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苍吾君心情反反复复,近些年来皆是如此,虞真看惯了。
虞真走那日,雪又大了起来。
他立在风雪中,竟错生出一种感觉:这场雪是苍吾君在挽留他。
虞真愣了愣,而后摇头,为自己的错觉感到些许可笑,苍吾君素来最痛恨离愁别绪这一套,又怎么会想要挽留他呢?
雪花翻飞,直往人领口、袖口钻去,虞真打了个寒颤,猛然回神。
他站在院门前,从怀里取出样东西正想挂在门环上。
“吱呀——”
虞真动作一顿,抬眸与祁凤渊的目光撞上。
祁凤渊眼里带笑,有些惊喜道:“师兄,我送你。”
“好。”虞真收回手,侧身让开,等祁凤渊走出。
祁凤渊开伞,撑在两人头顶,为虞真遮挡风雪,两人往山门走去。
祁凤渊道:“师兄,你方才拿着什么?”
虞真复又取出来,轻轻地将那样东西放到祁凤渊手中。
祁凤渊低头打量,那样东西最外面用一层红纸包裹,祁凤渊捏了捏,问道:“里面是什么?”
“铜钱,”虞真道,“过几日就是大年初一,你把它放在枕头下,压着睡,来年可以压岁禳灾。”
祁凤渊的手越来越低,伞面打到虞真头上,虞真“哎”了声,手背抵着他的手肘,又把伞抬高了些。
虞真道:“别看了。”
祁凤渊细心妥贴地收进怀中,撑好伞,问:“真能压岁么?”
“自然不能,凡人百年已算长寿,过一年便少一年,寄愿压岁,只是希望日子能过得慢些。”
祁凤渊看他:“修士寿数长,光阴不过弹指间,也需要压岁吗?”
“不是,”虞真看不见路了,他抬手接过伞,重新撑在两人头顶,“不是压岁,但……也希望日子能别这么易走。光阴如流水,逝去,失去,有些事情,能慢些到来自然是更好的。”
虞真问他:“你能理解吗?”
“譬如死亡?”祁凤渊摇头,道:“我在山下也见证过生死,生离死别之苦,往往能让人肝肠寸断,可我每每听到看到,都只觉得茫然。生死自然,离别苦恨,都是会发生的,既然如此,又为何对此恐惧?有些事,若是无力阻止,那希冀早到晚到又有何区别?不如顺其自然。”
祁凤渊道:“师兄,忧惧太多,容易瞻前顾后。”
虞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祁凤渊在开解他呢。
“师兄记住了。”虞真抬手,“就送到这儿吧。”
两人止步,往下是三千长阶。
祁凤渊说:“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归期不定,”虞真道,“你别等我。”
祁凤渊长大了,不会再像少时一样,孤独地守在山门,掌灯苦等他三天三夜。
云雾缭绕,霜雪漫漫,余下的路,虞真终归要自己走的。
……
虞真下山后,照着苍吾君的路线图,就近前往虎照君的神境。
沧海变迁,神境入口早就不在苍吾君印象中的位置了,虞真遍寻不到,几经周折下,又推演出将有一个小秘境会在相邻村落的山头开启。
虞真不愿错失任何一个可能,索性去了相邻村落,他在今村一住,便住到了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上巳节。
虞真仔细回想,非常确定地说道。
“不可能。”
在虞真身后,有人这么应他。
虞真按着额头,推开面前酒盏,无奈道:“你听我继续说。”
三月初三,上巳节。
小秘境开启称不上是件大事,但也引得道域来了许多人,开启那日适逢重三,今村的人在河边举办祭祀宴饮,游春的人挤满了山头。
虞真在人潮推挤中听见前方的修士对话,看服饰打扮那是朱家的修士。
较高的修士骂道:“要是早到两个时辰也不用在这里挤。”
另一修士说:“别提了。”
“难道不是?”那名修士扬高了声音,“好意去慰问,这林氏呢?倒嫌我们身份低,闭门不见。这道域名门,礼数都喂狗了。”
“小声点儿,指不定有林氏的人在附近。”
“哈,不可能,林照水都死了,这林氏还哪有心思来探这小秘境。”
“那倒是,还真别说,要不是我亲眼见这林照水的尸首被抬进林家大门,你突然告诉我林照水被人害了,我肯定以为你糊弄我呢。”
虞真乍闻还真的不信,正欲问问二人详情,却忽而间心神一动,周遭灵气震荡,一个狭小的漩涡陡然出现在了山顶。
人群蜂拥奔去,虞真被推挤着进了秘境,这一入,又耽搁了数月。
虞真没有在秘境里找到虎照君神境的入口,他遇见道域的修士都会询问云水林家的情况,每一次都能得到确切的答案:林照水确实是在三月初三那日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旁人言之凿凿,又令虞真不得不去相信这件事情。
是真的,还是假的?
虞真茫然多过哀切,因此在秘境的数月里过得恍惚。
“恍惚?那说不定是师兄记错了,那不是上巳节,而是上元节才对。”
祁凤渊弯腰把酒盏收走,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在空中微微晃了晃。
虞真眼前光影叠叠,烈酒灼喉熏眼,他有点难受,不由得眨了眨眼,仿佛这两年来光阴随着眼睫覆下都被眨走了。
这两年,虞真记不大清,少有的印象深刻之事便是这一件,偏生祁凤渊说他记错了。
祁凤渊又道:“师兄酒量不好就少喝些酒,喝多了难受。”
“……”虞真愣了愣,“是谁酒量更不好?”
虞真侧目,去询问酒量真正称得上好的人:“你呢?你记着的也是上元节吗?”
“不是。”
虞真立即看向祁凤渊,道:“你记错了。”
连瀛道:“但也不是上巳节。”
祁凤渊无奈道:“不是上元节,不是上巳节,那是什么日子?”
连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抬起头对他们说:“七月初七,乞巧节,林照水的生辰,也就是,两年前的今天。”
虞真长叹一声,趴伏在了桌上,轻扯祁凤渊袍袖小声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不清楚。”祁凤渊望了一眼连瀛,又道,“看起来像是。”
虞真挥了挥手:“你扶他回去吧。”
虞真酒气上头,听不清祁凤渊又说了什么,他枕在臂弯睡着了。
烛火明灭,清风弄窗,扬起的窗幔扫翻了桌上酒盏。
梦里,故人生辰,虞真敬了他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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