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蔺昭闻言, 平和笑道:“劳烦公公通传了。”
他领着公孙明方和梁彻上楼,不疾不徐,到门口淡淡扫视了半圈舱内, 迅速收回目光。
当中一眼眺见了魏婉, 蔺昭内心随即腾起久违且略微陌生的喜悦,与此同时, 一阵熟悉的刺痛也随之袭来——十分像他以前练武,赤脚上刀山,每走一步都会被刺一下。步子频繁,痛感也细细密密,但刺骨之余,亦有一份异样的享受和隐秘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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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昭恬淡上前,先拜长公主, 后拜太子:“微臣蔺昭,参见长公主, 参见太子殿下!”接着, 依次向丽阳、卞如玉和吴王躬身:“参见公主殿下、九殿下、六殿下。”
朝向卞如玉时, 卞如玉低声客套, 无骨倚靠轮椅,似病态似慵懒,内心却对蔺昭毕恭毕敬,在舫舱中央几乎转了一整圈的行为极为不屑。
卞如玉故意接上丽阳方才的话:“姐姐莫要再打趣了,本王答应了姑姑带她来,可不是由着你们取笑的。”
说着反手扣住魏婉手腕,将她拉至身前。魏婉的胳膊和肩膀随之贴上卞如玉胸膛, 没有距离。
卞如玉余光瞟一眼蔺昭,左手下挪, 从扣住魏婉手腕改为探入指缝,并且屈指,魏婉想了想,回应般也蜷曲五指,看起来像十指紧扣。
卞如玉觉得自己并非吃味,也不是炫耀。
据他所知,魏婉还未向烟绿传递过真正有用的情报。蔺昭一定很着急,会怀疑魏婉反水,所以卞如玉要故意装出亲密,他要欣赏蔺昭从恬淡到极力忍耐,再到忍不住,最终表情崩溃的全过程。
一定很美妙。
卞如玉含笑等待,然而没有等到。
蔺昭明明瞧见了卞魏二人所有亲密举动,却始终控制眉眼,连最细微的表情波动都不曾显现。他平和妥帖地行完礼,踱回座位,端坐。
魏婉半个身子贴着卞如玉,却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呼吸也平缓均匀,甚至称得上闲适——她旋即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哼,她现在半点不信卞如玉把她当心上人。
魏婉暗骂,余光却不自觉睇向蔺昭——刚才听到那句“蔺相来了”,的确紧张得心脏狠狠一缩。
眼睁睁看着蔺昭现身门前,越走越近,她以为自己会抑制不住发抖,却出乎意料,不仅身体没有震颤,心也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平静若老僧入定,又似一座屹立千年的孤山。
她的目光只在蔺昭脸上停留一霎,就移向他后方。
今日随侍蔺昭的是公孙明方和梁彻。
公孙明方的打扮跟上回送补品时相仿,蓝袍素冠,腕戴佛珠。在相府时,魏婉鲜少同公孙攀谈,几无交情,但记得他有许多件一模一样的蓝袍。
公孙是个面冷心冷的,梁彻却截然相反。魏婉刚进相府那会,因为不愿改名,被梁彻认定为刺头,先是给她下巴豆,接着又设局想让她掉进茅坑,美其名曰,“削平锐刺”。
魏婉是谁?
流民!
别的见识没有,下三滥的手段身经百战。
她轻巧避开,反倒是梁彻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狸奴掉进茅坑。
魏婉以德报怨,救了梁彻的猫,自此那猫就特别亲她。她和梁彻一起给它抓虱子,轮流喂养,后来狸奴老死,二人一道将它埋葬。
他俩没说过拿对方当朋友的话,但只要遇着分歧,梁彻从来都站魏婉这边。
所以此番魏婉的目光在梁彻身上停留得久些,超过蔺昭和公孙加起来的时间。
她有些吃惊,梁彻今天穿了一身白,发髻半披半束,他可是最讨厌穿白衣,因为不经脏,也从来不披发,因为举止毛躁,一说话就会把散开的发丝吃进嘴里。
总不可能在她离开的两个月里,梁彻性情大变吧?
魏婉对视梁彻,眨了眨眼,眼神问他怎么了?梁彻却急急转头,躲开对视,鬓角一缕发丝扬起,拂过他紧闭的嘴唇。
魏婉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一沉。
“这……”太子亦眺见蔺昭身后,定定看了会,不自觉呢喃,“这……位……”
太子摇头,不可能是他,他比丽阳还长六岁,倘若还活着,已经是个鬓生白发,眼角生皱的中年人。
蔺昭身后的少年郎,像的是二十年前的他。白衣披发,毫无二致,俨若复生。
太子自觉失言,阖闭双唇,心底轻轻叹息一声。首座上的长公主却因太子出声,也注意到蔺昭身后,连咦两声,猛地站起:“莫驸马?!”
长公主激动得朝丽阳隔空伸手,扒拉:“琉璃,你看——”
她声音又尖又高,引得满舱宾客皆望向梁彻。这些世家子弟年纪都不大,认出来的只两、三人,窃窃私语。
卞如玉笑而不语,不紧不慢转动眼珠,挨个打量在座诸位。吴王座位与蔺昭挨着,离梁彻最近,微微仰头眺看一眼,而后冷笑:“蔺相,大家都说黄太医‘起死人,肉白骨’,本王觉着黄太医不能,你才能!先起死回生了九妹妹的心上人,这会又把我白羽姐夫也给复活了。还好本王没什么喜欢的人,不然蔺相养的第三具傀儡,是不是要送给本王?”
吴王说罢大笑。
“六弟。”太子低声制止,继而担忧看向丽阳。众人落目之处,也渐渐从梁彻转向丽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丽阳公主脸上并没有出现诸位预料,甚至期待的讶异、震惊、悲恸或痴迷,她没有泪,也不见红眼,面沉如水,无悲无喜。
他们不配看戏,他们不配窥视她的内心。
“蔺相,”丽阳启唇,语调平缓,优游不迫,“请问你右手边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蔺昭先应“臣在”,而后扭转上身,吩咐梁彻:“还不去拜见殿下?”
梁彻绕过桌案,前迈三步,朝丽阳单膝下跪:“参见公主殿下,草民姓梁名彻,打小随侍相爷。”
梁彻伏低脑袋,丽阳的视线从他头顶掠过,落去蔺昭脸上:“蔺相,你少一个家奴,应该无关紧要吧?”
蔺昭咧嘴微笑,抿了下唇,似乎在说那要看少的是谁。
丽阳旋起嘴角,续道:“不久就将入夏,本宫今年的夏日郎君也刚好觅着了。”
蔺昭原本微微压低的下巴抬起,直视丽阳:“还是要问下阿彻自己的意愿吧?主虽为主,却不可强仆所难。”
丽阳挑眉,头左转看向窗格:“蔺相不放人,那就算了。”
“我愿意!”梁彻突然出声,既紧张又响亮,尾音发颤,余音在宽敞的船舱内荡了两回。
声音在魏婉耳边来回响,如金钋敲邪咒,令她身体发冷,尤其手脚,冰凉到没有知觉。
刚才重逢蔺昭都没起波澜的心竟狂涛骇浪,极力克制,甚至不得不咬牙,攥拳,才能压下身体的震颤。
她已经听懂了,梁彻肖似丽阳公主早逝的驸马莫白羽,蔺昭像把她送给卞如玉那样,把梁彻献给丽阳。
其实梁彻没有奴契,不是家奴。他在相府算是主人,除了蔺昭和公孙,都得听他的。可到了这里,却瞬间沦为面.首。
权利,更显赫的权利,可以压着人地位翻转,由主堕仆。
魏婉内心涌溢起无边的愤慨和悲哀。
卞如玉原本作壁上观,顺带着暗鄙蔺昭,忽觉凉气侵袭掌心,手指本能动了下。
他很快意识到是魏婉在发冷。
屡番肢体接触,卞如玉晓得魏婉跟自己一样,比旁人的肌肤寒凉,但还从来没冷到现在这种程度,简直刺骨。
他忍不住视线下挪,瞥见魏婉掌背上的骨节和青筋根根凸起——她在用力。
用力作甚么?
为了压下战栗。
卞如玉即刻领悟,本可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心里却微微发软,且不爽利。松手是不可能松的,他犹豫片刻,加注掌上力道,用力回握。
魏婉良久才察觉,飞速瞟了卞如玉一眼,默不作声。
她的目光仍主要徘徊在梁彻身上。
梁彻已经默默站去丽阳身后,但没资格紧随丽阳,混在她那群郎君里,泯然众人。
歌舞继续,“……南山遇翁,良田三顷,晴耕雨读,谓之神仙……”
《神仙曲》唱到了第五首,寻仙者偶遇一位耕农,后面发现是神仙赤松子所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耕农的日子闲散自然,好似神仙。
呵,这曲子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写的,不知愁苦。耕农晴忧旱,雨忧涝,怕蝗虫也惧兵灾,收成不好,要愁税粮和租金,收成好,又要祈祷别被征了徭役和兵役。
若不是碍于场合,魏婉真想冷笑出声。
不远处,蔺昭听着唱词,抿唇令两侧嘴角维持一线,只要嘴角不翘起,就可以藏好讥笑。
蔺昭手伸向桌案,上面摆了三样酒水——葡萄酿、太清浆和龙凤茶。
当中葡萄酿最烈,易醉上脸,太清浆是淡酒,龙凤茶则是永远喝不醉的贡茶。
魏婉羽睫轻颤:蔺昭真心喜欢葡萄酿,但他不愿醉酒误事,压抑克制,鲜少沾染,哪怕浅尝——眼下场合更不可能选。
龙凤茶是三者中最能保持清醒的,但这贡茶的名字,蔺昭不敢选。
她赌他会挑太清浆。
蔺昭指尖还未触及玉壶,案前侍奉的宫人就眼尖询问:“相爷想喝哪一种?”
蔺昭收回手,笑道:“太清浆,劳烦了。”
魏婉合着的双唇一起噘了噘。
“饿不饿?”卞如玉好意关心魏婉。
“有点。”
“想吃哪个?”
听见二人交谈,蔺昭旋即眺望,卞如玉面前桌上从左至右摆着玫瑰酥、红绫馅饼、五香糕和白玉团,他猜魏婉会选白玉团。他期望船宴上的白玉团刚好包的豆沙馅,因为豆沙白玉团是她最喜欢的甜点。
“问也不答,那我顺手给你拿个。”卞如玉说着从距离右手最近的盘子里拿起一个白玉团——好歹也同食了几十天,他有留心,其它甜品,玫瑰酥之流,魏婉最多吃一个,或者不吃,全留给他,但一旦有白玉团,她就开始平分。
喜欢就多吃点,卞如玉想着,手掌张大,一掌包住两个白玉团,塞进魏婉手中。
魏婉举到嘴边,咬一口,皮薄即刻咬到馅料,香甜细腻,是豆沙馅!
她心头暗喜,一口接一口。
斜方下首,蔺昭浮起一笑。
“……鼓瑟吹笙,酒与歌戏,乐共饮食,万岁子孙。”
《神仙曲》九首终于唱完,画舫再一次停靠湖西。
长公主身后内侍缓步出列,尖声尖气吟道:“春光无限,且赏春——”
魏婉不明所以,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因为时不时咳嗽,手帕还在膝上,这会拿起,似咳实道:“要转道甲板,你该推本王了。”
他话音还未落,长公主就已起身,抬手邀约:“诸位,且请随本宫一道出舱。”
魏婉推着卞如玉,第三个出舱。
甲板宽敞赛过寻常人家的正堂,沿围栏已架好一排钓竿。另一侧,竟装了个一丈见高的大秋千。许是为了讨吉利,甲板地面绘制了一只硕大的水鹢,魏婉和卞如玉正好站在鸟翅膀上。今日天气晴好,能瞧见最远的山川,稍远些岸上落了花,但果实还未显现的桃李,再近点,虹桥倒影,一只白鹭停在桥下的浮标上,纹丝不动,良久飞起,魏婉才确定它是真鸟,不是装饰的雕塑。
大多数三楼的宾客都已下至甲板,赏景竞钓,魏婉迅速扫了一圈,发现公主府和相府的人都没下来。
此时此刻,舱中,丽阳仍坐在座位上,侧身朝向梁彻,缓缓挑眉。
梁彻明白,丽阳在命令他近前。
梁彻像之前在相府演练那样,一步步走向丽阳,眼神和步伐一致坚定——但他到底和她差了十几岁,地位悬殊,且丽阳着实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梁彻演不下去,猛地低头。
然后,似那只著名的,吐火罗进贡的鸵鸟,埋着脑袋一路走到底,直到丽阳的墨色男靴映入眼帘。
梁彻沉默着单膝跪地。
丽阳纤细白皙,染了红甲的手伸来,二指掐住梁彻下巴,迫他仰头。
她冷冷地俯视他。
出席船宴的另外两位相府宾客,已悄然退出门外。蔺昭没回头,不疾不徐,一路下楼梯。公孙明方比蔺昭慢两、三步,不忍回望一眼,正好瞧见梁彻被抬起下巴。
公孙明方身体僵直,陷入沉默。少倾,缓转脖颈,彻底背对梁彻。
虽然阿彻是他的同袍挚友,但一个被送出去的面.首,不管他从前当的什么,怎么活的,从今往后他的使命只有以色侍人。
公孙再不回首,捻动佛珠,追赶蔺昭。
他发现蔺昭一踏上甲板就朝魏婉所处方向走,不由心头骤紧,疾步追随。
而蔺昭已快踱至魏婉面前。
魏婉瞧见蔺昭,接着又眺见公孙,不见梁彻,顿生厌恶。她一个字都不想和蔺昭聊,遂扭头躬身,用手虚掩住嘴巴,凑到卞如玉耳边,说悄悄话:“殿下,那边那些贵女在做什么?”
其实她早已经看明白,宫人摘下岸上怒放的绣球花,运来画舫,放入精美纸船中。贵女们再像放河灯那样,把一艘艘绣球花船放到水面上,赏景嬉戏。
因为水流朝西,大半绣球花重漂回岸边。
“没事找事。”卞如玉眉眼弯弯笑答,她也是没话找话,但不介意帮她一下。卞如玉抬手指向另一侧甲板:“你再看看那边,更有意思。”
那边一列七位世家公子,包括沈小将军和卫侍郎,都戴上斗笠,外套起小袖短衣,假扮船夫,明明画舫六条缆绳均牢牢栓在桩上,他们却划桨击水,津津有味,甚至同唱起《棹歌》。
“呵——”卞如玉耸肩笑出一声。就在这时,蔺昭与卞魏二人擦身而过,头不低目不斜视。
蔺昭靠近前方不远处,跟贵女们一起放绣球花船的长公主,拜道:“殿下,微臣还有许多公务,想先告辞。恳请殿下准许、见谅。”
蔺昭回回早退,长公主见怪不怪:“无妨、无妨,本宫送蔺相下船吧。”
“劳烦殿下,微臣惶恐。”蔺昭作揖,先后又向太子、卞如玉和吴王辞行。拜卞如玉时,他的表情和进门那会一样沉稳恬淡,视线没在魏婉脸上停留,亦读不出深意。
卞如玉同样客气,淡笑道:“蔺相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蔺昭颔首,与公孙明方一道转身下船,少倾到了岸上,等着接宾客的香车翠舆数不胜数,堵塞道路。他和公孙在车舆的缝隙间穿梭,公孙垂眼,偷用余光观察蔺昭,主公噙笑,眼角也弯弯,心情似乎比来之前好许多。公孙旋即思及魏婉,要知道,早上主公曾一度打算破例,提前动身。
是为了早点见到魏婉吗?
公孙不敢猜测,就像现在,他也不敢断定主公心情变好是因为见到了魏婉。
按理说不应该啊,魏婉与那楚王十指紧扣,亲密无间,主公要真还心系她,应该心情变差才对。
主公高兴的定是梁彻事妥,又成一计。
公孙明方下意识点头,放心以后敛容捻珠,不再观察蔺昭。而蔺昭心里只悠悠想着:卞如玉和魏婉说悄悄话,卞如玉是以帕捂嘴,魏婉是倾身凑到卞如玉耳边。而他蔺昭从前与魏婉密语,都是四指并拢勾勾手,魏婉就凑过来。魏婉想说体己话,就大大咧咧拍他的肩膀,示意靠近。
孰亲孰疏,显而易见。
他的婉婉并没有真正亲近卞如玉,她依然站在他这边。
蔺昭兴奋不已,不由自主迈开双腿,大步流星。
同一时分,甲板上,划桨的诸公子愈演愈烈,卫侍郎即兴赋起泛舟诗,另一位魏婉不认识的公子更出格,命内侍持喷壶从三楼往下浇水,人造细雨。雨中划桨,引得诸公子兴致大涨,纷纷夸赞:“还是廖兄主意高明,别有一番情趣!”
“在下也就是灵光一闪,想着最近都没下雨,晒得要死,落些雨拯救拯救。”
此话一出,魏婉想起德善坊的内涝,终忍不住启唇冷呵。
她这一声不算大,甲板嘈杂,更显轻微,这位廖公子却偏偏听见——他是京师出了名的会贪玩享乐,也是头一号喜好斗嘴争输赢的,摘下斗笠,走向魏婉。卫侍郎和小沈将军左右各拦一下,廖公子却按下二友手臂,坚持凑近,勾唇问魏婉:“这位姑娘方才笑什么?”
“回公子,奴婢方才见白鹭重新出现,高兴得笑出声。”
“哦,是吗?”廖公子挑眉含笑,“不知白鹭听到这一声,会觉得是笑是讽,是欢迎还是呵斥?”
“姑娘下回要笑得甜些,不然恐怕再也见不到白鹭了。”
卞如玉肘撑扶手,手又托着太阳穴,淡淡泛笑,眉头却几不察地皱了一下。他喜欢找魏婉的茬,斗嘴,却发现自己容不得别人找她的茬,同她斗嘴。
“见不着就见不着呗,”卞如玉悠悠出声,“一只蠢笨轻浮,无知狂妄的白鹭,射了得了。”
廖公子错愕。
因为卞如玉脸上始终泛着笑,所以廖公子缓了许久,也想了很久,才醒悟其意。廖公子脸色煞白,噤声后退,过了一会,再寻不见踪迹,估计溜下船了。
卞如玉闭眼打哈欠。
魏婉伏低凑近:“殿下困了?”
人来人往,卞如玉当着众人的面,张合泛白的唇:“身体不好,就是容易困乏。”
阿土启唇,刚想说“照大前年待的时长,差不多该走了”,长公主却盈盈靠近。
阿土重闭上嘴,一个字没吭。
长公主的眼睛在卞如玉和魏婉脸上来回瞟,笑道:“贤侄,本宫可否借你的心头好问一句话?”
“姑姑尽管问,不必客气。”
长公主向来分不清客套和真话,开心笑道:“好啊!”她胳膊径直往魏婉臂上一挽:“荡秋千不?”
魏婉看向卞如玉,他斜倚着轮椅冲她笑,似乎在说“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勉强”。奈何长公主听不懂客套,亦读不懂表情,拉起魏婉就走:“走吧、走吧,人多才热闹!”
长公主都已经起手拽人,魏婉哪敢一动不动,她顺从着往前走,等有机会回头时,卞如玉已经开口吩咐阿土:“阿土,也正好推本王四处瞧瞧。”
轮椅调头,他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魏婉转回头,专心应付长公主和诸位贵女,只静静观察须臾,听了几句,就明白长公主拉她来,不是为了热闹,而是因为今年舫上的秋千为彰显气派,一不小心造得太高,贵女们怕危险,皆不敢第一个荡的。
所以选出魏婉以身试险,倘若秋千没问题,她们待会就放心嬉戏。倘若出事,死伤不过一个乐姬。
魏婉心哀。
“快上吧!”长公主催促。
魏婉却没有急着迈步,反而仰头观望,秋千丈高,几与二楼围栏齐平,支架和绳索上都缠绕了金络和应季繁花,美轮美奂。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只定睛审视杆与杆,绳与杆的相接处,确认牢固后,才含笑踏上木板。
“姑娘,可以推了吗?”负责推绳的宫人客气询问。
魏婉不会难为宫人,点头笑道:“可以了,谢谢。”
宫人没有特别用力,只轻轻往前送了送,秋千低低荡起来。魏婉蹲下站起,暗抖绳索,始终控制秋千低于支架的三分之一。
此时,阿土已推着卞如玉绕船转完半圈。他发现殿下全程身子就没有坐正过,脑袋也从未直视前方——殿下总扭着脖子在盯魏婉。
阿土抬手摸了下后脖颈,错觉自己的脖颈也有些酸。
卞如玉的目光仍在追寻。这个位置光转眼珠看不见魏婉,必须侧身,见她荡起秋千,裙角扬起,那条绛紫云锦披帛翩翩上旋,犹如飞天的飘带。秋千生风,吹落支架上绑的鲜花,乱红如雨。魏婉隐在花雨后,时而荡起,时而落下。一只白肚黑衣的燕子误会魏婉是同伴,飞来她身边绕了两圈,发现认错,又飞走了。
卞如玉静谧凝视,目不转睛,面无笑意。魏婉好像也在他心里扬起,下落,他的心跟着一荡一荡。
秋千两侧站了两排贵女围观喝彩,当中某位许是出于好玩,扒开宫女,自己上手狠狠推了一下绳索,魏婉即刻荡高,一下子跃出船头,飞至水面,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泼出去。魏婉本能攥紧绳索,虽未惊呼,但张了唇,睁大眼,脸色亦变白了些。
卞如玉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上身前倾,面色恼怒,骤然放大的瞳眸里却写满恐慌。
阿土会意,推着轮椅疾步靠近秋千。
魏婉已自行稳住心神,绷直双腿和膝盖,秋千渐渐慢了下来,当再一次接近最低点时,她唤宫人:“劳烦姐姐帮忙抓住,奴婢想下来了!”
宫人应声抓住绳索,待停稳,魏婉跳下秋千。
卞如玉这才一颗心落地,对上魏婉投来的目光,他立马偏头,丹凤眼眨了两下,喉头缓滑。
魏婉瞅着卞如玉侧颜,暗自称奇:他的脸怎么突然更白了?补粉了?又打算装什么病?
贵女们依旧缠着魏婉不放,询问秋千上的感受,注意事宜,她没功夫再琢磨卞如玉,收回目光,专心应付贵女。卞如玉余光窥见魏婉转身背对,才敢睁大之前促起的眸子,光明正大盯。
真是见鬼了,方才同她一对视,原本平复的心跳又陡然加快,急促犹如擂鼓。平时又不是没对视过……怎么回事?
卞如玉不安转头,瞅见几位公子在打水漂,那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凤凰湖中,并未落下,反而一跃再一跃,连跳三下,激起无数涟漪波澜。
卞如玉恍然大悟,自己是瞧着水漂,受了影响,心才会跟石子一样乱跳。他不自觉抬手扶住心口,默念道:你别跳啊……
渐渐缓和,平复。
良久,卞如玉神情一凛,不对!
他茫然张嘴,自己是先心跳急促,然后才瞧见水漂。
“九妹妹,你这是让人给煮熟了吗?”吴王卞如匡瓮声翁气,负手走近,到卞如玉面前时,扬起下巴,冷笑睥睨。
卞如玉稍稍坐正,掀起眼帘瞟了吴王一眼,一开始没明白六哥的意思,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脸红。
吴王未过多停留,大笑绕过卞如玉,快步下船。
阿土狠狠瞪着吴王:“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卞如玉扯起嘴角,吴王既坏又蠢,总有一日,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不屑多想,心刚空下来,眼睛就不受控又去盯魏婉,眸色复杂。
轰——轰——轰——
忽爆出三声巨响,自舱底炸开,飞出数块断肢。
“轰天雷!”有人大叫。
甲板上的公子贵女瞬间成了无头苍蝇,四处乱窜,还有吓得投湖的。
卞如玉抬手命阿土推轮椅去找魏婉,伸长脖颈张望,接着暗骂卞如匡疯狗,受丽阳一人怠慢,竟在水底埋雷报复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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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
不知到底埋了多少雷,画舫又连炸七、八下,那秋千底下刚好埋有一颗,从下爆开,两名贵女旋即被分尸。秋千倾倒,卞如玉脱口高呼:“小心!”
魏婉眼疾脚快躲开,她听见卞如玉的呼唤,回身要往他那边走,经不起折腾的船体却在这一霎四分五裂,魏婉坠入水中。
卞如玉脚下的甲板也吱呀裂开,渗进水的残船似醉翁,慢慢向湖心倾倒,周遭萦绕各色哭喊尖叫,阿土亦惊呼:“殿下!”
卞如玉顿了一霎,就势翻下轮椅,跃入水中。他完全借助腰部和手臂的力量,入水为鱼,朝魏婉游去。
轰天雷炸起滔滔巨浪,祸不单行,凤凰湖此时又刮北风,画舫附近形成数个暗流,将原本漂浮水面的解体船板卷入涡旋。好几个坠湖的贵女不会水,扑腾几下就直沉湖底,只留一两个泡泡冒在湖面。
卞如玉眼急心揪,绕开暗流加速,心道一定要救魏婉上岸。
惊涛怒浪,魏婉水中搏击。
她水性好,坠湖后并不惧怕,但帮停秋千的宫女也一并落水,一直在大声呼救:“救命啊,我不会水,救命——”
魏婉于心不忍,游过去抓住宫女胳膊,连驮带拽,将宫女救上岸。
刚趴上细沙,她就回望湖中,许多宫女内侍都在扑水,魏婉估量了下自己剩余的力气,还能多救几人,又回身扑入湖中。
刚划拉两下,忽心一沉:卞如玉人呢?
这会才记起他,边游边望,终于瞅见卞如玉的脑袋时不时在水面冒出。糟糕!她刚才游过那一带,卞如玉附近有暗涌,他不晓得,那是一种能将人拽入深渊的无形力量。一旦陷入暗涌就难救了,魏婉毫不犹豫改变方向,朝卞如玉游去。
两人都想拯救对方,撞到一处,魏婉瞅卞如玉一眼,果断抓住他的上臂,卞如玉直勾勾凝视魏婉,虎口张开,将她皓腕扣紧。
两人四臂相抱,水中迎浪,起起伏伏,时而浮现上半身,时而只剩下两个脑袋。过了会,他们都意识到对方会水,须臾惊讶后,右臂同时抬起,又同时下落,动作一致,以臂当桨,并排游向岸边。
渐渐的,魏婉察觉到右后方水流不对劲,但又不像暗涌。她埋头下潜,虽然能在水里睁眼,但瞧见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能依据颜色判断,蓝绿是湖水,浅褐是沉船,还有一个逐渐靠近的黑色轮廓,是人!
魏婉浮出水面,呼道:“殿下!”
她与卞如玉目光对上,很明显,他也发现了水底的黑衣人。
卞如玉随浪浮起,沉下,再浮起,竟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
他说得急,差点呛到水。
黑衣人是暗卫阿火,见卞如玉翻下,也不假思索跃入水中。他一心要救殿下,却因逆流和涡旋阻碍,追慢了些,赶上时卞如玉已和魏婉会合。
魏婉再次沉下,见朦胧的黑色人形调头游远,越发笃定自己以前的猜测,这就是那个“火”。
她借水势浮起半身,再次对上卞如玉目光,他垂眸抿唇,似不愿再提及黑衣人。
魏婉振臂,卞如玉也振臂,继续同游。
前方漂浮着十来块解体的船板,形状尖锐,魏婉担心伤到卞如玉,伸手就拨,卞如玉却快她一霎,将危险的甲板尽数拨远,其中有一块劈刺的,形似尖刀,顺浪转弯,眨眼就在卞如玉的小臂上划出一道长条伤口,鲜血即刻在两人中间的湖面漫延开。
“小心。”魏婉冲口而出,说完意识到是马后炮。
卞如玉没说话,继续往前游,两人同时踏上岸滩。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裳,滴到牙黄细腻的湖沙和鹅卵石上,魏婉发现卞如玉脸上的妆俱已卸去,没了乌青眼圈,丹凤眼肆意展露着它漂亮迤逦的原貌。
他脸上和身上都水汪汪,好似一颗被洗干净的明珠,又犹如一汪清水养出的莲花。
魏婉深吸口气,收敛心神,抓起卞如玉手腕:“人多,到那边去。”
她帮他挡住旁人视线,躲到不远处谁也瞧不着的树丛下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巴掌大,用油纸裹着的物拾——今天出门前,就考虑到卞如玉可能脱妆,她承认是为了讨好他,才找小金讨要偏白的香粉和黛笔,备用。小金大方,香粉直接给了一整盒,但那盛粉的奁盒瓷质沉重,不便携带,魏婉遂又讨纸。
小金找半晌:“油纸行吗?”
“行。”纸质上魏婉没讲究,倒小半盒粉到纸中央,仔细包裹三层,确认不漏不洒,才揣进怀中。
误打误撞,油纸防水,粉还是干的。魏婉赶紧指尖沾粉,往卞如玉脸上拍,帮他补妆,卞如玉竟纹风不动,任由她拍脸。事急从权,魏婉没多想,拍完又掏黛笔,可惜,湿了,她在手背上试了一笔,还能出颜色,就是浅,画乌青眼圈得多描几回。
魏婉本想把黛笔递给卞如玉,让他自己描,却瞟着右臂划痕,伤口比她以为的要深,已经翻了肉。魏婉开口:“奴婢画完眼睛,再给殿下处理伤口,马上。”
说着亲自动手,用墨笔一层层加深卞如玉眼周,描着描着,渐渐察觉到卞如玉的眼神不对劲——他直勾勾盯着她,眼珠一动不动,眸光幽深如潭,仿佛要把她溺毙,却又迥异于初见时游刃有余,含情脉脉的溺人,此时此刻,他的眸子里读不出多少温柔,反而有些凶,还夹杂着数分说不通的稚气和紧张。
魏婉犹疑:他是在生气?还是被她的讨好感动到,流露出真情实感?
卞如玉突然抬手,虎口掐住魏婉执笔的手腕,他的呼吸自这一霎开始加重,浑厚浓烈的男子气息混着浪声袭向魏婉,铺天盖地。即将入夏,草木潮湿,总觉得叶子和树干里都有水,会像汗珠一样冒出来。
他掐得特别紧,手掌通红,胳膊贴着她的胳膊,脉搏相依。
“殿下?”魏婉试探着问,为缓解尴尬,目光挪上,见他为搏水衣襟松散,乌发拢进衣领里,贴着脖颈,滑入深处。
“无须罗绮,增华加绰。”卞如玉颤声道。
魏婉:?
她琢磨少倾,这无头无尾一句话,难道是在提点……卞如玉不需要补妆?打算以素颜示人?
卞如玉也懊恼自己没控制住,竟说出口。他凝视魏婉出水后模样,一直在想,原来今早那些华服宝饰都是不必须。现在她掉了发簪,耳坠子和披帛也不见踪迹,却依然是最好看的。
卞如玉突地张嘴吁了口气,好似回神,又似劫后心悸。
他猛然甩开魏婉的手,接着又朝她的手愧疚望了一眼,他只是想松开,没打算用这么大劲。
有没有误伤她?
这回不是演的,卞如玉是真怕唐突了佳人。他的心扑通扑通,不争气越跳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下下砸响。
湖风都是一阵阵的,现在停了,却不是万籁俱寂,余滔拍岸,尽泼沙上,海面的鲜血和碎肢引来乌鸦,盘旋嘶鸣,时已近酉,日暮黄昏。
阿土捞回轮椅,顺带救了两人上岸,然后来寻卞如玉。
找一圈,在树丛间瞧见卞如玉的白袍,飞奔近前,第一眼瞅见的是卞如玉臂上伤口,急忙蹲下,从袖袋里掏出金疮药,敷在卞如玉胳膊上,接着徒手撕下自己的袖子,成条往卞如玉臂上绕:“属下帮您包扎。”
阿土说时无意瞟了眼卞如玉,唉,不过包扎个伤口,殿下这脸?皮肤白的缺点就是容易脸红。
片刻,卞如玉脸上逐渐恢复正常神色,沉声问阿土:“太子呢?”
廿二
“太子在那边, 安然无恙。”
“推本王去见太子。”
阿土依命取来轮椅,将卞如玉推到太子跟前。
“九弟,你没受伤吧?”太子正一面安排打捞, 一面帮忙救治伤员, 同时还要安抚惶恐无措的长公主,忙忙碌碌中, 回首关切卞如玉,“你胳膊怎么了?”
另一边,丽阳正领着她那帮郎君,打捞救治,做着和太子一样的事。
“没事。”卞如玉淡扫丽阳,收回目光,缓咳不止, 不得不举高绢帕捂嘴。
“九弟!”太子心焦,九弟这虚弱身板, 就算没受伤, 在水里泡这么久, 也极易感染风寒。
太子急急要唤在场的大夫来看, 卞如玉却抬手按住太子,边咳边道:“太子哥哥,是六哥搞的鬼。”
太子闻言,先是一滞,继而蹙眉摇头:“并无证据,不可诽谤。”他朝天拱手,“孤会启奏父皇, 恳请彻查。”
卞如玉嚅了嚅唇,把要说的话咽回肚中。
“阿土。”太子开口唤卞如玉的侍卫, “送你家殿下先回去。”
湖边风大,卞如玉又受了伤,太子始终担心他的身体。
卞如玉一览周遭,许多劫后余生的公子贵女们都在登车,前面道路上堵成长龙。
“人多,等会吧。”卞如玉回应。
太子颔首:“九弟,孤这会还很忙,不能一直在这陪你,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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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浮起浅笑:“说哪里的话,太子哥哥从不曾怠慢我,快去忙吧。”
“多谢九弟。”
待太子走后,魏婉转过身,弯腰,歪头,盯着卞如玉。
卞如玉晓得她想做什么,扯了扯嘴角,眸光温柔,算是允了。
“多谢殿下!”魏婉朗声道谢,随后便加入救治伤员的队伍中。她不会医,但可以搭把手。阿土依旧岿然守护在卞如玉身后。
良久,卞如玉突然轻唤:“阿土。”
“属下在。”
“另外再备一辆马车。”
阿土:???
多辆马车坐什么?
难不成殿下要和魏姑娘分乘?
忌讳?避嫌?说不通,来的时候已经同乘过了啊……
阿土转了好几个弯都想不明白,但他忠心耿耿,还是应喏。
待车舆都散得差不多,湖面和湖岸双双重归空旷宁静时,阿土安排好另外一辆马车。
卞如玉轻挑下巴,示意魏婉上新马车,不要同乘。
魏婉静静看着卞如玉,神色温顺,却紧抿双唇。
卞如玉垂眼:“本王受了伤,不方便。”
魏婉心道你伤的是胳膊,又不需要躺着,不占地。
刚才水中相救,岸上相护,不仅没有拉近卞如玉的距离,反而让他避远了?
魏婉有些不明所以和挫败,但另一方面,单独乘坐一辆马车会自在许多,她又欢天喜地,求之不得。
魏婉屈膝,喜忧皆不泄露:“奴婢遵命。”
说罢转身上车。
过了会,听得一声“驾”,马车缓缓拐入主干道,朝前驶去。
魏婉听着车轱辘转了会,才小心挑帘,透过一道微不起眼的缝隙观察车外——前面路上是空的,卞如玉的马车呢?她回头张望,他的车竟然跟在后面。
好吧。
前后无关紧要,魏婉不大伤心,默默观察起街边人事:酒肆、茶坊、脚店,攘往熙来,百姓们脸上或喜悦,或平静,鲜少哀色——好像完全不知道附近凤凰湖上刚发生惨案,亦或者,听说了,但人生太忙,没空关心。
只有魏婉还在思忖轰天雷到底是谁的算计……吴王?
还有,她表现的那么狗腿,卞如玉怎么就不感动呢?
魏婉焦这忧那,没心思赏景,但挑帘的手却也舍不得放下来,毕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漫步街头,复得自由。
楚王府距离凤凰湖较近,车走得也快,不过一刻钟就到了楚王府门口。
“姑娘,可以下车了。”马夫提醒。
“谢谢造父。”
魏婉跨下脚凳,朝后望去,发现卞如玉正挑着车帘,幽幽盯她。
对视须臾,卞如玉松手,车帘旋即落下。
阿土在那辆车上做马夫,见状讶异:“殿下我们不回府吗?”
“进宫。”从车厢内低低传出两个字。
卞如玉原本打算自凤凰湖直接进宫,让马夫自行载魏婉回府,但心弦波动,犹豫少倾,还是决定送她一程。
现在亲眼看着魏婉抵达,木公公等人也已上前接应,一切平安,他放下心来。
车帘已经垂落,卞如玉却仍习惯性前眺,然后才意识帘子遮挡着一切,目光下挪,心头一惊: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又伸到帘边?
不行!之前路上已经不知不觉掀了十几遍帘,明明只能瞧见前面车厢的墙壁,却总忍不住看。前面的车厢左摇右摆,他也跟着轻晃,神色茫茫然好似放空。
卞如玉右手握拳,缓缓回缩。
没有再掀帘。
马车调头,穿越皇城,抵达禁宫。
卞如玉自幼在宫中长大,进宫如回家,轻车熟路去勤政殿面圣。
入殿时,圣人刚批完一本奏疏,搁置毫笔,呷了口茶。圣人虽面相年轻,但精力上完全是个老人,过午犯困,全靠一盏接一盏的浓茶顶着,才能完成政务。
但圣人不会让旁人知晓,他呷的姿态优哉游哉,宫内外皆以为圣人闲适。
卞如玉眼皮扯了扯。他没法下跪,便在轮椅上俯身:“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人用盏盖刮了下盏沿,才放下茶盏:“你怎么来了?去你母后那请过安了吗?”
卞如玉笑:“没让他们知会母后。”
圣人点点头,眼睛眺向卞如玉右臂:“伤得重吗?”
“多谢父皇关心,划了个小口子,不碍事。”卞如玉低头道,“儿臣不会让母后知道的。”
圣人首肯:“嗯,免得她担心。”
圣人询问伤势轻重,却不问怎么伤的,显然已经知晓船宴变故,卞如玉眼帘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左手摸上右臂包扎的布条,笑道:“儿臣上岸后瞧见沈小将军,左颊血肉模糊,可怜兮兮,相比之下儿臣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圣人不言,卞如玉噘嘴嘘道:“沈顾行要知道亲儿毁了容,恐怕以后没心情画画了。”
圣人这才白卞如玉一眼:“你倒是会比惨。”
“嘿嘿,儿臣就会这点自我安慰。”卞如玉挠了挠后脑勺,嘀咕道,“说来惭愧,儿臣还同六哥比了呢。六哥是真惨,许是近来不顺,肝火上旺,船宴上逮谁都要吵两句。先同大姐姐斗嘴,接着又讥蔺相,最后越吵越气,直眉瞪眼,提前离船。临下甲板突然莫名其妙呛儿臣一句,儿臣心想,六哥这趟船宴,玩没玩着,还一肚子气来两肚子气回去,儿臣可怜他惨,体谅担待,不与他一般见识。”
圣人瞧着卞如玉挑眉翻掌,嘴唇张合,此时容貌神情真像他的母亲。
圣人其实已经知晓大概,甚至暗里下旨统计伤亡,之后会依名单逐一抚恤,却因这份肖似开口追问:“丽阳和吴王缘何斗嘴?吴王又同你说了什么?”
卞如玉捂嘴,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多嘴。
他吞吞吐吐,将丽阳与吴王的冲突,以及吴王挑衅自己的话挤给圣人。因为每句末尾皆添了语气词,再配上拉家常的神情,听的人不由产生絮絮叨叨,不情不愿的错觉。
但细品,卞如玉的言辞其实极为精炼,圣人对比自己收到的情报,发现卞如玉隐去了乐姬部分,在拣他想说的说。
圣人并不戳穿,嗯了一声,看向紧闭的殿门。
“你们几个呀,天天不让朕省心。”圣人起手去拿最上头那本奏疏,两眉下压,“朕哪天真如俗话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朕享福。”
圣人执笔批阅前最后晲了眼卞如玉,视线定在他的右臂上:“好好养你的胳膊吧!”
“父皇教诲的是。”卞如玉一拜再拜,“多谢父皇。”
圣人着手批阅,再未回应。
半晌,卞如玉轻低道:“儿臣告辞。”
阿土倒拉轮椅,退出大殿,静悄悄不发半点声音。
出了宫,上马车回楚王府,为防轮椅颠簸,车夫驶得极慢,卞如玉指在轮椅扶手上一下下轻点,阖唇垂眼,似陷沉思。过了会,他掀起眼帘也挑起车帘,看看到哪了,原来才过青龙街到东市。
“栀子花,新鲜摘下来的栀子花——”前方有一没摊铺的小童,挽着竹篮边走边吆喝,篮子里绿叶如油,纯白的栀子瓣大花粗,挤了满篮。卞如玉正准备落帘,却见四、五女子一拥而上,围住花童:“怎么卖?”
“五文一支。”
“这么贵?两文卖不卖?”
“姐姐,您可真是敢开口,这是今年第一拨栀子花。您去瞧瞧,整个京城,除了我,还有哪卖栀子的?”
“物以稀为贵,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唉,我买我买。”突然又挤进来一妇人,径直掏钱拍在花童掌心,“便宜点,四文,这花插几天就坏了。”
“好、好,四文,咱卖个开张。”花童一松口,围观的女子们纷纷以四文一支购花,虽然每人最多买两支,一篮栀子依旧眨眼卖光。
卞如玉动了下眼皮:栀子在平民女子当中这么受欢迎?
他抬手将车帘再挑高些,朝前问道:“你还有栀子吗?”
车夫回头,阿土回头,花童也望过来。
花童堆起笑意,屁颠屁颠跑来前室底下:“有的有的,贵人您要多少?”
“还能再来一整篮吗?”卞如玉捋袖子,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金,付给花童:“全买了,不用找了。”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小的这就拿花来!”
许是因为卞如玉给的太多,花童新提来的的一篮,不仅像之前那样塞得满满,还在面上横七竖八多铺了一层。
阿土将花篮拧进车厢,落帘退出,骏马抬踢,车晃了晃复往前行。卞如玉的轮椅跟着车厢摇晃,他盯着地上的栀子,这花真是香,刚放进来没一会,就浸满整间车厢。
卞如玉不知不觉扯起嘴角,轻笑出声。
*
入夜,月胧明。
勤政殿,圣人面前仅剩最后一本奏疏,但他并没有一鼓作气批完的打算,搁笔呷茶。
旁边的铜壶滴漏显示戌时三刻,圣人拿定主意,最多再在殿里待半个时辰,就去和云宫。
圣人每晚都和皇后同寝,去太晚会影响皇后睡眠。
张公公匆匆从殿外进来,拾了一级台阶,留两级不上,始终比坐着的圣人低一个脑袋。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双手奉呈:“陛下。”
皇帝单手接本,打开来看,里面并非船宴伤亡名单,记载的其它事宜:
永安十二年八月二一,八月三十,十二月初七,吴王府随侍陈凌、郑凝之,分三回向胡人私购火药,统共十五斤一两。吴王府内官韩七斤挪郡王薪资支付。
永安十二年九月三日、吴王府随侍邓璞,东市假以买马之名,实购石壳,共八斤九两,后十二月初九又补购一回,共两斤。
同九月三日,随侍龚欢,京郊林场订购老竹百根,并薄瓷五十块整,后永安十三年三月一日,四月一日,分补一回,每次二十老竹,整十薄瓷。
以上石壳、老竹、薄瓷,皆用王府皇庄和店面的租银支付。
永安十二年十二月初八,于华州下邽县境内试炸轰天雷失败,内应为华州司马聂云达。
永安十三年三月二十八,二次试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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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合上本册,脸色阴沉,暗骂老六蠢钝如猪。
卞如匡私下采买违禁火药,不说天衣无缝,至少应该潜踪匿迹,藏好马脚,不像现在,一摸藤,就能把整条藤上的瓜都揪出来。
且卞如匡逞勇好斗,才刚试炸成功一个半月,就迫不及待用到船宴中。
无可救药!
圣人冷哼,将本子重重掷到御案上。
张公公瞧见圣人发怒,默不作声,吴王府内官韩七斤是他同期,因生着一双吊梢眼,人称“韩吊梢”。多年前韩吊梢嫉妒张公公爬得快,栽赃过一把,虽然张公公早洗刷冤屈,时过境迁,但眼下决计不会劝圣人息怒,盼那韩吊梢早死早超生。
少倾,张公公决定火上浇油:“陛下,可要铺织锦?”
圣旨需用明黄提花织锦,最好今夜就下旨惩办。
圣人沉吟:“太子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太子那边还没查到这……”太子本人及其亲信,皆不如圣人周围的人得力,什么事都慢半拍,钝三分。
这似乎也是圣人有意为之。
“太子查完再办。”圣人淡道。
张公公躬身应喏。
一个月后,太子才彻查完,上呈的奏疏言语细致,却漏掉一犯郑凝之。
圣人看了没说话,暗中遣人漏口风提点,太子才又慢慢摸出郑凝之,一网打尽。
圣人降旨,卞如匡废为庶人,从犯全部斩首,坊间皆感慨,圣人顾念父子亲情,没舍得对卞如匡下狠手,吴王犯法,终究不与庶民同罪。
且不详说这日后的事,只道此时此刻,圣人两手摊平最后一本奏疏,嘴上却再次提起太子:“太子和丽阳船宴前后做了些什么,包括起居注,都再报一遍。”
圣人执笔沾墨,一心二用,边批边启唇:“之前报的不详细。”
张公公一听,得,圣人这是认为船宴惨案不止吴王一人手笔。伺候这么多年,他差不多早摸清了圣人的心,只要太子和丽阳公主在场,就会遭到怀疑。
圣人会觉得在场每一个人都有加害九殿下的动机。
张公公庆幸自己没去参加船宴,悄吁口气,圣人则专注伏案,早点批完奏疏,早去皇后宫里。
殿外,月亮在云里走,忽明忽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时辰后,它从勤政殿顶上移至偏西。
照皎月的方位寻去,正好挂在丽阳公主府上空。
公主寝宫,丽阳侧躺在卧榻上,手托脑袋,阖着双眼,听下首一长髯中年男子徐徐禀报。
“太子对贫道极其信任,回到太子府后还继续问了两个多时辰。”
“问些什么?”丽阳淡淡追问。
“不拘岐黄之术,只要是济世救民的都有聊。”长髯男子旋起笑意,“轰天雷炸响时,贫道完全傻了,心想这还怎么勾.搭太子?”
丽阳翘了翘嘴角,轻道:“不怪你傻,本来打算把你引荐给楚王,临时转荐太子,准备不足,又被吴王破坏了计划。”
“公主殿下宽洪。”男子拱手笑道,“多亏公主殿下英明,一救治伤员,贫道这点医术就入了太子的眼,柳暗花明。”
须臾,丽阳不接话,男子赶紧拜道:“贫道无论侍奉太子还是楚王,心里头效忠的永远只有公主殿下。”
丽阳不予回应,另起话题:“今后就在太子府好好待着,行动前恐怕要经营个三年五载,辛苦你了。”
“贫道不辛苦。”
丽阳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殿下安寝。”
长髯男子蹑手蹑脚离开,带上殿门。不多时,殿内仙鹤屏风后悠悠转出一白面郎君,盯着出入口,仿佛要透过紧闭殿门把那长髯男子看穿。
丽阳睁眼瞧了会,嗤笑:“怎么着?有话要说?”
白面郎君没回应,眨了眨眼,挪至丽阳身边。丽阳缓抬藕臂,牵起他的右手,拇指在他掌心捏了一下。
白面郎君的神色即刻柔软,叹息道:“他知道我们在轰天雷上做了手脚吗?”
丽阳再次翘起嘴角,反问:“你听他的话,觉得他知道吗?”
“不知道。”郎君自嘲般摇了摇头,“是奴才愚见了。”
丽阳松手闭眼,白面郎君见了,抬起双手触碰丽阳两侧太阳穴,轻柔为她推拿。不一会儿,丽阳毫无变化,郎君却呼吸加重了:“殿下……今晚需要服侍吗?”
“要的。”
郎君面露喜色。
“宣梁彻进来。”
白面郎君的笑僵在脸上。
*
“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夜已深,公主府后院却依然喧闹,梁彻坐在长廊的栏杆上,借着头顶灯笼的光亮打量院中一切——凉亭周遭围着两圈玩飞花令的少年,不远处,还有四、五个不参与飞花,自行练舞或练武的男人。
四面厢房里不断传来各色吹拉弹唱。
梁彻从前听人说,一个女人抵十五只鸭子,那五十个男人呢?
应该至少能抵二百五十只。
梁彻默然失神,自打进了公主府,就被拘入这一四方后院,和男人们共同生活在四筑高墙的窄小天地。
才半天时间,就已无数次感受枯燥和勾心斗角。
他好像突然懂了那些深宅大院女人的哀歌。
他以后成亲一定不纳妾,不要很多很多女人,更不会把自家娘子拘在家里。等等,他还有机会成亲吗?
梁彻清楚地知道没有,眸光晦暗。
就在这时,院门被打开,一男子径直朝梁彻走来,没好气道:“扫帚星,公主殿下宣你。”
“扫帚星”是不久前这群男人给梁彻起的绰号,因为公主刚一收他,船就炸了。
梁彻咬牙,生生忍住,而后才回应:“好。”
一开口,头发就飞进嘴里。
院外已经有宫人在等待,梁彻追着引路的灯笼,忐忑不安进入寝宫。
他紧张得第一眼就去眺床。
红绡帐散落摇曳,梁彻微微歪头,看清,确定帐里没人,再一环视,在西南角的卧榻上找见公主。她披着与红绡同色的外衣,质地却远比红绡薄透。梁彻不认识这料子,单论轻杳,像是“雾縠”,但“雾縠”只有烟灰一色,公主身上萦绕的却是红烟。
本就似有似无,还因侧卧滑落,里面的霜白肚兜一览无遗。
梁彻大惊,赶紧闭上双眼。
他不知道丽阳瞧见没有,只听丽阳吩咐:“你过来。”
梁彻闻声抬腿,没有停顿,但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小和慢,中途有一霎他想过掉头逃跑,大不了自刎以谢主公,却又觉那样不仅对不起主公,也对不起满室冤魂。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九泉之下皆不能瞑目。
梁彻咬牙横心,脚下提速,到卧榻前面单膝下跪。他不知道自己忘了形,后面半程都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气势。
全入丽阳眼里,她手托脑袋,两腿侧弓,缓缓下令:“抬起头来。”
梁彻抬头,发现丽阳正压低着下巴打量他的脸。
她凝视了许久,仔细又漫长,令梁彻恍觉她正执着一支不存在的笔,从眉到眼,再到口鼻,细细顺着他的轮廓描摹。
梁彻愣怔。
丽阳突然坐起,抬手拍向梁彻肩膀,梁彻本能挺直御敌,硬抗下丽阳这一掌,岿然不动。
过会才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卸去内力。
丽阳促眸,掌劲加重,又朝他胸膛上推了一把,梁彻后仰躺地,散开的发丝再次粘上他嘴巴。
丽阳站起,一脚踩上梁彻的脸,皮靴还碾了碾。梁彻顿觉万分屈辱,喉头滑动,被靴子遮蔽的眼睛里全是恨意。
丽阳收回脚,冷冷拂袖:“滚出去。”
她背着身,没有看梁彻是怎么退出去的,也不想看,直到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才伫在榻前,望殿外夜空。目光扫过暗月,西斜往下,落在今晚最亮的那颗星上,许多年前有人教她认过,西方白虎第七颗,它叫参宿。
那人还说,参星一旦升起,商星就会消失。反之商星现,参星不复相见。丽阳回身扭头,左望殿内燃着红烛的鎏金宫灯,又盯着烛光出神。
火苗跃动。
水云阁里,鱼骨罗纱罩的那只白烛,也一跳一跳。
卞如玉睁眼坐在轮椅上,夜不成寐,一遍遍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魏婉荡着秋千在花雨里飞高,自己和魏婉湖中抱臂起伏,岸上他攥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
卞如玉回忆得很细,不漏掉任何旁枝末节。回忆一遍,就好似重新经历了一遍,不知何时翘起了嘴角,眸光却始终黯然阴沉。
他放空了会,然后像白天扶胸口那样,缓抬左手,按住心房。
这一次不是让它别跳,而是气自己管不住心。
他怎么会喜欢上魏婉呢?
怎么可能?
卞如玉闭眼,默默告诫自己,湖中岸上不是喜欢,是人面对危险时都会出现的心跳加快。
卞如玉摇头,秋千上,马车中也不是喜欢,是自己龆年以后鲜少接触女子,遇着个日日相伴的就鬼迷心窍。
以后对她淡一点,就好了。
“阿土。”卞如玉下巴挑指桌面,“把这蓝栀子花给魏婉送去。”
他顿了顿,单送一篮俗花太过廉价,又道:“去库房里找找,金雕玉砌,贝母水晶,只要是栀子花样式的,都一并送到烟雨苑。问起来……就说本王酬谢她湖中救命,不为别的。”
卞如玉不自禁地想,要是魏婉真的喜欢栀子,可以考虑在王府拔除一片紫薇,改种栀子。
“子时都过了,魏姑娘只怕睡了。”阿土张大嘴,眼下是不是太晚了?连他自己都要和阿火换班了。
“那就明早再送。”
“那殿下还不如明早魏姑娘来时,直接赏她。”
“从明日起,本王不会再宣魏婉来水云阁。”卞如玉说完这话,阿土才惊觉自家殿下的脸色颇为难看。
怎么突然就不要魏姑娘来了?阿土正准备问疑惑,忽听卞如玉又道:“明早你知会木公公,让他找几个别的乐姬来水云阁。”
“都要弹阮的?”阿土问完就想掌嘴,自己干嘛多事,明天让木公公来问嘛!
“阮琴和别的乐器都要。”卞如玉指叩扶手,“然后样貌、性子,和魏婉相似的,迥异的,都找些。”
廿三
*
魏婉早上是被院子里叮里哐当的声音吵醒的, 出来一看,院子里全是箱子。
阿土见她来了,命令仆从打开宝箱, 里面要么是翡翠白玉, 要么是黄金水晶,都雕成栀子花模样。太阳一照, 那几箱黄金和水晶反光刺目,魏婉本能眨眼,抬手遮在额前。
她侧身问阿土:“大人,这些是……?”
“这些都是殿下给予姑娘的赏赐,殿下说,要感谢姑娘凤凰湖的救命之恩。”其实殿后面还说了“不为别的”这四个字,但阿土觉得可讲可不讲, 无关大局。
就没讲。
魏婉第一反应:卞如玉还有最后一点良知和人情味,没有完全泯灭人性。
“殿下言重了!奴婢救殿下乃份内职责, 万死不辞, 不敢称功。”魏婉一边屈膝摇头, 拒绝赏赐, 一边偷偷在心里估量价格,加起来……可以在烟雨苑堆一座金山了,“这些赏赐奴婢万万不能收!”
“姑娘就别客气了。”阿土扶起魏婉,“殿下送出来的礼,从来没有收回去的。”
“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魏婉继续拒绝,推手却手, 来回三番,阿土依然坚持, 甚至说出“姑娘要是不收,在下回去定会被殿下痛骂”,魏婉才蹙眉咬唇,从牙缝里为难挤出:“那……奴婢……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魏婉抬首坚毅道:“奴婢待会亲自感激殿下!”
阿土脸色瞬变,嘴唇嚅动,似欲言又止。
魏婉心倏沉,面色却如常。
阿土目光左移,避开对视:“殿下吩咐,姑娘今日不用去水云阁了。”他眨了下眼,自作主张解释道:“昨日一劫,殿下担心姑娘心有余悸,想让姑娘好好歇息两天,养神安心。”
魏婉心内存疑,面上却展眉释怀,眼中挂泪:“多谢殿下!”她朝水云阁方向下跪,心道这个头是给今早的收入磕的:“奴婢感激殿下——大恩大德!”
真诚隆重,深信不疑,反令阿土愧疚心虚,客气几句,逃出烟雨苑。
他一走,桃露和霞红就围上来。
桃露笑望魏婉,霞红则眼睛顺着宝箱一溜打量:“姑娘,殿下对你可真舍得呀……”
魏婉一笑,牵起霞红的手往箱子那边走:“有什么喜欢的,挑两件。”
霞红抽手摆动:“这是殿下送你的,我们可不敢收!”
桃露亦道:“姑娘折煞我俩。”
魏婉表情诚恳,余光却留意到霞红的眼睛仍提溜在金栀子上打转。魏婉极小弧度地勾了下嘴角,主动走去箱子边,拾起两朵金栀子,一手一个塞到霞红和桃露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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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姑娘这可使不得!”
“这怎么成!”
“拿着吧。”魏婉又顺手提起旁边唯一一篮真花。
她记得楚王府里没有栀子,这应该是昨天卞如玉从外面带回来的,且晚上没有用水养泡,就原样放着,所以现在篮里不少花瓣边沿开始发黄。
魏婉挑了几支未泛黄的分发:“这个也分一点给你们,我一个人用不了一篮。”
“姑娘不用就放着吧。”桃露不接。
魏婉将栀子塞进桃露手里:“花一旦离枝,就开不了多久了,放坏了可惜。”
桃露这才用食指和中指扣住真栀子:“谢谢姑娘,姑娘待我们真好。姑娘要不介意,我给您拿瓶装水泡这栀子,能放久些。”
“是呀,泡着放屋子,很香的。”霞红边附议边将栀子簪入发间。魏婉朝她发髻上眺了一眼,霞红旋即手伸篮中,拿起一枝数朵未泛黄的栀子:“姑娘我帮你也簪一枝。”
魏婉含笑低头,任由她簪。
今天魏婉正好穿了一身白,没戴首饰,分髾髻垂下绕至肩前。那一枝栀子簪进如云黑发,绿与白都格外显眼,身后的绿树垂枝再一相衬,清雅近妖。
霞红情不自禁出口:“姑娘好温柔。”
魏婉笑了笑,忽见下房那边,烟绿正扒着门框眺望。魏婉心道:这位总算现身了。
送双不送单,魏婉挑了六支品相好的真栀子,又拣两枚栀子金牌,加起来刚好和霞红、桃露挑的重量差不多,快步走近塞给烟绿。
烟绿握拳不肯接。
“大家都有,你就拿着吧。”
烟绿迟疑,半晌才怯生生接过:“谢……谢谢姑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桃露和霞红昨晚都已经打听了船宴,所以魏婉以为烟绿这会也要问,哪知小丫头深鞠一躬,就头也不回跑开了。
魏婉盯着烟绿的背影看了会,才收回目光。
翌日清晨,魏婉上五谷轮回所,刚拉开门,右肩突然被拍了一下,那人手冰冰凉的,一声不吭,连呼吸和脚步声都不发出来。
魏婉转身见是烟绿,天未亮,黑灯瞎火,烟绿的脚也瞧不着。
魏婉忍下心悸,戒备张唇,忽听沙的一声,她本能将烟绿拉进茅房关上门。
沙——沙——
风吹树叶,烟绿开口:“是风。”
魏婉也已发现是虚惊。她忍住臭味开口:“什么事?”
“相爷问楚王进宫做什么?”
“九殿下进宫没带我,我不知道。”魏婉本想娓娓道来,但说得越慢吞的浊气越多,赶紧说完,“且你也见着了,他从宫中回来后再没传唤我。”
话音落地,魏婉和烟绿不约而同思忖:卞如玉避而不见,一定和宫中发生的事有关。
宫中是有什么变故?
少倾,烟绿颔首:“我知道了。”会回给相爷。
魏婉也跟着点点头,食指隔空指自己和烟绿:“是你先还是我先?”
烟绿一愣,半晌不作答。
魏婉:“嗯?”
“相爷还让我带一句话,问你伤得重不重?”
“我没伤啊。”魏婉脱口而出,烟绿眼不瞎心也不瞎,难道没瞧见?
魏婉疑惑注视烟绿。
烟绿咬了下唇,她有眼睛,会看,也有耳朵,可听。但相爷千叮万嘱,伤与未伤,一定要得到魏姑娘的亲口回应才行。
烟绿也不明白相爷这道命令。
“我知道了。”烟绿重复道。
*
水云阁内,丝弦阵阵。
阿土盯着乐姬的手,急捻缓捻,勾指抹弦,这琵琶和阮琴都是指尖在弦上跳舞,出来的音却一个柔和,一个浑厚,大不相同。
相比之下,阿土更喜欢听琵琶。他朝卞如玉看去,自家殿下却是一张淡漠脸,丹凤眼垂着,似觉无趣。
殿下不喜欢听琵琶?
可殿下也不喜欢听阮琴,一开始就轰走两位弹阮琴的美人。
殿下也不喜欢合奏,刚撵走一只乐队。唉——阿土在心底叹气,世上有十八般武艺也有十八般乐器,可十八般都不得殿下欢心。
阿土又仔细端详了会卞如玉,觉得他像被定了身,又像睁着眼睛睡着了。
一曲终了,卞如玉面无表情摆摆手,示意乐姬退下。
自己脑子里竟还想着魏婉,对别人兴味索然。
卞如玉觉得是这两日找来的乐姬都不像魏婉,不合他的口味,才会这样。
等木公公找来相似的,就能对魏婉淡了。
乐姬福身告退,阿土见她手抱琵琶不方便,便搭把手开门,关门转身时陡然瞅见卞如玉睁大原本眯着的眼睛——殿下的眸子怎么这么阴沉?跟古镜似的,照一照就心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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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惹殿下生气了?
阿土环视,没人啊。
过会小金来上午膳,阿土好意给她使眼色——今天的狮子不对劲,别摸他毛。
小金欢欢喜喜转身,往圆桌上摆菜,没看着。
今日有后厨做了剔缕鸡、糖醋鱼、光明虾炙、箸头春、玫瑰酥和金乳酥,香气扑鼻,小金摆一摆都馋得要命。她收起空食盒,朝卞如玉笑道:“殿下,都上齐了!”
咦,殿下的脸色好像不对劲。
卞如玉低低嗯了一声,被阿土推到桌前,手去拿筷子,视线却习惯性往圆桌左上方的位置扫——没人,空的。
下一刹,他面上忽泛三分自恼,耸了下鼻尖,急促收敛目光。
卞如玉夹了一筷剔缕鸡,放进嘴里,寡淡无味——估摸是后厨忘了放盐。
卞如玉皱眉却没说话,改打量旁边的箸头春——这道是豆油烧鹌鹑,吊了黄酒,平时他还挺喜欢,但今天鹌鹑瞧着表皮暗沉,香也闻不到,色香味头两项都不行。
提不起任何食欲。
他勉强夹了一筷,入口发柴,嚼起来竟也淡得出奇,终不满道:“今日是不是忘了放盐?”
“啊?”小金愕然,桌上的鹌鹑色泽红润,瞧着就外酥里嫩,闻起来还香喷喷的,竟然没放盐?
没尝的小金以为真忘了,躬身致歉:“是奴婢的疏忽,奴婢待会就去和后厨说。”
小金想了想,堆笑续道:“殿下,要不您吃糖醋鱼吧。”
那个是酸甜口,没放盐也还能救。
卞如玉不置可否,筷子挑了鱼鳃后面的月牙肉抿一口,不行,酸也不酸,甜也不甜。
卞如玉放下筷子,手垂至桌下:“都撤了吧。”
小金楞了须臾,口中应喏,眉眼却蹙着去瞪阿土:怎么回事?
阿土张嘴无声做口型:我猜……殿下没有食欲。
这不废话,小金白他一眼,就在这时,阿火自梁上跃下,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隔着圆桌面对卞如玉,躬身就报:“启禀殿下,昨日魏姑娘收下了殿下的赏赐。”
阿土闻言瞬扬下巴,这不自己昨天已经汇报过的吗?
阿火去烟雨苑蹲了十二个时辰,就打听来这些?
阿火续道:“魏姑娘把赏赐分给了院中三婢。”
卞如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那吴王的细作得了栀子花,自簪鬓间,许是因为高兴,帮魏姑娘也簪了几朵。”
汇报这么精彩,小金听得不想走了,收菜的动作越来越慢。卞如玉侧首,淡淡瞥了小金一眼。
小金:奴婢这就走!
她飞速把一块没吃的玫瑰酥倒入食盒,因为太匆忙,盒盖第一回没盖准,错了位,哐哐两声。因为室内寂静,俨若巨响。
小金提着食盒逃跑,没事,她和阿火是夫妻,下回让阿火床头说。
小金带上门,卞如玉斜晲房门一眼,缓慢垂眸,淡淡吩咐:“你继续说。”
“喏。”阿火先吁口气,还好娘子走了,不然接下来所见所闻都不敢说出口,“今早蔺相细作和魏姑娘在茅房接头,细作询问殿下入宫之事,魏姑娘回的不知情。”
阿火说着单膝跪下:“属下失职,是在外头听的,没有潜入茅房探看,如果那细作私下用无声唇语传递消息,就错漏了。实在、实在是不方便。”
阿土脑袋长埋:“属下甘愿领罚。”
万籁俱寂。
良久,卞如玉轻声发问:“她簪上栀子花后是什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
阿火拧眉嚅唇,思忖少倾:是问魏姑娘的模样吗?
他不擅长描述,想来想去,照搬别人的话:“那吴王细作赞魏姑娘温柔。”
半晌,卞如玉眼帘仍低垂着,只嘴唇一张一合:“阿土,你把那幅幻境仙姑图拿来。”
《幻境仙姑图》?那是什么?
阿土跟阿火刚才一样懵。
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姑娘刚进府时好像画过一幅画。
阿土踱向画缸,里面卷轴三、四十,这可难找了,他顺手先操起画架上唯一搁着的一幅,打开半卷,好像画的是个女子。他拿着画转身:“殿下,是这幅不?”
卞如玉极小幅度地颔首。
阿土旋即道:“殿下是不是经常瞧这画啊?还单独放在一边。”
“本王经常瞧这画?”卞如玉左手扣住右手手腕,反复翻转,“我瞧这画做什么?这画有什么好瞧的?我有什么好经常瞧这画的?”
音调兀自提高,把阿土给说楞了,自己就随口问一句,殿下怎么突然噼里啪啦,变成点炸的轰天雷?
还有,殿下这两天听曲加起来说的话,还不如这段长长的否认字多。等等,有人来了……
“启禀殿下,烟雨苑魏姑娘求见——”
廿四
“不见。”卞如玉果断应声, 本已放回扶手的四指骤然并拢,指尖朝上。
后半间厢房和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卞如玉声音虽干脆, 却低轻, 门口侍卫没听清。阿土想了想,决定去外面传话, 起手开门。
“吱呀——”
卞如玉不自禁扭头看向门边,逐渐拉宽的门缝犹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已经落了花的海棠树枝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寸寸展现眼前。接着,现出裙裾一角,被风牵着摆, 然后是只纤手、皓腕……
卞如玉目不转睛。
眼看就要瞧见魏婉人脸,砰地一声, 阿土反手关上门。
阿土快步朝魏婉走去。
魏婉亦迎上, 笑道:“大人, 奴婢特意来感谢殿下。”
她听说卞如玉找了许多新的乐姬听曲, 刚上山时就遇见一位抱琵琶的,卞如玉这两日都在做什么?
阿土眨眼:“殿下知道了,你回去吧。”
魏婉阖唇,俄倾,提高嗓门道:“殿下担心奴婢劫后余悸,让奴婢好好歇息,奴婢亦忧心殿下, 想问殿下昨日受的伤好些了吗?”
像石子投进棉花里,毫无回声。
魏婉蹙眉复道:“殿下说让奴婢安神养心, 可是不亲眼见到殿下平安,奴婢又怎么能安心?”她说时伸长脖颈,似急自证。
卞如玉在阁中全听见,虽然觉得她的话有三分演,还有两分帮蔺昭打探,但是见了鬼了,他竟然挺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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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愈发坚定:不能见魏婉。
阿土竖起耳朵听,里头的殿下没发出任何声音,很明显要打发魏姑娘走。
“大人——”魏婉突然屈膝颤巍巍一唤,差点把阿土给喊麻了。他伸手去扶魏婉,不自觉柔和语气:“魏姑娘快请起。”
“您帮奴婢去问问吧。”魏婉咬唇,“殿下怎么突然就不待见奴婢了……”
阿土其实也不明白卞如玉为何心思大变,他有些心软,要不……帮魏婉去求求殿下?
“你在这等等。”阿土轻声叮嘱,接着手脚飞快开一条门缝,挤进阁中。
听见阁外所有对话的卞如玉缓掀眼帘,瞥着阿土,这蠢蛋竟真被蛊进来。
卞如玉双唇张合,极轻低道:“就说本王睡了。”
阿土楞了会,硬起头皮出门传话:“殿——”他差点脱口而出“殿下说他睡了”,还好能改:“殿下睡了。”
阿土食指放到唇上作嘘声。
魏婉先演出失望和自责神色,继而“仓皇”低头掩饰,哽咽道:“奴婢知道了,是奴婢打扰了殿下。”又道:“谢谢大人。”
她柔顺得像一汪春水,阿土不由得愧疚自己没帮上忙,甚至觉得自家殿下有点不地道了。
“殿下也就是一时一时,”阿土忍不住劝慰,“说不准过两天就重传召姑娘了。”
“谢谢大人。”魏婉并没如阿土预料表态,她不说过两日再来,阿土摸不准她的心思,暗叹口气,与之道别。
魏婉独自下山。
到山脚时,远远望见木公公领着位姑娘在曲桥上九弯一绕。眼下由春入夏,原先偏安一隅的荷叶蔓穿曲桥,苍翠欲滴。那女子穿一身碧,个头又高,乍一看以为从荷叶里长出。
魏婉顿了一步。
再抬脚时步子慢下来,与木公公还差两、三步相逢时,屈膝行礼:“奴婢拜见公公。”
眼睛抢在垂首前看清木公公身后女子——比魏婉高半个头,身段亦丰腴许多,却有一双极相似的狐狸眼。
女子手中捏着一支洞箫,魏婉打量她时她亦打量魏婉,一眼眺来,神韵颇像。
魏婉心头一跳,卞如玉这么快就找到新的替身了?
因为决意换掉她,所以才避而不见?
喜新厌旧,是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王爷会干的事。
“啊,好。”木公公尴尬应声。
魏婉堆笑,侧身让到一边,让木公公先行。
木公公迈开大步,同时朝持洞箫的乐姬小幅度勾手,催她跟上。乐姬匆匆与魏婉擦身,魏婉瞧着乐姬的绣鞋碧裙,心事重重——同为下九流,她不会为难这位陌生同行,但也要尽快想出办法,至少要保证,在拿到奴契前不被换掉。
*
长公主府,未酉之间。
长公主的午膳才刚布好。
为了保持身段,长公主近十年来都一日只吃两顿,又怕半夜饿醒,所以把午膳推后。
长公主动筷之前先低头打量自己小腹——她没生育过,且兢兢业业克制饮食,它却仍在四十岁后不争气地隆起。
一日比一日臃肿赘垂。
长公主愁眉不展,先担心身形走样丢面子,过会又羡慕皇后,天生丽质,一生吃不胖,五十来岁的人了,依旧纤细曲致。
丽阳也是,虽非皇后所出,却跟皇后一样,是个常葆青春的妖精。
卞家女眷里怎么就只她一个人在变老?
长公主既焦忧又嫉妒,继而又因“老”字发散开来,凭什么男子四十称“不惑”,五十叫“知天命”,女人却三十是“徐娘半老”,四十是“人老珠黄”。
这么一忿,她原先夹向酿烧鱼的玉箸倏然放下。
那鱼眼也是一对浊黄珠子。
“殿下——”婢女人未进屋声先至,快步奔至长公主身侧,附耳私语。长公主闻言挺背坐直,咬了下唇。
她重拾玉箸,夹一小戳指甲盖大小的狸肉,不紧不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驸马崔信在此时进门,淡淡朝桌上扫了一眼,就往里走,夫妻俩俨若陌路人。
长公主肉早咽下去,现在嘴里头是空的,手上动作由慢至停,眼看驸马就要拐进里间,再瞧不见,长公主终忍不住道:“站住!”
驸马顿足,却不扭头转身。
啪地一声,长公主把筷子拍到桌上。
少倾,驸马缓缓转身,慢道:“微臣与殿下商量好的,不去船宴。”
长公主吞咽一口,侧首不看驸马,只盯前方空处:“没让你去,本宫船宴上都说你崴了脚,在家歇息。”
驸马拱手:“多谢殿下帮衬微臣。”
长公主睫动眼眨,渐渐缓和了些,启唇道:“你知道船宴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响了轰天雷,全毁了,她再次沦为笑柄,还受了惊吓。回来后不见驸马踪影,独守空房三日。
她现在有气和委屈,却也想听他安慰几句,想要一只手抚拍她的后背。
驸马三日皆窝在一处,足不出户,不知船宴惨案。他负手淡漠回道:“殿下不必担心,微臣也有在帮衬殿下,这三日阁中路上,皆不曾暴露踪迹,不会影响到殿下声誉。”
长公主胸脯立即剧烈起伏,她有什么声誉?!
貌不出众,才不卓绝,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找了个“温柔体贴”,“一心一意”的夫婿,鸾凤和鸣,白头相守。
演得久了,长公主偶尔会入戏,会把那些饰非掩丑的谎话当真,编造那些恩爱时,竟真觉得它们发生过,崔信真就对她那么好,她羞涩且甘之如饴。
事后,惊醒,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比一次浓烈的空虚和恍惚。
她和崔信虽是父皇指婚,但十几二十的年纪里还算得上相敬如宾,不知怎地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长公主眼眶渐湿,懒得再同崔信抱怨船宴,他不会可怜她的。
却又不甘,带着哭腔指向驸马面门:“你就是看本宫父皇母妃都不在了,才欺负本宫!”
父母在时,崔信哪敢这样欺辱!
他精明着呢,晓得她的皇兄皇嫂不会真为她撑腰,她自己也晓得,但能怎么办呢?人只能糊涂一点,姓卞的天家贵胄里,肯定不止她一个人在演傻子和草包。
长公主心里难受,忍不住再讥道:“既然如此,你还回来作甚?不在莳花阁再多待个三年五载,你那碧音姑娘一曲洞箫动京师,肯定比本宫的言语中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驸马拧眉,她说话可真难听,疯言疯语,无半点天家风度。
他也不想回来,但碧音被楚王请去演奏,没有办法。
驸马抿了抿唇,到底不好非议楚王,亦清楚不能再和长公主斗嘴下去,不然没完没了。
驸马拂袖,避入里间。
*
微风轻摇,树影婆娑,木公公轻叩阁门:“殿下,人带来了。”
卞如玉右眉缓缓挑起:之前的乐姬都是旁人领来,这会木公公亲自带,难不成和魏婉相似的乐姬找着了?
这么快?
还以为会很难找……
“进来。”卞如玉淡淡应允。
木公公和自家殿下心有灵犀,边推门边心道:当然好找。朝中多少人同他说过,只养清倌的莳花阁里有一位碧音姑娘,与殿下那幅小像五、六分相仿。
情报总有用得到的时候,这不就把人领来了?
碧音入内,莺声施礼。卞如玉目光自上而下扫过,波澜不惊,直到看见洞箫,眉眼才动了动。
他旋即仰头望向窗外,朗朗晴空,今日没有下雨。
卞如玉冷冷下令,语气不容置喙:“吹《画眉调》。”
碧音手上一 滞,《画眉调》是洞箫入门初学曲,很多年都没人点过,九殿下品味独特。
碧音欢场里久浸的人精,面上堆笑,娇滴滴应了声“遵命”,慢慢举起洞箫凑近唇边。
卞如玉微耷着眼皮,静静打量,这位乐姬内眼向下,眼尾上翘,的确和魏婉眼睛相似。且吹奏时唇都会不自觉一抿,狐狸眼下垂现出数分慵懒,神态也相仿。
他右手轻轻搭上扶手,听碧音吹。
技巧娴熟,不错一音,知道什么时候该表达什么情绪,前半段在山林时欢喜,后半段为猎人所捕,饱含悲愤,最后一声冲破牢笼的高呼,颤、叠、赠、打,四技齐炫,气息充沛,直冲九霄。
完美无疵。
碧音是只聪明的画眉。
可聪明的鸟儿有好多,卞如玉想起另一只,她也聪慧,晓得藏拙,《画眉曲》开头难的点都快速带过。
想到这,卞如玉勾了勾嘴角。
后面魏婉渐渐就真情实感了,横冲直撞的勇气藏都藏不住,最后一声因生涩技巧劈裂走音,卞如玉却觉比碧音的最后一声好。
至少,魏婉能牵动情绪,让他听得心堵,听碧音却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如果他也是一只画眉鸟,那他愿意陪着魏婉飞,逆风穿洞,却无意与碧音同行。
卞如玉这样想着,食指不知不觉在扶手上一点一点。因为良久沉默,碧音大着胆子问:“殿下。您还想听什么曲子?”
卞如玉与她对视,不苟言笑:“退下。”
他不想听了。
阿土在旁瞧着,又纳闷了,之前那些乐姬不像魏姑娘,殿下左一个不耐烦,右一个不满意,现在好不容易找出个极像的,怎么更不高兴了呢?
阿土只得把碧音请出水云阁。
一开门,竟瞧见烟雨苑那个叫霞红的丫鬟,一路小跑上山来。
阿土冷脸收回视线,回报卞如玉:“魏姑娘身边那个吴王细作,冲水云阁来了。”
卞如玉沉默须臾,启唇:“让她进来。”
霞红不一会跑到门口,啪啪拍门:“殿下,启禀殿下,魏姑娘病了!”
阿土刚把门打开,霞红就扒着门框气喘吁吁:“魏姑娘、魏姑娘突然发了热病!”
阿土蹙眉,中午还好好的,怎么说倒就倒?难不成是昨日落水感染风寒,加之受惊,瘀滞一日,才爆发出来?
阿土:“府里的医官看过没有?”
“请孙大夫看过,服了药,却仍头疼鼻塞声重,这会好像又烧起来。我和桃露姐姐皆瞧着心急,所以、所以想请王爷开恩,让陶大夫去瞧瞧魏姑娘!”
王府里有两名医官,孙大夫负责诊治下人仆役,医术稍逊。陶大夫虽医术高明,却只给主子和内官看病。
阿土扭头看向卞如玉。
卞如玉晲看霞红,淡淡吩咐:“你去找陶侃,就说本王的命令,让他去烟雨苑看病。”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救人要紧,霞红给卞如玉行了个大礼后,匆匆下山。
阿土刚关紧阁门,就听卞如玉徐徐又道:“阿火。”
少年自梁上下来,形若鬼魅,单膝跪地听令。
“去宫里请黄太医来。”
阿火和阿土同时张嘴,一个应喏领命,另一个纯属惊讶得合不拢嘴——不至于吧,魏婉估摸就是个着凉,过几日就好,杀鸡焉用牛刀?
阿土凝视小题大做的殿下,若有所思。
“去烟雨苑。”卞如玉沉声下令。
谁去?
阿土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殿下命他去一趟。
“喏。”阿土抬腿就要走,卞如玉斜瞪横一眼:“站住。”
“殿下?”阿土疑惑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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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头别向另一侧,且垂眼微微压低下巴,瞧不清神色:“本王要亲自去一趟。”
廿五
*
魏婉平躺在烟雨苑厢房的床上, 天青色的床幔散开垂落,好似弥漫一场烟雨。
她来府里整整两个月,上回霞红说漏嘴, 才晓得烟雨苑的名字, 来源于卞如玉和心上人邂逅在烟雨江南。
所以苑中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呼应,比方这天青色的帐子, 造得像半边画船的厢房,再比方外头特意从江南移栽来梅子树……总之,楚王殿下既浪漫又讲究。
可魏婉对浪漫不感兴趣,对劳民伤财的讲究更生数分厌恶。
“霞红,劳烦把这端系到魏姑娘腕上。”
“好的,大人尽管吩咐!”
魏婉听见帐外对话,翻半个身侧躺, 面朝帐幔。从帐底缓缓伸进来一根金线,她揪住线头, 绕系腕上。
“系好了。”魏婉告知霞红。
执着金线的霞红却没有离开, 反而脑袋钻进帐子, 明目张胆要看魏婉。她撞上魏婉目光, 吐了吐舌头,但仍坚持扫向魏婉手腕,而后才退出去。
床帐重坠,孙医官坐到椅上,指头扯了扯金线,叮嘱:“魏姑娘,请闭上双眼, 轻柔吐纳,尽量让呼吸匀称, 然后放心交给老夫诊脉。”
“好。”魏婉“有气无力”应声,“有劳大人了。”
她的病其实是装的,纯粹为了重新博得卞如玉注意。
她在帐内深吸口气,却不按孙大夫的吩咐吐出,反而将气憋住——以前从别的流民那学到一样无名却特别的本事,可以通过控制气息,暂短改变自己的脉搏。
以前她和流民伙伴们一起改脉装病,骗同情饭吃。
魏婉收紧喉咙,再敛胸腔,气一路下沉,孙大夫才刚扯线,还未按压,就感觉到魏婉脉搏跳动。
举之有余,按之不足,是浮脉。
孙大夫另一只空着的手捻须,看来魏婉是外感风邪引发的热病。
他又长按了按,魏婉的脉不仅浮而无力,且细若弦丝,看来她邪伤肝气,情志郁结,气血两虚。
这是经年积累的慢病,被凤凰湖的惊吓和风寒一激发,难调理了。
孙大夫眉头渐渐蹙深,心里琢磨开方,忽听外面传道:“殿下到——”
孙大夫连忙放下金线,站起恭迎。
卞如玉环视屋内,目光在天青色的帐子上停留少倾,又顺金线由远及近:“孙医在悬丝诊脉?”
“回殿下,是。”
卞如玉靠着轮椅椅背,指尖轻点:“结果如何?”
“魏姑娘高热刚退,阳浮气虚,情志郁结。”
许久,无人说话,屋内掉针可闻。
魏婉轻道:“奴婢……多谢殿下关心。”
气若游丝。
卞如玉面沉如水,少倾,启唇:“本王也来诊断一下。”
孙大夫遂将金丝线另一端递来,卞如玉却摆手,示意阿土推他到床前。
卞如玉抬手挑起帐幔,孙大夫见状急忙背身,避免眺见榻上魏婉,非礼勿视。
卞如玉单手扯动金钩,勾住帐帘,两眼却始终盯着魏婉。
魏婉三分心虚,面上却不露怯,挤出一笑:“殿下……还会诊脉?”
卞如玉促眸:“没办法,久病成医。”
说着伸手,指尖将要触及魏婉手腕时,他不自觉勾了下嘴角——许是因为和她肌肤相触,高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如玉起手将魏婉腕上金线扒开,指腹直接按在她的脉搏上。
他装病装了十几年,什么样的招式没用过,她在用“浮滑弦细沉”五脉诀改脉。
这个骗子。
害他白担心一场,本该气恼,却不自觉翘起嘴角,越扬越高,最近两日的烦闷一扫而空,曾经失去兴致在这瞬间全回来了,眼前枯燥的黑白慢慢变回彩色。
还是得和魏婉斗智斗勇,生活才有滋味。
卞如玉合着双唇,舌尖偷在腔内抵腮,扭头发问:“孙医,依你之见,魏姑娘该如何治才好?”
话音落地,他又转回头对视魏婉,拍了下她的肩,语气无奈:“本王到底不是医,断不出来。”
“回殿下,”孙大夫先闭上双眼,然后才原地转身回话,“以下官之见,魏姑娘要先疏散退热,再祛除风寒,然后慢养气血,至于情志郁结,就需要魏姑娘自己想开些,疏肝理气。”
他是个老实人,朝卞如玉拜道:“下官斗胆提句建议,烟雨苑见方天地,魏姑娘常年拘在里面,难免闷满,运化失常,殿下不如开恩让魏姑娘出苑,可以在府里多散步散心,滋养心血。”
“本王什么时候不让她出去?”卞如玉旋即否认,继而又点头:“孙医言之有理,本王会不仅允她在府里转,还可以出去转,绝不阻拦。”
言罢瞥视魏婉,缓噙一笑。
魏婉摸不清楚卞如玉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反正她一装到底,眯眼张唇,始终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模样,不露怯:“殿下不仅请孙大人来为奴婢医治,还要……亲自为奴婢的病情操心。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婢几辈子做牛做马……也难……难以回报。”
她越装卞如玉越喜欢,悠悠地想,自己装病被魏婉识破时,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偷乐开心?
“黄太医来了!”霞红在门口囔囔。
屋内除了卞如玉和魏婉,皆迎上去,孙大夫更是鞍前马后,即引路又帮忙提医箱。黄太医却无过多表示,径直走到卞如玉跟前,恭敬施礼:“殿下。”
黄太医余光将卞如玉打量,殿下今日又打算生什么病?
卞如玉却朝魏婉噘了噘嘴:“黄连,你瞧瞧她。”
黄太医先是一愣,继而遵旨。他也是悬丝诊脉,半晌,放下金线,缓缓启唇。
孙大夫小碎步挪近,竖起耳朵,欲偷师天下第一名医。
黄太医朝卞如玉抬手:“殿下借一步说话。”
孙医官:得,每回都听不着!
黄太医和卞如玉回到水云阁,阿土亦退出阁外,黄太医才锁眉开口:“这位姑娘……她……”
踟蹰间,被卞如玉抢话:“她在装病。”
“殿下知道?”
卞如玉点头,不知不觉又扬起嘴角:“她和本王一样,喜欢装病。”
黄太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觉得殿下还有点乐在其中?
“你给她随便开几副不伤人的方子。”卞如下令,到时候还让小金煎,藏好药渣,没人晓得魏婉病情。
“殿下为何让这位姑娘装病呐?”黄太医禁不住问,殿下又在布置什么大计?
卞如玉笑了笑,称不上计。他一开始想不明白魏婉为什么改脉装病,多亏孙医官提醒,才醒悟她是想要多一点行走范围,不想每日只在水云阁和烟雨苑两点一线,不想被拘在烟雨苑的窄小天地。
卞如玉能理解魏婉,再狡黠的狐狸,关多了也傻了。他也不想她变刻板,多出去走走,没关系。
“你退下吧。”卞如玉叮嘱黄太医,“回宫后就说这趟来是给本王请平安脉。”
“下官遵旨。”
黄太医刚一带上门,卞如玉就脸色骤沉,半晌,等黄太医走远了,他才低唤:“阿火。”
少年跃下跪地。
卞如玉冷着一张脸,眸色不善:“去查下,孙正则最近是不是被蔺昭收买了?”
孙正则是孙医馆的名姓,突然和魏婉一唱一和求主府,卞如玉虽纵容,却也怀疑是蔺昭的连环计。
阿火即将离开,卞如玉兀然出声:“还有——”冷冷续道,“一旦魏婉出府,即刻紧盯。”
……
魏婉哪有那么快出去!
俗话说“病去如抽丝”,怎么着也得演足七日,才够意思。
她从卞如玉处得来灵感,脸手脖颈都薄薄上了层粉,略显苍白,再用炭笔混着粉反复描绘,将腮帮画得凹陷,挑一身最显瘦的裙衫穿上,看起来整个人都薄了一圈,这才去水云阁拜谢卞如玉。
这回,卞如玉没有拒绝见她。
魏婉施礼,卞如玉将她上下来回打量,挑眼关切:“你这大病初愈的,怎么来了?”
忍不住咬重“大病初愈”四字。
“奴婢惦念殿下。这段日子见不到殿下,心里不安生。”
“孙医不是说了吗?你不要胡思乱想,不然加重郁病。”卞如玉挑眉,语气温和,“气色好了以后,可以多出去走走。阿土——”
“属下在。”
“拿五百两银票给魏姑娘。”卞如玉虽吩咐阿土,眼睛却始终盯着魏婉,笑道,“在城里你瞧着心水的小物件,就拿这些碎银买。要买大件,直接支到王府账上。”
阿土从怀中掏出五张各一百两的薄纸银票,交到魏婉手中。
魏婉接过,心里不由自主盘算:一两银子等同于一千文。一斗米八文,两个馒头一文,她在相府时,出门一整天,吃买全算进去,还从没花超过二十文。
魏婉心头茫茫然,手指渐渐屈起,把钱攥紧。
卞如玉瞧在眼里,淡淡噙笑,时至此刻,他决定承认自己喜欢魏婉,但这是他第一回喜欢女子,不知道会喜欢多久,也料不到自己何时会把喜欢收回。
如果到岁末还未减淡,就纳魏婉作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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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奴婢出门……”魏婉试探道,“殿下会跟奴婢一起吗?”
“自然不会一起。”卞如玉不假思索接口,喜欢归喜欢,但不能任她予取予求,“本王还有许多要事,你自己去。”
这个答案顺心如愿,魏婉暗喜,面上却不能表露,垂眼抿唇,只装遗憾。
卞如玉看着忍不住安慰:“好啦好啦,改日有机会——”他话锋一转,不做承诺,“说不准,本王能抽出时间,陪你去乐游原。”
“多谢殿下。”魏婉心道千万不要。
卞如玉含笑凝视,接下来的闲聊愈发语气柔和。时不时被魏婉逗乐,仰身靠后,甚至有一回笑呛着连咳数声。
一个多时辰后,魏婉才告辞离去。
笑意仍旧挂在卞如玉脸上,过了许久才褪。
“阿火。”
“属下在。”
“盯好魏婉,只要出府,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统统要向本王复命。”卞如玉盯着窗外,忽然许多水珠砸向窗户,歪歪斜斜,点点滴滴。
下雨了。
卞如玉算了算,魏婉紧走慢走都已走到烟雨苑,却仍嘱咐阿土:“带把伞去瞧瞧。”
阿土撑伞沿路寻去,外面雨越下越大,雾气渐浓,遮蔽一切,只闻得草木清香。
连雨数日,再晴时已是夏天。
魏婉竟真出府去城里转悠。
她其实想去德善坊,还想去城东吃一文一碗的萧家冷面,但前者担心卞如玉派人尾随,后者又怕撞上蔺昭,遂作罢。
她想,前几回出门,还是本分点,“真诚”些。
打算只在楚王府附近闲逛,顶多逛到西市,要买东西也只给卞如玉买礼物回家。
送簪子玉佩,怕他嫌弃戴不出去;送糕点吃食,万一谁在里面下毒,她说都说不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求稳妥,魏婉最后“不经意”逛进西市最高档的杂货铺,买下铺着中最贵的那把象牙篦梳,上嵌玳瑁,坠有绿松石和流苏。花了整整十贯钱,她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当象牙篦梳进献到卞如玉桌上时,他早已听完阿火事无巨细的汇报。
这篦梳在往常的卞如玉眼里,非常一般。但此刻他却瞟着篦梳,微翘唇角,抬头再看魏婉,唇角扬得更高,渐渐咧开嘴——第一回有人花他的银子给他买礼物,怎么会这样开心?
孙正则虽是个庸医,但也有说对的地方,多出门走动,的确能令人心情大好。
“有空就多出去逛逛,”卞如玉鼓励道,“本王瞧你气色好了不少。”
阿土在旁转眼珠,在场三人中,气色明显变红润,连每一根眉毛都舒展开来的,明明是殿下。
廿六
“多谢殿下。”魏婉应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后十来天, 她又出了四趟门。每回都是出去逛一日,在府里歇两、三日,自然而然, 不会太频繁, 免得引起卞如玉怀疑。
魏婉开始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第一回出门买一样, 第二回买两样,逐渐且低调地增多。
她每回都记得给卞如玉买一样礼物,哄得他心花怒放。
到了六月初三,魏婉又出府了。
前脚刚跨出楚王府,就开始愁这回给卞如玉买什么礼物?
西市能入得了他眼的,好像已经买光了。
魏婉决定去东市瞧瞧。
正好赶上开市,击鼓三百声, 二十四行齐齐挪开门板,开张迎客。魏婉从右往左逛起, 过两家印刷就到了刁家书铺, 进店翻阅, 相中了两本农书, 掏钱买下。
“姑娘今日运气好,赶上咱铺子开业十年,买二赠一,”掌柜边结账边从柜台底下掏出一本薄册,加在魏婉的两本书上,指了指,“这本是送的, 姑娘要吗?”
这种买二赠一,其实赠书成本已经算进你的账单里, 魏婉肯定要了。她瞥了一眼,送的《柳毅传书》,以前已经读过这本话本了。
掌柜见魏婉迟疑,便又弯腰拿出两本:“不要的话还有《离魂记》和《霍小玉》,姑娘挑一本?”
这两本还不如《柳毅传书》册厚费纸,魏婉遂道:“就柳毅吧。”
“好咧!”掌柜帮她把书装进书袋。魏婉提出门,距离书铺不远还有一家“琵琶名手”,兼卖阮琴,她进去兜了一圈,都太贵,不考虑。
魏婉跨出琵琶铺,见隔壁是条背街小道,鬼使神差拐进去。
两侧古朴高墙。这一带的树棵棵参天高耸,仿佛都长了几千年,繁茂的枝叶完全遮蔽住六月的烈日,在其它地方走一会就会出汗,这条道上走着,却始终凉风习习,清爽怡人。
隐约听见啜泣,魏婉竖起耳朵,好像哪位女子在求助。
她出于好心,循声绕至树后,见一石筑的七层浮屠塔,大门紧闭。刚才哭声分明是从塔中传来,这会里面却只闻笑声。
魏婉蹙眉,仰望塔身,上细下粗,最粗处也并不宽,两人即可环抱。倘若塔门真能打开,里面最多只能容两人,还得身贴身挤着,正这么想时,塔内女子突然出声,接着便闻男子攀谈声。
轻低听不真切,魏婉却仍心头一跳,反应过来,拔腿就走,塔门却在此刻由内向外推开,出来一位高大清冷的中年男子,和魏婉视线空中交汇。
魏婉既紧张又松口气:还好,不认识。
下一霎,魏婉瞥见后面出塔,男子反手欲牵未牵的女子。女子亦瞥见魏婉,脸色倏白。
认出彼此来。
*
宽敞的石板路因为常年有人维护,地砖平整,马车碾过几无声音。
东市售卖的货物通常比西市贵数倍,所以买家相对较少,眼下又才开市,街上车马寥落,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进偏巷,到尽头的酒楼门前才停下来。
一位身形窈窕,头戴幂篱的女子,由婢女搀扶下车。幂篱下的罩纱既厚且长,虽时时有风吹起,但仍能完整遮蔽女子面目。
女子缓缓步入酒楼,大堂里只有两桌客人,她拣四面无人那桌坐了,点些小菜,细嚼慢咽,吃时不摘幂篱,反将竹箸送入罩纱中。
楼上包厢时不时传来祝酒声。
果毅都尉托左司郎中作引荐人,宴请结交右吾卫大将军沈顾行,同时想求一幅沈大家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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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顾行却整场宴会兴致缺缺,频繁神游,纸笔都已经铺呈在面前,他却摆手拒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毅都尉下不来台,左司郎中只好私下安慰:“沈小将军前些日子在船宴上毁了脸,沈大家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忧悒,绝非怠慢,贤弟千万别多心。”
“不会不会。”果毅都尉脸色瞬间好了许多,“小弟不急,等顾大家心情好了,到时候再托贤兄约。”
大家都照顾沈大家心情,客客气气散了宴,一行人陆续从包厢中退出,沈顾行夹在中间,凭栏俯瞰,凝眸须臾,似在同谁对视,然而底下大堂里并无食客抬头。
自踏上楼梯开始,沈顾行脚步渐缓,不一会落至最后,他左右各看了眼作陪的果毅都尉和左司郎中,轻道:“你们先走。”
大家顺从沈顾行心意告辞,临了还好心劝他看开点,沈小将军的脸一定会好。沈顾行不置可否,依旧郁郁寡欢。待众人远离后,他踏出酒楼,却不上马车,反而左拐右绕,进入某条不起眼的背街小巷,到第七棵古树时绕至树后,拉开佛塔虚掩的门,钻进去后顺手反锁上。
之前大堂里见的那位女子已等候塔中,摘下幂篱,竟是当朝长公主。塔内狭窄,两人相向凝视,脚尖几乎相抵,身体却绷直远离,紧紧贴着墙壁。
良久,沈顾行先开地口,艰难道:“逸儿——”
“你不必向本宫解释。”沈顾行才刚开口,长公主就打断他。沈顾行仅说两个字,长公主却直视着讲一大堆,“父子亲恩,人之常情,你照料你儿子是应该的。说来船宴是本宫开的,沈逸烧伤本宫全责,是本宫害了你儿子——”
沈顾行双唇始终微张颤动,听到最后一句,终忍不伸臂将长公主拉入怀中,另一手覆上她双眼,不忍看。
“别说了。”他也打断她,“就是我对不起你,逸儿跟我说船炸了,我当即就想来找你,每天都在担心,我想你一定有许多委屈和害怕。”
长公主求的不过扶背安慰,现在有人愿意给予双倍,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应该也去船宴,至少可以保护你,保护逸儿……”沈顾行慢言细语,长公主的泪止不住往下滴,心也跟着一抽一抽。
大夏天,虽然塔里阴凉,但抱久了身上仍会出汗,热烘烘,两人却谁也舍不得分开,紧紧相贴。
良久,长公主抬掌抵上沈顾行胸口,要将他推开。
第一下没推动,长公主硬起语气:“将军逾矩了。”
沈顾行这才松手,两人重改回背贴墙壁。
长公主手缩进袖里,默默攥拳,她和沈顾行偶尔约见,会长久凝望,却极少肢体接触,像今日这样是破例了。
她心里有一份不是对沈顾行,而是对驸马崔信的抗拒——她抗拒成为崔信那样的人。
沈顾行凝睇长公主,少倾,递来绢帕。
“我有。”长公主不假思索拒绝,甚至连“本宫”都忘了自称。
她掏出自己的帕子擦眼泪,沈顾行在旁轻道:“是我不好,惹殿下伤心,眼睛都哭肿了。”
“别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本宫打小就是肿眼泡。”长公主说到这,和沈顾行不约而同记起十七、八岁,刚相熟那会的事。长公主破涕而笑:“好了,该回去了。”
说罢朝门侧身,手几推上门板,沈顾行突挤出两字:“妙儿。”
长公主扭头,为什么唤她?
每回两人相约,都是她先来先走,难不成他想改变:“这回你想先走?”
“一起走吧。”
长公主定定伫了会,没有拒绝。沈顾行便也侧身,推门先迈出塔。他鼓起勇气想牵她一回,手往后背,眼睛却瞟见魏婉。
沈顾行心里一慌,下意识挡住长公主,替她遮掩,长公主却已经走了出来,脱口而出:“你——”
长公主比沈顾行还慌,眼前这位逮着她和沈顾行的,是卞如玉身边那个美人!
卞如玉不会在附近吧?
长公主紧张得左右张望,脚下不自觉后退,和沈顾行避嫌。
沈顾行始终注视长公主,心道:妙儿认识这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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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迈一步,再次挡住长公主——虽不识得少女身份,但若出事,不该躲在妙儿身后,而应一力承担。
魏婉与沈顾行的视线再次对上,旋即垂眸。
她暗暗思忖,虽然塔中的对话没听真切,但依长公主神色变幻和避嫌举动,眼前男子肯定不是驸马。
那他和长公主又是何种关系?
魏婉不会一开始就把女人想得不堪,见这男子反手牵人,五指是紧绷的,手还有些抖,很可能……他是第一回尝试去牵。
长公主从塔里出来的刹那,神色放松,胳膊自然垂落,说明长公主也压根没有牵手的意识。这两人许是霁月光风的异性知己。
哪怕友情之上,也仅止于情。
魏婉转身,重迈开步,打算装不认识,把这一切烂在肚子里。
长公主却再次喝道:“你——”
刚才,她紧张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你”,该装不认识。
顿时懊恼,却又想,既然圆不回来,不如破罐破摔,扬起下巴,把话说完:“你怎么在这里?”
魏婉被道破,只能水来土掩,止步转回身,恭敬下拜:“奴婢参见殿下。回殿下的话,奴婢是来东市买书的。”
说着将买的书从布袋中取出,双手捧高,隔空给长公主过目。
长公主扫都没扫,径直嗤笑:“呵,无论刁家书铺、赵家书铺,还是书局,皆离这千八百步,你怎会拐到这?”
魏婉灵机一动,指着最上面的《柳毅传书》道:“奴婢买的书上说,柳毅践行同乡,‘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因为一群飞鸟,引出一段奇遇。奴婢方才从书铺出来,去逛了‘琵琶圣手’,也遇着白鸽惊飞,便想跟随鸟走,说不准也逢一段佳话。”魏婉躬身致歉:“是奴婢读书读魔怔了,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和沈顾行亦读过《柳毅传书》,龙女一直遭受夫君虐待,幸遇柳毅,帮她传递家书回洞庭龙宫。龙女的叔叔钱塘君闻知实情,吞杀龙女夫君,救回龙女。又几番波折,龙女与柳毅终结夫妻。
长公主和沈顾行不由各怀心思。
沈顾行思及柳毅,虽有爱慕龙女之心,却受人事情理,克己复礼,除了传冤,不能考虑其它,更不能杀丈夫而后娶他的妻子。柳毅生生拒绝龙女,临别之时却又无限悔意。
长公主自比龙女,感同身受,皇兄能不能做一回钱塘君?世人又能否理解沈顾行这个柳毅?
长公主心里已自软了两分,却仍板起脸,呵斥魏婉:“你倒是会读书!莫不打算把今日所见所闻,也如同《柳毅传书》般广为传播?”
魏婉当即二指并拢指天,对视长公主,眼不曾眨:“殿下放心,奴婢对天发誓,今日所见会立即抛掷脑后,绝不会向他人透露半字!”
长公主见她言之凿凿,本能想信,却又怕轻信被骗,到时候更被耻笑。
长公不停眨眼,不由自主看向沈顾行,想让他来做主。沈顾行接住长公主目光,旋即扭头告诫魏婉:“这位姑娘,信则不欺,立誓便不可违!”
“当然。”魏婉坚定道,“奴婢不仅不记得长公主,也不会再记得大人您的相貌,一出东市,就把一切都忘了。”
“吁——”沈顾行还未反应,长公主竟先松口气,还发出声音。
沈顾行和魏婉齐齐看向长公主。长公主面露讪色,其实比起自己,她更担心沈顾行安危。听到魏婉单独许诺沈顾行,心里那块石头倏被击中落地,不由忘形吁声。
沈顾行会意,心道这就是他的公主,他朝长公主神色温柔点了下头。
主心骨已首肯,长公主遂信魏婉,不再担忧,却因耳濡目染,不由自主施威:“你晓得本宫厉害——”
“殿下!”沈顾行急忙制止,长公主却仍把整句说出来:“——日后胆敢传出去,本宫还取你这颗脑袋!”
“殿下恕罪。”魏婉屈膝,而后直起,“奴婢并不是因为怕掉脑袋,才帮殿下保守秘密。”
“那是为什么?”
魏婉凝望冲口而出的长公主,想起她那般看中船宴,驸马却因“崴脚”缺席,当众拂面。而眼前男子却截然相反,才一会儿,就身体力行维护长公主数次。
“因为奴婢被龙女与柳生的情意深深打动,虽无能力做钱塘君,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拯救龙女,却亦有一颗打抱不平之心。”
长公主听到这里已湿眼眶,又听魏婉续道,“奴婢瞧见殿下先前已经哭过一回,不忍心让您再伤心”,长公主不禁放声哭出来。
……
水云阁内,当阿火把这一段汇报给卞如玉时,卞如玉手搭扶手,压低下巴,动也不动,追问:“后来她怎么脱身的?”
“后来沈大家不顾魏姑娘在场,抚长公主右肩劝慰,长公主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水,接着用帕子擦眼泪,能瞧清后看的却不是沈大家,而是魏姑娘,让她退下。魏姑娘便先行离开,后来长公主是——”
“好了!”卞如玉抬了抬右手,示意阿火不必再说下去。他是想知道魏婉去了那里,见了什么人,但不想听阿火在耳边叨叨“长公主”,“顾大家”,细碎聒噪。要不是后面还有魏婉参与,阿火讲第一句时就要打断!
卞如玉不关心姑姑,对她的私情更无半点兴趣。其实早些年卞如玉就在宴会上瞧出长公主和沈顾行的不对劲,却懒得探究,亦不屑外传。
说起来,相较长公主,他更欣赏丽阳,看起来这两位卞家女皆沉腼情爱,没男人不能活,但其实一个是真,另一个却是假。皇姐真正喜欢的,另一样,男人们喜欢的东西。
卞如玉撇了撇嘴:“下回回报,只说魏婉,别讲别人。”
魏婉还是要好好说的,听阿火转述她与长公主周旋,越听越喜欢,最好气好笑的是,她为躲避长公主没买礼物,竟把《柳毅传书》当礼物孝敬给他!
卞如玉不自觉摇了下脑袋,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
阿火蹙眉,殿下方才分明不悦,怎么这会又突然笑起来?
阿火看向阿土求解惑,阿土却僵硬转脖避开,脸上只写着四个大字——我哪知道!
廿七
*
时隔四日, 魏婉又出门了。
东市贵人太多,这回还去西市。
天气越来越热,仿佛把人都放进蒸笼, 太阳一升, 慢慢点火。一进西市,因为街道光秃无树, 蝉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鼎沸人声。地上的青石板失修翘起,里面不晓得淤积了多少陈年雨水和胭脂虫、茜草染料,一只西域骆驼啪地踏上,黑水四溅。
铁匠铺里一眼望去全是赤膊汉子,叮叮哐哐淬着熔炉的铁水,飞出片片火星。魏婉从铺前经过, 骤觉热了许多,快步远离。
“让开, 让开——”本来只能走两辆车的道上硬挤进来第三辆, 车夫在前室上站起, 用不熟练的汉话叫囔:“让开, 马受惊了!踩到概不负责!”
魏婉瞅见路中央仍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不仅不避,还徐徐弯腰手伸向地面。不只魏婉一人眼尖,但只有她出手,拽起老者胳膊,拉至路边。
马车呼啸擦身,车夫回望老者和魏婉, 对着马甩了一鞭子:“不长眼的老东西!”
老者恍若未闻,直勾勾仍只紧盯道路中央, 原先他弯腰的地方,呢喃道:“包子可惜了。”
魏婉望过去,那地上的确有只包子,面皮和肉皆被碾得粉碎,融于污水,捡都捡不起来,她亦堵得心慌。
“咕——”老者肚子尖尖嘀咕一声。
他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揉肚子,同魏婉笑说:“今日还一口没吃,把它饿着了。”
魏婉面对面打量老者,满头银丝用一根木簪束住,枯而不乱,衣衫破而不脏,脸手皆又干又皱,树皮一般,笑时颧骨突起,嘴里牙口却还很好,眼神也清明。
“咕——咕——”
老者的肚子又叫两声,魏婉想了想,道:“老人家,我请您吃一顿吧。”
她虽好心,但怕露富劫财,没选酒楼,只将老者领去东市最便宜的馄饨摊。
正好离灶最远的那桌客人食完,魏婉疾步占座,将空碗叠摞一角,边落座边喊:“小二,下两碗馄饨。”
小二过来擦桌捡碗同时收钱,带来热腾腾的氤氲气。朦胧中,魏婉边付账边诚恳道:“老人家,我自己也没多少钱,请这个您别见谅。”
“怎么会,老夫感谢姑娘还来不及。”老者笑问,“姑娘是做什么的?”
魏婉半真半假:“弹琵琶的。”
她没反问老者。他看似流民,但牙口不像,若故意隐藏身份,问了也不会说,何必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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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闻言定了一霎,而后点头含笑:“那姑娘手巧。”
此时馄饨上桌,满满两碗,薄皮里鼓囊囊透着肉,一道道梗好似人鼓起的青筋。魏婉和老者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各自开吃。
老者应是真饿,馄饨捞完,还捧起来呼呼喝汤,转眼只剩葱花粘底。他注视魏婉,自报家门:“老夫是个道士。”
魏婉上下扫老者,他身上穿的可不是道袍。但他也不像疯子,要是癫疯,魏婉早避开了,不会请吃馄饨。
老者盯目光灼灼,朗朗自若:“这市井就是老夫的道观。”
魏婉沉默须臾,翘起嘴角,指着街对面三男子并排卖膏药的摊位:“看来那边是三清殿。”左手边刚好有牵牛老农过档口,又往左一指:“那边是老律堂。”
最后指了指她和老者所处的馄饨摊:“这边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者哈哈大笑。
他见魏婉也吃完,便稍稍站起,朝魏婉倾身,在她耳边低语:“有人一直在跟踪姑娘。”
魏婉一点也不诧异,十有八.九是卞如玉指派。
魏婉尽量不嚅唇,只喉咙震颤:“老人家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就在三清殿上面,西南角,申位。”
魏婉余光仰望老者所说方向,那里耸立着一座四层高的云来酒楼。
老者在她耳畔噙笑:“我帮你甩开他。”
说着竟揽住魏婉腰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她飞起。条凳仰倒,魏婉心头一紧,还好刚才付了钱,不然就成赖账霸王。
老者上墙如上台阶般轻松,接着在瓦片上飞走,从一屋跃至另一屋,似水漂石子,又若湖面蜻蜓。
老者笑问:“姑娘想去哪里?”
魏婉暂时分不清这人敌友善恶,权衡片刻,方才回道:“德善坊。”
老者闻言,眉毛撩了一下,而后笑着应允。
旋即改道德善坊,离得近了,便能瞧见那些密密麻麻,不足人高,紧挨着一起的平房茅屋。
魏婉顿时生起一股亲切感。
她身处高处俯瞰,屋顶的芦苇皆是灾后新铺,甚是陌生,但屋子的方位都没改变,淌着阴沟水的交错道路,仍是她熟悉黑褐迷宫。
老者带魏婉跃下,落地,他的衣裳迅速融入人群,反而是魏婉显得突兀——但是没关系,老者一松手,她就像泥鳅一样钻进德善坊的暗巷密道,瞬间溜不见了。
老者楞了一下,而后大笑,不追魏婉,反而负手离去。
他刚一跃上屋顶,就被阿火伸臂拦下。
下一刹,阿火收臂拱手,仓促道:“徒儿参见师父。”
老者默然退后半步,打算从旁绕过阿火,阿火急忙再拦,如此往复三回,老者仰头皱眉:“哎呀呀你别跟着老夫!”
阿火还是挡着,老者拂袖:“老夫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纯属是瞧这姑娘好玩,交个朋友,帮她一回,偿还馄饨人情。
阿火明白师父的意思,却仍不放行,犹豫少倾,单膝跪地:“师父,您同徒儿一道去找魏姑娘吧!”
阿火俯瞰,愁云满脸,下面的德善坊错综复杂如同蛛网,跟丢再找,难如海里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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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什么找?”老者扶额,这徒儿怎么死脑筋,“人家特意甩开的,就是不想被你尾随!”
阿火心里连连叹气,师父不懂,他这一闹,祸事大了:“殿下千叮万嘱,一定要保魏姑娘周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者闻言发笑,觉得阿火小题大做:“放心吧,她既然这么熟,不会有事的。”
老者实在不想再被阻拦,出手袭向阿火,阿火不拔剑,只拿剑鞘格挡,老者却虚晃一招,纵身左飞,眨眼间跃出十来丈。
阿火急唤:“师父!师父!”
*
魏婉在某间矮房前停下。
外墙和房顶的茅草以新覆旧,颜色斑驳,明显修缮过,虽然不好看,但还算干净,门前仍挂着端午未摘的菖蒲。
魏婉环视周遭,再三确认是这间屋子——明明大前年搭了木梁,盖了瓦房,怎么又变许久回来?
魏婉心里有些怕,伫了会,才抖着手叩门。
一位包着头衣的妇人开门,一见魏婉,欢喜叫道:“婉婉!”
立马把魏婉让进屋里。
“陈姐。”魏婉边笑边往里走,睹见躺在床榻上的老妪,笑容骤僵。
“婆婆!”魏婉急忙走近,这位便是教她改脉的刘婆子。
刘婆却抬起指甲盖里满是脏污的手,狠狠摆了摆,示意魏婉别靠太久。
魏婉定定站住,问道:“婆婆,房子怎么了?”
刘婆脸色蜡黄,瞧着没什么气力,却仍朝魏婉挤出一笑:“后头城垣塌方,给砸毁了。”
魏婉心道这可真是倒了大霉,刘婆却眺向魏婉身后:“蔺公子呢?”
往年魏婉都是和蔺昭一道来的。刘婆记得蔺昭清雅温润,彬彬有礼,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却无半点架子,在她们这破房子里席地而坐,捧杯喝茶,没有丝毫扭捏和嫌弃。
刘婆还记得,三年前那场水患是蔺昭主持赈灾的,忙碌了好些天,他也累了,伫在墙边出神,抿唇促眸,起先表情很是阴冷,突然魏婉在旁边同别人说话,他听见她的声音,嘴角就微微翘起。
接着,扭头默默注视魏婉,她同别人说笑越欢乐,他的嘴角就扬得越高,等到魏婉转过头对视蔺昭,蔺昭原先合着的唇骤地咧开,笑得眼眸都看不见了。
刘婆还想再打听蔺昭,刚张嘴,之前那个陈姐就风风火火插.进来。她和刘婆一样蜡黄脏污,茅屋漏进来的风吹起她的布衫,没有里衣,直接露出肌肤。
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落劲,将一壶凉水塞进魏婉手中。
“这水干净的。”陈姐干脆道。
寒屋泥地,墙缝中破土的一朵小黄花拼命摇摆。魏婉正好挨着花站,她接过水壶道了声谢,喝一大口,细细琢磨陈姐的话,莫非刘婆是灾后喝了不干净的水生的病。
那有一个多月了。
魏婉看向刘婆,眸光声音皆轻柔:“婆婆一直……没好吗?”
刘婆陈姐阖唇默认。
半晌,陈姐张口眨眼:“哎呀总比王麻子,蒋贱货他俩好啊,水来那天一冲,人说没就没了!”
人总要比点惨,才能宽心活下去。
魏婉拧眉,太子不是说无一人死亡吗?
“雨涝死了多少人?”她颤声询问。
“只咱们认识的,就三十多个。”
“没上报吗?”
“呵——”陈姐哼哼,“这回赈灾的贵人可比蔺公子差远了!是个任人糊弄的主,来咱们这条街巡视,底下转运司的跟他说,每间房修缮费的要三贯钱,他竟信了允了!”
三贯钱是三千文,可以重新盖一条街的茅草房了!
贵人巡完不会复返,但转运司的人却还会再来,怕报复,在场的平头百姓没人敢吱声。
魏婉闻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
“好在过几天来了几个新官爷,是接地气的,发粮发钱,给了咱们点真实惠。不过还是比不上蔺公子,对了,蔺公子去哪了?怎么没跟你一起来?”陈姐快人快语,“他人呢?”
少倾,魏婉低头回道:“死了。”
陈姐和刘婆皆大惊,一阵惋惜,又关心魏婉现在住哪,怎么生活。魏婉却再次看向刘婆,关切道:“婆婆,你去看看大夫吧。”
瞧眼前情形,肯定没问过诊。以前在相府时,蔺昭一直帮忙接济她俩,魏婉笃定,自己一离开,蔺昭就断供了。
魏婉想着就去掏袖中钱袋,却听陈姐接话:“唉,婆婆偏要等补偿款下来再去看。”
魏婉手上顿住:“补偿款?”
“圣人下令要把德善坊拆掉,我们这些人要搬出皇城,撵到北郊去!”从此城内就没有碍眼的流民,也没有破破烂烂的里坊了!
蔺公子虽然这两个月没来,但以前给的钱都还在,刚才提到的那两个新官爷也发了一大笔钱。
只是刘婆担心搬迁变数,怕到时用钱的地方多,先省着,舍不得看病。
陈姐见魏婉一脸震惊,续道:“看来这事没张扬,也就咱们坊里自己受苦,也不知道这里打算再建什么?”
游苑?民宅?还是再造一个西市?
她们这种贱民八辈子都不可能认识一个户部工部的,哪里知道。
像魏婉,能结识蔺公子,那是千年一遇,难如改天。但兜兜转转,蔺公子竟然死了,她还是回到这里来。
陈姐垂头,折服于命运。
魏婉也低着脑袋,想的是三贯钱一间刚修好,又拆掉,真是荒谬。
魏婉沉沉询问:“赔偿多少?”
“按每间房子一百二十文赔。”
魏婉咧嘴,冷笑一声,陈姐听见,也跟着相视冷笑。
“等到何年何月去。”魏婉干脆掏钱袋:“我给你们钱,婆婆去看病。”
她把身上的散钱全塞进陈姐手里。
银票上有票号,她怕卞如玉追查,不能给。魏婉只思忖一霎,就道:“你们等着,我去换些钱回来。”
“不用,你留着吧。”刘婆开口。
魏婉笑了笑,其实很想靠近床榻:“我现在手头一点也不紧,没亏待自己,你们放心。”
她说着就钻出去。不想刘婆陈姐再流落街头,德善坊拆了以后,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她们住,一百二十文远远不够买宅院。再则,房子不是一天就能找着的,还得算客栈寄宿钱。
魏婉把费用加起来,再翻一倍,心里有了总数。她熟悉德善坊,三下两下就从干枯的水渠摸向地下鬼市。
狭道仅容一人,魏婉因为心急,几乎是跑的,很快追上前面也去鬼市的男人,被宽大身躯堵住去路。
这段路太阳照不到,也没有灯,双方皆只能瞧个大概。魏婉不想惹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却陡地瞅见男子手腕空空,只拇指上戴着只闪烁幽绿荧光,形如华虫的扳指。
那扳指是夜明珠雕的,白日里细看,会发现华虫其实是昴日星官,她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扳指的主人是蔺昭。
魏婉也的确领蔺昭来过鬼市。
所以前面的人是他吗?
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狭路相逢,只他二人,魏婉不禁敛容屏息,心砰砰跳。
廿八
前方男子应也察觉魏婉, 脚步渐慢,但始终没有回头看。
魏婉呼吸不可抑加重,怕暴露内心, 继续后退半步, 步子愈迈愈小,越来越慢。
男子竟也跟着慢下来。
呼——吁——
魏婉调整呼吸, 努力摒除情绪干扰,睁大眼睛在幽黑中观察男子。平心静气后,她发现男子虽然打扮穿着酷似蔺昭,但手指、手背,臂长、肩宽、个头……处处都和蔺昭有细微差别。
他不是蔺昭。
魏婉稍稍放心,但手仍搁在身前成防备姿态,步伐也稍微提快。
男子好像也走得快了些。
水渠尽头既是鬼市入口, 豁然开朗。两人先后钻出渠口,并排站立, 魏婉偏头瞟了一眼, 男子果然不蔺昭, 但竟是公孙明方。
魏婉眯眼仔细辨认, 公孙身上的衣料确是玄黑,而非墨蓝色,且破天荒没戴佛珠。
他怎么这副和平时截然两样的打扮?
公孙亦侧首瞥看魏婉,神色淡漠。他的袖箭始终贴腕藏着,没有射.出,似乎发现尾随之人是魏婉后,不再决定射杀, 却也没往臂肘回收。
公孙面无表情转身,与魏婉分道扬镳。
魏婉警惕不减, 手仍护在身前,心里琢磨那枚昴星扳指:六年间,她仅见蔺昭戴过四回。一直以为不常戴是因为夜明珠造价高,他嫌高调奢费。现在想想却不然,这扳指极可能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只有需要用它时,蔺昭才会佩戴。
就像现在,公孙明方戴着蔺昭的戒指,模仿蔺昭的打扮……他在假扮蔺昭赴约!
“要不要?”冷不丁有人问魏婉,喑哑嘶声,一只黑黢黢裹满脏布的胳膊攥着包东西,已兀自伸至魏婉面前。
鬼市规矩,非买不开口,张口必须买,不然进得来出不去。魏婉紧闭双唇。
那人便没再问,魏婉继续前行。不宵禁的时候,东西两市的夜晚煌若星空,鬼市却大白天都乌漆嘛黑,没盏灯,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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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瞧不起远处,只能慢慢走,好一会才到摸到自己熟悉的那家当铺。
珠帘叮咚,香烟袅袅。
魏婉撩帘,弯腰钻入,吸了吸鼻子,味道太浓了,她又开始情不自禁判断用的哪几种香料。
当铺的女掌柜正盘膝坐地,埋头算账,听见响动,撩起眼皮怔了怔:“哟,什么风把我们婉婉吹来了?”
魏婉识得这掌柜,名唤月娘,原是妓子,挣脱风尘后在鬼市开了家当铺。因为常年不到地面上去,肌肤无需涂脂抹粉,就惨白如墙。
魏婉亦盘膝坐下,直接了当:“我来当东西。”
她原先打算当掉蔺昭送的多宝掐丝金镯,但撞见公孙明方,不敢出手了,改翻出卞如玉送的最大一朵金栀子,当掉。
月娘常年暗处生活,陡见金光,眯眼流了几滴泪,而后才朝魏婉伸手:“你打哪得来的这个?”
她第一反应是假货,谁没事拿这么多真金雕花?
魏婉攥着金栀子的手往后举高:“唉——你先说收不收?”
“收!”月姬没抢到金栀子,手立马改往魏婉袖袋里探:“这是什么……”
魏婉空着的那只手旋即攥紧袖口,不允月姬窥视。
月姬笑笑:“你这花我收——开个价吧?”
金栀子实心,特别沉,少说两斤半,就是四百两银,再加上工艺费,魏婉心中算好,方才开价:“五百两银。”
“你把我杀了得了!”月娘指着身后柜台叫道,“然后直接把我的钱都抢去!”她摊掌,再次来讨:“给我先掂掂。”
魏婉沉静片刻,才将金栀子缓慢放到月娘掌上。
月娘掂量片刻,又放到旁边油灯上晃了一圈,检验真伪,皱眉道:“顶多一斤半,给两百两。”
魏婉张口欲辨,月娘却先一步指栀子叶:“这!”又指花瓣,“这!”絮絮叨叨,“虽然都铸得跟真的一样,但你晓得,我这无论来什么货,都一概敲碎溶掉。任它巧夺天工,匠心独运,都不算工艺的价钱。”
鬼市当铺收的都是市面上不能流通的私货,甚至违法销赃,所以会抠宝溶金,改头换面,绝不原样转售。
魏婉启唇:“各让一步,四百九十九两。”
月娘一听,气得哼哼:“你这步子也忒碎小了,老娘却大到扯胯。”她抬手伸出三指:“一口价,三百!”
“三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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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一。”
“三百九,不收我走了。”魏婉说着夺过金栀子,站起就往外走,不带一丝犹豫。她的手已经挑起珠帘,月娘才嚅唇:“回来——”
魏婉原地转身。
月娘没好气指了指地面:“坐着,我去给你拿钱。”
魏婉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月娘则起身绕至柜台后,听着拉抽屉开箱子的声音,还有数声獒犬的低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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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拧了个钱袋回来,朝魏婉胸口一掷。
魏婉探手在空中抓住,扯开抽绳仔细点数,月娘在旁坐下道:“你这单我真是一分不赚。”
魏婉泛起笑意:“多谢姐姐。”
月娘也笑,拐魏婉手肘:“要不把那只多宝金镯也给我一并收了?”她去挽魏婉胳膊,说话呼出的气拂过魏婉脸颊:“镯子我给你开高点。”
“不当。”魏婉毫不犹豫拒绝。
月娘笑着松开魏婉,继续算账。
魏婉将点好的三百两银装回钱袋,揣入怀中,另外九十两则装进袖袋。
月娘借机又朝袖袋瞅了一眼。
魏婉束口封好,整理衣裙,趁着墨色离开鬼市,赶回刘婆家中。
才到街口,就见许多官兵各抡大锤、铁铲,在拆民宅,把碎茅草堆到一起焚烧。魏婉心一沉,侧身从四、五官兵的缝隙间溜进去,狂奔到刘婆家。陈姐正搀扶刘婆,慌张收拾行李,瞧见魏婉,脱口而出:“赔偿款还没下来,他们怎么就开始拆房子了啊?”
刘婆年岁大,经历得多,反倒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没力气说话,只按住陈姐打包袱的手,示意她一定要把那点压箱底带好。
魏婉面有愤色,却强咽下其它话,只把钱袋交到陈姐手中,叮嘱道:“把这个收好。”
“里面还有没有人?”官兵在外囔囔,“赶紧出来,不然待会砸到了不负责!”
“快走!”陈姐提起包袱,和魏婉左右架着刘婆出门。
刚出茅屋,官兵的大锤就砸下来,三女齐齐回头,亲眼目睹屋顶塌毁,皆面色一黯。
“官爷,不要啊!您把这拆了,我们去哪啊!”街对面传来哭诉声,魏婉旋即望去,见是熟人朱四乘跪地央求:“我家娘子才方生产,小女儿才满三天,求求您,宽限一个月,就一个月,让她出了月子再搬吧!”
官兵漠然置之,朱四乘绝望之下,伸手去扯官兵一片衣袖,官兵倏地往他手上抽了一鞭子:“松开!”
“叫你搬就搬,哪那么多废话!”
“搬不得,搬不得啊,官爷!”朱四乘惶恐磕头,“求求您,求求您们。”
他身后不远处,朱家娘子抱着吓哭的婴孩,泪如雨洒。
魏婉恸动,扭头左望。她刚才已经观察过,官军是从两头拆起,现在到中央。魏婉是从右端入口进巷的,在没打照面的左端,有许多人簇拥着一顶高高的舆轿,正缓慢朝中央靠近。
舆轿旁还立着一浅绯色身影,魏婉猜那是身五品官服。
朱四乘的哭声始终回荡耳边,她犹豫再三,终忍不住迎着舆轿走去。
隔着十来步远,瞧清舆轿上圆袍散发的丽阳公主,魏婉戛然止步。
她往丽阳周围扫了一圈,梁彻也在当中。
魏婉知道此刻该退,脚下却像生了根般抬不起来,心一横,反而前迈两步,向丽阳施礼:“奴婢参见殿下。”
丽阳俯瞥,少倾,淡淡开口:“九弟人呢?”
魏婉想了想,垂首回道:“回殿下,九殿下在附近,稍后便至。”
撒个谎,搬出卞如玉来撑腰。
丽阳转头侧对魏婉:“那等九弟来了再叙,你且退下。”
声音不咸不淡,却也不容置喙,魏婉楞了一下,咬牙由屈膝改为跪地:“殿下!”她高呼,“奴婢斗胆!”
丽阳这才转回头来。
魏婉神色恭敬,掌贴地面:“草民朱四乘家娘子刚生产,小女儿才三天,求您容她出月子再搬!殿下仁德,恳请宽限!”
朱四乘一听,也以膝代腿,挪来求情。
丽阳神色不屑晲了他一眼,扬起下巴:“只会跪在地上哭的男人,最没用了。”
她摆了摆手,示意官兵继续强拆,并驱散巷内百姓。
“殿下!”魏婉急了,吞咽一口,“民女还有一言!”
丽阳却恍若未闻,直到百姓全被驱走,官兵封锁街道,只剩下魏婉、丽阳和她的随侍。众人站,一人跪,丽阳才俯瞰魏婉:“你说。”
魏婉磕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君谕诏,自是理识明赡,决策英明,但德善坊的百姓目前还没有拿到补偿。他们原先是流民,多亏了圣人和殿下的恩惠,才有屋居,有家回,不再受饥寒,现在不提前告知期限就将她们撵走,没有补偿,必定流离失所,重新变回流民,到时候也影响京师声誉。”
魏婉回想水云阁斗酒往事,自觉今日亦能说动丽阳。
她紧紧盯着丽阳的脸,公主却没像那日一样旋起嘴角说笑,始终板着。魏婉的胸腔随心脏一下下颤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丽阳面上陡然浮现魏婉从未见过的厌恶。
“德善坊侵街造舍,占地违章,致京师道路狭窄,本宫奉圣人旨意,整治拆除。平民魏氏忤逆圣意,抗旨逆施,斩立决。”她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身侧随侍立声出列,快步朝魏婉走来。
魏婉浑身紧绷,僵了一霎,才打着寒战默道:丽阳、丽阳打算直接杀她!
魏婉忽然惊醒,那日之所以能和丽阳斗勇,能得公主宽待,是因为卞如玉始终在她身后。
不是所有天潢贵胄都如卞如玉般,能容她这贱民斗嘴、发声。
卞如玉只有一个。
草芥不配贵人语,一在平地一在天。
魏婉浑身冷彻,不住颤抖。见随侍走近拔剑,她张嘴翻身,在地上连滚两圈,躲了两回,第三回却被揪住衣领,再不能逃。
随侍高高扬起佩剑,眼看就要人头落地,忽地飞出一只小刀,订进随侍手腕。内侍吃痛叫了一声,手松剑落。
魏婉急忙爬远。一道白影飞出,钳住魏婉手腕,沉声道:“走!”
高度紧张下,魏婉只觉声音熟悉,却不能判断是谁,直到那白影带着她飞起,瞧清侧颜,才发现是梁彻。
丽阳冷冷注视,闲坐舆轿,启唇道:“放箭。”
身背弓箭的六名随侍出列,挽弓齐发,依令要把魏婉和梁彻全射死。
正飞檐一路寻觅的阿火倏见乱箭如麻,再定睛一看,竟是魏婉有难。他一面用黑巾蒙面,一面飞下地面,拔剑拨开袭向魏婉的乱箭,那箭头上闪着蓝光,皆淬了毒。
丽阳低低嗯了一声,似生愠恼,随侍会意,会功夫的全持兵刃拥上,刀剑上也都泛着淡淡幽蓝。
阿火若是孤身应对,游刃有余,只护魏婉,也尚能招架。然而一只毒箭射中梁彻右臂,魏婉旋即央求:“义士,求您也救他!”
阿火深吸口气,开始照护梁彻,百余回后,不仅没有脱困,反而有些脱力,恍神刹那,竟被随侍从背后砍中一刀。这刀更狡诈,刃上不仅淬毒还浸过麻沸散,阿火视线很快模糊,筋骨酥软,倒地昏迷。
梁彻见状冲魏婉笑了笑:“没事,小爷还在。”
说着挡在魏婉身前。
就在这时空中再飞来第四人,魏婉眼尖,认出是中午请馄饨那位老者。他空手一挥,就倒了两、三随侍,再一挥,平地里弥漫起白色烟雾,伴随刺鼻气味和呛人粉尘。
咳——咳——
“快走!”梁彻直接上手揽住魏婉细腰,趁乱逃离。
烟雾中,老者扭头朝二人离去方向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拧起阿火,也借白烟作掩,远远飞离。
“咳、咳!”
烟雾渐散,随侍们依旧捂着口鼻,鬓衣皆白,好不狼狈。丽阳也被呛得连咳数声。
“咳!”丽阳吞咽止咳,脸色阴沉,区区一名乐姬,竟能惹出连环事端。她原先只想当场踩死这只讨人嫌的蚂蚁,想着就算卞如玉事后找来,一来她奉圣令,名正言顺,二来送九弟几个乐姬赔礼便是,如花美眷,遍处可寻。
现在倒好,多出三只蚂蚁,费时费神。丽阳眸中闪过一抹狠厉:“追上去,不留活口。”必须赶在卞如玉前面,斩尽杀绝,“手脚干净点,务必死无对证。”
*
破败道观,泥塑天尊缺了只眼,失却威严,唯余荒诞。
阿火缓缓转醒,见老者正面对自己,盘膝打坐。阿火急忙爬起:“师父——”
“这真是为师的道观。”老者打断阿火,笑道,“这回为师没说大话了。”
阿火急得摆头:“师父我不是要说这,我们快去救魏姑娘!”
阿火提剑站起,老者却道:“你急什么?”
“万一魏姑娘被公主殿下抓到就完了!”
“没有抓到。”老者依旧盘膝,不紧不慢,“为师亲眼所见,她跟那个胳膊上中箭的小子走了,他俩——”老者顿了顿,一笑:“应该有地方躲。”
“躲哪里?”
“为师猜,应该是为师找不着,公主也找不着的妙处。”
老者答得慢吞吞,悠哉含笑,看得阿火心急如焚,恨不得跺脚:“师父,不要再打哑谜了!您快帮我一起去寻魏姑娘吧!”
阿火一把揪住老者袖子,老者立马抽手挣脱:“我真不知道啊,且京师这么大,走一圈要一日一夜,水底捞针,老夫哪里找得到。”
“哎呀——”老者见阿火愁眉不展,无奈站起,“你就别着急啦,为师觉得他俩都不会有事……好吧好吧,你要真不放心,那也应该回去禀报九殿下,让他找呀!”
“九殿下才能救人。”
阿火如遭棒喝,话都没接,疾奔出观外,飞檐走壁,赶回楚王府,不等通报,直入水云阁。
卞如玉正靠着轮椅,阖着双眼,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暗自修习内力。阿火破门,他缓缓睁开眼,阿土则在一旁疑道:“怎么冒冒失失的?吓一跳!”
“殿下。”阿火只说两字,就气喘吁吁,惊魂难定。
卞如玉瞬间敛容,不复悠闲色:“魏婉出了何事?”
“魏姑娘……”因为殿下下过命令,只能讲魏姑娘,不能提及别人,但这事从头到尾有许多人参与,阿火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结巴半天,到最后觉得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才从开始讲起:“魏姑娘遇到了属下师父,然后她请师父吃馄饨……”
“司马?”卞如玉打断,轻轻挑了下眉毛。
“是,我师父。”阿火点头,“然后师父起了玩心,带她飞走,属下无能追不上师父,跟丢了。魏姑娘后来也甩了师父,进了德善坊,属下再找到时,公主殿下正要杀魏姑娘——”
“你说什么?!”卞如玉声骤提高,脸色全变。
“属下说瞧见魏姑娘时,天空乱箭满布,公主殿下正打算射杀魏姑娘。当时有一位公子在护着魏姑娘,属下也急忙去救,却无能中了毒刀昏迷,”阿火说到这耸了耸肩,虽然师父帮着上药止血,但背上仍阵阵钝痛,“好在师父出现,放了雾障,救回属下。师父说那位公子把魏姑娘带走了,现在下落不明,以公主的性子,只怕会赶尽杀绝!”
卞如玉自阿火开始说这段话起,就瞳孔紧缩,双唇张开却不能言,不由自主左右摇头,喘出的气息越来越粗,越来越乱。阿火话音刚落,卞如玉就捏紧扶手下令:“传本王命令,所有影卫全派出去搜寻魏婉,活要见人——”他说不了后半句,心里堵得慌,狠狠拂袖:“摆驾,去公主府!”
廿九
*
寝殿内白天也点长明灯, 仙乐飘飘,面容姣好的少年郎效仿女子涂抹唇脂,随声投袂。
公主府内, 歌舞升平。
丽阳公主一面欣赏歌舞, 一面呷酒,夏天一来她就弃置壶饮, 改用夜光杯,酒里放两、三甘露凝成的冰块,喝起来既清凉又浓烈,很是解暑。
内官碎步入殿通传,楚王来访。
丽阳眉眼不抬,继续自酌,直到卞如玉领着一队侍卫闯入殿内, 朗声高唤:“大姐姐!”
丽阳才放下酒杯,懒洋洋回应:“九弟怎么有闲心大驾光临?”她起码喝了十五杯, 伴着话音吐出来的还有酒气:“莫不是惦念上了公主府新排的舞?”
丽阳咧唇, 似自说自话:“也不奇怪, 这舞全天下只本宫这有独一份。”
卞如玉笑道:“姐姐这里歌舞升平, 一派祥和,但刚才本王进府路上,却瞧见许多公主府的侍卫进进出出,姐姐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丽阳淡笑:“哪里有。”
手上却不由自主放下杯子,也试探道:“九弟呢?有烦心事吗?”
卞如玉心里有数了,丽阳还没找到魏婉。
好。
流落在外比被丽阳逮着好,卞如玉心仍紧揪, 摆摆手,示意阿火出列。
殿内歌舞倏停。
丽阳神色自若:“九弟这是做什么?也效仿他人, 给本宫送个郎君?”
卞如玉笑意不达眼底:“大姐姐误会了,本王只想问问,大姐姐可认得本王这位手下?”
丽阳看了看,认出阿火上半张脸。
一个侍卫,她懒得抵赖,面不改色重举酒杯:“本宫改日赔给你一个公主府侍卫。”
卞如玉这侍卫是伤了又不是死了,养养就好,他白得一个新的,反而倒赚。
丽阳觉得自己非常厚道。
却半晌不闻卞如玉表态。
丽阳也不急,继续喝了半杯,才道:“九弟若是顾忌,本宫也可折价赔偿。”
说着便命随侍下去取一千两金,足抵一名下贱仆从。
卞如玉板着脸:“本王不仅仅说他。”
少倾,丽阳挑了挑眉,哦,忘了,还有一名乐姬。
“再多取五百两。”丽阳嘱咐随侍。
她一扭头,扫见弟弟面色铁青,便微微摇头,哄道:“好了好了,是姐姐不对,给你赔不是,再给你找十个新美人,以一抵十,个个嫩得出水,赛过旧人,行了吧?”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卞如玉右手紧紧攥着扶手龙头,青筋暴起。丽阳的处置无可厚非,今日此刻却不知为何十分难受,酸涩之感像一块大石头堵住胸口,无法消散。
“她、只、是、她。”卞如玉一字一句,拒绝丽阳。
丽阳缓缓睁大双眼,暗自吃惊:一个乐姬,一个侍卫,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他有必要这么翻脸?竟真对那女的上了心?
丽阳瞬间有点瞧不起卞如玉。
但面上姊弟情分还是要讲的,丽阳放柔声音:“以前不都这样你来我往的么?你不会真被伎子迷住,新鲜劲上头了吧?”
上回水云阁见还半真半假,今天竟已十分真。
卞如玉缓缓摇头,丽阳以为他否认自己上头,哪知卞如玉开口:“不是新鲜劲。”
他已经验证过了,不是的。
丽阳愈发吃惊,细想,眼前受伤的侍卫好像还从未在卞如玉面前现过,难不成是暗卫?
卞如玉为一个乐姬暴露暗卫?
丽阳见卞如玉浑不在意她的眼光,不由清了清嗓子:“咳——本宫是奉父皇旨意拆除德善坊违章,街道复通,还地予民。你那美人因一己私利忤逆圣意,倒行逆施,本宫奉辞伐罪,秉正为民,京中百姓无不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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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如玉心道狗屁的秉正为民,你那是明火执仗。
还有,京中百姓无不称快?
颠倒黑白!
卞如玉叩指,晓得要真对峙,丽阳还真能给他找出几个称快的百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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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他暗暗再丽阳一句,但突然觉得自己以前也挺无耻的。
心底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愧意,卞如玉旋起嘴角,讽道:“丽阳公主,刚决明直,无如君者。”
丽阳觉得觉得这话耳熟,像是从哪套来的。
卞如玉续道:“然不顾其道,以威加人,若遇公于洪波之中,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人死,人只以公为禽兽。”
丽阳反应过来,卞如玉在引用《柳毅传书》里的字句,把她比作不入流话本里威压强加于人的钱塘君。柳毅痛斥钱塘,说她在滔天洪水间张牙舞爪,兴风作浪,哪怕被她淹死或吃掉,也只把她视作禽兽。
“钱塘君仗着蠢然之躯,悍然之性,借酒使气,逼迫凡人,姐姐,你觉得他这是秉公执正吗?”卞如玉笑望丽阳,他说秉公执正,没说秉正为民,别自己带入啊!
丽阳不仅介意秉字,且觉得浑身的酒气都不香了。
“柳毅渺小凡胎,还不及钱塘大王一鳞片甲,但他敢以不伏之心,对抗钱塘君的横行霸道,嚣张气焰。”卞如玉唇角笑意更甚,丽阳心道怎么讲着讲着,不仅讥讽本宫,还吹捧起魏婉来?
丽阳终抑不住脸色崩开一道裂缝,显露不悦,卞如玉瞧得分明,笑道:“姐姐我就是给你讲讲书,没别的意思,姐姐千万别过多思量。”
丽阳冷冷凝视卞如玉,心道:为了一个乐姬,他疯了。
“放心吧。”丽阳淡道,“本宫也只聊话本,那柳毅还曾说过,‘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
士可杀不可辱,所以她其实是成全了魏婉,有错吗?
卞如玉端正坐直,促起丹凤眼:“本朝例律,凡以官府名义征地拆迁,未得对等补偿者,以‘在官侵夺私田罪’论处。本王记着,侵三亩以上,是受一百杖还是两百杖来着?哦,对了,还得加上徒一年半。”
来公主府的路上他已掌握全貌:“虽然这律法并非回回都执行了,但到底是国家立法,天下准绳,违法必究。姐姐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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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在官侵夺私田的是哪几个?工部员外郎陆正,度支郎中,哦,还有受父皇重任,全权负责德善坊拆除事宜的姐姐……姐姐,你说我要去同父皇说到说到吗?”
丽阳避开卞如玉的目光,他微微侧首,重新寻去,满面笑容:“说来,能同父皇说到的,关于姐姐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丽阳仅启几厘唇,眼看一句“你在要挟本宫”就要从牙缝挤出,却生生忍住,面泛微笑。
卞如玉相反,敛了容:“卞琉璃,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本王的人。”一想到魏婉遭受痛楚惊惶,他就难受得要命,神色俱厉,“如若再犯,本王定千倍万倍加还到你身上!”
丽阳的身子不知何时绷直,后背紧紧贴着座椅,滑动喉头,睫毛震颤。
阿土推着卞如玉离开寝殿,一大拨楚王侍卫簇拥紧随,若一团乌云移走,但殿内威压仍在,阴沉窒闷。诸多随侍面首,皆僵跪在地,不敢再奏歌舞。
良久,丽阳启唇:“方才殿内一切,但凡有传出去的,杖毙。”
……
公主府外,楚王府侍卫分十六路散开寻找魏婉。卞如玉坐在车上,一直挑着帘子不落下,眼睛不断在街上搜寻。
阿土驾车,阿火也在车厢内跟着看,头摆来晃去,眼睛没一刻歇息,心却仍难安:“殿下,属下要不飞上去瞧吧?”到屋檐上往下看,站得高好找些,实在不行到鼓楼顶上瞧。
“你去吧。”卞如玉应允。阿火急忙要钻出,许是因为心神不定,身随车晃,眼看就要撞到墙壁上。
卞如玉伸手扶住,虽然心里也急,但还是宽慰:“你不用太过自责,这回魏婉遭难,错……其实在本王。”
*
梁彻带着魏婉,或揽腰飞檐,或携手狂奔,约莫逃了半个时辰,和德善坊隔着大半座城,才敢沉下心来对望。
近两月的天翻地覆,尽在这一眼中。
“你不会要把我带回相府吧?”魏婉低声询问,她可不想回去。
梁彻摇头,怎么会呢?他自己都回不去了。
原本打算还说两句,但头发全扬起,一启唇就一嘴的毛。
他把头发吐出,没再说话,及至净德寺,禅房佛堂,烟袅钟萦。魏婉以为他会带着自己躲进庙宇,梁彻却手牵手继续往前,掠过净德寺,从房顶跃下,擅自闯入一户不起眼的民宅。
梁彻不进屋,反而揭开后院水缸的大盖,催促魏婉:“快进去。”
发丝又粘上嘴边。
魏婉迟疑抬脚,水缸太高没法一步跨上。
“呸!”梁彻吐毛,拉魏婉一把,等她进了缸,又推了下她的后背。魏婉落地,里面无水,只有一条黑咕隆咚,望不见头的密道。
魏婉没有独自深入,决定等一等梁彻。
梁彻随后进缸合盖,动作利落,周遭即刻暗下来。
他没再牵她的手,抬手盘发:“没事的,往里走。”
密道还算宽敞,二人并排,不一会便遇着一堵墙,没路了。
脚底零零散散碎瓦碎砖,都堆在一个凹槽里。
魏婉上下打量,也观察脚底:“门?”
梁彻旋嘴角:“聪明。”他蹲下来,袍袖皆拖到地上,起手摆砖瓦,渐渐拼出某个形状。
魏婉像坐船猜山那样猜形状,像一只雉鸡?
旋即联想到昴日星官的扳指,微蹙眉头。
“好了。”梁彻站起,拍掉手上灰尘,对着墙壁一推,墙就转开,他和魏婉前后脚进入密室——有床、被褥、枕头,还配有一张床头柜,是间卧房。
梁彻拉开床头柜抽屉,瞧见里面瓶瓶罐罐,魏婉眉心再次一跳——这些都是蔺昭房中常见的金疮药,以前他挨板子后都是她帮着上,熟得很。
魏婉快步走过去拿了金疮药和布条:“我帮你上!”
“好。”梁彻点头,坐上床沿,扯掉一袖,露出箭伤,魏婉在旁站着帮他清伤上药,正缠绕布条,梁彻开口:“我身上现在不能带信号烟花了,不然知会公子来接你。”
魏婉手上动作慢了些,默不接话。
“待会这里应该会有人来,十有八.九是公孙,到时候我把你托付给他。”梁彻话音刚落,机关门就再次被人推开,投来一道长长的影子,梁彻和魏婉不约而同望见门边,公孙明方浑身血淋淋,手上提着个人头。
魏婉往他身后眺,血滴了一路。
得,这位伤得更重,梁彻立马站起,要让公孙坐。
梁彻朝门前走,经过公孙身边时,不顾血水拍了下公孙肩膀:“阿婉托付给你了啊。”
“你要去哪?”魏婉追了一步。
梁彻缄默须臾,自嘲笑道:“回公主府啊!”
还能去哪?自己闯的烂摊子得自己收拾。
言罢转身,虽然魏婉和公孙都没说送他,梁彻却举起右臂,萧洒挥了挥,头也不回——不必相送。
卅
“你别回去!”魏婉心知不可阻拦, 却仍冲口而出。
梁彻挥臂生风,主动将石门关闭。
他越这样,魏婉越心中有愧——梁彻是为了她才犯险, 这一去龙潭虎穴, 不知能不能保全性命。
有那么一瞬间,魏婉甚至想到去求卞如玉帮忙, 但下一刹却又清醒,她在卞如玉心里没那么重份量。
魏婉皱眉抿唇,难掩不忍和焦忧。室内另一人,梁彻的知交公孙明方,却始终面沉如水,不曾转身送别。
他淡漠的目光一直凝在魏婉脸上。
魏婉还是第一回见公孙,确切来说是见相府任何一个人杀人, 包括对眼下这间卧房,她都产生了疑团重重, 莫可名状的畏惧。
但自知不能表露, 免惹公孙疑心。
魏婉左挪半步, 从追梁彻改成凑近公孙, 隔着半身,逆着滴下的血水往上看——公孙前胸后背和四肢全是深长伤口,连右颊都翻着皮肉,她数到三十几道就不忍数下去。
看来他冒充蔺昭不仅是去赴约,还是去杀人。
“我帮你……处理下伤口?”魏婉小心翼翼询问,这是六年里她和公孙讲的第十句话。
公孙两瓣唇像涂了浆糊,牢牢粘紧不分开, 鼻息吐纳,仍凝眸魏婉, 像一只黑夜里的猎豹盯紧猎物。
他刚才手刃了十七条人命,已经兴起,胸腔内那股嗜血的冲动压不下去。他想起前些日子,蔺昭得知魏婉生病,一连追问线人许多,虽然主公养气不上脸,虽然后来也关心了梁彻近况,但他觉得,主公在欲盖弥彰。
不如趁现在这个机会把魏婉杀了,助主公绝情断爱,成就大业。
公孙明方空着的那只手,四指做了个探手腕的动作,袖箭方才已经赏给别人了,剑也卷了丢了,但他还可以手刀、勒脖、捂口窒息……公孙想着眼皮打架,恍恍惚惚要往前方,魏婉身上栽,却又立住,摇晃两圈,向后栽倒,在失去意识的前一霎,他心里想的仍是“让她不明不白做个死鬼”。
扑通——
魏婉楞了一下,上前查看,公孙明方因失血过多昏迷。
魏婉对公孙这人并无什么好感,却始终记得梁彻前不久才嘱咐的话,“我把你托付公孙”。
反过来,也一样的。
梁彻也会把公孙托付给她。
魏婉摇摇头,起手把公孙的身体摆直,然后去拿床头柜里的药——他这么多伤,一瓶金疮远远不够。
魏婉顺道翻了下面两个抽屉,里头有一套叠好的男人衣裳、鞋袜,还有把匕首垫在包袱布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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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婉将匕首连同金疮布条一并取出,在距离公孙一臂远的地方蹲下——不能再近了,不然血会溅到自己身上。
没得洗换,那套干净衣裳得留给公孙。
魏婉救人一般不考虑男女大妨,上手就剐公孙血衣,左袖好脱,到右袖却发现他哪怕昏迷了,仍紧紧攥着首级的头发。
魏婉扯了两下,公孙仍不松手,她只好两手齐上,抠开公孙手指,再掰,才将他的手和首级分离。
接着,用匕首剜去腐肉,再上金疮止血,她不自禁想起那些帮蔺昭上药的岁月,他趴在床上,扭着脖子回望。
她嗔怒,挥臂:“不要回头!你一动我就上偏啦!”
他依然含笑回头。
魏婉下手不自觉加重,剜去公孙一大块肉。
她回过神来,赶紧收手,还好昏迷的人不会觉痛。
处理完就开始洒金疮药粉,除了脸没法包扎,其它地方都用布条缠好,外面套上干净衣裳。
魏婉手脚麻利,全部做完公孙仍未醒,她在房里快速过了一圈,除了床头柜的东西,家具和被褥都是最寻常的,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她甚至连墙壁和柜子背面都检查了,没有记号。
魏婉蹲下来,大着胆子和那头颅面对着面。
是个不认识的老头,闭着眼,满脸皱纹。
这间可以称之为据点的密室里没有新线索,相府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魏婉坐上床沿,觉得还是只能从雉鸡和昴星入手,都是鸡,是什么象征么?
她记忆里好像有一分熟悉,但死活想不起来。
魏婉抬手揉眉骨,无意瞥见公孙还在昏迷,被她之前一通盘弄后四脚八叉,仰面朝天。
没办法,他这人瞧着不胖但全是筋肉,沉甸甸,根本无力搬上.床。
又想,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这密室里没别的药,醒不醒得靠他自己了。
魏婉歪头,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公孙闭着眼睛。以前在相府走动,一大早天才蒙亮会遇着他,三更半夜也撞见,这人不知道是不是跟蔺昭一样睡眠不好,成天游魂。
他这会阖上双眼,就没睁眼那份冷漠了,静谧安详,眼帘下长长的睫毛甚至有几分温柔,仿佛在补前半生欠的所有觉。
魏婉坐直后仰,相府里属梁彻睡眠最好,在哪都能倒头睡,但以后怕是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刚叹气出口,公孙倏地从地上坐起,这声叹息转瞬被吓成倒吸一口凉气。
公孙明方坐起后第一个动作,是抬手抓自己领口,接着摸自己胸口——衣裳换了,伤口全处理好,虽仍隐隐作痛,但比之前好受多了。
他继续盯视魏婉,眸若深潭,不辨其意。
“你……你醒了?”
公孙不答,良久站起,径直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去取包袱布,扫见匕首的位置有那么两厘变化,眸色骤厉。
少倾,公孙抬手,指尖抚及肩头魏婉手重剜多的那一处伤口,眸色才重缓和。
他抽了包袱布打包头颅,看样子要把这首级带去哪里付命,顷刻包好,打结,正准备拧起,魏婉抬手:“等等!”
公孙默默看向她。
“你这样太明显了,这个轮廓一看就是脑袋!”魏婉从抽屉里捧出一抷物拾,在公孙旁边蹲下。她用干净袜子包了两瓶金疮药,左右塞在首级旁边,包袱的形状就变了,单从外看猜不出来。
魏婉为了方便动作,塞的时候挪脚侧身,公孙就跟着她转脖子,视线一直在她身上。
“好了!”魏婉拍拍手,退后重坐上床沿。
半晌,公孙提着包袱,竟也坐上.床,与魏婉隔着半臂,用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问:“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这是他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走啊。”魏婉爽快回应,这里没有干粮和水,不走只有等死。
公孙明方再看她一眼,轻缓推门,人已经站到室外,仍拉着石门,等她出来。
魏婉尽量不让他久等,跃了一步,跳出来。
公孙关紧石门,还推了两下,确认推不动,才将凹槽内的砖瓦打乱。
神神秘秘,魏婉既好奇又忌惮,也只有梁彻会带她来,要换做公孙或蔺昭,一辈子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魏婉后退半步,和公孙一前一后通过甬道。
到了如井的水缸中,公孙一跃飞起,撑开缸盖上到地面,继而伸脖颈俯瞰。
地底加上水缸足有两人高,不太容易爬上去,但魏婉没有开口麻烦公孙,自己手脚并拢往上蹬,一开始地底还好,到上半段缸壁,滑溜溜没得抓的地方,瞬间重滑到底。
如此连着失败了两回,魏婉仰望公孙冷冷的眉眼,心道:完了,他要不耐烦盖上缸盖了。
下一刹,公孙却重新跃下,衣袂飘飘,虎口钳住魏婉手上,带她飞起,同时神色凝重抿了下唇。
落地,盖上缸盖,公孙继续提头走,距离围墙两步时,陡地止住。
他回身挑眉,默然询问跟上来的魏婉:这个也跃不过去,对吧?
翻墙她还是会的,魏婉越过公孙,就要上手攀爬。公孙晲她一眼,往左疾走两步,打开大门。
可以直接走出去。
魏婉讪讪瞟向公孙,他却依旧面无表情。
魏婉率先跨出门外,公孙紧随其后,锁上宅门。他准备别过,开口欲道“后会无期”,却有两男子自巷口奔来,还朝后回头挥了下手:“在这,追!”
魏婉心道看清没啊,就说在这,她看向公孙明方,眼神询问:现在是逃,还是装路人?
公孙明方皱眉,刚才应该快点道别的,就不用管她。公孙撒腿,魏婉会意,跟着他往反方向跑。
后面追赶的男子越来越多,连净德寺都跑出一位举着大砍刀的,公孙明方见状侧身挡住魏婉,一拳击向那举刀男子胸口,接着折腕夺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了兵刃,公孙明方护着魏婉且战且退,拐入净德寺旁小巷。夕阳渐落,巷口洒金,魏婉却丝毫不觉美,因为另一端也涌出许多男子,从夕照中杀来。
魏婉调整站位,与公孙背对背,各对巷口两端。
公孙扭头看了她一眼。
两侧墙上,也开始有杀手跃下。
“我的还是你的?”魏婉忍不住问,这是第十六句话,一天说的比一年还多。
“你的。”公孙语调起伏,终于有了点人气,但也是没好气。
其实同卞如玉不欢而散后,丽阳已经下令终止追杀,但京师偌大,这一片杀手都还未收到新命令。
魏婉不知实情,公孙更不了解,魏婉躲避之余,见公孙单手奋战,便好心道:“我帮你拿着包袱?”
这样他能双手御敌。
公孙不作回应,直接拒绝。
人单势孤,加之身上有伤,他渐落下风。
杀手一刀砍下,差点劈上魏婉天灵盖,公孙喘着气帮她格挡,两刀相接,同时震颤,魏婉耳畔响起锵锵轰鸣,战场的凛冽肃风刮过耳面,刀刃随声反射一道又一道寒光。
公孙深吸口气,突然再次伸手,用提着包袱的那只手牵住魏婉,包袱摇晃,头颅打在她小臂上。公孙纵身飞起,一把长刀左劈右砍,残影阵阵,恍惝离合,迅疾如妖。
眼前就要杀出重围,突然眼前又多出两排杀手将路堵住,一切瞬回原点,仿佛刚才做的都是无用功。
不能泄气,魏婉特意维持好坚毅神色,才去瞥公孙。公孙只直视前方,再吸口气,重跃如飞。
他杀红了眼,对方却怎么越杀越多,公主府的暗卫仿若牛毛,拔一撮一吹,又添许多。
魏婉身上有些发软,公孙亦神色渐黯。
眨眼又围上来一圈新的杀手,公孙突然松开魏婉的手,她心一揪,这是要放弃她了吗?
公孙朝魏婉深深投来一眼,而后决然回头,自此独自御敌,不再相护魏婉。丽阳的杀手皆是练家子,挥向魏婉的长刀招招不是冲的喉咙,就是戳的心房,魏婉躲了几回,便已力竭,又一杀手举长剑劈下。
魏婉前胸后背尽被冷汗湿透,衣裳紧贴肌肤,掌心的汗滑得握拳都握不住。濒死前她恍惚记起那个清冷月夜,卞如玉扬起下巴厉声呵斥,“丽阳公主的酒,是你这个贱婢可以擅接的吗?”
原来他不仅仅是做戏给丽阳听,他说的真话。
她太幼稚了,当时没有领悟。
倏——
耳畔风响,杀手喉头突然被射穿一支羽箭,赤血即刻奔涌。
他举着剑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接着睁着两眼,身体僵直朝前倾倒,魏婉赶紧左滚半圈躲避。
轰——
杀手倒地。
魏婉坐起回望,身后不远处,楚王府侍卫排成三行,个个高大精壮,目光如炬,中央簇拥的卞如玉侧身坐于椅上,一手握弓,一手张弦,仍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一双眼鹰视狼顾,耀眼金冠下两条垂绦因风扬起,一同吹起的玄色袍角,织金的瑞兽因扭曲折叠变得狰狞。
魏婉缓张双唇,圆眼睁大,怔怔凝视,心下一片愕然。
两侧高墙上现身成排弓箭手,将丽阳公主的杀手逐一射杀。斑驳灰白的墙壁溅开朵朵红花,幽径血流成渠。一名杀手千难万难逃出巷口,却被赶上来的阿火横砍一剑,头颅落地,滚落数圈到净德寺门口才停止,
咚——咚——
寺庙的暮鼓敲起,夕照佛塔,繁华尽头,三千金光。
公孙明方早溜不见。魏婉起身挪向卞如玉时,站着的除了楚王府侍卫,只剩她一人。
她缓缓走向卞如玉,鼻子嗅到的全是血腥,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血,反正鬓发是乱的,发丝一直往口里吹。
距离卞如玉只一臂距离时,她突然怯了,抬手慌忙整理仪容,打算将乱发勾到脑后再拜,然而轮椅上却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入怀中。
卞如玉滚烫的胸脯抵粘着魏婉,一丝缝隙都不想有,今晚的夕阳烤得他心急如焚,只有展臂圈紧、抱紧,贴紧,才能稍微踏实些。同时他心里有个小人在不住叫嚣:完了!本王完了!
他清楚自己的沉沦,下巴却在魏婉肩头蹭了又蹭,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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