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是在祁凤渊背上醒来的。
他本以为这次醒来就该结束梦境,但他偏头看见青石砖墙壁,心知他现下还处在象山秘境中。他们出了忘忧谷,来到了神女大殿。
神女大殿,准确说是神女墓,墓道和梧砂神女秘道如出一辙,两侧都是青石砖砌成的墙,不同的是,这墓道宽敞如同大街,而墙上以无数巴掌大小的明珠作灯,光华炫目,像是缀着千颗万颗小太阳。
低头看去,更是不得了。
他们脚下是厚厚的冰层,透明纯净,冰层再往下是流动着的水银。明珠光芒投射而下,金灿灿的光在冰层铺陈开来,那水银泛起的辉芒把这片金光搅得细碎,金光银芒就这样在冰层面上粼粼流淌,像是一条长又宽阔的星河大道。
头顶千阳烈日,脚踏万里星河。
这是古书典籍中对羲禾女神破开混沌的描述,但古书典籍对羲禾女神的陨落却又是只字不提。
“你醒了。”
祁凤渊踏着冰面走得很稳。
连瀛不说话,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环住祁凤渊的脖子,头伏在祁凤渊背上,闭上眼听祁凤渊絮语。
“你神魂有损,又强催灵力,好不爱惜自己。在出去以前,你最好不要妄动灵力,否则……”
连瀛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祁凤渊的嘴唇微张开,话还没说完,抵在齿间的舌略探出,轻擦过连瀛的指腹。
连瀛放下手,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指尖摩挲着,可那点湿意不见了,仿佛润到了他心里去,他心头情不自禁地翻卷起浪花,浇湿了心田。
祁凤渊停下脚步,连瀛也抬起头来。
祁凤渊偏头去看连瀛,神色疑惑着像要讲话。
连瀛扣着他的肩头,先发制人冷冷道:“你别出声。”
祁凤渊才不管他:“可这不是忘忧谷。”
言下之意:你为何动欲?
连瀛推着他转过脸去,没多久祁凤渊又转头瞧他,那疑惑的神情太过天真,好似他是真的不懂一般。
连瀛又趴回祁凤渊背上,他叹道:“求求你,不要再问了。”
祁凤渊果真没再追问,他抬腿向前,可那感觉难以忽略,他想了想,建议道:“心中默念道德经可以静心消欲。不如我念给你听?”
你不说话最好。连瀛脸上漠然。
片刻后那漠然又变成无可奈何,他打断祁凤渊念咒,道:“你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吧。”
“说什么呢?”
连瀛思索道:“你师兄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说了好多。”
连瀛很难想象虞九阳能“说了好多”,毕竟他二人同行时虞九阳话很少很少。祁凤渊声音轻柔地转述着虞九阳的话,从虞九阳到江逐火,江逐火到林如鉴,甚至连胖猫都提了一嘴,就是没提起连瀛。
“就这些?”连瀛问。
祁凤渊轻笑道,“我猜,你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告诉我,你是槐城的人。这些,他也说了。”
连瀛心下一沉,但见祁凤渊也没有排斥,于是道:“你……不惊讶吗?”
“还好。”祁凤渊道,“出自何处,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吗?”
“因为上古混战,道域和槐城向来势同水火,若是向一方提起另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在道域心里,槐城就是恶的根源,你对妖魔不憎恨吗?”
“人有百样,有心怀良善者,也有作恶多端人,道域的人如此,相信槐城的人亦如此。在我心中,你很好,这就足够了。”
连瀛微怔。祁凤渊停了下来,前有分叉道,祁凤渊跟着虞九阳后头走了右侧,大道变窄了些许。
虞九阳还抱着那只胖猫,胖猫咕嘟咕嘟躺在虞九阳臂弯,看起来比连瀛还要舒服。
连瀛问:“你怎么把它带进来了?”
“不是我。”虞九阳应道,“是你带进来的,它一直跟在你身后。”
“阿愿,我们把它带回仙山吧。”虞九阳挠了挠胖猫下巴,眼睛眯起,闪着狡黠的光,“让猫治治他。”
虞九阳和祁凤渊两人神色除了时不时笑外都是一般的温和,对谁都温和,那便显得很冷淡,但虞九阳靠近祁凤渊后,虞九阳整个人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主动了些,话多了些,连神情也丰富了些。
这师兄弟俩真古怪。
不过,阿愿?连瀛纳闷。
虞九阳瞧了瞧连瀛,又对祁凤渊说道:“槐城的人也入了象山秘境,昨夜杀了道域许多年轻有为的后辈,连名声不显的朱氏也未幸免。槐城此番目的明确,入秘境前就做足了功夫,待出去后,道域与槐城之间恐怕会更加紧张。你这位朋友……”
连瀛心中一紧,虞九阳难道会劝祁凤渊与自己划清界限吗?
虞九阳道:“为何总是趴在你背上?”
连瀛提起的那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心间,微微失语。
“神魂受损,不是腿脚不便。”虞九阳揪着猫皮,笑得和蔼,“你不如放他下来,活动一下,好得更快。”
胖猫被揪醒,“咻咻”叫着,叫声越来越急促,像是野兽低吼的嘶声,浑身的短毛顿时炸起,从虞九阳臂弯跳上了肩膀。
祁凤渊问:“怎么了,这是被你抓疼了吗?”
下一瞬,他们脚下的冰层突然坍塌,水银沿着缝隙流泻,冰层冒起滋滋白烟开始迅速融化。
虞九阳踩着剑身,伸手一捞将将要掉进水银里的胖猫,道:“真是好险。”
在冰层坍塌时,所有人或御剑、或运用飞行法器飞至半空,皆屏住气息扫视下方。
冰层越来越薄,而漂浮的白烟又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冰层,水银再次被冰层压在下方,静静流淌着。
不过几瞬息功夫,又变回了原先的星河大道。
连瀛想起“溯洄”的传说,传说神女破混沌,分天地,而“溯洄”将神女一次次带回天地未分之初。这星河大道重组,是否暗合了传说内容?
脚下又是一条好路,但没有人敢再走,众人都御剑往前。
往前行,青石砖墙过渡成黄金砖,砌得不好,留了多道大小不一的砖缝,而砖缝中生出各种各样名贵的奇花异草,如祁凤渊身侧开得正艳的九色奇幽兰,九色灵力流转,甚是好看,相传重河仙人就是服食了它才飞升的。而祁凤渊只是看了一眼,道了声“稀奇”就走了。
这一路又遇几条岔路、几间耳室,人越分越散,更有人挤在耳室互相抢夺珍稀的上古神器,祁凤渊和虞九阳不动声色,对此情景不作他言。
连瀛问他们为何不加以劝阻。
虞九阳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向。”
祁凤渊为连瀛解释道:“仙门中人从不干涉他人生死,也不干扰他人抉择。”
“世间大道千万千,人有选择走不走、怎么走、走哪条的机会,顺心而为,走到底了,便不能后悔。你若干涉了,也许是帮他,也许是害他,也许是害己。大因结大果,恶因生恶果,因果错杂,我师尊希望我与师兄都不作他人的因或果,而我们也是这么做的。”
连瀛哑然:“这又怎么可能?”
虞九阳道:“若有朝一日成了他人的因果,那便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了,选择了,便不能后悔。”
连瀛这时才明白仙门的道远比世间的道都要难与艰,人立足于世,怎么可能会不成为他人的因果,而仙门这话,就意味着要和世间、和世人分隔开来,独立存在。
人和人会完全没有关联吗?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荒唐,无异于痴人说梦,可祁凤渊说,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
连瀛心中对“仙门”又是好奇,又是觉得可笑。
“道千万,法也千万,你做自己便好。”祁凤渊道。
连瀛有意想与他们辩个一二,但转而想,如祁凤渊所言,做自己便好。人的观点、想法纷繁复杂,何必求同?所以还是做自己最为自在。
祁凤渊尊重他的选择,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祁凤渊的道。
想着想着,连瀛觉得他对祁凤渊的了解又多了许多,于是迫不及待想见到现实中的祁凤渊。
他想,若记起来的东西更多一些,对祁凤渊的了解更多一些,那祁凤渊是不是能够不再追求所谓解脱,留在这个世界里,心甘情愿地作他的因果?
忽而,祁凤渊御剑急速下降,连瀛回神紧搂着祁凤渊脖子。祁凤渊躬腰拉起一人,再次御剑升空。
“宋姑娘,宋姑娘!”祁凤渊唤那人道。
“春风过境”变宽,连瀛从祁凤渊背上下来,扯着祁凤渊袖子从背后探头去看宋天章。
宋天章发丝散乱,额前的发丝被汗液打湿,紧贴着肌肤。她神思迷怔,两眼望着虚无的一点出神。
不言不语,不笑不哭,恍若木人。
这是魂魄离体症状。
虞九阳与祁凤渊对望,虞九阳道声“得罪了”,伸手断了宋天章几缕发丝,一道黄符卷着宋天章的头发在虞九阳指尖燃烧,符火生烟,烟向最左侧的小道飘去。
灵符引路,青烟问道!
他们循着青烟绕过几道弯后,青烟钻进了一面青砖墙里,虞九阳抬掌轻拍,那面墙轰然塌了半面,他们落地,走进了这昏暗的房间。
青烟飘到角落就不再动了。
宋天章的魂魄蹲在角落,头埋在手臂中,战栗不已。
“宋姑娘。”祁凤渊蹲下身,轻声道。
离体的魂魄不能受惊,若惊了,就会散了,很难找回。
宋天章的魂魄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祁凤渊。
“宋姑娘,发生什么事了?”祁凤渊问道。
闻言,宋天章的魂魄流出两行血泪,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整个魂魄再次颤抖起来,她很激动,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两个胳膊,近乎自伤地掐着自己。
她张开口,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单音,她突然放弃说话了,再度把脸埋进臂弯里。她放声大哭,单音转调,整个室内只能听见宋天章魂魄嚎啕的哭声。
她哭得好绝望,一直在哭,一直在哭着,停不下来。
哭得魂气散溢,整个魂魄变得透明。
“不好。”虞九阳伸手在宋天章魂魄的天灵盖上轻拍,定住了快要散开的魂体。
虞九阳皱眉道:“人有三魂七魄,可这里只有二魂,还欠一魂。她这二魂情绪激动,不听人言,不肯入体,有点麻烦。”
“我有法子。”连瀛道。
既然魂魄情绪激动,那让魂魄稳定下来不就行了。
连瀛翻出那片枯叶,再次吹起《还乡》,但不同的是,这次吹的是《还乡》原曲。《还乡》原曲是镇思安魂的曲子,宋天章的魂魄在《还乡》的安抚下,慢慢地平静下来,只是她脸上的血泪止不住流淌。魂魄的血是人之精神,精神若泄了,哪怕魂魄全须全尾入体,人的身体都会出现某些方面难以逆转的病症。
宋天章的魂魄慢慢站起,被曲音操纵着往身躯走去。
一步、两步……离身躯还剩最后一步时——
宋天章的魂魄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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