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一
卞如玉想起那日府里采莲, 魏婉白裙碧玉簪,在幽暗的荷塘中散发清雅光芒,不由笑意更甚, 将手上莲蓬分给魏婉一只:“尝尝, 是这个好吃还是府里的好吃。”
不远处,含笑的蔺昭睫毛轻颤。
“那奴婢尝尝。”魏婉大方接过, 剥开一粒,递回给卞如玉。卞如玉看她一眼,魏婉会意,收回手把莲子外面的硬皮也剥去,露出一颗白花花的莲子,再递一次:“公子也尝尝。”
卞如玉不嫌她手碰了莲子,径直呷入口中:“好吃——这莲子心一点也不苦。”他朝魏婉噘嘴:“再给我剥几粒。”
魏婉又剥三颗给卞如玉, 他笑嘻嘻都接了,也撕自己手上那只莲蓬, 挑中间最饱满的那颗剥好, 反手回递:“你也吃。”
阿土在旁瞧着瞧着, 就眯了眼, 怎那般自然?总觉得如果没有他几个在场,殿下和魏姑娘要直接上手喂进对方嘴里了!
魏婉抿了卞如玉剥给自己那颗。
卞如玉从怀里掏出绢帕擦嘴角,却眉头一皱,再次看向魏婉:“我这帕子你是不是上回用了没洗干净?”
“没有啊。”
“那就是你房里熏了什么香,染上了。”
“我那从来不熏香,你又不是没待过,倒是你哪天天熏得刺鼻的, 是不是你自己熏了什么忘了?”
……
两人一路争执,旁边的蔺昭目视前方, 嘴角的笑纹丝不动,俨若假面。他想即刻快步远离,不听不看,却不可以,只端着铁锅的手悄悄回缩,藏于袖内,暗攥成拳。
……
魏婉终说不过卞如玉,要夺帕子:“我闻闻——”
“好啦好啦!”陈姐却倏地挽住魏婉胳膊,打断。好啦,别再和玉公子你来我往,缠缠绵绵了,听听你俩说的话,个人房里来去自由,洗帕子,剥莲子,还嫌和蔺公子闹得不够啊?
陈姐一肚子为蔺昭不平气,舍不得说魏婉,便转头撒向卞如玉:“玉公子,不是我说你——”此刻她忘了卞如玉的尊贵,也明知道是斗嘴不是纠结,却仍道,“你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纠结什么帕子!”
魏婉闻言心一惊,即刻联想到丽阳要杀自己,怕卞如玉也恼怒对付陈姐,连忙阻道:“别这么说,玉公子只是喜好干净。他大事上都是金断觿决,当机立断的。”魏婉说着继续伸手找卞如玉要帕子,语气顺变柔顺:“奴婢闻闻吧,要是没洗干净奴婢再洗一遍。”
“是干净的,我闻错了。”卞如玉将绢帕收回怀中。
蔺昭脸上笑意更甚,拳头攥得更紧,她竟然维护他,而他竟然肯为她认错。
“公子行行好吧!”
“公子可怜可怜我们!”
前方一群行乞小儿,原本蹲在路边,见卞如玉等人衣着光鲜,蜂拥上来:“给个馍,给口汤,祝您长命又健康!”
“行佛行善事,可怜我穷佬。”
卞如玉当然会都施舍,这个给锭银子,那个也给,漫天撒钱。
蔺昭亦被拥住,一眼就辨出这群小儿不是真乞丐,而是群小骗子,不远处那个怀抱一柱糖葫芦,倚墙东瞟西瞥的大人,就是他们的头领。
蔺昭往常绝不会施舍骗子,钱需用在刀刃上,他现在拥有的每一文钱,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
肩挑重任,明知道没必要争一口气,且再怎么给也不能超过卞如玉,又有何意义?
但他还是施了钱,卞如玉朝哪个碗扔,他也跟着放,越给胸腔越胀,一会觉得舒畅了些,一会又发现更难受了。
魏婉和陈姐都诧异瞥着蔺昭,只不过一个是偷瞧,一个是明看。
“蔺公子,玉公子!”陈姐出声,魏婉赶紧低头。
蔺昭身首定住,卞如玉闻声回头,陈姐便朝卞如玉走近,直言不讳:“这些乞儿都是假的。你看见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没?那就是头头,私底下他们比我们还富呢!”
说着还看魏婉一眼,她和魏婉讨多少年饭了,能分辨不出真假。
卞如玉也望向魏婉,魏婉与之对视,点了点头。
卞如玉敛容斜身:“阿土。”
阿土弯腰,听卞如玉附耳吩咐,而后朝那群已经讨完钱的乞儿走去。
陈姐吁一口气,以为卞如玉会要回冤枉钱,哪知阿土竟带着那群乞儿走了。
作甚么?
他身上还背着她的米呢!
卞如玉察觉到陈姐整个人发紧,出言解释:“我让他去安置下,一会就回来。”
米会给她背回客栈的。
良久,陈姐才“哦”一声,倒是魏婉,朝卞如玉屈膝道了声“谢谢”,因为不能唤殿下,只轻轻两个字,卞如玉听得开心,禁不住笑:“凑近点,没听清。”
她又到他耳边说,蔺昭终抑制不住瞥去,正好瞧见卞如玉扭着脖子,与魏婉长久相望。
凭什么?
他方才施舍了那么钱财,却不能得到魏婉半点安慰。蔺昭胸口实在太闷了,艰难扭头转向另一侧,长吁一口气,却冷不防瞅见街边戏台上,穿淡粉色绣花褶子的花旦扑入箭衣武生怀中。
这动作太像了,蔺昭瞬间恍惚。永安十一年他任户部侍郎,奉旨督查营州,整整三个月,从冬至春,都不在京师,在营丘的皑皑白雪中他就在想,一定要赶在魏婉生辰前回去。
风尘仆仆的公子准时推开府门,等在海棠花树下,一直在眼巴巴盯着大的少女立刻提裙飞扑入怀。
蔺昭摸摸她的脑袋:“今天十六了。”
后来她十八那天,又扑了一回。夜照海棠,火苗跃动,他却——
名为悔恨的种子之前被加覆了一层又一层厚土,此刻破土而出。
片刻的失神和深省,令蔺昭过了好一会才察觉台上正演的是什么戏,心瞬硬如铁。
卞如玉却望着台上的戏,轻轻哼起来:“捷报频传,壮士挽天河——”
这是耳熟能详的《桃花媒》,琴娘和小校李郎邂逅桃花树下,因花结缘,李郎却在成亲前夜随诸将征讨淮西,参与了濠州攻城战,成功收复后凯旋京师,逢又一年桃花开。
卞如玉想起蔺昭的父亲蔺获,亦是收复淮西诸将之一,数年鏖战,陈郡蔺氏出力不少,不由同蔺昭攀谈:“蔺公子,李郎打的濠州之役,是令尊领兵的吧?”
蔺昭浅笑:“非是家父,是司马将军。”
“哦,那我记错了。”卞如玉点头,关于淮西旁人让他知道得少,所以总混淆模糊。
蔺昭微笑注视卞如玉。
卞如玉却已转回头去,继续朝前看,阿土推着轮椅,行了二、三十步,卞如玉眼前一亮——前面、前面那铺子前支的摊子,是不是在卖白玉团?
虽然这点心王府也能做,但他存心讨好魏婉,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唉,你看那边是什么?”
魏婉顺着卞如玉下巴所指望过去,亦瞧见白玉团,但她习惯先思忖一下再开口,就这刹那,被陈姐抢先:“唉那边卖白玉团呢!”
魏婉想起来以前探望陈姐捎带过白玉团,陈姐也喜欢吃,但几乎舍不得买,便道:“那我们过去瞧瞧。”
一行五人,皆围向卖团子的摊铺。卞如玉正要开口买,却也被陈姐抢了先:“蔺公子,请我们吃几个呗!”
陈姐朝蔺昭挤眼:快买几个婉婉最喜欢吃的哄她,保准能和好。
蔺昭不是笨人,和陈姐对视两眼,就明白她的误会和撮合。他既苦涩又欣喜,可这两样皆不能表露,甚至不能和陈姐太熟,保持着那份淡淡的疏离,面泛疑惑,礼貌应允:“好。”
蔺昭的下巴向下压低三厘,嘴角翘起一厘,这是最得体的姿仪。
反倒是卞如玉,自陈姐开口后,就手托下巴,歪着身子注视她。
“那先谢谢蔺公子了!”
“不客气。”蔺昭微笑转身,面向摊位,其实这家摊位他很熟悉,别看现在卖白玉团的是一胡茬男子,但其实是家夫妻店。以前蔺昭和魏婉喜欢漫步城东,弯进毅德巷,“人烟稀少”,正合心意,就在那里遇见这对夫妻卖白玉团。
后来他们改支摊到西市,他和魏婉依然会去光顾,就是西市太热闹,有一回胡人胡姬当街弹火不思跳舞,沿路跳到摊位前,他俩才刚买好,那胡姬就一把拉起魏婉,跑到路中央。
魏婉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白玉团怕掉了,囔囔道:“唉我是来买东西的!”
不是来跳舞的。
“不要害臊。”胡姬用不熟练的汉语回应,“你要实在认生,那我和我相公跳,你也和你相公跳。”
说着推开魏婉,魏婉转了两圈,裙裾飞扬,胡人又把蔺昭一撞,蔺昭和魏婉相碰,她跌进他怀中。
蔺昭伸手将她扶稳,魏婉满面绯色,他好像……耳根也红了。
卖团子的夫妻那会已经和他们熟了,笑说:“原来你们是相公和娘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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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否认,魏婉亦未吭声,只低低垂下头,从此以后再买白玉团,摊主夫妻就爱相公娘子的乱叫。
“店家。”蔺昭淡淡打开,神色完全是礼貌打量一位陌生人,“你这些——”
“唉——”话未说完,就被摊主打断,“这位公子是不是以前来买过?”
是买过,许多回,但最近一年都没有来。蔺昭在心中默答,面上却和煦笑着摇头:“没有,这是第一回。”
他一边否认,一边苦得无边,说不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我先买几个,尝尝你家白玉团好不好吃。”
“那怎么瞧着有点眼熟。”摊主仍哪壶不开提哪壶。
蔺昭泛笑:“在下样貌泛泛,肯定有许多五官与在下相似的。”
“瞎说!”陈姐马上驳斥,“像蔺公子您这样平头正脸的,全京师能找出几个?”
其实旁边就有张脸可比,但腿比不了,还是算了。
蔺昭不再理会陈姐,只继续和摊主说道:“店家,你这些……都是什么馅的?”
“豆沙、橘丝,”摊主从右指到左,“还有咸肉。”
“豆沙和橘丝两文,咸肉三文一个。”
蔺昭颔首,流利道:“也不知道哪种好吃,一样来两个吧。”说罢掏钱付账,摊主麻利包六个给蔺昭。蔺昭又多要四张油纸,然后逐一分白玉团,先单独包了个咸肉的给卞如玉:“玉公子先请。”
卞如玉不紧不慢接过,笑而不语。
蔺昭再分阿土一个橘丝,陈姐一个咸肉,还余三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看似顺手,实则有心,将最左边的橘丝馅抓起包给自己,剩下两个豆沙馅连带油纸一起,递给魏婉:“剩下两个,就都给这位姑娘吧。”
他终于找到机会与她凝望相对,千言万语尽在流转眸光中,问她病可痊愈?问她在丽阳那受的惊吓可有平复?问她近来可好?
蔺昭和魏婉近在咫尺,却觉越过山川,跃过星河,与日夜思念的爱人遥遥相对。
这是他沉重人生的片刻清闲和愉悦。
这一霎蔺昭忘记旁人,比方卞如玉——九殿下正促眸扫向魏婉,豆沙馅面上都会点一个红点,她手里两个刚好都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先漾唇角,高兴魏婉分到的都是最爱吃的,继而又觉这分配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刻意,脸色渐渐沉下去。
“唉娘子你怎么来了?”摊主突然喊了一句,丢下摊位,朝街对面奔去。众人陆续回头,见摊主扶住一位大肚子的妇女,“说好了会在家歇着的,怎么又跑来?”
摊主愁眉担忧,妇人却满不在乎,虽然大着肚子,却步伐矫健,也不扶腰:“我坐不住,”妇人直朝摊位这边走,“心里总担心你忙不过来……”
“我忙得过来,倒是你,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伤着,我娘生我前一天还下地呢。”
“但我舍不得。明天开始我就不买了,一心一意陪你到出月子。”
摊主和妇人对望着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忽略旁人。卞如玉抿唇注视,神色渐渐由阴转晴,魏婉分到豆沙白玉团兴许仅是赶巧,是他想多。
卞如玉艳羡眼前夫妻,要是自己和魏婉也能做这样一对恩爱的相公娘子就好了。
卞如玉刚开始做白日梦,就瞧见争执完了的妇人扭头看向摊前,视线仅扫半边,不到卞如玉和阿土,就欣喜定住:“唉,小相公小娘子,你们可是好久没来啦!”
摊主顿了顿,猛地拍了个巴掌,也想起来了,指着蔺昭:“我说刚才怎么瞧着眼熟——小相公,你俩有一年多没来了吧?”
摊主挑眉,带点促狭扬下巴:“你们是不是在这一年里生了?”
卞如玉先是愣怔,继而顺着摊主扬下巴的方向看去,确定那里立着的是魏婉和蔺昭,卞如玉自足凉起,缓坠冰窟,面色晦如冥狱。
很奇怪,他的视线竟然没在魏蔺二人身上停留,这一刻他竟怯弱得逃、躲,但生气竟还有保持清醒清,记得观察陈姐——果然,陈姐正望着摊主同一个方向,似笑非笑,眼神暧昧,陈姐也是知情人。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傻子。
会以为这两人是主仆,是契约,唯独没想过是情人。
卌二
“哦, 我想起来了!”魏婉却在这时惊呼,卞如玉和蔺昭一齐看向她,各有各的心思。
魏婉却只瞅摊主夫妻, 笑道:“奴婢的确随蔺公子来买过白玉团。好久的事, 都不大记得了……”她压低下巴,摇头笑笑, “没想到会被误会。”
魏婉抬首挺胸,两眼不眨:“还请店家们不要再讲相公娘子,影响蔺公子清誉。奴婢从前只是蔺公子的家婢。”
一来魏婉讲得大大方方,二来这回现身,她和蔺昭间的氛围的确不同往日,摊主夫妻一时愣住。
蔺昭闻言绵长钝痛,亦觉对不起魏婉。他启唇, 翘起嘴角,配合道:“是误会……”
声音温和沉稳, 心却颤得不行。
“是。”魏婉点头, 后退半步, 站到卞如玉身后:“蔺公子早已将奴婢转赠他人, 如今玉公子才是奴婢随侍之人。”
她心一黯,为什么人会有主仆贵贱之分?
摊主夫妇愕然,陈姐更是惊讶得张唇,须臾,怒瞪蔺昭。
蔺昭心尖上的缠着那根线突然变得锋利,一扯,心就划破一个口, 潺潺滴血,但面上却只能和颜悦色向卞如玉解释:“玉公子, 子虚乌有之事,您千万别误会。”
卞如玉右手松开扶手,缓缓抬起,撑住脑袋,轻笑道:“说哪的话,怎么会呢。”
他自然有百感千绪,但见魏婉澄清,第一反应却是顺着她演,不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许多寒心、恼怒、猜忌,竟胜不过“别让她失望”的心思。
卞如玉无声扯高嘴角,笑自己。
接下来,他像是真信了。
一路上还和没买白玉团前一样。
陈姐说只几步路,但醉仙楼其实离客栈颇远,还要拐两条街,陈姐原本打算分别的时候再详细给蔺昭说怎么走的,现在没那份心了,敷衍两句告辞。蔺昭倒仍耐心,与众人一一道别,到卞如玉时,卞如玉也应了声。
之后再上酉字号、道别、回楚王府,哪怕和魏婉共乘,卞如玉皆一如往常,该说说,该笑笑,把阿土都看楞了,难不成殿下真信了蔺相和魏姑娘的说辞?
说实话,连他阿土都不信。
阿土忍不住时不时留意魏婉,魏姑娘也是有说有笑,言谈自如,她心里不忐忑吗?
踏入楚王府,回正殿也要穿越匠凿湖,九曲廊桥,轮椅刚推进朝暮亭,卞如玉就沉声下令:“阿土,你先退下。”
阿土眼睛一亮,果然殿下不信:“是,殿下!”
忙不迭退远。
卞如玉看着阿土越来越小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他滑了下喉头,忍不了了,一刻都再也忍不了。
栈、马车,一路上始终裂成两个他,一个与众人演戏,另一个却不停回忆,不断翻案:
朱家妇人提及魏婉,说“她自打跟了蔺公子”。
彼时没多想,现在深究,是哪种跟?
陈姐和蔺昭怎么认识的?
是不是因为魏婉喜欢他,带心上人回见亲朋?
蔺昭教魏婉写字时,是不是立在她身后,双臂圈拥佳人,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他俩有多亲密,互相又有多喜欢?
连豆沙馅白玉团的喜好,蔺昭都早早知晓,暗中安排。
比她告诉他早好多年。
不能比,更不能多想,却情不自禁一想再想,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发狂。
阿土临走前把轮椅调了个头,正对石桌,卞如玉一眼望去眺见的不是侧身垂手,站在一边的魏婉,而是凉亭的两根石柱和万顷碧波。
他想起这亭上的对联还是自己题的,为营造对莫须有心上人的思念,写的“枕波载酒千般醉,昼回夜转万般思”,当时戏耍世人,颇为得意,而今真正体味这些字句后,苦不堪言。
卞如玉僵硬扭头,正对向魏婉,牙齿打颤:“那只累丝多宝镯也是蔺昭送你的,对吧?”
哗啦啦——暴雨倾盆而下,凉亭八角落雨如瀑。
魏婉挑起眼皮看向卞如玉,他偷听了那天月姬说的话,她有些惊讶,却不意外,方才摊前被戳穿时,她就清楚,卞如玉以后很难信任自己了。现在又听他问这,魏婉不由静静思忖,待会如何平安走出凉亭,保全性命。
“是。”她不疾不徐回话,但自从那天没当成金镯后,就没再随身携带,卞如玉若要销毁,得等她回偏殿取,可籍此为突破口,离开凉亭:“那是他收买奴婢的镯子,殿下如果要——”
卞如玉轻轻一叹:“蔺昭可真该死啊。”
他完全没听魏婉讲话,似乎这一句问话并不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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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喧哗,模糊了卞如玉的声音,魏婉却清晰听见:啊?
他说什么?
何出此言?
始料未及,魏婉忽然摸不清卞如玉的思路了,方才想的那些对策瞬间全卡住。
卞如玉直勾勾睹见魏婉脸上变幻——她先怔忪,然后飞速藏起真实情绪。
卞如玉不由磨牙:“本王说蔺昭竟然把喜欢他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
那可是魏婉的真心啊……
她起码,至少是喜欢过蔺昭的吧。
酸涩无边,雨落下来本该不那么闷了,心却仍悬着,随风雨飘摇。
卞如玉眼眸逐渐泛红,偏头从牙缝里低轻挤出:“你也肯……允他这样送?”
到底的是仆忠主命,还是太过喜欢?
后一个假设再次令他百爪挠心,真是妒啊,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奴婢不是庶民,身不由己。”
半晌,卞如玉定身不动,呼吸可闻。虽然知道她这一句不可能十分真,亦懂得什么是自欺欺人,却仍不住劝慰自己:也是,她奴契在蔺昭手上,不答应也没办法。
她没遇到好主子,不是她的错,也许她对蔺昭仅只一点点喜欢。
不行,一点点也不行!卞如玉内心立马揪痛,抬手掐眉心:“所以你跟那种人还不如跟本王。”
“跟殿下?”卞如玉话音刚落,魏婉就旋即反问,“做了侍妾王姬,就不会被殿下转手了吗?”
卞如玉诧异放下手,不假思索回道:“本王当然不——”
他瞥见魏婉漠然神色和嘴角挂着的,似有若无的一抹淡笑,喉咙里的话突然卡了壳。
仔细想来,世家子弟中的确有将侍妾赠予朋友、属下的风气,不以为耻,反引为雅风和美谈。他那位喜怒无常的六王兄,甚至做过用怀孕的侧夫人换宝马的事。
卞如玉突然说不出口了。
雨还没下透,不仅越来越瓢泼,而且响起数声惊雷,电霹凉亭,白日里天黑如磐。
*
醉仙楼。
“哟,下雨了。”包厢中,有人用陈郡乡音说道。
今日是四年一届的陈郡同乡会,在朝为官的陈郡人差不多到齐。陈郡历来以蔺氏为傲,今年刚入京的几位八品,趁此机遇挤上前递名帖,高矮老幼不一,开口却都是同一句“下官打小就敬仰相爷”。
他们当中有人已鬓发花白,眼角炸花,明显比蔺昭年纪大,蔺昭笑着收下名帖:“哪里哪里,折煞在下。”
他说的地地道道的陈郡话,攀谈到一半,暴雨忽落,声大如鼓点,实难忽视。蔺昭扭头看向窗外,立马有人讨好:“相爷今日是走过来的吧?待会要不坐下官的轿子回去?”
“来的时候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没有坐车坐轿。”蔺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别人解释,又不能提走一走就碰到了魏婉。
他嘴角不由自主勾了勾,而后恢复寻常,恬淡道:“多谢刘大人,不过待会借我一把伞就行。”
“一把伞哪行!这么大的雨!相爷还是坐轿子吧,不然会淋湿的。”
“坐下官的马车,下官马车宽敞。”
……
蔺昭最后借用了吏部郎中蔺睢的轿子,他是蔺昭出五服的堂侄。
轿中坐得久了,渐渐拢起酒气。
他今天没有克制,喝得多了,好像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
蔺昭靠着轿子,眯眼泛笑,耳朵和脑子却是清醒谨慎的——这不是自家的轿子,要始终提防。
“相爷,到了。”
蔺昭闻言,先撑起眼皮,正色敛容,整好发髻和衣袍,才挑帘下轿。
“公子。”看门家丁撑伞上前,蔺昭道了谢,接过家丁手里拿的另一把伞,徐徐撑开,冉步回房。沿途遇见家仆都会颔首回应,眸色冷清,竟无一人察觉蔺昭醉酒,以为他袍上沾染的全是同僚的酒气。
回到厢房,反锁上门,蔺昭后仰躺倒床.上,终于松懈下来。
两颊迅速浮起红晕,再不掩醉态,嘴角高高扬起,想大笑,嗓子扯着一动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今天讲了一天的陈郡话,但那并不是他的家乡话,也不是他的故乡。
他的家,在淮西。
一个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为免引起圣人猜忌,他兢兢业业避开所有可能调任、巡察淮西的机会。故乡永远只存在于义父和诸位师长的尊尊教诲中。
莫敢忘啊。
为了这一份莫敢忘……蔺昭抬手扶上胸口,他好像在一点点切掉真心换良心。
呵呵——
他终于笑出两声,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他是不是全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
门被叩了两下,接着传来女声:“公子?”
是婉婉回来了!
蔺昭猛地坐起,随后辨出是妙仪。
他抬手揉了下太阳穴,可真醉得厉害。
蔺昭起身,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端坐,面上换上淡雅温和神色,而后允道:“进来。”
妙仪笑吟吟进屋,一手收伞,另一只胳膊挽着个竹篮,里面有七八个莲蓬。
她将提篮放上桌面,微微低头:“公子,后厨的莲蓬,每一个人都有份。”
但公子这份,是她主动要求送过来的。
“有劳了。”蔺昭注视着妙仪微笑,反倒是妙仪,稍微一对上蔺昭眼波流荡,就扛不住重低下头,耳根羞红。
蔺昭却余光冷冷瞥向提篮,暗自嗤笑:莲子?谁吃这种东西,心最苦了。
半晌,蔺昭右臂缓缓放下,摸上腰间玉佩,摘下,放到妙仪面前。
妙仪先怔,继而心一跳,冲口而出:“公子、公子这是?”
谁都知道,这块玉佩是公子的父亲,昔日的老相爷留下的,送给她,是不是意味着……
妙仪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苦熬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激动得溢出眼泪,双手去接:“公子——”
眼看就要触及玉佩,蔺昭却把玉佩拉后,冷冷道:“给它磕个头吧。”
谁?
谁给谁磕?
妙仪楞怔,继而面皮涨紫,蔺昭却仍盯着她,那眸色,她从来没见过,好生骇人。
她站着蔺昭坐着,明明现在她比蔺昭高,却被气势迫得腿软,屈膝跪地,真给玉佩磕了个头。
磕完妙仪有些委屈,打算哭诉,蔺昭却道:“出去。”
妙仪仰头,模糊泪眼中瞧见蔺昭的双眸幽黑不见底,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一声“公子”还未蹦出喉咙,就吓得咽回去。
妙仪颤抖着起身,倒退,抬手正准备带上房门,忽听蔺昭又道:“别忘了伞。”
他又恢复了寻常的温润嗓音,妙仪不禁鼓起勇气看去,蔺昭还如和往日一样,泛着和煦的笑,又变回她的月亮了。
妙仪看呆。
蔺昭轻言慢语,叮嘱呵护:“快回去吧,雨天路滑,小心别摔了。”
妙仪的心重回暖,雀跃跳动:“多谢公子提醒。”
她高高兴兴离开,当房门关闭的那一刻,蔺昭旋即垮脸。
轰——轰——
惊雷阵阵,天黑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他却打起伞,涉水来到公孙明方厢房。
公孙正自行给大腿处的伤口上药,听见敲门声,顿生惊觉:“谁?”
“是我。”
“主公?”公孙讶异,来不及穿里裤,直接站起用长袍遮蔽,开门将蔺昭让进屋内,“您怎么来了?”
蔺昭先扫桌椅衣架,而后看公孙:“来看看你好些没?”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过黑的原因,公孙总觉主公现下神色十分阴鸷。
要不要去点盏灯?
转念思及主公冒大雨前来,定是要商议见不得光的事,算了,还是黑一点好。
公孙压低声音,主动询问:“主公今日去同乡会,情况如何?”
可有收获裨益?
蔺昭深深看向公孙,果然如自己所料,他想岔了。
蔺昭此行就是打算将错就错,启唇不紧不慢:“我打算提前。”
公孙倏变脸色。
蔺昭却不动岿然,连喉头都不曾滑,异常果决:“再多添一倍量。”
“现在已经是最大剂量了。”公孙不禁接话,那毒虽无色无味,但也不能一味多添,须提防圣人跟前的聪明忠心人,比如那天下第一圣手黄连。
主公怎么忽然自乱阵脚,冲动决定?
公孙隐隐不安,紧张之下,灵光一闪,是不是同乡会上收到了什么风声?
“是不是——”
“是。”蔺昭骗他。
公孙沉默少倾,拱手应道:“那属下这就去办。”
“好。”蔺昭淡淡接话,“辛苦你了。”
*
雨仍在下,天越来越暗,凉亭内魏婉和卞如玉一站一坐,仅隔一张石桌,却快要看不见彼此的脸。
魏婉听见一声绵长的吁叹。
“你先坐吧。”虽不晓得她看不看得见,但卞如玉还是指了下魏婉身边的石凳。
“多谢殿下。”
卞如玉闻言噎了下,但模模糊糊瞧着,她好歹坐了,不会像站着那么累,他心里又稍微宽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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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扭头,望向漆漆亭外,连天与水的分界线都找不着。他虽然喜欢雨,但这也太黑了。
卞如玉嚅唇数次,半晌才再出声:“本王喜欢听雨。”
“奴婢猜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魏婉自称奴婢,卞如玉顿了顿,愈发觉得自己待会想要做的事是对的,那些话,必须和魏婉打开天窗聊一聊:“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等稍微亮些,我们好好聊聊。”
卌三
“好。”魏婉应声。
卞如玉原本打算阖眼等雨停, 但闭了眼又睁开,还是看向魏婉,哪怕黑得压根看不清。
良久, 云涛开始聚散, 整个天穹在同一刻或明或晦,从漆黑变成灰蒙蒙。能确保互相看清后, 卞如玉从怀中取出一张叠着的纸,放到桌上,缓缓推向魏婉那边。
魏婉无动于衷。
卞如玉苦笑:“看看。”
魏婉这才接过打开,虽然猜到,却仍一瞬屏住呼吸——是她的奴契。
“撕了它吧。”卞如玉干脆道,“从现在起你就是自由身。”
见魏婉将信将疑,见低笑:“如果不放心, 带回去烧了也可以。”
魏婉一字一句:“殿、下、这、是……?”
“真给你了!”
魏婉这才缓慢收好奴契,铿锵道:“殿下放心, 奴婢答应殿下三年就三年, 卑不失义, 一定会信守诺约。”
卞如玉看她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不由抿了抿唇:“不用奴契作约定,本王想换一样。”
魏婉眼眸微动,果然,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殿下打算换什么?”
卞如玉深深吸了口气,打过十来遍腹稿,临到开口却还是紧张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激动不安,嘴和喉咙仿佛新长出来的, 不知道怎么发声了。
半晌不闻应声,魏婉蹙眉:“奴婢这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殿下。”
“你以后不必自称奴婢。”卞如玉旋即接口, 奴契已经给了,她怎么还戳他肺管子呢。
“本王——”卞如玉心一横,“本王想换你的真心。”他的脸已完全烫红,又偷偷去瞟魏婉,却见她淡漠处之,不动声色,是了,她不喜欢他。
“也以三年为期,给本王三年时间尽全力,倘若到时候你还是没喜欢上本王,就如之前约定放你离开。若你也……”卞如玉卡壳,缓了缓,“你也喜欢本王,就留下来,做本王的正妃。”
雨太大卞如玉怕她没听清,又郑重复述一遍。
魏婉沉默,虽然知道他有意自己,但这番话从头至尾都很荒谬。
且不说她只是个长得像他心上人的替身;
且不说身为圣人嫡子,不是他想娶一个流民婢子就可以娶的;
只说她自己,自十八岁那夜后,就再不会梦想嫁人。
方方面面,魏婉笃定卞如玉不会成功。
但三年里她还可以为这世道做许多事,魏婉应声:“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王肺腑之言,绝非冲动。”卞如玉始终正色,“相处也有些日子了,本王晓得你看不惯奢费。自今日起,本王会削减府中不必要开支,开库赈灾,持之以恒,不会再让那些东西烂在库房里。”
“本王是第一回做这些事情,大概会有不对、不妥,有自己意识不到的奢费之处,还请……”卞如玉一顿,现在该如何称呼她呢,叫“魏姑娘”太生疏,他不甘心,叫“婉婉”她又必定不允。卞如玉苦笑跳过称呼:“还要请你多点醒本王。”
片刻,魏婉淡淡道:“把那水渠拆了吧。”
“哪个?”卞如玉问完随即省悟,是引碧潭的活水,脸上一红,“好的。”
“本王亦会在父皇和太子哥哥面前多进言,忧民之忧。”卞如玉翘起嘴角,摇头,“说来惭愧,今早从米店出来时,真不想再做富贵闲人。”
少倾,魏婉福身:“恭喜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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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唇角扬得愈高,但过会却又敛起,正色,仰月唇启启合合。
“殿下还想说什么?”魏婉始终伸直脖颈,卞如玉扭头,她也侧首,相对道,“可尽管说来。”
她的声音像酷暑里的一记凉风,令卞如玉稍安了些,吸一口气,道:“本王耳闻过蔺昭的清誉,但做这几样事情,绝不是要和他比。”
蔺昭也配?
他是自己想改变,是他想讨好她。
俩真正原因,前一个还好,后一个他到底还有那么几分骄傲,难以启齿。卞如玉咽了咽:“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本王做的,也尽管讲来。”
“梁彻那边如何了?”
这问题卞如玉没想到,挑了挑眉,如实告知:“忘记告诉你了,大姐姐对他动了私刑。”
魏婉心一紧。
“大姐姐因为德善坊的事被父皇罚了三年俸,禁足月余,按理应该迁怒你朋友,”卞如玉顿了顿,“以大姐姐的性子,杀了都有可能。但你那朋友还真有点本事,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复宠了,这一个月大姐姐待在府里哪也不能去,竟只命你那朋友日夜相伴。本王的线报传回来,他就在花园里给大姐姐揉肩捶背。”
魏婉阖唇不语。
卞如玉无奈拖长尾音:“本王没有骗你——”
“谢谢殿下。”
“不必客气。”卞如玉朝魏婉倾身,“还有别的事需要本王帮忙吗?”
说完他自己心里发笑,怎么求人的冷冷淡淡,被求的却眼巴巴,上赶着要帮忙?
可是没么办,他还是求着她求。
“没有了。”
“那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本王改正的呢?”
卞如玉心里念的是像水渠那样的奢费事,魏婉却稍稍抬高下巴,道:“如果可以,希望殿下以后不要再管我裙子提多高,有没有露脚。”
“不不,本王不是!没有恶意!”卞如玉急欲辩解,却突然舌头打结,“本王只是觉得是个人露多了就不检点,不是针对你。”
魏婉颔首:“正人先正己,殿下也请回忆回忆自己,在水云阁里是如何衣衫不整,敞胸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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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
……
不出三日,全府上下皆察觉到殿下变了。
木公公发现殿下迷上府里的流水薄,第一日只翻来覆去看;第二日开始上手改,夏天天黑得晚,殿下将掌灯时间后延了半个时辰,一天下来省百来根蜡烛,负责活水的人事更是直接削除,甚至连后厨的灶都减了两个;第三日更直接规定死府内开支。
“殿下,这……”木公公瞅着卞如玉定的上限数字,犯难道,“这万一超了怎么办?”
“超了用你的私房钱补。”卞如玉一句话把木公公吓噤声。
半晌,木公公硬着头皮,蝇声嘀咕:“西苑的紫薇树死了两棵,得移栽新的;渡春桥的地面坏了,要重新换一块汉白玉。”
都要用钱,怎么办?
“死了就挖走,把土填平,反增‘留白’雅致。”卞如玉从善如流,“至于渡春桥,你找找有没有什么便宜的材质代替汉白玉。”
木公公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殿下口中讲出来。
这还是殿下吗?
小金也发现最近每回给殿下送膳食时,都要在门外等很久。第一日晚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进去时夜幕已经降临,殿下却梳起工整高髻,戴好玉冠,大夏天竟穿了件领子特别高的锦袍,严严实实捂住脖颈,不露一寸中衣。
以前殿下日日罩衣,随意散漫,以为寻常,现在突然一板一眼起来,反而奇怪。小金上菜时偷瞟,殿下额上全是晶莹汗珠。
她忍不住私下问自家相公阿火:“殿下都热得大汗涔涔,怎么还穿那么多?”不待阿火回答,小金一个转身,差点撞到阿火身上,“难不成殿.□□虚?黄太医看了吗?”
阿火顺手拥住娘子:“我不知道。”
小金又问:“唉,对了,每回我进去前,殿下都在做什么呢?什么事需要那么久?”
阿火寡言:“理衣。”
“理衣?”小金让阿火详细说说,阿火却拒绝:“我们不要妄议殿下。”
小金继续磨了半天,阿火才告诉她,殿下最近的确奇怪,早晚更衣皆要上.床,拉紧幔帐,自己一个人在里面捣鼓,连外罩的玉带也不再假他人手系。
小金蹙眉,半晌:“走,我们再去问问阿土!”
两人去寻阿土,正撞上阿土和木公公说悄悄话,小金听见阿土说,殿下命他上交德善坊的安置名单,看了又看,不由疑惑:“一份名单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是记数目。”木公公沉声,“他打算救济名单上的迁置户。”
记住人数,算好总支出,有可能还记了姓名,以防造假,冲账。殿下从小到大,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是殿下怎么突然就有了心?
这趟阿土来找木公公,就是来传卞如玉的命令,知他为难,不用额外增加账面开支,让把库房里的人参折价当了,去救济。
众人聊到这,阿土忍不住多嘴:“殿下看了名单后,还问我德善坊拆掉以后要改建什么?”
木公公眼珠滴溜,改建之事隐秘,外头没有传的,只有之前全权负责的丽阳公主,和如今负责的太子知道。
木公公低低接话:“那哪晓得。”
“是啊,”阿土不假思索接口,“所以我只回说,那只能去问太子殿下。”
木公公神色一凛:“殿下没去问吧?”
应该没去,殿下清楚不能和太子走得太近。
阿土却道:“殿下去问了啊。”
众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小金轻轻出声,因屋内寂静所以格外响亮:“我听水嬷嬷说,殿下昨天去宫里日常请安,顺走了一本皇后娘娘的话本回来,叫什么来着……《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讲的是顾家郎君喜欢上张小娘子,小娘子却不爱他。顾郎君锲而不舍,一共用了一百零八种招博取佳人欢心,终于成功下聘的故事。
众人更沉默了。
木公公、小金、阿土、阿火,四个人抽时间聚在一个屋子里,集思广益想了一晚上,从殿下又开始演新戏琢磨到殿下被妖怪附身,最后不是琢磨通了,而是天亮了。
卌四
*
御书房, 圣人才批不到一刻钟奏疏,就觉按奏疏的左臂和肩膀发麻。他了搁笔去揉,张公公眼尖, 麻溜站到圣人身后:“陛下, 老奴帮您。”
圣人索性放下右手,去端茶盏, 笑道:“朕这把老骨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陛下身子康健着呢!任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都会发麻发酸,再说今儿还下雨呢”
圣人笑笑,这时门外内侍传话:“陛下,九殿下求见。”
圣人先望了眼记录时辰的滴漏,而后才道:“让他进来。”他原本已放下茶盏, 却不知不觉重拿起,连呷数口。卞如玉进殿, 阿土退出殿外, 短短一会功夫, 圣人就连饮了两盏茶。
圣人边喝边问:“怎么又来了?”
前日, 卞如玉才来请过安。这小子,以前一躲上月,押都押不进宫里,事出反常必有妖。
“儿臣惶恐。”卞如玉躬身,“父母爱之,喜而不忘,既未远游, 自当时常探看。儿臣原本还打算以后天天请安呢……”他看向圣人,眼神无辜中夹杂几丝遗憾。
父子对视半晌, 圣人神色毫无变化,天威难测。
依誮
圣人端盏,喝茶。
片刻,卞如玉促眸,先鞠一躬,而后道:“儿臣叨唠,父皇近来饮茶好像越来越频繁。”
圣人心道人老犯困,不喝怎办,嘴上却答:“夏秋交接,容易口干。”他见卞如玉欲言又止,忖了忖,撇下嘴角:“这茶没事,黄太医前些日子才查过。”
卞如玉这才吁口气。
圣人睹他变化,忽然发问:“今日去你母后那请安没?”
“先去的母后那里。”
圣人满意颔首,又问:“你母后晓得你府里那美人吗?”
虽然皇后当着卞如玉的面未曾提及,但水嬷嬷早告诉过卞如玉,皇后知道。
卞如玉从容拱手:“暂时不晓得。”
圣人冷笑:“既然你母后不知道,就别想着过几天过节把她带进宫了。”圣人终于放下茶盏,重批奏疏:“你天天来朕这里也没用。”
这的确是卞如玉一桩心事,被道破后他神色不变,泰然自若:“父皇误会了,儿臣来请安,心里想的只有行孝尊亲。”
圣人是个懂儿子的,细细品味,哼了一声。手上这本奏疏薄,先批完,才问:“说吧,还有什么别的事?”
卞如玉倾身轻道:“儿臣听说,德善坊那块地……打算建游苑?”
圣人眼皮一挑:“太子告诉你的?”
“不关太子哥哥的事。”卞如玉确实是在太子府得知的真相,却撒谎道,“儿臣是先向太子哥哥打听过,但他守口如瓶,儿臣后来从别处知晓。”
圣人讳莫如深,一时间心中人物如走马灯,太子、丽阳……许许多多,皆森森冷冷,猜忌不悦,却唯独没想过卞如玉一分不好,亲疏骤分。
“儿臣一时好奇,还请父皇恕罪。”卞如玉俯下身去,手肘“不小心”碰到腰间香囊,扭转绳结,卞如玉将它翻回来,挂好。
圣人日日陪伴皇后,怎会不知香囊是皇后最近给卞如玉做的,昨日皇后绣最后一圈缠枝纹时,圣人还亲手给她的递针线盒呢!
圣人语气梢软:“朕的确要修游苑。你母后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地上几块砖都数清楚了。朕心疼她,想让她多一处地方逛。”
但他绝不会像先帝那样,去华州修行宫,太远了,京师是他允她活动的最大范围。
卞如玉沉吟:“若是父皇准允,儿臣愿时常邀母后到府邸一聚。”
他说的时候竟不自觉计划开支,怎样办得和和美美又开源节流。
以前从未盘算这些,现在多出一个新习惯,感觉还挺好,卞如玉不由翘高嘴角。
圣人瞧见他的笑,亦笑一声。
卞如玉趁机道:“拆除德善坊时起过误会,”圣人已经判了,他却还说误会,“民间本就有非议。再修游苑,儿臣担心会有章华阿房,侈兴土木的谤言。”卞如玉不待圣人发怒,自从轮椅上跪下去,这会张公公来不及扶,卞如玉扑倒在地:“国以民为基,父皇理当上应天时,下顺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人面沉如水,连张公公也吓得跪地,殿内掉针可闻。
良久,才闻圣人的呼吸声:“你给朕起来。”
张公公忙上前搀起卞如玉。
圣人等卞如玉坐好,在轮椅上缓了缓,才道:“天下太平已久,四海宴然,朕有意登封报天,降禅除地。”
卞如玉垂下头去,眼眸微转,圣人这是想去泰山封禅。历来只有丰功伟绩的帝王才能做这事,圣人竟也想……不是不行,弄几封天书,授命于天即可。
只是,泰山距京师遥远,若去封禅,就得命太子监国了,圣人肯吗?
卞如玉正想着,就听圣人续道:“可朕一把老骨头了,腿脚不便,怕是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哦,那便是让太子哥哥代去封禅,卞如玉悠悠思忖,却觉哪不对劲。
圣人噙笑:“派你去好不好?”
卞如玉心惊,他前半生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还真不想坐那个位置,“防人之心不可无”和“弄权”是两码事。
张公公依旧搀着,卞如玉跪不下去,只能垂首躬身:“儿臣这腿脚更不方便呐。”
自古哪有坐轮椅的皇帝。
卞如玉抬起脑袋,演出虚浮羸弱态:“儿臣只愿做个富贵闲散人。”
瞧他这反应,圣人恨铁不成钢,嘴角笑却未敛起:“朕瞧你一点不闲,都开始关心民生民计了。”
“忧国忧民之心,人皆有知。”卞如玉随口就接,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魏婉音貌。
圣人紧盯卞如玉,心道朕百年之后,他人岂能容你?
卞如玉右手不知不觉攥起扶手,总觉太子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圣人忽然气得笑了一声,冷冷道:“正好上回撤了陆正后,工部员外郎一直缺着,你去顶上吧。”
“不建游苑,那便给朕呈个新工图,七日为期。”
“叫你太子哥哥停一停。”
卞如玉沉默良久,恭敬应声:“儿臣遵旨,叩谢圣恩——”
卞如玉面完圣后,匆匆回府。
雨停这几日,天气重热起来,他出了一身汗,刚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就听殿外奏报:“殿下,魏姑娘求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理了理圆袍两肩:“让她进来。”
魏婉随后便至,恭敬道了句“参见殿下”,立在原地。
卞如玉的轮椅停在桌边,右手旁刚好有张圈椅,他拍了拍:“过来坐。”
魏婉看一眼,过去在卞如玉旁边坐定,和他隔不到半肘距离。桌上有沏好的茶,卞如玉就手倒了一盏,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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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殿下。”魏婉手上接过,卞如玉见她小臂下垂,以为会把茶盏放置桌上,不由垂眸悄黯。
魏婉将茶送至唇边,喝了一口,卞如玉眼睛一亮。
“我——”
“本王——”
卞如玉笑:“你先。”
“我有一事想奏禀殿下。自搬来殿中,时常有故人来探望——”魏婉差点又脱口而出奴婢,及时改口,“我。”
抿了抿唇,她可不想倒退为奴。
卞如玉敛笑:“烟雨苑的?”
这么一问,魏婉便知道烟绿、霞红那点事卞如玉尽知了,遂直言:“是。往常殿下有什么事,相爷会晚两三日才派人打听,今日不知为何,殿下一去宫中,就来打听殿下进宫所谓何事。”魏婉侧身,直视卞如玉双目:“殿下想让我答什么?”
卞如玉听到“相爷”二字,不由自主脸更沉,转念又想,她肯主动交待,同自己一道筹谋戏耍蔺昭,顿时心情由阴转晴,又翘嘴角又挑眉:“你就直说是德善坊的事,总要告诉他几回真相,才更信你。”
“好。”魏婉旋即应声,她的事商议完了,“殿下有什么事要同我商议?”
少倾,卞如玉嗫嚅:“中秋节的时候……你想和本王一道进宫吗?”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一只小虫往魏婉心里钻,她一痒,差点耸肩。
中秋人月团圆,进宫必然是家宴,魏婉摇头拒绝。
卞如玉神色莫辨,柔声续道:“本王赴宴的时候,你最好待在府里。不是限制你出入,只是不放心,到时候阿火也会留在府里护你周全。”
“多谢殿下。”
“还有……父皇封了本王一个官,你说本王该当吗?”
魏婉眉心倏跳。
忽听卞如玉继续呢喃:“本王没想过做官……”
魏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
卞如玉的声音既轻又弱,魏婉循声对视,竟瞧见他睁大着两眼,眸中尽溢犹疑茫然之色,甚至还有两分婴孩般的无辜。她本能扭头避开,望向殿外,滴滴答答又开始落雨,远处,一只麻雀风雨飘摇中振翅往屋檐下飞。
她恍惚觉得他像这只寻求庇护的麻雀。
堂堂九殿下,是不是找错对象了?
她一个庶民能庇佑他什么?
魏婉疑惑重看向卞如玉,他凝望魏婉,其实心里也不清楚,为何从前可以深埋心底,一个人思忖的话,现在却想同第二人倾诉。
也许是因为他俩的盟约吧。
卞如玉缓缓侧首,也看窗外:“怎么又下雨了?”他噙笑,“一场雨一场寒,夏天来去都在这雨里了。”
卞如玉突然眨了下右眼,右颊亦轻微抽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
魏婉却睹见:“殿下又犯腿疾了吗?”
“是——”卞如玉刚说一个字,就骤然止声,浑身僵硬——魏婉蹲下,隔着衣料帮他推拿。
卞如玉第一反应是她这样给蔺昭揉过吗?
下一刹就安慰自己,肯定没有,因为只有自己腿脚残废。
下下一刹又想揉过又如何?自己一定要努力,让以后都只有自己能拥有这一待遇,来日方长。
卞如玉情不自禁扬高嘴角,一抿再抿唇,一压再压。
忽地,笑容凝固,急急眨眼。魏婉其实才揉不到十下,他却觉她揉了好久,担心她手酸,蹲着腿酸,舍不得了。
卞如玉倾身要扶魏婉,恰桥撞上她仰头,两个脑袋差点碰到一处,卞如玉顿时脸红,魏婉却未留心,自始至终只在思考卞如玉的问题,启唇道:“做官为民,为什么不做?如果哪一天女子也能入仕,我肯定第一个去!何况殿下,赫赫能人,天下任,丈夫肩,理当以身许国。”
“都听你的。”卞如玉眼睛亮晶晶,忽然记起自己在宫里说过的话,“忧国忧民之心,人皆有知”,他自己也说过啊!
卞如玉禁不住胸脯起伏。
殿外雨萧萧,麻雀落于廊下,闲庭信步。
卌五
*
风吹叶摇, 天阴地湿。
相府,书房。
蔺昭正批奏疏,公孙明方帮着磨墨和翻页。两人一直忙碌, 倘若梁彻在场, 定会囔囔“狗皇帝天天批,主公也天天批, 天下的奏疏怎么还是批不完?”
公孙明方通常会瞪梁彻,蔺昭则含笑解释,那是因为天下事多纷繁。
如今梁彻不在,房内二人皆是埋头工作的闷葫芦,直到公孙明方翻开一本公文,手上停滞,眼睛直勾勾定住。
蔺昭瞥了一眼, 笑道:“怎么?胳膊还没好啊?”
“一直就不碍事。”公孙明方沉声否认,接着将手上公文推至蔺昭面前。
蔺昭看了眼, 是卞如玉明日就任工部的公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事早在拟任时便已知晓。
公孙观蔺昭神色, 不由拧眉:“主公既然早知道, 为何不阻拦?”
“没必要拦。”蔺昭淡淡回应, 一个工部员外郎可大可小,“只要他不去兵部,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语气轻松中夹杂一丝不屑,想配合着言语,浮起笑意,可一想那是卞如玉,嘴角就翘不起来。
半晌, 公孙点了点头。
蔺昭继续批奏疏,公孙继续帮翻, 又过许久,公孙突然开口:“说来,兵部谢幺主公如何打算?”
谢幺乃右武卫,领数十府兵,其中不发京中精锐。此人公正刚直,经常进谏,激怒圣人。蔺昭见状尝试拉拢,却屡屡碰壁。
如今暗中,兵部已十之有七尽在蔺昭麾下,谢玄这个始终有隔阂的陇西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公孙嚅唇,却也不能对谢玄下狠手,一来他早年同蔺获有交情,二来,谢玄常年驻守京师,不曾涂炭淮西生灵。
谢玄和他们,不是朋友,却也没有仇。
公孙启唇:“以属下之见,还是要尽快借卞裕的手罢他的官。”
“罢了可以复起。”蔺昭淡淡接话,“最迟年底,谢玄就会中风,手抖口斜,再不能胜任其职。”
不是朋友,便有可能做敌人。
不能对敌人心慈手软。
片刻,公孙点头:“也好。”
两人继续批阅,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根本不存在寥寥数语,定他人后半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奏疏只剩最后一本,房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响动,耳力极佳的蔺昭和公孙却齐齐凝神。
半晌,门外轻声奏报:“公子,信笺。”
公孙起身打开一道门缝,接过信封,重关上门。
公孙手腕微翻,手上是相府密报专用的信封,尺寸虽然一样,但颜色、材质不同,代表的暗桩也不同。这种微微泛黄的厚纸,是从楚王府传回来的。
他将信封交给蔺昭,蔺昭见他眼睛盯得比平时久,笑道:“我命人去问婉婉,卞如玉上回进宫的原因。”
公孙垂眸,之前那本赴任公文写得清楚,卞如玉将接管德善坊改建事宜,再结合自己之前的密报,卞如玉上回进宫,十之八.九是为了德善坊的事。
公孙抬眼,语气隐约透着怨气:“她肯定又敷衍,说卞如玉不肯透露,她不知情。”
之前魏婉的确回回都一问三不知,蔺昭明知公孙说的没错,却心里不痛快,不想他这样评价魏婉。
蔺昭翘起嘴角:“公孙,我们来打个赌吧。”
蔺昭捏着信封抬了抬:“赌婉婉这封信里会回什么?是如你所料,回说不知,还是知无不言,回复实情。”
公孙面沉如水。
蔺昭不紧不慢拆开信封,打开来看,上面只三个字:德善坊。
她回复了实情。
蔺昭突然开怀大笑,一扫自那日偶遇后久久萦绕心间的阴霾。
公孙静静注视蔺昭,暗自捻动佛珠,到后来,指尖渐渐停滞、定住。
蔺昭心情愉悦,飞快批完最后一本奏疏。
“好了,今日也辛苦你了。”他冲公孙笑道。
公孙目光仍落在蔺昭脸上,缓缓回应:“是属下份内之事。”
蔺昭笑着起身,理了理衣袍:“后日荆湖来客,别忘招待。”
“属下遵命。”
二人先后出门,回各自厢房,沿长廊同行三、十步,一股暗香扑面袭来,越来越浓烈。
公孙仰头,绿叶丛中数点金桂,更有些许落于地上。
他轻嗅,忽听身旁蔺昭赞道:“好香的桂花!”
主公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公孙侧首,见蔺昭原本旋起的嘴角扬得愈高,许诺道:“这两日让他们酿几瓶桂花酱,你接待完回来,咱们一起吃桂花馅的包子。”
公孙施礼:“多谢主公。”
二人又继续行了二十来步,公孙厢房要往右拐,不再同路,与蔺昭分开。
蔺昭的正房在左,第二个岔路口再往北拐便是,他却高高兴兴,过了第二个路口还一直往左走,越走越深,直走到最里那间房门口。
在门外定了会,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竟走到魏婉昔日厢房。
*
艳阳天。
日辉透过窗子,一大早就照到魏婉床边。
她才醒,小金就来传话,说殿下催她尽早过去。魏婉下.床,匆匆洗漱,一出殿外,太阳就晒得前胸后背暖洋洋,再一转入卞如玉的正殿,又即刻阴森下来。
“参见殿下。”魏婉快步往前,边说边看,“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话音落地,魏婉自个愣住,亦止步。
卞如玉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袍子,满头乌发仅用一根朴素的槐木簪簪着,连轮椅也换成市面上最常见的,不怎么好推的那种。
见她来,卞如玉抬下巴:“你也赶紧装扮下。”
魏婉向前一步:“殿下这是要去微服私访?”
“正是。”卞如玉指向桌上一大堆粗布衣裳,“本王担心时间不够,你先挑身,换了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魏婉见他这么着急,当即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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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桌边翻了一会,问卞如玉:“殿下收的旧衣裳?”
“是啊,比自己打扮真。”卞如玉遥遥望着魏婉,“挑中哪件?”
魏婉挑中一套粗布短打,卞如玉先瞥衣物,又上下打量魏婉,没吭声。
待她换完出来,瞥她袖子,果然短出一节,露出手腕和小半截胳膊。
之前被教育过,卞如玉不敢提意见。
良久,才道:“你这胳膊涂色了?”
“涂了啊。”魏婉脸和手都画过,肌肤太白腻就会和衣裳不符。
她又想,自己现在竟要靠化妆扮面黄肌瘦了。
不由自嘲轻笑。
“那本王呢?你瞧瞧还需不需要改进?”卞如玉倾身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殿下气色现成的。”他每天画得那个样子就挺合适。
“那走吧。”卞如玉和魏婉一道出府上了车,道出原委,原来他想在德善坊原址上修官宅和邸店,然后低于市价出租,也就是所谓公租房,已经命人上统计上报了德善坊地形舆图,京师客栈房租价格等等,却怕偏听偏信,趁休沐,拉上魏婉这个熟悉民情的,一道走访调查。
马车摇摇晃晃,卞如玉顺手挑起车帘:“一月就这一天休沐,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真不知朝里那百来人都是怎么活的。”
前工部员外郎陆正任期内花楼酒肆,一样不误。
卞如玉眺向窗外,他当然门清怎么办到,只是愿不愿做罢了。
魏婉仍在回味卞如玉的公租房想法,缓缓开口:“邸店民宅,体量巨大,租金价格,支付方式,公约守则,屋内配套用具,这些都需要想。”
“是,退租后不能顺手带走用具,这是基本。逢着灾年,本王还打算减免租金。”
“就怕时间久了,管制松动就变了味。私下违约违例的,真需要房子的住不进去,贵人却反倒占着这便宜,一份钱住好几间,或者将未住进去的人捏名注册,冒领补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一段时间松懈,就会滋生以权谋私。”
“是啊,不能松懈啊。”卞如玉感叹,“兹事体大,本王既然决定施行,就肯定会负责到底。活着一日,就尽心尽力一日。”
一辈子都和德善坊绑到一起了。
卞如玉浮起笑意:“上了这条贼船,就是一辈子。”
他忽由德善坊思及其它,深深看向魏婉,魏婉不知,有一说一:“辛苦殿下了。”
卞如玉低低嗯了一声。
“殿下打算车停哪里?”魏婉眺着车外问,距德善坊就四条街了。
“待会挑个没人的地方尽快停了吧,再近就露馅了。”
魏婉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卞如玉又提议:“下车以后,我不自称本王,你也别再唤我公子。咱俩这身打扮,直呼‘你我’最好。”
魏婉点头:“对。”
卞如玉微微一笑。
少倾,马车停稳,魏婉一面将卞如玉推下车,一面四下张望,防止有人看着。卞如玉扭头盯着魏婉,忽然想,要是自己腿脚利索该多好,就不用车也不用躲藏,可以自己和魏婉步行走来德善坊。
卞如玉垂眸,没有说话。
阿土只暗中跟踪,不会露面,接下来都由魏婉推卞如玉进德善坊。
入目之处,一片荒芜,有些废弃的民宅地基上已经开始长野草。
舆图已尽在卞如玉心中,他用眼丈量,对照比较,究竟修多少间公租房合适。
半晌,卞如玉想起一事,回头问道:“之前你当我金栀子的那家当铺,在德善坊吗?”
他觉得在,且隐隐预感仍然开着。
但德善坊已夷为平地,当铺建在哪呢?
“不在。”魏婉不打算带卞如玉下鬼市。
“那在哪里?”
“西市附近。”魏婉胡诌。
卞如玉却扬起嘴角,刚才他没自称本王,魏婉也没尊称他殿下,感觉比想象的还要好。
卌六
魏婉不知原委, 只觉卞如玉傻乐,拍了下他肩头。
卞如玉立刻扭头,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婉弯腰凑近, 热气扑到卞如玉耳朵上:“提防点, 有小偷。”
卞如玉红着耳朵努嘴:“西边那个?”
早注意到了,西南角的中年男子鬼鬼祟祟。
“不止, ”她仍在卞如玉耳边吹气,他的耳朵快烤熟了,“一圈都是。”
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妇,魏婉直起身,推着轮椅与老夫妇擦过,待走远:“现在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朝卞如玉右手摸去,卞如玉本能反手, 要抓魏婉手腕,却慢了一步, 落空。
魏婉笑道:“刚才那一下, 你袖袋里要是有钱, 就没了。”
卞如玉这人出门竟不揣钱。
卞如玉一愣, 望着魏婉缓缓笑开去:“我上回来德善坊,怎么没见这么多盯梢的?”
“你来过?”
被魏婉反问,卞如玉瞬间变得吞吞吐吐:“某日……回府前临时起兴,让阿土驱车来这绕了一圈。”
“那你有在德善坊做什么?”
卞如玉道出沿路施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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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了,散财童子加达官贵人,谁敢打你的主意。”魏婉告诉卞如玉,德善坊的混混不偷贵人, 因为不知道贵人身后有多大势力,怕今日得手, 明日就被贵人灭口了。
太穷的,身上没值钱货,也不值得下手。
他们只偷那些普普通通,不上不下的百姓,兜里有钱,又没法追凶,上告无门。
卞如玉上回来太张扬,谁敢捏硬柿子。
“不过放心吧,”魏婉挺直胸膛打包票,“我有在,他们不敢动你的。”
卞如玉笑:“那是,我们魏姐好歹也是德善坊一霸。”
他说这话时十分高兴,眼睛放亮,却也小心翼翼,带着三分试探意味,羽睫不住颤动。
魏婉瞪了他一眼,他却觉这表情生动活泼,比之前那些温柔小意称心多了。
两人在德善坊来来回回逛了两个时辰,卞如玉已了然,魏婉也心中有数,不约而同道:“接下来该去看看找牙子问一问了。”
“城中哪里的租金最便宜?”卞如玉问完抿了抿唇。
“城西。”魏婉很快给出答案。
二人离开德善坊,还回原处上马车,时值晌午饭点,人烟稀少。阿土打马骋向城西,直到西门附近才停——打算从城门处往回走访。
魏婉一撩开车帘,就闻到浅淡暗香。
她推卞如玉下车,越往东行,怡香愈浓,禁不住深吸几口,卞如玉虽然后脑勺对着魏婉,但仍依她的吐纳做出正确判断,笑道:“桂花就是好闻。”
又道:“过几天我们府里的桂花也要开了。”
宫中每年中秋家宴亦在桂花树下,今年不行,不知明年能否带她同行?
“那咱们府里可以包包子了。”
“包子?”卞如玉眉毛一挑,微懵,魏婉怎么一下从桂花跳到包子上去?
实在不知这二者有何联系。
“用桂花包包子啊。桂花腌了加糖,调成包子馅,包包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拧眉:“那能好吃?”
“好吃,又香又甜。”魏婉把自个说馋了,吞了口口水。卞如玉却很沉默了一会,徐道:“跟桂花糖藕是不是一样味道?”
“我没吃过桂花糖藕,”魏婉想象,“应该也很好吃。”
卞如玉点头,是还行,但要说桂花里最好的,还属九酝桂花。
想起上回丽阳逼魏婉喝这酒,回忆不愉快,卞如玉便没提这茬,抬手指向前方顺数第二间丰香酒楼:“走,请你下馆子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说的这种桂花包。”
这第二间挂了正店招牌,是正经吃饭的,第一间明显是拍户,里面除了卖饭菜还养娼.妓,就不要去了。
魏婉先仰望,太阳往西,已经过了晌午,该吃饭了。接着逐一瞥过两间酒楼:“好,就去那个丰香。那阿——”
“叫上阿土一道吃。”卞如玉说着朝空中招手,魏婉推到酒楼门前时阿土刚好现身,帮着抬轮椅过门槛。卞如玉早眺见更远处的藕粉摊,忍到现在才开口:“要不要来碗桂花藕粉?”
“不要。”魏婉不假思索拒绝,还是正经吃午饭吧。
卞如玉默默吞噎了下,没再说话。大堂里入了座,这家丰香酒楼能点的菜都用木板挂在墙上,卞如玉逐一扫过,一块木板都没错过,没有桂花馅的包子。
他瞧魏婉也在看菜牌,便喑哑道:“没事,我们回府自己包它百来个。”
这点桂花王府还是拿得出手的。
要命了,他突然不自觉就想到府里那么多树需要照料,其实可以减一点,少些开支。
“几位客官,想好吃什么了吗?”旁边久候的小二笑道。
卞如玉问魏婉:“你想吃什么?”
魏婉目光早从墙上收回:“还是你点吧。”
卞如玉便对着木板念起来:“胭脂鹅脯,金丝肚羹,洗手蟹……”
魏婉突然把他手一按,卞如玉心跳骤然加快,两颊微红。
“别点这么多。”魏婉压低声音,普通人哪有三个人吃一桌子荤菜的,“点一荤两素,或者一荤一素一汤就够了。”
卞如玉不露声色,只微微点了点下巴,算是明白。被魏婉覆住的右手却一动不动,他尝试着伸食指触碰魏婉指尖,见无抵触,屈指勾住。
接着,卞如玉颤抖着继续伸中指,口中沉稳道:“胭脂鹅脯,再炒个豆芽菜,”顿了顿,“再来一盘桂花糖藕。”
卞如玉中指也勾住魏婉中指,接着伸无名指,魏婉却陡然抽手,卞如玉立刻蜷起手来。
明白了,除非她主动,最多允他勾两根指头。
那下回他就勾两根,再不可,也不敢多勾。
“好咧。”小二在旁应声。一刻钟不到,菜就陆陆续续上齐,魏婉是第一次吃桂花糖藕,才知道藕眼是用糯米堵的,上面浇一层桂花酱。
说实话,有点齁。
魏婉心念一动:“殿——你吃过藕带没有?”
“吃过。”
“你去过淮西或荆湖?”
“没有。”
魏婉问完,其实不待卞如玉答,就已经自个想明白了,以卞如玉的身份,即使足不出京,也能吃尽山珍海味,天下美食。
“宫中应该什么吃的都有。”魏婉讪笑,给自己找补。卞如玉却轻轻否认:“我不是在宫里吃的。”
父皇哪会允淮西风味的菜肴上桌?
“为什么?”
“说来话长,”卞如玉凝睇魏婉,“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内心纠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魏婉。
魏婉哦了一声,其实对卞如玉哪吃的兴趣不大。三人吃完午饭,魏婉开始推着卞如玉挨家客栈问价,或找庄宅牙人带看民宅。
每间房皆有门槛,卞如玉不方便,就在屋外等魏婉。
她又进一家客栈,远远还没凑近柜台,就开始默记墙上房价。离柜台还有两、三步,正准备问下房包一个月多少钱,就听柜台前站了许久的男子沉声开口:“掌柜,订间上房。”
声音分外耳熟,魏婉脚比脑子反应快,向前两步,扭头看清男子是公孙明方。
公孙也缓缓侧首,瞥向魏婉,然后不紧不慢收回目光。
淡漠得像看陌生人。
“咱这两间上房都还没人订。”老板拿出舆图给公孙明方指,“您瞧瞧,是要二楼这间?还是三楼的?都是坐北朝南的大套间,冬暖夏凉。”
公孙一指图上三楼:“这间吧。”
他说话语气没什么起伏,了无生气。
魏婉噤声候着,让他先办。
“好咧,那这间就给公子您先订着。”掌柜笑道,“上房要先押五两银子的定金。”
公孙抬手摸钱袋,神色突然一凛,老僧入定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他再摸,又抓自己手腕。魏婉在旁瞧着,晓得他的钱袋被偷了。
“我借你吧。”魏婉掏出一两碎银放到柜台上。
公孙两瓣薄唇紧抿着颤了许久,硬邦邦道:“谢了。”少倾,重重强调:“一定会还你。”
掌柜瞅公孙,瞟魏婉,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溜,伸出一只手摸走台面上的银子,接着便要领公孙去看房。
魏婉突然问道:“掌柜,您这下房包一个月多少钱?”
“一个月?”
“对。”
掌柜算了算:“那也得二两银子了。”
“好,谢谢。”魏婉同掌柜拱手,接着又同公孙拱,“告辞!”
公孙垂尾双臂,看起来并没有要还礼的意思,一张脸仿佛魏婉倒欠他钱。
魏婉还赶着去找下一家私牙,无心计较,转身朝门外走,公孙盯着她裙角翩跹,两个字“告辞”终于挪到了嘴边,却难出声。
他嚅唇,仅以口型道:告辞。
魏婉一到门外,卞如玉冲她笑了笑,而后问:“怎么这么久,在里面和谁说话?”
魏婉绕到轮椅后头,调头,继续往前。卞如玉追问:“朋友?”
“不算吧,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卞如玉默默舌尖抵腮,其实里面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亦认出男子是公孙明方,就是来府里送人参,巷子里还和她牵了手的那个。
卞如玉扬下巴:“你认识的人还挺多的。”
语气吊儿郎当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酸味,比刚才吃炒豆芽吊的醋多。
“我认识的人本来就很多。”魏婉眼尖,瞅见左前方路边,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的老者:“那位我也认识。”
“你别不信。”魏婉挥手招呼:“道长!”
“道长——”
老者迟了片刻,才扭头看过来,认出魏婉,绽放笑意。
他起身,背却仍佝偻着。街上车轿穿行,他等了一会,才过街来:“琵琶姑娘,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魏婉看向卞如玉,老者亦看向卞如玉,笑问:“这位是——”
卞如玉挑眉亦道:“这位是?”
竟异口同声。
老者笑:“你不给介绍介绍?琵琶姑娘,这位公子是你的相好吗?”
“哪里需要介绍呢。”魏婉莞尔,“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俩原来就相识吧?”魏婉指卞如玉,“道长您门清,他到底是谁。”
卌七
老者和卞如玉演技均无破绽, 但她记得那日与丽阳混战,老者突然现身相帮。
梁彻藏不住事,她能通过神色断定梁彻不认识老者。
那老者为了她才出手?
魏婉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面子。
且她和梁彻逃走, 老者并没有跟上来。魏婉曾在白烟滚滚中回头一望, 老者始终护住昏迷的阿火,还轻柔驮起他。阳光烟雾看不清老者的脸, 她却莫名觉着,老者待阿火特别像刘婆待她。
老者定和阿火异常熟稔,自然也极有可能认识卞如玉。
她来诈一诈。
老者哈哈大笑:“老夫的确识得殿下,但殿下未必记得老夫。”
卞如玉原本想演不记得,但魏婉一晲,他就乖乖交待:“本王也记得司马先生。”面对司马,又自称本王了, “司马先生洛阳才子,文武双全, 长驱濠州, 攻靡坚城, 淮西一战成名, 天下何人不晓?”
“莫提当年,”司马抬手制止卞如玉,嘴角勾起的笑极细微地僵了僵,转瞬即逝,轻道,“这些事好不容易忘了,殿下何必重提起?”
卞如玉笑道:“司马先生过谦了。”
“淮西?”魏婉却在此时插话, 声音响亮,不容忽视。
司马双唇一抿, 上下打量魏婉。
“我是淮西人。”魏婉解释,“但我出生时本地已经——”顺嘴要说“本地已经太平”,但实在算不上,遂改口道,“本地已经没有打仗了。”
仗没打,动乱仍持续。
“所以还是第一回听闻将军的事迹。”
司马深深看着魏婉,她的年纪的确不像经历过元德年间的人。
司马垂首,淡笑:“陈年旧事,没听过还好些。”却忍不住负手追问:“淮西近年如何?”
“我也不清楚。”魏婉心道,大抵是不好,“我十三岁就逃来京师了。”
司马此时已没看她,闻言挑起眼皮,重瞥一眼,无须问,她既然一人逃难,父母兄弟估计是不在了。
司马脸色渐沉,负手站着,远不似吃馄饨那回多话,之后问两三句,只答一句,兴致缺缺。
魏婉和私牙约好了时间,也没法久聊,客套数句,匆匆告辞。
魏婉和卞如玉同牙子会面。
这类人分官牙和私牙。官牙只给进京赴任的官员安排住处,不收租金,亦不对外。私牙则给普罗大众找房租赁,收取佣金。
牙子领去背街宅院,卞如玉见牙子腰间系着一圈钥匙,犹如腰带,沉沉下坠,不禁问道:“找你租房的人多?”
“多啊。”牙子一面开院门一面道,“京师寸土寸金,大多数人还是租房子的。”
魏婉弯腰,凑近卞如玉:“所以京师有句话叫‘居大不易’。”
卞如玉转眼珠,微微分唇:“是吗,有这句话?”
他离她双唇的近的那侧脸颊明显比另一侧红。
前方牙子回头,朝魏婉点下巴:“这位姑娘看来是懂行的。”
他早早估量过卞如玉和魏婉的行头,不会给他俩推荐特别贵的宅院,院门进去只小三间,做牙子的人随身都带一把鲁班尺,上层风水尺量阳宅,下面丁兰尺丈阴。
牙子往门上一笔,展示给卞魏二人看,刚好到“义”字:“抓内不抓外,您瞧,天库,贵子。怎么样?”
魏婉:“贵了点。”
牙子见魏婉和卞如玉都久不说话,笑道:“这样,每月少一文钱。咱们都是实在人,我不诓你们,你们也别给我压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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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和卞如玉对视一眼,两人皆想多看看,魏婉开口:“牙先生,实不相瞒,我家还做点买卖,这义字门不行啊!”
做生意一般鲁班尺要量到“财”字,不能丈“义”,太讲义气则无利可图。
“明白,明白!”牙子一副我懂的表情,“那我带您们看另外一套。”
还有这讲究,卞如玉不知,愈发目光晶亮流连魏婉脸上,唇角翘起,情不自禁想用手肘拐她一下。
但是他只晓得能勾两根手指头,不晓得能不能拐肘,不敢冒犯。
魏婉冲卞如玉笑了笑,卞如玉即刻挺直腰背。阿土和阿火在暗处瞧着,皆觉殿下如果有尾巴,此刻一定竖起左摇右晃。
咄!大不敬!堂堂九殿下能怎比犬呢!
阿土阿火,一个移目望天,一个瞅地,皆只当自己没想过。
浑然不知的牙子则领着卞如玉魏婉过了条街,相看第二处宅院——比之前那栋占地还小些,院子刚够放下轮椅,转身稍难,厢房只两间,同样难转身,但螺蛳壳里做道场,茅房灶炕一应俱全,甚至辟了半间客房,多一张床。
牙子的鲁班尺一量,正好取“财”字,财旺宝库,这回满意了吧?
魏婉笑道:“这房子好是好,就是门槛太高,我一个小女子搬出搬进轮椅,实不方便。”
牙子盯着卞如玉不说话,半晌:“明白,那我再领你们看一间。”
“麻烦牙先生了。”
“不麻烦不麻烦。”牙子心道,只二位不是耍我就好,“没门槛的那间离得有些远,要走差不多半个时辰,行吗?”
“行!”
三人穿街越巷。
魏婉渐渐推得慢些,与牙子拉开距离,压低嗓子,附耳卞如玉:“那司马先生,真当过将军?”
“当然。”方才司马在场不方便说,这会卞如玉一股脑交待,“他叫司马立清,很是坎坷,父亲是洛阳沈家的门客。”他扭头望魏婉,果然,她不知道什么是沈家:“沈氏是洛阳豪族,画画的那个沈顾行,就是打那出来的,还有之前来过府里的柳文正,他夫人也是沈氏。”
其实,前驸马莫白羽的亲娘亦出自洛阳沈氏,但涉及丽阳,卞如玉绝口不提。
“沈家最高拜过相,沈仪沈老爷子,但年岁久远,是我父皇还做太子时的事。那时司马立清的父亲在给沈仪做门客,司马打小便同沈仪的嫡子沈应齐一处长大,说是伴读,实际亲如兄弟。司马父亲过世后,沈仪索性收做义子,十几岁便才学出众,春闱第一。”
“难怪你说他是‘洛阳才子’。”
卞如玉浮起一笑,唏嘘:“洛阳才子老他乡。司马不知哪根筋不对,春闱前后认识了蔺——”卞如玉一咽,想起蔺昭,顿生不快。
“然后呢?”
魏婉催促,卞如玉才续道:“然后他结识蔺获堂妹,娶了她。蔺家和沈家向来不和,彼时沈仪刚被贬,蔺获正得势,一时沈氏全族皆觉背叛。待沈仪郁郁仙去,沈应齐更是对司马恨之入骨。”
见前方牙子回头望,卞如玉声音压得更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蔺获后来失势,沈应齐反而高升,便开始打压司马,使手段毁了司马的殿试。司马只能追随蔺获打仗去,”卞如玉又一顿,其实司马打了哪些仗他不大清楚,上回濠州之役还是蔺昭告诉的,这么一想,阖紧仰月唇,不说话了。
过会,不甘心瘪了瘪嘴。
“怎么了?”魏婉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难不成接下来司马过得特别惨,讲不下去?
卞如玉却误会:她出言关切,她还是在乎我的。
他心情瞬间好转,娓娓续道:“司马一仗归来,不知怎地和蔺获生了嫌隙,正好这会他妻子病逝,又无子女,司马渐渐与蔺家生分,之后朝堂上,一直挺沈倒蔺,可沈应齐至死都不再领司马的情。他纵有鸿鹄之能,却两头遭排挤,只得些武教头类的闲差,游如燕雀。最后可能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辞官出家,做了道士。”
卞如玉见前方牙子驻足等他们,遂不再讲,待近前,牙子笑着伸臂:“到了。”
面前的宅院果然没有门槛,卞如玉定定瞧了片刻,促起丹凤眼。
魏婉推进门,牙子一边量鲁班尺,一边夸这宅子的好,既至卧房,尺在门上一横,昧笑道:“刚好到添丁,小娘子和你家相公住这,保准心想事成。”
魏婉倏地听到这句话,脑子一嗡,立在原处,红霞慢慢飞上两颊。卞如玉原本紧撇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心里比魏婉又多想一层:终于轮到他被喊相公。
且慢!
卞如玉记着正事,强行压下心神,淡淡笑问:“牙先生,这房子不是官宅吗?”
就朝廷专门提供给赴京官员的,不能对外出租。
魏婉侧首看向卞如玉,虽然不知道他从哪看出来是官宅,但事关重大,这可是在违律!
牙子却觉无关紧要,径直承认:“是啊!”
“那你还租给我们?”
“小娘子切莫忧虑。”牙子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你们怕是不晓得‘蜗牛硕鼠’。”
“蜗牛硕鼠?”卞如玉含笑追问,不露声色。
牙子便告诉他俩,官牙私牙,私底下皆通着气,经常互相置换,城里的官宅放出来出租,郊外的私宅安排那些刚入京,没门路的小官入住。
只说本来就安排在城郊,官吏们多深信不疑,少数不信,也不敢深究。
牙子笑嘻嘻道:“不妨告诉你们,这间宅子原本是备给灵台郎的,但前些日子已经将他安排到北郊了。”
小小八品观天象的官,谁惧。
卞如玉却想灵台郎要去宫中观测天象,北郊路途遥远:“那他怎么应卯?”
“骑马呀,”牙子语气轻松,“也就一个半时辰的路。”
卞如玉两排牙齿紧叩,才能抑下怒气,还真是一群硕鼠。
想到他们自己默认硕鼠外号,卞如玉怒极反笑,轻呵出声。
“怎么样,这间宅子,行了吧?”
魏婉亦有怒气,听见牙子催问,强笑道:“实不相瞒,我日常做看风水的营生,这宅子犯二七九,更排凶龙,形理兼察皆不合,水法形峦又犯剪刀煞,实在是不行。”
风水秘术牙子不大懂,只晓得玄空九星,二黑七赤是先天火曜,九紫是后天火曜,犯二七九的宅子易生火灾,不由脸一沉:“小娘子不想租宅子,耍我半天寻开心,现在又污蔑我这宅子犯冲!若是犯冲,官家能租出来么?”
魏婉笑道:“牙先生谨言慎行,若觉得说得不对,我们去大街上,多找几个人评评理?”
牙子眉毛一皱,世人多数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要真谣传开,这宅院就再租不出去了!
到时候官牙那边怪罪下来,他兜不起。
牙子瞬转和颜悦色:“唉——方才我就打趣,和小娘子说笑,莫见怪,那咱们再看看不犯九二七的宅子?”
魏婉摇头,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流月紫白飞星,合着这宅子飞临首座,我要再看下去,恐怕激发全剧凶性。我看今日是不必看下去了!”
魏婉借机,迅速摆脱牙子,天色已晚,她和卞如玉同乘回府。
魏婉一进车厢就笑:“我胡诌的。”她缓缓靠墙,面对面看着卞如玉,见他不应声,补充解释:“诓他,敷衍他。”
卞如玉懂风水,当然知道她刚才满嘴胡言,出口的却是:“以后别搞这些神神叨叨。”
魏婉拧眉,他看起来很幽怨,这是怎么了?
之前他不经常用玄门说辞诓人吗?是谁扯台辅在疾的幌子,说自己命中注定容易磕碰?
“玄门都是骗人的,别再用了。”卞如玉低低道,“一点也不准。”
魏婉愕然,是谁之前说辞一套套,现在却说不用就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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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想的却是,自己暗中调查了魏婉生辰,和奴契上一致,将她的生辰八字,星盘政余,全和自己合了一遍,样样刑克犯冲。
他可能是贱吧,鬼使神差拿来蔺昭的八字,结果蔺昭是魏婉的正官,魏婉是蔺昭的正财,斗数的夫妻宫亦无比契合,两人甚至将在同一流年红鸾天喜落子田。
卞如玉气得手发抖,以后谁搞玄门他跟谁急!
……
翌日,卞如玉结束休沐,去工部点卯,阿土随侍。
魏婉起初在偏殿,后来扯了由头,出殿闲逛,不允人跟,越走越偏,直到府中竹林,幽寂无人,才轻唤道:“阿火——”
“阿火公子,我知道您在附近。”
魏婉对着空气抱拳:“可否现身一见?”
“找在下做什么?”
魏婉脖颈后突感阵阵凉气,本能转身,差点撞上阿火。
魏婉抚了抚胸口压惊:“能否引我去见司马先生?”
她一宿没怎么睡,都在思忖司马的事,倒不是惋惜他坎坷,说不出原由,她就是想多了解些,甚至有些魔怔。
许是因为她淮西人吧,想知道未见过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又缘何会变成后来那般凄凉?
“我知道司马先生教过你。殿下昨日和我说了。”魏婉暗暗攥拳袖中,卞如玉根本没说,是她从司马做过武教头,又认识阿火推测的。
诈一诈,猜错就再圆谎,解释。
阿火蹙眉,昨日一路跟随,殿下有提过吗?
怎么没印象?
难道是自己忘记了?
阿火还是老实,少倾点头:“他是我和阿土的师父。”
魏婉舌尖悄悄在嘴里轻点,诈一赠一。
阿火完全没察觉异常,抱剑低着脑袋想了又想,抬头道:“我不知道师傅现在在哪,只能带你去他的道观找一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卌八
“但不一定能遇见师父。”阿火强调。
“没事。”魏婉施礼, “有劳带路了。”
竹影晃动,日光斑驳,阿火想了又想, 启唇道:“不知这一趟会去多久, 殿下散值回来没瞧见姑娘,又无口信, 一定会乱的。”
是方寸大乱,但他要给殿下留面子,不能明言。
魏婉思忖:“那我们给殿下留个口信,讲明原由和去处,行吗?”
她的主旨是先斩后奏,本来就没打算隐瞒卞如玉。
“好。”阿火做事一板一眼,先给自家娘子小金留了口信, 然后带魏婉出府,横穿整座京师, 再多走几步就要出城了, 才终于抵达所说的道观。
墙上的朱漆由红褪白, 霉斑点点, 门轴脱落,观门垮坠半扇。阿火领着魏婉侧身梭进去后,特意将这半扇门扶了扶,防止它彻底倒塌。
观里扑面而来的霉味,阿火抑制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回望魏婉,她竟仍好好的。
地上青苔遍布, 走着打滑,阿火提醒:“小心脚下。”
“谢谢。”魏婉朝前走, 上首供奉的三清像每一个都逃不过缺胳膊少腿,漆色尽褪,露出内里糊草,蛛网遍结,她第一反应司马竟真有座道观,下一刹又觉这道观亲切,像从前做流民时借宿的一座又一座破庙残观。
没准她以前真在眼下的道观里睡过觉。
案台底下,轻微响动,闭阖仰面的男子翻了个身,眼睛不睁,只指上一弹,一根茅草穿过蛛网却不损坏蛛网,叮上阿火小腿。
劲风一阵,连站在阿火旁边的魏婉也感受道。
司马立清声音低沉:“是谁打扰我睡觉?”
不知是司马出手力道大,阿火受不住,还是阿火尊师重道,右膝一屈,单腿下跪:“徒儿参见师父!”
“还有我。”魏婉也上前一步,盈盈施礼,“道长,又见面了。”
她嗓音甜,司马不自禁翘起嘴角,复又收敛:“昨日才见,今日重逢。”
他依旧躺在案台底下不起来,阖着两眼,似要继续睡回笼觉。
魏婉低头轻唤:“道长——”
“这里好眠。”司马打断魏婉,不紧不慢翻身,要背对二位访客。魏婉连忙话顶话:“道长有顶被砖席,当然能睡好觉。”
好过天被地床。
司马闻言身子定住,少倾,转回身掀起眼皮,对视魏婉那双狐狸眼。
魏婉含笑续道:“没想到道长竟真有座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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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火听闻,在旁默道:这可不是我师父的道观,未曾登籍在册,晓得他在哪捡的?
没准明日又换一座。
“为什么没想到?”司马噙笑,“这里是老夫的道场,西市也是老夫的道场,东市亦然,处处皆是,有无相生,有形无形,有何分别?”
魏婉颔首:“知我者希,则我者贵,道长虽被褐怀玉,却有大德。”
司马摆摆手,不必马屁:“姑娘特地来寻老夫,是要问旧事么?”
魏婉被道破,也不兜圈子了:“道长慧觉,实不相瞒,昨日我回去后始终不安寝,许是家乡淮西的缘故,总想听道长讲讲,我还没出生前的家乡是什么样子?那一场淮西平叛,轰轰烈烈,许多英雄事迹都想知晓。”
魏婉深鞠一躬:“晓得道长功成不居,却仍想求一求,满足一己痴愿。”
“轰轰烈烈,英雄事迹。”司马呢喃魏婉言语,垂眼轻笑,“要听事迹你去看《桃花媒》,《扁舟缘》!”
讲淮西的戏多了去了。
魏婉迟迟不应声,司马又反问:“你爹娘没跟你讲过吗?”
魏婉垂首,爹娘讲得极少。虽从未见祖母,但隐约知晓她曾孕育过九次。爹爹是长子,下面还有个小叔,其他人都没捡起来,荒年子女难养,并不为奇。但爹爹某回同小叔拉家常,提起淮西兵变那会,军爷来攻,家里小九妹虽躲进缸中,却仍被吓破了胆,死时不满三岁。
爹爹只提过那么一回。不知所谓军爷,是官军还是淮西叛军。
还有某年过年,家里难得打酒,爹爹喝到双脸通红,拍着胸脯高吼:“我淮西个个是好男儿,大丈夫!”
然立刻被娘亲死死捂住嘴巴。
魏婉年幼,记忆模糊,有时候觉得有这事,有时又怀疑梦中乌有。
“我爹爹只说他小时候男耕女桑,稻香丰年,家乡米仓流脂,人人绫罗,邻里静好,夜不闭户。”
爹爹甚少提战争,却屡屡言及未打仗时的少年时光,人总喜欢回想记忆里最幸福的那一段。
魏婉想,可能就因为爹爹不断追忆,自己才好奇淮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久。
司马缓缓挑起眉毛:“你是淮西哪里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寿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哑着嗓子:“寿县还好。”
轮到魏婉挑眉了,寿县荒年无收,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哪里还好?
半晌,司马嘴角旋起一抹并非喜悦的微笑:“你要真想听,我给你讲。”
“晚辈愿闻其详。”魏婉再鞠一躬,“麻烦道长了,多谢。”
司马慢慢坐起身,一根茅草粘在衣上,随之离开地面。他先看魏婉,接着移目阿火,轻道:“长话难短说,你俩先坐下来。”
阿火遵从师命盘膝,魏婉也席地而坐,并无拘泥,司马见状笑了笑,少倾,开口:“这事要从庆元年间,德宗皇帝还当齐王时说起了。”
庆元年间?
魏婉脑子跟随司马言语,转得飞快:德宗是当今圣人的生父,卞如玉的祖父。本朝年号从后往前,永安、调露、元德、隆贞、宝和、庆元……
从如今的永安推到庆元,要历经三代,起码五、六十年。
云渺渺,岁悠悠。
魏婉心中生起遥远陌生感,只觉和听几百年前的古人故事没分别。
她不慎将这份茫然显露脸上,司马睹见,扯了扯嘴角,犹似苦笑:“是很久了。”
司马续道:“百年未满万事变。庆元十三年,那会德宗都才十四岁。宣宗皇帝私访江南,在钱塘偶遇当时誉满天下的第一才子冷景濂。宣宗与冷景濂画舫畅谈了三日,昼夜不眠,折服于其绝艳惊才,聘为帝师。”
魏婉随语生解,宣宗皇帝又是德宗的老子,圣人祖父,卞如玉的曾祖。
“冷景濂进京,带着他刚娶了不到半年的续弦——佘氏。”
魏婉心一沉,为何要强调这个?
“佘氏乃渔家女,未出嫁前日日江中打渔,抛头露面。风吹日晒,却不减玉容娇姿,名动杭州城。求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她却一个也瞧不上,挨到二十三岁,成了老女,才相中冷景濂。”
“那一年冷太师人逢双喜,”司马立清讲到这,却把嘴角撇下去,不见喜色,“到了庆元十六年,也就是宝和元年,德宗十八大婚,娶的是宣宗钦点,紫金光禄大夫的嫡孙女,同时纳的两位侧夫人……”司马立清顿了顿,轻轻叹口气,“想来那时他就相中了德宗。”
“谁?”魏婉不解,插话追问。
司马注视魏婉,缓缓启唇:“德宗做齐王时纳的两位侧妃,是冷景濂帮忙相看的。”
“是年九月,宣宗早朝时突感风疾,自此行动不便,止视事于长春殿。次月失音。疾势日增,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德宗听从冷景濂建议,使力让府里的一位侧夫人迅速怀上身孕。”
魏婉静静听着,这类赶在老子死前成亲孕子,争家产的事,莫说皇家,民间都多了去了。一般首选正室产子,更有力地位更稳固,德宗却挑侧夫人,显然是要讨好冷景濂。
“那侧夫人是帝师的人?”魏婉问一问。
“是也非也!”司马闻言哈哈大笑,“也许是,也许不是。”
“倘若不是,”魏婉追问,“德宗缘何要挑侧夫人?”
阿火在旁忍不住瞟魏婉,她不知道,德宗侧夫人诞下的皇子就是当今圣人,亦是宣宗老老皇帝唯一一位皇孙。
所以母亲是谁,不那么重要。
“不过有野史传,”司马突然压低声音多嘴,“德宗从未临幸过他的正妃。”
“师父!”阿火紧张呵斥,怎么妄议先帝!
司马却无所谓耸耸肩,一无官职,二无九族,他来去赤条条,没什么怕的,反而笑嘻嘻:“隔年,侧妃难产,这可急坏了德宗,毕竟那时候吴王、豫王、越王妻妾的肚子也接二连三大了起来。德宗保小未保大,终得一子,便是当今圣人。”
“那位侧夫人难产去世了?”魏婉问时,心头禁不住颤动。
司马皱眉,一番话里明明圣人才是重点,她却关注侧夫人?
司马立清不懂魏婉,但对她好脾气:“是。圣人皇诞翌日,德宗就从齐王变成了太子,同年冬日,宣宗驾崩,德宗登基。登基那天中午京师好落起当年的第一场雪,德宗和冷景濂共登城门赏雪,冷景濂也带给德宗一个好消息,在做了多年夫妻后,他的妻子佘氏,终于好孕。”
“德宗闻言龙颜大悦,重重犒赏,甚至应了冷景濂的请求,为未出生的孩子起名。若得男,唤正一,得女,唤作——”司马阖唇,紧盯魏婉,缓慢分开两瓣薄唇,一字一句,“梦、云。”
旁边阿火脸色已非常难堪,魏婉却无丝毫变化,看来她是真的不晓得这个名字。
司马低下脑袋笑了笑,是了,天下庶民,又有几个能晓得当今皇后娘娘的闺名?
司马嚅了嚅唇,意味深长:“那日,大家都以为德宗皇帝是真的高兴。”
“后来佘氏生的是女孩,便叫冷梦云。”
卌九
“师父——”阿火急止, 对着司马立清不住摇头,眼耳鼻口快拧到一处去。
魏婉察觉不对劲,注视阿火, 问道:“怎么了?”
阿火紧抿双唇。
司马抬手按上阿火肩膀:“故事说一半戛然而止, 犹如杀人,不可为。不如就这么说下去, 讲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火瞪眼,是这么不如的吗?
司马拍了两下,把手移开,拧眉道:“话说你也不怎么知道,担忧什么?”
“你也不知道?”魏婉跟着问。
阿火以齿咬唇,是,他不知道, 殿下也不知道,但他晓得不能妄议啊!
再讲下去, 三个人都是杀头的大罪, 要掉脑袋的!
司马却不以为然, 莫说这道观隔墙无耳, 只仨人天知地知我知,就算被听去,掉了脑袋又何如?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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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续道:“佘氏身体不好,生回女儿,几乎去她大半条命。冷景濂夫妻恩爱,不忍佘氏再受苦, 自行调配服食了绝嗣药,且无纳妾通房, 至死就守着佘氏和那一个女儿。”
魏婉默道:这冷景濂还算有些良心。
“宝和五年,德宗皇后崩。宝和六年,冷景濂驾鹤西游。到宝和十三年,空悬六年的后位终于有了着落,德宗立佘氏为继后。”
司马语气平静,娓娓道来。魏婉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却一阵懵,半晌,愣怔追问:“你说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似乎早有预料,拿眼晲魏婉,嘴角旋起:“老夫说,德宗在他三十岁时,立了佘氏做皇后,待冷梦云视如己出,封做公主。”
“师父!”阿火纵身上前,不敢捂司马立清嘴巴,怕忤逆师门,只敢按住司马胳膊——师父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还是烧糊涂了?
乱讲胡话!
身上也不烫呀?
“师父……”阿火心内怔忪,轻声呢喃,“你怎么胡言乱语啊……”
司马看看阿火,瞅瞅魏婉,瞧这两孩子,一个赛一个傻楞害怕,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想自个少年那会,德宗和佘氏的丑闻传得全天下皆知,到现在,四十年不到,就换了人间,几无人晓。
说出来,别人不仅不信,骇惧不已,且还觉得他疯了!
到底是他,还是岁月史书荒诞?
司马立清瞧着魏婉和阿火的样子,苦笑一声:“老夫何必编故事骗你们。”又道,“佘氏做渔家女时,风吹日晒都不曾损半分美貌,到了京师、宫里,更娇养得倾国倾城,别看佘氏比德宗大了许多,两人站在一起,反倒德宗显老,佘氏一个生育过的女人,却始终只如二十出头,反倒是德宗遭嫌弃。他苦守数年,才精诚所至,打动一颗冰冷美人心。”
“师父、师父!”阿火不住劝阻,心惊肉跳,司马说的很多都不敢真听进去,仿佛一进耳朵,就犯了罪。魏婉却是字字句句皆入心,仔细斟酌,醍醐司马之前提及德宗和帝师并立赏雪,“那时大家以为德宗是真的高兴”是何意思。
德宗早在登基之前,就对佘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魏婉不禁想,德宗的皇后和冷景濂几乎先后脚去世,这当中又有没有狡谲?
她后背泛起一丝森寒凉气,沿椎骨由腹至颈。司马睹其神色,误以为她还不信,遂道:“老夫愿以性命担保,绝无一字虚言。”
他不在乎生死,但世人皆以为大事,如此起誓,她总该信了吧。
“师父、师父。”阿火仍在司马耳边不住叨叨,锲而不舍劝阻他。魏婉突然轻唤:“阿火。”
她没称公子,阿火一愣,转头呆呆看向魏婉。
魏婉红唇张合:“让他说。”
*
楚王府,散值归来的卞如玉正过白玉桥。
阳光和煦,天空湛蓝,流水悠悠,卞如玉心情好,连带身后推轮椅的阿土也步伐轻快。
下桥后微风不断拂面,吹落的桂子落到卞如玉膝上,暗纹织银的锦缎白袍托数瓣金黄。
他想了想,将桂花一瓣瓣捡起来,尽收掌心,嘴角的笑愈挂愈高,阿土从后往前瞧,心道这中秋还差几天,怎么月亮就提前圆了呢?
卞如玉继续往前,逮着第一个遇见的人便问:“魏婉呢?”
“魏姑娘……”婢女屈膝垂首,“殿下恕罪,奴婢不知!”
卞如玉现在见人惶恐,皆或多或少有些不适,挤笑柔声:“本王语气重了些,没事,你去忙吧。”
婢女慌张逃走,不一会儿,又遇一队仆从。
仆从们刚行完礼,话音还未完全掉到地上,卞如玉便笑问:“有没有瞧见魏婉?”
当中有一个人是看到魏婉和阿火出府的,当即回禀:“魏姑娘好像和阿火大人一道出府了。”
卞如玉脸上笑意瞬时敛尽:“去哪了?”
“小的不知。”
卞如玉抬手,示意众仆退下。人走后,阿土也不敢继续往前推了,眨着眼替阿火圆场:“阿火是不是带魏姑娘去找殿下了?”
卞如玉攥紧掌中金桂,低沉道:“召小金来。”
*
道观内。
司马坐得久了,挪了挪身,换个姿势。他不喜打坐,比起盘膝,更愿意背靠旁侧破墙,屈一只腿。
坠垮的观门关不严,数缕骄阳穿进来,刚好从司马膝上跃过,投在他颅顶周围,有那一霎,恍若蓬山真人下霄烟,不做仙客做乞癫。
司马吁气笑道:“德宗继位后,改了年号——”
他顿了顿,就在这刹那,魏婉接话:“隆贞。”
这年号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司马如取法物般翻掌,接着又以虎口扼腕,缓言慢语:“德宗当了皇帝,当今圣人便升了太子。德宗竟也跟冷景濂一样,除了佘氏,不再临幸后宫嫔妃。”
是效仿?是怜惜?可曾嫉妒?
其实民间野史那会皆传,德宗从前也仅那一年临幸过那特例的侧夫人,但司马立清却不信,德宗是男人更是九五之尊。
所以他不提这茬,只道:“佘氏不能生,德宗便不再开枝散叶,只圣人一嗣。”
宫中数十年就一太子,一公主,两小孩相依为伴,这便闹出事了。
司马垂下胳膊:“淮西游氏是随高祖开国的功臣,二百年豪族,屹立不倒,到最后——”他的话音陡然急止,睁圆眼睛看向魏婉。
魏婉和司马四目相对,摇头——年号是常识,淮西游氏是叛党,是禁忌,是史籍书册上销抹去的不可说,她不知道,无法接话。
魏婉眼帘微动,又觉司马的表情并非期待她接话,他只是……在观察她?
他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才继续说下去:“游氏到最后一辈,出了游在云,游水流这两兄弟,皆是文武双全的人杰。”
“圣人少年时喜好微服私访,十六岁,也就是隆贞四年,他游历到淮西,邂逅了这对游氏兄弟。圣人是化名,两兄弟亦然,三人投契,结为兄弟。”
“隔年,梦云殿下也十六了,德宗为她定下的驸马正是游家大公子,圣人在外结拜的大哥——游在云。”
魏婉突然福至心灵,打断道:“那游家旗是什么样的?”
“旗子能什么样?”司马不假思索回道,“你平常见着什么样的旗子,游家旗便是什么样子。”
他莫名其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紧盯魏婉,眼眸幽黑。
司马嘴唇张合:“游家旗上,永远绘有一只鸡。”
“哦,对了,不是凡鸡,是光明宫主人,毗蓝婆菩萨的血脉,昴日星官。”
司马说着,脑海中抑制不住回想多年前那一幕幕,两军对垒,前方敌旗飘飘,一只又一只雄鸡。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最不愿对上的就是淮西兵,沙尘漫天,流血漂橹,只要还有一根雄鸡旗插着,就不敢怠慢。
人在旗在,哪怕仅剩最后一卒,依然负隅顽抗,
司马永远记得,濠州之役前前后后打了六百九十六天,才攻克敌城。他进城后发现满城浓烟,比狼烟还呛人——淮西人自己燃宅焚街,宁愿把城烧了也不给他们。
可他们要的本来就不是城。
司马向前走,街上许多官军在灭火,收拾残局,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却鬼使神差走向街尾,灰蒙蒙中,一方三角昴星旗卷着烬砾,若隐若现。
及至近前,烟雾淡去,他望见一赤.裸的淮西兵,分腿立稳,手中牢牢扶着淮西旗。
烟雾再散些,他清楚瞧见淮西兵浑身是血,胸脯上刺的昴日星官只有眼睛和尾巴还能分辨,腰间绑了一圈轰天雷。
“小心!”司马高呼,后退扑倒,淮西兵却大笑着扑过来,终究得逞,与数十官军同归于尽。
那面淮西旗深深扎进土里,事后司马立清拔了三回才拔出来。
再后来,官军收缴到淮西的盾牌、兵刃、马鞍,都自发地销毁,不敢佩戴利用,许多人怕见上面绘制的昴日星官,尤其眼睛。
司马笑容逐渐凝固。
他凛然凝睇魏婉,意味深长:“你生晚了些,要早生二十年,能见着家家户户挂雄鸡旗。”
他记得那时夜里行军,贴地听马声,也能听到淮西人隐约吟唱,“流不尽淮西男儿血,道不尽淮西女儿泪,锦绣香国堪恋,宁死不降,淮西人。”
他有怺恸,但各自为政,另一方面,又觉淮西人冥顽不宁,不懂圆融,只会伸不会屈,宁愿家家户户挂白绫,都不愿改旗易帜。
白白失掉性命。
打淮西,尤其攻下濠州,碰到那最后一个淮西兵后,他整宿整宿做噩梦,没一晚睡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后来回到帝师,娘子去世,自己也受打压,便觉真错了,造了杀孽,因果报应不爽。
他出家后偶尔帮人占算,曾参过一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农,明明八字命盘相同,那老农却妻子孙儿俱全,喜乐无忧。
司马便断定自己太贪心,盘上同样一道灾坎,在穷人家可能是失些金银,富贵人家却是刑克性命。
他求名求利,为功名背父叛兄,又为权势弃妻族回谄。前半生机关算尽,却万事成空。
他错了,大错特错!
司马苦笑摇头,很是懊悔,倘若人生重来,定要也做一老农——他俨然忘了,自己当年舍亲恩前也曾纠结,却卜出一卦见龙在田,才雄心勃勃,转头蔺氏。
命,算不尽的。
……
魏婉不知司马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只见他良久不开口,便追问:“然后呢?”
“佘氏身子一直不好,病恹恹的,总仿佛要归去。梦云殿下出嫁以后将生活在淮西,远离京师。佘氏很难见到女儿,便总在德宗面前念叨舍不得。德宗便依佘氏,答应在她崩前,会一直将梦云殿下留在宫中。”
“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拖到当今圣人都立了太子妃,德宗有了好几个小皇孙,梦云殿下却依然没有嫁去淮西。她不下嫁,游在云不敢娶,等着耗着,且游氏有依长幼次序嫁娶的死规矩,所以游家老二也没法成婚,三人年纪都大了。”
“隆贞十一年,佘氏终于撑不住去了。短短二十日,德宗皇帝便因忧思过度,相随崩世。当今圣人继位,改号元德。梦云殿下依旧不嫁,声称要为父皇母后守孝三年。元德三年,孝期一过,游在云就一次又一次来京,一封接一封上奏,不断求娶。”司马嚅了嚅唇,斟酌字句后,缓慢续道,“某一日,不知道怎地,圣人突然降旨给梦云殿下退婚,从今往后她和游在云一个自嫁,一个自娶,再不互相耽误。”
司马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人说朝令夕改,圣人这旨意下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忽地改成了准允梦云长公主下嫁淮西游氏。”
“师父!”阿火还是忍不住双膝跪下,恳求别再继续讲下去,这都是些什么?他越听越害怕。
司马食指一勾,封住阿火哑穴。
“嫁妆是数年前就备好的,圣人又一添再添,淮西那边亦格外重视。”
游在云亲自来京师接亲,司马亦凑在街边看热闹,新郎官端得是风流倜傥,神采奕奕。
可惜后来却死在蔺获剑下,割下首级,带回京师呈交圣人。
圣人又命悬城门示众十五日。
司马唏嘘:“从前的梦云公主,后来的梦云长公主出嫁那日,何止十里红妆,京师自古以来,就没见过那么奢费风光的婚礼。”
“一派胡言,蛊世罔上!”卞如玉一掌击毁观门,怒气冲冲进来,双目圆睁:“我母后几时做过公主?她是宣宗曾祖时期中书令冷无病的嫡孙女,中散大夫冷绍祥之女,出自荆湖,长于荆湖的冷氏闺秀。你再污蔑我母后一字,本王叫你即刻人头落地!”
圩
卞如玉言罢暗自深吸口气, 调整情绪,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激动,但双手还是不自觉
攥着扶手——他本就不愿意魏婉和司马这类人来往, 匆匆赶来, 听见观内絮语,便不忙进去, 一墙之隔且听一听。
司马应该也知道他在门外,却仍居心叵测,枉口诳舌,捏造父皇母后本是兄妹的谣言。司马所言闻所未闻,犹如天降陨石,将向来尊孝母亲的卞如玉砸懵,司马好大的胆子, 他说什么?说母后曾经是长公主,那她便是父皇登记玉牒的妹妹, 人伦天理, 兄妹通……卞如玉想不下去, 连默念都觉侮辱, 手抽心颤,目眦欲裂,胸腔几要炸开。
他一个字都不信,司马妖言惑众,犯颜辱君!
又想母后改嫁这段的隐秘被魏婉知晓,仿若当众揭下一层脸皮,两颊火辣辣的, 当即击门入内,厉声呵斥。
直到现在, 卞如玉仍气息不顺,胸膛隐隐起伏。
他垂下眼帘,种种原因无论哪一样,司马都当遭千刀万剐,今日不会允其活着踏出观门。
卞如玉勾了下唇角。
魏婉睹见这一细微动作,还窥得他眼尾泛起的薄红,她赶紧疾走三步,右手按上卞如玉左肩。
浑身冰凉的卞如玉忽觉左肩一暖,那股一直烧在喉头的熊熊烈火顷刻退回胸腔。
但仍燃着。
他很想抬手回握魏婉,终忍下,手抓扶手,抿唇不言。
司马立清似乎一点也不惧,笑问道:“殿下穿这么多,是冷吗?”
才方入秋,楚王殿下就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
卞如玉无心说道,促眸冷笑:“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魏婉搭在卞如玉肩上的手再次按了下,卞如玉重阖上唇。
司马立清付之一笑。
他从前特别怕要挟,沈应齐一说狠话他就心虚,蔺获发狠他亦畏惧,对谁都唯唯诺诺,结果呢?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笑道:“九殿下既说皇后娘娘生于荆湖,长于荆湖,及笄才嫁来京,那为什么娘娘能说一口地道的京话?”
卞如玉昂首:“母后聪慧,学无不快,习无不精,何况她已经在京师待了二十余年,言语自然流利地道。”
“那殿下从小到大,可曾听皇后娘娘讲过一句,哪怕一个词的荆湖方言?”
卞如玉沉默须臾,回道:“宫中并无荆湖同乡,母后自然只讲京话。”
司马一笑:“宫人近万,一个荆湖人都没有吗?”
卞如玉倾身:“若说一个没有,并不现实,但那些同乡朝见丽圣,五体投地,诸事恭谨,出口的自然是官话。且母后母临万宇,道被六宫,不必认同乡。”
司马上下唇错着挪了挪:“好、好,诚如殿下所言。哪怕陛下既不允皇后娘娘出宫,又不表荆湖乡音乡情,娘娘也完全没有,无需缓解思乡之痛。”
“你敢讥讽——”
“陛下不允娘娘出宫?”
卞如玉和魏婉同时出声,卞如玉一听魏婉说话,立刻止声。
魏婉看向卞如玉:圣人不允皇后出宫,是这样吗?
卞如玉之前对视司马时,始终坚定威仪,心脏强大,一对上魏婉探寻双眸,却心头骤地一缩,瞬间落败,垂眼默认。
魏婉也垂眼,去追卞如玉视线,锁着他的眼睛。
她启唇张合,问卞如玉:“为什么?”
圣人为什么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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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发现自己现在在她面前撒不了谎了,心底轻叹一声:“父皇……”他嗫嚅,重复圣人对做儿子的讲过的话,“父皇担忧,母后一旦出宫就又不回来。”
司马在旁捋须,听了这么久,方才回过味——楚王就是维护母亲,嘴硬心犟,实际并不知情。
“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要用‘又’字呢?”
一句惊到观中四人。
卞如玉原先就想过,并且得到过一个笃定的答案,现在这答案却似风中吊桥,虽然坚固,却不可控左摇右晃:“母后未出阁前,曾随外祖父和外曾祖父赴京,到过几回宫中。”
兴许父皇那时便有所有青睐,不忍别离。
司马噙笑:“是来过几回,还是从小就住在宫中?”
“你——”卞如玉手拍扶手,呵斥,“妖言惑众!”
司马依旧坐着,垂首仰面对视卞如玉,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这笑瞧起来并无讥讽,阳光照下,反倒有些祥和慈悲,像隔壁庙宇里的大肚弥勒佛。
“假使——”司马又笑了一下,“假使皇后娘娘真是冷无病的孙女。那——殿下可承认另外一件事,娘娘曾嫁过游在云?”
说是“承认”,实则问他知不知道。
卞如玉仿觉被人当面不打招呼剥个精光,分外难堪。司马在前,左手边有阿火,身后阿土,卞如玉不禁朝右望去,指尖不自觉轻叩扶手,垂下眼皮,眸底翻滚杀意。
唯有右手边的魏婉瞧见,先是一愣,恍觉此刻氛围七、八分眼熟,好像从前卞如玉也有过一样神色。
魏婉按在卞如玉肩头的手顺着他的臂膀,一顺抚下。卞如玉渐渐屏息,她的抚触轻得像一根羽毛,几无重量,却仿佛带着法术,不仅通经活络,气也顺了。
卞如玉眼巴巴看向魏婉。
她扬起嘴角,冲他一笑,卞如玉情不自禁也翘起嘴角回应。司马的声音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响起:“殿下既然来了,不如也跟大家一起,坐着心平气和听听后面。”
卞如玉脸上笑意倏地消逝。
魏婉耳朵听司马说,眼睛看卞如玉,重重一沉:所以,他知道?
真如司马所说?
卞如玉侧首,避视魏婉,与司马对目,重勾嘴角,但意味已迥然不同:“司马立清,你既逾花甲,且还是修道之人,难道就没人同你说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司马颔首,微笑:“老夫并未议论是非,仅只陈述史实。”
卞如玉敛容,眺向魏婉:“我们回府。”
阿土闻言上手推轮椅,要调头,魏婉忽然唤止:“殿下——”
她好久没尊称他殿下了,卞如玉心一沉,顿时发虚。
他回过头,见她伫在原地似乎不想走,便瘪嘴嘀咕:“这有什么好听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婉站定,狐狸眼没有睁得特别大,但上下眼皮一眨不眨,两瓣唇一厘一厘地分开,卞如玉见她神色郑重,不由也挺直正视起来。
魏婉发声:“我是淮西人。”
身为淮西人,她自认为有资格知晓真相,淮西千千万万老百姓都有权知晓。
“所以,想继续听下去。”
卞如玉心头愈虚,不住打鼓。魏婉却在他右侧蹲下,纤手越过轮椅扶手,主动去抓卞如玉的手,摩挲着从指缝穿过去,扣住,牵牢。
她冲他漾开嘴角,莞尔:“我不会松开的。”
卞如玉百炼钢瞬化绕指柔。
那、那便依她继续听吧。
卞如玉对自己轻轻叹息,微扬下巴,朝门口眺眼。阿火阿土会意,退到观外,重扶起门板靠好,接着就在外面守着,自个不听,也允外人旁听去。
因为投射进来的阳光变少,观内倏转幽暗。司马立清,魏婉和卞如玉脸色皆昏沉,眼珠子却皆漆亮,视线在彼此脸上转换。
司马徐徐抬手,再一次捋须。
他猜到卞如玉动了杀意,但无惧,所以对魏婉施救自己,也没多少感激。
司马仅只惊讶,之前只觉琵琶姑娘是个妙人,却未曾想手段这么高,无需溜须拍马,舌灿莲花,只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就把邪僻的楚王治得服服帖帖。
他又想,栽到一个女人手上,是天家男人的通病。
卞如玉可没想司马这么多。他心中暖流洋溢,又担心魏婉这样一直蹲着牵手会酸,一句“你这样蹲着很难受吧”还没颤声问出口,魏婉已自个坐到地上。
卞如玉噎住,阖唇。
观内重安静下来。
司马换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而后瞟卞如玉一眼,续道:“娘娘嫁去了淮西,”他改口以娘娘指代冷梦云,不再称呼殿下,“四年无子,原因未知。”
司马再瞥卞如玉第二眼,不是不知,是碍于某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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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对上司马目光,若非魏婉捏了下他的手指,就要忍不住开口了。
“反倒是元德八年春,游在云怒打金——”司马本来想说“怒打金枝”,“金”字都已经顺嘴溜出来了,却还是咽了回去,改口,“游在云打了娘娘,有人在场,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月便传回陛下耳中。”
魏婉听到这里,心道淮西距离京师,跑马也要半月到一月,传话哪有那么快,很显然圣人一直在淮西安插着人手,时时传递冷梦云消息。
“陛下震怒,当即宣召娘娘回京,并且一月之内,三降游在云,将他由王降至淮西伯,誓要替娘娘讨回公道。”
“娘娘是立夏那日抵京的,还没到立秋,她就又跑回淮西,只在宫中待了不到十日。”司马眯起眼,“老夫听闻,陛下在娘娘离开后,一个人在她的寝殿里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大伙都从未见过陛下那般震怒无神。”
“所以,老夫猜测,娘娘没有知会陛下,是私自逃出去的。而陛下——”司马顿了顿,拖长音,“他好苦哇,四年相思方解十日,却再次失去所爱,抓不住镜中月,水中花。”
冷梦云一离开宫又是数年难见,隔着淮西千里,烽火狼烟,遥遥无期。
圣人怕了,已经笃定离宫即失去,所以不再允皇后出宫。
她是一只死也要死在金丝笼里的鸟。
卞如玉幽黑狭眸牢牢锁住司马,无言宣判:你死到临头了。
司马淡笑,人人自出生那日便知死期。
他继续讲:“娘娘重回淮西,不明原委的人都以为事件平息,却不知暗流涌动,更猛烈地风雨于是年戊月卷刮起,江豫都督兼豫州刺史的游在云,江州刺史游水流,双双起兵向圣人宣战,史称淮西兵变。”司马顿了顿,“但这事,当时游氏兄弟打的旗号却是‘西讨帝京’。”
“这四个字,已经够你死一百次了。”司马话语刚落,卞如玉便低低接口。
司马笑着以舌抵腮,是吗?
别那么愤怒,陈述史实而已,而史实历来分阴阳两面,看你站哪边瞧了。
“圣人发兵平逆,老夫当年也在其列,从元德八年一直杀到元德十四年,中间还闹了场天灾。”
魏婉听到这里,双唇微嚅,心头一抖,这个她知道,元德年间的淮西□□,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
圣人和游氏兄弟却继续鏖战,令饥荒愈演愈烈,原因……是为了冷梦云?
“元德十四年,蔺兄斩杀游在云,取首级带回京师,亲呈圣人,亦护送娘娘回京。”司马讲到这里,看向卞如玉的目光逐渐由观察转为探究。他想起一件关于冷梦云的蹊跷事,当年他和蔺获刚找这位“倾城”佳人时,她正静静坐在游氏大宅的西楼二层——那是属于她的居所。据传,游在云起码有四年不曾踏入西楼。
冷梦云就一动不动待在窗边,像在欣赏夕阳,他和蔺获虽是蹑脚靠近,但佩剑敲击盔甲,还是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
冷梦云回过头来,他俩急忙卸弃佩剑:“殿下恕罪。”
冷梦云先看的蔺获,极缓慢地问:“他死了?”
只三个字,语气明明没有媚意,却蛊得司马心神一荡。从前出嫁那日,他并没有机会睹见冷梦云真容,此刻不自禁抬头,分唇错愕:人间真的存在这么美的一张脸?眼儿闭口,无一处不是造化。
但冷梦云的眸光却黯淡疲惫,司马立清还没见过哪个女人眼神这样复杂沧桑。
他喜欢单纯些的,瞬间不再惊艳,这样的女人果然只有圣人才能驾驭。
之后,护送回京的路上,冷梦云始终寡言安静,消沉枯燥,身上没一点生气,但她同时又无比聪颖,能猜出司马和蔺获的每一步动作。
后来,司马再见冷梦云,是在两年后卞如玉的满月酒上,圣人大赦天下,冷梦云喜气洋洋,她突然变得娇羞活泼,眸子特别清澈透亮,司马忍不住寻机会同她说上两句,突然发现,她变成了天真无暇的少女。
司马好奇,私下打听,宫人却道没什么,娘娘在未出嫁前就是这般娇嗔。
她是在诞下九殿下那一刹那,痛得昏过去,半个时辰后再醒来,就变回了原来的冷梦云——那个从未出过宫,更不曾出嫁的少女。
她把不愉快的事全忘了。
……
司马没有从卞如玉眼中得到答案,转回头去。
不再对视后,卞如玉眨了眨眼。
司马续道:“娘娘回宫后,圣人命我等继续剿灭淮西游氏,困叛军于濠州,断其粮草,游水流不愿出城投降,城中不断有人饿死,后来城破,游氏十族服诛。”
司马也眨了眨眼,濠州城是他带兵打下来的,但游水流不是他亲手杀的,蔺获抢了这个人头。十族也不由他诛杀,游氏人多,四千余人,据说对着名册清点人头就点了大半个月,确无纰漏,回报圣人。
司马环视一圈:“再后来的事,在座各位都知道,陛下改年号为调露。元年封了皇后娘娘,二年九殿下——您,出生。”
司马突然下意识上下扫视卞如玉,目光在其腿上顿了顿。他觉得圣人一家也是因果报应,生了那么多孩子,却只活五个,儿子们不是傻子就是残废,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心狠手辣的荡.妇。
淮西死了多少人?
少说两百来万。
做噩梦的肯定不止自己一个,圣人肯定也做梦魇,所以才一改再改年号,最后改为永安。
司马不由自主出口:“后来圣人又将年号从调露改为永安。”
“因为他心里不安。”魏婉幽幽接话,因为哪怕祈求了风调雨顺,圣人心里依旧不安。
司马徐徐转头看向魏婉,卞如玉也转头看去——方才司马一番叙述,掀开他身为圣人和皇后之子,一直有意回避的那段往事。寥寥数语,未详细描绘战乱饥荒,卞如玉却觉血淋淋,心惊肉跳。
他心底涌起一股之前不存在,亦或存在,却自欺欺人一直藏匿压制的愧疚。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魏婉,忽又听魏婉对司马道:“司马道长,我要收回以前说你‘功成不居’的话,因为你没有功。”
时势造英雄,是乱世百姓的苦难造就了他!
司马楞了一愣,张嘴似笑非笑。
魏婉果断扭头,不再瞥司马,反而缓缓晲向卞如玉。她的眉与唇紧拧,冷如冰,狐狸眼里却毫不掩饰燃烧炙火。卞如玉越对视,越惴惴不安,心头鼓点一拍快过一拍,下意识攥紧魏婉牵他的那只手,等等,她的手怎么这么冰?
何止两手,魏婉全身发冷,圣人皇后,仰如日月,煌煌至尊,鹓动鸾飞,兜兜转转,用十数年来明白自己和对方心意,感天动地。
可她淮西百万儿女,就活该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出身低贱,就理当成白脸祭旗,家破人亡?
魏婉自这一刻起,彻底认为天溃王孙,乃至圣人,都是狗屁。
“冷血,无耻!”她骂这观中其他二人,更骂骂圣人皇后德不配位。
她狠狠抽手,卞如玉本能去攥,惶恐间竟拼不过魏婉手劲,让她的左手顺利抽走。他急得抬手对着空气抓了两下,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魏婉眼睛,临到要四目相对,却又挪动眼珠,人如踏空,心慌意乱。
卞如玉突然生出没底的恐惧和害怕,怕自己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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