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内,他们一路前行,没有遇见分叉道,但也没有遇见除矮木丛外的其他景致,若非是沿途的标记没有重复出现,这真会让人怀疑山谷又开始活动,他们依旧在原地打转。
连瀛对虞九阳不熟,记忆中他没有接触过虞九阳,但因祁凤渊的原因他对仙门很是好奇,于是一面在心中计算着时辰,一面询问虞九阳关于仙门,尤其是祁凤渊的事情。
可虞九阳话实在不多,远没有在龙隐村观尘术法中见到的虞九阳有趣,从他口中说出的事情,哪怕再有趣,听起来也会大打折扣,乏善可陈。
连瀛只探寻到,仙门人口丁零,弟子只有虞九阳和祁凤渊两人,关于师父、师祖和龙神的事情,虞九阳没主动提,连瀛也不好问。
连瀛问:“祁凤渊修符术吗?”
虞九阳道:“没修习过,他专注剑道,对旁的不感兴趣。”
在连瀛追问下,虞九阳又说了几件祁凤渊小时候练剑的事,曾有一年祁凤渊去后山练剑,后山有一湖泊在寒天腊月里结了冰,祁凤渊练剑过于专注,不小心劈裂冰面,整个人掉进冰湖里,最后还是虞九阳给捞了上来。祁凤渊当夜高烧不退,在梦里心境突破,竟又偷偷跑出去演练剑招。
连瀛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既觉得这小祁凤渊顽皮可爱,又觉得祁凤渊这般爱剑,那他和连瀛分别时,为何把本命剑“春风过境”留在了连瀛身边?
祁凤渊灵力尽失与连瀛再度重逢,看到连名字也改了的“孤芳”时,他会作何想法?
连瀛捏紧拳头,能有何想法,祁凤渊死了,祁凤渊已经死了,连命都没了,还管剑做什么。
连瀛呼吸急促一瞬,心里紧张又茫然。
祁凤渊为什么会死?是他伤的祁凤渊,所以离开也没能够把剑带走吗?
连瀛心脏仿佛被紧紧揪住,记忆里一片空白,三年前发生什么事,他完全想不起来,祁凤渊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留?连瀛眼眶盈上酸意,心中愤恨,又不知恨谁。
祁凤渊心这么软,只要连瀛哭一哭,稍微一示弱,祁凤渊都会让他的。
而祁凤渊这么好,连瀛连让他刺上神龙图腾、损害气运都不愿让他受,又怎会主动伤他。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和离那一步呢?这期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连瀛喘不来气,眼眶起了血丝,神色隐隐有癫狂之意,在失控之前,连瀛握紧的拳头乍然松开,微翘的唇角勾起更明显的弧度。
往事不可追,如果他拿到“溯洄”回溯到三年前,回到什么都还能挽回的三年前,往事便能改!
三刻钟已过,走得也足够远了。
连瀛神色一凛,手腕翻动,一枚随手摘下的枯叶片出现在手中,他双指夹着叶片抬起,舌尖一抵,准备吹奏——
“咻。”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虞九阳脚下快速滚过。
连瀛动作一停。
“咻。”那身影又从连瀛脚下急速掠过。
这个东西踩过连瀛脚背,有些重,有些软。
连瀛收起叶片,和虞九阳走到矮木丛边。
连瀛问:“你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虞九阳:“没看清,太小,跑得太快。”
连瀛暗自期待着这个东西足够凶险,又不太危险,这样他就不用对虞九阳出手了。虞九阳毕竟是祁凤渊的师兄,情急之下无论是谁受伤了,都是祁凤渊不乐见的。
“咻咻。”古怪的叫声再度响起。
虞九阳出手快若闪电,一手探进木丛空隙中,将这个奇怪的东西揪了出来。
连瀛眼中的期待转瞬即逝,脸都垮了下来,冷淡地看着被虞九阳揪住后颈的东西。
有点重,有点软——这是一只吃胖了的猫。
肥猫叫声古怪,在虞九阳手下“咻咻咻”地急唤,怒了还蹬着后腿踢虞九阳。
虞九阳笑道:“真凶。”
连瀛心里补充道:但可惜不险。
那枚收起的叶片又现于指尖,这是一个好机会,趁虞九阳注意力全在这只猫上。连瀛站在虞九阳身后,唇间含着枯叶,舌尖下压,将要吹响叶片——
“嘭!”虞九阳那张传送黄符自怀中飞出,在半空中乍响一声,自燃起来。
虞九阳转身,神情严肃道:“他们那边出事了。”
连瀛暗叹,再度将叶片收回。
黄符燃尽,连瀛和虞九阳的身影消失在升腾而起的黄色烟雾中,连带着那只猫也不见了。
连瀛落地,最先做的就是将那只过于紧张爬到他头上去又紧抓不放的胖猫捉下,胖猫被他揪着后颈皮,两只后腿不着地地晃荡着,沉甸甸的,这分量好似拎着一只山猪,连瀛问:“为什么把它也带过来了。”
“一时着急,忘了放手。你听!”
虞九阳食指竖在唇前,示意连瀛静听,两人看了眼地上零星血迹,脚步放轻往发出打斗声的前方疾行。
“咔嚓。”连瀛踩断一截枯枝。
声音落下的瞬间,从天而降一个东西重重砸在了连瀛身上。
山雾蔼蔼,连瀛心有所感本想退开,但那身在云雾中极为亮眼的红衣让他停止了脚步。
他接住江逐火,在枯枝烂叶里打了个滚,连瀛摸着江逐火后背,掌心一片濡湿。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远处有什么东西极为快速地朝他们聚拢。
虞九阳横剑在前,剑光闪烁着灵气的青光,江逐火咳了几声,咽下喉头一口血,声音嘶哑地对他们说:“小心。”
江逐火咽喉似乎受了重击,声音粗粝如滚石。
连瀛在他周身大穴拍了几掌,为他止血,江逐火忍不住,扭头吐出一口鲜血。
在这时,聚拢来的一只怪物一跃而起,没近虞九阳身边就被利剑砍成两半,剑光划破浓雾,在那闪过的光芒中,连瀛看见那断成两截的怪物碎成千瓣万瓣红花瓣纷扬而落。
花瓣落下的同时,又有更多怪物朝虞九阳涌去,虞九阳一剑又一剑挥出,红花伴着剑光飞舞。
若是忽略那怪物掉落、离散在地的森森白骨,那当真是连瀛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致。
怪物都朝虞九阳而去,虞九阳恐误伤连瀛和江逐火,引着这些怪物拉开了距离。
连瀛问:“是谁伤你?”
江逐火伤势很重,他趴在连瀛肩头重复,“小,心。”
倏而,江逐火紧抓连瀛肩头,连瀛吃痛,抱着江逐火就地一滚,一把长剑插在了他们方才的位置上,剑身受力晃了晃。
江逐火断断续续补充:“林、如鉴。”
连起来便是:小心林如鉴。
林如鉴从浓雾里负手走出,他动作优雅缓慢地拔起江逐火的佩剑,面具下那唇微抿起,是极其好看的弧度。
连瀛小心翼翼将江逐火平放地上,恨铁不成钢地叮嘱:“答应我,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人名这么紧要的事务必放在前头说。”
江逐火一手紧紧抓着连瀛衣襟不放,身后寒芒又起,剑意如扫荡的冬风,连空气都结起了冰霜,连瀛放不下江逐火,只好抱着江逐火一块儿跃到树上。
“小、心。”
连瀛头疼:“我有在小心,我会小心,你先呆在这里,好吗?”
连瀛抱着江逐火撒不开手,在树梢停顿片刻又旋身落地,落地那刻,那棵树已成两半。
从浓雾中又走出一人,额长尖角,身着黑衣,腰佩青玉琉璃。每一次迈步间,都碰撞出好听的珠玉声响。
那人手执的巨斧在地面轻擦,枯枝与巨斧刃面接触,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立时就断开了。
那是本已死于连瀛之手的额尔吉。
连瀛面色沉重,流畅的下颌紧绷,像是一把蓄势待发、将要出鞘的利剑。
江逐火在连瀛怀中,咳嗽着道:“肉、白、骨。”
小心、林如鉴、肉白骨。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连瀛放下江逐火,抬眼时杀意乍现,黑雾在抬头那一刻凭空出现,晃荡来去,绞着空气中的冰晶碎成洁白的粉末。
连瀛踢脚,枯叶扬起,在江逐火身边绕了个圈,他划破掌心,鲜血洒下。
护阵已成,连瀛心中再无挂碍,眼中心中只有一人一念:杀了林如鉴。
杀意决然,黑雾涌动仿佛凝成看不见的锋利钢刃,贴着地面与额尔吉的巨斧相击撞,锵然声落,巨斧刃面豁了道口,额尔吉倒在地上,被黑雾砍断的双足还立在地上,化成红花瓣堆积在地。
连瀛身动,拉起额尔吉头发往地上一掼,炸起的枯叶和千万红花遮挡住他的视线。
他闭上双目,抽出腕上缠绕的发带,将头发凌乱地高束起。他一转身,匆忙地将发带打了个结。额边两缕碎发被风扬起紧贴在脸上,发上沾着冰晶,冰晶小却尖利,在连瀛脸颊划开好几道红痕。
他连跃几步:“额尔吉生前是个废物,死后也是个废物,你能指望他帮上你什么忙?”
“缠住你就够了。”
空中飘荡的红花回落,又和白骨聚拢形成完整的额尔吉,额尔吉提起巨斧朝连瀛冲来,林如鉴也向江逐火的方向迈步。
他的目标竟然是江逐火?
虞九阳那边的怪物太多太难缠,连瀛心料虞九阳一时三刻应该过不来,于是掌间轻翻,那枚枯叶放在唇间,终于起了最为渗人的冥音。
连瀛吹起祁凤渊在横水镇吹过的曲子——《还乡》。
额尔吉脚步一顿,满是眼白的眼睛滚动几下,翻出了红色的瞳仁,连瀛急吹,额尔吉转头朝向林如鉴,那柄巨斧投掷而出,被林如鉴横剑劈碎。
剑风中起势,森寒凛冽的风骤起,而黑雾如滚动的波涛,两者在空中无形搏击。
连瀛舌尖压下,又是急音,血顺着唇缝而出,染红了枯叶的边缘,有了连瀛血的加持,额尔吉动作加快,上前挡下林如鉴。
四周再度响起窸窣声,那些死物开始向这边聚拢,虞九阳也会向这边来,必须在他来到前解决林如鉴。
连瀛头疼欲裂,神魂受损,灵力如何聚也聚不满,《还乡》没有办法催发到极致,而额尔吉确实是废物,三两下又被林如鉴砍碎。
连瀛扔掉落叶,又骂了句废物,闪身上前拦下林如鉴,他记得林如鉴几处大伤伤在何处,即便那些伤都被衣物好好遮挡住,但他掌掌依旧精准地朝那些地方打去。
“你……”林如鉴发觉不妥,拧住连瀛一手,而连瀛另一手成掌击向林如鉴胸前伤口,林如鉴侧身,那一掌灵力崩发击落林如鉴脸上面具。
连瀛还未来得及收掌,林如鉴转瞬回头,那双眼狭长,温柔似水,是一双不带任何杀意的眼。
连瀛一怔,林如鉴拧着连瀛的手松开,他葱白的指尖一动,手腕轻转,动作漫不经心,像是在拨动水花似的,轻柔极了。他的食指轻轻一弹,指腹出现一个红点,一滴血珠自红点中飞出,血珠后拉起长长的红线,红线另一端系在林如鉴的食指上。
连瀛分神之际,林如鉴身手极快地另一手绕过连瀛,那细细的红线缠在连瀛颈上,绕了一圈。
“别乱动。”林如鉴拉紧红线,有血珠渗下,红线被鲜血染得越发红。
“你是谁?”连瀛指尖轻动。
林如鉴又将红线拉得紧了些,他冷静地望着疾驰而来的虞九阳,微弯身子在连瀛耳边轻轻开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可知道你是谁啊。”
“噗。”林如鉴身形一晃,红线松动,连瀛抬手,指尖浮出的黑雾即时切断红线,他连忙退开。
林如鉴呕出一口血,胸前露出一小截剑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一大片红再次在胸前晕染开来。
江逐火在他身后举着剑,话是对连瀛说的,边咳边喘着把话说完:“小连,都叫,你,你,小心。”
林如鉴眼似静渊,也对连瀛说:“我们会再见的。”
那条细长的红线在空中断开,化成千滴万滴红雨,“砰”一下,林如鉴身影如轻烟炸开,碎成千朵万朵花。
雨落在花瓣上,如清晨鲜花含露。
那些死物纷纷倒下,红花落在不知名姓的白骨堆中,说不出的旖旎与凄凉。
江逐火再也执不住手中的剑,摇摇晃晃地晕了过去,被赶到的虞九阳接入怀中。
虞九阳面色沉沉对连瀛说:“你是槐城的人?”
虽是问句,又极为肯定。
连瀛神魂如弓弦绷紧拉扯,也支撑不住阖眼倒下,倒下那刻,他心想:
如果祁凤渊在此处,那他也一定会接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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