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真在仙门逗留的日子,要么是和苍吾君商讨彻底杀死阿欠的法子,要么是翻阅经书典籍寻找神境线索。他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忙起来,便不会和祁凤渊碰面。
但,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师兄,你这是在躲我吗?”
身后传来祁凤渊的声音,虞真动作一顿。
虞真心内叹息,抬手关好苍吾君院落大门,回身看向祁凤渊。
近日苍吾君心情好,雪早已停歇,积雪尚未消融,但已有绿意在白茫茫的山野探头。这点绿,连同祁凤渊那双清澈纯稚的眼睛一块儿映在了虞真眼里。
换作从前,仙门是不可能如此迅速回春。
在虞真小的时候,祁凤渊尚未到仙门之前,虞真独自度过许多个没有春意的寒冬。祁凤渊入道以后,虞真才在仙门的冬日里瞧见生机的延续。
虞真喜欢落雪天,也仅是因为祁凤渊让他感受到枯荣并存。
此消,彼长,这才是人间的模样。
而虞真为了心中的人间,为了一些人的生存与死亡去奔赴,他觉得是应当的,值得的,情愿的。可是,这些都没有必要和祁凤渊细说。
虞真静默片刻,违心道:“怎么会呢?”
果然,祁凤渊如他所料般信了,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师兄怎会躲我?连瀛胡诌,说一个人若是有心相见,再忙也会抽出空来,若是忙前忙后,那定是有意躲避。我听他说得十分有理,但又想师兄怎么会躲我?师兄一定是太忙了。”
不是的,连瀛不是胡诌。
虞真听了也觉很有道理,心里连连赞同连瀛的话。
“……”虞真走至祁凤渊面前,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虞真半真半假道,“是,近日太忙,竟抽不出空来见你。”
虞真认为有必要提醒祁凤渊,不由道:“你历事太少,世间有许多事是法力修为也难以解决的……”
祁凤渊打断他的话,问:“有什么事是法力修为解决不了的?”
说着,他们绕过一道弯,小道转角处出现一个黑衣身影。那人负着手,转过身,笑意吟吟地等他们走近。
虞真:“有很多,人心、真伪、谎言……这些用法力也辨别不清,识别不明,凤渊,你往后还是不要轻易相信旁人为好。”
“是,”祁凤渊点头应道,“连瀛说的话,我就分不清楚,这确实是用法力修为也无法解决的。”
虞真皱眉道:“连瀛总是骗你?”
“也不是,”祁凤渊说得很轻,有些含糊,生怕被连瀛听见的样子,“他偶尔也说真话的。”
虞真扭头盯着祁凤渊,一字一字问:“什么叫偶尔?”
祁凤渊轻眨着眼,很认真地解释:“就是,不总是在骗我。”
虞真无话可说,连瀛已近在咫尺,虞真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连瀛走在祁凤渊旁,手搭在他的肩头,在虞真看来动作略显轻佻。
连瀛问:“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没有编排你。”
“好啊,你也学会骗人了。”连瀛挨着祁凤渊,揪了揪他的一撮头发,“我方才见你看我好几眼,若不是心虚,你怎会那样看我?”
虞真倏地望过去,越过祁凤渊与连瀛对望。
祁凤渊解释几句,可连瀛目光沉沉,全然没有在听的样子,他嘴型轻动,对着虞真无声地说:“三更桃溪桥见。”
虞真脸色也沉下来,连瀛给他的感觉,同从前不同了。
……
三更时分,虞真提灯等在桥头。
他本可以不赴约,但一想到白日连瀛的异样便顿感不妥。有些话,他也想避开祁凤渊,当面问问连瀛。
虞真等了三刻钟,他方匆匆而至。
连瀛腰间的青玉琉璃随着动作清脆乱响,人在桃树下停步。
他来得急,还喘着粗气道:“怕祁凤渊察觉,总要等他睡得安稳才能来。”
本是抱怨的话,虞真听出些别样的意味,虞真微微笑道:“是,阿愿自幼便难睡得安稳,没有人在还好些,若身旁有人,他睡不好。”
“是吗?”连瀛讶异道,“这几日有我陪他,他倒是睡得挺好。”
虞真笑容不变:“要是睡得好,那你又何必等到三更才来?”
连瀛噎了一下,气道:“我和他之间的事,为何要说给你听?”
“我也无心打听,”虞真把风灯换了只手提。
月色冷清,落在虞真眼里像含着未化的霜雪,问出口的话语也很是冷硬,“我问你,合籍一事,你是否骗了凤渊?”
连瀛静默一瞬,反问道:“祁凤渊又不是垂髫小儿,他不愿意合籍,我又怎能勉强他?”
祁凤渊心思少,耳根子软,亲近的人说一句话,他便信以为真,多说上几句,他也会勉强自己去做不情愿的事。苍吾君深谙此点,常常以此逗弄祁凤渊,祁凤渊少时吃亏多,但下一回也还是照信不误。
虞真不确定祁凤渊是哪一种情况,或许真如连瀛说的,那是他自己愿意的。
若是祁凤渊想合籍,那很好,可若不是……
虞真叹息道:“抱歉,我无他意,只是凤渊他不懂情爱,也无法理解人和人的相处之道……”
“虞真,”连瀛直视他,面容沉如夜色,冷峻且严肃,“我不是来和你讨论祁凤渊的,祁凤渊如何,我自会了解,不需要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我心里,他自有他的相处之道。”
虞真哑言,眼前的连瀛莫名与祁凤渊有些相像,不是容貌上,而是那股执拗又坚定的语气极为相似。他一时分神,想起少时祁凤渊一心扑在剑道上,两耳不闻剑外事,入道后更甚。
祁凤渊下山游历几遭,看见了人世除剑外还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他虽不明白那些苦难缘由,但都看在了眼里,每每回师门都会询问虞真。
久而久之,祁凤渊不再问了,他的道走得越来越坚定。
虞真明白,他是生来就在道上的人。也由此更加清楚,让祁凤渊体悟情爱,是很难的事,是不应该的;若明心动情后为情所伤,那对祁凤渊来说极为残忍。
“没有必要。”虞真在心中道,“不管是连瀛,还是凤渊,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要吃苦的。”
虞真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自身。
苍吾君和连瀛不也劝他别去做那些事了吗?
谁都清楚,从源头斩断所有因果是利人利己的好事,可素来劝人容易劝己难。
虞真想明白,咽下了劝连瀛的话,轻声问:“好罢,那你找我是想说些什么呢?”
“我来,是想告诉你削弱阿欠残魂的方法。”
虞真略一皱眉,正欲开口,连瀛又道:“我知你在忧虑什么,我有所求,这不是白白告诉你,你我这是在做交易,所以你不必担心牵连我。”
虞真点头:“你说来听听。”
“仙门有一术法,名‘留魂’,我要‘留魂’的术法口诀。”
虞真歪头看他,奇道:“恕我直言,仙门所有术法我皆习过,没有‘留魂’这一术法。你这是听谁说的?”
连瀛哼笑几声,嘲道:“那你还真是不行,仙门确实有这样一门术法,总之,你得给我找来。”
虞真见他如此笃定,不禁思索是不是自己遗忘了,也许仙门真的有这种术法?虞真应承他,又问:“还有吗?”
“唔,”连瀛顿了顿,“你了解‘溯洄’么?”
虞真失笑,见连瀛这般模样,就知这个问题是连瀛现想的,连瀛除了‘留魂’已没有其他要求。
虞真:“槐城也有‘溯洄’,你问我?”
连瀛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你说说,说完我就告诉你。”
虞真盘算了下,‘溯洄’在祁凤渊身上,说一说也无妨,“你想了解什么?”
“你随意讲讲,”连瀛停顿会儿,又改口,“你把你知道的都讲讲。”
虞真看懂了,连瀛这是对‘溯洄’什么也不了解。
虞真道:“‘溯洄’一分为四,分别镇于……”
“这我知道啊。”
虞真又道:“若是四块‘溯洄’拼凑完整,可令人随心所欲回溯时空。”
“这我也知道。”
虞真静了静,道:“不过,完整的‘溯洄’只能使用一次,且使用之人再也回不到现世。”
“这,我也清楚啊。”
虞真沉默不语地凝视连瀛,连瀛摊着手,有些无辜道:“除此外我都不知道了,你继续讲,我绝不打断。”
虞真想了想:“除此外也不剩什么了,这本就是传说之物,被镇于四家后,也没人用过,都是些口耳相传、佚闻记载之事,不知真假。”
“无妨,你说来听听。”
虞真不明白为何连瀛如此执着‘溯洄’,他在脑海里回想了遍,终于从苍吾君吓唬人的故事里捡起些有用的话来:
“三块‘溯洄’能让人短暂回溯时空,可回到哪里,能呆多久,却不受控制;”
“两块‘溯洄’同三块大差无差,只是使用条件略为苛刻,必须在四大水域里才能发挥作用。”
“且慢,”连瀛抬手止住虞真,“我曾听闻有人身怀两块‘溯洄’,并非身处四大水域,却能短暂回溯时空,这是何故?”
虞真缓缓道:“绝、不、打、断?”
“我只是好奇发问,”连瀛抬手,颇有礼貌道,“请讲。”
虞真有些无力,叹了口气道:“那人身处何地?”
“龙神境,”连瀛答得不假思索,虞真打量他,连瀛方补充道,“我听闻,那人应当是身处龙神境。”
虞真道:“若此人身怀两块‘溯洄’也能回溯时空,那龙神境内定有第三块溯洄在他附近,三块‘溯洄’间灵力纠缠碰撞,由此也许能够发挥三块的效用,除此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连瀛的目光有些叹服和赞许,虞真不明所以,继续道:“只有一块‘溯洄’也同样要在四大水域里,不过,一块‘溯洄’仅能做到魂魄回溯。”
连瀛点头,心不在焉,虞真开始吓唬人道:“若是回溯时间久了,人会意识错乱,神魂受损,想回回不得,叫天天不应。”
“曾有人回溯到孩童时期,性情过于迥异,被家人当作精鬼俯身,活活受了好些罪;也曾有人回溯到过去,试图改变未来,但一件事情改变了,其他事情同样发生改变,改变的结果便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仍旧造成了相同的结局,那人回到现世,心灰意冷,自刎而亡;我还听闻……”
“等等,”连瀛面无表情道,“你想说的无非一点,我明白。”
虞真含笑:“明白就好,不论过去,抑或未来,那都是改变不了的。”
虞真倚在桥柱上,他身姿从来挺拔,此刻却有些放松下来。
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劝人容易,劝己难啊。
天命难违,谁又不是在做着违抗天命的事呢?
虞真侧首望着溪水,皎洁的月光铺在水面上。
月不动,水在流,捉不住摸不着的水中月,到头来,转头空。
虞真收回思绪,问连瀛:“我知道的都已说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了,”连瀛摇头,他右手前伸,掌心朝上。灵光闪动,一张琴出现在他手中。
琴身光滑,表面附着一层如月色的灵芒,光看一眼,虞真便赞叹道:“非凡品。”
连瀛低声道:“此琴名九弦琴。九弦由八神与羲和的灵思凝聚而成,这九弦琴是阿欠的生辰礼。阿欠很爱惜这张琴,直至临死前,这张琴也与她形影不离。阿欠死时曾吐出一口血落在琴上,那口心头血引得九弦琴神力发作,竟使阿欠躯壳内的残魂在槐城开场。九弦琴辗转流离,因琴内封印着阿欠的魂魄,使用者往往没有好下场。后琴落于我母亲之手,我母亲为此琴更名,名曰‘不祥’。”
连瀛望向虞真:“彻底杀死阿欠的方法,我没有。若是想削弱残魂的话,可以将此琴置于神女大殿的白玉棺中,以封印大阵压制阿欠的魂力。”
虞真道:“白玉棺要棺内人血脉方能打开。”
连瀛垂眸,低低笑了几声:“说直白点,此法子需要楼林开棺。”
“也不见得,”虞真思虑道,“若是重河仙人在阵中死去,封印大阵提召新的人选,白玉棺想必会自行打开。”
连瀛兜头泼了遭冷水道:“那得有多凑巧,才能在你身处阵中时,封印大阵刚好提召新人选?”
连瀛又狠狠道:“你下不去手,我来,我去将那楼林捉来,你去寻神女大殿入口便好。”
虞真:“……”
虞真接下连瀛递来的琴,两人擦肩之际,虞真轻声道:“我确实是有些想当然了,只是,救人不该以牺牲另一人性命作前提。”
连瀛古怪地看他:“你的剑,真是杀生剑么?”
“为何这么问?”
连瀛斜睨他一眼:“你如此妇人之仁,怎么挥得出杀生之剑?莫非你每杀一人,还得给人哭爹喊娘,厚葬一番?”
虞真:“……你!”
虞真气都上来了,可惜连瀛走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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