉呈给卞如玉。
卞如玉浅呷一口既放下,幽幽问道:“魏姑娘在做什么?”
阿土朝日常打探魏婉的寝殿侍从挑下巴,那人很快去来回报,魏姑娘正如常洗漱,准备就寝了。
半晌,卞如玉轻吁:“那本王也洗漱吧。”
旋即有侍从上前服侍,卞如玉梳洗一番,青丝散开,命众人退下后,自己到帐中宽衣。
良久,寂静中,黑衣男子魅影般跃下,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数叠黄纸,翻掌奉呈:“殿下,您要的东西。”
阿火心里隐隐得意,殿下给予七日期限,他只用一日就收集齐了。
良久,卞如玉并没有夸奖阿火,沉声道:“放桌上,退下。”
“喏。”阿火将泛黄的纸页放置桌上,脚尖一点,跳到梁上,隐却身形。
半晌,卞如玉却低低下令:“出去。”
听不见动静,但阿火已经退出了寝殿。
殿内真真正正只余下卞如玉一人,他才挑开帘幔,自行坐上轮椅。轮椅离桌不远,又一寸寸,艰难挪到桌边。
他仅着里衣,披散着一头青丝,静静凝视桌上黄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纸,缓缓抬手,拾起最上一张,里衣袖子旋即滑落,露出白皙手腕和婉上凸起的骨节青筋。
卞如玉勾起唇角,无声苦笑,原来只需一日,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却一直没去做。
总告诉自己,很难,会有阻力,没必要。
长发挡住了字句,卞如玉将青丝捋后,静下心来看,该来的总会来,终于直面内心的怯弱和逃避。
阿火收集来的多是皇室金匮,“淮西兵变”在里面是盖棺定论的事,绘述与之前掌握的卷宗大差不差。
若说真有什么新的,就是淮西一役前后逾六年,虽“全歼淮西叛军”,但官军竟也折损了三十万之多。
史馆自兼修、修撰到起居郎,无不歌颂圣人威德,平乱定天下,复太平,煌耀宇内。唯有一名唤汪荣的右史,在某页页脚,墨笔标注了两行小字,卞如玉需要眯眼,才能费力读清:淮西万里焚烧,人烟断绝,城郭府宅,十不存一,空宅时闻狼嚎。天下亦因此役乏军储,鲜人力。京师东至荆、淮,西抵关外,皆千里萧条,万户转千户。
卞如玉定定盯着字,一言不发,良久,猛地掷下黄纸,袖风竟灭数盏宫灯,只剩桌上那一根蜡烛,火苗还在跳跃。
殿内顷刻黑暗,只有桌面还有孤独一圈光亮。卞如玉并没有去点灯,低头继续浏览,青丝皆垂在桌上,还有数捋插.进里衣。阿火是有能耐的,竟觅得一张当时淮西军宣单和一张战报,夹在众金匮中交上来。
卞如玉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司马立清给阿火的。
宣单泛黄染血,上面写着这样一首歌谣:
流不尽淮西男儿血
道不尽淮西女儿泪
锦绣香国堪恋
宁死不降
淮西人
古老铿锵的歌谣,穿透幽远的时空,缓缓吟唱进卞如玉耳中。他放下宣单再看战报,无非西讨帝京又失利了,家家户户挂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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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喋喋细数圣人十大罪状,用朱砂标红,犹如血书,但游在云却维护了母后,说她“迫不得已”。
一切归咎圣人。
卞如玉轻放战报,胳膊垂落,沉得再也抬不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无论淮西人还是京师人,躺在那千里黄土上的都是枯骨,饰回增美的《桃花媒》里李郎能回家,戏外却有多人春闺梦里人再不回还。
“父皇母后多年养育,他们是怎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
昨日言之凿凿,如黄钟大吕在卞如玉脑中撞响,他颓然垂首,沉下心去想:清贫入世,念民疾苦,戒贵侈、禁奢靡,这些事可有一样父皇母后曾规劝过?呵斥过?
没有的。
如果有,就不会养出奢费荒诞的丽阳,也不会养出从前那个乖张的卞如玉。
父皇其实不是他想象的那个父皇,母后也不如母后。
卞如玉紧紧攥着轮椅,指掐进扶手木里,孝义挣扎,他没法苛责自己的父母,却又觉罪孽深重,不仁不义,愧对天下苍生。
他的出生其实就是个错误。
一行清泪自卞如玉左侧眼角滑落。
蜡烛燃至于最后,灯芯在烛泪里挣扎,火苗左倒右摆了两下,彻底熄灭。
殿内再无半点光亮。
暗无天日。
卞如玉想点灯却没任何力气,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将他死死摁在轮椅上,瘫靠着,不能动弹。
这无形手还拽着他一块往黑暗里沉,越陷越深,寂静幽黑。
嘎吱——
殿门被人推开,卞如玉缓缓睁眼,朦胧中,一道清雅月光穿过门缝,投照进来。魏婉一袭青衫,端着一盏烛台,徐徐朝他走近。她手里的烛台竟比月光还亮,映得她脸格外的白,身影周遭都散发一圈茸光,神女一般。
他不由自主朝她倾身,惊觉自己能动了,愈发笃定她就是神女。魏婉却蹙了下眉,没想到殿内这么黑。
她转半个身子要去旁边点灯,卞如玉却以为她要离去,倾身伸臂去抓魏婉,完全忘记距离。
太急太慌,卞如玉从轮椅跌下,搀倒在地,魏婉见状折返来扶,刚伸出右手,卞如玉就猛地抓住。
扣得太紧,魏婉有些疼,楞了楞,卞如玉却以为她不悦,戚戚松手,改扯住她的袖角,颤声道:“别离开我——”
魏婉更楞了,举高烛灯打量卞如玉,他披头散发遮掩了大半面颊,里衣敞漏大半胸口,白肤薄红,一双露出的丹凤眼亦泛着红丝,水光溢动。
他坐在地上,仰望着她,眼巴巴就像濒死的人抓紧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低低恳求:“婉婉,别离开我。”
魏婉右手扣上卞如玉胳膊,要将他扶回轮椅,卞如玉却一动不动,依旧死死拽着魏婉袖角,等她答案。
魏婉微有些疑惑和怔忪,右腕微晃,烛灯再往周遭照些,瞥见扶手上的划痕,隐隐有些懂了。她目光重落回卞如玉身上,上下打量,卞如玉眼珠始终追随魏婉视线,及至胸口,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没注意,衣衫薄露,是不是又遭魏婉嫌弃了?
他平时都会留意的,但此刻实在无心,谈论这些。如玉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捂住领口,另一只手仍攥着魏婉袖子不松不放。
圩三
“起来说话吧。”魏婉叹道, “我不离开你。”
至少三年内不会离开。
卞如玉这才任魏婉搀扶起身,两指却仍捏着她的袖角。
魏婉将他扶上轮椅后,旋即瞧见桌上旧卷, 卞如玉脸色苍白, 神魂未定,却仍同她讲实话, 交待:“司马说的……应该是真的。”
魏婉疑惑彻底解开,心中又叹了口气。
可她是淮西人。
她侧着脑袋没看卞如玉,说起这趟来的目的:“那回在库房里看见的公鸡戒指,真的是往日时兴的十二生肖套戒吗?”
“不是的,那是淮西游氏的图腾昴日星君。”卞如玉像重回主人怀抱的小狗,怕被遗弃,句句讲真话, “游氏族喜欢在宗祠族堂,剑鞘马鞍, 乃至前胸后背上刺绘星君, 但昴日星官扳指只有一族之长有资格佩戴。库房里的那只, 应该是母后从淮西带回来的游在云遗物。”
魏婉抿唇不动, 眼睛一眨不眨。
她自己不察,卞如玉却发现她眉头锁得厉害,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哪一样淮西旧事又惹她生气了?
“那枚扳指还在吗?”魏婉问道。
“在,在,”卞如玉倾身,“我拿给你。”
他差点又从轮椅上跌下去,魏婉扶住, 见他所向是矮柜方向,便问:“在柜子里?”
“第三格。”
魏婉转身要去拿, 卞如玉却倏地抓住她胳膊。魏婉低头,看向卞如玉的手,卞如玉也看了一眼,知道该放手却舍不得放,垂下眼帘道:“等等。”
他的里衣里竟也有袖袋,摸出一枚袖珍钥匙交到魏婉掌中,而后屈起她的五指。魏婉再与卞如玉对视一眼,去到矮柜拉开第三层抽屉,里面竟还有一层锁,魏婉用钥匙打开,屉里扳指、书信、印章……七七八八,许多东西。
魏婉正准备回头问,就听卞如玉解释:“只有扳指同淮西有关。”
得,不用问了,魏婉取出昴星扳指重锁好,径直返回。
她三指拈着扳指打量,还拿去烛台下照:“你确定这枚扳指是游在云的?”
卞如玉又重新认真想了想,肯定道:“是。”
“他们每任家主都是这种金扳指吗?”
“材质倒不一定,史载金银玉石皆有。”
魏婉没再做声,反而放下扳指,去拣桌上补齐的宗卷看,卞如玉不仅不遮掩,反而殷勤帮翻。魏婉看了一会,该问的话宗卷上都有,游在云是最后一任家主,他无儿无女,没有继任。
卞如玉随她又阅览了一遍,思忖的事却与魏婉不同:游在云若真宠妾灭妻,那为何母后无出,他便也无出呢?
魏婉眉头深锁,游在云的弟弟游水流倒是有三儿两女,但九族伏诛。游水流和他的妻儿尸首都从淮西运回京师,沿路示众,千万人眼皮子底下确认过,不大可能李代桃僵。
魏婉重新拾起扳指,兀地盯住卞如玉:“这扳指会不会是仿造的?”
四目相对,卞如脑袋不动,只眼珠随魏婉眼珠转动。半晌,她眼皮终抑制不住眨了一下。
卞如玉喉头滑动:“婉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有什么事在瞒他?
魏婉心里其实乱糟糟,她想不通:若说蔺获诛灭游氏,将某一任家主的旧扳指带回给儿子?那顶多就是个玩物啊,要真有淮西旧部,不可能因为一枚扳指就服从蔺昭这个仇人。
且她自己的身份,也是淮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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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事没想清楚前,魏婉不打算告诉卞如玉:“没啊,我就是对家乡的一些旧事好奇。”
这么一说,卞如玉不敢再吭声了。他目光在魏婉脸上流连,心头默念:婉婉。
半晌,他如实回答:“你说的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淮西人私下仿造昴星扳指是叛族的大罪,何况战乱平定后,由上至下皆对游氏讳莫如深,谁没事找事去造这个?给自己惹麻烦。”
魏婉沉默须臾,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接着便将昴星扳指塞回卞如玉掌中,卞如玉旋即将她手扣留——但晓得她只允许自己勾两根指头,所以他只用小指勾住魏婉小指,拇指与她拇指相抵。
魏婉垂眼去瞅,这么勾着她还好,但卞如玉却明显别手,会扭得不舒服吧?
卞如玉直到此时,才稍微泛起了笑意,很舒服,能和她这样扣手,他心里宁静许多。
卞如玉凝视魏婉的双眸中渐渐漾起温柔,却和从前演的张扬浓烈不同,暖和又深沉。
*
相府。
公孙明方从外面回来,穿越庭院回房,却见蔺昭坐在石桌边,一只胳膊搁在桌上。
公孙施礼,继续前行,蔺昭却淡淡喊住:“公孙。”
公孙眸中一瞬错愕:主公竟是在等自己?
但下一刹他就淡定坦然,眸子重黑如死水——该来的总会来。
他在蔺昭对面坐下。
蔺昭笑问:“最近都在做什么?”
公孙回禀:“西营。下个月能转东营。”
京畿两大营过不了多久就能准备好,只待一声令下,蔺昭是知情的,颔首道:“辛苦了,但不可太频繁,免得惹眼。”
公孙不急不慢:“主公且请放心,属下六、七日才去一回,皆是夜间,首尾干净,都确认过。”
蔺昭故作惊讶:“那你白日——”
公孙不动声色,主公不就是想问这么:“我想找魏婉还钱,但不知道她哪天出府,只能去撞大运。”
答案出乎蔺昭意料,他怔了怔,没想到魏婉两字,比公孙叛主还起波澜。蔺昭面上不自觉浮起笑意:“还钱?”
公孙便将那日客栈借钱的事告知蔺昭。
蔺昭笑道:“下回我见着婉婉,帮你还了。”
桌下,公孙缓缓掏出钱袋,却见蔺昭始终未摊掌,没有要他钱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孙攥着钱袋,收回袖中。其实他前些日子撞见了魏婉,但她那时和司马立清、卞如玉在一起,那几人竟汇在一间道观里。
他不方便还,也没有凑近道观,以免暴露行踪。
公孙肚里默默烂着这件事,嘴上淡道:“多谢主公。”
蔺昭打量他的眼眸,勾了勾唇角:“不必客气。”
*
八月十三,风雨大作,树晃叶摇。
楚王府寝殿的大门紧闭,虽然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但湿寒却自地面浸起,十分阴冷。卧榻上用狐皮垫底,上头还额外铺了两层绒毯,卞如玉赤.裸上身趴在卧榻上,任由黄太医施针。
卞如玉瘫的明明是下肢,黄太医却两根金针皆扎在上身,眼瞅着卞如玉,手往后绕,摊掌道:“要根最长的。”
魏婉旋即将最长一根金针炙热,递给黄太医。
她今天打下手——不是她主动要求,而是黄太医需要一个下手,卞如玉又不允第三人看他身体,连阿土都不行,只肯魏婉帮忙。
黄太医接过针,缓缓捻入第二三胸椎外开六寸的金枝穴,同时道:“可能会有些痛,殿下且忍着。”
卞如玉神色不变,并道:“还好。”
黄太医忍不住瞥了魏婉一眼,才继续给卞如玉点刺放血,手劲逐级加重。卞如玉似乎真还好,一不蹙眉,二不叩齿,连轻微地抽搐都没有。直到黄太医取下后背金针,让他翻过来扎正面,对上魏婉目光,卞如玉才陡然通红——不仅仅是脸,连脖子和前胸都红了一片。
魏婉别首。
卞如玉也偏头。
黄太医心道:现在真是落针可闻。
但他舍不得金针掉下去,于是另起话题,缓解尴尬:“这回施完针,殿下的趾兴许有那么一两根能抬一抬了。”黄太医摊掌:“最短的一根。”
魏婉递呈,黄太医继续扎,觉着殿内的气氛还是有些僵,只好又道:“但眼下这天气阴冷潮湿,对腿脚极为不利。依臣之见,未免影响疗效,殿下这几日最好把地龙生起来。”
卞如玉眼睛盯着自己手背,不敢往别处看:“哪有八月份就生地龙的。”
怕魏婉责他奢费。
黄太医暗道你往年不都一变天就生么?管它春夏秋冬。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心里高哦一声:“八月生地龙的确有点过,是臣自个想法糜费,要不……殿下这些天暂时换到水云阁?”
卞如玉不置可否。
殿内重陷入安静。
黄太医抿唇,施针还要好久,再找什么话聊呢?
他想了又想,再要第五根时,不仅只摊掌,还转了半个身子,同魏婉道:“要是殿下能重新站起来就好了。魏姑娘您不知道,殿下五岁能跑马,骑术精湛,七岁马上能挽雕弓,百步之外取敌人首级。”
魏婉垂首,更沉默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太医转回身,又被卞如玉狠狠瞪了一眼。
卞如玉手抓着榻沿解释:“黄太医说的取人首级,其实是马场扎的草人。”自保时多有出手,他不能说自己没杀过人,只能道:“我没打过仗。”
最后这五字一下撞进魏婉心里。
这几天她认真想了又想,虽然自己是淮西人,但无论淮西或者京师,都是一样的人命,不打仗的人才是好人。平头老百姓就求个安安稳稳,天下太平。
她没说话,依旧缄言。
卞如玉晲黄太医,让他也帮着解释,黄太医却会错意,以为是要另起话题,挤笑道:“这雨一打,桂花估计都要落光了。”
卞如玉:?
黄太医:“可惜了,就十五前后桂花香。”他瞧卞如玉合成一线的唇,接话呀!
卞如玉没有回应,黄太医只好硬着头皮再道:“今年中秋宴应该也有桂花糕吧,殿下?
“微臣可盼着去吃呢!”
“哦,对了,微臣今年应该不会和老杜坐同一桌了。他和户部的周大人今年结了儿女亲家,估计要坐到一块去。”
“太医大人说的中秋宴,是宫宴吗?”出声的不是卞如玉,反倒是魏婉。
黄太医先楞,继而点头:有第二人出声,总是好的。
“不是家宴吗?”魏婉追问。
“中秋的宫宴说是家宴,但其实除了皇子皇孙,近支王公,也会宴请众大臣。大家一起庆贺中秋。”卞如玉终于再发声,为魏婉解惑释疑。
魏婉听完,朝卞如玉点了点头。
卞如玉心头一跳:她要去吗?
她改变主意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谁?
圩四
他的呼吸又变短促了, 很想问一问,话到嘴边却咽回去,怕答案是刀子。于是只留一双眼一转不转盯紧魏婉, 仿佛单单这么看, 就能得到最纯粹的,他想要的答案。
“殿下, 留针时最好闭目养神,疗效才最佳。”黄太医只是说句实在话。
卞如玉喉头滑动,阖上双目。
接下来一个时辰,殿内都静悄悄的,无人开口,因此只要谁呼吸重点,快些, 都格外分明。
卞如玉不得不调整呼吸,掩藏、克制。
可仍忍不住时不时想一下, 希望她去宫宴, 又怕她去是为了别人, 那样还不如不去。
这么一想, 心里就生了股驱散不了的焦躁,从前那些演戏的天份和耐心已经失去,十分煎熬。
等黄太医离开,魏婉重关上殿门时,卞如玉额头已经起了层薄薄的热汗。
魏婉回身面对卞如玉,看他一眼,垂眸唤道:“殿下。”
半晌, 只闻二人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当魏婉再次分启双唇,准备出声时, 卞如玉突然赶在她前面开口:“不要再称呼我‘殿下’了。”
他的声音低沉且带着几分颤动,魏婉楞了下,忽然有些不自在。她尴尬笑道:“可……总‘你’、‘你’的直呼,也不好吧?”
卞如玉嚅唇,其实有很多称呼可以喊的,但怕她不愿意,怕她觉得冒犯,他漾起嘴角,挤笑道:“你可以直接喊我卞如玉。”
魏婉的嘴巴动了动。
直勾勾盯着她的卞如玉旋即读口型:如玉。
他心瞬间漏跳一拍,人也定住。
虽然魏婉自始至终没发声,卞如玉并未听见,但已足够。魏婉已经重阖上唇,卞如玉却仍止不住双唇轻颤,之前的焦虑顿时少了一大半。
魏婉开口:“你之前……说让我和你一起去宫宴,我现在还能去吗?”
卞如玉仰头,目不转睛凝视魏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了吗?”
重点是心甘情愿,且是为了他才去。
他坐她站,魏婉压低下巴俯瞰——她明白卞如玉的意思,很可惜,不是。她的目的是去见昴星戒指的主人蔺昭,彻底查明真相。
魏婉内心涌起浓烈内疚,但还是点了点头,骗他:“我答应了不离开你的。”
卞如玉的眼睛突然变得比烛火还亮,一扫焦躁,心在胸腔里欢呼雀跃,甚至忍不住想要蹦出来。如果说之前还有数分酸涩和怀疑,现在就是十足十信魏婉,因为她都说了不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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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手比心蹦得还快,伸出来牵住魏婉,还是只两根指勾。
魏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这样牵手,别扭得很。算了,由着他吧,毕竟还在利用他。
卞如玉嘴角越翘越高,甚至连颧骨都高高凸起。魏婉一面和笑望卞如玉作为回应,一面在心里宽慰自己:没必要太愧疚,他如今对她的真情实感,也许当中有一半都来自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活着的人永远比不上死了的。
她这么想着,渐渐坦然淡定,但同时心里生出一丝古怪感,还很不开心。
她好像明白是什么,立刻停止深究,且不由自主眨眼,下意识要将它驱散。
*
八月十五,中秋夜。
这是魏婉头回进宫,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不对,恢弘蔚然还是有几分超出她的想象。
但经历了楚王府,还见过了丽阳的阵仗,她不再是那种眼睛忙不过来的人,不会再一惊一乍。
魏婉只沿路不动声色观察,很快发现禁宫和楚王府奢费之外,最大的区别——王府的仆婢们是活的,阿土、小金、阿火,各有各的个性;禁宫里的内侍宫人却是死的,虽然有嘴巴,但全似哑巴,魂也轻,从身边擦身没有脚步声,人人僵着一张脸,麻木温顺。
魏婉打心底不想被影响,却不受控地也觉一块大石头压胸口,窒息难耐。
她不由自主昂起脖子呼吸,周遭殿阁嵯峨,巍巍煌煌,是何人才能住在这里御宇?
当今圣人皇后不配。
“怎么了?”卞如玉出声关切。
魏婉斜眺卞如玉,忘了这儿有个敢在禁宫里随意开口的。
“没什么。”魏婉淡淡回应。
第一次进宫的人没有不怕的,卞如玉以为她也是,伸臂往下,去捉她的手,还是两指牵住。
事不过三,魏婉实在忍不了,将他别着的手腕转半圈正过来,五指插.入卞如玉指缝,纠正道:“手要这样牵。”
卞如玉先怔了怔,继而垂低脑袋,含笑重复:“嗯,手要这样牵。”
阿土在后面瞧着,眉头忍不住跳了下,这样牵手……他推轮椅的快慢就突然变难了。
阿土不得不从平视前方,变成改盯魏婉步伐,路上轮子不慎压了自己两回脚,连魏婉也注意到。
魏婉抽手,卞如玉本能抓紧,她看他一眼,他乖乖松开五指。
魏婉收臂。
少倾,她解释:“快到了,被看见不好。”
卞如玉是不怕的,但还是配合着应了声好,而后抬眼眺向前方御苑。
奇石嶙峋,圃有肥菁,到春日更是万花锦绣。苑内隐约传来的清雅乐声,打破禁宫的寂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里是举办中秋宴的地方。
出乎魏婉预料,圣人和皇后竟到得最皂,她随卞如玉踏入御苑,第一眼就眺见最远处,上首高高坐定的圣人,只见明黄,五官看不清楚。
圣人右侧有一案一椅,几乎与龙椅挨着。一女子身段窈窕,托腮撑于案上同圣人说话,时不时歪头,姿势神态分明是位少女,魏婉定定看了会她身上的凤袍,才敢确定真是一国之母,卞如玉的母亲。
圣人左右,再无别的女眷。
依赖之前恶补的卷宗,魏婉知晓圣人立了继后以后,旋即遣散后宫,最近二十年,禁宫都只有皇后一个女主人。
但圣人从前那些女人,还是给他生了许多孩子。
且不提没活到成人的,只说今日在场,已经来了的,太子乃前皇后嫡出,丽阳公主是从前圣人府里最宠信的一位王姓侧妃生出,这两位在圣人还未登大宝前就呱呱坠地。
等圣人登基,又陆续有了傻子惠王、卞如玉,哦,对了,还有一位仍遭圈禁来不了的吴王,是前玉嫔娘娘所出。
魏婉听见低低一声“随我来”,而后便见阿土推着卞如玉上前,她连忙恭谨跟上,脚步与阿土保持一致,但身形落后他一张轮椅的距离。
轮椅定住,卞如玉躬身:“儿臣参见父皇母后,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阿土则双膝跪地,魏婉见状,效仿阿土,匍匐跪拜。
圣人只晲了一眼卞如玉,完全没瞟儿子身后的侍卫婢女,淡道:“平身。”
卞如玉直起上身,阿土跟着站起,魏婉便也手撑地面站起来。
“平身、平身!”皇后笑着也说,视线却与圣人不同,在魏婉脸上来回扫,打量完直接用手肘拐了下圣人,让他也看。
圣人却仍不看。
卞如玉也不多待,朝上首再次施礼后调头找座——很好辨认,左侧唯一没有椅子,案几也比别人高些的席位就是他的。
魏婉跟着卞如玉走,又可以继续打量,卞如玉席位左右,已经坐定了早到的太子、丽阳。丽阳今日竟着女装,一条石榴红裙,头簪的金步摇与身后金桂同色。
许是圣人在场的缘故,她并未给卞如玉脸色看,反而微笑颔首,同卞如玉无声打招呼,连看向魏婉的目光也十分和煦,仿佛忘记之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
“九弟。”太子端着酒杯起来,快步朝卞如玉走近,举止瞩目,周遭都是暗窥太子的,他却浑不在意:“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承蒙皇兄关照,还好。”
太子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自卞如玉去了工部,一直没时间去探望,很担心事务繁杂,拖累九弟身体。
太子不禁追问:“平时当值都还吃得消吧?”
他问的声音清清朗朗,并不打算避人,却把太子随侍玉阙听急了——陛下还未关心九殿下,太子就抢着关心,待会陛下肯定会暗暗怪太子出风头。
“还吃得消。”卞如玉挑起眼皮笑看太子,不能言只能意会,不晓得眼神太子哥哥读不读得懂他的眼神——不要再追问了。
太子陪着卞如玉走了一段路,刚好一道回到席间,阿土将轮椅径直推到案后,和魏婉分立卞如玉两侧。魏婉趁这机会,得以偷扫之前看不到的下首——竟大半空座?!
长公主和驸马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长公主明明之前都在偷瞟魏婉,但一对上她的目光就即刻偏头避开。
魏婉蹙眉,没瞧见蔺昭,也没瞧见那位和长公主偷会的顾大将军,文武百官都没来吗?
但她站的地方刚好有一小搓席位看不到,也有可能看漏。魏婉侧身绕至案前,借着帮卞如玉倒茶水,余光窥看之前的看不见的地方。
卞如玉见她从后面绕到眼前,不由自主睁大丹凤眼,脑袋跟随魏婉脑袋从左转右,又从右晃左,直直盯着,双唇渐渐分张。
上首皇后瞧见,禁不住挽上圣人胳膊,小声道:“裕哥,你瞧玉儿现在的样子,像不像我宫里从前养的那只狸奴?”
圣人看都未看,便愠道:“胡闹,怎能把玉儿比猫。”
“就是呀!从前那只狸奴,每回瞧见我的孔雀伟羽,就跟着羽毛左右转头,现在魏姑娘就是伟羽戏猫。”
圣人这才首次晲向魏婉,低低斥责:“不要瞎说。”
皇后才不听圣人的,笑眯眯续道:“玉儿可真喜欢魏姑娘。”
“朕看未必。”圣人私下已经调查过魏婉的身世,流民、家奴……活脱脱一根野草,韧得狠。
玉儿从小生活在花团锦簇里,没见过野草,自然会觉着特别,会被吸引,但圣人以为这并不是喜欢。
“朕——”圣人刚开口,忽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左臂到腿一顺发麻。老毛病了,最近犯得频繁,一次比一次重,圣人隐约有些预感,却不愿皇后知晓:“朕说啊,你少说一点不着边际的话吧——”
为了不被皇后察觉,圣人浮起笑意。
魏婉环视一圈后刚好和皇后、圣人的目光对上,皇后立马同她挥手,圣人也在笑,但魏婉没法和这两人演笑嘻嘻,垂首埋头,看似怯惧恭顺,实则藏住面目。
茶也倒完了,魏婉退到卞如玉身后。
过了会,圣人和皇后已经没留意这边了,魏婉才轻声问卞如玉:“怎么那么多空位?黄太医也没来?”
卞如玉闻言,心倏一沉,继而又坚定的想:婉婉既然说了来这里是为了不离开他,那必不是为了别人。他信婉婉。
卞如玉便踏踏实实回答:“百官要过了晌午才能进来。”他扫向滴漏:“快了。”
魏婉哦了两声,卞如玉又问:“婉婉,你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刚才光顾着跟他倒。
“不渴,谢谢。”
卞如玉嚅了嚅唇,又道:“待会有白玉团子,虽然外面点缀了桂花,但里面应该是豆沙馅的。”
话音刚落,晌午便至,参加中秋宴的官员便依等级,自苑门处依次入内。魏婉一眨不眨,一眼便瞅见蔺昭。
众目睽睽,她知道不能盯着看,迅速垂下眼皮,收回目光。
蔺昭虽时刻面朝圣人,但余光在进门那一刻就不露痕迹朝左侧瞟去,对上魏婉目光,脸上的笑意旋即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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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禁不住抬手抚了下怀中口袋,首先想的是今日带的钱够还她了。接着便扫见魏婉前面的卞如玉,蔺昭仿佛这时才记起佳人身边还有位形影不离的楚王,忆起那日街上的点滴,刚才的好心情瞬时消散。
圩五
圣人在上, 蔺昭先收起儿女情长,恭敬参拜。
回到座位上,充沛的思念却又令他不自觉往左上首瞟, 卞如玉的轮椅挡住大半魏婉, 她的脑袋还垂得低,几乎什么也瞧不着。
蔺昭缓缓吸了口气。
落了场雨后, 桂花已经不怎么香了,秋风拂面,心尖微凉。
服侍蔺昭的内侍见他久不动作,不由伏低,小声笑问:“相爷想喝点什么?”
蔺昭回以一笑,眼睛这才有心思扫过桌面,六壶迥异美酒, 相中的自然是葡萄酿,但浓烈了, 今日圣人还在, 不可能喝这个。
“太清浆吧。”蔺昭淡淡回答, 想起以前魏婉帮他选酒, 都能堪破他的心思,又想,他进来第一眼她就看了他。
她不看卞如玉,她看的是他。
她的目光一定等待了很久,和他一样,在来之前已经辗转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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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昭心情迅速好了许多,几近平复, 带笑接过内侍倒的太清浆,启唇轻呷, 余光却又往左上首飘,冷不丁睹见卞如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竟也抚上太清浆,魏婉立马拍了下卞如玉的胳膊。
卞如玉回头,两人嘴唇张合,不知在说什么。
接着,魏婉给卞如玉倒了盏清茶。
蔺昭促眸,再看仔细点,那茶似乎不是新倒,而是续上,她之前就给他倒过一盏。
她也会帮别人选喝什么,也会担心别人喝醉。
好心情真就像某些天气,说变坏就变坏。
舞姬们鱼贯而入,旁边的伶人们亦奏起雅乐,恰好是蔺昭促成卞魏二人初见,命魏婉奏的那首徽调《太平乐》。
蔺昭双唇抿成一条线,酒杯捻在手上,不喝也不放。
“徽调就是欢乐。”蔺昭右手边响起一句低沉的感叹。闻言,他勾了勾唇,是,欢乐,好欢乐,所以卞如玉最喜欢徽调。
他为什么要想起这些?
“相爷?”他听见低沉的男声试探着又问,才反应过来,是右侧的金吾卫大将军沈顾行在找他攀谈。
蔺昭自责,人情世故上,自己从不会反应这么木讷。他提起精神,侧首同沈顾行笑道:“是啊,今日还是慢板,要换走马流水,怕是会情不自禁跟着舞足。”
心里却冷冷地想,自己也教魏婉仿过沈顾行的画,但不多,因为卞如玉喜欢水墨,不好沈顾行的青绿。
他为什么又要想这些?
沈顾行混不知情,笑出声:“相爷好风趣!”
他见蔺昭手上端着酒,便也自斟一杯,同蔺昭隔空碰杯:“来。”
蔺昭双手捏着,虚虚一碰,仰头饮尽。
沈顾行也饮,借着袖子遮挡,目光偷偷跃过蔺昭,窥向远处的长公主。没办法,只有这个方向看得到,他只能时不时同蔺昭攀谈。
各怀各的心思,宫人们再次涌入,这次不是歌舞,而是奉上各色刚出笼的桂花点心,每一盘都不一样。自宫人进门蔺昭便开始不露声色细瞧,不是每一盘都有白玉团。
原本汇成一线的宫人分开两条,端着白玉团的尽往蔺昭所在的右侧来,这样一来魏婉就吃不到了,一股焦急忽然堵到蔺昭嗓子眼,正思忖怎么解决,就听卞如玉大声囔囔,盖过歌乐:“唉,端白玉团子那几个,都到这边来!”
一共七位宫人,迅速汇集在卞如玉桌前,排成一排。
卞如玉的声音小下去,也许只有他的身边人才能听到。蔺昭这边只闻歌舞,只能冷冷看着卞如玉嘴唇张合,然后五位宫人端盘离去,另外两盘留在卞如玉桌上。
那两盘一定是豆沙馅的,蔺昭苦笑。
果然,卞如玉的脖子几乎完全扭到后面,怎么不给他拧断了?
他同身后的魏婉嘀咕,接着魏婉就拿了一个白玉团送入口中,卞如玉再次张合双唇,看口型应该是问了句“好吃吧”,两人继而对笑,分外刺眼。
只有卞如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他不能。
虽然蔺昭不想承认,但实事就是如此。
他举着的酒杯不知不觉碰到唇沿,抿了一口,穿喉入肚肠。太清浆太寡淡了,不仅不回甘,还泛酸。
蔺昭垂下眼帘,冷冷默念:凭什么?
这么一想,原本春风一般和煦的眸子变得晦暗不明。
“相爷——”沈顾行哪根筋不对,怎么又找他喝酒?蔺昭猛地抬头侧首,与之对视,眸中深意没藏住,震得沈顾行一愣。
蔺昭心沉,旋即换回春风化雨,沈顾行连眨两眼,心中否认:方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蔺相从来都是极恬淡和善的。
“沈大人。”蔺昭主动同沈顾行碰杯,心中悠悠的想,还好沈顾行在自己下方,刚才那一抬头完全背对圣人。
他缓慢扫视还在沈顾行下首的官吏,逮逮还有谁瞧见方才的他?
没有。
下首官吏似乎都在专注歌舞,但那眼神分明又不全是欣赏,蔺昭便也扭头,淡淡晲向乐姬,才发现是惠王偷偷带了只蛐蛐赴宴,一不小心放出来,蛐蛐蹿到了中央,兜来绕去,毫无章法。
乐姬们既不敢伤到蛐蛐,又不能因蛐蛐乱了舞步,为难之下,跳得有些僵,而下首官吏,敢看不敢言。
只有蛐蛐是蟋蟀大将军,竖着一对触角,大摇大摆,闲庭信步。
惠王嘴巴一直不断张合,似乎在说:“蛐蛐,快捉住本王的蛐蛐!”
宫人内侍哪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上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惠王急得跺脚,竟自己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到中央为了更好的逮蛐蛐,竟双膝跪地一路爬行。
官吏们纷纷侧首,非礼勿视,免引圣人迁怒。而上首的圣人眉竖眼冷,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圣人轻咳了一声,角落里候着的内侍总管张公公会意,上前朝乐姬摆手,乐姬退下,奏乐亦停。
张公公蹲下,三两下就捉住蛐蛐,用双掌盖住,还给满头大汗的惠王:“七殿下,您的蛐蛐。”
蔺昭没看惠王和张公公交接蟋蟀,反而挑起眼皮去观察上首,圣人仍促眸盯着中央,皇后呢?她好像自始至终注视左首,完全没理会惠王。
皇后在盯她的好大儿么?
蔺昭心头冷笑,微微压低下巴,长长的羽睫掩盖眼珠转动,顺着皇后所望看过去,竟然不是卞如玉,而是丽阳。
蔺昭噙笑。
德宗皇帝的佘皇后,有一凌姓侍女,后来嫁给左司射王于中,生育一儿一女。儿子少年时做当时太子,如今圣人的伴读,早殴,不然定做高官。
女儿与冷梦云年纪相仿,凌夫人斤宫探望佘皇后,时常带着女儿,有时还留宿三五日,来往甚密。
王家女儿后来入了太子府,盛宠一时,生下当今圣人的第一个孩子——丽阳。
但坊间有传,皇后冷梦云在嫁去淮西前就已失身,丽阳公主其实是皇后的亲女,彼时迫于形势,移花接木,寄养在王侧夫人名下。
圣人当时也不是真宠王夫人。
蔺昭羽睫微颤,据梁彻传回情报,丽阳手头可能真有他没查到的,她是皇后亲生女儿,卞如玉一母同胞的证据,所以才敢理直气壮放诞嚣张。
蔺昭攥紧酒杯,恨意更甚。
那丽阳也在喝酒,仰着脖子一杯接一杯,一壶再第二壶,全喝的葡萄酿,脖子已泛薄红。
当惠王和张公公交接完,捂着蛐蛐回到座位时,皇后的劝谏刚好响起,清脆悦耳,不掩担忧和关切,直呼丽阳闺名:“琉璃,你不能再喝啦——”
蔺昭不动声色,眼瞥着桌面,既没看皇后也没看丽阳,心中默道:恶心。
丽阳笑呵呵:“母后,儿臣不会醉的——”
话语随着秋风往上飘,送进圣人和皇后耳中。
这风里明明也带着浓郁的酒气。
圣人沉下脸:“你母后让你少喝就少喝,听她一回话。”
原本歪斜靠着的丽阳闻言,缓缓欲坐正,步摇随风一阵脆响,黄金打造的流苏颇重,朝前倒,人也被带着前栽。皇后误以为丽阳要吐,急忙起身,奔向丽阳,用帕子接在她下巴下。
皇后记得,上回丽阳醉酒也是喝的葡萄酿,吐出来赤红酒水,她还以为是吐血,当场吓坏。
“这回可别再吐啊!”皇后嘟嘴,神色不像丽阳的嫡母,反而像她姊妹,“不然本宫要担心死了……”
丽阳眸中泛起一片柔光,似有所动,轻缓应声:“是儿臣不对,让母后担心了……”
蔺昭无法捂耳,于是垂首,真真令人作呕。
少倾,他又重抬起头,但不侧首,仅用余光偷偷窥看圣人。
圣人正一边注视皇后和丽阳,一边饮茶。
“相爷——”沈顾行又在找他碰杯,正好,蔺昭自斟一满杯,左臂伸出缩回,与他隔空碰了下,微微扬起下巴,一小口一小口,慢咽细品。
同时一心二用,余光默数。他一杯见底的时间,圣人饮了四盏茶。
圣人已经贪饮到这种程度,蔺昭细想片刻,翘高嘴角。
“喝这么多晚上睡不睡得着啊?”已经回归上首的皇后站着,俯视问圣人,语气不悦,嗓门也没刻意压低。
满场皆听见,满场装聋。
圣人仰头,笑对皇后,小声解释:“朕有点高兴。”
所以多贪了几杯。
“高兴你怎么不喝酒?”皇后一把夺过圣人手中茶盏,“茶喝多了也不好的。”
“父皇。”丽阳已经完全坐端正,附和着唤了一声。她笑时眉毛会不由自主地挑起,眉间那一颗小痣就格外分明:“母后言之有理,茶喝多了亦会酔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姐姐说得对,您就少喝点吧。”许久没开口的卞如玉也附议。
丽阳笑僵了下,但只刹那,几不可察,随后便和煦点头:“是啊,我和九弟想得一样,好关心父皇——”
远处,下首不及上首灯光明亮,加之蔺昭又稍稍垂首,大半面貌都隐在幽暗里。
他食指在杯壁上摩挲,听这一家四口你关心我,我关心你,可真是受够了,几时停?
偏巧底下官吏还要吹捧:“陛下福泽广大,公主殿下和九殿下都至纯至孝,以奉始终。”
这些个拍马屁的,还揣摩圣人心思,把功劳归到皇后身上:“说来还是皇后娘娘母仪典范,辛苦矜育,才养得出二位慈孝殿下。”
蔺昭面上泛笑,也跟着附和,随众人一道表衷心,说殿下们孝当竭力,尔等则忠当尽命,心头却有点怀念吴王那个疯子,如果在场一定会呛声,闹一场,比一边倒的吹捧舒畅。
圣人眉眼弯弯,慈眉善目,频频颔首:“是啊,一家人在一起就该和和气气的。”他点了两下脑袋,不疾不徐感慨:“中秋月圆,人……也到底该团圆。”
众人瞬时噤声,有些人诸如卞如玉丽阳,揣摩出深意,或倒吸一口凉气,或嚅了嚅唇。
圣人向来决定的事都不会受影响,续道:“匡儿最近如何啊?”
诸子嗣中缺少吴王,如何团圆。
圣人这是要将吴王放出来吗?
底下官吏大多受过吴王惊吓,好些抑制不住,脸色渐白,连张公公也不大期望吴王复立,出列禀道:“回陛下,六殿下似乎仍不大好,据回报经常在府里发火,砸东西,还频繁鞭笞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人却道:“他是憋坏了,放出来就好了。”
就这么一句带过,解除了吴王的圈禁。
卞如玉先瞥太子,见其面色恬淡,亦有纵容吴王之色,他只好自己分唇:“父——”
圣人却也看向卞如玉,皱起眉板起脸:“还有你,玉儿!”
猝不及防,卞如玉先咽下所有话,听圣人讲。
圣人道:“你太子哥哥,六哥,七哥皆已有子嗣,就你没有。来年双十也该开枝散叶了,朕为了你挑了几家,你且看看,哪个最有眼缘。”
圩六
圣人话音刚落, 便出列一名内侍——竟破天荒不是张公公,而是另一面熟的,踱近卞如玉, 献呈名册。
卞如玉迟迟不接, 内侍似有预料,也早有绶旨, 躬着身猫着腰,将名册放到卞如玉桌上,徐徐展开,足有十折。
卞如玉避无可避,生生入眼,圣人为他挑选了三位贵女,皆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嫡女及妹、侄、孙女, 已事先谛视过眼耳口鼻,量过手足, 扪过肌理, 且小像上或眼或唇, 或者眉目神态, 皆与魏婉……不对,与他虚造出来的心上人肖像相似。
越是这样,卞如玉越犯恶心,圣人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要这样做。圣人说,“你且看看哪个最有眼缘”,不是让卞如玉挑选一位, 而是最有眼缘的封为正妃,其他为侧妃, 全都要留。
卞如玉掌贴扶手,一动不动,心里幽幽忧虑:婉婉听见父皇这番话,会如何想,如何看待他?
卞如玉虽面上不显,心内却已焦忧一片,迫不及待想回头瞟魏婉,可是圣人盯着,不能回头。
魏婉怎么想?
她先听圣人说吴王惠王都有了子嗣,很是吃惊。
这两人一个残暴一个痴傻,凭什么要糟蹋无辜女子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对圣人的不满更甚,可谓怨气冲天。接着便听见圣人给卞如玉钦定王妃,于浓浓愤慨中突然又梗了一下。
和怨愤不同,这是独一份的胸闷,喘不上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感觉魏婉从前也有过,但并非对应在卞如玉身上,遥远日久,魏婉淡淡扫了眼蔺昭,垂下眼帘。
她默默告诫自己,人不应,也不该犯两回错。
这么一想,旋即恢复平静,古井无波。
“父皇——”卞如玉突然开口,语气讶异,脸上也一样,方才明明深沉镇定,这会却突然变成惊愕无措,呆愣愣瞧着上首,既仰视圣人,也特意让圣人身边的皇后瞧见。
皇后之前听圣人发话时就已经呆住,再见册子呈递,卞如玉又如此,不禁心如刀绞,拧眉嘟唇:“唉,卞裕!”
大庭广众下,她竟直呼圣人名讳,且狠狠瞪了圣人一眼。
“你真是!”皇后文弱,做不出来拧耳朵,捶胸口的事,只站起跺脚,拂袖离席。
圣人平日噩梦便是皇后离开,见此情形,竟不可抑变色,脱口呼唤:“云妹——”
而后才恢复清明,吐纳数口,重沉住气。
圣人促眸,虽不能回瞪卞如玉,但心里暗暗把这个逆子骂上百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依旧一副无辜、迷惑、委屈模样,直直仰视着圣人的冠冕和后脑勺——他只是让父皇体会,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圣人到底还顾忌一点面子,没有即刻去追皇后,坐定不动,逐一俯晲下首:
先瞥卞如玉,气得鼻孔吁气,面色愈沉;
接着再看惠王,正歪着脑袋,一点点捏碎手中的桂花糕,对着满桌粉末傻笑,置身事外;
丽阳则侧首眺了卞如玉一眼,背对圣人,轻道:“九妹妹你这做得呀……可真不地道。”再转头到圣人能瞧见的地方,瞬变呆怔焦忧,恨不得立刻解父皇母后之急,促使和好。
底下官吏皆大气不敢出,要么埋头吃桂花点心,要么点心也不敢吃,呆坐若老僧入定,两眼放空。
唯太子站起朝圣人拱手:“父皇,母后是心急,可能您不知晓,九弟已经有心上人了。”
太子眸中漾光,对着圣人微微摇头,请父皇不要为难九弟。
圣人唇狠狠抿了下,诸儿女没一个中用的!又担忧皇后离开以后会出事,内心焦躁不安。
圣人下首随侍的张公公其实是个机灵人,若照往常,无需圣人吩咐,他就会自觉把后头的散乐百戏提前,以缓尴尬。但方才张公公没顺圣人的话答,圣人也立刻拂了他的面子,张公公便不敢自专了。
圣人沉着脸给张公公递了个眼色,张公公这才小碎步张罗,乐伎重吹拉弹唱,声音比之前响亮数倍。
先上来演的是兽戏,乐姬们身披虎皮、豹皮、熊皮等等,扮白虎鼓瑟,野豹吹篪,黑熊长歌,更有数名少年羽麾加身,翩翩起舞,形如仙鹤。
众人见状皆赏起百戏,全神贯注,目无斜视,百戏后接上歌舞,圣人趁“无人留意”,悄然离席。
皇后尚未走出御苑,伫在假山后,靠着那一排已经谢了的芍药藤深闷气。圣人远远瞧着,觉得她比藤边立的秋千还容易飞出来。
他出了一身虚汗,过去就将皇后揽住。
皇后掰他手指,不允。
圣人赔笑:“好啦好啦,别生气了。”
皇后扬眉,嗔怒:“你就想把玉儿的好事搅黄了,对不对?”
“你先别冲动,”圣人轻声细语地哄:“先听朕说。”
“说什么说?”皇后扬下巴,“玉儿喜欢那姑娘,你明明知道的!”
“先听朕说——”圣人嘴上重复,胳膊也锲而不舍再揽上去,只有搂在怀中,他才安心:“朕以为,玉儿对那个婢女并非喜爱。”
“那是什么?”皇后不信,玉儿脑袋追着魏姑娘转,都跟只猫似的,还不是喜爱?
圣人便将万花丛中陡见野草的论说娓娓道来。
“玉儿待她,不过主仆之情。”
言下之意,卞如玉之前没接触过贱民,所以新鲜。
皇后却不苟同,轻嗤:“那父皇当年还说你我仅是兄妹之谊呢!”
圣人瞬间变了脸色,沉沉郁郁,眸子里全是阴鸷。皇后被吓住,缩着肩要往圣人臂弯外面躲,圣人旋转笑意,不敢比拟春风,但至少要比眼下的秋风温柔和煦。
“唉——”圣人长叹一声,“和你说实话吧,其实朕压根没打算拆散玉儿和那女子,也不是真的想给玉儿选妃。”
“那你为什么要准备名册?”皇后满脸疑惑。
“朕知道玉儿喜欢她,也晓得他俩私下两情相悦。”圣人直视皇后眼睛,字字句句,“但相伴百年,不是一时的你贪我爱,朕想试试俩小伉俪,是不是真不畏阻拦,不离不弃,情比金坚。”
圣人极缓慢勾起右侧唇角:“朕相信玉儿像朕,认定一个女人,就永远不会放弃。”
皇后心跳加快,两颊缓慢泛起绯红,不好意思呢喃:“原来是这样……”她低头眨眼,不敢再对视圣人:“但你这做的叫什么事呀?让魏姑娘醋海翻波,白受委屈,又叫玉儿虚惊一场!”
“好好,是朕不对,不吓玉儿了。”
“裕哥。”皇后突然抬头,唤圣人名讳。
圣人凝望皇后,笑得眼角纹问炸开:在,她的裕哥一直在呢。
皇后歪头:“你没骗我吧?”
“朕几时骗过你。”
皇后白圣人一眼,轻哼,意思以前骗得多了去了:“那好,我现在喊玉儿来,你当着他的面把刚刚那番话再说一遍。”皇后说着就要回席间,圣人拉住皇后胳膊,皇后盯他:“怎么?不敢对峙了?”
少倾,圣人笑:“朕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让我去啊?”
圣人无奈摇摇头,将拉胳膊改为牵手,和皇后十指紧扣回宴上。此时刚过嘉宾蹈舞,众人皆离席聚在一处,看杂耍艺人冲狭、走索。
魏婉立在卞如玉身侧,他趁乱牵起她的手,旁人没留意,却被圣人和皇后瞧个正着。
皇后以袖捂嘴笑,圣人却沉脸,待皇后转头与他说道时,又恢复笑意。
“玉儿!”皇后招手唤。
卞如玉循声扭头,一霎静默后,同魏婉道:“我们过去。”
魏婉也瞧见圣人皇后,压低脑袋,推卞如玉近前,为克制自己,她的舌尖在口中偷偷抵齿。
皇后笑道:“玉儿,你父皇有些话要私下同你说。”说着绕向轮椅后面,魏婉立马让位。皇后推起轮椅,往御苑深处走去,圣人一言不发相伴。
卞如玉忍不住回头望魏婉,见她倒着后退,很快隐入人群。卞如玉隐隐有些担忧,皇后却笑道:“没事的,很快,说一会话就放你回去和魏姑娘团聚。”
卞如玉不好意思压低下巴:“母后莫要打趣。”
还到芍药藤前,皇后自以为僻静无人,急急同卞如玉解释:“你莫要再生你父皇的气了,方才都是他试练你的!”
卞如玉静静仰视圣人。
圣人开口,却问:“听说黄连又开始给你扎针了?有没有好些?”
卞如玉躬身:“承蒙父皇关爱,儿臣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若有好转,便是赚到。”
这话有些不争气,往常听见,圣人都会自闷一会,今日却无比柔软,默默念叨:玉儿,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玉儿你腿能好了?”皇后旋即插话,她比圣人激动,鼻子一酸就了眼泪。圣人见状掏帕给她拭泪,父子俩轮流解释、安慰。好一会儿,皇后才重新平静。
皇后这才记起本来的事,让圣人复述,圣人便似蜀地的耙耳朵,板着脸,一字一句同卞如玉讲了。
卞如玉沉吟片刻,躬身道:“其实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席上给父皇甩脸,不忠不孝。儿臣给父皇赔罪!”
圣人眼眸转动。
“好了好,你父皇谅解你了。”皇后去扶卞如玉,“说开了,便没事了。一家人没有记隔夜仇的。”她忽然笑了笑,眉眼暧昧:“趁魏姑娘不在,玉儿,为娘有许多问题要问你——不对,应该你自己主动交待!”
卞如玉红耳根:“交待什么?”
魏婉姓名年纪,皇后都是知道的,但问了好几回她的籍贯,水嬷嬷都回没打听着。皇后便问:“那魏姑娘是哪里人呀?”
圩七
卞如玉知道圣人正盯着自己, 所以不露声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笑答:“淮西。”
话音刚落, 圣人就将目光移向皇后, 卞如玉也余光偷瞟,皇后压根不知道爷俩的深沉心思, 自顾自地颔首,轻快道:“哦——那离我老家不远。”又问:“她真是蔺相赠予你的?”
卞如玉突然发现“赠予”两字哪怕是母后嘴里说出来,也格外难听。
他嚅唇:“母后,您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词了,婉婉她不是物拾。”
“混账,怎么和你母后说话!”圣人呵斥,他可以允许儿子偶尔忤逆自己, 却不容许他以下犯上,教训皇后。
卞如玉低头, 抿唇, 但不认错。
圣人明白卞如玉在说什么, 皇后却曲解了儿子的意思, 追问:“那她是怎么从相府去到你府里的呢?”
不是赠予,难不成是儿子主动索要?
卞如玉眉心几不可察地跳了下。
怎么去的?
明面上是蔺昭的阿谀讨好,进献美人,暗里是细作耳目,使美人计。
他都不想说,一来觉得不尊重魏婉,二来当着圣人的面讲这些, 只会增添圣人对魏婉的陈见,于她不利。
他要保护好婉婉, 虽然猜测圣人可能清楚真相,却仍将错就错,对答如流:“是儿子对她一见钟情,请她来府中做客。又因不舍,小住变成了长住。”卞如玉心头泛酸,“是儿子一片痴心强留。”
圣人冷哼:“她一个乐姬做什么客?”
卞如玉昂首面向圣人:“她不是奴籍。”
圣人阴沉不语,唯皇后讶异“啊”了一声,接着便嘀嘀咕咕,指责卞如玉强留良家女,坏了人家名节,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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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咬唇:“事已至此,你以后可不能对不起魏姑娘。”
“嗯。”卞如玉点头,低低应声,不用母后吩咐也会那么做。
皇后继续耳提面命:“你呀,这事也不和为娘早些说。她一个人待府里,没得相识的,你要多找人陪陪,别让她无聊……”
皇后像在担心魏婉,又像在倾诉自己,卞如玉起先恭听,后来渐渐走神,心里止不住地难受:父皇母后如此一遭,婉婉定更不耻了。
此时此刻,婉婉又在做什么呢?
他茫茫然朝宴会的方向望去,虽不见人,却欢声笑语频频传来。
宴上先演的走索,大多数宾客今日都喝了酒,凉风一吹,酒发出来,既心旷神怡,又酣醺上头。除却个别不慎酒力,趴睡桌上的,其余人等皆围着杂技艺人,因醉眼朦胧,越凑越近,随着索绳升高,更惊心动魄。
蔺昭仅浅饮几杯太清浆,毫无醉意,却随大流,左摇右晃,不露痕迹凑近魏婉,然后发现她也主动朝他这边挪了一步、两步。
蔺昭扬着嘴角低头,以欣赏的目光,静静等待视线里除了自己的皂靴,又多出一双绣鞋。
他与魏婉擦肩过来,薄唇轻启:“公孙说他欠你钱,我今儿带了,正好还你。”
两人分开,顷刻拉开半圈距离。
走索结束,轮到蹈舞,人潮中,魏婉和蔺昭看不见对方,各自跟着身边人举手投足,上下舞蹈:“国泰民安,乐无央——”
“国泰民安,乐无央——”
少倾,舞罢,众人纷乱散开,有回席间吃糕点垫肚子的,有顺手倒酒的,魏婉眺见太子迎面走来,旋即垂首绕路,低调避开。
她去卞如玉桌上又拿了一块白玉团子,一边睹着艺人布置扛鼎,一边不紧不慢地吃。
吃完时扛鼎已开始举,众人皆往前凑,蔺昭也又快绕过来,魏婉便混入人群,低调穿梭,与蔺昭擦身时故意轻嗔,留下一句话:“那你还呀。”
蔺昭压低下巴,眉眼绽笑,又抬头看向扛鼎艺人,再侧首,猝不及防对上也正“乱穿”的沈顾行。
沈顾行错愕:蔺相怎么笑得这般开心?
蔺昭下巴指向中央扛鼎艺人,同沈顾行攀谈:“很精彩。”
“是啊,是啊,好精彩!”沈顾行怕被蔺昭堪破私心,连忙附和。
他甚至还跟着旁人一道鼓掌、起哄。
扛鼎后头是筋斗,众人围成的圈扩大,蔺昭跟着往后斜退,魏婉也斜退,渐汇墙角树荫下,身形重叠的刹那,左右无人,蔺昭身后只有擦墙而过的魏婉,他反手将一袋钱交到她手中。
魏婉迅速塞进袖袋。
二人不苟言笑,坦然分开,仿若不识。
日隐云后,天色骤阴,枝头剩余的丹桂时不时飘落。
中央演到了侏儒戏,魏婉向来看不得这类以身体残疾取乐的,微微侧首。蔺昭若有所思,竟也侧首,虽间隔四、五,动作却出奇一致。
魏婉余光瞥见丽阳好像在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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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昭亦察觉。
于是二人再次交汇时,故意隔着二、三人,不再擦肩,亦不往对方那侧瞟哪怕一眼。
丽阳缓缓收回目光。
蔺昭、魏婉各自在人群中晃荡,缓缓绕不知第几圈,再相会时丽阳陡地瞅来,二人早有防备,背身阖唇,形同陌路。
丽阳这回才彻底收回视线。
宫中豢养着十余名西域进贡的胡姬,侏儒戏后轮到胡姬旋舞,比不上蹈舞,众嘉宾不用统一动作,想跳便跳,可散漫。
混迹人群中的蔺昭、魏婉再次拢聚。周遭人稀,只三、两人,闻鼓点皆出左脚,只有魏婉和蔺昭不约而同出右脚,举的也都是左手,连侧半个肩膀都同时同刻,调幅一致,犹如拓印。
“不和我说声谢?”蔺昭吸鼻轻笑,觉得她身上也有桂花香。
“哪有欠钱人让债主道谢的?”魏婉往左扭头,瞥眼,“我就差这点银子买东西呢。”
蔺昭也左扭脖颈,沈顾行却在这时跳过来,蔺昭和魏婉即刻背对,阖唇。
等沈顾行跳过去,背对的二人压根看不到对方,却同时下意识做了一个一模一样,收下巴吞咽的动作。
蔺昭心想,前阵子她到底埋怨自己,故意生分,一口一个奴婢,现在重改回“我”了,还是原谅了他。
蔺昭瞬间心情大好,去扬嘴角,想追问魏婉要买什么东西?下一刹却突然想到,眼下情形,无论她买什么,花的都是卞如玉的银子,甚至她借给公孙明方的钱,也极有可能是卞如玉的。
蔺昭的嘴角顿时扬不起来,淡淡问道:“买什么?”
魏婉来之前就已想好话术,循序渐进:“我相中一只戒指。”至于戒指的造型,她编不出来,索性照卞如玉以前给她看的那只描绘,“半开口的,一段月形,一端玉兔。”
蔺昭心道:人换了,居所换了,连喜好也换了。以前在相府偏爱钏镯,到卞如玉那就移情戒指了?
他既酸涩又阴鸷,连唇都懒得嚅,却听魏婉轻似怨似嗔:“别人买我不开心,只要自己买的。”
蔺昭楞了下。
这时两名胡姬朝二人旋来,魏婉主动对上一名胡姬,与她对舞,跳走。蔺昭与剩下那名相对,转了半圈,忽然高高漾起嘴角,心底花开。那胡姬以为蔺昭是喜欢自己,示好,不由脸红,也朝他绽放最灿烂的笑容。
蔺昭目视胡姬,异域佳人的脸却看不进眼里。他心里似涓涓甘泉,脉脉地淌:原来婉婉借公孙的钱是她自己的,她不稀罕卞如玉的东西。
旋舞结束,接下来表演吐火,嘉宾们怕伤着,皆离远,还有些人看够累了,回席歇息。蔺昭不方便再近魏婉身,却情难自禁,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凑近:“你指长,戴着一定好看。”
说时余光环扫,确保无人窥视。
“你不是也有只鸡的么?”魏婉轻飘飘问,“我觉得挺好看的,怎么不戴?”
蔺昭眉毛先皱一下,继而低下头,翘起两侧唇角,再抬首,眼明心亮,郑重许诺:“好,以后日日戴它。”
他并没有往深处想魏婉,她却瞬间领会了他的野心和筹谋,心头骤紧,身体僵硬。
蔺昭笑吟吟侧首,睹见魏婉的反应,虽然她迅速平复,蔺昭却仍缓缓垮了脸。
魏婉余光也瞥见蔺昭的变化,心道不妙。
“今日还有铁花,请诸位殿下、大人移步——”
蔺昭收回目光不再看魏婉,板着一张脸,融入人群,快步前赶,仅次于诸王孙踏出御苑,到勤政殿前,禁宫最宽广的一处空地上。
打铁花的匠师都是特地从老乐山请来的,场上搭好数丈高的花棚,熔炉里铁汁已经烧化,匠师各执花棒,随时待命。
在场众人,除却太子、丽阳、张公公和一些确山籍贯的官吏,其他人都是没见过的。有官吏忍不住遥指熔炉,问确山同僚这些待会怎么用?何为铁花?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呵——”确山同僚抱臂,扬起下巴,“惊神泣鬼!”
“嗤,你就吹吧!”
“我吹什么?待会打起来你且看着,千万别瞠目结舌。”
人群里窃窃私语,张公公却不急下令。他离丽阳最近,先问丽阳:“殿下,要等陛下他们吗?”
丽阳眯眼,张嘴无声,似没听清。
一股酒气扑了张公公满面,他便懂了,不能问喝醉的人,绕过去问太子:“殿下,是现在开始,还是再等一等陛下?”
天色渐晚,穹幕已经黑起,秋夜湿寒重,这里又是空旷地,四面呼呼灌风。太子眼见一些身子骨差的老臣,已经颤颤巍巍,白发随风扬起,便道:“不等了吧。”
“喏。”张公公躬身,这是太子下的命令,与他这个奴才无关。张公公转身面对匠师,尖声尖气:“开始——”
匠师们各执两根花棒,头上反扣着葫芦瓢,飞奔至花棚下,下棒猛击上棒,铁汁直冲棚顶,飞扬的铁花点燃棚顶烟花。炮竹,迸溅四射,火树银花,仿佛银河炸开了苍穹。
炮竹齐鸣,声震九霄,
蔺昭不知何时退至魏婉身侧,一同隐于僻静角落,铁花愈亮,他俩这里越暗,二人衣衫皆深色,几融于夜,不仔细盯着找根本发现不了。
今年的宫宴照例由礼部负责,报上来时蔺昭过了一遍,看到今年有安排打铁花,还怔了下——上回中秋宴打铁花,要追溯到蔺获过世那一年了。
他晓得何为铁花,却不曾亲眼。思念义父,便默许了这项安排。
今夜第一回看到,颇俱震撼,见那流星如瀑,纷纷下坠,与远处的宫灯融为一体,明明是铁,是灯,却皆若星光。
蔺昭的心突然在这一霎宁静,虽阴云不散,却情不自禁柔声道:“灯火和铁花交汇了。”
此刻与她共赏,仿无遗憾。
鞭炮的轰鸣掩盖了蔺昭的声音,只有魏婉能听到。
“灯火、铁花,两样物拾,却因料不到机缘汇为一体。”蔺昭噙笑,就像自己和魏婉,因为机缘相识、相知,相依,等他们像灯火一样尘埃落定,就再不分开。
“灯花、铁花相汇却不相冲。”魏婉缓缓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蔺昭眉头一皱,紧绷两颊看向魏婉,魏婉亦侧首头,四目凝对。
蔺昭眸中笑意和柔情渐隐,但也并不是决绝冷酷,只恬淡得像平静的湖面。
“想要兔子戒指,也觉得鸡的好看,”蔺昭悠悠轻问,“那相比之下,你更喜欢哪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婉沉吟:“我属龙,龙鸡六合,自然选鸡了。”
蔺昭恍惚觉得她回答的不是“我属龙”,而是“我是淮西人”,还是选他这一边。
“那你知道鸡意味着什么吗?”蔺昭试探,到底不信她会知道。
这回,魏婉比方才沉默得更久。
“寿州人怎会不知?”她极低轻快速地回答,想打探的事情都已经得到答案,明知风险极大,却仍禁不住进言,“还是那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世上相冲的永远只有剑花。”
她咬唇抬首,直直去对蔺昭双目,摇头,央求——不要再动刀兵。
蔺昭忽觉一桶凉水从头浇至脚,浸心凉,他僵硬地扭转脖子,重望天空,落下的星火太多,晃得眼花,他脑中一阵眩晕,然而前面却有官吏回头望来,沈顾行更是隔空说笑:“这龙穿花更好看呐!”
蔺昭强颜欢笑,其实人已快立不住:“是啊,好看。”
*
御苑深处,皇后和圣人叮嘱完卞如玉,一时起兴,想私下多待会,卞如玉自不会打扰父母,双手转着轮子挪回宴上。
他行动慢,回来时除见醉客、宫婢,只剩阿土。
“婉婉呢?”卞如玉旋即就问。
“魏姑娘随大流去勤政殿前看打铁花了。”
打铁花?
卞如玉抿唇,那个确实好看,他也好久没观赏过了。
卞如玉下令:“我们也去。”
阿土就势来推轮椅,从御苑里面找到外面,眼看拐个弯就能绕过勤政殿,卞如玉突道:“且慢。”
阿土停步,不解。
卞如玉朝宴会方向努嘴:“把几上的披风取来。”
阿土张嘴,哦,懂了——殿下坐席与别人不同,多一小几,上面备着件防秋凉的披风,也不知道是皇后还是太子的好意。
殿下这是担心勤政殿前的夜风吹凉魏姑娘!
阿土急匆匆回取,卞如玉见其步伐毛躁,摇头轻笑。他本该等在原地,却想早一点见到魏婉,双手从扶手移至车轮,缓缓自行前推。
轮椅转弯,勤政殿前的空地露出一隅,倏见漫天星坠,卞如玉绽笑:确实美,婉婉应该是第一回见,肯定开心。
他不顾手膈得疼,推得更快些,勤政殿前的景象越来越多映入眼帘,还未完全转弯,就瞧见魏婉和蔺昭并立。
二人应该特意挑过地方,隐在最幽黑处,众人皆仰视铁花,无人回看、留心。但同样定身黑暗中的卞如玉却偏偏一眼瞅见。恨自己夜视如昼,卞如玉五官和心同时揪起,抬手按紧胸口。
一朵铁花伴炮竹,朝他所处方向坠来,自然有禁卫和宫人提醒:“殿下小心!”
“当心!”
禁卫上前,要帮忙挪动轮椅,本来完全可以避开,卞如玉却心思一沉,眸倏促起,双掌磨轮,反朝那火星坠落处迎去。
他掌握着轻重挪动胳膊,似躲非躲,铁花在轮椅旁坠地,粘上车轮,起火蔓延。炮竹在更远处炸响,却有零星一点,崩上他手臂,不偏不倚将右袖烫出一个窟窿。
“殿下!”不知是谁先惊呼,接着所有人陆续朝这边看来,惊慌失措,再无人观赏铁花。
卞如玉不慌不忙朝前栽离开轮椅,滚上两滚,到旁边,冷冷注视着火越烧越大,直到将轮椅吞没。
“走水啦!”
“走水啦——”
禁宫传遍,如有回声,甚至敲钟警鸣,原本幽静处挨靠着赏铁花的圣人和皇后也赶来,皇后搂着卞如玉痛哭,圣人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良久,圣人瓮声瓮气:“是谁安排的这出?!”
“殿下恕罪。”勤政殿前跪倒一片,尤其礼部官员,皆匍匐不住磕头。
礼部尚书韩春雨是圣人喉舌肱骨,平时最得圣意,此刻却战战兢兢,颤抖道:“陛下饶命,饶命!”
圣人怒目圆睁,他胸口又疼了,左臂发麻,抬不起来,喘着粗气呵斥:“谁允你这么做的?”
“这……打铁花不是臣擅自增加!”其实就是韩春雨出于好心,想要宫宴精彩,自作主张,此刻却推赖蔺昭,“中秋宴的每一条每一项,臣都报蔺相审核过!”
圣人转盯蔺昭,面沉如水,眼神阴鸷:“是你的主张?”
“臣——”
蔺昭才说一个字,圣人就怒喝打断:“你身为百官中坚,机事所总,却不尽忠惟贤,居心叵测,谋害亲王!”
蔺昭的心速沉冰渊。
他之前眼睁睁看着魏婉大步奔向卞如玉,抚他起身,关切照料,眼下虽不能瞥,不能看,却能猜到她正伫在卞如玉身边,甚至搀着胳膊,牵着手,围观他的窘境。
蔺昭喉头滑动,终于还是如以前那样,当着圣人的面,演惊慌无辜,磕头辩解,痛哭流涕。
让心爱的女人瞧见丑态,毕生之耻。
圣人却不依,仍要治他的罪。
蔺昭额头已渗出血,却仍磕着,别人怎么笑其实他不在乎,可是魏婉瞧见了。
她会记得,抹不去的。
他又想,魏婉既知晓一切,是不是早就背叛,和卞如玉、圣人串通一气,想要致他死地?
她好狠的心呐!
蔺昭心如死灰,只后悔茶里的毒没再下狠些,不拖那么久,提前至今夜动手,把他们全杀了。
他重重地,响亮地嗑下去,无比忠诚恭顺:“是臣之错,请陛下责罚!”
“将蔺昭革职,拖下去——”
官吏中不乏蔺昭一派,想为他求情,又怕暴露,犹豫半晌,依旧噤声。蔺昭心里并没有责备他们,反而格外宁静。
“父皇——”太子突然挺身而出,打断圣人,掀袍跪地,替蔺昭求情,“儿臣以为蔺大人虽有疏忽,误伤九弟,但他应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设计。”
卞如玉伤了,太子也很担心,上前关切过,又观察四周,听了半晌,断定蔺昭无辜,不幸遭父皇迁怒。
玉阙听太子这么说,急得想呕血,自家殿下怎么又当观音?不是谁都能慈航普度,此刻出头,定遭圣人猜忌。
果然,圣人微扬下巴,深深望向太子。
太子也明白,但他觉得人贵直言,应有大公至正之心,纯良秉性。
他相信九弟也是这样的人,于是以希冀眼神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对上,嚅了又嚅唇,半晌不开口。魏婉在旁,惴惴不安,不知道卞如玉会不会误打误撞,逮着蔺昭这个淮西魁首。
卞如玉终于启唇,却是顺太子的意:“父皇,儿臣也以为太子哥哥说得有道理。”
皇后其实也偏信太子的说法,但妇人不干政,不好开口,于是一直瞟太子、张看卞如玉,瞥圣人,圣人时刻留心皇后,怎会不懂。
圣人便重望向卞如玉,缓缓开口:“楚王,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卞如玉躬身拱手,袖往下垂:“既然伤在儿臣,父皇不如将此事交由儿臣查办,相信一定会查明真相,还蔺大人公道。”他直起身,转向蔺昭,眼瞥的却是自己右臂那一圈拇指大小的烫伤:“但蔺大人伤了本王,也该还本王一个公道。”
圣人静默须臾,叹口气:“蔺昭停职,交由楚王查办。”
蔺昭深伏下去,平静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其实还应该感谢九殿下千岁,饶他一命,但怎么也讲不出口,之前的晕眩症愈发加重了。
圩八
人群中, 一直眯着双眼,面向蔺昭的丽阳缓缓转身,淡漠的脸色浮起一抹讥色。
这中秋宴要提前结束了, 马上就散, 她也没必要再旁观下去。
果然,圣人随后便让散了筵席, 诸宾客蹑手蹑脚,逃一般撤离宫中。
丽阳却又没急着走,风从她肩头吹过,她逆着风,亦逆人潮,走向被皇后和魏婉左右拥簇的卞如玉,柔声发问, 眉目焦忧:“九弟,你的伤……要不要紧?还疼吧?”
卞如玉眺眼, 刚才失火时, 丽阳已经凑近问过一回, 字句不说一模一样, 但八.九不离十。卞如玉笑道:“大姐姐恐怕是醉了,这两句方才就问过弟弟了。”
被扑灭后的烟尘随风飘来,笼罩姊弟俩,加上丽阳一身酒气,很是呛人。
旁边的皇后责道:“玉儿!”
丽阳好心关切,他这样就失礼了!
卞如玉没瞥皇后,只抬起胳膊给丽阳瞧:“黄太医刚给本王涂了药, 还好。”
“会不会留疤?”丽阳依旧担忧,好像真替他着想似的, 只可惜酒气蹿进卞如玉鼻中,时刻警醒着他。
卞如玉淡淡回应:“男子汉有点伤疤也无妨。”
“玉儿——”皇后拧眉。
卞如玉微微低头,继续不理会皇后,却却突然转了神色和语气,比丽阳还关切,更温柔:“这场走水闹剧本是我不小心,反叫大姐姐牵肠挂肚,操心着急。我……真不知如何谢大姐姐,偿这份情。”
丽阳笑道:“姊弟之间,何须言谢。”
卞如玉点点头:“夜里凉,大姐姐又喝了酒,还是早些回去吧。”
原本准备留给魏婉的披风,已经被皇后、黄太医等等一群人不由分说系到卞如玉身上。虽然风飒飒吹,丽阳的裙裾鼓鼓地飘,但他是不会将披风解下来给丽阳的。
他对姐姐的殷勤仅限头口,丽阳亦如是。
皇后见姐弟俩终于互相爱护、扶持,欣慰得吁了口气:“是啊,琉璃,你早点回去吧。”皇后眺向远处,寻找丽阳的随侍,今夜来了几位?待会护送安不安全?
要不宫里再增派些禁卫?
卞如玉垂眸暗觑,看来父皇没告诉母后,他和丽阳失和之事。
卞如玉挑起眼帘,轻轻叮嘱:“大姐姐,夜里黑,你回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皇后被说中心思,立马点头:“对,注意安全。”
“多谢母后,多谢九弟。”丽阳福身,“本来我还想在这里多照顾九弟——”
“没事,你去吧,这里有我呢。”皇后担心丽阳回太晚。
卞如玉也笑:“大姐姐,我待会也要回府的。”他又不待在宫里,丽阳留下来是要照顾谁?
丽阳表情僵了僵,没再客气,拜别卞如玉和皇后,接着又特意去拜别圣人,而后才乘车回府。
在车上她继续痛饮,有随侍想要讨好陪饮,却被丽阳眼神警告,不敢再凑近。
丽阳只自斟自酌,嘴角渐渐勾起,终忍不住,冷笑数声。
方才宫里看好戏时,她就想笑了。
众随侍噤若寒蝉。
到公主府,丽阳跳下车,刚跨进门槛,就抬手摘掉发间步摇,丢在地上:“让梁彻来见本宫。”
她再往前走,双臂垂下,任披帛滑落在地。解系带,脱罗裙……一路走一路弃掷女装,待进寝殿后,已披头散发,仅剩里裤和肚兜。
殿内随侍见怪不怪,托起架上圆领男袍,为丽阳披上。
丽阳自系腰带,只一个眼神,殿内随侍就尽数屏退。她独自坐上床沿,低下头来编辫子,梁彻进来时,只见一服妖。
丽阳听见脚步声,挑眉抬头,梁彻倏见她眉间一颗小痣,微微发红,心慢跳一拍。
丽阳歪头盯着梁彻,眼睛却毫不掩饰透过他望另一个人。她今夜遇着了十分高兴的事情,想把他拉过奈何桥来分享。
丽阳缓缓端起手中夜光杯,饮尽。
梁彻犹豫少倾,上前劝道:“殿下,别再喝了。”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现在浑身酒气。
丽阳就势一歪,倒入梁彻怀中。梁彻心底叹气,打算扶她躺下,再去要碗醒酒汤,丽阳却扼住梁彻手腕:“陪本宫继续喝。”
梁彻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已知晓这人不喜忤逆,立定片刻,坐下来,陪饮。
白驹过隙,从一更喝到三更。
丽阳开始立不住,梁彻抓起她的胳膊放到自己肩上,托住。
丽阳笑着朝他脸上吹气:“莫郎,本宫今天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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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彻脸一沉,又拿他当那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驸马,她真的醉了。
梁彻想起蔺昭嘱托,不自觉眨眼,半晌,沉声试探:“为什么高兴?”
“因为——”丽阳食指在梁彻鼻上轻轻滑过,“本宫今晚终于笃定,父皇是不会让当今太子继位的。”
她丢下一句后,就靠着梁彻肩膀闭上眼。
丢下梁彻,想七想八,还以为丽阳醉酒睡着了。
但其实阖眼的丽阳一直在开心地想:圣人有过三个女儿,卞珊瑚、卞琥珀,只有她卞琉璃活下来了,注定是天选之女。
她在很小,小到皇后还没从淮西回来时,就听过传闻——自己其实是皇后和圣人私相授受生下的女儿,寄养在皇后的闺中挚友,王侧夫人名下。
她一直求证这个传闻。
虽然没能从圣人和皇后身上找到证据,却在王侧夫人病逝后,发现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到死都是处子。
那她绝对不可能是王侧夫人所生。
所以她真和卞如玉是一母同胞。
那日正值王侧夫人下葬,丽阳却耸肩大笑,难怪圣人一再纵容她,难怪母后如此呵护!
既然都是亲生的,那龙椅卞如玉坐得,她如何坐不得?
丽阳睁眼,亦脱离梁彻怀抱,去取挂在床头的宝剑,展示给他看:“这是父皇赐本宫的宝剑,三品以下可先斩后奏。”
醉言醉语,后面嘴皮子不利索,含糊不清。既然那个位置不会给太子,她想与卞如玉一争。
丽阳从来不觉得女人不可以。
梁彻竖着耳朵听,公主好像唤了蔺昭?
喊他主公做什么?
梁彻实在没法辨认丽阳的嘀咕,猜也猜不中——其实丽阳乐的是今晚看出来了,卞如玉和蔺昭竟为了个女人不合。
她可以顺势拉拢蔺昭为己用。
实在拉拢不来,就让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丽阳高兴得圈住梁彻脖颈,径直吻上,等她登基为皇,莫郎就是凤君!
丽阳吻得很主动,探入小舌,良久才分。梁彻已经喘起粗气,她却还要食指在他腹上画圈:“莫郎,你也很高兴,对吗?”
呼——呼——
梁彻呼吸愈沉。
“我、很、高、兴。”他极缓慢,一字一句地回应,眼神幽暗。丽阳高高旋起唇角,勾着梁彻脖颈,将他带入榻中。
……
“莫郎、莫郎!”丽阳激动时总会不停地喊,有时又呜咽着唤“白羽”、“阿羽”,让他轻点。梁彻起初听第一、两声时,眉头蹙起,想怒不敢怒,到后来忍无可忍,怒目对视,亦加快征伐。
“阿羽你怎么不说话呀——”丽阳仰直脖颈笑道,“你回应我呀!”
她的声音挠得梁彻心痒痒,虽然仍有恼怒。
梁彻唇启了合,合了又启,终压低声音,微颤着回:“琉璃。”
从前只能称呼她公主殿下,此刻却鬼使神差,唤她小名。
见眉眼妩媚,湿发紧贴额头的的丽阳毫无察觉,梁彻长长松了口气。
*
禁宫,勤政殿。
殿外刚走过水,圣人却毫无忌讳,照旧待在殿内,泰山般稳坐圈椅——只不过今晚不批奏疏,只假借批奏疏的名义,屏退众人,让黄太医私下诊脉。
圣人不晲自己手腕,只注视黄太医。太医的手刚一移开,圣人就问:“怎么样?”
黄太医垂首躬身,拱手立定。
勤政殿里本就只有两人,这样一来可真够安静。
圣人冷笑:“说实话,朕不会治你的罪。”
“陛下平安。”
圣人却自有感受,晓得并不是什么平安脉:“那以后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还平安吗?”
良久,黄太医自责:“是臣无能。”
圣人反而轻松一笑,有什么好自责的?他从来都晓得,“起死人,肉白骨”只是一句夸饰,人不可能起死回生,生老病死亦是天定。
“还有几年?”圣人笑呵呵地问。
黄太医与圣人面对面,越对视越怔忪。他医过无数病人,无论贫穷贵贱,皆有贪欲,贪求掌控生死,圣人是他见过第一个能放下的。
圣人不愧是圣人!
黄太医泛起敬仰:“微臣当全力以赴。”
圣人又一笑,告诉黄太医:“朕的皇陵还要两年才能修好。”
陵里只留两个位置,自己一个,皇后一个,其他人都不许来打扰。大行之日就带走皇后——没了他,她又会被别人欺负,所以必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黄太医欲言又止。
圣人明白了:“朕会让他们赶工。”
其实他心里也有放不下的。
之前给皇后的解释半真半假,圣人想着,再怎么试炼三回才能算得上情比金坚。他会再拟一道选妃的圣旨送到楚王府,看小两口这回如何反应。
圣人噙笑,他会像修皇陵一样,一切俱为玉儿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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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上。
皇后本来想送卞如玉出宫,可圣人不允,连送到宫门口都不行,于是皇后只好派了许许多多宫婢宫人代她去送,把卞如玉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
彼时感觉尚暖,等穿过宫门,众人散去,风瞬间就从四面八方灌来,纵披风裹身,卞如玉仍起鸡皮疙瘩。
婉婉只怕更冷……他担心,眼睛不由自主去瞥,指尖也摸上披风系带。这披风本来就是为她捎带的,要不是——卞如玉心里梗了一下,数点酸,也数点怨。
最终怕她冻着胜过自己的委屈,双手解开披风,还未褪下魏婉就反应过来,按住卞如玉手背:“夜凉,你又受了伤,还是你披吧!”
卞如玉心里先是一暖:她关心我。
继而又恨,明明不差两件披风。
“还是你披吧,伤了风不好。”卞如玉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魏婉却仍摇头:“没事,马上就上车了。”
阿土一听,加快步伐,将卞如玉推上车。
卞如玉:……
阿土通过卞如玉的眼神反应过来,僵硬钻出车厢,执缰前望,再不回头。
魏婉拉紧车帘,拢了拢,回头同卞如玉笑道:“喏,这样我们都吹不到风了。”
就用不着披风了。
卞如玉莞尔:她说我们。
他张唇,想要同她再说些话,无论什么都好,魏婉却靠上车厢壁,两手捻着帘子,专注拉紧。
一时无话。
车内面安静,夜里外面也静,青龙街地面平整,车辙无声。
万籁俱寂。
良久,卞如玉忽然低轻嘀咕,偏巧这时马车已经过了青龙街,高低不平,不断颠簸,魏婉没听清。
她想,如果追问的话他也听不清她讲话,不如不问。
魏婉盯着车帘,装没听见。
卞如玉又嘀咕,比刚才更响,这回还带咧嘴表情,魏婉瞧清了,也听清了——原来,他在滋滋哼唧,是伤口疼?
魏婉伸长脖子要看,卞如玉立马把右手伸过来,还挽袖子,虽然上了药,烫伤处仍肿起淡黄的大水泡。
魏婉有经验,水泡瘪缩以后还要长新肉,起码一两个月,卞如玉有得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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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色渐渐软下来。
卞如玉见状趁热打铁,复咧嘴角,才呲牙。
但这次动作太慢了,过假。
魏婉:所以……其实没那么疼?他前面哼哼唧唧都是在撒娇?
卞如玉也觉没演好,怎么办,她不会以为他真不疼吧?
其实烫上去那一霎,疼到他眼前发黑。
他突然恨自己以前特别能忍,养成了刺骨痛也不形于色的习惯,导致现在真情难流露。
“还要上药吗?”魏婉温声问道,并没有戳穿卞如玉演戏。
卞如玉摇头,叹气:“黄太医说无药可上了。”
魏婉:这说的像得了绝症。
“当时怎么没避开呢?”
“避不开。”卞如玉盯着魏婉,开始撒可怜兮兮的慌,“我也想避开的。当时阿土回去拿披风了,那铁花骤然下来,我根本——”,
卞如玉忽觉臂上一凉,低头看去,竟是魏婉俯身在给他的伤口吹气,犹如羽毛拂过,凉丝丝怡人。
他瞬间飘飘然,心想:这可真是仙气。
他痴痴凝望自己的胳膊,少倾,目光上移,发现魏婉怕碎发碰触伤口,一直举右手按着她自己的碎发。她的手不算细嫩,骨节分明肉少,按理握着不会太舒服,他却觉和吹的仙气一样,最舒服,总想牵它。
“疼好些了吗?”魏婉头也不抬地问。
卞如玉之前一直绷着的弦突然断裂,这弦也是眼泪闸门,顷刻酸暖夺眶。
他刚想回答,魏婉突然抬起头,近在咫尺地问:“其实你是故意烫伤的吧?”
“殿下,到了。”马车也停止行进,阿土在车厢外奏道。
圩九
“当然不是。”卞如玉大声道, 别过头去,隐隐感受到魏婉视线追来,他挑起车帘。
阿土随后钻入车厢, 拆卸铺设, 推卞如玉下车。
魏婉默默跟随,没再追问, 其实她也纠结了一路,但考虑的事却不一样——她犹豫,要不要把蔺昭的真实身份告诉卞如玉?
魏婉赌一把,如果卞如玉说真话,那他就是信得过。她会在确认某些心意后,对他也讲真话。
可他却撒谎了。
魏婉默然往前,很快发现府门前立着两牵马男子, 黑衣几融夜色。
俩男子疾步朝卞如玉走近,拜道:“刑部尚书王品元, 刑部主事张毅, 参见九殿下。”
卞如玉刚令平身, 那尚书就请示道:“禀殿下, 蔺大人已刑部到案,只待殿下去审。”
王尚书言语不紧不慢,卞如玉听着却品出一点急迫,浓黑深夜,他俩从刑部打马过来,像是要催他现在就去审?然后好早点放蔺昭?
果然,尚书续道:“若定罪, 也需要时日禀奏,要陛下下诏才能系狱。”
蔺昭在朝中人缘好, 这尚书虽不是一路的,却也不希望他吃苦头。名义上是羁押,实则做客,刑部众人不仅没给蔺昭加刑,还以无圣人诏书的由头,不下狱,款宿厢房。
他们就盼着蔺昭无罪释放。
卞如玉领悟言下之意,抿了抿唇:“咳——咳——”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两肩震颤,胸脯起伏。
“殿下!”尚书和主事连忙关切,尚书不禁劝道:“夜里寒凉,殿下还是早些进屋。”
“没事,”卞如玉笑着摆手,刚撒过谎,不敢找魏婉要帕子,自行掏出绢帕,捂口继续咳,“咳,你们要真着急,本王这就去刑部审。”
脸色在夜里瞧着都有三分白,尚书一时被唬住,迟缓道:“不、不急。”左右为难了一会,做出抉择,“殿下身体要紧,还是先休息。”
卞如玉凄凄一笑:“多谢二位大人宽限本王一宿。”
声音远比夜风虚弱,王尚书顿时面红耳赤,觉得自己不做人。
刑部二人满怀愧疚告辞。
卞如玉目送他们隐没夜色,而后拿眼偷觑魏婉。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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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撒谎可能惹魏婉生气了?
应该是生气,所以进了王府,她一路都不找他说话,不理他。
卞如玉别着头,想半晌,一股气在胸腔里绕来转去,时堵时疏,最后一泄——好吧,是他认错了,刚刚不该否认,是他故意构陷蔺昭。
因为他嫉妒!
勤政殿前蔺昭和她站得那样近,快要贴上去,有说有笑,怎能不叫人气昏头?
唉,是他错了,不该私下耍手段。下回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要同蔺昭堂堂正正的争。
他现在对婉婉比蔺昭好一百倍,还比不过,那就好一千倍一万倍,总能争到人心。
卞如玉想清楚后,决定服软认错,转回脑袋才发现魏婉已经走远,背影都快进入偏殿,卞如玉急喊:“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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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不回头,步履不停。
卞如玉扯着脖子:“婉婉!”
魏婉径直隐入偏殿,不一会殿内就熄了灯。
卞如玉好气歹气全堵在胸口。
之后,一宿没睡,有时躺床上抬胳膊,瞧瞧,他还是个伤员,怎么就不能得婉婉一点怜惜?
清晨,他起床洗漱,第一句话就问:“婉婉起来了吗?”
阿土去而复返:“回殿下,魏姑娘还在休憩。”
卞如玉瘪嘴,不敢吵醒魏婉,只能等她起了再认错了。就在这时,外头来报,刑部换了拨人,这回是侍郎和另外一个姓孙的主事来了。
卞如玉指叩扶手,这帮人赶大早来。他笑:“让他们进来。”
刑部侍郎和主事入内,埋头禀报——原来,昨晚蔺昭拒入厢房,口口声声“判决未定,未证清白,当与其他候审者一视同仁,不可矜威自重”,然后就把自己锁到牢里去了,还不吃不喝,盘膝静坐。
刑部官吏皆不忍睹,又不敢催促卞如玉,只把蔺昭的事迹声泪俱下描述。
卞如玉听得耸肩一笑,说得好像再拖几日蔺昭会饿死似的。
半晌,他缓缓启唇,同那侍郎和主事道:“本王这就同你们走一遭。”
再不去要输给蔺昭了。
刑部离楚王府不远,卞如玉虽然没去过,但熟路,他时不时透过被风掀起的帘缝瞅两眼,临近刑部前眺见门口伫立的男子,即刻默念:公孙明方。
竟把这人的姓名记清了。
他失笑,真受不少魏婉影响。
即将下车,才留意——公孙明方身后还有个女人,个头不高,缩头缩脑,几乎完全被挡住。
那女子虽与公孙互不对视,公孙还板着一张脸像不认识,但她应该是跟公孙一起来的。
也是相府的?蔺昭竟还有别的女人?
卞如玉觉得可笑,不禁又晲了一眼,逮着女子翻眼皮窥他。
卞如玉不喜欢斜眼打量的人,无论男女,一律断为“獐头鼠目”,遂无视女子,仅受公孙明方一拜。
刑部有门槛,阿土把轮椅抬高一点,轻轻落下,卞如玉捋了下袖子,进正堂后,王尚书已率众下属静候。
上首案桌后的圈椅已被撤去,留出空位,后面的金丝楠木屏风亦被挪走,方便轮椅进出。
王尚书请楚王上座。
卞如玉客套一番,而后恭敬不如从命,绕去案后。王尚书这才发现轮椅比圈椅低,案桌偏高,不由紧张。
卞如玉抬手,胳膊刚好搁在案上。
王尚书:吁——万幸殿下身长。
下一霎又愣了楞,朝卞如玉腿上瞟了一眼,默不作声。
卞如玉则扫案间,仅两本案卷,一册宴会清单,详细到采买、布置,层层负责的官吏。另一册则是装订汇总的确山匠师户籍。
卞如玉抬眼:“就只这两本吗?”
“回殿下。从礼部搜来的就只这些,其余的咱们的人还在查。”
“还要查多久?”
王尚书犹豫了下,还是希望早点放蔺昭:“明早,最迟明早能搜齐。”
卞如玉徐徐拿起那本关于采买的,翻开来:“看这批确山匠师,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京师。如果只查京师相关,的确只需一日,但要追溯确山,来回起码半月了。”
王尚书一脸紧张,后面的几位侍郎更是额渗虚汗。
卞如玉翘嘴角:“但也有可能京师案卷就足够下定论了。这样,不用集中到明日,你们查到什么,就及时上报什么。本王有一样看一样,其实本王也希望蔺大人是无辜的,能早日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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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道破的王尚书和众侍郎面面相觑,又觉楚王殿下嗓音十分温柔,宴会上听到那句讨公道时,还以为九殿下故意刁难,现在看来是他们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九殿下其实也想帮蔺相。
卞如玉阖唇垂首,埋头审阅。偶尔抬首询问,句句直击重点,尚书、侍郎、主事始终恭敬作答,但一开始仅因慑服王权,后来见卞如玉理讼正直,察狱必审情,才真正郑重起来,不敢怠慢。
甚至几人不约而同生出相似的念头:九殿下要是从工部调来刑部就好了。那得多得力。
最后,众人的目光皆落到卞如玉腿上,暗自唏嘘。
卞如玉不察。他的注意力全在案卷上,一丝不苟,既已决定向魏婉认错,便不打算再为难蔺昭。哼,自己没那么小气——
三、四个时辰,晚膳后,就审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道核对流程。此时刑部诸吏已陆续退出去四、五人,只留那个叫张毅的主事还在伺候。
王尚书离去前说,是秋审的要案到了,要会审。卞如玉这时忍不住问:“张大人,到底是什么大案子?这么多人去。”
“九殿下有所不知,是雷州刺史暴毙案。”
卞如玉蹙眉:“朝廷命官,怎么就枉死了呢?”
“唉——”张毅长叹口气,详细说来。原来那雷州刺史家中有一妻一妾,面上看着和睦,实则妻不容妾。那正妻忍了十来年,挑拨离间,软磨硬泡,各种法子都试了,刺史就是不愿发卖妾室,反让那小妾逮着机会诞下单传儿子,母凭子贵。正妻忍无可忍,在黑市买鹤顶红下给小妾,哪知那日刺史刚好去到小妾房里,提起桌上茶壶,自行倒喝,阴差阳错被毒死。
“那正妻曾受过妇德褒奖,万万没想到内里却是个善妒的。”张毅头摇得似拨浪鼓,“女子既嫁从夫,不争不妒乃敬夫之道,别人家都做得好,怎么独她容不得呢?”
张毅既觉得这正妻该死,又想不通。卞如玉却面沉如水,感同身受:那是容不得。假想他是大房,蔺昭二房,同侍婉婉,他肯定从婉婉,但要不争不妒,容忍二房,不想着把蔺昭发卖,却是万万不可能。
他和蔺昭一定会互相忌惮和妒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他以后要和婉婉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
“九殿下?”张毅轻唤,楚王若有所思良久,到底在游神什么?
张毅应该一辈子都猜不到。
他要真知道卞如玉心中所想,估计会当场石化。
其实卞如玉还想了些其它的,母凭子贵是手段,那以此类推,父凭子贵是不是也行得通?
又觉不行,自己要真使这手段,婉婉定会动怒,到时候直接给他扫地出门。
卞如玉默默打消念头,同时心里又给魏婉认错。
他并没有听见张毅呼唤,回神之后就着手继续审。到酉戌之间,基本能判蔺昭无罪了,但还差些案卷,要等明日才能齐全。
圆
卞如玉便吩咐回堂的王尚书:“都差不多了, 明日那个日志整理好送到本王府上,如无问题,便可以放蔺大人了。”他合拢案上最后一本册子, 轻叹:“到时候本王会亲自奏请父皇, 恢复蔺大人差职。”
王尚书闻言,深深一拜, 身后一侍郎更是激动出口:“多谢殿下——”
卞如玉看向那不熟的侍郎,心道谢我做甚?你又不是蔺昭。
蔺昭在朝中人缘怎么这么好?
卞如玉两眉深蹙,看来自己要更勤勉和善了。
“诸位大人客气。”他弯腰,回拜,客套后匆匆赶回楚王府,不出所料,魏婉又睡了。
认错只能等到明早了。
这一宿也难眠。
翌日, 卞如玉起床揉眼,开头第一句话又是:“婉婉起来没有?”
阿土已经会猜了, 提前去偏殿看过, 回道:“没有。”
卞如玉瞅眼阿土, 回这么快。
阿土又道:“但是殿外候着刑部的王尚书和张主事, 说是来交案卷,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又是为了蔺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才刚挪上轮椅的卞如玉瘪嘴:“这才几点?”
“寅时还差一刻。”
“这么早。”卞如玉晓得接下来这句阿土不会回报,所以肆无忌惮:“天都没亮,蔺昭估计还在牢里睡大觉呢!”
阿土心道是啊殿下也觉得早,那魏姑娘这会就能醒来吗?
阿土也就敢暗地里嘀咕,面上还是老老实实伺候卞如玉洗漱。
卞如玉又问:“你再去瞧瞧,婉婉还在睡没有?”
阿土是之前探的, 没准一时半刻过去,魏婉醒了呢?
“另外让他们进来。”卞如玉吩咐。
阿土便去看人加传话。刑部众人入殿递呈新案卷, 应是连夜整理,翻开时墨迹尚泛水光,浸湿一片,但卞如玉能猜出糊掉的字是些什么。
他看完,搁到桌上:“可以放人了。”又道,“本王待会就进宫。”
王尚书亲力亲为,和主事一起摊开公文、印章、墨砚、朱笔,办理手续,十分周全。卞如玉留在殿中继续等魏婉醒,他和主事道别回刑部。瘪了的柳条大把垂在路边,夹杂数根枯枝,王尚书随手拨开,问主事:“刚才九殿下提到‘公道’没?”
刑部不少人参加了中秋宴,都记得楚王要让蔺昭还公道。
主事摇头:“殿下只说放人。是不是……还未原谅蔺相?”
“只怕是这个意思。”
其实卞如玉刚才就是单纯忘说了,王尚书和主事却双双想岔,对视少倾,王尚书叹吁:“待会我和蔺相说一说吧。”
“也只能这样了。”
*
刑部,牢房。
阴暗,潮湿。
入夜燃起的壁灯照着墙上滑腻青苔和干涸血迹,空气里泛着股馊味,地上垫的茅草一摸一手水。细小声响不断,总觉会冷不丁冒出耗子和蟑螂。
蔺昭面朝牢门,睁着两眼,盘膝静坐。
狱卒开路,尚书等人忽至,将牢房照通明。
蔺昭促眸,而后朝众人颔首。
牢门一直没锁,众人直接推门进来,王尚书拱手道:“蔺相,可以回家了。”
蔺昭倾身施礼,额间乱发垂下:“有劳诸位大人,为蔺某辛苦奔波。”
王尚书听他声音嘶哑,又见关了两日,滴水未进,滴米未沾的蔺昭面色虚白,眼窝凹陷,薄唇裂皮,禁不住颤声回应:“说哪的话,是您受苦了。”
还是平白无故的苦。
但卞如玉理讼正直,察狱审情,也没有故意为难蔺昭,所以……也埋怨不起来。
只是……
王尚书见蔺昭盘膝不动,以为他坐久饿坏,失却力气,便先下令:“快扶蔺相起来!”
几个主事就要上前,蔺昭却微笑摆手:“多谢诸位,蔺某还想再坐一会,待会自行离开。”
众人一听,都怕蔺昭想不开,尚书、侍郎、主事挨个劝,甚至把卞如玉签结的公文拿出来给蔺昭展示。
蔺昭却仍坚持。
刑部众人说不动,只好退去,不一会,请了门外久候的公孙明方和妙仪进牢房。
公孙明方手提灯笼,大步流星,启唇“主公”二字将到喉头,兀地止住,少倾,唤道:“公子。”
妙仪已经在跑了,却仍赶不上公孙,此刻才冲进来,扑向蔺昭怀中:“公子——”
蔺昭抬臂,似要格挡,但抬起来却楞了一霎,而后展臂,隔着数厘距离,虚虚搂起妙仪。
“公子,奴婢担心死了!”妙仪见蔺昭形容憔悴,心碎不已,泪如雨下,“您受了许多苦……”
妙仪一时忘形,抬手要摸蔺昭脸颊,蔺昭却快一步隔着衣料扣住妙仪的手腕,长臂一伸一绕,将她牵到旁边站定,与他身体离远。
妙仪心一沉,嘴上却仍述说思念和担忧,断续抽泣。
蔺昭注视,淡淡笑道:“没什么事,不必担心。”
妙仪朦胧中凝视蔺昭,摸了把泪眼——公子还是像月亮,高洁又温柔,但月亮永远不让她触碰。
她还在委屈,蔺昭已经抬首看向公孙,下令道:“你们先到外面等,我理一下衣发再出来。”
“我帮你。”公孙想帮蔺昭梳头,却遭蔺昭摇头拒绝。
公孙沉默一霎,点头道:“那属下先告退。”
随后俯视妙仪,不碰她,只催促:“走吧。”
妙仪自然舍不得离开,但类似的事情已发生过许多回,无论她撒娇怀柔,还是硬来,都不能改变蔺昭,也没法说动公孙。
妙仪认命般站起,到底心有不甘,吸鼻子:“公子,奴婢先走了。”
蔺昭微笑颔首。
待公孙明方和妙仪离去后,蔺昭抬手抽掉木簪,以指作梳,重盘发髻,不留一缕乱发,而后慢腾腾站起,扯衣角袖角,令其平整,接着从上至下捋了一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论梳头还是理衣,他的眼睛始终瞥着墙壁,其实在众人来之前,他就在瞧。
整理完毕,蔺昭默然伫立。不仅不出牢房,反而转半个身子,彻底面向墙壁,眼睛盯着,薄唇抿成一线。晦暗光线下,一张俊颜格外冷硬。
半晌,他突然挥掌,极为迅猛,地上茅草尽被袖风掀起。蔺昭勾起唇角,推门出牢房。
拾级上到地面,王尚书和另外两位主事都还在等着,蔺昭躬身:“久等了。”
“蔺相不必客气。”王尚书连忙站起,亲送蔺昭出门,穿廊过道,这才提及卞如玉虽还清白,但仍执念公道的事。
“九殿下心里估计仍有委屈,还未谅解。”
“多谢相告,”蔺昭神色不辨,“蔺某明白了。”
一出刑部,飒飒秋风侵袭。候在阶下的公孙快步递来披风,蔺昭手一挥自披,一边慢慢系带,一边与王尚书客套告辞。
公孙已备好两辆马车,蔺昭不与妙仪同乘,径直钻进第一辆,公孙亲自做车夫,送主公回府。
到了府里,蔺昭跨过门槛,妙仪跟着也跨,他往院中走,她默默跟随。
蔺昭停步,扭头,妙仪心揪得一疼,公子又要赶她走了吗?
谁料蔺昭徐徐转身,彻底与她面对,弯下眉眼,柔声道:“你也辛苦了。”
妙仪的眼泪瞬间夺眶。
蔺昭微微点了点下巴:“夜已深,早些歇息。”而后转身。
妙仪的热泪倏冷,脚下却仍下意识跟半步,蔺昭反手一挡,重转回来,和煦道:“你肝不好,不要再熬夜。”
挑不出错处。
妙仪站定流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先回去吧。”公孙亦道,“我与公子还有些事说。”
屏退妙仪,公孙和蔺昭一道进卧房,启暗门,步下密室。
蔺昭领着公孙给牌位上香。
细香插.入香炉,袅袅燃烟,蔺昭退后,公孙在他身侧禀道:“卞裕派了暗卫去皇陵,刚出城。”
蔺昭嘴唇动了动,淡道:“他急了。”
公孙点头:“阿彻那边回报,丽阳笃定卞裕不会让卞如珣继位。”
那换谁?卞如玉?
蔺昭不置可否,眸光阴冷,左转去剪那些跃得过高,燃得过旺的火苗。
公孙追在后面:“因为这事,丽阳得意了一晚上。饮酒,提前庆贺。”
“她不庆贺也贪杯。”蔺昭旋即讥笑,但随后眉毛挑了挑:庆贺什么?难不成丽阳想当女皇帝?
甚好。
蔺昭挨个剪烛,吩咐:“让阿彻开始撺掇丽阳。”
继续剪了两三根,又道:“宫里再加量。”
公孙见他接二连三下令,转了下眼珠,迟疑嚅唇。
蔺昭剪完,放下剪刀,转身同公孙笑道:“我打算提到年前动手。”
公孙深吸口气,竟是最担心的答案!
他禁不住问:“又是哪露馅了吗?”
不然为何要这么急,一再提前?
蔺昭脑海里忽然浮现勤政殿前的魏婉,和他并立,讲的那些话,铁花落纷纷。
“没有。”他不紧不慢回复公孙,“还是之前同乡会上的风声,怕夜长梦多,所以提前。”
公孙紧抿双唇。
蔺昭又道:“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从详安排。”
“主公要去哪里?要不先更衣?”
主公现在衣袍脏旧,面容也憔悴。
蔺昭忽然旋起唇角,这是自下密室以来第一回笑,他想起牢房阴暗角落里藏的那只蜘蛛,他盯它整整两日,看它耐心且无比仔细地织网。王尚书等人来时它还没织好,但是快了,所以他把他们撵出去。
公孙来的时候也没织好,所以让他们也出去等。
他孑孓立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等它最后只剩下一条线,即将从这头吐到那头,他突然用了十成掌力打掉蜘蛛。
那一刻无比畅快,掌风扬起茅草,也往他袖里灌,猎猎中恍觉压抑已久的某物在心底破土而出。
“就这样去。”蔺昭嚅了嚅唇,似有克制,嘴角却越扬越高,乌黑鬓发中那一支紫檀木簪暗红如血。
他笑着告诉公孙明方:“我去楚王府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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