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
魏婉错觉有只猫在自己身上蹭, 温热的气息拂得身上痒,那只没能勾上去的头发也挠得痒,她很想从卞如玉的怀抱中抽离。
但转念又顾及他的救命之恩, 身份地位, 且相较丽阳,卞如玉至少肯听她说一说。
还是不得罪为妙。
魏婉便任由卞如玉抱着, 但两只胳膊始终垂落,没有回抱。
卞如玉沉浸在失而复得的余悸和喜悦中,亦未觉出异样。
他下巴在魏婉肩头很搁了一会,才缓缓拉开她,但手仍舍不得松,从她背上挪至胳膊,再顺路下滑, 过手腕触及魏婉右手四指,捉住。
就以这般姿势牵住她的手。
阿土抬手推轮椅, 大伙似乎都要往巷口走, 魏婉赶紧转半个身子, 从和卞如玉面对面改为并排。
实话实话, 他这样牵着,她怎么调整都有些别手,不舒服。卞如玉却眯眼望夕阳,只想永不松开。
到底上车不方便,不得不短暂松手,到了车厢里卞如玉又要牵住,还是右手。
魏婉赶紧抢先一步, 缩右手递左手——非要牵的话,换个手会舒服许多。
卞如玉会错了意, 以为她主动回应,唇角徐徐漾高。
马车驶动,卞如玉晃了晃,不紧不慢挑开车帘——已经转入大道,左边铺子挂着三五片猪肉,刀手正在肉案上细细剁着臊子,右边算命先生支个简摊,身后幡子上墨黑招牌,“六爻神课,代写书信”。
卞如玉现在看什么都笑,却也惊魂未定,始终捏住魏婉的手。马车悠悠拐上桥,他俯瞰两岸熙攘人流,酒肆、茶坊,一切尽在余晖中,又想着自己正和魏婉执手归家,笑意更甚,心底绵绵感叹:可真是好,愿能回回同她这般。
夕阳洒进车厢,照在卞如玉脸上,汗毛可见。他有些被烤热了,担心魏婉晒着,抬手帮她挡光。魏婉却自牵起手起就一直在纠结梁彻的事——卞如玉和她牵手了,还肯来营救她,是不是……她在他心里,比她自以为的要多些份量?
那可以央他帮一帮梁彻吗?
魏婉轻轻摇了下卞如玉的手,他旋即转过脸来对视。
她先冲他一笑。
他咧开嘴。
魏婉启唇:“早上……在德善坊,公主殿下、殿下险些要将奴婢斩、斩首……”为彰显楚楚可怜,刻意声轻气若,兼带一点结巴和颤音,以表怯惧。
卞如玉不自觉把魏婉手捏紧。
魏婉:停、停,掐疼了!
她只好把声色都收一点,不那么夸张:“当时那位大人的刀都举到奴婢天灵盖上了,奴婢以为要死了,多亏两位恩公出手相救。说来,后来那位蒙面仗剑的恩公,奴婢不认识,他是殿下派来保护奴婢的吗?”
卞如玉笑。
他其实了然,不仅知道早上救她的白衣男子姓梁名彻,是船宴当天蔺昭送给丽阳的面.首,而且好记忆地认出傍晚帮她的黑衣男子,也是上回来送人参的相府随侍,复姓公孙。
都是她的同伙。
哼,她从前还说和那公孙不熟。
照卞如玉以往作风,定要审清魏婉,弄清楚梁彻把她救去何方?缘何再相见时,她又和公孙在一起?
但他眼下心情大好,且失而复得,舍不得追究她。
卞如玉指腹在魏婉掌心摩挲了下,笑着接话:“是本王的人,本王叫他出来与你相见。阿火——”
少倾,前室上落下一少年,整辆马车都往下沉了沉。少年钻入车厢,单膝跪地:“属下参见殿下,参见魏姑娘。”
“他叫阿火。”卞如玉扭头重盯魏婉,“从今往后,你只管差遣他。”
阿火亦道:“魏姑娘尽管吩咐。”
魏婉羽睫微颤:“那另一位……”她咬唇倏,猛然挣脱卞如玉的手,就在车厢中下拜,“奴婢该死,一直没有禀明殿下,那另一位恩公是奴婢的故人。”
卞如玉手上倏空,好似踩空一脚,心一慌,过了须臾才镇定下来。
他重新牵起魏婉的手,软软捏着:“谁说你该死了。”听她这么讲,他难受得要命,牵着魏婉坐回原位,“来,先坐过来,什么故人你慢慢说。”
“那一位殿下其实见过。”
“哦?本王见过吗?”
“见过。”魏婉点头,虚假半掺,“他叫梁彻,和奴婢一样,原是相府家奴,但不熟,船宴上他跟了公主殿下。”
卞如玉“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
“在相府时,奴婢和他并不熟,六年都没讲过几句话。不知他为何挺身而出,忤逆公主救奴婢。他把奴婢丢在净德寺附近,就自行回公主府了。奴婢问他为什么要救,又问他回去危不危险,皆不回答。后来奴婢偶遇公孙,更惊险,才刚打个照面就遭围剿了。”魏婉话锋一转,“虽然不知道梁彻为什么要救,但他到底还是救了奴婢,做人当知恩图报,奴婢担心他受公主殿下责罚。”
照往常,卞如玉.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这番说辞早觉出真谛,可今日他被喜爱迷心,只觉魏婉上善若水,不愧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卞如玉一脸宠溺:“你若担心,本王让阿火去联络便是。”
言下之意,楚王府在丽阳那边安插有线人。
他捉着魏婉的手吩咐阿火:“去,无论如何,保那姓梁的——”原先想说“保一口气”,但又觉着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既打算遂魏婉的意,就要让她尽兴,改口道,“保他一条性命。”
“多谢殿下!”魏婉明明同卞如玉平视,却故意压肩仰头,作出仰望姿态。她的眉目舒展,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卞如玉见她一双狐狸眼里只有他自己,忍不住想把她抱至膝上,好好亲昵。
但到底还是尊重,只回应般也摇了摇魏婉的手。
“殿下盖世英明,且俱恻隐之心,愿意施以援手,是真正的大丈夫!”
卞如玉歪头,怎么跟只黄鹂鸟似的,清脆好听,真是耳顺。
“奴婢感激殿下的救命之恩,但、但奴婢也担忧殿下,因为救奴婢,惹殿下和公主姊弟离心,毕竟——”她不敢一开始就提德善坊,“巷子里面死了那么多人,恐公主挟嫌……”
“无妨。”卞如玉宽慰魏婉,“那些都是丽阳的死士,没有姓名,没有籍贯,一生之职便是效死。”
一群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本来就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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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鲠了一下,续道:“那奴婢还在德善坊顶撞了公主,也没关系吗?”她摇卞如玉手臂,离得近,成了胳膊贴胳膊,卞如玉在两臂间来回瞟,魏婉的注意力却只在言语间:“公主殿下说奴婢忤逆圣意,抗旨逆施,奴婢、奴婢……真的不是那样的!”她未提及丽阳,只申辩自己,“奴婢是德善坊出身,殿下知道的,那些德善坊的百姓根本没有收到补偿,而且说好的补偿也很低,一百二十文一间房。他们根本没有提前知会,就来强拆!殿下,奴婢是被污蔑的!您要相信奴婢!”
卞如玉抚她手背:“本王当然相信你了。”
“奴婢被冤枉了不要紧,但一想到那些乡里乡亲就此流离失所,重沦为流民,奴婢就……”魏婉一开始是想演,但说到这里,真情流露,索性放任压抑了一天的眼泪奔流,“殿下英明恻隐……”哽咽讲不下去。
卞如玉阖唇,眼眸转动,他原本打算多要挟丽阳会……算了,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了,不如博美人开心:“好了好了,德善坊这事本王为你做主。”
魏婉展颜松了口气。
卞如玉递来一只帕子,她很顺地接过,擦拭:“多谢殿下。”
马车停在楚王府门前。
魏婉非常狗腿地推卞如玉下车,因为天气闷热,方才在车厢里待这一段路出了不少汗,身上黏稠。王府的树多,推进门后一路闻见蝉鸣,无止无休,远处的天空染着金麟般的霞光。
魏婉径直往水云阁推,卞如玉却扭头吩咐阿土:“去和木公公说,打今日开始,本王要住回寝殿。魏姑娘也不住烟雨苑了,到偏殿来住。”
烟雨苑里全是奸细,自遭这一难,卞如玉变得不放心。
他又补充:“以后让小金照顾魏姑娘。”
他一句话说搬就搬,但要打算,布置,有些用得顺手的东西都得迁过来,王府上上下下忙活一晚上,到了亥时方才妥当。
魏婉正准备入睡,就听外面婢女禀报:“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连着好几声,一层层通传进来,魏婉心一紧,不会——难免深想多心。
但也不能把防备抗拒表露在脸上,还是同传最后一道话的小金笑了笑。
小金也同她笑,然后回头:“殿下!”
被阿土推着的卞如玉竟亲自挑起帘栊,笑意盈盈进来,一双眼只凝在魏婉身上,反倒是魏婉时时盼睐,并不怎么对视。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本不该叨扰,却怎么都想过来同她道一句“早日安歇”,不然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
卞如玉直勾勾盯着魏婉的眼睛,眸光流转:“天色已晚,早日安歇。”
“早已安歇。”魏婉一回完就紧抿双唇,始终以为他要做什么。
卞如玉完全不知魏婉想多,笑笑回身,暗道明日再见。他回到自个的寝殿,往常不喜欢睡这,循矩置的白玉床实在偏硬,垫多少床褥仍觉腰疼,且寒凉阴森。
今晚却不择床。
仆从全屏退后,卞如玉上.床散了幔帐,自靠床头,竟缓缓笑起来,起先是扬嘴角默笑,到后来竟咧嘴露出八颗整齐皓齿,笑出了声。
如果他的腿还能动,甚至想跳起来翻几个跟斗。
往常若是思及腿疾,皆不可避免黯然须臾,此刻却一带而过,并不难受。
“阿土,把本王的洞箫拿来!”
“喏,殿下!”门外阿土朗声回应,以最快的速度取来洞箫,进殿奉呈时忍不住瞟了眼漏壶,子时一刻了,殿下还要吹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敢疑不敢言,阿土献完箫就告退,卞如玉两瓣仰月唇凑近箫口,微张一缝,悠悠吹起,抑扬往返,杳杳若在云霄间。
他吹得是特别欢天喜地的曲子,隔壁偏殿的魏婉却人傻了:现在什么时候了?三更半夜!卞如玉大半夜吹箫?
魏婉不得不庆幸以前从未留宿水云阁,又悲哀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从今往后,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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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没有漏壶,但魏婉估摸着卞如玉吹了有半个多时辰,所以他是天性爱吹箫吗?
折腾许久,洞箫声止,寝殿熄灯。
魏婉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准备入睡,却一闭上眼,脑中就不断回响卞如玉的箫声,她甚至还不由自主跟着哼了几声。
魏婉生生睁眼到天明。
卅二
夏季天亮得早, 未到寅时就已放白。
魏婉终于迷迷糊糊起了困意,侧身睡着,但很浅, 殿内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
她本能朝响动处望去, 目若鹰隼,把悄悄进来看她醒了没的小金吓一跳。
“不、不打扰姑娘, 姑娘再睡会。”小金说着就要倒退着跑出去。
其实按规矩,魏婉不能睡过寅时,但殿下昨日特意嘱咐过,魏姑娘遇险受惊,要让她多休息会,要是过了寅时还没醒,也不让叫。
所以小金进来看看魏婉醒了没, 没醒就不出声。
哪知道一点点轻浅的脚步声她都会惊觉。
小金很愧疚,魏婉却已淡然坐起:“没事, 不睡了, 我也该起来了。”
小金先楞, 继而应声:“好, 那奴婢去给姑娘准备洗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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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脸漱口,又稍微装扮了些,便到早膳。今早有杏仁粥配胡饼,小金先摆出两碗杏仁粥,魏婉瞧见笑问:“小金,你和我一起吃吗?”
小金刚摇头,就听得身后朗声笑道:“是本王和你一起吃。”
魏婉回身, 见竹帘再次被卞如玉挑起,他今日竟穿了件绛紫锦袍, 魏婉还是第一回见他穿紫色,戴银冠,束细腰,手里还多出一把折扇,笑意盈盈。
大夏天,大家怕热都穿浅色,白色和藕色居多,器具家具也是非褐即白,卞如玉这一身格外突兀,光鲜亮眼,连那苍白唇脸,乌青眼圈也被衬得不再病态,仅增几分阴柔。
因为他挑起了遮阳的竹帘,晨辉直照进来,穿透他的银冠,闪烁一道流光。
魏婉暗忖:打扮成这样,是不是今天要出门办大事?
哪知卞如玉轮椅至桌沿,折扇往桌面一搁,只道:“来找你吃饭。”
不由分说去拿胡饼。
魏婉不禁给卞如玉做口型:殿下今日装病禁食?
所以又来找她打配合。
卞如玉亦嚅唇:不装,本王觉得抢着吃香。
魏婉愣住,怀疑自己看错了。
卞如玉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口型。
魏婉暗道那把你送去跟野狗抢饭吃。
盘上三张胡饼,一小两大,魏婉至少得吃两张才够饱,见卞如玉拿的那张是大的。她立马拿了小的,这样吃得快,可以先吃完,再把剩下那张大的也据为己有。
卞如玉何曾挨过饿,根本想不到魏婉的小心思。他端详着她的脸,放下胡饼,微笑道:“吃完了待会在府里转转?”
魏婉心思一动,想好好打探王府,便故意笑着反问:“这有什么好转的?”
说完不忘低头再咬口胡饼,咀嚼不停。
“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卞如玉随她低头,“天热,待会带你玩水去。”
魏婉心道:玩水?
水云阁旁边就是工匠凿的湖,是要去那里泅水?
卞如玉笑而不语,饭后让她歇了会,先消好食,然后才领着逛。许多地方魏婉之前途经,都以为仅是花苑,没想到苑中深处皆藏曲径,穿越后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
她以为的楚王府已经够大了,现在发现比以为的还大一倍。
快抵上一整个德善坊了吧,她暗暗想。
水云阁旁的工凿湖自然不是王府唯一水域,东南角竹林深处,抬头见假山,低头见深潭,假山颇高覆苔,青山碧水,十分幽静。
“殿下,这潭水是本来就有的,还是工匠凿的?”魏婉推着轮椅问。
“当然是开凿的了。”扇子仍在卞如玉手上,往右一指,“瞧见这条清溪没?它亦是水渠,每天都会更换活水,就从这上头流下来。”
魏婉讶异,那每天得浪费多少水?难不成还有人专门做这换水的工作:“是有专人换水么?”
卞如玉嗯了一声,这是木公公管的事,具体哪个小仆来做,他不会去打听。
卞如玉笑:“咱们近到溪边。”
魏婉将轮椅推近,瞧见水底的青白鹅卵颗颗可数,数尾红鲤,如悬空中。
魏婉手从轮椅扶手上挪开,往溪边再走近些。
“等天气凉些,我们可以碧溪垂钓,现在还是太热。唉,你别靠太近了,边上一圈鹅卵石滑,魏婉——”眼瞅魏婉往前栽倒,卞如玉差点要从轮椅上扑下来。
然而魏婉又重新站住了,回首致歉:“是奴婢冒失,让殿下担心了。”
“没事。”卞如玉不假思索应声,就没打算责备她。
魏婉笑笑。天还真热,她脸上身上都渗了一层薄汗,脸上的汗马上就要滴进眼睛里,她习惯性直接用手擦了下。
卞如玉瞧她的脸白里透红,纤指一顺抹至狐狸眼眼尾,双唇也因暑气红上加红,他突然想起那日她喝醉酒的模样,心又像船宴那天打起了水漂。
面前的深潭清溪,无波自皱。
赧红自卞如玉耳根向颊上蔓延,卞如玉缓了半晌,轻声道:“这天的确热得厉害,我们去水榭,那边凉快许多。”
魏婉遂指向幽潭旁的亭台:“是那边那个吗?”
“是。”
“那水榭是竹子搭的吗?”魏婉边推边问,瞧着一根根空筒绑成的顶,但不确定。
“是。”
“搭水榭的竹子是不是和林子里的竹子不一样?”
“是,搭亭台只能用毛竹和淡竹,坚韧。府中多栽箬竹和凤尾竹,偶尔也会有一些斑竹。”
“斑竹?”
卞如玉示意魏婉停下,搜罗半圈,指向右后方:“那根,瞧见那根没有?柱子上有黑斑的——”
“瞧见了瞧见了!”
“那便是斑竹。”
魏婉点头,以前只会统一称呼竹子,今后会认了。
卞如玉盯她半晌,轻轻一笑:“传说女人的泪滴到竹子上,就成斑竹了。”说完抿住双唇。
魏婉压根不信,但糊弄卞如玉:“原来如此。”
卞如玉心道以后一定不会让她哭。
魏婉复往前推,快到水榭时,卞如玉突然回身向左侧:“哎——这根也是竹子,叫黄金间碧玉!”
魏婉点头称是,又道:“殿下,奴婢要推上坡了,可能会有颠簸。”
“你推吧。”
魏婉刚把轮椅停到水榭中央,卞如玉就扭头:“阿土。”
魏婉也跟着一起朝林中看去,阿土疾步奔至水榭,卞如玉先瞥魏婉一眼,而后手一打展开折扇,挡住仰月唇,附耳吩咐了几句。
阿土踏水而去,再来时带来十余仆从,其中四人合力搬来一张床大的冰砖,水榭立刻又阴凉五、六分。
余下的仆从摆案,放些西瓜、香薷汤等等,皆是解暑的。
魏婉一下又被鲠住,直勾勾盯着那块大冰砖。
的确挺让人心凉的。
见她迟迟不动,卞如玉主动拿起一片西瓜递过来,笑道:“吃西瓜。”
“多谢殿下。”
上有竹顶遮凉,前面有阵阵凉风,后有巨冰消暑,两人吃着西瓜,碧潭观鱼,魏婉起先抗拒,渐渐就被舒适取代,背瘫靠轮椅,禁不住悠悠叹道:真是神仙日子啊……
不行!
她猛地坐起,复归清明,收回赏景视线,却因急促再次扫过桌台。
桌上西瓜她认识,香薷汤是在相府认识的,还有两碟一颗颗指甲盖大白丸子却依然不认识。
之前瞧见不打算问,现在又扫一遍,已无法忽视,遂启唇道:“殿下,这些白丸子是什么?”
“那是夏雪丹,含一颗在嘴里,五孔通气,清凉如雪,可解暑热。”
魏婉注视夏雪丹,卞如玉以为她想抓一颗尝尝,徐徐含笑。
须臾,他忽然记起一事,阻道:“别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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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被吓一跳,扭头疑惑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却转身问阿土:“宫里今日是不是赏那个来了?”
赏哪个?
阿土默默对号,半晌,恍然大悟:“是,赏了六颗!”
卞如玉露齿笑:“都拿过来。”
“是,殿下。”
不一会阿土亲自捧了个水晶盘来,上面盛着几颗鲜红的皱皮果子。卞如玉让阿土退下,水榭中只留下他和魏婉。
卞如玉先拿帕子擦手,想给魏婉剥一颗,转念又改了主意,直接拿起一颗给她:“你尝尝,看好吃不?”
魏婉从未见过这种果子,应声接过,凹凸不平,竟有些刺手。她先端详,卞如玉笑道:“要先剥皮。”
魏婉便把红皮剥了,里面似白肉桂圆,却比桂圆大上许多,无比晶莹。她试探着咬了一口,即刻飙汁溅了满手。
魏婉赶紧把整颗果子塞进嘴中。
卞如玉把刚才擦的那只绢帕递给她:“擦擦,不然待会粘手。”魏婉接过要谢,他又道:“别说话,不然呛着。这里头有核,要吐出来。”
魏婉立马阖唇。
她吃半天,亦斟酌了下,当着卞如玉的面直接吐核应该算失礼,便用手捂着吐了,放在之前吃西瓜剩下的空盘里。
“好不好吃?”卞如玉追问。
“嗯,好吃!好甜!”魏婉把卞如玉给的那只绢帕叠好,打算洗干净再还给他,口中问道,“殿下这个果子叫什么呀?”
“这是荔枝。”卞如玉喜欢看她吃荔枝的样子,续道,“好吃你就再吃一颗。”
魏婉一边依命再取,一边追问:“荔枝?奴婢从来没见听说过。”
“京师不产,你——”她是哪人?淮西。卞如玉记得,却始终说不出口这处地名,改口道,“你那老家也不产。”他顿了顿,“我朝地大物博,这荔枝仅只生长在岭南。”
“岭南?”魏婉禁不住提高音量,岭南距京师千里之遥,“这些都是从岭南运过来的?”
“是。”卞如玉不紧不慢,“荔枝不经放,所以自岭南枝头摘下,就要立即装筐,由最快的千里马托运,途经三十余驿站,十余行夫,交替兼程,四天四夜,送抵京城。”卞如玉指向魏婉手中,噙笑道,“你现在手上这颗,四日前还在岭南果农手上。这是今年最早的一批,仅只一筐,剔除路上撞坏了的,不经放烂的了,可能一共不足五十颗。父皇那十颗,母后那十五颗,余下的赏给我们几个,还有几位功勋大臣。”
魏婉安静听他说完,缓缓追问:“是说几十个驿站一起忙活,就送来一筐荔枝?”
卞如玉点头,路上跑死千里马的事也常有。
魏婉突然觉得手里的果子不甜了,吃不下去,但又不能表露。
如果放回盘子里卞如玉肯定要问……她忽地伸臂,赌气般往卞如玉手里一塞,这东西就适合他们这种人吃。
她是隔着桌案伸过来的,卞如玉垂首望下,果子微烫,有她掌心的余温——这气息挠得他掌心痒痒的,好似百爪挠心。
魏婉见他盯着荔枝出神,思忖须臾,恍然大悟——像他们这种人,怎么可能自己剥荔枝呢?
于是她把卞如玉掌中的荔枝夺回来,卞如玉倏地回神,抬手张唇,还未发声,就见魏婉纤指顷刻剥出一颗晶莹剔透,鸡蛋般的荔枝果肉。
她将荔枝递过来,勉强笑道:“殿下也尝尝。”
“好。”卞如玉应声时嘴唇微颤。
魏婉将荔枝送入卞如玉口中,香甜的气息和她指尖的气味一齐入口,萦绕齿间,心猿意马。
魏婉翘起嘴角:“殿下也要记得吐核哦。”
她心里自有一抹讽刺,卞如玉却觉不出,两眼痴痴凝望,心头小鹿乱撞,呼吸加剧。
良久,他想,其实可以纳她做王姬,比侍妾高一品。
反正他是个清闲废人,立妃之事可以一拖再拖,没成亲前都可以和魏婉厮混着。
现在四下无人,卞如玉打算告诉魏婉自己的决定。
但此事郑重,且需立威,不应该自己开口,应该魏婉来求他。
卞如玉先吐荔核,缓了半晌,才眯起丹凤眼眺看魏婉:“你剥的荔枝好吃。”
魏婉并未接话。
卞如玉勾了勾唇:“你进府这两个月,本王的确愉悦不少,说来都是你的功劳,这样,为了答谢,本王愿意答应你一件事。”
半晌,魏婉静静反问:“什么事都可以吗?”
“什么事都可以。”
砰——砰——
卞如玉心跳漏拍,屏住呼吸,眼睛则逐渐睁大,难掩期待:“只要你想要的,本王无论何事都答应你。”
他想,哪怕她要求做仅次于正妃,正二品的侧夫人,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魏婉凝视卞如玉,他的神色,尤其一双眼睛,远比海棠花开那夜的蔺昭真诚,清澈。她仿佛照镜子看到了那一夜的自己,心跃如火,拳拳痴意。
魏婉突然笃定知道自己说出口,卞如玉一定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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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漾起嘴角,双眉弯弯似月。
卞如玉也禁不住随她笑起,颧骨高得下不来。
魏婉启唇,再没有比此刻更温柔的声音,说出的恳求却是:“奴婢想赎回来奴契,恳请殿下放奴婢出府去!”
卅三
卞如玉兀地僵硬。
少倾, 全身血液仿佛倒流。
他觉得窒息,空气吸不进鼻口,呼吸不了, 扬起下巴拧眉道:“你再想想?”停顿许久, 轻悠续道:“本王府里还一个服侍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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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不一大堆婢子仆从吗?
少倾,她心里一慌, 明白过来。
这和她的心愿截然相反,既惊且惧,下意识摇头。
时至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讨好卞如玉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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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不想一辈子烂在王府里,咬牙下跪,身子微颤:“殿下,您答应过奴婢, 只要奴婢想要的,殿下无论何事都会答应奴婢!”
魏婉往竹地板上重重磕了个头:“奴婢最大的心愿, 就是脱离奴籍, 复还自由!还望殿下成全!”
卞如玉胸脯不住起伏, 禁不住捂住胸口:她竟然拒绝他?他堂堂圣人嫡子, 爵封楚王,竟会被一个最卑微的家养乐姬拒绝?!
魏婉听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不敢抬头。
良久,她头顶的声音静下来,卞如玉沉沉唤道:“魏婉。”
她抬起头仰望。
卞如玉不与她对视,眼睛往不远处的空藤椅上瞥:“你坐下来,本王要和你好好谈谈。”
魏婉定了片刻, 起身坐正,面对卞如玉。
卞如玉伸手去拿膝上的扇子, 顿了顿,还是没拿,就空手搭着扶手,对视魏婉。
半晌不言,似在吐纳。
他想,既然郎有意,妾无情,那便休!自己没必要自降身份讨好一个婢子。
卞如玉启唇应允:“本王答应你,销掉你的奴籍,让你变回庶人。”
魏婉心头一喜,却又觉不真实,心底的石头不仅没落地反而被高高吊起,紧抿双唇,眉头亦未有任何舒展。
卞如玉没有发现魏婉异样,他的目光早先一步左挪,望向悠悠水潭——因为他还舍不得立刻就放她走。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卞如玉道,“以三年为期,三年后,本王放你归去,你到时候要去寻德善坊那群人也好,想回老家耕田也好,或亦独自浪迹天涯,随你自己选。”
三年,他应该会淡了,到时候轻松放手。就像身后的冰块,会慢慢融成一滩水,再蒸腾掉,了无痕迹。
只是需要时间。
魏婉被卞如玉道破心思,挑了挑眼皮。俄顷,反问:“殿下缘何要以三年为期?”
卞如玉眨眨眼,拿起折扇:“你知道,本王也知道,你是蔺昭送来的,你说,入府以后有没有和相府私.通消息?蔺昭有没有向你打听过本王府中事宜?”
魏婉想既然有阿火存在,那卞如玉肯定是知道的,便坦白道:“殿下明察,确有此事。”
“那为何要监视本王?”卞如玉见魏婉久久不应,心头又有些不忍,帮她追问,“蔺昭有没有跟你讲明原因?”
“没有。”魏婉似回过神般,立马接口,“相爷只说‘到了王府会有许多人帮助你’。”
卞如玉吁一口气,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所以你要留下来,三年之内,帮本王查明原因。”卞如玉不知怎地,有些心虚,折扇一下下敲着掌心掩饰,“你要站在本王这边,若蔺昭对本王有任何不敬和叵测居心,要帮本王扳倒蔺昭。三年事成,许你自由身,可成?”
这亦是魏婉的心愿,心头恨意重涌起,果决道:“成!”
卞如玉一番补充反倒令她觉得真,心里的石头踏实落地。
卞如玉也稍稍宽了心,没之前那么难受了,心里还有几丝自己也弄不懂的复杂情绪,暂且不理:“本王会拿出自己的诚意,也希望你拿出诚意,不要想着逃奴,更不要背叛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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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放心,奴婢既然答应和殿下做交易,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绝不失信。”
卞如玉听到“交易”二字,心里忽然又不舒服,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良久,淡淡道:“好了,今天的园子就逛到这吧。”
“推本王回去。”
他有搬回水云阁的冲动,犹豫须臾,算了,搬来搬去的麻烦,就这样先住着吧!
魏婉将卞如玉推回寝殿,恭敬告退。
殿门一关,阿土立马近前:“殿下。”
吃荔枝那会他退了,只远远眺见水榭里,魏姑娘一会跪一会坐的,看不清面目更别提口型,有点好奇殿下和魏姑娘单独聊了些什么?
卞如玉瞪他一眼,而后恢复沉静,指叩扶手:“着手准备下,咱们明日进宫。”
*
相府,密室。
一排排白烛燃得正旺,将每个牌位上的字都照得清晰。
公孙明方带来的头颅正供奉在牌位前方长案上。
公孙恭敬肃穆,上香、祭酒,而后缓慢连磕三个响头。
磕完仍跪着,从身侧一大摞纸钱中抽出一串,架到面前铜盆中,掏出打火石点燃。
火苗上蹿,公孙低头,将余下纸钱一张一张默往盆里送。
蔺昭静伫墙边,全程目睹,不言不语。待公孙开始烧纸,他才整理衣冠,敛容正色,走近案边取香,鞠了三躬身,接着掀袍,也恭恭敬敬下跪磕头。
而后起身,走两步在公孙对面蹲下,手扯纸钱,也跟着烧,口中道:“世伯世叔他们终于能瞑目了。”
“还不能。”公孙旋即反驳,猛抬头与蔺昭四目相对,须臾,皆重垂首,相对无言,心知肚明。
唯有铜盆里的火焰越燃越高。
纸钱燃烧生成的烟灰随风扑向公孙明方面上,蔺昭见状抬袖帮扇:“过来些,别被呛着了。”
公孙依命挪身,蔺昭又问:“阿彻的事你知道吗?”
“阿彻什么事?”公孙依旧低着脑袋,手上烧纸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蔺昭淡瞥公孙:“婉婉在德善坊惹怒了卞琉璃,卞琉璃要杀她,阿彻径直跳出来把婉婉带走了。闹了一整天,最后卞如玉在净德寺附近截住婉婉,阿彻则突然回了公主府。”
“我在鬼市,没听说地面上的事。”公孙淡漠接口。
蔺昭嗯了一声,凝视公孙,他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想你应该没见着。”蔺昭缓缓又问,“怎么回来了也没把手串戴上?”
紫檀佛珠手串是公孙娘亲的遗物,一共二十七颗,源于小乘佛法的四向四果,佛家二十七贤。他向来不离手,从前有两回假扮蔺昭,迫不得已摘下,回府都是即刻重戴起。
今日却没有。
公孙淡淡扫了眼手腕:“忘记了。”
过会,纸快烧完,公孙抬眼看向蔺昭:“主公,听您说,属下有些忧心阿彻,他还能再哄好卞琉璃吗?”
“闹这么一出,自然是难了。”蔺昭旋即接口,“他在公主府门口出现后,立刻被上了枷锁,压进府中,只怕要受折磨。”
纸钱烧完了,他和公孙前后起身,不再言语,惟愿梁彻能挺折磨,此事只可成,不允败。
……
与此同时,公主府。
梁彻被两名随侍拖进寝殿,甩在地上。
他锁着手枷脚镣,前胸后背全是鞭痕,被抽破的衣裳污血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但脸还是好的,下人晓得丽阳要借这张脸睹物思人,不敢伤害。
暑热,丽阳仅穿肚兜纱衣,侧卧在寝殿的白玉床上。她冷冷睨看梁彻,接着坐起,一双赤足贴上冰冷的台阶,踱下两步,靠近梁彻。
梁彻气若游丝,却仍挣扎着改趴为跪:“参见……殿下……”他咬牙,低头,“奴……知错……”
还请殿下谅解奴。
“抬头。”丽阳沉声命令。
梁彻抬起脑袋。
丽阳似乎嫌弃他身上的脏污,反手取下床边架着的宝剑,用剑鞘代替玉手,挑开梁彻两颊披发,嗯,脸干干净净的。
她几分恍惚。
“去枷。”丽阳下令。
却又生起恨意,丽阳转身拾级,手握剑鞘,嗤道:“你也就这张脸有得用处。”
梁彻其实一直在忍辱,前面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违心,及闻此句,大丈夫忍无可忍,气冲云霄,一身是胆,在去枷一霎袭向丽阳。
两随侍急忙护主,却被梁彻左右推开,他三步并做两步跨上台阶,抽出丽阳宝剑,寒光一闪,丽阳本能闭眼。
再定睛时,梁彻左颊已被剑锋划出长长一道利口,人已破相。
梁彻脚下铁镣铮铮作响,仰脖直道:“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公主殿下不必惦念!”
他受够了,他是梁彻,年方廿二,淮西梁家第三十六代家主,不是谁的谁。他要娶也要娶个年纪一般大或者比他小点的,情投意合,而不是在这奴颜媚骨,做一条已经被痛打,还要把脸伸过去给她踩的狗!
梁彻扬眉横剑,报定抹脖一死的决心。
“你说什么?”丽阳呢喃,抬手阻止随侍上前,反而下令:“你们都退下。”
“殿下?”
“退下!”
随侍们瞧着梁彻手中滴血锐剑,担心他伤主,实在不放心。丽阳厉声呵斥:“让你们退下就退下!”
双眸圆整,身子却隐隐发颤。
随侍们噤声吓退。
殿门刚被带上,丽阳就前迈一步,双眼带着慑人的气势迫向梁彻,颤声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梁彻:……
说什么?
他懵了,半晌,吞吞吐吐,轻声道:“小、小爷……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
说完他便打算自刎,剑刚扬起,丽阳就朝他飞奔而来。因为下阶急,纱衣绊脚,她像提裙那样双手提着纱衣,踮脚跑下。
那剑锋眼看就要先划到丽阳,梁彻心中一揪,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求仁得仁,但绝不能牵连蔺昭。如果他在死前伤了公主,蔺昭一定会被追责。
梁彻急忙收势,丽阳却奔至近前,凝视梁彻,满面流泪。
梁彻傻了,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这样哭的。他双手空着抬起又放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殿、殿下,属下不是故意的……”
他刚才只是想维护自己残存的丁点尊严,不是想欺负公主殿下。一无措,语无伦次,连“属下”都冒出来了。
丽阳却端详着,双手捧起梁彻的脸,踮脚亲吻。泪水滴在梁彻脸上,令他心惊,唇瓣的相贴和摩擦又令他脸红,浑身僵硬,少倾,剑也掉了。
“抱我。”丽阳吸了吸鼻子。她心里想的是阳春三月,那少年躲她躲上了杏花树,她在树下跺脚,“你给本宫下来。”
“不下,下来你又要嫁给我。”
“本宫喜欢你,嫁你有什么不好?”
“哼,喜欢?你才十五岁,能懂什么是喜欢吗?”
“懂,你脸长得好看,本宫喜欢。”
“那我便毁了这张脸——”
“唉,唉,别呀!”
“别什么?小爷我压根不在乎这张脸!”
少年见她急了,收了匕首摇树枝,笑哈哈看她杏花落了满头。
……
“哦,好、好!”梁彻听到丽阳命令,双臂圈住。
原先只是僵硬抱着,待唇唇相贴变成齿叩舌搅,梁彻的双臂渐渐收紧,绯色笼罩眉目,气息越来越粗。
纱衣坠地,盛夏里也开杏花。
卅四
*
禁军统领吴誉章今日轮值, 守在宫门口,远远眺见楚王府那异于旁人,异常庞大的马车。他眸光一亮, 嘴角旋起待命。
其实楚王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小马车, 但吴誉章没在意。
等卞如玉一下车,吴誉章即刻迎上:“微臣参见九殿下。”
卞如玉眼窝深陷, 不佳气色一如往常,却勉力笑道:“好。”
进宫之人都要搜身,吴誉章做样子虚摸了卞如玉两把,就算搜完,然后往后认真搜阿土,却见阿土转身摆手,那小马车上下来一布衣草鞋, 猫着腰诚惶诚恐的中年男人,接着又下来一抱儿妇人, 像是两口子。吴誉章朝襁褓里瞅了一眼, 那婴孩, 小脸短身, 跟他儿子刚出生的样子差不多。
阿土叮嘱身后:“跟紧了,别落下。”
吴誉章眉心跳,难不成这几个庶民模样的……也要进宫?
吴誉章堆笑问卞如玉:“九殿下,您这是……”
卞如玉病恹恹回:“什么?”
吴誉章真怕卞如玉死在和自己攀谈时,赶紧道:“没什么没什么,殿下请、请。”
匆匆搜过身,放一家三口一并进宫。
两夫妇跟着阿土走, 宫中实在太奢华,看得呆了, 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
阿土呵斥:“不听不看,埋头跟紧!”
“是、是,小的错了。”
圣人此时已经下朝,正在勤政殿批阅奏疏。卞如玉独自一人进殿,轮椅经过夫妇身侧时,沉脸沉声:“在这等着,背过身去,不许往里面张看。”
阿土也板起脸,一反常态地凶狠:“殿下的命令,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小的们知道。”
卞如玉独自进殿,在轮椅上躬身:“儿臣卞如玉叩见父皇。”
圣人先启唇,后抬头:“和你母后问过安没?”
“待会去请。”卞如玉回答时,频频转头,眉间聚着淡淡的焦忧和紧张。
圣人瞟眼:“你往外头望什么?”
“没什么。”卞如玉吐了三个字,飞快阖唇。
圣人定定看了卞如玉会,撩笔:“说吧,有什么心事?”
“回父皇,儿臣没有心事,开心得很。”
“呵,瞧瞧你自个的眉毛嘴巴,有哪一处是上扬的?”
半晌,圣人沉声又道:“说吧,有什么事是朕不能做主的?”
卞如玉这才椅上躬身,面色愀然:“父皇慧眼明察,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儿臣其实带了个人进宫。”
圣人蹙眉:“女的?”
最近耳闻不少卞如玉的荒唐事。
“不是。”卞如玉再次否认。
圣人才不信,冷哼:“带进来给朕瞧瞧。”
“不、不是。”
“你不不不个什么?”圣人身往后仰,“带进宫不就是想让朕见见?”
不必演了!
卞如玉仰头,与圣人对视,少倾,叹道:“好吧,但真不是父皇想的那事。”
圣人挑了下眼皮,不由分说:“宣进来——”
张公公得了圣令,立刻清嗓子:“陛下宣——”也不知道门外候着的是什么人,只道,“门外人等进殿。”
半晌,外头的人似乎才在纠结犹豫后拿定主意,如履薄冰般挪进殿中。
圣人一扫,一个卞如玉的侍卫,还有一男一女一婴孩。圣人略惊,以为孩子是卞如玉的,上下打量那妇人,又觉不可能。
圣人原先浮在面上的不悦沉下去,横了卞如玉一眼:“说吧,想做什么。”
卞如玉往前倾倒,似要下跪,哪能真让他从轮椅上栽下来,张公公赶紧过来扶住。
卞如玉胸脯起伏,脸色煞白:“父皇,父皇,”他不住喘气,却仍语气坚决,“此事乃儿臣一人罪过,与他人无关!”
“朕什么时候说要论你的罪了?”圣人背靠龙椅,眉头深拧,“讲清楚!”
天子一怒,尽皆噤声。
唯有卞如玉慢慢开口:“父、父皇息怒。此人名叫朱四乘,旁边这位是他家娘子和小女,他仨是德善坊普普通通的百姓。儿臣最近与他们一家结了段机缘。”
圣人面色难辨。
“其实也就是偶遇听说后,儿臣看不下去。”卞如玉撇嘴,眉头拧成川字,“是儿臣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水清无鱼,与他人无关。”
“是这样的,工部员外郎陆正最近去德善坊拆迁,正赶上朱四乘家娘子刚产女,妇儿皆弱,求宽限些日子再拆,哪知陆正他们不仅不答应,焚屋毁宅,还鞭笞朱四乘,后来更要取他仨性命。儿臣怕他一家三口真死了,就一直带在身边护着。”
“儿臣好久没进宫请安了,今天必须来问候父皇母后,却又不放心他们单独待在,怕儿臣不在,他们……所以就带进了宫。”
卞如玉似吞吐结巴,却有板有眼,声音虚弱,却又每个字都能听清。
“荒唐!”圣人拍案呵斥。
卞如玉又要跪,身体重量全压在搀扶的张公公身上,张公公苦不堪言。
卞如玉垂眸黯然:“儿臣也知道荒唐,有什么过错儿臣愿意挨板子,砍头也可以。”
圣人开口,刚要回“朕几时说要砍你的头”,卞如玉却抢先续道:“儿臣就是不忍心他仨枉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儿臣做点好事,许能恕前世孽罪,不求日后能重站起来,惟愿腿别每晚疼得睡不着觉。”
圣人眨了下眼,良久不言。
“一个陆正能满京城追着杀人?他还有没有王法啦?”圣人反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皱眉,嚅唇:“儿臣也奇怪。”
“是长公主!”妇人突然叫出声,扑腾跪下,“陛下,是长公主要杀小的!求陛下为小的一坊百姓做主!”她本来还想喊“青天大老爷”,但圣人应是比大老爷更大的老爷,不能那么喊。
“大胆!”卞如玉立刻呵斥妇人:“不要胡言乱语!”他又朝上首圣人拱手,“父皇,一切皆是误会。”
妇人怀中原本熟睡的婴孩被接二连三的叫囔声吓到,嚎啕不止。
哭得圣人脑仁疼,揉了揉眉心,下令道:“这民妇,你让你女儿别哭了,然后再慢慢说来。”
“父皇莫要信她胡言乱语,都是误——”卞如玉刚插.嘴,就被圣人呵斥:“你别出声!”
卞如玉旋即紧闭双唇。
那妇人虽比自己丈夫勇敢,但到底仍是个平头老百姓,面对天子,不似卞如玉条理清晰,啰嗦半天讲不到重点,圣人不得不强令朱四乘补充,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才弄清原委和各处细节。
圣人当即拍案:“朕既为天下君,当以苍生为念,体恤民情,为民做主!”他命张公公宣召丞相蔺昭,刑部、吏部、工部三部主事进宫,重拟赔偿,该法办的法办。
圣人又勒令:“完事后宣丽阳来见朕。”
那得好几日后了,圣人这话不像对张公公说,反倒像给卞如玉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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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在轮椅上悠悠躬身:“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妇人和朱四乘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跟着高呼万岁,明君。他俩夫妻伸冤时皆有提及魏婉,前因后果都讲清清楚楚。明明与卞如玉之前说辞有出入,圣人却不挑破,卞如玉全程旁听,却同样只字不提。
卞如玉领着朱四乘一家退下,圣人喊道:“站住。”
“父皇,儿臣在。”
“待会到你母后那,别提这事。”
“父皇放心,儿臣省得。”这些个庶民自然一个都不会让母后见着。
“下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儿臣告退。”
待殿门重新关闭,过了会,圣人轻声吩咐:“老张,去查查玉儿身边那个乐姬。”
张公公猫着腰,眉不挑,眼不动,心里却想,之前报过乐姬的,圣人不以为意,现在却不同了,这回得报得更详细:“奴才遵旨。”
其实圣人之前就已经知晓九殿下去公主府大闹了一场,德善坊和净德寺的事圣人都门清,之前不置可否,现在九殿下来这么一趟,也不一样了。
张公公小碎步挪出殿,去办事,殿内只剩圣人一人,低头盯着桌上各色奏疏,半晌,翘起嘴角:“出息了。”
圣人眉眼间浮起一抹欣慰。
半晌,似嘲卞如玉似嘲自己:“不会是为了个女人出息的吧。”
*
出皇宫,朱四乘被催促着重登上马车。
卞如玉给他们安排了一处舒适幽静的宅院,专人照料,阿火也临时调去护院,大可放心。
于是,卞如玉上车后,阿土就照原计划驶回王府,与朱四乘一家分道扬镳。
才刚驶上青龙街,卞如玉的声音就穿透车帘传来:“去朱四乘那。”
阿土勒着缰绳扭头:“殿下,不是回府吗?
依譁 ”
“先不急,本王还有些话要问。”
“驾——”阿土抽了骏马一鞭,调转去追小马车,跟着穿越大半座城,来到宅院门前。
朱家夫妇下车后才发现楚王跟过来了,诚惶诚恐,刚才在宫门口跪过一道,这回又跪下谢恩。
“起来吧。”卞如玉垂着眼,轻描淡写,“本王有些话要问问你们。”
朱四乘缩着肩膀不出声,还是那妇人响亮应了声:“殿下尽管问,只要小的们知道的,一定说!”
卞如玉摆摆手,示意阿土先把自己推进宅院。收拾干净的正堂,关上门,他让阿土退下,才道:“现下没人了,你俩可对本王讲真话。”
朱家夫妇皆睁大眼,什么真话?
宫里就是真话啊!
卞如玉瞥了一眼俩夫妻,喉咙滑动:“你们宫里说的话可以夸大事实?”
“没有啊!”妇人不假思索接口,接着便情不自禁从头复述,伸冤的话原样重复。
卞如玉已经在勤政殿听过,却不打断,静默又听第二遍。
何止是第二遍,最早净德寺找到魏婉前,他就听闻了她那些事迹。
第一回听时,不大信,所以下意识带过忽略。
第二回,殿上听,有了思忖和回味,渐觉震撼。
所以现在忍不住想来听第三遍,是确认,亦是流连。
“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可能唯一和当天有出入的,就是阿婉说的话,她自打跟了蔺公子,就变得文绉绉,好多话我们说不出来的,照着说都难,太拗口难记了。但大差不差!小的夫妻俩绝对没有欺骗殿下!”
妇人见卞如玉默然不应,心里一慌,殿下该不会觉得魏婉做错了事,要追责吧?妇人忙帮魏婉解释:“殿下,阿婉的话可能是大胆了点,但她真的是为了我们,为了街坊邻里。她都不住坊里的,完全可以不管的,却不要命帮着说话!殿下您千万别责罚阿婉,所有过错小的都愿意替阿婉受罚!”
如果没有魏婉,他们一家三口可能早没了,这恩一定要报。
许久,卞如玉缓缓开口:“同本王说说,阿婉……”他借机也这么称呼,心头微妙,又有丝丝从未有过的绵软,轻言慢语:“阿婉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卅五
“阿婉跟我俩一样, 都是从淮西逃难来的,但她比我们更苦,我俩是庐州城里的, 阿婉是寿县。可能殿下没听过, 寿县当年是出了名的‘易子而食’。”
“但阿婉爹娘待她还挺好,我们和她家在半路上就认识, 当时她爹娘还在,弟弟刚死……”
“唉,到了京师,她就跟着刘婆和陈姐活了。”
“阿婉她直率,心也善……”
“起初那几年,粥少流民多,阿婉不得不和我们一起端碗去各家讨饭。那时候我们不认路, 误去了东市那边,高门大户, 一只大狗突然冲出来就把阿婉肩膀咬了。她怕过, 吓得厉害, 回去伤口化胧, 连烧五天。大家哪里有钱买药,只能把些水她喝,把讨来的肉渣攒了一碗给她。刘婆说,算着阿婉的八字身强命硬,应该能自己挺过来。”
“刘婆算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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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以后,阿婉肩膀上就留了印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胎记。”
“后来, 阿婉一个人对付六条大狗都不怕了。”
……
卞如玉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听完朱家夫妇讲述的,隐约记得中途下了场雨, 是盛夏最常见的雷暴阵雨,天一下就暗下来。
哪怕雨停之后,天色依然灰蒙蒙。
他心绪亦沉,恍惚回府。
外面车轱辘声阵阵传来,车厢内,卞如玉倚靠轮椅,心潮比坑坑洼洼的地面还起伏。
朱家夫妇说的事,魏婉以前也讲过,当时他或以为是骗人,或因她语气轻松,没太在意,现在全回味过来,蔓延钝痛。
卞如玉抚上胸口,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编出肩头胎记的谎言。
对不起……
他向魏婉感到抱歉,同时又揪着心想,怎么会有人过这么苦的日子……卞如玉朝前倾身,挑帘:“阿土,先不回府,去德善坊一趟。”
他要亲眼去瞧瞧。
“喏!”阿土望了眼天,清透却比之前更暗些,虽然一时半会不会再下雨,但太阳就要落山了。
“驾——”阿土快马加鞭。
德善坊已被拆除大半,但牌坊还在,阿土勒缰慢下,避免车撞到人,同时提醒卞如玉:“殿下,到了。”
一扭头,发现殿下早挑起帘,正抿着两瓣仰月唇,凝视前方。
马车缓缓驶入坊中。
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不仅没有干净,反而更加泥泞,坑洼不平,任阿土驾车技术卓越,却仍控制不住,时高时低,左摇右摆,阿土担心卞如玉:“殿下。”
“没事。”卞如玉淡淡回应,他的右手同时扣紧车帘和门框,眼睛却朝路边望去,人说断瓦残垣,德善坊却没多少残壁,就好像从来没有建过房子一样。
地上许多黏黑灰烬,夹杂枯草,卞如玉眯眼眺向远处没拆完的,尽是茅草屋,屋顶皆由芦苇铺就。
这种顶能防雨吗?他心生怀疑。
正好马车驶近了些,卞如玉稍微伸长脖子,果然瞅见几乎每间茅屋的顶都被方才的暴风雨吹破了。
一白发老者,看起来已逾耄耋,身子骨也不大硬朗,却仍怀抱芦苇,颤巍爬上房顶,修缮。
他家老婆子在底下叫囔:“还修什么?没几天就要拆了,别浪费芦苇!”
二老皆衣衫皆密麻缝补,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布料和颜色。
那老婆子旁边立着的小童,不过七、八岁,埋头舔手心。卞如玉定睛细看,小童掌心里是从地上一点点拾起的馒头碎,也脏得看不出来白米面色。
马车继续朝前驶,已经过了茅屋,卞如玉听见身后飘来老婆子的叮嘱:“慢点吃,别洒了,好不容易攒的!”
人烟稀少,驶了会,才又遇着四位孩童。周遭不见大人,单只他们四个围着一口黑黢黢的锅捞东西吃,底下炭火方熄。
小孩们用手代替筷箸,津津有味,卞如玉实在看不清是哪种食物,沉声道:“停一下。”
阿土停车,卞如玉伸出半个身子仔细辨认,一开始仍不知何物,直到瞥见细爪和长长的尾巴,是老鼠肉……卞如玉猛地折回车厢,一阵干呕。
“殿下,您没事吧?”阿土亦犯恶心,捂着嘴关切。
卞如玉摆摆手,暂时还不敢望车外:“阿土,你现下带了多少银两?”
“属下点点。”阿土清点怀中和袖袋里的票子,碎银,“殿下恕罪,今日出来没带多少,只九百多两。”
“沿街都散出去。”
一辆马车围坊绕圈,逢人便停,大方舍银,因是荒凉冷清大地上唯一一辆马车,所以格外突兀,尤其那匹毛色纯粹光亮的白马,仿若神马天降。
乌云滚滚,草灰被风卷起,卞如玉望着地上不住朝他磕头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欢愉。
他心里突然印出四字。
他自小受诸位当世大儒教诲,强学博览,以通古今,这四字他三岁就会书写,却到现在,一十九岁,才真正亲见和体会——满目疮痍。
头顶的乌云卷如怒涛。
但雨终究没下下来。
阴湿,灰蒙,甚至冷得不像夏天。
卞如玉回府时,寝殿外的池塘里,三五婢女正划舟采莲蓬。卞如玉见舟中有魏婉,还有小金,不禁嚅唇。
下一刹合住,不打算问。小金却瞅见卞如玉,在船上挥手:“殿下,吃莲蓬吗?”
卞如玉未启唇,阿土先笑问:“你们在摘莲蓬?”
声音隔空回荡,小金招呼婢女们:“快快,划过去。”
舟至塘边,近到卞如玉眼前,小金叽喳:“本来最开始是阿玉她们几个趁没下雨摘莲蓬,我拉魏姑娘出来看热闹,魏姑娘却是个闲不住的,也上舟来帮忙!”
卞如玉心道,她不是闲不住,是不想坐享其成。别人劳作,却让她看热闹,她会如坐针毡。
卞如玉抬起之前刻意垂下的眼帘,看向魏婉,目光一落到她脸上就定住不动。
魏婉也在看卞如玉,但没想那么多。昨日卞如玉给的那块帕子已经洗干净了,但赶上雨,还未晾干。
只能明天再还了,正好明天也有事求他。
魏婉在舟上朝卞如玉徐徐一拜:“殿下。”
“嗯。”卞如玉眨眼,淡淡应了一声。两人隔空打了个招呼。
荷茎交错,片片若伞的荷叶中,还剩最后一朵出头荷花,白瓣粉尖,通透得像透了光。扁舟一圈,泛着浅浅涟漪。
卞如玉挥挥手,让阿土推自己回寝殿。
“恭送殿下。”舟上婢女齐齐垂首,手搭腰间,一动不动。在卞如玉走远前,不敢划船。
卞如玉也不敢回头。
他忍了很久,忍到快进寝殿,忍到她们应该调转舟头了,才飞速回望。魏婉今日真好看,白衫白裙,唯用一根碧簪松挽发髻,分肖一尾到肩前。
卞如玉曾经幻想过她戴栀子花的样子,形形色色,现在却笃定都是错的。她戴上栀子花后,一定是现在,眼前这个样子——在幽暗的荷塘中散发清雅的光。
像妖,像山鬼,却又端庄神圣,凛不可犯。
卞如玉不觉张启双唇,回头收回视线,唇却久久没有合上。
回到寝殿后,他简单扒了几口,就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阿土起先以为殿下睡着了,歪头去瞟,殿下却又是睁着眼的。
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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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
阿土琢磨:殿下是不是被德善坊的惨景影响了情绪?
刚好柜子上放着还没来得及还回去的洞箫,阿土顺手拿起:“殿下,可要吹箫?”
吹一曲心情就好了。
卞如玉轻快抬手,示意阿土噤声,不必。
阿土合唇。
夜渐深。
始终若石雕的卞如玉终于转动脑袋,朝阿土开口:“去打听打听,偏殿里面在做什么?”
阿土:?
卞如玉呢喃:“怎么没声了。”
阿土恍然大悟,殿下原来一直在偷听偏殿的动静。
不对,怎么能用“偷”字呢?
殿下要是想,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去偏殿看呀!
阿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遵命跑了一趟,回来禀报:“魏姑娘睡了。”
轰——
轻雷一声,细雨不打招呼便落下。
飒飒东风,潇潇一夜。
卞如玉搭着扶手静听,很吵,但他却无力勒令雨停。
天不听他的。
翌日一早,卞如玉刚用完早膳,魏婉就来殿外求见。
她应该是掐准了时间来的,卞如玉眼睫微动:“让她进来吧。”
魏婉近前屈膝:“参见殿下。”
她等他允平身,然后归还绢帕。
卞如玉却轻轻问道:“昨晚睡得可好?有没有被雨吵到?”
他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今日不是画的。
魏婉未抬头,只翘嘴角:“多谢殿下关心,奴婢睡得挺好,这点雨根本算不上吵。”
经历过太多比这惊心动魄的夜。
卞如玉心又疼了,抬手捂胸口。
魏婉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双手奉上:“殿下昨日借给奴婢的帕子,奴婢已经洗干净了!”
卞如玉盯着魏婉掏帕,她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视线还流连在她的衣襟上。
“此刻奉还,多谢殿下!”
卞如玉捂胸口的左手慢慢移开,往前,挑起那只绢帕。魏婉松手,卞如玉即刻攥手,绢帕捏成一团。
“殿下,奴婢想出府一趟。前日出事,奴婢匆匆离开德善坊,没能和朋友道别,也不知道她们暂住去了哪里?可否安置妥当?”她看向卞如玉,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索性对视。
魏婉吁口气:“奴婢担心她们。”
“嗯。”卞如玉低低应声,他知道。
“奴婢不会逃奴的!”魏婉清脆强调。
卞如玉闻言嘴角抽了下,片刻后,回道:“没说不让你出去。”
他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
他现在有点理解父皇为何要把母后锁在宫中了。
但母后爱着父皇,可魏婉——
卞如玉眨眼,还是别想,想多了心堵。
魏婉和母后的情况不一样,所以他也做不出父皇那样的举动。卞如玉仰头看向窗外,“你今天去正好不下雨。”
魏婉溢笑,正要道谢,卞如玉却续道:“本王跟你一道走一趟。”
魏婉:以前不都是“本王还有许多要事,你自己去”吗?
卞如玉可能猜到她在楞什么,稍微别头,不看她:“是怕你又有性命之忧——”
“多谢殿下!还是殿下考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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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抿了抿唇:“且……本王知道刘氏和陈氏现居何处。”
魏婉:哦,原来他早暗中查清楚了。
并不出乎意料,她没怎么惊讶。
卞如玉却自个纠结,一会觉得没必要解释,一会又觉得还是解释下:“本王派去暗卫,不是为了监视刘氏和陈氏,是怕丽阳加害,暗中守护。”
半晌,魏婉行礼:“多谢殿下,殿下的照顾奴婢会永远记得。”
卞如玉滑了下喉头,但愿她能真记着他的好。
卞如玉其实时刻打探偏殿的消息,知道魏婉也已用过早膳,轻道:“先去给刘氏和陈氏挑些礼物,然后咱们就一起出府去。”
卅六
魏婉沉默, 但愿卞如玉挑礼物是为了礼节,而不是想和刘婆陈姐熟络。
不想他过多涉足她的世界。
“多谢殿下,奴婢遵命。”
她恭顺生分的语气令卞如玉欲言又止, 最终扭头转向阿土:“你先去知会木公公, 让他提前打开库房。”
“属下遵命。”
卞如玉缓了缓,才重转回脑袋对视魏婉, 张了嘴还没来得及出声,魏婉已一副“我懂”的神色,绕到他身后,代替阿土推轮椅。
半晌,卞如玉合唇,闭眼:“出门左拐,西南方向。”
“是, 殿下!”
魏婉遵照卞如玉指示,一路推向西南。
被雨洗刷后的草木油亮, 亭台楼阁鳞次栉比, 她虽然不知道哪一栋是库房, 但是会找木公公——瞅见老内官和阿土并立在某处内院门前, 立马加快步伐,直冲目标。
卞如玉睁开眼。
院门开着,木公公和阿土让道请进,魏婉发现院里跟想象的不一样,没有积灰蛛网积,草木皆被修剪得低矮平整,不见一片落叶。
中央铜铸四方大鼎, 漾漾焚着檀香。
三面厢房皆落着第二道锁,正中那间顶高梁长, 明显比其它厢房地广,匾额上题有“贝珠”。
魏婉楞了下,贝珠在卞如玉眼里应该算廉价物吧?
怎么用来取名?
下一刹,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贝阙珠宫?”
卞如玉以为她在问自己,笑着应是,而后一指正中厢房:“开门。”
木公公上前开门,魏婉却立定不跟随,直到卞如玉扭头说了句“我们进去”,魏婉才推着轮椅入内。
刚踏进一条腿,半个身子仍在门外,魏婉就被房中的富贵晃瞎了眼。她想要是哪个狗官家里有这么多宝贝,必被杀头。
不对,杀头的狗官家也没这么多东西。
卞如玉眼神示意木公公和阿土不要跟随,而后又回头,看魏婉:“你看看,什么适合带过去作礼物?”
“这左右皆是通的,可以慢逛。”
魏婉低头:“殿下做主。”
卞如玉环视周遭,不是舍不得送贵的,是怕那两庶民担不起,他指向左手边一座珊瑚:“珊瑚怎么样?”
相对低廉。
魏婉见那珊瑚瑰姿艳逸,光彩溢目,欲言又止。
再怎么勉强也不能送这个,魏婉犹豫再三,还是启唇。
卞如玉盯着她的两瓣唇,先开口:“若觉得不合适,可以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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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既结盟约,便不必再客气来,客套去,虚与委蛇。”卞如玉语气平缓,唯独“结盟”二字轻快带过,“以后实话实说,本王不会生气,更不会责罚你。”
“那奴婢就直说了,”魏婉吸一口气,“珊瑚不实用。”
“送礼物应该送她们能用得上的东西,最好能解燃眉之急。这珊瑚就是个摆件,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哪有闲心装饰啊。”
再说,这东西华丽贵重且不能改,黑市都不收。
后半句魏婉仅在心里嘀咕,万万不会讲出口。
卞如玉心道:那自己送的栀子也不实用,怪不得她全收在箱子里,不曾摆出来。
“那你觉着送什么好呢?”这一刻,卞如玉虚心求教。
魏婉思忖片刻,眼睛一亮:“奴婢知道了!”
卞如玉看她一双狐狸眼转来转去,越看越喜欢,待她再一说话,他禁不住咧嘴眯眼,轻笑出声:“知道什么?”
“殿下,您这里有没有药?”
卞如玉闻言一笑:“就本王这身子,别的不多,多的便是药。”
魏婉赶紧恭维:“殿下身子好着呢,长命百岁。”
卞如玉耳顺,长命百岁,也愿与你长——
他似踏绵云,柔软温暖,却忽地踩中云里暗刺,疼了一下,戛然而止。
卞如玉酸涩默念:阿婉,也愿你能长命百岁。
魏婉的注意力早转移到朋友身上,侧身背着卞如玉,认认真真思考:“刘婆身子不好,最好给她带点养生的。”
“送人参?”库房里长条檀木盒里大多储存人参,卞如玉拿起最近一盒,就手打开,却发现里面的人参放太多年,尾须受潮生霉。
没事,本来这根成色就很一般,还有几千根,慢慢挑。
卞如玉正要让魏婉推他去人参多的西屋,魏婉却先摆手:“不要这种一根根的。刘婆这人舍不得,你要直接送她一根,她会一直攒着,百年后这人参都还在,没吃,就存在那里。”
卞如玉抿唇:“明白了。”手上放回人参,眼睛却一直凝睇着她,“本王有一味回春丸——”
他本打算简略说明,但瞧着魏婉星星亮的狐狸眼,不知不觉啰嗦起来,甚至破天荒的,带了几分炫耀:“是天下第一圣手黄太医的方子,由人参、雪莲、灵芝等二十九味灵药炼制……”魏婉眼睛越亮,他说得越多,腰背也渐渐挺直,“……养心补气,消病延命。”
“好!”魏婉开心,“那要多谢殿下。”
卞如玉笑得比魏婉还开心。
“然后还要一些冻疮药。”这是送给陈姐的,每年冬天陈姐都发冻疮,因反复碰水不愈合,既疼又痒,晚上睡不了一个好觉。
“好。”卞如玉嘴上应声,心里却想魏婉冬天会不会生冻疮?
到时候他多留心。
卞如玉蹙着眉去看魏婉耳根,继而瞟手,一双柔荑纤长白皙,他很想牵住。
卞如玉两掌紧贴扶手,暗中克制,语气因隐忍亦沉三分:“药都在西屋。”
魏婉点头,将轮椅调个头往西推,途经一面墙披帛墙,顶天立地层层衣架,千余披帛按颜色排序悬挂,乍望像是谁剪了一片彩虹贴在墙上。
卞如玉看披帛,又看魏婉,魏婉便知道不提一嘴过不去了:“殿下上回赏给奴婢的披帛,是从这里拿的吗?”
“是。这些都是母后留下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很想同她多说一些,魏婉却吓得心一紧,立闭朱唇。
卞如玉不察:“那边那些首饰也是。母后穿戴多,这些不用的就放到这来了。”他抬手,“推本王过去。”
魏婉依命把他推到墙边一排箱子前。卞如玉竟耐心地挨个打开沉香木箱,里面女人首饰堆积如山,金玉点翠,琳琅满目。
“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卞如玉心想这些应该比金栀子实用。
魏婉哪里敢要,正要婉拒,却于万千首饰中瞥见一只扳指——通体纯金,没有嵌宝,个头不大,混在一众奢宝里极不起眼,要不是因为版式刻骨铭心,魏婉绝对会忽视。
那是只昴日星官的扳指,和蔺昭那只材质不同,造型却无二致。
魏婉似不经意拣出扳指,细看真的一模一样。
她心越沉越厉害,还有些慌,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好有意思,雕得像只公鸡。”
魏婉一手捏着,一手摸了摸鸡冠:“还挺雄壮威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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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的笑容很快僵滞在脸上,眸色晦暗。
她不识得,这是一只特别的公鸡,实际应该六尺七寸,乃毗蓝婆菩萨之子,司晨啼晓的光明宫主人,昴日星官。
它是淮西游氏的图腾。
游氏族人习惯在宗祠族堂的顶端绘制昴日星官,还喜欢把公鸡绘在剑鞘和马鞍上,甚至纹于大腿或后背,但昴日星官扳指,仅一族之长有资格佩戴。
如果卞如玉没猜错,这只金扳指属于游家最后一任族长——游在云。
这个名字,父皇母后应该至死都不会提及。
从小教导卞如玉的师傅们,讲史讲至元德年间,从来神色闪烁,一句带过。
就连王府里仆从们,也晓得回避“游”、“淮西”等字眼。
世人皆讳莫如深。
可卞如玉还是在十二岁那年,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嘴里,隐晦地知晓了。
父皇和母后的确青梅竹马,却并非他笃信的年少结发,白首一人。
母后二嫁帝王,在之前还有一段与游在云的婚姻。
禁忌史书,卞如玉仅窥得半张残页。据他所知,游在云对母后极恶,宠妾灭妻,母后多年无宠,怎会生育?却被游家枷上“无子”罪名。
那游在云恶贯满盈,父皇将他从淮西侯晋成淮西郡王,还不满足,狼子野心,起兵造反。
好在天道昭彰,失道寡助,叛乱被英明神武的父皇平定,乱臣贼子尽皆伏诛。
卞如玉着实嫌恶,一把夺过魏婉手中扳指,不想她被脏物玷污。
魏婉愕然。
卞如玉羽睫微颤,翘起嘴角,掩饰道:“一只鸡有什么好看的?”他眯眼捻着扳指,“本王小时候这种扳指流行过一阵,一套十二只,对应十二生肖,本王当时就最讨厌鸡。”
“因为鸡雕得最丑。”
眼尖的卞如玉也要扫很久,才能找到别的牲畜形状戒指——月兔戒。
半开口,一端月形,一端玉兔,玉兔追月,却永远隔着个小口,追不上。
他拾出月兔戒,睁眼说瞎话:“这同一套的兔子戒就好看得多。”他将月兔戒缓缓套上指骨,“因为本王属兔嘛,但鸡犯太岁。”
卞如玉朝魏婉倾身,“你属什么?”
魏婉心想,奴契上写明了出生年月,卞如玉看过却无心。
不意外。
她回他:“奴婢属龙。”
“嗯。”卞如玉点头,本来在应付魏婉,忽地心念一转——这扳指的事不大对劲。
这些首饰都是从宫里淘汰下来的,父皇爱母后爱成那样,对游在云恨之入骨,倘若瞧见前夫遗物,必定不露痕迹,毁尸灭迹,怕是游在云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
何况象征身份的昴星扳指。
所以,它是母后自己偷偷藏起来的?
满屋的衣裳首饰,并非母后喜新厌旧不要了,而是为了掩护夹带这枚扳指?
藏在他这,父皇便难察觉?
这堆送来的首饰霓裳,当中金戒就一千三百余只,当时宫中府中皆只录总数,不报形状、名称。
卞如玉心底泛起浓浓迷雾,觉得皇后做不出藏戒指的事。他原本打算把昴星戒砸烂融掉,现在却决定先收起来。
卞如玉手背翻向魏婉:“这兔子戒指你要吗?”
“多谢殿下美意,奴婢粗人,怕糟蹋好物。”魏婉笑道,“奴婢还是想早点拿到药,去探望奴婢的旧友。”
卅七
*
马车摇晃。
魏婉和卞如玉坐在同一车厢里, 各倚一角,略觉尴尬。
上车前魏婉有迟疑过同乘还是分乘,但卞如玉说就一辆马车去, 想必她那些朋友也不喜欢大张旗鼓。
魏婉:楚王殿下居然会替别人考虑了?
她默默上车、坐定, 垂头并腿,默不作声。
卞如玉凝视魏婉, 眨了眨眼,同乘有为她着想,但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良久,卞如玉缓缓朝魏婉伸去一只手,她低头看不见,却隐有感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不会又来牵手吧?
不会。
现在他俩都说清了。
魏婉抬眼, 瞧见卞如玉手上攥着的皮囊水壶。
他淡淡开口:“要喝水吗?”
魏婉瞟他身侧,还有另外一只, 他给自己也备了。
这是同乘时卞如玉第一回主动递水, 魏婉双手接过:“谢谢殿下。”
卞如玉笑, 他那边离帘近, 挑起一缝看外面。
魏婉伸了下脖子,也想来看。
卞如玉回头看她一眼,泛起笑意:“也想看外面?”
魏婉点头。
他招手,示意她坐过来,魏婉猫腰挪近,卞如玉在轮椅上侧身,把好视角留给魏婉, 同时右臂绕到魏婉背后,想拥揽佳人。
但最终连空揽都没有, 手臂收回垂落。
卞如玉偷瞥魏婉侧颜,又随她的目光往街上望。他其实想多了解她些,却又怕涉及德善坊她伤心,只敢求稳,问些喜好:“你一般……都看什么?”
魏婉只不愿卞如玉打听朋友,打听自己不怕,伸手一指:“奴婢在看那家包子铺。”
卞如玉眯眼找了会,终于在乌泱泱的人群后眺见“袁家包铺”的挑子,挑眉疑惑:“这么多人排队?”
是有多好吃?
“天天都这么多人。他家老板叫袁大头,调馅有一手。别人卖三文两个肉包,只有他这一文一个,还比别处皮薄馅厚,肥少瘦多。”
不排队就怪了。
卞如玉笑看魏婉,抿了抿唇:“你经常买?”
听起来如数家珍。
“也没有经常吧。”魏婉回话,马车驶远,包子铺很快瞧不见,“他家有一种笋包,别处没卖的,奴婢有时候会买来吃。”
“你喜欢?”
“喜欢。”
“还喜欢买什么?吃什么?”
魏婉不动声色窥卞如玉一眼,怎么感觉在审犯人?
告诉他也无妨:“奴婢喜欢城东的萧家冷面,还喜欢豆沙馅的白玉团子。”
话音落地,卞如玉突然高高扬起嘴角,轻笑出声。
豆沙馅的白玉团子?他早发现了。
不禁些许得意。
卞如玉扬首:“我们待会拜访完,就去吃那家冷面。”
魏婉眼皮跳了下,怎么觉得此刻卞如玉目光慈祥得像她爹妈。
她偏头避开卞如玉目光。
卞如玉不察。
直到马车停在一家名为“悦居”的客栈前,魏婉才重看向卞如玉,眼神发问:刘婆和陈姐就住这?
卞如玉点头:“他们从德善坊迁离后就一直住在这里。”顿了顿,“三楼,酉字号客房。”
魏婉挑高车帘,将卞如玉推下车。悦居客栈进门修了台阶和门槛,魏婉还未启唇,阿土已自过来搭手:“我来。”
魏婉茫然松开。
阿土娴熟举起轮椅,抬进门内。客栈内外立即投来无数道目光,新鲜、怜悯,亦不乏猎奇……街边一闲汉人已经走过去,还勾着嘴角回头看。
魏婉起先注视阿土,见此情形,快步上前,帮卞如玉挡住闲汉目光,同时紧张看向他的脸。
卞如玉却若未闻,颈若天鹅,背如青松,眉目闲淡,虽然气色不好,但龙章凤姿,能一眼瞧出与众不同的贵气。
既然卞如玉本人都不局促,她也不该紧张,魏婉大方跟在卞如玉身边,进入客栈。
两三桌食客正吃着酒菜,两行脚商在柜台前登记店簿,小二迎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楼打尖,楼上住店。
阿土:“我们找人。”
“客官们找谁?”
“酉字号房的客人。”阿土再次举起轮椅,走之字楼梯,小二不放心,尾随在魏婉身后。到了酉字号门前,阿土放下轮椅,主仆默然。
魏婉瞅卞如玉,瞅阿土,又回瞅卞如玉。卞如玉朝魏婉噘嘴,让她自己叩门。
咚——咚——
魏婉敲了两下,里面旋即传来刘婆嘶哑的声音:“谁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婆婆,是我,婉婉。”
卞如玉心倏地颤了一下,心中默念:婉婉?
阿婉、婉婉……他在心里偷偷作比较,刘婆已扶墙开门。
小二见状叨唠了几声后,折返下楼。
魏婉扶住刘婆:“婆婆,您还没去看病吗?姐姐呢?”
刘婆却缓缓看向魏婉身后,沙着嗓子:“这位是……?”
魏婉犹豫时,卞如玉已抢先开口,不让她为难:“晚辈姓玉,见过婆婆。”
魏婉忙抬手:“这位是玉公子。”
刘婆饱经世故,立刻品出这是假名,但不拆穿,热情道:“请进请进,玉公子快请进。”
心底不露声色将卞如玉与蔺昭比较,虽皆相貌堂堂,衣着举止非富即贵,但四肢健全和残废差别大了!
自然比不上蔺昭。
可惜有情人阴阳两隔,让这轮椅公子趁虚而入。刘婆惋惜蔺昭,怜惜魏婉,再看坐定桌边的卞如玉,额上竟有一簇美人尖,孤克面相,愈发不喜。
刘婆满脸堆笑,伸手拧水壶,另一手翻转原先倒扣的茶杯:“玉公子喝水!”
“我来吧。”魏婉搀扶刘婆坐下,顺势接过水壶,“婆婆您去看病了吗?陈姐去哪了?”
“她去买米去了,估计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去哪买?”魏婉追问,刚马车经过时有留心,客栈附近就有两家米店,脚力不到一刻钟。
“还不是老高的店。”刘婆笑,“这附近的她昨天去看,一斗都十五文往上。”
魏婉恍然大悟,点头。她已经倒好了水,却担心卞如玉嫌弃,没有捧呈,只轻轻放到他面前桌上。
卞如玉端起水杯,浅抿一口。
阿土惊讶得睁大眼睛——殿下,这杯口水渍都没洗干净,好脏!还有,万一水里被人下毒怎么办?
魏婉也忍不住转头盯卞如玉。
他冲她一笑:“老高的店?”
魏婉只好解释:“这附近米价太贵了,所以陈姐回德善坊那边扛米,老高的店就是高家米店,开在德善坊牌坊旁边,卖得便宜一点。”
“那可不止便宜一点!”刘婆插嘴,“老高是个实在人,这么多年一直卖八文一斗,不曾涨价。”
卞如玉还是头回听说只卖八文的米,本能反应得多难吃?入得了口吗?
但到底知礼节,笑吟吟附和称是。
“婆婆你没看去病吧?”魏婉第三回追问。
躲不过了,刘婆面上一讪:“哎呀我还好……这两天都能走了,慢慢自己就能好。不要动不动一点小毛病就跑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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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魏婉依旧愁眉苦脸,也不答话,刘婆急了,扯起嗓门:“要真去看,没病说不准还给医出病来!咳——呵——”
到底气虚,喘起来,魏婉急忙扶住刘婆,让她缓缓倚靠到自己胳膊上。
卞如玉挑眼魏婉,继而打量刘婆,来回扫了两趟,笑道:“婆婆,如果您不介意,晚辈帮您号一回脉?”
“玉公子是大夫?”
魏婉心道他哪是啊,上回吹自己久病良医,结果却号不出结果。她刚要委婉帮刘婆拒绝,却听卞如玉彬彬作答:“晚辈算半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余光时不时窥视魏婉,捉到她眸光中的质疑否定,心里一冲动,脱口而出:“晚辈岐黄上的师父,可是天下第一名医——黄连。”
刘婆闻言眼睛骤亮,“起死人,肉白骨”的黄圣手谁不晓得?只可惜他是御医,平头老百姓没门路,见不着。
“不介意不介意,”刘婆伸手,转腕,轻柔放到桌上,“多谢玉公子帮老身义诊。”
强调义诊,她只号不要钱的脉。
“玉公子可真是老身的大恩人!”吹捧的话也不要钱,会说就多说点。
卞如玉没搭帕子,直接就上手按在刘婆腕上,启唇问询:“婆婆的病最早起于何时?”
望闻问切,还需要问。
“有三个月了,就下大雨淹水那段时间,应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一开始是肚子疼,上吐下泻。”刘婆一面回复卞如玉,一面思忖:他估计是哪个簪缨世家的公子,一开始走门路,请来黄连医治腿疾,后来得机缘,结师徒了。
他虽然腿残,不能像蔺公子那样出仕,但有一技之长,开个医馆,加上家里老底,也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了。
甚至还能请仆人,搬上搬下,擦洗翻身这些事,应该不用魏婉亲自伺候。
她唯一苦的,是他那处估摸和腿一般废,会守活寡,子嗣亦难。
算了,世道这么苦,要儿女反而拖累儿女。能寻个吃饱穿暖的靠山已不容易,还贪求什么欢愉?
刘婆千回百转都在替魏婉考虑,又勉强能接受卞如玉了。
她悄用余光,像打量女婿那样再次打量卞如玉。
卞如玉浑然不知,低头垂眼,全神贯注在刘婆的病情上。良久,抬眼,扫一圈屋内,而后吩咐阿土:“去楼下要纸笔。”
“喏。”阿土飞速下楼。
“可真是麻烦公子了。”刘婆忙道。
“婆婆不必客气。”卞如玉闻声对视刘婆。任刘婆老成历练,这一刻也被他剪水秋眸和一副好颜色迷惑,竟忍不住道:“玉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婉婉其实很不容易——”
“刘婆!”魏婉急忙阻止。
刘婆却仍续道:“她爹妈去得早,一直跟着我这老婆子流浪,姑娘家的,不是个事。后来去了头前那位的府上,以为老天终于开始怜惜她这个苦命人,却麻绳专挑细处断,那位又没了。”刘婆不知不觉抓住卞如玉的手,语重心长:“您以后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待婉婉。”
只有卞如玉不倒,魏婉才有倚靠。
听起来有点咒他,卞如玉却完全不介意。他听到的重点是“那位又没了”,哪位?
卞如玉试探:“婆婆说的,可是蔺……公子?”
他边说边盯魏婉,防止她给刘婆使眼色。
“玉公子也认得?”
卞如玉上身后仰,想放声大笑,不得不银牙紧咬,辛苦忍住。
他眼神挪揄魏婉:你是有多恨蔺昭,竟然说他死了?
刘婆在旁瞧着,提及蔺昭罹难,卞如玉竟演都不演,径直扬起嘴角,洋洋得意。
刘婆偏心蔺昭,见不到卞如玉喜蔺昭悲,又想这人本就是趁婉婉伤心,趁虚而入,现在还小人得志,幸灾乐祸。
她不喜至极,下定决心要私下同魏婉说道,劝分。
卞如玉哪晓得,笑着笑着,随动静看向被推开的房门——阿土攥着一沓纸返来,身后还跟着端笔砚的客栈掌柜。
阿土下去先寻的小二,小二推脱要找掌柜,又去柜台,掌柜嫌麻烦,声称只有一方砚台一只狼毫,得留着登记住客,不然待会漏了,上面查店历是要吃官司的。
阿土最后一张银票拍到掌柜掌心里,掌柜这才亲端砚台上楼,走得急,墨汁飞出砚台,溅到楼梯上。
阿土回看墨滴,掌柜却道:“不打紧,您家公子事大。”
进房,掌柜和阿土一起铺纸,掌柜甚至还揣了枚镇纸,小心谨慎镇到宣纸上方。
阿土奉上狼毫,卞如玉笑看一眼,提笔行如流水,边写边道:“婆婆,晚辈这两方子会标注一二,您先抓一吃两副,间隔七日,再抓二吃一副,便会慢慢好了。”
“多谢玉公子,多谢玉公子!”刘婆心里只信六分,却演出十二分,声音颤抖,溢出老泪。
卞如玉见状扬高嘴角。
魏婉凑近,轻声附和:“谢谢公子。”
卞如玉破功咧嘴,露出皓齿,这一刻心比蜜甜,忍不住侧头瞥向魏婉,却没能对上目光——因为魏婉在低头打量他的字。
印象里,这是第一回见卞如玉书写,比小相上的落款更草,清劲疏瘦,逎媚狷狂。
卞如玉写完一张药方,右上角标上一,落笔。
他再次侧首看向魏婉,这回不是匆匆一瞥,视线在她脸上粘住,笑问:“要不第二张方子,我说你写?”
自己见过她的画,却还未见过她的字。
卞如玉压低下巴,有二人共书一方的情趣私心。
“行。”魏婉不知道他为何提这要求,该不会想核对她的字迹?
搜索回忆,自己以前没写过不该写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魏婉捉笔听命。
“黄芪半斤、防风三两、炒白术三两……”卞如玉薄唇张合,眼睛却始终盯着魏婉的笔,白纸渐渐布满黑字。
她的字出乎他的意料,既不娟秀,也不妩媚,反而沉厚雄浑,勾如发弩,忍力藏锋,字字一丝不苟,绝不潦草,上下左右皆严密对齐。不知道魏婉写得累不累,反正他看累了,喘了口气才问:“谁教你这样写字的?”
卅八
问完他自个反应过来, 她是跟蔺昭学的。
哪怕他没留意过蔺昭的字,也八.九不离十。
一团火直接就拱到了卞如玉胸口。
他两只胳膊正搭扶手,却觉悬于空中, 不上不下, 挥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又想蔺昭除了教写字, 还教弹阮、画画,教七教八。
之前知道的一些事重翻出来,突然就不是滋味,相逢恨晚。
“是蔺公子教的。”魏婉在此时开口作答,声音柔顺得像一汪泉水。本来就容易猜到的答案,支支吾吾,反而惹卞如玉猜忌, “但他这字可能没教好——”
魏婉当着卞如玉的面,去眺之前第一张方子:“应该教草书。”
卞如玉也看自己的字, 是啊, 蔺昭只记得阮琴画画, 却忘了, 写字也要投其所好。
蔺昭,不行。
卞如脑袋不自觉轻摇,心里这才稍微好受些。
他吐纳两回,继续往下说方子,魏婉也继续写,只刘婆一双眼滴溜在二人脸上打转,再不妄言。
卞如玉说完, 魏婉也写完,搁笔叠好方子, 偏头看他。
她眸中有深意,卞如玉凛然。
两人没有就此交流一个字,就默默打起配合,魏婉先同刘婆聊几句别的,而后随口一问:“陈姐怎么还没回来?”
“路远,没事。”刘婆拍拍魏婉手背,让她宽心。
“米重,她一个姑娘家的,”卞如玉却悠悠开口,“一路背过来,走走停停,估计够呛——”
“我去帮她!”魏婉倏地站起,刘婆去抓魏婉袖子,还未抓到,更没来得及开口,卞如玉就接话:“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去。”
“好。”魏婉立马答应,转身反抓刘婆的手,“婆婆,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松手,不待刘婆会意过来,就和卞如玉一起道别下楼。
她踏出客栈,轮椅也落到地上,计划得逞,相视一笑。
一个摇头,一个抿唇。
卞如玉抬手,隔空抚了下她的背:“我们先去药房把方子抓了。”
照她描述,刘婆抠搜,肯定舍不得自己花钱抓药,所以还得他掏钱……这也是魏婉把他喊出来的原因。
“殿下。”魏婉却轻唤。
卞如玉梢楞,想了想,以为她担心刘婆:“放心,客栈有暗卫看护,她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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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魏婉仍唤。
卞如玉睁大丹凤眼,凝视:什么话请直接讲。
魏婉犹豫,刚才卞如玉号脉开方,信手拈来,言谈举止之间的自信,不像是不懂医。
可若精通岐黄,为何那回她生病,他却号不出来?
难不成已经探出她在装病,只是没戳穿?
魏婉难以启齿。
卞如玉笑道:“好啦,且信本王一回,不会胡乱开药,真能治你那婆婆。”他瞥一眼魏婉,收回目光,“上回你没病,所以本王才不开方。”
魏婉嗓子一紧:“殿下知道!”
那为什么不揭穿,反而帮她隐瞒?
“你帮过本王装病,本王自然也要回馈你一回。”卞如玉看向路边,“你打哪学来的五脉诀?”
“什么五脉诀?”魏婉追上卞如玉。
“你不知道?”卞如玉扭头,示意阿土推慢些,等着魏婉。
魏婉重与卞如玉并排:“奴婢从未听说过,”她顿了顿,“刘婆说这招没名字。”
“那你平时怎么用的?”
“奴婢就控制气息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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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原委?”
“不晓得。”
卞如玉启唇,好脾气详解:“五脉诀源自《五气经天图》,上天五种真气,素天金、苍天木、玄天水、丹天火、黅天土,天星投射五行,其中火主炽盛,土主淤塞之象,所以只要控制好黅天和丹天区域,就能改变五脉。”
一语醍醐灌顶,魏婉情不自禁发散:“所以改成浮脉时,是按玄武七宿的方位顺气,气血才能冲到表面上。”
“对。”
魏婉既愧疚又感激,冲卞如玉一笑:“谢谢殿下。”
卞如玉直勾勾盯她半晌,压低下巴:“抓药去吧。”
再次顺势抬右臂,却还是没有真拍上她后背。
“那弦脉是黅天和丹天都要吗?”
“要木火合化。”
“殿下懂这么多,难怪阿土阿火……”
……
阿土起先仅默默推着,略有走神,听到自己名字,错愕一望——魏婉正边走边侧身,同殿下说笑,殿下也是笑若春山,为追魏婉视线,频频猫腰。二人进了药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同声相应。魏姑娘递药方,眺眼看的是药铺掌柜,殿下却在魏姑娘身后低头看她的手。
阿土注视久了,竟不知不觉翘起嘴角,怎么回事,自己这个光棍心里竟也甜滋滋的。
药铺旁边是米店,卞如玉朝魏婉点下巴:“进去瞅一眼?”
“好啊。”魏婉应声转身,就要往米店里走,却见一辆板车停在店前。车夫应该就是米店的伙计,抓起两袋米往肩头一甩:“让一让,让一让!”
后面坐在板上看米的伙计也跳下来,驮两袋米,前后脚往店里走。
魏婉担心卞如玉被撞着,侧身挡住,卞如玉见她这样做,垂眼挑眼,眼珠上下转动,温柔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之后阿土抬轮椅过门槛时魏婉也一直帮挡。到了店里,三面墙前全摆米箱,地上漏着许多米粒,魏婉不由再次叮嘱:“要小心打滑。”
“好。”卞如玉轻柔又悠长地应声,眼睛徐徐环视店内,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位客人,或逛或驻足,有掂量米的,但没有下单的。
“阿土,我们也逛一圈。”卞如玉吩咐道。
阿土推着卞如玉,从进门处第一箱米开始看起,先瞥插着的价签:
京畿三年米
十五文一斗
这是京师三年前的陈米,卞如玉朝箱内细看,颗粒都挺瘪,中间还掺杂着许多没筛下去的糠。
他又想起魏婉说的八文一斗的,乌云渐拢眉梢。
再望里瞅,分别是京畿两年米,一年米和新米,涨到二十二文。
阿土继续听令前推,卞如玉逐一扫过,新米高于旧米,晚稻贵于早稻,最贵的东北粳米要三十九文一斗,还有许多搭着卖的黍、稷、麦、菽,也不便宜。
国以民本,社稷为民立,从小太学里就会教导他们分辨五谷,尤其是稻米的良劣,御苑里还辟有半亩耕田,亲身体验犁地插秧。
但卞如玉第一回逛米店,熟悉和陌生感却割裂着一齐袭来。
儒师们还会给他们发过写好品名和价钱的单子,说是当月京师谷价,卞如玉对钱没度量衡,一恍而过,只当各种不同数字。
现在尽最大努力回忆,好像和眼下的价格天差地别。
轮椅刚好停在最贵的东北米旁边,卞如玉抬手,想像别的买主那样,掬一把米,摩挲、掂量,却突然生了从未有过的怯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晌,改为弯腰低嗅,没有米香——不像他日常吃的贡米,不仅轻嗅淡香,煮的时候更是满室香溢,白口吃米饭仿若白糖拌饭,即使放冷了米饭也不会硬。
“这没府里的米好吧?”魏婉偏在这时问了一句,卞如玉顿时满面通红。
“掌柜,称十斤这个米。”
店里终于有人开口买米,卞如玉竟没勇气光明正大注视,余光偷瞧,那买主是位中年男子,指的是进门入口处,最便宜的京畿三年米,还问:“能不能便宜些?”
掌柜闻声走近:“还要怎么便宜哦,”他和伙计异口同声,“已经是最低了。”
“涨太离谱了。”男子直摆头,苦道,“我家现在都一杯米分两餐煮,便宜些?家里还有小孩。”
“你就算是从前吃饭,如今喝粥,也没法便宜啊。”掌柜也叫苦,“我进价在那,今年京畿涝了,以后只会更贵。”
“便宜些。”男子却继续磨嘴皮。好一阵子,掌柜仍只摆手:“没得还,没得还。”
“你实在要便宜,只能买二十斤,送你二两。”
男子在原处定定站了会,原本洪亮的声音变轻:“我才刚逛第一家,先再看看,要是再转回来,您这二十斤送二两还给我留着。”
“好,给你留着。”
男子匆匆而去,掌柜负手叹气。
剩下三位买主,有两位直接就没说买,一言不发来,一声不吭去。
最后一位买主虽开了口,但比不开口更令掌柜生气。他先自称要买一百斤米,问东问西,挨个考究,掌柜跟着一路解释各种米的区别,甚至还教了几招煮米的诀窍。讨价还,还价去,有几回掌柜已经应了,他却不接话了,到最后才缓缓道出:“那个三年京畿,十二文卖了吧?”
掌柜胸脯很明显地起伏了下,歪头:“您是真要买一百斤吧?”
那人只含糊道:“买得多,便宜点。”
“买多少?”
“二十斤吧。”
“没得少,最多送二两。”
“唉,您不卖出去,放着放着,就成四年米了,到时候也许还卖不到十二文,不如现在卖我,您说是不?”
……
二人讨价还价,魏婉忍不住转头对卞如玉眨眼:这买家是个高手。
卞如玉却有点笑不出来。
少倾,怕魏婉失望,还是极勉强点了下头。
这最后一位买主,也分文未掏,灰溜溜离去。
“让一让,让一让。”伙计却又运来一拨新米,搬进店内。
卞如玉指腹摩挲扶手,心生疑惑。
“阿土。”卞如玉轻唤,食指朝京畿三年米那边点了下,“我们再看下京畿三年。”
掌柜偷听到,瞬间拧眉,不会吧,这位罗绮朱玑的公子也只买最便宜的?
唉,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卞如玉重新打量京畿陈米,良久,手往下探,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米面,实在太粗糙了,跟摸细沙差不多,魏婉她们却连这都不买,只吃八文。
卞如玉仰头望天,眼睛越睁越大,羽睫微颤。
“三百斤东北米,齐了!”听见掌柜乐呵呵的笑声,卞如玉才重低头,循声望去。
只见掌柜一手执帐薄,一手扒着算盘,似乎刚把堆在柜台边未开封的米清点了一遍,高声笑道:“给我把这三百斤好生送到卫侍郎府里,不得出差错,听见没?”
“好咧!”有活做就有钱赚,伙计也笑嘻嘻。
卞如玉心里忽然异常难受。一开始进米店时他曾存私心,想着这样三面逛一圈米箱,好像在水云阁和魏婉逛一圈画,现在却为自己这半点私心惭愧。
出米店后,积郁久久难散,卞如玉终忍不住直抒胸臆:“确实太贵了。”
无头无尾,魏婉楞了须臾,才确定他在说米,先是愕然,继而轻轻附和:“是呀,确实是太贵了。”
她的叹息融入风里,令风也成了叹息,由北向来刮来,却又如此强劲有力,呼呼怒号。
魏婉的鬓发被风吹起,粘于颊面,甚至有一缕轻微遮挡了视线,她与卞如玉四目凝望,忽然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
卅九
魏婉双唇已经分开, 却记起在丽阳那挨的教训,重合上唇。
卞如玉清楚睹见,猜到她的顾忌和生分, 却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觉得她的反应是应该的。
是他不对,光说不做, 等真出了力后,魏婉自然会开口了。
卞如玉朝魏婉弯唇。
片刻,吁道:“现在是去找你那位朋友?”
魏婉点头。
卞如玉又问:“这四五条道都能通向德善坊,我们会不会和她错过?”
“应该不会。陈姐背那么重的米,肯定捡最近那条路走,”魏婉朝卞如玉勾了勾手,一下勾到他心里去, “殿下且随我来。”
三人逢岔口便往西斜走,越走越泥泞。这边原是耕地, 后来朝散郎明远家扩充宅地基, 占去大半, 剩下不到半亩, 没人犁田了,逐渐荒废。
贪近的人歪歪斜斜踩出魏婉脚下这条细道。
她走了十来步,才意识到泥地里尽是小石子,卞如玉坐轮椅不方便,不由回头关切:“殿下,这路可能有些不好走,为难您了。”
“还好。”卞如玉淡笑, 心道何止不好走,脸都要颠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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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笑了笑, 转回头重朝前看去,远远一个黑不溜秋,由小变大的身影,背驮手抱,一个人载一大堆东西,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是陈姐吗?
魏婉眯眼,待那黑点再变大些,她情不自禁高声呼叫:“姐姐!陈姐——”
原来,陈姐驮米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几棵李子树,上头紫红的果实低处已被人摘走,高处仍挂着。
趁没人,陈姐把树上剩下李子全摘了,一路揣回客栈。
魏婉一叫,陈姐心虚手抖,李子洒落泥地里。
“哎呀!”她立马蹲下要捡,然而手上兜李子,后背背米,并不方便。魏婉见状快步上前帮忙,果子滚得东一颗西一颗,魏婉一会跑西一会赶东。
陈姐瞧着,很自然叮嘱:“都捡起来,待会回去洗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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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和阿土远远望着二女。阿土附耳卞如玉:“殿下,那前边的李子树是官地上的。”
且“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躺死人”,李子只能浅尝一两颗,她俩捡这么多,有害无益。
“不要多话。”卞如玉瞥阿土一眼,“去帮着背米。”
阿土哦了一声,上前同陈姐自我介绍,两人说了好一会儿,陈姐才卸下绑着绳子的米袋交给阿土。
卞如玉则自始至终在看魏婉——她站着的时候还好,一蹲下来捡李子,裙摆就垂坠扫进泥地里。魏婉即刻提裙,搓掉裙角上那一点点泥。
之后再捡李子,皆一手拾果,另一只手高提裙摆,拢起褶皱攥于掌心。
卞如玉原先追着魏婉身影摆头,陡见她提起裙子,露出一双着罗袜的脚踝,他的脑袋就定住了,笑容瞬间消失,不仅嘴角不再扬起,促着的丹凤眼也晴转阴沉。
他立马瞥向阿土,看自家侍卫有没有去瞧魏婉的脚。
阿土正帮着捡李子,压根没看。
卞如玉眸中的狠厉这才减了些,却仍阴冷,他不再摆首,仅一双墨眸静静追着魏婉的身影转动,时左时右。
有的地方泥浅,有的泥深,遇到泥深或石子凸出来的地方,她就把裙子再拉高些,人跳过去了,却不记得放下裙子,不仅露着脚踝罗袜,甚至现出一小戳光洁白皙,不着寸缕的小腿。
卞如玉两颊紧绷,极为不快。
今天好歹只他,要是也被别的男子看着怎么办?
想想他就堵得慌,恨不得上前捉住魏婉的脚,叫她不要再走,然后把裙子放下,再往下拉一拉拍一拍,重捂严实。
远处,陈姐捡起地上的李子,胳膊肘兜的李子又掉了,她便喊阿土:“唉,小哥,帮我拿下果子,行不?”
阿土刚捡完一个,直起身,现在两手已经抓满,怎么拿?
陈姐指阿土的袍子:“你衣裳宽敞,拉下做个兜子。”
阿土听懂了,但不肯:“你手里那些李子都是泥!”
“讲究。”陈姐噘嘴,但到底不敢惹绫罗人,她扯起自个衣角当布,麻利擦李子,阿土这才拉一片袍角作布兜。
陈姐哼哼,手头擦干净的李子往里连泼带倒,期间无意侧首,冷不丁瞅见卞如玉的神情。
陈姐怔了下,旋蹙眉头,最后一个转移的李子一不留神扔偏,没进衣兜,往地上落。
“唉!”阿土提醒,陈姐这才回神,屈膝接住快要坠地的李子,重丢回阿土衣兜里。
“好了,再把地上的都捡起来就行了。”陈姐笑着转身,仿佛刚才根本没留意过卞如玉。
有颗李子特别淘气,躲进泥里捉迷藏,陈姐和魏婉搜了好久才找到,魏婉率先捉出,二女同时起身,相视一笑。
终于都捡完了。
魏婉笑着去寻卞如玉,卞如玉见她转头,即刻变脸,仅流露温和笑意。
魏婉双臂抱李,因为手松开了,罗裙随即垂坠,重新遮蔽下身。她朝卞如玉走近,同时向陈姐介绍:“那边是玉公子。”
卞如玉瞧她裙子落了,终于松了口气,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却恨恨想说她两句——至少往后要检点些。
但她一不是侍妾,二不是王姬,他好像没理由指责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卞如玉胸口重堵起来。那气困于胸腔,提不起来,所以喉咙里,面庞上的气都很虚,显得人格外柔顺,他朝陈姐颔首,又同魏婉温言细语:“你身边这位就是我们要找的朋友吗?”
“是呀,她就是陈姐。”魏婉说着扭头瞥阿土,他两手牵袍,怎么推轮椅?
魏婉朝阿土走去:“李子都给我吧,你去推轮椅。”说着又要拉裙子,这回是要作兜子。
阿土有个本能,凡魏婉相关,先眼神卞如玉请示。这本能救了他,阿土和卞如玉对了一眼,福至心灵,往后扯衣角不让魏婉碰着:“唉——倒来倒去太麻烦,还是你把李子给我吧。”
魏婉沉默一霎,接受这一决定:“好。”
她的李子都是擦过的,直接往阿土怀里倒,接着便要去推轮椅,陈姐却轻轻碰了下魏婉胳膊:“唉,待会记得提醒我,要买口锅。”
魏婉旋即偏头看向陈姐,从德善坊背到客栈的那口锅明明就放在客房地上,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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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姐点头:“之前那口坏了。记得别忘了,不然回去米都不煮不了。”
“那肯定不会忘,这辛辛苦苦背回去的米。”魏婉泛笑,“前面有小西市,到了我提醒你。”
所谓小西市,就是药铺和米店旁边的巷子,里面挨墙两排摆地摊的,卖的杂货相对来说较便宜。
众人折返,阿土手上背上皆有货物不方便,卞如玉腿脚更是不行,于是便只二女钻入巷内。走了七、八步后,陈姐挽住魏婉,张唇合唇,却不发声,还回头朝巷口望了一眼。
魏婉见状轻问;“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陈姐沉脸沉声,额锁川字:“那个玉公子……不像是好人。”
魏婉浅笑:“他还好。”
陈姐摇头:“你不知道,刚才捡李子时,他看你的眼神凶得狠。”
“凶?”
“怎么说呢,是那种凶。我后来顺着他的目光找了下,发现你裙子掀起来了,他在生气。”陈姐相中了一只铁锅:“老板,多少钱?”
一边讨价还价,一边中途回魏婉:“反正凶得可怕,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
“嘘——”魏婉压低声音,“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
陈姐眺眼,巷子里人多声杂,离玉公子又远:“他听不见的。”
巷外,卞如玉视线落于空处,指叩扶手,似在放空,心头却默道:那不一定,只要用心专注,本王连偏殿的落针声都能听见,何况这一两句坏话。
不过这民女说的的确是事实,借她人之口让魏婉晓得也好。
卞如玉继续听,魏婉忽然轻呼一声。
他余光旋即瞟去,一和魏婉差不多身量的小娘子,蜻蜓点水般拍了下魏婉肩膀。小娘子黑衣黑裙,连戴的幂篱也是黑纱,脸和脖颈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比骨头还白的手,这谁认得。
魏婉却通过这双手,认出眼前人是黑市当铺的老板娘月娘。
陈姐同样认出这位老熟人,唉了一声。
月娘看向陈姐:“我跟婉婉讲几句体己话。”说着挽住魏婉,要往巷口拽,魏婉忙指里面,月娘改变方向,又往里拉。
“什么事?”魏婉蝇声。
“上回收的那个金栀子挺纯的,你手头还有类似要当的吗?”
巷外卞如玉双手陡然攥紧,指甲抠着扶手龙头,很好,送她的东西都敢当了。
“还有一些,下回找你。”
她还要当。
月娘笑嘻嘻:“那——那只多宝掐丝金镯呢?当不当?”
魏婉正色:“你说什么?我没那种东西。”
“别装啦,当时就在你袖袋里,我都看见啦!那上面的彩宝都是小勃律藩国的贡品——”
“不知道你说什么。”魏婉打断月娘,“我打哪找那种东西当给你。”她接着朝买好铁锅的陈姐挑眉。陈姐会意,二女转身,快步从巷子里出来。
刚和卞如玉阿土汇合,陈姐就端起铁锅:“唉,把李子都倒进来。”
一直提着袍子有损形象,阿土也乐意,立马倒李子。陈姐见状笑了,端着锅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四处瞟,越过阿土肩膀,眺向远方。
陈姐突然张嘴,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手也一抖,松开一侧锅把,原本装好的李子顺势滑落,一路咕噜咕噜滚,最后滚到来人皂色靴前。
蔺昭弯腰,逐一拾起李子,微笑走近。
明明看见卞如玉就在旁边,明明知道不应该,他还是有股冲动,想把李子按还到魏婉手中,交接时,指尖轻轻拂过。
蔺昭抑下冲动,冉步走至卞如玉面前,躬身一拜,而后目光跃过魏婉,看向陈姐,淡淡笑道:“姑娘,您掉的李子。”
说着,翻掌,将掉的李子交给陈姐。五颗李子尽扣在一只大掌中。
卌
陈姐依旧怔忪。
蔺昭和煦注视陈姐, 眸眼含笑,柔和平易却不过分亲近,恍若夏日里一缕春风, 温暖却不炙热, 恰到好地称心,再衬上他整丽容貌, 斯文风姿,如诗如画。
谁能想到,他心里却阴恻恻地忖:魏婉竟然会带卞如玉来见陈姐?竟然会带。
两人的关系竟比船宴更近一步。
蔺昭既为自己的大计高兴,又有数分不愉和一丝隐约的担忧。
他抓着李子的手朝陈姐抬了抬,更近几厘,温润笑道:“在下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姑娘掉的李子吧?”
陈姐盯着蔺昭, 想魏婉,也想卞如玉, 缓缓反应过来——婉婉应是和蔺公子生了误会, 所以才赌气咒他死, 所以今日一道前来的才是玉公子。
她和蔺公子明明相熟, 蔺公子却似看陌生人一样看她,唤她姑娘,说明蔺公子也还在赌气,不愿相认。
唉,这两小年轻。
暂先依着他吧,待会私下再劝和!
陈姐拿定主意,笑应道:“是, 是,是我的。”她端起锅接李子, 一脸“我也不认识你”的样子:“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免贵姓蔺。”
“多谢蔺公子。”
卞如玉在旁围观,到这里终忍不住以舌抵腮——戏太演过头哈,陈姐之前掉李子,明明就是讶异蔺昭死而复生。
卞如玉又琢磨,这两人怎么认识的?
难道陈姐跟魏婉一样,也画了相府的押?
他瞬间对陈姐多添三分防备,又垂眼偷窥察魏婉,见她垂首立在自己身后,一眼都没瞟蔺昭,卞如玉顿觉舒畅。
魏婉内心的确没什么感觉,再见蔺昭,自己好像比船宴上更冷淡了,只想尽量摆脱蔺昭回客栈。
“蔺公子啊,许久不见——”卞如玉悠悠开口:“你怎么有兴致一个人逛到这边?”
话音刚落,魏婉就在心中默接:梁彻在长公主府,公孙明方养伤,他除了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还能怎么办?
说来依旧担心梁彻,卞如玉答应了派人保护,却始终没听见下文。
回府以后要问一问卞如玉。
魏婉脑袋埋得更低。陈姐偷瞟魏婉,眺蔺昭,窥卞如玉,目光在三人身上转来转去,她想,是该自己继续演的时候了:“玉公子,您认得这位公子?”
卞如玉淡淡晲了陈姐一眼,嘴角扬起:“认识呀!”
蔺昭亦莞尔,原来卞如玉化名姓玉。
他也回陈姐:“我与玉兄——”
“唉别别,我比你小好几岁了,可别把我喊老了。”
“是在下之过,向玉公子赔罪。”蔺昭朝卞如玉拱手,笑道:“在下并非闲逛,正要去醉仙楼赴陈郡同乡会。”而后侧身,也好好回答陈姐:“在下与玉公子是旧友。”
醉仙楼是京中达官贵人最爱聚的一家酒楼,坐落东市。从相府去往醉仙楼,的确可能途经此道,但却是相反方向。卞如玉笑道:“既然是去醉仙楼,蔺公子何故逆行?”
“是逆行吗?”蔺昭依旧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在下不知。”蔺昭摇头,“在下这个路痴,若非玉公子提醒,要越走越远了。”他又朝卞如玉拜了一拜,“多谢玉公子。”
他当然记得路,方才原本顺行,却冥冥中想回头望一望,然后就于人山人海中一眼瞅见魏婉。
隔得那样远,人潮涌动,远若银河,他却似被收线的风筝,被磁石吸住的铁剑,一步步,不由自主折返逆行。
终于,老天垂怜,李子掉了,给了他凑近的机会。他想端详魏婉,却不能,时时抑制着冲动,心尖上仿佛拴了根线,一扯一疼。
他想,他和魏婉这样都能撞见,一定是心有灵犀,命定姻缘。他知道她船宴回去发了烧,也晓得她差点命丧丽阳刀下,现在亲近卞如玉亦是形势所迫,他晓得她受的所有苦,再忍忍,事成之后,一定接她回来。
“去醉仙楼啊,那正好顺路。”陈姐插嘴,已觉出蔺公子和玉公子间气氛不寻常,你来我往。她自然偏心蔺昭,帮他,“我们住悦居客栈,醉仙楼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路,公子您要不嫌弃,跟着我们走就行!”
魏婉垂眸暗叹,陈姐呀,别再相助蔺昭了,也祈愿蔺昭拒绝。
蔺昭却躬身答应:“万万不会嫌弃,有劳姑娘了。”
“不客气!”陈姐还未说完,卞如玉就示意阿土朝前推,蔺昭即刻被落下,追了两步,与陈姐并排:“说来……在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这个位置卞如玉看不到他,蔺昭趁机回头瞟了眼魏婉,迅速收回目光。
“哎呀,我都一把年纪了,哪还芳不芳,香不香啊。”陈姐笑,“大伙都喊我陈姐。”
她十六岁前是王氏,十六岁后变成了陈王氏,虽然相公已经死了十年,姓却变不回去了。
“陈姑娘。”蔺昭笑着伸手,“在下帮你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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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姐深深看了蔺昭一眼:“那多谢公子了。”
她边回话边放慢脚步,渐渐落到蔺昭和卞如玉身后,与魏婉平齐。
魏婉眺眼陈姐,抿了抿唇,示意她不要再帮蔺昭。
陈姐却朝魏婉噘嘴,似笑非笑:小鸳鸯怎么闹矛盾啦?别再找些玉公子金公子气你的蔺公子啦,他要真生气和你掰了可咋办?
魏婉读懂陈姐眼神,皱眉摇头:绝非你想的那样。
“公子,公子们要莲蓬不?”突有一挑着筐莲蓬的老妪挡住去路。老妪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浑身湿漉漉,莲蓬却干爽翠绿。
老妪怕被绕过去,继续横着走了一步,扁担横在众人面前:“一斤只要一文钱,新鲜的莲蓬,我刚去塘里摘的。”
魏婉的目光原先落在老妪扁担上挂的秤和秤砣上,闻言挪下——老妪衣衫仍在滴水,一双赤足连趾缝里都是泥巴。
的确是刚下过塘。
魏婉也曾下过一整个夏天的塘,上岸后也是这副样子。
那是去年。
起初仅是蔺昭带她泛舟荷塘,莲叶田田,一路遮蔽小舟,仿佛人凭空游于水中。她一时起兴,放了桨站上船头,原本含笑的蔺昭旋即变色:“你做甚么?”
魏婉想抓朵荷花,然而最近的一朵也离得有些远,她踮脚去够:“我扮神仙——”
“仙”字还没说完,人就失却平衡,跌入塘中。蔺昭随即丢了桨也跳下水,晃荡下,小舟翻面倒扣塘中。
好在荷塘不深,两人皆能站住,水刚好没到魏婉脖颈。蔺昭在水里抱住魏婉,蹙眉发问:“什么神仙啊?”
“我就想趁看不到脚,扮一回出水的何仙姑。”
蔺昭盯她须臾,摇头叹气,嘴角却重扬起。他单手拴柱魏婉腰肢,带她在泥塘里一脚深,一脚浅,连挪三步,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飘远的小舟,把它翻正,再双手举高魏婉,将她送回舟上。
魏婉自知犯错,手脚并用抓舟沿,十分配合。蔺昭随后也上船,二人起身皆带起水瀑,衣衫沉沉,蔺昭笑着嚅唇:“太危险了,下回不要这样做。”
“哦。”魏婉应声,却同时吐了吐舌尖,哪危险了,塘水不过脖颈深,掉进去也可以站起来,就是脚有点陷而已。
蔺昭知她不服,对着她额上轻轻敲了个栗子。
“哎哟!”一点都不疼,魏婉却故意叫出声,双手捂住额头,连带着眼睛也一并捂住,过会,又透过分开的指缝主动去瞧蔺昭,然后发现他双手反剪在背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蔺昭睹着,右臂缓缓绕回来,手上竟捏着个莲蓬:“你刚才扯断的。”
落水刹那,魏婉手忙脚乱抓东西,还是没抓住想要的那朵荷花,却拽断了隔壁的莲蓬。
他方才上舟时顺道也把莲蓬捞上来。
“给我给我。”魏婉凑近。蔺昭将莲蓬轻轻放到魏婉掌心,她捧着,咧嘴,明眸皓齿:“虽然狼狈了一点,但好歹有个莲蓬。”
莲蓬……魏婉猛地回神,今时已非彼日,俱往矣不可追。
她暗暗咬了下牙,绝不能,也不该再追忆,陈姐本就误会,何况另一位当事人也在身边。
魏婉冷冷别头,愈发背对蔺昭。
蔺昭其实也忆起同一件往事,一开始去是泛舟游湖,她扮了一回神仙后,就变成摘莲蓬,再后来还摘藕带——只有淮西和荆湖一带的人才把它当食物,京师人不吃,他这个从小生长在京师的淮西人也仅只耳闻,不曾吃过。
魏婉却懂,一开始是她自己下塘摸,他始终担心,后来就变成她在舟上指哪打哪,他下塘听令,顺着绿桩探入淤泥,摸到两根须苗,粗的那根便是,掐掉抽出,他淌着水挪向魏婉,还没靠近扁舟,魏婉就倾身伸手来接。每每这时他都揪心,禁不住叮咛一句:“别又掉下去了。”
“知道!”魏婉接了藕带放进船舱,满满一舟,她已经坐在藕带堆里了,他却还背身继续去摘。
“那边,那边还没摘过。”魏婉在舟上指挥,“那边绿桩低,肯定更嫩!”
每回都是满载而归,相府的人都来一起吃,洗净清炒,不需要加任何佐料,就已是人间美味。吃不完的都留给梁彻,那小子会把藕带做成辣辣的泡菜。
那时候哪里是扮神仙装神仙,过得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蔺昭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扭脖想去看一眼魏婉,太渴望了,却倏地瞥见卞如玉启唇。蔺昭即刻偏头,不仅没看魏婉,反而更避嫌。
“老人家。”卞如玉出声唤。以前遇见这种强塞着想卖的,他都会绕过去,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一见这老妪饱经风霜,短褐穿结,连双鞋都没有,就没法熟视无睹了。
满满一筐莲蓬,一看就是一个都没卖出去,卞如玉愈发不忍,“我买两个。”
“两个?”老妪愣住,“要不秤一斤吧?”
说完就担心卞如玉跑了,哪怕没想好两个怎么算钱,依然改口:“两个也行。”
卞如玉身上不带钱,抬手翻掌,阿土便将一锭银子交到卞如玉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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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将银子塞给老妪,不挑大小,随手抓了两个莲蓬:“不用找了。”
随后便让阿土推远,留下老妪呆呆定在路中。
卞如玉没有回望老妪,反而瞥魏婉,虽然她看着冰冷冷,但始终亦步亦趋,紧跟在他斜后方。
卞如玉再淡淡瞟眼蔺昭,这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自觉,离他远,离魏婉更远——蔺昭和魏婉已经变成后脑勺对后脑勺。
魏婉冷漠,蔺昭别看面色恬淡,其实也很淡薄。
魏蔺二人间,始终横着一道生分且疏离的无形墙。
称心如意,卞如玉不由旋起嘴角,默默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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