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窄门,景象又不一样了。
那是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秘道,两边都是高大的石壁,石壁最上方挂着壁灯,灯火明亮,如挂着许多个小小落日。
他们缓缓前行,一个接着一个,不知是谁讲话:“那上头的灯油可不是普通灯油,那是鲛人皮炼出来的油膏,一旦点燃,永不熄灭,我派就供着一盏。鲛人早就灭族,可此处的鲛人油灯竟有十七盏之多。”
窄道走到尽处,才发现还有两条分叉道,两条道的上方,依然挂着许多盏油灯。
那领头的人瞠目结舌:“居然不止十七盏?”
他站在分叉中心,哪条道都不走,后头有人推他,催促道:“你倒是走啊。”
“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你们说说,选哪条路?”
祁凤渊道:“后头有人来了。”
众人静默,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后方传过来,那脚步声软绵无力,凌乱嘈杂。
有修士道:“有三人,都负了伤。”
听见负伤,众人舒了口气,领头的修士也有了决断:“我往左边走,要走左边的人别跟这么紧,有事我会大喊,若有危险,你们好早些掉头。”
那修士扯下佩玉递给后面的修士,“我是落山派门人,我若遭不测,请你帮我带回落山派。”
那人往前迈出一步,身朝着左侧狭长的秘道,壮志般大喊:“我是落山派第三十二代弟子,王不孤,我不想死后无人知我命姓。我姓王,名不孤,你们要记得我。”
狭窄秘道传来阵阵回音,那声“王不孤”在众人心神里跌宕回响,第二名修士又将佩玉和一海螺递给第三名修士:“王道友做得,我也做得。我走右边,你们先别走,海螺能传音,有什么事你们都能听到。”
他苦笑:“我的名字就不必记着了,记了也是给我师父蒙羞,我……我走了,你们留心听这海螺。”
剩余的人一时无话,有人捏紧拳头发泄似的猛砸石壁:“操,这究竟是什么鬼秘境?”
以往道域的秘境都由道域四家先派人打探,若是凶境会进行封锁与镇压,其余秘境则是给道域小辈们历练与夺宝用的。小辈们进秘境时还会有宗门长辈在外接应,以防不测,说白了,道域大大小小能进的秘境,都是安全的。
但这种安全又并非绝对,进了秘境,杀人被杀,生死由天,但起码死得有来由,不似这般无缘无故。
象山秘境出现得莫名,开启也极为仓促,更遑论它落在了重河这个人间与道域交界的敏感地带,修士们若是错过此次,不知下一次还能不能进入这个秘境。
这是一个真正的、从未有修士踏足过的、由修士们去开拓的秘境,因此重河宫传播秘境开放的消息,才会吸引了诸多修士来此。
有个年纪稍小的修士叹气:“在宗门千日好,出来万般难啊。”
有人应道:“现在才知道长辈们的良苦用心,早知今日,从前就该用功练剑。”
“嘘!海螺里有声音了。”
那只碧蓝色的海螺覆着一层暖黄微光,从里头发出破碎的喘息:“尽头有、有……鲛、人,别走、岔道。”
这句话说完,随即一声惨叫传出,“嘶嘶”声被逐渐放大,荡起一阵阵回音,细听,像是撕开了什么东西一样。
“这是?”捧着海螺的修士凑近,抬起头一脸要哭的样子,“剥皮的声音吗?”
“听,左边也有动静。”有人开口道。
同一时间,祁凤渊也转身道:“后面的人赶上来了。”
左边窄道传来重物拖行的声音,起初很小声,需要静心听才能听见,后来越来越大声,还能听见类似野兽“嗬嗬”的呼吸声。
后面脚步纷乱拖沓,根本不止三个人,脚步声里夹杂女子的哭泣声,呜呜咽咽,细微哭声被拉长,如游魂索命。
两个方向都来了人,不知善恶,不知凶险。
同行修士里有女子也哭出声音,只“呜”了几声就自行捂住了嘴。
海螺里那阵剥皮声还在窸窸窣窣响起。
那名修士攥紧那只海螺,往前走了一小步,又不死心地试探道:“是王道友吗?”
得不到应答,他贴着石壁,稍微探出个头。
就在他探出头的那一刻,突然!左侧也探出张人脸。
两脸相对,那张血淋淋的脸紧紧贴着修士的脸,口鼻处喷出微弱的气流划过修士脸颊,修士惊慌失措叫喊,往后退好几步,那血淋淋的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王道友,呜,王道友,是你吗?”那名修士脸上血与泪交织,他摸了摸脸,心有预兆般将海螺、玉佩快速递给后头的修士。
后头的修士拉着他,劝道:“你别去看,你别去了。”
“我,我叫常乐,你们别忘了我,我,我去看看,他还活着,我去看看。”
常乐贴着右侧石壁,走到血人躺倒的位置,从他的角度看去,左侧窄道并没有什么东西隐于暗处,他蹲下身,刚摸到血人身上。
“呃。”常乐低下头,口腔溢出鲜血,胸前一只手穿出紧捏着一颗砰砰跳动着的心脏。
常乐倒了下去,一头栽倒在血人身上,头侧着,那双眼充满困惑不解,望着来时的路死不瞑目。
掏心的鲛人曲指,淡蓝色的尖甲扎进了那颗心脏里,似乎觉得无趣,随意扔开后它从右侧弯道里转了出来,朝着人咧嘴笑,露出满是鲜血的口腔。
前头不安生,后头也不安宁。
就在常乐与血人面孔紧贴时,后头的人急赶了上来,箭矢擦过石壁冒起火星,破空声与扎进□□声在窄道里交响,跑在最后头的人陆续有人倒下。
窄道太小,伸展不开,两侧石壁材质特殊,似乎能够抑制人的灵力。祁凤渊驱使本命剑意图穿过人群,但人多人急唯恐误伤,剑又飞回手中。
连瀛注意着两头,这窄道不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印象里没有到过这里。
祁凤渊的剑又再次飞至上空砍断飞过来的羽箭,连瀛看着看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上空!是了,就是上空。
连瀛抬头,两侧石壁高大,是错落高挂的油灯给了他们封顶的错觉,仔细看,这两侧石壁一直向上,但最上空是什么,根本看不真切,或许是出路?
连瀛看祁凤渊那头,用不着他帮忙。而前方那头,楼明放出几只纸人凶兽正挡着鲛人,暂时也不需要他。
他拍宋天章肩膀,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小心。”
“你也小心。”宋天章应道。
连瀛没有佩剑,他提起真元,脚踏过石壁,借力轻巧跃上壁灯,足尖踩着壁灯架子向上打量,油灯照亮的地方光影分明,没被光亮涉及的地方却十成十的昏暗。
连瀛脚尖勾过壁灯,使力踢了上去,灯罩在半空分离掉落,银制的托架牢牢托着那簇光芒正盛的火焰直冲飞天,一寸一寸驱散黑暗,照亮两侧石壁。
飞到最高点——
火焰照亮了一双深海似的双眼。
淡蓝色光辉掠过,火焰摇曳一瞬,那据说永不会熄灭的鲛人油烛灯“啪”地一声熄了。
熄灭前,连瀛清清楚楚地看见石壁的最高空,两侧都密密麻麻地趴着鲛人。连瀛心道不妙,准备跃下,可那被他踩着的灯架仿佛不堪其重般“咔嚓”一下,和石壁分离开来,随即石壁内机关转动的声音发出。
底下一下子空了,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掉下无边的黑暗里。
连瀛跃下途中改变了方向,他往前头去,一脚踢开趴在一名修士身上蚕食的鲛人,手抓过那名修士时,鲛人猛扑过来咬在他的手臂上。连瀛另一只手往鲛人脖颈探去,用力一扭,鲛人的头颅折了个方向,却松开口朝连瀛阴恻恻地笑。
连瀛放手,与那名修士一同往黑暗坠落。
上方,一只鲛人趴在石壁一侧正举起鲜血淋漓的人皮衣对灯照望,察觉到目光转向连瀛,张嘴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
连瀛从酸痛感中睁开眼,幽幽转醒,上方又是一顶青纱帐。
是梦醒了,还是又到了另一个梦境?
连瀛艰难抬起左手,左手缠着纱布。他仔细端详,方才就是这一只手救了一名修士。
他出身自杀戮闻名的槐城,何时心善到会救一个陌生人了?是因为心知这是一场梦境,还是被那一声声回响着的“王不孤”所影响?
连瀛以手臂遮住双眼,他想起龙隐村里的白蛟,割肉放血时她心中是不是也有着这一声声“王不孤”呢?
“若不值得付出,又何必付出。”连瀛想起祁凤渊说的这句话,喃喃自语,“为了一点好,人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祁凤渊?祁凤渊!
连瀛从床上坐起,疼痛撕扯,他倒吸几口冷气,在秘道里的诸多不对劲浮上心头,他的冷眼旁观,是因他清楚这是一场由他零碎回忆交织的梦境,是因他出身槐城,见惯了血腥。
那么,祁凤渊的无动于衷又是为何?
从山林到沼泽,又至秘道,祁凤渊出手不多,更甚至是袖手旁观的态度。他不劝阻,不干涉,面对别人的死亡,面上也没有显露特别的情绪。
听着道门大义长大的祁凤渊何以这般冷心冷情?
“祁凤渊这是怎么了?”连瀛小声道。
“什么怎么了?”
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祁凤渊踏过门槛,那双眼澄澈清亮,如春风过荒原,连瀛一怔。
“你醒了?”祁凤渊一旁的男人开口。
他含笑道:“欢迎来到龙神祠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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