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提灯走到桥下,冷声道:“出来!”
桥那头走来一人,穿着黑衣,腰间的琉璃叮当乱响,走到桥中,那人停下了脚步,于石拱桥最高处负手俯视着连瀛。
“公子。”
烛火幽微,夜雾茫茫,那人脸上妖冶的红纹还是那般惹人注意。
“滴答——”有声音打破两人无声的对峙。
“千山,你去做什么了?”
连瀛问得很平静,千山答得也很平静,好似问答一日三餐吃什么一般无味寻常,他答道:“去杀人。”
千山负在身后的手抽出,他手握长剑,剑锋沾热血,血沿剑刃淌。
“滴答——”又是一声。
连瀛抬眼,桃花眼里杀意尽现,语气仍是平静,好似在劝人迷途知返,“我叫你领人回槐城,而不是来道域杀人。”
“我没有听。”千山偏过头去,看着桥下。
在细碎月光照耀下流淌的河面,泛着粼粼的红光。其中有不完整的尸身,被血河冲刷着往重河汇去,连面容也看不清,谁是谁也难以知晓。
“公子,象山倾塌,神境现世,四境界限将不再分明,道域能入人间,人间能往神境,而槐城避世已久,还要再避多久?乱世起,四境争斗难休,刃要见血封喉,不如借重河开槐城入世之道。”
连瀛寒声道:“槐城入世之道不是杀伐之道。”
“额尔吉没说错,公子你错生在槐城。槐城是妖魔之城,只懂杀与被杀,公子还见得不够多吗?”
连瀛紧了紧握提灯的手,被帷布遮挡的脸看不真切,但必定脸色不佳:“上古时期,人、妖魔与神也是能够和平共处,为何今日不行?杀戮见多了,难道便要一直见?我们重复先人之道,莫非后辈也要走我们走过的路?”
“千山。”连瀛声如淬冰,“你会希望万水也走你走过的道?槐城之道是杀伐之道,但入世之道我必能寻他路。放下你手中的剑,领人回槐城去!”
“放不下了。”千山抬手,虎口有血渗出,从手到剑尽是淋漓鲜血,“从我执剑那一天起就放不下了。槐城三殿十二宫已全数清扫,道域元气大伤,公子有足够的时间去开辟他路,但不管他路还是旧道,我都不想见。”
剑在月下显寒光,刃见血要封喉,路要从此开。
千山道:“槐城的妖魔死后会回琉璃魂灯里,养好魂魄,再入魔胎,一世做槐城的魔,永生永世便要见血,可我不想再见。公子,千山今生做你开道的剑,这是我情愿,可我来世不想再做别人夺命的刀。”
“千山!”
提灯掉落在地,照亮了千山提剑自刎的身影。
剑掉在地上的声音、血喷洒在地的声音、幽咽哀鸣的风声、滚滚冲刷的血河声、连瀛的喊声……各种声音交织铺就成不可预知的他路。
“公子,替我转告万水,对不起。”
“还有,小心,小心,宋天章。”
千山缓慢双眼阖上,眼尾小痣如同垂泪。连瀛把他半抱在怀,久久不动,片刻后自千山眉心散出一团黑雾,连瀛把它握在手中,黑雾挣扎不已,卯着劲儿要飞向远方。
连瀛用力紧握,那团黑雾在掌中分崩离析,一阵风来,吹散了黑雾,吹掀起帷布一角,一滴泪滑落的瞬间,层层莲纹逐渐褪去。
连瀛抱起千山,步子沉沉地下桥,没走几步就停住了。
在桥下,祁凤渊提着那盏灯在等他。
……
光团“砰”地一下在眼前炸开,吓得光团外的连瀛回过神来。
连瀛皱眉问小祁凤渊,语气极其不佳:“你做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也不必这么大动静吧。”
小祁凤渊轻眨眼睛,恶人先告状道:“你没以前好,比以前凶。”
连瀛噎了下,总算是体会到祁凤渊听见“你变了”诸如此类话语的滋味了,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啧,这个小祁凤渊该不是故意的吧?
总之,连瀛轻咳一声,轻声细语地道了歉。小祁凤渊脾性很大,偏要连瀛给他讲这个光团的故事才肯给连瀛看第二个光团。
看第一个光团时,连瀛终于想起千山是怎么死的了。
象山秘境中,槐城三殿十二宫的人暗杀道域之辈,连瀛命千山领人清剿三殿十二宫不肯归顺者,千山本该在事成后出忘忧谷的场回到槐城,可连瀛没料到千山竟然领人越界守在重河小镇,只等象山秘境出口开启,一举歼灭道域出境的人。
千山本不该这么轻易得手,是……是莲疫!
连瀛见过莲疫,不仅见了,还染上了。
象山秘境出口关闭后,红毛象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座象山坍塌,使得重河水位高涨,浪潮高掀,淹没了无数低矮房屋。道域、重河宫的人救人安置,引重河水流向横水水域。
一番动作不可谓不高效,因此损失很小,但谁也没想到等水位下降后会出现新的问题——重河小镇爆发莲疫!
谁也不知道这种病怎么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知道它能够人传人,感染得莫名,有人会染上,有人不会,毫无规律可言,且它发病极快,死状还极其惨烈。
白天道者医者寻药治病,夜里槐城的人趁乱杀人。
连瀛是最早染病的一批人,他昏迷三日,醒后就找上了千山。千山死后,连瀛身上的莲纹全部消退,染上的莲疫奇妙痊愈,在这种情况下又联想起槐城之人就是那不会染病的其中一类人。
当时连瀛和祁凤渊商量,竟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沾了血腥的人,便不会得莲疫!
但这又并非绝对,只是他们猜测的其中一种情形,诸如祁凤渊、虞九阳、林照水等人手上既没有沾惹血腥,也没有染上莲疫。
祁凤渊和连瀛将此猜测埋在心里,但他们不说,其他人未必就不能发现这点。
这一点最先被验证还是在他们所住的重福客栈正门对面,那是张屠户一家。
张屠户与重河宫有生意上的往来,爆发水灾和莲疫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好几家店铺都倒了,可张屠户有别的门路能弄来鲜肉,每隔一日就将鲜肉运往重河宫。
倒的铺子越来越多,当人无我有时,便容易起其他心思,张屠户也起了。
在某日清晨他把鲜肉送到重河宫门口,他没有立即收下管家的钱,而是伸出三根手指,把肉价往上翻了三倍。
生意人自做生意事,重河小镇全都是生意人,这不是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奇就奇在,爆发莲疫四天里,张屠户都未曾感染莲疫,自重河宫回来的当天下午,他身上就长满了莲纹,莲纹层数很多,颜色很深。
宋天章与其他医者曾断言这种情况是病入膏肓之症,无药可救。张屠户一家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你知道你会死”和“别人要你死”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重河宫要将无药可救之人抬走,而张屠户扬言重河宫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而坚决不肯,张屠户的妻儿拉着张屠户泪水涟涟也不松手,两方在屠户家门口拉锯引人围观。
有人劝屠户走,有人劝屠户留。
张屠户躺在地上本已奄奄一息,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竟仰天长笑,大骂四周的人:“日你们家的,自己的坟挖好了等埋是不是,有空来管别个家的闲事,今次是我,说不定下次到你,你们又是什么稀巴烂的好种,在这儿烂眼看狗屁。”
那时正值傍晚,灿烂的晚霞洒在血迹斑驳的长街上,夕阳将沉。
张屠户家门前支了个肉摊,长板车上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案板和砍骨刀,张屠户从地上一个翻滚爬起,提起砍骨刀砍翻了重河宫两人,人群如鱼轰然而退。
要砍第三人时张屠户就被林照水制服了,那把砍骨刀哐当掉在地上,两三只飞蝇在其上盘旋。
人群又围了上来,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张屠户的变化,一个接一个高声议论着,张屠户也反应过来,哪怕是被人制住了也在哈哈大笑,笑自己的花纹淡了少了,兀自庆幸自己将死里逃生。
在议论声里,在笑声里,一只布满莲纹的手重新提起了那把砍骨刀,一刀断了张屠户的颈。
议论声骤停,笑声乍止,张屠户妻儿的哭声响起,提刀的人笑声响起,人群议论声也再次响起。
提刀那人花纹也褪了,被重河宫人压制时还颇为不满:“老张杀了人,我杀他,这是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对?我平生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凭什么我就感染上莲疫?你问问他,你问问他们,谁不想自己快点好起来?”
这句话在这群人里埋下一颗种子,慢慢地,有人动了起来。
天空晚霞瞬息变化,光辉万千;地面人如蝇头逐利,腥臭弥漫。
天上一条彩锦,地下一条红河,几般颜色,见证同一件事情。
祁凤渊和连瀛这个猜测被人知晓,就这样得到了证实。
重河小镇感染莲疫的人自诩正义,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干着残忍血腥事,起初他们杀槐城的人,杀完后又自行审判坏人、恶人,杀无可杀后,开始翻陈年旧账,诸如某年某月咒骂一句、欠钱不还、踢了一脚……
小祁凤渊打断道:“这些小事也能列为不可饶恕的恶事?”
连瀛道:“他们不够恶又想行恶,作恶前要有理由说服自己,好让自己心安。”
小祁凤渊道:“若我在……”
“打住!”连瀛抬手,“若你在,你当然在,可你在并不能改变什么,非是不想为,而是不能为。你阻得了这个,难阻下一个,且你一番好意还会招人怨恨。别这般神色看我。道域、重河宫的人阻拦过许多许多次,你做得已经很多了。你需知道,人心是最难抵挡的东西,他们铁了心要做什么事,你拦都拦不住。”
“我明白了,这就是师祖说的‘非人力可干预之事’,遇之旁观,切记沾因带果,须知‘死生皆常态,大道返自然’,顺力而为,顺势而为,顺心而为。对不对?”
“对。”连瀛心又反驳道,“对什么对。”
“观你神色,似乎不这样认为。”小祁凤渊拍连瀛膝头,“你说说。”
“说什么?”连瀛一下捉住他的手,小祁凤渊也自知自己的手不好看,常常藏在衣袖里。连瀛翻过他的手掌,轻轻摸他的掌心,掌心不光滑,剑茧很厚,摸起来很糙,连瀛叹道,“旁观、切记沾因带果、顺力而为、顺势而为、顺心而为……这些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你怎地又这般看我?我知道,你和虞九阳在此前都是这样行事,很了不起,很厉害,但人要与人毫无关联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想求无拘无束,殊不知便是被这种念想束缚。”
“你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祁凤渊抽回手,“我和师兄在重河破戒了吗?”
连瀛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道:“看下一个记忆吧。”
谁知道有没有破戒,反正连瀛记起来的事情就是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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