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于绚看见邵谦照常走进办公室坐下,犹犹豫豫观望了许久,确认没有别人尾随其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在邵谦刚打算吩咐她办本周的第一件事时,开口问道:“邵总,您不是说,这周有其他人来接替您吗?”
邵谦停下打字的动作,从屏幕后面抬头看她,“怎么?见到我你很失望?”
“没有没有!”于绚慌张摆手,讪笑着离开,“我就想知道,以后早晨准备的咖啡是否还是同一种口味。还是一杯意式浓缩对吧?我马上去准备!”
得了,这个样子,八成是又和那位不欢而散了。
那之前的事,她该不该坦白从宽啊?
转念一想,他们家庭内部矛盾,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去吧!她还是少凑热闹!
跟于绚猜测的截然相反,邵谦和顾庭简虽然整日争锋相对,但私下里上,却维系着如胶似漆的同居关系。
在不择手段这件事上,顾庭简实在比不过邵谦,便只好将一个“忍”字贯穿到底,为了场地和面子向邵谦妥协。
每天出门前,邵谦都会万分严肃地问顾庭简晚上回不回来打卡,弄得顾庭简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鉴于对方实在是油盐不进,顾庭简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也不再提让他离开华亭的事。
三两个月的时间也就这样如水般过去,转眼天气转凉,有次邵谦在公司忙,顾庭简提前回家,意外在书房翻到一个小本子,字迹是邵谦的,上面精准地记录着顾庭简出勤69天,请假12天,旷工3天。剩余考勤天数:23天。
打开下方抽屉,滚出来几个个药瓶,上面满是看不懂的英文术语。
顾庭简暗自记下了刚才在药瓶上看到的单词,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放回去,回房间手机一查,果然,又是稳定情绪的。
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停药时会有戒断反应,因为有个逐渐减少药量的戒断期也正常,顾庭简也就没当回事,假装不知道,该忍忍,该让让。
然而,一味妥协退让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
邵谦不仅在家里不听顾庭简的,在公司和临锐谈项目的时候也不再对他百依百顺了,整一副嚣张跋扈、唯我独尊的姿态。
顾庭简气不过,把他绑起来扔浴缸里象征性地打了一顿,直到邵谦哭着求饶才罢手,而后又耳提面命地好生教导了一番。本以为邵谦能收敛一点,谁知他第二天又在开会的时候跟顾庭简对着呛,连叫停项目的话都含在嘴边差半截就说出来了。
不同于他们重逢时第一次开的联合会议,那时方案都没正式确立,员工跟谁的思路走都行,无非就是按要求做事就行。
现在各个环节都有框架了,项目眼看着就要落地了,邵谦这个时候提各种反对意见,对于项目推进是极为不利的,那些员工数月的成果被否定,当然也不乐意。要是真叫停了项目,就是让人寒心了。
顾庭简给靳明使了个眼色,靳明好说歹说才让邵谦同意散会,然后把人劝回了顶楼办公室。
他们前脚刚走,顾庭简后脚就跟了上去,站在门外等着靳明出来,才担忧地问道,“他怎么样啊?”
靳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让我忙自己的事去。”
顾庭简长叹了口气,“老靳,你安抚一下刚才开会的员工,让他们放心,按部就班进行就行。”
“能这样当然是最好的,可邵总那边……”靳明也知道,现在顾庭简无权无势,说话不管用了啊。
“我来想办法。”顾庭简说着便推门进去。
坐在外间的于绚见他进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顾庭简好一阵才看清她比划的动作:“没吃药”。
顾庭简挥手示意于绚离开,关了灯,又走到窗边将帘子降下,而后才绕到一言不发的邵谦身旁,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了起来,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双唇抵着他的额头,轻拍着他的后背慢慢安抚。
邵谦褪去了方才的亢奋刻薄,整个人呆滞得像个木偶,既没有迎合,也没有反抗,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枯坐在顾庭简怀里。
体检报告里不包含心理评估,但顾庭简从他吃的药里能猜得出来,他得的应该是双相情感障碍,亢奋的时候思维敏捷、攻击性强,就像刚才开会时那样争强好胜又盛气凌人;低落的时候迟钝麻木、六神无主,就像现在这样。
顾庭简本以为,自己都回来了,邵谦的病很快就会无药而愈。
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邵谦已经陷得很深了,不过是强撑着不想让身边人看出来。前段时间,估计是每天躲着自己按时吃药,才没露出端倪。
其实挺讽刺的,当年被背刺的人是他,后来想不开患上病的反而是邵谦。
顾庭简心想,邵谦大抵也是有良心的,不然又何至于因为愧疚而不安如斯。
天色向晚,拉了窗帘的办公室光线晦暗,倒是生出一种阴雨天才有的舒适感来。
过了一阵子,顾庭简才小声问道:“是不是我昨天绑了你又用鞭子抽了你,你心里不舒坦?”
邵谦不答,只有眼睛眨了几下。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你别老跟我吵,下手也不重啊。”
邵谦无动于衷。
“好好好,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顾庭简从善如流地说道。
他说着便将邵谦的衬衣下摆从后背掀了起来,仔细检查过后才放了下去,声音低沉地在邵谦耳边哄道:“红痕都消了,还不消气?实在不行,回头让你打回来。嗯?”
邵谦微微侧头看向他,眼里却仍是漠然。
顾庭简见他总算有点反应,便接着劝道:“答应了?那把药吃了,好不好?”
邵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艰难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知道?”
刻意隐瞒的秘密被揭开,像是保护的外壳被强行撬开,柔软的内里被放入一粒沙子,刺得他浑身发疼。
“我在乎你啊。”顾庭简坦然道,“我既然回来了,你什么情况,我当然会了解清楚。”
邵谦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突然呼吸急促,却说不上任何话。
顾庭简忙站了起来,“药在哪个抽屉啊,你赶紧给我指一下,我给你拿。”
邵谦扶着沙发站了起来,自己撑着走到桌子边,抽出键盘托,在上面拿出一个药盒,打开后再里面取出一打五颜六色的药片,一块儿吞了下去。
吃了药,又喝了几杯水下去,邵谦脸上的表情总算是生动些了。
“好点了?”
邵谦点了点头。
顾庭简扶着他又坐了下来,仍是十分亲昵地将他揽在自己怀里,语气却带了几分责备,“邵谦,你现在状态很差,你心里有数吗?”
邵谦似乎是回过了神,低头道:“就今天一天……”
“你这两三年下来,撑到极限了吧?”顾庭简柔声说道,“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尽快把所有工作交接了,然后停下来休息,好不好?”
“不行!”邵谦这次十分坚决地拒绝道。
“听话,你不能再强撑着了。”顾庭简耐着性子劝道,“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不是都答应了吗?”
“那时我只想让你回来。”邵谦突然情绪激动道,“你看每天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哪个不是在强撑着维持着生活的运转?但若是连这点强撑着的目标都没了,人就彻底散了架了。”
“怎么会呢?你当然可以停下,你不需要不间断地用工作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顾庭简体贴地说,“我刚出国的那段时间也这么想过,想证明自己,就为了推翻你对我的嘲讽,可这种想法是病态的。何况我都已经回来了,你还在害怕什么?”
邵谦凄然地望向他说道:“顾庭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配不上你的喜欢。我很害怕你其实早就对我没有感情了,你现在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出于某种人道主义的关怀,但本质上,你还是把我当成累赘,随时都想着离开。又或者,你只是想架空我,然后光明正大地拿走我从你这里抢走的一切。”
顾庭简双手扶住邵谦的肩膀,“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极端。我没那么卑劣,也没那么高尚!我要是不想见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正眼瞧你。我会让你眼睁睁看着我跟别人好,我会带着另一半来你眼前炫耀,我会得意洋洋地看着你痛不欲生的样子,祝福你一辈子孤独终老。可我没有!”
邵谦身体发颤,急着想要瑟缩进顾庭简的怀里,寻求一个温暖的庇护,却被对方给牢牢按住了。
“邵谦,你应该清楚的,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是。这些年下来,我们都变了,因而我对你的感情也变了,不过这没关系,我依然爱你。我绝不会因为你所认为的那种荒谬的道义,而强迫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人共度余生。你明白吗?”
邵谦仍旧不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环住顾庭简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整个身体贴了上去,在感受到切肤的温热之后,才气若游丝地说出几个字。
顾庭简努力听清楚了,邵谦说的是:“我害怕。”
邵谦还是害怕,在见过很多的虚情假意,辜负过他人的赤诚之心后,他辨别不出真假,更是对一切都充满防备。
一旦剥离了利益交换,他就不敢动心了。
不信任,是他背叛之后付出的代价。
潜意识里,他觉得顾庭简没有理由不来报复他:他一定是在等自己放松防备,他一定会在某一个自己熟睡的夜晚,从身侧抽出一把利剑,把自己伤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将顾庭简留在身边,来汲取那一点幽微的温暖。
“你要是自己想不明白,过不去这个坎,我也帮不开了你。”顾庭简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把你的诊断报告提交董事会,启用特殊章程罢免你的职位,这种情况下,你不具有否决权。”
邵谦猛然摇摇头,“不可以……顾庭简,你不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外人帮忙对付自己?
顾庭简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是为了你好。公司的一切事务由靳明代为管理,我回家陪你。”
药效逐渐发作,眼前似有五颜六色的光点绽开,浓墨重彩的烟花落幕后,灰烬凝成了一团殷红的血。
夺目而耀眼、残忍而妖冶。
邵谦仿佛看见,头顶悬着的利剑终于刺下来了,而此刻,他早已动弹不得,被刺得血肉模糊。
就像顾庭简方才自述的那样,下一步,他就要堂而皇之地带着另一半来他眼前炫耀,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痛不欲生的样子,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罪恶的的话,祝福自己一辈子孤独终老。
这是他早就精心筹划好的。
不要!
他不要看到这一幕。
顾庭简一定不能,不能带别的人回家!
“不要!不要回家!”邵谦呢喃着沉沉睡去,双手将衬衫衣角揉得极皱。
顾庭简擦去他额头沁出的虚汗,紧握着他的双手,贴在他耳畔说道,“好,我就在这儿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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