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变调,急音催促,宋天章的魂魄抬起左脚,又原地放下,如此反复,那只脚抬抬落落,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她面无表情,可脸上的血泪流得更是汹涌,魂气也成团似的散了出来。
“情况不对,停下来。”祁凤渊阻道。
枯叶受不住强力的连日吹奏,在祁凤渊搭上连瀛手腕那刻,枯叶“啪”地裂开。
宋天章抬起的左脚伴着枯叶破裂的声音迈步向前,终于和她的身躯合为一体。
连瀛不知为何虞九阳和祁凤渊俱是神情严肃,宋天章的魂魄再不入体会即刻消散,若魂魄消散那宋天章就只能面临死亡,在消散前宋天章的魂魄能够回归身躯,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祁凤渊轻拍连瀛手背,安抚道:“你不要再运用灵力了。”
虞九阳伸出两指轻点宋天章眉心,闭眼探魂,他睁眼摇头:“没有什么异状。”
可宋天章还是那副木头人似的状态。
“尚缺一魂,能再用青烟问道吗?”祁凤渊问。
“青烟问道只能到这里。”虞九阳右手两指并拢在宋天章额头一点,她眉间析出一团白雾,“看看宋姑娘经历了什么,也许能找到线索。”
析出的白雾太薄,流动性又太强,形成的景象不稳。
魂魄缺失,观尘效果大打折扣,是以连瀛几人压根看不清楚发生什么,虞九阳手在空中一抹,把几缕灵识分了进去,这画面才算清晰起来。
但观照有限,画面直接跳到宋天章从山洞后失踪、进入神女大殿后的时间段,宋天章顺着人潮行走,意想不到地碰见了楼明。
纸人推着楼明前行,阿林护在一旁,他们身后跟着重河宫的护卫。
楼明见到宋天章很是高兴,关切询问宋天章和众人走散后发生什么事情,宋天章神情恹恹,只是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祁凤渊道:“我在山洞找到宋姑娘时,她就是如此,什么都不肯说。”
宋天章与楼明结伴同行,状态很是不佳,走着走着会撞上人,拐入小道也会磕到墙。阿林常常在后头提醒她,最后看不过眼,牵住宋天章的手腕,引着她走。
楼明与阿林对视一眼,楼明摆摆手,却没再“哎哎哎”三声,只是沉默着摇摇头。
楼明有心让宋天章重振精神,说道:“先前还和宋姑娘提起过我的腿疾,赶巧了,这一趟我遇上林家大公子,林公子说我的腿有望生骨,等出去后再为我诊治。”
宋天章闻言倒是有了些反应,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说:“林家掌‘肉白骨’,确实更能帮到你,如若真能治好,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楼明故意问:“那宋姑娘说的请我和阿林去锦衣城作客可还作数?总不能不用治就不请我们了吧?”
“锦衣城?”宋天章喃喃道,提起锦衣城就活泼了些,“好,好啊,等你治好腿后,欢迎你来锦衣城。锦衣城有全道域最高的占星阁,登之夜望,可见辽阔星河。只要你去过一次,是不会忘记它的。”
阿林道:“重河宫也有占星阁,不知比起锦衣城的又如何?宋姑娘这么说,我们是一定要去锦衣城看看,好比一比的了。”
“哎哎哎,阿林,各地各景,各色千秋,怎么能够比较呢?”楼明摆手,状似不经意道,“是了,宋姑娘,眼见就要出象山秘境了,你可有寻到其他更珍贵的药植?”
“此地神境互通,药植都是上古罕见,都很有价值,难说哪一种更加珍贵。”宋天章摸了摸袖子,皱眉道,“倒是有一株奇纹白莲,不知是不是传说之物,我想出去给我师尊瞧瞧,确认一下。”
楼明笑道:“宋姑娘都无法确定的植物,看来是真的罕见了。”
宋天章精神重振,又与楼明、阿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虞九阳道:“东西两侧的神女大殿颇为迥异。他们走的东侧更安全,也更肃静些,一路没有奇珍名器,也没有崩塌又复原的冰层水银,连脚下踩的地都是最寻常的青石砖,就像……”
祁凤渊道:“就像最寻常的墓道。”
仿佛证实他们所言般,楼明几人穿过一条狭窄暗道,来到一处更加宽阔的地室。地室很大,中央摆置一口白玉巨棺,白玉棺边雕刻着祥云水纹,一圈金边嵌在棺椁边缘。
阿林手搭在棺椁上绕白玉棺走了一圈,“啧啧”出奇,指着棺身道:“上面雕刻的都是上古九神原身,比公子的纸人还要栩栩如生。”
他手指着的一处恰好是游龙出海、凤凰衔枝图,龙的密鳞与凤凰的翎羽细节到位,哪怕是凑近头去看也看不出任何瑕疵。
楼明唤了声“阿林”,手向下示意他去看。
地面不平整,错杂纵横着许多道细长凹槽,远看像是地面刻满了花纹。连起来看,这是一个以白玉棺为中心的八角阵法,在阵法八个方位上或立着长剑、或摆着长匣。但这个阵法实在太大,阵法八角已经延至地室的墙边,因此楼明几人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方位上摆着的器具。
楼明严肃道:“此地阵法非比寻常,不要乱碰。”
楼明从怀中取出一只千纸鹤,手托纸鹤扬手道:“去吧,把江公子找来,说我们已寻得主墓。”
那只纸鹤扇着翅膀,慢悠悠地越过众人头顶,向外飞去。
一人从外而入,与纸鹤擦肩而过,他单膝跪地道:“公子,叛徒已尽数伏诛。”
楼明神色冷冷,颔首道:“都出去守着,除了江公子谁也不许进来。”
阿林猛地回头,手在锋利的金边擦过,顿时划出一道伤口,他也顾不上,急问:“公子,你身边不能离人,为什么让他们出去?”
楼明拉过阿林的手细看,三个手指指尖都划了个口子,金边当真是锋利,这么轻轻一擦把皮都快要刮掉了,楼明伸手替阿林抹掉在手背上的血迹,嘴轻动,用气声道:“待会儿若有大事,你和宋天章也早走,不用管我。”
阿林握住楼明的手,一脸不赞同,那粗眉一抖,皱了起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行,我们现在就走。”
阿林说罢就绕到楼明身后去推轮椅,楼明道:“你……”
这时,棺椁响了起来,烟从夹隙里冒出,里头像是有水在沸腾一样,棺椁盖被烟顶起又落下,顶起又落,最后“砰”地一声,棺椁盖被烟冲落了地。
在那一刻,他们耳畔传来龙吟虎啸,凤凰鸣音,在白烟散后,九神原身的各类叫声才止息。
阿林拉着楼明的轮椅,不肯他上前。反是宋天章大胆起来,慢慢踱到白玉棺边,往里探头去看。
宋天章小声道:“是个男人。”
那男人极为年轻,双手交叠于腹部之上,脸和露出的手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他长睫上结着细碎的冰晶,瞧着冷,面容却柔和俊美。
宋天章看着看着,陡然间!那双紧闭的双眼睁开。
那双眼睛没有瞳仁,全是眼白,宋天章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棺中男人道:“是你。”
声音很轻,像是冬日落下的细雪,紧接着,那男人又道:“哦?你们当中有楼祖文的后人,有趣。”
楼祖文,重河宫宫主,楼明的祖父,也是当世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楼明不慌不忙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此地何地?”
“我?我名楼祖叶。”那名男人很轻地笑了声,“或许你们对我另一个称呼更熟悉,别人皆称我为,重河仙人。”
三人一惊,宋天章道:“不可能,重河仙人早就飞升了,怎么会在这里?”
“飞升了,该出现在哪里?”楼祖叶低声问。
宋天章哑然,给不出答案。
世人只知修为到了极致境界,会受极雷涤脉洗髓,而后飞升成仙。可飞升后会去往哪里,不知道,世间没有人再见过他们。有人猜测这些人会出现在神境,和神明共处一境,享得天独厚的优待。
“回答你们的第二个问题。”楼祖叶道,“此地何地,此地羲禾女神陨落之地,又或者说是,九神屠羲禾之地。”
三人脸色一变,阿林啐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看你就是个疯子。少爷,我们走罢,此人定是被大阵封印在此太久了,发疯了,胡言乱语。”
“你们不敢相信?”楼祖叶极轻地叹道:“是啊,若不是我飞升后被封印在此,我也不敢相信,原来羲禾是被九神合力屠杀,原来飞升成仙不过是一个神骗世人的谎言。”
宋天章又惊又怒,她推开楼明的手,问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羲禾是被九神合力屠杀的?羲禾可是九神的母神,怎么可能是被九神屠杀的?”
连瀛已经倦得盘腿坐下,他单手托腮问:“为何宋天章这么激动?”
虞九阳答道:“羲禾分化天地后将落居之地命名为义和,又在义和诞下一对孪生女神,分别是乾罗和阿欠。也是在义和,羲禾觉得人世清冷,以土壤、干草混合羲禾的血液创造了第一批人,这些人就是羲禾的首批信徒与追随者。从义和城开始,从这批人开始,才慢慢有了热闹的人世。”
连瀛明白:“义和就是如今的锦衣城,锦衣宋氏信奉的是羲禾。”
祁凤渊点头:“光阴百代,首批信徒的生命眨眼便过去了,羲禾不舍得这些人,于是不惜代价把死去的人复活,锦衣宋氏承袭的‘活死人’禁术也是由此而来。不过禁术之所以是禁术,自然是它代价太大,传说羲禾就是因这个禁术而神力衰竭陨落的。”
白雾里的楼祖叶嗤笑一声,“为何不能?人能弑神,神自然也能弑神。上古时期羲禾定居义和,创‘活死人’这门禁术,不止自己用,还教会了几个凡人用,若她不教,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棺椁里悠悠传出楼祖叶的声音。
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这样的。
人对神明又敬畏又嫉妒,本就觊觎着神明的力量,自从这门禁术出现以后,人人都渴望掌握这门禁术,以达到不死不灭的永生状态,可是羲禾只教几个凡人,凭什么呢?
当时的凡人力量太弱,不敢对神明不敬,于是那几个掌握了禁术的人成为众矢之的,直到其中一个凡人因这门禁术而全家悉数惨死,羲禾才从中觉察到不对。
“那时的义和已经不是羲禾记忆里的义和了。”楼祖叶道,“羲禾觉得人间变得污秽,所以她用法宝回到过去,想重回创世之初,改变现世。”
楼祖叶道,“羲禾一次次回溯时空,神明的记忆不可更改,可是凡人的记忆却被一次次重塑,当时羲禾毁世灭世的心已经极为迫切,她不甘心这点变化,她想要的是抹杀现世。”
“如果你们是九神,会甘心就此被抹杀吗?”楼祖叶问,“九神担忧羲禾有朝一日会在过去抹杀掉他们的存在,于是在羲禾第十二次从过去回到现世时,合力围杀羲禾。”
楼明道:“羲禾是创世神,会这么容易被杀死?”
“自然不会。”楼祖叶停顿片刻后道,“九神把羲禾的肉身挫骨扬灰,可羲禾的神魂太过强大,因此九神设了封印大阵将羲禾封禁在此,法阵会将羲禾的神魂一点一点地蚕食。千年万年,羲禾再未见过天日。”
宋天章咬紧牙关:“羲禾,羲禾可是他们的母神啊。”
楼明问:“此法阵既然是封印羲禾的,那前辈又为何出现在此?”
楼祖叶长久地沉默,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楼祖叶开口道:“封印大阵是以九神的神力作为源泉支撑。在上古大战中九神陨三,封印大阵有所松动。神明自辟境界后将神女大殿迁移至神境,又将六神各境中的一地与神女大殿联通,为的就是确保法阵运行无碍。可六神在上古大战中也受伤不轻,时日渐久恐力有不逮,所以……”
楼祖叶恨声道:“所以神将目光放在人身上。神有谕:天生为神,后天修道成仙。可飞升成神成仙就是一个谎言。降下的那道天雷不过是把道者提召到此,囚禁终身,直到封印大阵把飞升之人吸得一干二净,而后又降天雷提召新的神魂强大的祭品,好让这个法阵源源不断运行。多少年过去了,哪怕羲禾神魂早就消亡,这个法阵还是这般运行着。”
“什么脱去罪罚、仙福永享,都是假的。”楼祖叶冷冷道,“神明自始至终都恨极了人类,他们编造了这个弥天大谎,若是让整个道域的人知道他们修道的终途不过是在这儿做一个祭品,多少修士的道心会破碎?神明愚弄世人,我们穷极修道也难脱天道束缚,天道这般冷酷,我们一生修什么道?又是为什么修道?”
宋天章眼睛瞪大,声音颤抖:“可、可是……”
她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人生于世,凡人百年光阴如浮梦,自得其乐。而修者超脱俗世,知世界不过是囚牢,他们修行,为天地修,为万民修,为自己修,所求不过求无拘束,而今告诉他们,道之终极是个更大的牢笼,这怎可能相信?又怎么敢相信?
虞九阳和祁凤渊的惊讶比之宋天章更不会少。
连瀛想起仙门之所以称作仙门,便是因为仙门得道飞升之人很多。近万年来有十二位大能成功飞升,而仙门占其六。在这封印法阵中就有六位同门前辈做了祭品,想来祁凤渊和虞九阳心中皆不好受。
“你祖父。”楼祖叶声音平静下来,“你祖父修为极高,是当世最有可能飞升之人,可自我飞升后五百年过去,他依然没能渡劫飞升,你可知为何?”
楼祖叶不等人回答,自己说道:“因为我还在。封印大阵要等我死了,才会降天雷提召其他人。”
“你回去之后,”楼祖叶语气变得怀念,“告诉你的祖父,还修什么道,别修了,把一身修为废了还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前辈有所不知,祖父已于一年前病逝。”楼明静默片刻,苦笑道,“祖父是听不到您这句话了。祖父曾说重河仙人对祖父有救命之恩,让重河宫上下永远记着这份恩情,可我想问,您与祖父的名字这么相像,可是有什么渊源?”
“他竟然……竟然比我先走了么?”楼祖叶哽咽了声,回忆道,“我与祖文,可是亲兄弟。昔年家贫,家中养不起两个孩子,父母只好把我卖给了一位假道士,那假道士带着我一路偷蒙拐骗,发怒醉酒时对我又打又骂,我受尽苛待,过得生不如死。有一次忍不了了,我去跳河,河水把我冲到下游,我被道域的人救起,从那后我便拜入道门,辛勤修炼。待我成人后,我去人间想寻回至亲……”
楼祖叶哭了出来,又悲又叹:“我重回故乡,才知父母早已亡故,而祖文辗转多地,乞食为生,受尽白眼。我、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野狗抢食,他受的苦处也并不比我少啊。我将祖文引入道,两人相依为命在人间做散修,我本想着飞升成仙后很快就会再见到祖文,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天人永隔。”
楼明似是想起自己的祖父,颊中也带了泪:“祖父盼着飞升盼了一世,走前也遗憾自己未能渡劫飞升。”
“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我散去这一身修为,留在人间好好陪他,两人不想着飞升了,就此做一对人间最普通的兄弟,那该多好啊。”楼祖叶惋惜道,“你父亲呢?你父亲还好吗?”
阿林为楼明擦泪,宋天章也一脸担忧地看他。楼明摇头:“父亲只是个普通人,并未入道,在十年前就走了。”
楼祖叶语气和蔼,带着怜惜:“独木难撑大桥啊。重河宫势大,你年轻尚轻,掌权必定倍受阻碍。”
“祖文有没有对你提及重河之钥?”楼祖叶叹了口气,“重河之钥能开启重河宫密库,里面典藏浩如烟海,奇珍异宝不知凡几。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里面有一道卷轴,卷轴中记载着道域见不得人的秘事。有了这道卷轴,道域四家不敢不帮你坐稳重河宫。”
“祖父确实向我提过,不过重河之钥已经失踪数百年,找不到了。”
“祖文许是不记得了,这钥匙当时被我带走了。此刻这钥匙就在我腰间挂着呢。”楼祖叶朗笑一声,“这是命中注定我在死前还能帮上祖文后人的忙,后生,我动弹不得,你过来取吧。”
楼祖叶话语悲戚,许是又想起楼祖文,道:“正好,正好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可和祖文长得相似否?”
楼明看向宋天章,眼神带着询问,宋天章明了,小声说:“腰间确实挂着钥匙状的东西。”
阿林握紧楼明的手,朝他猛摇头。
楼明笑着安抚阿林,轻拍手背,让纸人推着他往白玉棺去。
轮椅滑轮轧过道道法阵花纹,在诺大安静的地室里发出突兀且嘈杂的声音。
“嘎。”推到最尽处,轮椅一角撞上白玉棺。
纸人把楼明微微抱起一些,好让楼明看得清白玉棺内部情形。楼祖叶闭着眼,眉间的霜雪化开,脸上湿润一片,分不清是泪还是水。楼明往下看,在他腰间的确挂着白玉做的钥匙,玉上还刻着重河宫特有的标记。
楼明视线往上,和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冷不丁对上。楼祖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打量着楼明叹道:“你的眼睛与祖文很像,很像,很像……”
楼祖叶在叹息声中再度闭上双眼,楼明不敢松懈,眼神紧紧盯着他,手伸远去取他腰间钥匙。楼明手指穿进红绳里,轻轻地把钥匙勾了上来。
楼明松了口气,尚未出声,突然,一股拉力猛地把楼明往白玉棺里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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