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祠?原来他们来到了龙隐村的第三层?连瀛思索。
祁凤渊来到连瀛身边,见他状态并无不妥,对那名男子说道:“先生,我看可以说了。”
“好,你带他出来。”那名男子笑吟吟地负手离开。
祁凤渊扶起连瀛:“你随我来。”
“我们从秘道掉下来就到了这儿吗?”连瀛背酸腿痛,搀着腰问,“那人是谁?”
“青泉,龙神祠的长老。你称呼还是要客气些,是他救了我们。”
“我们,”连瀛顿了顿,“还剩下多少人?”
祁凤渊道:“六人。”
连瀛观察祁凤渊,他怔怔盯着那无悲无怒无惋惜的脸问,“你没有什么感觉吗?”他寻找合适的措辞,“毕竟死了这么多人。”
“死生常态,大道自然。人不过沧海一粟,死亡都只是迟来晚到的事情。”祁凤渊手掌落在连瀛后背,来回抚了抚,“你是害怕吗?”
连瀛静默,他不记得先前是如何骗祁凤渊的了,也许祁凤渊心里还只当他是个离家出走的普通道门弟子,不然按祁凤渊这“死生常态,大道自然”的说法,这一路上又怎换得来祁凤渊的多加照顾。
穿过连廊,两人来到院中,院落里有一株三人方能合抱的桃花树,桃花开得热烈,一群人围着石桌坐下,本在交谈。
连瀛和祁凤渊来了,他们的视线又聚集在连瀛二人身上。
那名年纪小些的修士站起,他被鲛人咬断一臂,伤口被绷带包着,隐约渗血,他摸了摸头,对连瀛真诚道:“多谢你救了我,我还以为我活不下来了。”
连瀛有些不好意思,从来没有生人对他这般诚恳道谢,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低沉“嗯”了声。
青泉见人齐,清咳,开场说道:“大家都想知道什么呢?”
楼明率先道:“青先生,此地究竟是什么地方?”
桃花落,打着卷落在青泉肩头,他捻起那朵桃花,不答反问:“你们都到过什么地方,见到了什么?”
宋天章从密林见闻说起,又讲到秘道内的鲛人。
青泉听着,指尖摆弄桃花,那朵桃花在青泉食指和拇指旋转。他听完抬手,举起那朵开着三轮粉黄花瓣、蕊心发紫的桃花问宋天章:“你是医修,可认得这朵桃花是什么品种?”
宋天章毫不迟疑:“千瓣幽梦桃,可酿酒,也可入药,酒药都能让人沉沦幻梦。这也是上古才有的桃花,现世难见。据闻上古龙神极爱此花,自辟神境时将这种桃花带走了。”
青泉赞赏道:“是,被龙神带走了。千瓣幽梦桃之所以出现在此,是因此地为龙神境。”
“青厌。”青泉慢慢悠悠说,“你们可知青厌是哪位神明的坐骑?”
年纪小的修士应声:“麒麟古柏君的坐骑,古柏君司战,上古混战古柏君重伤,青厌随古博君去了神境,古籍中是这么记载的,不知我有没有说错?”
“没错,很好。”青泉又道,“鲛人呢?又和哪位神明有渊源?”
阿林道:“鲛人族本在深海,因朱雀梧砂神女之故得以上岸生存,但鲛人族在上古混战中煽风点火,掀起人魔斗争,更联合凡人围杀梧砂神女,神女陨落后,其兄虎照君屠鲛人族,以鲛人皮炼制油灯,供灯千盏,慰神女之灵,又留鲛人首领余众不死,守灵赎罪。道域有三盏鲛人油灯,是虎照君赏下的。”
楼明彻悟:“那个秘道是梧砂神女的墓穴通道。”
所有见闻都牵涉上古神明,象山秘境不是现世之地,而是神明开辟的境界——神境。
众人恍然醒悟,而连瀛本就知道此点,但他记忆中并没有走过那条秘道,于是问:“从古柏君到神女墓穴,又从神女墓穴到龙神祠,只有这几处神境能够相连互通,还是所有神境居所都如此?”
“都如此。”青泉留意几人反应,觉得有趣,又慢慢补充,“也不都如此。”
“羲禾女神初分混沌,开天划地,诞九神,九神在上古混战中陨其三,余下六神开辟境界,以免祸事重演,分居而治,各界互不相通。后六神又因思念羲禾女神而将各境界中的一处联通至此。此地混沌,空间扭曲,通道变化只在一瞬之间,你们能从神女墓穴来此,往来时路去,却不一定能再走回墓穴秘道。”
祁凤渊道:“青先生,此地为何如此特别?”
青泉抬眼,眼中虔诚如星子迸溅:“此地,是羲禾女神陨落之地。”
楼明恭敬道:“先生可是龙神苍吾君的侍者后代?”
青泉颔首,一脸自傲:“正是。龙神祠内三百余人,俱是龙神苍吾君最忠诚的信徒。”
宋天章双手平举,右手覆在左手之上,施最高礼道:“锦衣城上古时被妖魔占据,苍吾君于本宗门祖师爷有救命之情。道域锦衣城宋天章,这厢见礼,此番也多得先生施援手。”
青泉揣袖,安然受了宋天章的礼,他点头笑吟吟道:“救你们,非白救。”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青泉却笑,抬手解了衣带,褪去上衣,转身将背部示人。白皙的皮肤作底,上面绘着威严的龙象,从肩头一直蜿蜒爬满整个背部,最后龙尾又停在了另一个肩头,尾端藏于勾着上衣的手臂中。
青泉穿好上衣,转过来系着衣带道:“要求不多,每个人身上刺上龙神图腾,我便放你们离开。”
青泉长得高,见宋天章一脸不乐意,特意弯下身子瞧,“不愿意?你若刺上龙神图腾,此境内不会再有凶兽伤你,这不好吗?”
楼明道:“刺上龙神图腾是否意味着成为龙神侍者,气运将源源不断供给龙神?”
“是,我知你们心不诚,不过无妨,心既不诚,那要气与运也行。”
“这个问题也许冒犯。”楼明默然片刻又道,“龙神还存在吗?”
神明神力自信徒而来,现下连信仰都不需要,强用龙神图腾夺人之气运,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龙神信徒已不多,龙神接近陨落,或已经陨落?
“今日也有人问过我相同的问题。”青泉肃道,“龙神没有陨落,只要世间还有一位龙神信徒,那么苍吾君便会存在于这位信徒心里。”
“他是日月,是山川,是呼吸。信仰的辉芒不灭,他便无处不在。”
青泉说完,扔下一句“你们考虑一晚,明日给我答复。”就走了。
几人间眼波周转,那名年纪小些的修士皱眉:“刺上龙神图腾就等于在修士身上开了个豁口,这气永远满不了,又何谈修身立道?反正我不刺,不若我们明日联手,闯出这龙神祠?”
楼明点头:“明日见机行事吧。”
那修士:“好好好,那我们明日再看看,这龙神祠的人看起来面善,或许多说几句会让我们离开。我乏了,先回房休息,诸位道友也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阿林,推我回房吧。”楼明揉揉眉心,一脸疲惫。
“且慢。”宋天章阻道,“我想看看你的腿。”
宋天章蹲下身,手将要碰上楼明膝盖被阿林挡下,阿林扬起粗眉:“宋姑娘!宋仙子!男女有别,我家公子的腿岂是谁都能瞧的,我家公子还要不要脸了?”
楼明给了阿林后脑勺一击:“哎哎哎,阿林,讲话不要这么不客气。”
楼明僵直的身子因为打岔放松下来,他挤出笑容:“宋姑娘不必白费力气,我的腿,是医不好的。”
“你不给我瞧瞧,怎知能不能医?”宋天章仰脸,眼神是说不出的固执坚持,“道域流传两大秘术,‘活死人’与‘肉白骨’,锦衣城承袭‘活死人’,连死人也能医活,定能医好你的腿。”
两人僵持,楼明妥协道:“好,那你看吧。”
楼明声线紧收,小心翼翼里暗含希冀。
阿林伸开手,手搭着轮椅扶把,躬着身也凑近瞧,完全不管是不是挡着了他家少爷的脸。
宋天章在楼明膝盖摸了摸,又顺势向下捏了几下小腿,收回手,可惜道:“膑骨、胫骨缺失,肌肉萎缩,我医不了,对不起。”
楼明推开阿林的头,轻松笑道:“无妨,意料之中。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不要紧,宋姑娘不必自责。”
宋天章撑着膝盖站起:“我师尊定能医好你的,她医术比我高明许多,不若出去后你与我同行。我邀你来锦衣城作客,你可肯去?”
“宋姑娘相邀,怎有不应的道理。”
“那便说好了,一言为定。”
“好。”
宋天章离开后,楼明重重叹气,对祁凤渊和连瀛道:“让两位见笑话了。”
祁凤渊手在剑鞘上轻轻叩击,沉吟道:“道域林家掌‘肉白骨’,这也许更适合你。”
阿林小脸皱起:“可是林家拒绝了。”
“有一人也许能帮你。”祁凤渊确定道,“道域林家林照水,此人性情高洁,如山松明月,且他广交好友,此时恰也在象山秘境中。若遇上,你可与他说上此事,若遇不上,出去后我可为你二人引见。”
楼明此时才算真的笑起来,他作揖道:“那真是多谢了,对了,还不知两位道友怎么称呼?”
“萍水相逢他乡客,名姓不必知晓。出去后我会在重福客栈等你三日,你若需要,可在那寻我。请。”
祁凤渊搀着连瀛走出小院,连瀛更加困惑了,问道:“不是‘大道自然’吗?又为何和他说这些?”
“那我该如何?”
“不管他!”
“不管他不是‘自然’,顺心无为才是‘自然’。”
“我不明白。”
祁凤渊轻笑:“那便不要明白,你这样就很好。”
连瀛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名字?”
祁凤渊推开门,扶他进去,道:“恐因果涉其中。”
连瀛坐下时还抓着祁凤渊衣裳,祁凤渊一手环在他的背后,就这样笼着他,挡住了外头天光。
连瀛道:“害怕这个,恐惧那个,这是顺心?”
“这不是。”祁凤渊抽手,“所以修道,求无拘束。”
祁凤渊整理好衣衫,手指屈起弹连瀛眉心,等那皱起的眉川松开,他温和笑着:“你是道域哪家子弟,可曾入道?”
连瀛也笑,心道:“入了,入的是杀戮之道呢。”
连瀛一个人两个面孔,心口不一道:“唔,这个,不告诉你。”
祁凤渊当他年少活泼可爱,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连瀛不接反推了回去:“我不渴,你喝吧。”
祁凤渊一饮而尽,把杯放回桌上,又叮嘱连瀛几句,关上门走了。
夜里,连瀛思绪缭乱又闻外头有呼呼破风声音,于是走出院落,在台阶上停住。
祁凤渊捡了花枝练剑,剑意正盛,他不敢靠太近。
一招平扫,一眼眨过,风起,令连瀛如同置身花海。清香扑鼻,沁心入魂,连瀛连忙运起真元,凝心固神,仔细看去。
剑气清而不浊,凛而不发,祁凤渊将锋芒都敛在花枝里,枝头几簇桃花颤悠悠,像是蝴蝶扇动碟翅,一瞬间,蝴蝶飞舞,落在树梢,落在花旁,落在连瀛肩膀。
含苞的花陡然开放,先是一支,然后一株,慢慢地,百花齐绽,连瀛见此情景,心生喜爱,不由伸手触摸。
春风料峭,花儿在连瀛手中簌簌摇摆,遽然,那朵开到极致后的花儿一刹那间从盛转衰,饱满的花枯萎收缩,花瓣零落。
风过,满眼的花都开败。
连瀛的喜爱受了磋磨,如花瓣碾落,他忽而心生悲意,举目望去满是苍凉。
祁凤渊收回花枝,如春风的剑意消失,因剑意而生的景象也都不见了,他于开得纷繁灿烈的桃花树下回首,就见到一滴泪自连瀛颊边滑落,滴进了尘泥里。
“为什么?”连瀛失神。
这阵春风,带来生机,也带走生机。
这是祁凤渊所修的道,既修荣盛,也修衰败。
“怎么了?”祁凤渊问。
“仙门,”连瀛轻声道,“修的是什么道?”
祁凤渊抬眸,眼里温和又淡漠,他道:“仙门修的是无情道。”
讲了一整日的“大道自然、顺心无为”也没能让他记起来,是三百年后那鲜活的祁凤渊令连瀛忘记了:祁凤渊修的是无情道。
连瀛又问:“不会孤寂吗?”
祁凤渊怔了片刻,笑道:“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许是连瀛表情实在不对,祁凤渊想了想,取下衣襟别着的天玉白兰,放缓声音说:“你可知仙门之人为何时时戴着天玉白兰?”
“天玉白兰生在险山,佩之意喻问鼎?”
“仙门从未想过问鼎仙道。”祁凤渊失笑摇头,又以它物作比,“若说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那么天玉白兰便是出淤泥而染淤泥。它碰上什么就会染上什么,擦不净,洗不掉,仿佛天生那般。”
那朵天玉白兰被祁凤渊扔到地上,连瀛眼看着那皎洁褪去,从外层到内里,整朵花很快就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一白则白,一黑俱黑。”祁凤渊站在台阶下,轻声说,“心外无物无相,无形无色。佩戴天玉白兰是为了时时提醒自身,不着眼外物。持正守一,观照本心,那么世间黑与白皆不要紧。”
“旁的道,意在问天。仙门的道,意在问心。”
连瀛哑然,又不解问:“心与天比太过渺小,这样的道未免太狭窄了。”
祁凤渊又是摇头:“心并不渺小,心昼时可望湛湛云天,夜时能赏星河鹭起;喜时观春花夏蝉,悲时见秋月冬雪。一颗心是一个小世界,观小世界得大自由。”
“可,”连瀛走下台阶,“你修的道是忘情,”
“是,入道在问心,问心忘情。”祁凤渊望进连瀛的眼。
他温柔道:“每颗心是小世界,可这小世界总有装满的时候,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一个道理。尘缘太多,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多便要减。情深故生忧生怖,因此才要忘情。”
“不受情牵,不为情困,太上忘情,得无拘无束,这是大道的终极。”祁凤渊道,“又怎么会觉得孤寂?”
连瀛闭上眼,和祁凤渊重逢的画面在脑中闪过,是不是这三百年来他从未懂过祁凤渊,所以他们最后才会相杀又和离?
连瀛睁眼,眼里含情,情意带煞。
他直盯祁凤渊那双逐渐迷离的双眼,微笑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祁凤渊往前迈出一步,眼前一暗,整个人扑入连瀛怀中。连瀛把失去意识的祁凤渊抱起,再度踏上台阶。他踏碎阶上一片月光,朝房内走去。
让修无情道的人与他合籍似乎真是强人所难。
可他偏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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