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雨打芭蕉,水声淅沥。
虞真撑着伞迈步上阶,三千石阶,心比身还疲累。
他长叹一口气,请求道:“别唱了,歇一会儿?”
“哗啦啦,哗啦啦,我是一只可爱的小树妖~”
歌声比雨声更加犀利,全然不顾虞真的感受,犹自穿云破雾,直冲九霄。
虞真不明白,一首人间的童谣,为何经过连洲之口,竟变得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太阳当空照,回到仙门了~”
虞真唤道:“连洲。”
“我手里拿着芭蕉叶,我心里好得意~”
虞真喊道:“连洲!”
连洲不听,头顶着芭蕉叶在几层梯阶间来回蹦跳,芭蕉叶上盛着一洼水,随着动作全泼到虞真衣摆上。
虞真轻笑一声,不出声了。
连洲回头,像是才瞧见一般,故作惊讶道:“哇,九阳你的衣服怎么都湿了。”
湿了。
虞真明明撑着伞,可衣服上上下下居然没几处是干的,连眼睫上都挂着雨珠,这全托连洲的福。
虞真平静地看向连洲。
连洲眨巴几下眼睛,两人站在阶上阶下,无声地对峙。片刻后,连洲卷起芭蕉叶,挪着小步靠近虞真,湿漉漉的手拽人袖口,呐呐道:“九阳,我再也不敢了。”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连洲也是这么自顾自玩,这种话虞真听太多次了。
虞真这百年来忙于穿梭各个秘境、探寻神境入口,偶尔一回首,便瞧见连洲卡在秘境入口;常常一挥剑,就抬头望见连洲坐在妖兽脑袋顶。
惊心动魄兽口救连洲,对虞真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皆说百年光阴弹指过,可自从七十年前虞真带走连洲,这弹指便弹得有些艰辛。
“九阳,你别生气了。”连洲晃晃手,撒娇道。
他们曾路过人间某个小镇,看见了一对小儿女对着老翁牵衣扯袖地撒娇要糖,从此后连洲有模有样地将此招用在了虞真身上,十试九灵。
虞真对他很无奈,连洲学习和模仿的能力很强,只是这些本领并不用于正道上。
虞真板着脸:“连洲,我知你回到仙门很欢喜,可你……”
训人训到一半,话语却戛然而止。连洲疑惑抬头,没看清虞真表情就被一把按住后脑勺,他的脸被压在了虞真腰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虞真望向前方,轻哄道:“你别动。”
连洲很乖巧,果真没有再挣扎。
雨声中夹杂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离虞真几阶的距离。
烟云茫茫,衬得连瀛那张脸过分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泛红的眼眶都昭示着他方才哭过。
虞真想,连瀛的这一面,估计是不情愿让连洲看到的,而虞真也不希望向连洲解释许多,毕竟连虞真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
虞真问:“还好吗?”
连瀛轻微点头,嘴角扯了个笑,眼神里的阴郁却瞒不了人。
虞真不由讶异,连瀛究竟沾了多少血,才会散发如此重的戾气?
这百年虞真鲜少回仙门,见到连瀛的次数不多,但虞真在外常能听到槐城的消息。槐城入世在即,人间人心惶惶,道域名门联盟抗衡,其中议论最盛的,当数连瀛屠杀妖魔,一把火烧掉整个宫殿的事。
妖魔自相残杀,旁人提起时语气自然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虞真每每听闻,只能封闭连洲听觉,将人拉走。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什么是人?什么是妖魔?
这些年,虞真曾进过神境,在内阅览了诸多记载上古混战、九神传说的典籍,他越发分不清了。
虞真看着连瀛,思索道:他是善,还是恶呢?
“神女大殿入口,找到了吗?”连瀛沙哑道。
虞真摇头,他花费百年时间,也只找到两个神境,可惜连通神女大殿的神境结界被倒灌的重河水冲毁,那两个神境已彻底断绝了去往神女大殿的路,虞真只能够另觅其他神境。
寻找神境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不该心急,可连瀛在这件事上显得比虞真更加急切,虞真不明白。
雨势渐小,细雨蒙蒙里连瀛朝虞真颔首,抬手放下帷帽的白纱,向下迈了一阶又一阶,两人擦肩之际,虞真才道:“且慢。”
喊住人,虞真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或是风雨里,连瀛那双泛红又冰冷的眼让他太过在意;又或是这百年里不如意的事本就许多了,人人都是泡在苦缸子里过日子。
虞真私心里想成全连瀛一二,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递给连瀛:“里头记载了‘留魂’,不过施术危险,损身损心,慎用,最好别用。”
“嗯。”连瀛接过,声音有些颤,又有些郑重,“多谢。”
虞真还是不放心,难免劝道:“杀欲不止,心性难持,连瀛,槐城的事……”
“多谢,我知你为我好,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了这条道便只能继续走下去了,祁……”连瀛打断他,话语一顿,继而道,“他也说过许多次,我心中有数。”
连瀛走时回望虞真一眼,隔着白纱那个眼神意味不明,他又道:“林镜被逐出林家,化名为林如鉴在道域内游走,若你遇见他,不必留情,直接杀了他。”
留情?他与林镜哪里有什么情分?
连瀛扔下一句话就下山去了,留下虞真兀自疑惑。
想了会儿,虞真倒是没想通连瀛那句“留情”是什么意思,可他终于想起这么半晌有什么不对劲——连洲太不寻常,太安静了!
虞真低下头,轻拍连洲的背:“连洲,你怎么了?”
他伏下身子,屏息凝神静静地探听连洲的呼吸声,听完对连洲是由衷佩服。
连洲没怎么,只不过是睡着罢了。
站着也能睡着,虞真哑然道:“你这真是……”
真是好一根能睡的木桩子啊!
虞真抱起人往山上去。石阶很长,每一块都是抑制灵气使用的特殊石块,虞真才从秘境拼杀中走出,本就力倦神疲,又抱着沉沉的连洲,这一路只好走走歇歇,走到顶时,已然日暮西沉。
他记挂着人,径直往祁凤渊院子走去。
果不其然,祁凤渊抱膝坐在门前石阶上,头埋在臂弯里。他发丝未束,顺势垂到了地上,落在水洼中。头发和衣摆均沾着泥点子。
看起来很脏,祁凤渊怎么受得了呢?但他整个人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虞真停在他面前,不知说什么好,直到祁凤渊抬头看他,虞真都一直保持着这种似怜似悯的目光。
“师兄,你回来了。”
虞真回来了,可连瀛走了。
很小的时候,虞真就知道祁凤渊害怕许多东西,害怕黑,害怕暗,害怕独处,害怕别离。祁凤渊入道后,抛弃了这些情感,甚至比虞真还要豁达。可是这些年,祁凤渊又会让虞真想起他的小时候,仿佛那些恐惧的情绪在他心里复苏了。
祁凤渊没有表现出来,从来没有说过害怕,但虞真就是能够感受到,虞真就是知道,正如虞真现在一眼就能看出祁凤渊很难过。
能怎么办呢?虞真没有办法,只能干巴巴地问他:“你还好吗?”
祁凤渊不点头也不摇头,虞真懂了,这是不好的意思。
虞真坐在祁凤渊旁边,想了想道:“阿愿,情不沾身,我心由我;情若沾身,心不由己。”
说完后,谁也没再开口,两人肩靠肩,望着月亮缓缓升上来。
人人都是泡在苦缸子里过日子。
虞真低头看着怀里安睡的连洲。
但连洲,会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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