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下之约
“怎么突然想起约会了。”我闻言不自觉地挺了挺背。
“只是觉得我们在现实里,好像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约会过。”织田作永远都那么认真的声音顺着听筒漫了过来,我的心里有些痒,“第一次穿越世界里的约会表现不太好,所以我觉得它们不能作数。这次就算作真正的第一次吧,我也想给昭也留下一些好的印象啊。”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我舍不得挂断电话,便一直雀跃着往约定的地方赶去。织田作也不嫌烦似的,一句句回应着我诸如“路边这个广告牌设计得真有意思”、“这家甜品店看起来真好吃”一类的絮语。
在路过第N家甜品店依旧是售罄状态后,我放弃了给织田作带点见面礼的想法。
“不妙,”我心里有种预感,“上次遇见这种情况还是在东京中了默尔索的异能力,总觉得有点邪乎。”
织田作似乎察觉到了我有些低落的情绪,劝慰说他今晚已经订好了位置,肚子本就不太能填得下。如果我想,他可以明天再陪我一道过来。
转阴的世界又重新放晴。我暗暗加紧了步子,理直气壮地打算把很快出现在他面前的我当作送给他的惊喜。
到达目的地时,织田作已经举着电话站在了那里。
设想中飞扑、捂眼、猜人的一系列流程从一开始就宣告失败,我完全忘记了还有天衣无缝这个作弊器——几乎是在我步入他视野范围内的那一瞬间,他就转身看向了我,带着笑意朝我步来。
电话垂在他手里,没有挂断。
“你怎么还不挂电话?”我手机里蹿出了很多杂音。
“和你一样。”他在我面前站定,帮我摁掉了我手里的电话,“来的路上辛苦了。”
我看着他哼了一声,“你怎么背着我独自美丽了,要约会也不知道让我也打扮一下再出门。”
今天的织田作,真的很不一样。
他放弃了往常衣架子里长出来一个人的惯常模板,改换了一身的黑。黑色紧身的收腰西装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肢,贴身的黑色西裤又衬出一双笔挺的腿。再加上被风吹起、下摆正猎猎飘扬的黑色风衣外套,映得被扣至顶端的白色衬衫领口是不同寻常的显眼,正巧与和头发颜色一样让人心生欢喜的红色领带相称。
胡须被刮了个干净,发型被精心打理,领带上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别了个带银链的领带夹,链口的另一端则被规整地系在了扣子上。我忍不住捏着夹尾松开又夹紧,松开又夹紧,又勾着链子强迫他朝我靠近,让他低头正好和我对上眼,“织田作,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略带疑惑的“嗯?”了一声。
“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在这站一会,多少人路过在偷偷看你。”说到最后,我已经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别误会。”他无奈地举起了手,“只是今天出任务的时候正好发稿费了。太宰知道了之后,嚷嚷着要我请客”
“所以你打算穿成这样去Lupin?”我几乎是一字一顿。
“但是我拒绝了。”他握住了我捏着他领带的手,“我说,请客可以下次,但是今天,我觉得我得用这笔钱和昭也一起过。”
“太宰听完后觉得很不可思议,直说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约会过。他建议我换身行头,并认为这一套的效果一定很不错。想到太宰的好眼光,我就在他的建议下买下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
当然喜欢。
看上去这么天然的一个人,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好听。我不争气地有些脸热,于是只能找他的领带出气,却被他的手摁下了动作。
“好了,不要生气。”他刻意放慢了语调,话里带上了几分哄人的意味,“看看这是什么?”
他握着我的手转了个方向,我这才留意到他指根处圈着的亮晶晶的东西,“有它在彰显所属呢。”
素银的指环被新加的材料精心修饰过。我怔了一瞬,自己的指根处也随即落下了一个素银戒指,“银色时间久了有些发暗。我到店去修复的时候,店员建议我重新改制一下戒指,可以免去戒面随着时间的磨损。我一开始不是特别情愿,但他们说这样更能保护戒指,也不用那么勤地做修复。我看了看样式改动也不大,最重要的是不会对刻上的名字造成影响,就同意了。”
他松开了圈住我的手,又转而沿着我的指缝轻轻插入,和我十指相扣,拉着我往一旁的餐厅走去,“这样,我就圈住你了。”
圈住你了。
到底是谁在试图圈住谁啊。
我被这一句话勾得魂游天外,一直到用餐结束了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织田作低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着装,认真苦思的模样拉回了我的注意。我不由问道,“怎么了吗?”
“只是见你这一餐似乎没吃出什么滋味,在想是不是该把衣服换回去。”织田作做着评估。
“不,”我果断摇头,“这样就很好。”
织田作的提醒总算让我回了神,不至于因为带着甜味的过去而忽略更加值得珍惜的现在。下一站,他带着我走进了离餐厅不远的剧院。亮如白昼的灯火照尽了剧院里的富丽堂皇,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前厅有序地排着长队,领取着场刊和纪念票。
“这是?”我眯着眼睛去看厅门外张贴的海报,“音乐剧《摇滚红与黑》?”
“嗯。”织田作拉着我一起排了队,“第一个穿越世界里,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去过正儿八经的约会地点吗?我当时回答的是任务去过。后来想想感觉有点煞风景,所以想来营造一份不一样的剧院回忆。而且感觉你也会喜欢这些。”
这可不仅仅是喜欢,而是彻彻底底的惊喜了。
在了解到文野世界文学的贫瘠之后,我就彻底对其他基于文本而来的艺术形式失了望。没有了文豪的创作基础,很多发展出来的艺术形式都会随之变得贫瘠。但我怎么忘了《红与黑》可是动漫里已经出现过的文学作品。
“你自己也一定很爱《红与黑》。”我笃定道,“不然谁会给真嗣那个年纪的孩子买这种书看,就算老师也只会在中学以后推荐吧。”
“这本书勾起了我对阅读的兴趣。”他没有否认,“要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有兴趣读完一位先生的小说,并由此萌生了金盆洗手、自己进行创作的想法。”
演出是法国剧组的原班人马,各个表现不俗。有些意外的是,《摇滚红与黑》独特的舞美创意与横滨剧院不算太大的场地完美融合,倒显得极具巧思。
我和织田作都很享受这一次的演出,闭幕了还在讨论着剧里的内容。剧场门口的人很多,似乎都在等着接主演下班,一时竟有些堵住了。眼见一时半会不太能出得去,我干脆返回了剧院里,准备去一趟洗手间。
剧院的隔音效果很好,不过往里走了几个拐角,就已经不太能听清外面的喧闹了。似乎是因为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走廊的灯只留了最里间的那一盏,显得格外昏暗。
我快步穿过漆黑的廊道,脚步声在这一小片空间里来回飘荡,竟有些瘆人。
一声底气十足的怒号突然从前面的洗手间里传来。下一秒,一个人形炮弹从灯下闪出,直直朝我飞奔而来,口吐的竟然是法语,“救命啊!只听说日本恐怖片真的很多,没想到真的闹鬼啊——!快跑啊啊啊!”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目,就被其后紧追而来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被可怜兮兮挤压在走道里的一团巨大的不明生物正张牙舞爪着。它上半部分挤满了眼睛,看得人san值狂掉,下半部分则像多足虫一样长满了腿。我一时间甚至有些生理性的犯恶心。
这是一只咒灵。
甩开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咒灵马上就要扑到我们身上,我无奈间只能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死马当活马医,对着旁边那人用法语喊道,“你是作家吗!”
出乎意料的,跑出来的那人大声回道,“是!”
我心下一喜,“那你快许愿这东西消失掉!”
“没用的!快跑吧!”那人似乎是觉得我是在找精神寄托,还努力鼓励着我,“跑起来比任何许愿都有效!”
说话间,一切已经迟了——
咒灵猛地拉长了身子,彻底笼罩了我们。我得不到许愿,无法实现目标,只能漫无目的地调动起能量,咬着牙拼了命地朝咒灵抵去。
下一秒,面前的压迫感消失,那令人作呕的东西竟然彻底散去了。
我有些惊魂未定,依旧倚着墙壁粗粗地喘息着。
这里怎么会有咒灵?
我们怎么会看见咒灵?
有前面柯学世界的前车之鉴,这次再综个咒回片场已经不会让我感到意外了。更让我好奇的反而是咒灵是如何被拔除的。
联想起下午甜点都被买空的经历,我下意识地顾视四周,搜寻着有没有某白毛六眼的踪迹。
毫无人影。
或许是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容易了根本不值得一提,干脆让我们觉得是在做梦也挺好?我努力给自己圆了个逻辑,随后就被炮弹又一次冲了个满怀。
“你一定就是日本传说中的神子吧!”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蜷曲的棕色卷发,顶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肚子略显得有些富态,出口的是地道的法语。
“不是。”我礼貌地回道,“我是个出版商。”
“不可能!”他一脸“你瞒不过我”的模样,“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刚刚又为什么要让我许愿?你一定是神子!可以实现别人愿望的那种。”他抱着我哀嚎道,“你既然有如此力量,可不可以请你帮我驱驱邪?我自从写完《歌剧魅影》之后,整夜整夜地被梦魇所困,那个男人甚至还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方才那个怪物说不定就是他的化身!”
“《歌剧魅影》?”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一个猜测在我的心中成型,“不知您怎么称呼?”
“加斯东·路易·阿尔弗雷德·勒鲁。”他报出了一长串的名字,“一个剧作家,目前正在给各大剧院自由供稿。”
我的面色有些复杂。这遇上的不是《歌剧魅影》的音乐剧作者,而是原版的小说作者啊。
但他一个法国作家怎么会在这个片场里跟咒灵扯上关系?与其说他是被咒灵困扰总感觉说扰着他的其实是歌剧魅影的异能力才更贴合文野的主世界设定。
在他继续恳求之际,没等到人的织田作先来了。
“昭也?”他快步走来一把把我拉起,有些警惕地看着蹲在那的勒鲁,“发生了什么?”
“没事。”我冲他笑笑,“刚刚和这位先生一起撞见了奇怪的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
他立刻担忧地打量着我,“没受伤吧?”
我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是,这位先生非觉得我是什么神子。”
“我知道了!”勒鲁盯着我们俩的手一拍脑袋,“你一定是因为偷偷和这位先生订婚了,所以才否认自己的神子身份吧!”
“您的想象力真丰富,不愧是作家。”我对这位代表作几乎家喻户晓的作家同样报以敬意。如若没有他的文字,后续也不会产生如此丰富的魅影改编作品,“但我真的是个出版商,最近我们文心出版社还正在举办征文活动。”我从怀里摸出异能特务科特意为我定制的法文名片递给他,“有爱情和侦探两个赛道方向,我觉得您一定会很喜欢这两个主题。有兴趣考虑在剧作之外向我们出版社投递作品吗?除却稿费,还有相当丰厚的奖金噢。”
“您居然知道我喜欢写爱情和侦探!”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向您供稿,我有很多的想法。但我不要奖金,也不要稿费,我只想要您帮我解除我的困境!”
“他在说什么?”织田作倏尔开了口。
我将勒鲁的话翻译给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道,“要不就先听听这位先生遭遇了什么吧。”
勒鲁似乎觉得有戏,开始激动地向我们描述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剧作家,歌剧音乐剧我都写,偶尔也会写写小说。因为之前在剧院积攒起的良好口碑,我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可是自从开始创作《歌剧魅影》开始,一切都变了。”
他的脸色突然垮了下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对写作格外投入。我的灵感如火山的岩浆般喷涌而出,我仅仅只需要趁它们还有热气的时候如实记录下来就好。可是,随着魅影形象的日渐完善,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的工作的剧院,甚至是我的生活中。他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我,偶尔会在如梦似幻的时刻现身,却又摸不着,碰不到。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的精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差,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激起我神经的战栗。我开始失眠,开始生病,可就连巴黎最好的医生也说不出我该如何治疗。”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把整个人的灵魂也随之吐出,“我不想写了,可是我停不下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力量,逼迫着我必须把它写完。哪怕在那样糟糕的精神和身体条件下,我依然笔耕不辍,保持着高质量的创作。一直到一直到写完,我终于可以停下来了。我不敢再写,我想逃离那样的环境。正巧相熟的剧团要世界巡演,我就跟着他们一路旅行,总算养回来了不少。”
“魅影后来没有出现了?”我问道。
勒鲁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惋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和他相伴的那段时间是我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光,我能感受到那是我创作生涯的高潮。我或许这辈子都再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但那种状态、那种状态”他搜肠刮肚,突然又为找到了合适的词而喜悦起来,“就像是在和魔鬼做交易!”
“但是今晚,我看完今晚的演出,刚有了些灵感,他就又出现了!”勒鲁猛地挥了挥拳,像是在对着空气撒气,最后却又只能无奈地抱住了头,无力道,“写作是我的生命之源,我不愿停下它。可我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了眼织田作,“其实我觉得他更像是觉醒了异能力而不自知。”
“法国觉醒的异能力者数量更多。”织田作道,“他与其在外漂泊修养,不如回到法国寻找答案。以他的身份,应该不难结识能对他提供帮助的人。”
我将织田作的建议传给了他。他推了推眼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们觉得这是异能力?什么样的异能力会对主人产生困扰?”
“或许您只是还没能完全掌控他。”我温言劝道,“您不也说了,您觉得与他相伴的那段时间,是您灵感喷涌的高峰?”
“居然有可能是异能力?”他像是又活了过来,语调激昂道,“多谢!我这就回法国联系我的朋友们!如果事实真的如您所言,我一定会免费向您的出版社供稿的!”
法国人总是很懂风情。他略略瞥了一眼织田作牵着我的手,就识趣地离开了。
“愿我亲爱的朋友们此生此情不渝!”他站在拐角处冲着我俩飞吻,又将挥开的双手合成一个完整的心,轻轻推到我们的面前,就一溜烟没影了。
织田作的语调有些冷硬,“他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乐出了声,牵着他的手晃了晃,“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嗯?”
“好酸啊!”
我笑着拉着他往前跑去,一直跑出了剧院大门,到了对面街道的公园才停下。一向讨厌跑步的我忍不住弯腰扶膝,对着地面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织田作却八风不动,静静地站在一边。
我忍不住锤了他一下,“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才多远的距离啊。”他低头解起了缠成一团的银链。明明解手铐都那么自如的人,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小小的领带夹面前这么笨。我忍不住自己上了手,他从善如流,立马将位置让给了我。
“就不知道解下来重新夹吗?”我把领带重新给他塞了回去。
“知道。”他垂眸看着我的动作,“但我不是酸了?”
我愣了一瞬,又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你啊。”我帮他把衣领整好,又干脆背身往他怀里一靠,就着他的肩膀看天上的月亮,“人家可不是对我俩钟情了,是祝我们长长久久呢。”
皎洁的月色如烟如雾,上一次和他一起这般宁静地欣赏,还是在《天衣无缝》里订婚的前夕。那句当时不敢说的话这次总算找到了机会,我却又不愿直接送上了。
“织田作,”我像一个小学老师一样引导着他,“请看图说话!”
他配合着我轻轻摇晃着身子,让我如同置身于星河清梦之中,温柔的语调则随着凉风拂过,“《月出》?”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脱口而出的竟不是日语里的名句,而是极尽缠绵的《月出》。
“你把《月出》送给我,”我徜徉在流传了几千年的浪漫里,“那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你。”
“今晚月色真美。织田作,我以后还想和你一起看。”
这不是一次完美的约会,但我们俩对此都非常满意。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还沉浸在约会后劲里的我居然迷迷糊糊地就把明天要去法国的事抛了出去。
织田作举箸的手一顿,“怎么突然要去法国了?因为昨天那个男人?”
我摇了摇头,“我跟异能特务科做了点小交易,你昨天跟我打电话前不久才定下这件事。”
“是因为你的异能?”他问道,“还是为了我?”
“都有吧。”我没有瞒他,“具体的我不能细说,但应该这一次干完就解决了。”
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再多问。早年混迹暗面的金牌杀手并不是看不透逻辑的呆子,恰恰因为他见过了太多的利害关系与情报链接,才对事件的本质有足够的敏锐,“看来我这次是出不去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那你要注意安全。”
“你也是。”我持之以恒地给他灌输着我的毒鸡汤,“能摸则摸!默尔索说不定已经盯上你们了。”
“知道。”他和我约下了晚上一起去购物准备行李的时间,忙活了一整天才带着风尘推门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看起来像是装首饰的,“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对类似耳钉的饰品。
“是一对磁吸的耳钉款通讯器。”织田作从中取了一只,“是用异能力打造的,所以不用担心磁吸会掉落的问题。带上以后捏住两端,长按五秒之后即可随时和另一位佩戴者进行通讯。我怕你带耳机会太显眼了,打造的人就给我推荐了耳钉。”他替我戴上,满意地看了看,“很适合你。”
“在你打造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另一只是要戴在你耳朵上的啊?”我有点难以想象织田作戴着这个的画面。
“嗯。但平常在Mafia里面带耳钉太显眼了,所以我会把它改成项链的款式。”织田作道,“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在不工作的时候戴。”
“那就现在先试试。”我也给他戴上。极简款的耳钉设计出乎意料的很适合他,整个人蓦地多出了几分浪荡气。我长按五秒,织田作也抬手抚了一下,而后我的声音很快就从他那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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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可以再改进一下。”我尝试着利用之前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能量送进耳钉里,对着那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而后笑眯眯地抬眼,“能听见吗?”
“昭也”织田作有些无奈,这副表情让我确信我的改造计划取得了圆满成功,“你要是真想,又哪里用得上再喝醉一次?”
“我可只说了我想喝酒啊,你不要乱想。”我恶人先告状,把织田作的发散挡了回去,“怎么突然想到送我这个了?”
“上次你在东京”他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总之,算是送给你的临行礼物吧。”
“一路顺风。我和孩子们在家等着你回来。”
好像每次出门,织田作总是致力于以他自己给我设定一个锚点。
这让我再次确定了在我还没穿越前就已经拥有的那个想法——
适合谈恋爱的男人千千万,只有织田作最适合结婚。
等一切尘埃落定,或许可以找机会和他出去领个证?
我完全陷落在这个甜蜜的想法里,以至于直到身侧传来一声惊呼,我才发现邻座的男人居然好巧不巧是勒鲁。
“神子先生!”勒鲁激动道,“您是特意买在我的邻座,来为我指点迷津的吗?”
“显然不是,”我扶额道,“只是巴黎最近有个书展,我打算去学习交流一下。”
勒鲁显然没有相信,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主动询问起我下机后的一应事宜来。为了避免被发现,异能特务科只给我提供了行动资金,其余的全部交由我以一个正常的出版商的身份去解决。而从来没去过法国的商人自然是对很多情况都不了解的。于是在勒鲁的邀请下,我顺水推舟地决定在他家小住,以便向这位消息很通达的作家了解些法国的局势,必要情况下还能借他之口使用异能力。
剧本的长盛不衰显然为勒鲁提供了足够的财力和地位。他的住处不算富丽,却足够宽敞,一些设计上的巧思也足以见得房屋主人的对生活质量的重视。这点同样充分体现在了食物上——当然也可能是法餐在欧洲餐食中本就宛如黑暗里的一颗明珠。
勒鲁非常热情地邀请我用完餐之后和他一起去剧院看看。
“剧目表演不应该都在晚上?”我有些疑惑,“难道法国已经对演出热爱到了全天排场的地步?”
“虽然我们确实很爱看表演,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勒鲁耸了耸肩,“剧院对我来说,一定程度上也是工作的地方。更何况您不是出版商吗?”他冲我挤了挤眼睛,明显一副还记得帮我维护表面身份的模样,“您不想去见见其他的剧作家们吗?说不定就能约到稿呢。”
勒鲁给了我新的启发。我欣然给自己换了身能融入法国氛围的行头,跟着他出了门。
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艳,看得出对我的新扮相非常满意,“现在很多作家都喜欢在作品里设定一个代表神秘的东方美人。今天要是看到了你,说不定很多人心里的设定就活了过来。”
我将这话归结为法国人热情的夸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在我们三次元,撕漫男一词的产生就足以表明对三次元人物美貌的赞美是可以以二次元的纸片人作为衡量标准的。而穿越之后处处都是纸片人,我实在很难在一群美人中把自己和美等同起来。
“谢谢您的夸奖。”我对他笑了笑,“期待今天能与您和您的朋友们有一场愉快的交谈。”
“其实我也是去找门路的。”勒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了解法国现在文艺界的情况吗?”
“关注的会比较少。”我大方承认了,“因为觉得本地的就已经够贫瘠了,所以一直在想办法挖掘本地的新人作家。可能也正是因此缺乏对世界文学的敏感度。”
“现在哪有什么世界文学的概念呢。”勒鲁叹了口气,“大家的文艺都是一样的凋零啊。”
叹罢,勒鲁开始为我介绍起当下的情况来。
以勒鲁为代表的这一批剧作家虽然流行,但也因通俗成为鄙视链的最底层,特别是歌剧音乐剧混杂创作的剧作家。纯戏剧作者则略略比他们好上一线,但也不多。比他们更高一层的则是小说,就勒鲁的话来讲,这可能是因为小说的通俗里往往参杂着几本让人读不懂的,因此占了上风。
勒鲁把这当俏皮话讲。不得不说,他确实很有当剧作家的天赋,就连解说局面也让人听起来像在看表演一样。我耐心地从中提取着信息,试图找出哪些对我寻找到安吾先生的线索有利。
很快,勒鲁又正了神色,或许是言及诗歌的缘故。“最高雅的,还得是那群写诗的。”他咂了咂嘴,“前些年时不时会流出几首诗歌,仔细一品,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只可惜传出的数量太少,就连出版商本人都不知道那群诗人的信息,近几年更是完全沉寂了。”
“那群?”我不解道。
“没错,那群。”勒鲁兴致勃勃地讲解了起来,“那些年流传出来的诗歌虽然整体的风格相近,都被我们称为象征主义,但其下每篇却又各有锋芒。虽然都被署名为了星期二,但像我们这样老道的读者,还是能看出他们绝非一人所写。”
“星期二?”我若有所思,“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大家的解释不一,但没人真知道是什么。”勒鲁摊了摊手,“与象征主义相对的,还有一群自然主义创作者。比之象征主义的朦胧与飘渺,这伙人就像他们的宗旨一样现实。”
这可就一下把我拉入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到二十世纪初期的欧洲文学回忆了。“自然主义是像科学家一样,以直接的观察、精确的剖解、对存在事物的接受和描写来回归到自然和人吗【1】?”
他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刚刚说的这话,可真是像极了那位领袖的发言。是先前有了解过吗?”
我面色更加复杂了起来,“你说的这位领袖,该不会是左拉先生吧?”
“左拉先生的宣言难道已经传到日本去了?”他仰头做沉思状,“不过好像也不是没可能,毕竟整个欧洲都在被他的思潮席卷。左拉先生虽然自己不怎么创作,却是自然主义最坚实的战地,连带着我们今天要去的自由剧院也是因他而建成的呢。和巴黎剧院不同,里面上演的全是自然主义戏剧,我要带你去认识的朋友也是自然主义的坚实拥护者。”
居然真的是左拉。
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创始人。
以他的影响力在文野世界里不是比肩兰魏的超越者我都不相信了。
等等,兰波和魏尔伦不就是象征主义诗人?那些星期二的诗歌会不会和他们有些关系?
思绪太多太乱,我一时间没办法彻底理清,只能先抓住最要紧的线索思考着。和自然主义不搭边却要通过自然主义剧作家寻找门路的勒鲁,明显是超越者配置的自然主义领袖左拉拨开后的丝线渐渐缠成了一缕,指向了一个共同的答案,“你是准备借着门道去询问左拉先生关于您异能力的事情?”
“也不一定是左拉先生。”他没有反驳,“自然主义作家都很擅长分析和观察,而就我所知,他们里面写得出彩的好几个人都是异能力者。我只是想借朋友的门路混进他们这周四的沙龙,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找一位好心的先生帮助我解脱困境。”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您愿意提点的话,我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
“能帮您的我都已经提供给您了。”多次反驳无效,我决定放任,权当是莫名被本地化意志加了个仅限勒鲁可见的迪化流光环吧,“我们快些去见您的朋友们吧。”
自由剧院正在进行着排练,导演站在台前忙活着指挥,偌大的观众席上只坐着一个人。勒鲁领着我往那走去,在他的旁边坐下,“莫里斯,好久不见。”
“勒鲁,你回来了?”莫里斯有些惊喜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身体好些了么?”
“停笔之后修养得不错,只是还是不甘心啊。”勒鲁也紧紧地拍了拍他的背,又拉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我在日本认识到的新朋友,我妻昭也。”
“您好。”我将我的名片奉上,“如您所见,我是一个出版商。这次来法国是想在书展上开开眼界的。勒鲁先生对您和自然主义分外推崇,我也对此很感兴趣,觉得这是一股非同凡响的文坛新风。您和您的朋友们要是愿意在日本出版作品,或是想要进一步推广自然主义思潮的话,欢迎随时联系我。”
“毕竟被浪漫蒙蔽了太久双眼的人们,是时候要回归自然了。”
“看吧,莫里斯。”勒鲁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你准喜欢他。他真的很像你之前笔下的那个东方美人,也是真的很懂你们的精神。”
“确实比你要更懂一些。”莫里斯接过了名片,“文心出版社?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的,我妻先生。”说罢,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勒鲁身上,“我的老朋友,这次专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总不能是你新剧目准备背弃你那套哥特风格了吧。”
“我虽然比不上你们那么尖锐和深刻,但胜在观众爱看。短时间内,我还没到能丢开一切搞文艺创新的地步。”看得出勒鲁和莫里斯的关系确实很好,他的语调里全是轻松,“我这次来,是希望能让你把我带进你们周四的集会,一次就行。”
“出了什么事?”莫里斯道,“你往常对我们的沙龙可没有半分兴趣。”
“我妻先生说,我的病症有可能是受到异能力的影响,还有可能是我自身的异能力。”勒鲁直接摊了牌,“你不是说你们那有好些异能力者?我想去寻求一下他们的帮助。”
“这可有些难办了啊。”莫里斯叹了口气,“倒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唯一带了一次人去,就带出事故了。我可能得去征询一下意见才能给你答复。”
“你愿意帮忙就好。”勒鲁松了口气,“不过你带了谁?居然能在左拉先生的沙龙上出事。”
“带了保罗·魏尔伦。”
刹那间,我瞳孔巨震。
第32章 旧书集市
保罗·魏尔伦。
三次元的法国象征主义先驱,二次元的法国超越者。无论哪个层面,我都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不经意的听到他的名字。
这种感觉,就像你邻居家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小孩突然有一天说自己叫柯南一样震撼。
荒谬中透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合理。
我正要再问,就见勒鲁皱起了眉,“当年那个大闹剧院的小鬼?你怎么会把他带去集会?”
“没人能否认他的才华。”莫里斯的手指不自觉地点着前椅的靠背,“说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是个坚定的自然主义者,但我却觉得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未必一定水火不容。魏尔伦的一些话让我看见了一些二者相通的可能性,我觉得挺有启发。正巧他也想寻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我就带他去了,想着说不定能给我们再添一员猛将。”
“你的决定太草率了,莫里斯。”勒鲁不赞同道,“那个青年很有自己的想法。”
“可对一个作家而言,最吸引人的不就是他自己的想法?”莫里斯头疼地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了。每次一想到这事我就头疼。他当年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我也被怪罪了好一阵。幸好左拉先生没有责怪我,不然我或许就要成为第一个被自由剧院除名的作家了。”
台上的演出已近终章,莫里斯拉着勒鲁去探讨主角最后的自白。我则趁机告辞,开始起自己的布置。
异能特务科说不清安吾先生到底被派来法国做什么,只把安吾先生曾经在法国最常去的地点告诉了我——那是红灯区的一家地下酒馆。这种地方白天往往少有人至,现在去反而引人注意。我干脆在附近找了家书店,继续阅读补充着能量,顺带坐实我出版商的身份。
也许是我翻得太快,没人觉得我是在蹭书看。店员略微对着那几个只看不买的顾客抱怨了两句,到我这却换了副轻蔑的语调,“外乡人,你这样走马观花,能看得懂吗?”
“我不需要看懂。”未免起疑,我干脆地否认了,“事实上,我是个出版商。这次主要是觉得这些书的装帧和设计不错,所以想挑两本回去学习一下。”
店员嘁了一声,还要再说,柜台处却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卷发青年。
“您好,”这人的口音有些奇异,一看就不是巴黎长大的,“我订的书到了吗?”
店员懒懒散散地白了他一眼,“名字?”
那人仿佛没有察觉一般,“马克西敏。”
店员弯下了腰,开始在柜台下摸索着。好半晌,才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本灰扑扑的书。
不,或许不应该说是书,几页纸订成的一个小册子来形容它才更为合适。
与店员的随意不同,马克西敏几乎像对待刚出生的孩子那样轻柔地翻开了书卷。可是很快,他就愤怒了起来,“不,这是假的!你们在拿假的敷衍我!”
“我们所有的预约订单,都是老板从旧书集市亲自带回来的。”店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信你就自己去旧书集市交易。”
“我要是能进得了旧书集市,还来找你们干什么!”青年的语调里充满了愤怒,我这才看清他的眼,那是一双幽不可察的墨绿色眸子,“快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店里几个蹭书看的客人都被吓跑了。我则缩到了后排的书架处,借着翻书的机会继续观察着。那位店员似乎被他的大喊大叫激怒了,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吵什么吵,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又没有看过原版,凭什么说这是假的?乡巴佬,再这样我要叫警察来把你撵出去!”
“你你!”青年人指着店员的鼻子,看上去很想给他一拳,但或许是畏惧于警察,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要不是旧书集市要不是旧书集市!”他啐了一口,悻悻地离开了。
眼见事态又平静下去,我把选好的几本书抱到了柜台上。似乎是看在我的交易金额还算不错的份上,店员的神色总算好了一点,“买这么多《红与黑》干什么,你想当下一个于连?”
“只是觉得不同的版本更方便比较一些。”我假装顺了顺心口,“刚刚的场面真是太吓人了,我大气也不敢出。”
店员“哼”了一声,“那个没见过市面的家伙,居然敢说旧书集市的交易有假,八成是故意来闹事的。”
“旧书集市?”我略带疑问地重复着。
店员脸上露出了“又一个乡巴佬”的神色,语气里全是施舍,“字面意思,专门卖旧书的地方。因为是会员制,所以不对外开放。我们老板发了善心,偶尔会帮外面的人做几桩交易。就这居然还有人不知足,还敢说是假的!”
店员又生气地锤了一下柜台,我则趁机告辞了。
一出店门,对街长椅上失神发呆的绿眸青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旁边还放着那本所谓的从旧书集市交易出来的小册子。我犹豫了片刻,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又走到对街挨着他坐下。
“要来杯咖啡吗?”我递给他一杯。
他话里分明很警惕,脸上却没有一丝改变,依旧是那副惘然若失的模样,“这是什么,巴黎的馈赠?里面下的是迷药还是什么别的毒药?”
他这种莫名的冷幽默让我忍不住弯了唇角,“别这样。”我把咖啡塞到了他手里,“刚刚在对街买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而且,我也不是巴黎人。”
“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他直接拿起咖啡灌了一口,“就算你说里面下了毒,我也还是会喝下去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进食了。”
像是防洪大闸开了一道口,他的倾诉欲突然就涌了出来,“人人都说巴黎好,这里确实好啊,好到似乎没有外乡人的一席之地。”
“我只不过想替我的老师买回几本他心心念念的书,怎么就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了。”他颤抖着拾起了那本书,似乎想要丢在地上泄愤,眼里的虔诚又最终催得他放下了手,“就为了买这个假货,我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该怎么我该怎么回去见我的老师?”
我耐心地听他发泄着,“你怎么这么确定它是假的呢?”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诗呢?”他把册子递给了我。我把咖啡放到一边,这才接过翻了起来。
嗯凭借我三年本科的赏析功底,我只能说写得确实不怎么样。看得出有很认真地在模仿象征主义的用词和笔法,但只仿出了个表皮,而没呈现出内在的张力。
等等,象征主义?
我把册子重新翻到开头,确认了它确实没有书名后,抬头看向了马克西敏,“的确很空洞啊,缺乏了诗歌的灵魂。你要找的书叫什么?我是个出版商,或许能帮帮你。”
“没用的,我跑遍了全法的书店和出版社。还是多方打听之下,才被指点去旧书集市碰碰运气。”他叹了口气,“你听说过星期二吗?”
这么巧?
我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青年,“那个象征主义诗歌团体?”
“看来你还知道些东西。”他叹得更重了,“我老师很喜欢星期二的诗歌,但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托我替他来法国看看能不能买到诗集。”
“虽然出版商也不知道他们的信息,”我回忆着勒鲁的话,“但是曾经发行过,想找总不会毫无途径吧?”
“普通的发行虽然册数稀少,但总归还是能找到的。”他点了点头,“那本我老师已经有了。我真正想找的,是他们当年的内部诗集?”
“内部诗集?”
“是啊,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星期二的诗歌绝不会出自同一人之手。”马克西敏又盯起了对街的书店,我怀疑他可能还惦记着刚刚的事,“那这些人为什么会一起出书,又属同样的名字呢?”
“除了向世人宣告他们开辟的象征主义流派,”我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话思索起来,“再就是彰显他们的文学团体?”
“既然是团体,一定会有内部联络和内部集会。”马克西敏接着我的话讲了下去,“而诗歌团体的集会一定少不了诗歌交流。因此一直有传言称,他们其实会定期制作内部诗集,但从不对外发行。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他们的存在,所以才偶尔向外界泄出些来。”
我蹙了蹙眉,“但你也说了,这只是传言。或许一切都只是你们的推测。”
“不,”马克西敏坚持道,“这是我老师的朋友告诉他的。他的朋友在巴黎做地下情报商,不会刻意把假消息放给他的。”
“情报商也难免有失误的时候。”我刻意道,“更何况这种没有人可以验证的传言。”
“但”马克西敏有些不服气,“但这条准没错。因为这条消息的来源,正是帮忙发行了原先星期二诗歌的旧书集市。”
“旧书集市原来还做出版的生意?”我惊讶道。
“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出版的,因为原先集子的数量也很少。但原先的诗歌,全是从这家店里流出来的。”马克西敏抬了抬下巴,“据他们家从未现身的老板所言,这些书来自于旧书集市。”
“我有点好奇了,我感觉这会是一桩大生意。”我眨了眨眼,“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些金钱资助,但你如果真的找到了诗集,我希望能给我复印一份。当然,最好是能找到那个团体里的诗人本身,”异能特务科的钱我花起来没有半分心疼,“我想跟他们谈一笔出版的生意,这一定能让我大赚特赚!”
“真的吗!”他的眼睛倏尔亮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我后面的话,“您真的愿意给我提供帮助?”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看向了他,“为了确保您所言非虚,不是专门盯上了我出版商的身份来哄我投资的骗子,我要跟给你消息的那个情报商见一面。”
第33章 如三月兮
马克西敏答应得很爽快,于是我俩决定吃完饭就去见那个情报商。
他看上去真的饿了很久,全程狼吞虎咽着,对碳水有种非比寻常的热爱。我怕他饿久了一次吃太猛吃出问题,动手拦了一拦,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
“后面还有的。”我瞠目结舌,“你这是饿了多久?”
他揉了揉肚子,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其实一路都是饿的。巴黎的物价太高,我们的钱不太多,只能尽可能地花在买书上了。谁知道居然还都被那家书店给骗了。”
他愤愤地对着空气打了几拳,显出几分稚气。我这才发现,他的年龄其实不太大,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岁。
“你们?”我跟着他走出了餐厅,“你和你老师吗?”
他摇头又点头,“还有老师其他的学生们一起凑的。老师的身体”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蔫了下去,“我还得尽快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看来你们都很喜欢你们的老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诗人,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马克西敏抬头看向了天空,“我时常觉得,他看到的世界或许和我们都不一样,他合该做一个桃花源里的隐士。你知道桃花源吗?那个东方大国里的古老传说。”
“我就是东方来的。”我点了点头,“你们老师还研究东方文学?”
“他可是个彻彻底底的东方热。”马克西敏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下了步子,歪头仔细打量着我,“诗歌,宗教,哲学,他什么都爱,也什么都懂。你要是认识他的话,也一定能跟他成为朋友。他最喜欢你这样看起来就很有故事的东方美人。”
“我的故事都是从书里读来的。”我笑了起来,“你老师的故事可不一样。远在外乡却能跟巴黎的情报商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故事才更惊心动魄吧。”
“是啊,惊心动魄。”马克西敏重复着,“战争确实惊心动魄,甚至比这更甚。你不是好奇情报来源会不会有假吗?我觉得不会,因为我的老师在战争时期救了他的命。”
我沉默下去,好半晌才又开了口,“战争愿天下没有战争。”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最后还是马克西敏率先打破了局面,“说起来,我们一会要去的地方还跟这有点关系。”
“嗯?”我思索道,“我们要去的是哪?”
“知道巴黎的红灯区吗?我们要去那的一家地下酒馆。”马克西敏看了眼时间,“那边晚上就会乱起来。到时候花钱不说,还会变得寸步难行。我们得早点去。”
好巧不巧,这似乎正好是我今晚准备到访的地方。
命运仿佛连成了环,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所指引。我佯装不解,只道:“那位情报商兼职酒吧老板?”
“战争时期最难做的就是情报工作。形形色色的人都需要交易情报,这种方便交易的地下小酒馆就应运而生。巴黎红灯区这片的情报交易网其实就是战时遗留的产物,现在逐渐发展成了一个暗网系统。”马克西敏解释道。
“你一个不在巴黎的学生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有些无语地拿手点了点脑袋,“当然是老师的朋友告诉我记下的。”
“这样啊。”我应道,“对了,你的老师和他的朋友分别怎么称呼?”
“老师是赫尔曼先生,他的朋友叫辛克莱。”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了酒吧,马克西敏跟老板聊了几句。过了约莫一个小时,酒馆通往地下的楼梯处突然走出来了一个打着哈欠的地中海。他仅有的一圈头发凌乱着,神色写满了慵懒,一看就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马克西敏?”他揉了揉眼睛,“进展还顺利吗?”
马克西敏叹了口气,将遇到的事情告诉了辛克莱,“万幸的是,这位好心的出版商先生决定资助我。”
“东方面孔?”辛克莱点了根烟,“你该找我帮忙的,马克西敏。他一个东方人在法国能做什么出版生意。能摸到这里来的亚裔,十个有九个不是好惹的。”辛克莱吐了个烟圈,“说吧,这位先生,你的来意是什么。”
“辛克莱先生恐怕误会了,我真的是个出版商。”我解释道,“最近巴黎要开欧洲书展,我打算来这谈几笔外译版权的合作。结果市场摸底的时候碰巧遇到了马克西敏。”
“那你怎么会对星期二了解得这么深?”
“出版商总有几个作家朋友,是勒鲁先生告诉我的。”
“勒鲁”他摁掉了烟,“难道还真是个巧合?那你要见我做什么?”
不对劲。
我突然意识到说话的节奏似乎一直被辛克莱掌控着。明明是我要向马克西敏确认情况,最后反倒成了我要向辛克莱自证。
“辛克莱先生不愧是从事情报交易的。”我反应过来,“真是一流的能力。”
“看吧,我就说能摸到这来的亚裔没几个简单的。”辛克莱笑了起来,“旧书集市的情报你大可放心,我从来不往外交易假信息。但那些人从不现身,你要想谈出版生意,还是早点放弃老老实实去书展上捞钱比较好。”
“都说到这地步了,不试试怎么死心。”我耸了耸肩,“何况我是真心想帮帮马克西敏,也是真心想拜读一下那些诗作。不过”我看向了马克西敏,“辛克莱先生这么有能耐也愿意帮忙,为什么你不直接找他?”
“因为我没有时间。”辛克莱取过一杯酒,叹了口气,“我可怜的老朋友要是其他时候病重我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替他找来。偏偏是现在。”他跟一旁的空杯碰了碰,没有再多解释,“您要没其他的疑问,就现在离开吧。天色要暗了,这里也该乱了。”
“谢谢您的提醒。”我临出门又问了一句,“来这里的亚裔很多?”
“我打过交道的只有三四个,各个滴水不漏。”辛克莱在卡座上躺下,似乎对这个新的睡觉地点很满意,“上回见到的那个日本人调查着调查着,估计已经把自己调查进去了吧。所以年轻人,不要有这么浓的好奇心,这算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我给了马克西敏一笔钱,跟他约定了随时向我通报进度,便打算在他离开后隐身折返回去。谁知酒吧的大门已经被阖上,灵体状态下我又无法触碰实物,只能放弃了回去偷听的打算,准备晚上再来碰碰运气。
巴黎的网很大,第一天扑面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讯息:
与剧院相关的勒鲁与魏尔伦;
勾连剧院的左拉与自然主义;
和自然主义相对的象征主义诗人团体星期二;
为老师赫尔曼寻找星期二秘密刊物的学生马克西敏;
身处战后地下情报网、疑似见过安吾且正有事在忙的情报商辛克莱;
安吾卧底的法国叛军组织Mimic,以及在战时调换了身份的默尔索;
他们彼此之间交织成茧,把巴黎的秘密死死地埋在不见天日的核心里。究竟该从哪里突破,才能剥丝抽茧,一点点探明事件的真相?
我突然有些希望马克西敏能真的找到传说中的内部诗集,这样或许我就能通过诗歌内容,反向定位团体成员。
希望这些诗歌里能有诗人们没有被本地化的代表作吧。
思绪实在太乱,我漫无目的地在巴黎街头游走,试图让凉风带给我一些自然呢喃着的灵感。耳垂上的耳钉突然有些发烫,我知道这是要接通通讯的前兆,于是停在了原地,默数期待着第五秒的到来。
一、二、三、四。
我抬手刚要接通,耳钉却又忽而凉了下去。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没能数到五,下一秒,耳钉上又生出了暖意。
一、二、三、四。
还是没到五。
织田作这是在干什么?送来的东西自己不会用吗?那为什么不用手机给我打电话。
我也不着急接通了,干脆在河边找了个石椅坐下。余辉是烫的,河面一点一点把它沁凉,于是红霞也就暗了下来。街边的路灯框住了最后一点光亮,照尽来往行人归家的路。我则悠闲地晃荡着双脚,按着一二三四的循环凭空荡漾着碧波。
就在我思考“五”和晚餐哪个会先到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尘世游走的神明啊,我能许愿让昭也正巧给我来一通电话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翻出手机给他播了个视频通讯过去。几乎是刚刚响铃,对面就已经接通了。
“昭也?”背景是家里的客厅。织田作面前摆着做好的饭菜,身上的围裙还没解下来,“你忙完了?”
“还没有。”看他这副样子,我等待间被磨出来的脾气也消了。平常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发现织田作穿围裙也这么好看?居然还挺有居家感,“你想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啊,我怕你在忙。”他头上的呆毛飘了飘,“毕竟国外不比在家,也不知道你那边方不方便。而且我也挺想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想?”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许愿似乎是凭空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难不成忽悠种田山头火的话成真了?”我有些惊讶,“你要不再许个愿试试?”
他也明白了现下的情况,顺着我的意思挂断了电话。没过多久,我的心里再度涌上了一个愿望,“我许愿,我妻昭也能早些回家。我有点想他了。”
原来真的可以远程许愿了。
我重新拨通了视频,兴奋地把结果告诉了织田作。
“这是好事。”织田作道,“恭喜昭也。不过你的脸真的好红,要不赶快回去休息?”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试图遮住因话漫上的绯色。
真是不争气,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会心动。我暗自唾弃了自己几句,又道,“还不是你,要不是为了等你的第五秒,我用得着在河边吹凉风吗?脸都吹红了。”我抬手捏住自己的耳钉,又卡在第四秒放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继续掩饰道,“嫌疑人织田作的勾人恶行已被我方查明,我方对其犯罪过程了如指掌!”
“我认罪。”他笑着举起了手,“并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那就宣布对织田作的判决,”我歪头思忖了片刻,清了清嗓子,而后正色道,“织田作会和我妻昭也走进婚姻的坟墓,并被判处无期徒刑。”
“那可真是便宜我了。”织田作笑着接下了刑罚,又和我聊起孩子们的事情来。聊到最后,他悬在嘴边的“再见”突然化作了一声叹息,勾住了我全部的心绪,“昭也,我的愿望是真的。”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你要快些回来。”
第34章 午夜少女
为着织田作这一句话,我彻底下定了今晚就去地下酒馆的决心。跟勒鲁发了个消息说会吃完晚饭再回去,我就开始向织田作打听起地下交易的规矩和门道,打算溜回酒馆重新探探情况。
“亚裔在这还是太显眼了,更何况辛克莱下午还见过我。”我找织田作许了个“打探情报过程中不会有人在意我妻昭也”的愿望,按着他的嘱托进了酒馆。
酒馆的一楼比白天来时繁华得多。中间的舞池涌着无数的狂欢,旁边的卡座也尽是欢笑。我回忆着辛克莱上来的位置,悄咪咪利用无人在意的异能状态混过守卫的审查,摸进了地下二层。
这里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整个地下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四通八达连满了出入口。正中心的半空悬着一张天幕,上面标明了交易的方式和种类,其下则像是古代科举考试那般隔出了一间间隔间,以拱卫天幕的姿势,围成了一圈圈同心圆。
我随便找了个隔间进去,发现里面的半空也浮着一个光屏。只要在上面输入想要了解的情报并预付款项,就会自动匹配并为双方达成交易。
“不对劲。”我暗道,“这种类似于网络交易的模式虽然便捷,却并不安全。越是信息时代,越是传统的交易方式才更让人放心。”
毕竟网络世界,可做不到阅后即焚。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交易模块。
我对这种事情实在不怎么熟悉,只能将情况传音给织田作听,他再以短信的形式将建议发送给我。
【织甜作: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情报交易也是会分层级的。地下一层的筛查应该只是登记访客信息以保证场地安全,这说明普通人也能进入到交易场所并使用交易平台。你的想法没错,这里应该还有更高级的交易区存在。可以尝试一下多达成几桩交易。就跟赌场一样,当你成为大客户之后,你就会进入另外的圈层。】
【织甜作:不过要小心,光幕听起来像是异能力产物。这里很可能是异能力者在背后经营,你要注意安全。】
我回了他一个“放心”,开始老老实实地思考起该怎么样查询信息。
直接问坂口安吾的事情太过冒险;交易所背靠异能力者,在不了解背后势力的情况下冒然询问Mimic的相关事宜也容易触雷我的大脑飞快转动着,突然想起了马克西敏早上说的话:
“因为我的老师在战争时期救了他的命。”
战争,军队,特别行动队,Mimic。
若是我以一个战时被帮助者的身份,去查询特别行动队成员的信息以示感谢,一切就都会合理起来。
于是我在光屏上写下:【我想查询我的恩人,战时法国特别行动队队员梅尔索的信息。】
付过钱款后不多时,光幕上就自动出现了答案:【梅尔索,战时法国特别行动队队员。战争结束后因“随队摧毁敌方要冲,以武力夺取和平后敌方交通网络”的行为而成为战争罪犯,打伤前去捉拿的法国军队后叛逃法国。现随行动队残部集结为地下组织Mimic,作为其成员进行活动。】
是已知的信息啊,难怪没花多少钱。
我思忖片刻,再次写下:【我想知道梅尔索现在的具体踪迹。】
光幕反应了片刻,缓缓浮现了一行字:【正在转接交易频道,请确认预付金额。】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并不算小的交易数字。秉持着不是我的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我付款按下了确认。
没过多久,我脚下的地面突然凹了下去。就像一个电梯,我被缓缓送到了下一层。
果然。
这里依旧是一个房间。相较于地下一层的狭小和拥挤,地下二层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总统套房。柔软的地毯和皮质的沙发彰显着房间的舒适程度,而面前被彻底封死的白墙则昭示着一个事实——这里是一处封闭性极好的地下交易所。
可不是封闭性好么?除了上行的地面,没有任何其他渠道可以出去。
我苦笑一声,眼里的警惕意味更盛了几分。
“先生您好,我是您的情报委托负责人。当然,您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称呼我的代号,零。”欢场浪子般带着风情的欢快语调似乎拥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的魅力,我却不由更加警觉起来,“您放轻松,地下二层的交易所秉持着最原始的委托规则,我们会完全尊重您的隐私,甚至”他抬手叩了叩墙,“我们从头到尾都不会见面。”
我凛了凛神色,“你好,零先生。你可以告知我我想得到的答案吗?”
“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来到地下二层交易。”他有些惊讶,“是我的失职,没和您解释清楚情况。毕竟一般能这么干脆利落地付钱来地下二层的,都是对这些了然于心的熟客。是我的疏忽,还请您见谅。”
他清了清嗓子,为我解释道:“地下一层的情报交易是通过匹配已有的信息库和情报商来完成,所以往往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只要钱足够,有些几乎立刻就能给出答案。而地下二层,则专门处理地下一层无法解答、且评估后认为可以搜集到的情报。所以我们不是像一层那样的情报商,而是情报委托人。您想要了解到的问题会由我们像昔日的赏金猎人一样,专门为您去查明。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层收费这么贵的原因。”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委托交易,“那您什么时候能给我答复?”
“一般是五天后。”他答道,“当然,这得基于您给出的情报足够充分的基础上。”
“我没什么情报,甚至了解的不比一楼的信息库多。”像喝了杯咖啡,我的话里酿出些苦味来,“梅尔索在战争中救了我一命,现在我有钱了,想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好吧。”对面显然也遇到过这样的场景,话里一副“您既然要这样我们也不会勉强”的意味,“您可以五天之后再来这里了,希望到时候我们已经能给出让您满意的答复。”
“我也希望。”我重新站回了那块可以升降的地面,缓缓朝着出口而去。
穿梭信息之海,重归纸醉金迷。
我对这个地下网络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道这场交易究竟能有几分成算。按照安吾先生的性格,他如果最常来此,不可能不对这个地点进行详细的描述和评估。可异能特务科为什么只给了我地址?
我思考着这件奇怪的事,缓缓走出了酒吧。
夜晚的巴黎街头泛着被塞纳河冰镇的凉意,酒吧里带出的火热也很快降温。我系紧了衣服的扣子,左右张望判断着回去的路线,视野里却出现了的一个长发的法国少女。
她穿着无袖的开领真丝连衣裙,戴着一顶平檐玫瑰木色的男帽,其下垂着两条粗粗的辫子。衣服有些旧了,帽子也不是与当下相配的款式,但她就这么戴着,任由自己的容颜被帽檐模糊。
她似乎正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以至于久久地倚着灯柱。
夜晚,酒吧门口,衣着大胆略显踟蹰的少女。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些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我打量着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我朝她走去,试图把她劝离这里,“今晚有些凉了,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不对,这话听上去似乎会产生某种近似邀请的错觉。我补救似的抬起了戴着戒指的手,抵在唇边咳了咳。她却又会错了意,看向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评估与审视。
而后化作了欣赏与惊艳。
“我不喝咖啡。”她扯了扯自己的帽子,露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面盈着的不是少女的狡黠,也没有贫穷的悲哀,而是更多的、更自然的、一些我看不透的东西。但无可否认,她仍旧是美的,甚至比很多人更美。
她问,“你要送我回家吗?”
我拒绝了她,再次声明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希望她在做出某些糟糕的决定前可以再多考虑一下。如果是因为一时的难关,我愿意为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她说她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她也并没有做出那样的决定。只是这离她的家很远,夜晚的巴黎街头对她来说也并不安全,所以她现在最需要的帮助,就是我送她回家。
“你该送我回家。”她下了结论。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准备拦一辆车送她回去。
街边很快来了一辆,司机是个亚裔。不知怎地,他竟喊我少爷。
我替她拉开了门,请她上车。自己则绕到另一边坐下。
“少爷,您要去哪?”司机恭敬道。
我看向了她。
她报了一个地名,我听起来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今晨去剧院的路上看到过。
但我没有再说话。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望向了我,“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我该说些什么?
脑袋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很快,我要说的话就滔滔不绝了起来。我说我对于巴黎,对于我那足以支撑我肆意挥霍在法国买房买车的父亲,对于在巴黎遇见的人,对于学士院,以及对于婚姻,对于寂寞。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带着微笑地看着我。
“少爷,到了。”
血腥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我循着味道低头,这才发现用力交握的双手竟被戒面上的装饰刺开了皮肤。我突然想起了很多,比如我之前从没来过巴黎,比如种田山头火也并不是我的父亲。
再比如,我有一段让我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婚姻。
这可是我穿梭了时空才求来的。
我珍视地抬手擦掉了戒面上的鲜血,没有再看一旁不动的她。
“请下车吧。”我的话里辨不出情绪,“我是好心帮你的。”
她闻言莞尔,“我也是。”
劣质香粉的气息随着她的离开而去。我不敢再外多呆,重新向等得不耐烦的法国司机报上了勒鲁的地址,而后又立马打开了车窗,试图让那股香味彻底散去。
冷风从窗外挤了进来,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竟已经被冷汗打湿。
这是盛产超越者的大国,一个拥有无数异能力者的地方。
一不小心,你就会没了命。
我告诫自己。
第35章 左拉邀约
第二天一早,勒鲁先生春风满面精神抖擞地同我问好。我觉得他应当是得到了好消息,毕竟他连早餐最讨厌的鸡蛋都在不知不觉间带着笑意地吃了下去。
“莫里斯先生为你传来了佳信?”见他一脸“您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的样子,我顺意问道。
“是的,就在您回来前不久。”勒鲁先生激动道,“而且左拉先生还邀请您也一起去。”
左拉?他为什么会邀请我?
我瞥了眼仍在激动之中的勒鲁,心里的疑惑更甚。连集会成员莫里斯都需要征询意见后再带熟人入会,我不觉得单凭他或者勒鲁的面子,能把我也带进去。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昨夜的可怕经历让我对法国的异能力者更加审慎起来。面对这不知福祸的邀请,我不敢拒绝,生怕反而因此挑起了那位超越者先生的兴趣——我毫不怀疑,没有人会拒绝与这样一位大人物见面的机会,于是只得强颜应下。
“您是不是没太休息好?总觉得面色有些差。”勒鲁叮嘱家里的佣人重新为我盛一碗汤,又道,“虽然巴黎的夜生活确实不错,塞纳河的夜景也非常动人,但您最近最好吃完饭早些回来。这段时间巴黎的夜晚可不太平。”
我心念一动,莫不是昨晚那个少女,“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最近似乎经常有一些夜半怪谈发生,什么街上走着走着人突然不见了啊,凭空出现的貌美的少男少女啊,午夜十二点驾着鬼火而过的南瓜车啊。”他顿了顿,突然拍了拍脑袋,看着我若有所思,“会不会就是我们在日本看到的那种东西作祟?”
“不会,最起码那种东西长得不好看。”我随口应了一句,继续想着昨晚的经历,“我倒觉得可能跟您看见魅影的情况相近。”
“您是说异能力?”
“嗯。”我把昨夜遇到的情况告诉他,“您有听说过这种致幻类或者精神类的异能力者吗?”
“没有,毕竟我不在那个圈子里,对很多东西的了解都只是道听途说。”他摇了摇头,“我会去找朋友们打探一下的。您遇见了这种事,也难怪精神不太好,这两天要不就留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会明晚七点开始,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等到时候去问问左拉先生,他们一定能够给我们提供帮助。”
“好。”也该想想如何应对明天的情况,我应了下来。
勒鲁对此很开心,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去了书房,和我分享着他的创作。拿到《歌剧魅影》手稿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些不一样的情绪。虽然原来也读过小说看过音乐剧,但这仍然是更为特殊的存在。
我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句,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
“很棒的作品。”阅读后一大股能量涌入我的身体,缓解了我昨日因紧张而产生的酸痛,“您一定会随它而名垂青史的。”
勒鲁哈哈大笑起来,我头一次见到他这般自信。“我也相信。”他挺了挺胸,“这是我最棒的作品。”
“而我正努力让它变成之一。”
他将另一卷手稿递给了我,上面的内容不太多,很明显是刚刚才开始动笔。我读了几页,发现这似乎是一本侦探小说。
我挑了挑眉,“这是你准备给我的出版社投稿的作品吗?”
“当然。”他笑道,“你快看看满不满意。”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我把手稿整理好重新放回桌子上,“没写完的侦探小说也想让我看,万一你后面写得慢或者坑了怎么办,留我一个人在里面出不来?”
“我妻先生,你可真是个妙人。”他的诡计被识破,却笑得更开心了,“放心吧,我们剧作家可是相当高产的。托您的福,我这次写作已经没有之前创作魅影时的那种诡异感了。我已经想好了它的名字,《黄色房间的秘密》。我有预感,他会是我的突破之作。”
勒鲁先生似乎又产生了是我帮助了他的误解,我还没来得及对此有什么反应,就骤然听得了书名,“《黄色房间的秘密》?”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痴迷侦探小说,属于是又怕又爱看。虽然不能说对每个作家每个流派如数家珍,但这个名字却还是比较熟悉的——
推理史上第一部密室杀人长篇经典著作,被其他享有盛名的推理小说家誉为过“永远的杰作”,就连阿加莎的第一部小说的创作灵感也来源于此。
《歌剧魅影》的长盛不衰和《黄色房间的秘密》的开山地位完全遮蔽了作者的风头,以至于我从没意识到,这两者竟会是同一个作家。本来只是想着能写出《歌剧魅影》这样作品的作家的创作总归不会差,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得到了又一部经典的出版权。
我看向他的眼神愈发不一样了起来,更加诚心地夸赞道,“我也觉得,说不定您会引领又一波潮流。”
余下的时间里,勒鲁继续在书房里创作,我则从他的书架上借了些没看过的书,拿回房间继续读着。通行的印刷版基本上被我扫了个干净,所以拿的主要是影印卷和手稿。这些辨认起来有些吃力,我不由放慢了速度。
读着读着,我突然在一本手稿中找到了一张便条。上面记载着勒鲁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右下角则有一个浅浅的文字印花。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旧书集市”。
难道勒鲁先生就是那个旧书集市里的会员?
等到勒鲁写作的间隙出来喝杯咖啡,我趁机把我的问题抛给了他。
“啊这个。”他接过便条和手卷,仔细观察一番后得出了结论,“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比较小众,所以他只有一本还算有一点名气的作品被出版了。我很喜欢他的行文设计,所以在旧书集市买了他其他的创作手稿。”
“我昨天出去调研的时候也听到过这个旧书集市。”我道,“他们说这是个内部的会员制交易场所。”
“表面上是这么说,但也有渠道可以买。”他报出了我昨天去过的那家书店的名字,“这家书店就可以帮忙代理旧书集市的交易。”
“代理?”我装作不解,“我还以为这种内部会员制交易平台都不会往外流通,不然不就直接对外开放得了,还省得钱全被中间商赚去了。这种独家又垄断的经营,最容易哄抬物价了。”
“朋友,你果然一眼就发现了重点!”勒鲁莞尔道,“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向思考。如果人家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切是不是就都合理起来了?”
“你是说”我逐渐回过味来,“旧书集市的运作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家书店赚钱?难不成集市的老板其实就是书店的老板?可这样不合逻辑啊。这种垄断完全可以从收书、从交易、甚至从行政任何一个环节去打破。就像您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之后,完全可以去举报他们。”
勒鲁拍了拍我的肩膀,“幸好您做的是出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收书的问题自然是通过高价解决的。当卖书的人发现维系这种交易模式后他们的所得会比正常交易高得多,他们自然就会主动去保持。交易者受困于独家的渠道,一般诚心想从旧书集市上收到书的人也不太在乎多的那么些钱。有求于旧书集市之时,他们自然也不会去冒这个险。而政府那边只要靠这个,”他做了个代表着钱的动作,“打通关节后,也就不会再多干涉。”
“可是”我还要再反驳,勒鲁却打断了我,“最重要的,当然是据传旧书集市的背后站着一位厉害的异能力者。大家既不想也不敢得罪他,所以这种病态的模式才得以一直延续。”
我:
我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无语的神色,勒鲁显然就想看到这一点,不由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异能力者”我对巴黎这遍地异能力者的场景见怪不怪了,“是什么样的异能力者?”
“这就没人知道了。”勒鲁摊了摊手,“我能知道前面的这些内幕,还是因为一位卖书人是我的忠实粉丝。”
“谢谢您和您的忠实粉丝。”我真诚道,“说起来,旧书集市里的书都是真的吗?会不会像古董市场那样有假货存在?”
“不可能。旧书集市虽然价格昂贵,但交易的都是真货,从来没听说有出过差错。这也是我们都认为它背后有异能力者在经营的原因。曾经有一个造假天才试图将足以乱真的假货卖给他们,结果被一眼认出,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逃出法国。”
“这样啊。”了解清楚信息后,我没有再打扰勒鲁,回到房间继续琢磨起勒鲁和马克西敏所言的矛盾之处来。勒鲁长居法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获得的信息肯定比马克西敏更加准确和真实。可那本诗集也确实是我看着马克西敏拿出去的。这样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第一,有问题的是星期二。因为那本诗集涉及到了唯一与星期二有直接关联的旧书集市背后的秘密,所以才被以假货代替。这么推测的话旧书集市背后的异能力者或许就是星期二的成员——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只有旧书集市这样一个不正规的平台能独家发行他们的诗歌。
第二,有问题的是马克西敏。他笃定了我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并会出门找他,所以在等我的过程中替换掉了真正的诗集,让我以为旧书集市造假。
可我去见情报商完全是出于我的一时意动。这么完整的串通如果只是为了图我给出资助的那些钱
我觉得不太可能,心里的天平已然向第一种倾斜。
或许可以看看能不能借由自然主义集会打听一些情况。对手总是更了解对手的。
时间在思考中悄然而过,眨眼就到了第二天傍晚。
被阅读滋养过后的我整个人清爽了不少。积攒而来的力量也让我多少有了些底气,不至于在全然的惶恐中赴宴。新的装扮看起来效果不错,因为我一如既往地收获了勒鲁先生的赞美,“您可真是美神的化身。”
“谢谢。”我冁然而笑,跟着勒鲁一起上了车。
行经的路线似乎有些熟悉。兜兜转转,赫然经过了前夜那位少女下车的地方。我的心里一紧,显出几分疑色,引来了勒鲁关心的目光。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将那位少女是在这下车的事情告诉了他。
“不应该啊。”他蹙了蹙眉,“有左拉先生坐镇,按理来说不会有其他的异能力者在这撒野。”
“总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集会在一栋格外气派的别墅里进行。不过刚步入门中,悠扬的曲调便已然泄了出来,精美的装潢也因此更添了几分古雅意蕴。一楼的大厅围着不少人,三三两两组成一组,各自讨论着各自的话题。我随意听了一耳朵,多数是在交流最新的创作和巴黎新上的剧作。
或许,这里更像是法国曾经流行的文艺沙龙。
一种喜悦和满足感淹没了我——哪怕是在文野这样设定背景下的世界,文学依旧在兀自生长着,努力开出一朵漂亮的花。这样惊喜的发现足以让每个怀着文心的文学学生惊叹,甚至再度沉醉进文学的曼妙里。
“你们来了。”莫里斯从交谈的人群中款款脱身,引着我们往二楼走去,“集会还没正式开始,所以左拉先生仍在二楼。他嘱过托我,如果你们来了,就直接带你们去书房见他。勒鲁,你的问题等会就可以直接咨询左拉先生了,他对此很感兴趣。”
勒鲁喜出望外,“我本来想着能随便有一位异能力者愿意帮帮忙就好了,结果居然是左拉先生亲自出手。莫里斯,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
“是左拉先生主动提议的,并非我的功劳。”莫里斯并不居功,“收收你的表情,在左拉先生面前记得守礼些。”
“知道知道。”勒鲁点头。
“莫里斯先生,”我趁机道,“您知道左拉先生为什么邀请了我吗?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人物,我有些紧张,想了解得更清楚些,以免不小心冒犯了左拉先生。”
莫里斯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左拉先生也挺想在海外推广自然主义思潮?左拉先生为人并不严苛,你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便不会冒犯到他。”
我点头记下,看着莫里斯敲响了其中一间房间的大门。
门里出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对着莫里斯点头示意,很快又把目光移向了我们。
“您就是勒鲁先生吧?”他问候道,“左拉先生正在里面等您。至于我妻先生,”他偏头看向了我,好声道,“或许得请您先去偏厅稍等片刻。”
“谢谢。”我顺着他手指引的方向走向了偏厅。那是二楼的一个角落,里面也来往着不少的人。我方一进去,就发现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之中,坐着一个白发老媪。
路过的人谁也没有在她身上留驻目光,偏偏是我移不开眼。
“我已经老了。”
她的头发宛如一根根白金的丝线,在灯光下透着亮,脸上溢满了皱褶,每一道都深刻而明晰,蕴藏着曾经历过的风雪。那双眼睛依稀可见往昔会说话的灵动,现在却也从清澈被打磨成了一种玉质的莹润。
“你朝我走来,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缓缓启唇。
“我”我的眸光迷离起来。眼前富丽堂皇的集会仿佛水中的月亮一样轻轻破碎,分崩离析后展露出它原本该有的容颜。
这是湄公河的渡船上。炎热的夏季,蒸腾的暑气,拥挤、嬉闹而又贫穷的人群,这是一个开始于渡河的故事,也是一个真正属于渡河的故事。
我的目光久久聚焦于那个身着茶褐色真丝无袖连衣裙、梳着两根又黑又亮的粗辫子、戴着顶男款呢帽的白人少女。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
滚滚的江水如同奔涌的血液,她伫立船上俯瞰着江面,像是在通过流转的血液窥视自己的内心。我也低头往江面望去,水流很急,我看不见我的影子。
或许这早已注定了,在这一刻,她看到的只有自己。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
她上了我的黑色轿车,让我送她回学校。她懂得这一切的意义,也并不推拒,因为她背负着西贡的一整个家庭——那里有早亡的父亲,畸形地独宠着大儿子的母亲,无恶不作的混蛋大哥,以及她唯一爱着却早早亡故的小哥哥。
从第一眼,一切就划满了鸿沟,无处不充斥着对立。
她和我一路谈笑,从法国聊到西贡。她问我是什么人,我的嘴自动张合,吐出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地名——那似乎属于故土的北方,是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我的神经开始抽痛,像是被河水里的沙石细细磋磨着,血液则随着河水流出。空荡荡的皮骨在烈日下暴晒,蒸腾出水汽,像是下一秒就要一点点皲裂开来。
她后面的话像是天上的烈日,很模糊。我光是抵抗这种疼痛的冲刷就已经费尽了全部的气力,自然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我渴望记住一点东西,可奔流不息的河水却在一点点稀释它。
“你既然在法国上学,那见过法国的海吗?听我的母亲说,法国的海水比这要漂亮得多。是那种格外纯净的蓝色。”挣扎中,我蓦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格外纯净的蓝色?
湍急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了一根锚链。我死死地抓住了铁索,在冲刷中挣扎着向前爬去。锁链磨破了我的手掌,血味反倒刺激起了我的知觉——
河水好像一点点蓝了起来。渐渐地,我的影子也在河面上浮现。原本看得到尽头的河岸不知何时退去,只有白鸟在天际线处翱翔。
我曾见过纯净的蓝色,在大阪的海岸,在一人的眸中。
锚链化为了一个红发男子的形状,他蓝色的眼眸远胜一切的海面。他担心地看着我被磨破的双手,低低地呢喃着,“昭也,我在家等你回家。”
我骤然醒了过来。银色的戒指上沾满了血色。
我重新抬头看向了她。
白发老媪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短发的少女,她衣着华美,妆容精致,头上戴着顶与宴会相配的纱制礼帽,带着长款皮质手套的手正虚虚地揉着鬓角,似乎是在缓解疼痛。而旁边原本步履匆匆的行人,各个眸光都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人人都说你美。”
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了这样一句话。不同与先前的混沌与模糊,此刻的话语清晰地从我的记忆里被调出。这不是她赋予我的描述,而是我曾经读到的东西。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1】
对杜拉斯最初的印象始于这一句话,始于小说里苦涩而又复杂的爱情。以至于我全然没想到,在现今的世界里,这居然会成为幻象,成为伤人的利器。
不愧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居然能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入不符合我的设定里。
“这位小姐,”我轻声道,“我们好像只见过两面。”我也从未得罪过你。
这里的异能力者太多,她若真想要我死,我肯定留不下来。而旁边人未曾出手就已经暗示了他们的态度,所以我大着胆子停了下来,求一个答案,“您能解释一下您在做什么吗?”
“抱歉,我我只是觉得您能为我填补我所想要找寻的东西。”她蓦地昏倒了过去,旁边立刻有佣人将她扶走。而后四下阒静,竟没有一人动作。
我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到了正站在偏厅门口的勒鲁,和一位带着垂链扁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我妻先生,”那位眼生的男子仔细观察着我,仿若手术刀在剖析着我的躯体,“请随我过来吧。”
勒鲁冲我使了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我赶快过去。
门缓缓阖上了。
“很抱歉,玛格丽特的事情让你受到了惊吓。”我没想到左拉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道歉,“这孩子的父母都在战争中去了越南,并彻底留在了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回到了巴黎。那时她吃不饱饭,也上不起学,靠在剧院做些杂活为生。我偶然发现了她的天赋,于是资助了她,却没想到这孩子也是个异能力者。你既然给勒鲁提了这样的建议,想必你对异能力也多少有所了解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贸然说话。
他看出了我的警惕,包容地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她的异能力并不是完整的,偶尔会处于不受控制的状态中。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对勒鲁先生感兴趣的原因。他和她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勒鲁先生是觉醒得晚所以对能力缺乏掌控,而玛格丽特却是因为异能力本身的特性。”
“本身的特性?”我轻轻复述着左拉的话,没有透露出更多的讯息。
“她的异能力与她的创作内容有关。每当她创作出一部作品,她就可以将人拉入这部作品里。作品会自动为人匹配最合适的身份。而且它所连通的,是另外一种层面的真实。选择留下的人,可以在这种真实里找到现实,所以有些也就不愿意走了。”左拉没有细说,但进去了两次的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而在这部作品创作完成前,她的异能力处于不自觉状态。她会不受控制地寻找灵感填补创作,直到彻底完成。”
“但我很好奇的是,”左拉的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一丝精明,“她有两部有待完成的作品,一部的男主人公是日本人,名字叫《广岛之恋》;另一部就是你所进去的《情人》。按照你的身份”他把一张名片递给了我,赫然是我曾经递给莫里斯先生的那张,“为什么你会进入后一个幻境?”
左拉仍旧带着笑,我却已经感受到了背里藏着的刀。我毛骨悚然,咬牙强行忍住本能想要颤抖的欲望。
这是除了织田作外,第一次有人直指我原本的身份。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看清了我的本质,并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自然主义。
“这可能就得问问玛格丽特小姐了。”我呼出一口气,“毕竟我可差点死在里面。”
左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洞悉了一切,但他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非常抱歉,我本来以为玛格丽特最近快好了的。毕竟她暂时准备中止《广岛之恋》的创作,《情人》又只剩开头的半个句子。我以为不会再发生失控的情况,谁知竟牵连了你。”
“这样吧,”他摸了摸下巴,“为了向您表示歉意,我可以答应您一个不出格的要求。如您所见,我能做到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一个来自超越者的承诺,分量当然是很重的。若是可以,我多想让他直接帮我查明安吾先生的踪迹,好让我直接飞回日本;亦或者帮忙把纪德留在法国,永远不要再和织田作见面。
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版商。异能力者之间复杂的纷争不该属于我,掺杂着政治游戏的谋划也不该属于我。
所以我顺着自己的身份,给出了最符合我职业定位的请求,“我希望能在日本出版自然主义的相关译作,以及象征主义团体星期二的诗歌。”
“前者我当然可以答应你,甚至乐意之至。我期待着有生之年能看见自然主义的风潮席卷世界。但是后者”他的语气陡然森然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您是指您和象征主义是相对的流派?”我缓缓道,“其实不同的文学流派之间并非是零和博弈。固然存在一者对另一者的反叛和批评,但变相来说,这也意味着一者对另一者的继承和影响。这个世界上的文艺总归要百花齐放才好,您也不希望只看到干巴巴的一种样子吧?”
他推了推眼镜,如X光般从头到尾扫描着我,似乎在评估我说的话。我自觉所言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一没问星期二团体的成员身份,二没要求和他们见面,只是想出版他们的作品。对于一名具有审美能力的出版商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至于我会不会根据作品猜出诗人的身份,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想到这,我就也不卑不亢起来,任由他打量。
“抱歉。”审视完毕后,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出口的却并不是我以为的同意。
“不要对星期二产生好奇。”他道,“读读他们现有的作品就行,不要想着出版或去跟作者交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往门口走去,缓缓打开了门,“自然主义作品的外译出版我答应了。我的秘书后续会跟你接洽。但后面这个不作数,我允许你保留提出要求的资格。要是想好了,后面随时可以通过我的秘书联系我。”
第一次敲门时的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口微微躬身示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谢。”我冲着左拉先生鞠了一躬,跟着秘书离开了。
“玛格丽特小姐已经醒了,她对在您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并想要见您一面。”他带着我往另外一边走去,“您放心,左拉先生现在会紧密地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如若再出现失控的前兆,他会立刻镇压下去。”
话里话外,都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玛格丽特的面容有些苍白,似乎是因为刚刚使用了异能力而显出了几分疲态,“抱歉。”她垂下了眼,“我想左拉先生已经为您解释过我的事情了,我不是有意如此的。”
“希望您能尽早找到掌控的办法。”我没有说没关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的。”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并不在意这样的事情。”玛格丽特道,“在您之前,只有一位先生非常坚定地选择了破局。那也是个亚裔,不过是个日本人,带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倒是让我迷迷糊糊有了些创作《广岛之恋》的想法。”
“日本人?”我怀疑她说的正是安吾先生,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您是在哪看见他的呢?”
“在郊野的一处别墅。”她将地址写给了我,“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这附近碰碰运气。”
“谢谢。”我收好了便条,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她将一张稿纸递给我,“我是想让您给予我一些建议。这是我最在乎的一部作品,我无法用粗烂的语言和普通的设计去搪塞它,所以哪怕只剩半句话,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发动异能力寻找灵感。”
上面赫然写着《情人》那段经典的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2】
后面的部分残缺着,正等待着续写。
我当然可以帮她补齐,这段经典的开头像《百年孤独》一样耳熟能详,我几乎能倒着背诵。
可我是一位读者,我不能、也不该这么做。
“您需要的不是我的续写,而是一个特地为来告诉你的人。”我将稿纸重新递给了她,“玛格丽特小姐,您要相信您的能力。您一定能写出独一无二的篇章,也一定能控制住自己的异能力。”我翻出了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我期待着,能在海外出版您作品的那天。希望我们下一次的见面,不会如前两次那般腥风血雨。”
她愣愣地接过了名片,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我想我明白了。”好半晌,她才重新出声,“为表感谢,我送您下去吧。您应当不太希望继续在这多呆。”
我没有否认。
杜拉斯和左拉两人带给我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我已经无暇再去观察其他的异能力者了。总归勒鲁已经觉醒,想要了解的讯息可以从他那打听,我也没有多留的必要。
我礼貌地与杜拉斯告别,坐上了回去的汽车,慢慢驶入巴黎的夜幕里。
半晌后,夜幕里亮起了一盏南瓜形状的车灯,像是燃着鬼火。
第36章 午夜巴黎
车里发生变化的那一刻,我立马察觉到了不对。
“南瓜车灯”我蓦地想起了勒鲁曾说过的怪谈,“不会这么巧吧?”
要真的又是什么异能力事件,我以后就做个天选倒霉蛋的牌子挂在自己身上,看看能不能以毒攻毒。
“我妻先生,非常抱歉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和您见面。”车载的广播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久前我才听到过的女声。
“玛格丽特小姐。”我的神色冷了下来,“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请您相信,我真的是在帮助你。”她叹了口气,“我很感激您为我提供的帮助,因此也想助您度过难关,仅此而已。”
“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我冷声道,“请您解除异能。”
“骰子已经转动,一切都注定开始。如若不尽早帮您度过这道劫,您会败在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地方。”玛格丽特好声道,“您听说过异能力的绝对优先级吗?”
“绝对优先级?”我暗忖,那不就是太宰先生吗?
“是的,绝对优先级。它凌驾于所有异能力之上,一旦发动,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制止。它甚至可以让普通人成为异能力者。”她顿了顿,“左拉先生以为我的异能力是因为先天不足才一直压抑着,但其实在听到骰子转动声前,我只是个普通人。更准确的说,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这一刻而产生的附加物罢了。”
“我妻先生,告诉您这件事,就是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她平静道,“不管您信不信,为了您的安全,我必须让您现在就进去一趟。这是唯一一个不属于我的剧本,而您也只需要在里面做一个关于真实的选择,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的情况。”
“说不定,您会喜欢它的。”
她的声音骤然从广播中散去,汽车随后停在了一栋别墅前。复古的装饰设计像是上世纪20年代的产物,里面甚至还应景的播放着1920年前后百老汇知名男音乐家科尔·波特的作品。
除此之外,四野尽是漆黑,宛如让人迷失沉沦的混沌之海。我无处可逃,只能别无选择地推门进去。
里面正在举办一个热闹的宴会。门口一侧的钢琴师正熟练地弹奏着——门外听到的音乐便是从此处泄出。中央的舞厅挨挨挤挤的,唯独正中间留出了一块空地,一个黑人女舞者正在那忘情地舞动着,引来旁边阵阵的惊呼。
所有的人都身着复古的服饰,我不知道究竟是剧本设定如此,还是我真的进行了穿越。正在踌躇之际,一位美丽的女士举着酒杯款款向我走来,“是没见过的新面孔呢。您好,我是泽尔达,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我妻昭也,也很高兴认识您,泽尔达小姐。”我礼貌地行礼回复着。
泽尔达笑着颔首示意。她从旁边的桌上顺过一杯酒,轻轻塞进我的手里。下一秒,她倾了倾自己的杯盏,与我相碰。我则配合地扬起了手,假装将酒水饮入口中。
实则未沾分毫。
“这儿有亚裔面孔可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泽尔达俏皮道,“有您这样英俊的男士更是难上加难,不知您是投身于哪块领域?”
我感受着周围浓厚的艺术气息,缓缓道,“我是一个出版商。”
“出版商?这可真是太巧了。”她捂着嘴笑了起来,“我的丈夫正好是一名作家,我偶尔也会写一些文字。”
“泽尔达,原来你在这里。”一位帅气逼人的男士从舞池中间穿了出来。他先是和泽尔达交换了一个缠绵的眼神,而后才将目光移向了我,“这位”
“我妻先生。”泽尔达倚在他怀里,替他补充道。
“我妻先生你好,我是菲茨杰拉德。”他如大理石像般完美的面容不知为何让我感觉有些熟悉,但并非是文野世界里的那种熟悉,而是有点像抖森?
午夜,穿越,复古。主动搭话的迷人的泽尔达夫人,貌似抖森的帅气作家菲茨杰拉德我基本锁定了现下的剧本,是我原先看过的电影,《午夜巴黎》。
一个心怀作家梦的好莱坞编剧在巴黎的午夜穿越回他心目中的黄金时代,享受和无数作家畅谈创作的文青之旅,探讨着关于黄金时代的争论。21世纪的人渴望回到1920年的艺术巴黎,1920年的艺术家们渴望回到19世纪末的美丽巴黎,19世纪末的巴黎文艺界则渴望回到文艺复兴时代人们永远都在怀旧,永远都在复古,永远认为以前的时代比现在更好。
可这不是我。
玛格丽特要让我做出的选择似乎已经明晰。我没有再顺着剧本去结识一个个文艺界巨头,而是直接推门出去。门口停着三辆车:一辆是复古的高座马车,无疑是像剧本里写的那样通往19世纪末的过去;一辆是我来时的汽车,南瓜车灯仍然亮着如鬼火一般的萤蓝色光泽;一辆则是一台朴实无华的小轿车,更符合21世纪的设计理念。
不知来源的第三辆车让我产生了些许好奇。我想知道它将通向何处,于是越过了前两辆,径自打开了第三扇的车门。
我没有坐进去,内里承载的东西却已经扑面而来。
无数张鲜活的画面连成了厚厚的画集,翻开尽是青春的回忆:大学进校第一次紧张而又拘谨地和室友们打招呼;第一次进入乒乓球校队集训;第一次去新媒体公司实习;第一次拍摄学校的招生宣传片;第一次因为文豪野犬疯狂地迷恋上二次元的织田作,和要好的舍友疯狂安利,甚至在答辩前夕仍旧阅读着三次元里他的作品回忆的画面渐渐走入尾声,后面翻出了更多的留白——开题答辩的结果、毕业后的深造去向、读完书后的教学工作那是属于原本的我的坦途,一个世人公认的“应该”的未来。
可实际上,我来到了文野世界,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人。我们一起读过书,一起骑过马,一起看过日本方寸间的山海,应对着不知名的异能力者强敌,以及接下来可能到来的算计。或许,属于我的《午夜巴黎》在我穿越的那一刻早已开启,等待着我的,是远比电影男主更为深刻且艰难的抉择——
我是要回归我原本的生活,还是继续留在这个随时可能会丧命的世界?
难怪左拉说杜拉斯的异能能抵达另一种真实,也难怪杜拉斯说,或许我会喜欢它。
这可真是一个相当艰难的决定。
我久久地彳亍着。
未来和过去不断拉扯着,我头痛欲裂,理智与情感仍在彼此交融又彼此磋磨。浑浑噩噩间,我抛却了一切念头,脑袋里只留下了一句话——
过去已去,将来未来。不若立足现在,先争这朝夕。
织田作的劫难还未过去。在这个前提下,选择的结果已经非常清楚——虽然直面它仍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
“没关系的。”我安慰自己,“还有我的异能力在,那本目前还未被算计的‘书’也在。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总有办法回去的,甚至还可以带着织田作一起。”
我关上了最后一辆车的车门,坐进了第二辆。
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清脆的、骰子转动的声音。
行驶片刻后,车辆停在了一栋别墅前。别墅外复古的装饰和传出的悠扬的曲调都是上世纪20年代的产物,这几乎让我觉得刚刚的选择不过是我的错觉。可黑雾弥漫的迷失之海没有给予我别的选择,我只得摸了摸戒指汲取力量,重新往里走去。
总归做下了决定,便奋不顾身地往终点奔去就好。
门内依旧是热闹的宴会。满堂高朋,谈笑风生。我这次主动在桌边拾起了一杯酒,缓缓往内里走去。
一位衣着华美、举止翩然的女士不知从何处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比第一次看到的更加优雅,嘴里说着的却是相同的话,“是没见过的新面孔呢。您好,我是泽尔达,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我妻昭也,一名出版商。很高兴认识您,泽尔达小姐。”
泽尔达显然对出版商的身份很感兴趣,正要再问,旁边却紧接着跟来了一位浑身散发着贵气的金发男子,“泽尔达,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
“我不过才离开了一支舞。”泽尔达似乎有些无奈,却笑得很甜,“看到了一位亚裔的出版商先生,想找他了解下海外出版的潮流。刚刚打完招呼呢,这位是我妻先生。”
“你好,我是菲茨杰拉德。”金发男子站在了泽尔达身侧,赫然是文野里的菲茨杰拉德,“一位商人。”
“您好,菲茨杰拉德先生。”我问候道,“您和您的夫人真是天造地设、恩爱非常。”
菲茨杰拉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原先似有若无的敌意也散去了些,“我妻先生带着戒指,是也结婚了吗?”
“嗯。”我看了看近段时间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戒指,突然间很想织田作,“我这次是来巴黎谈生意。他最近醉心写作,不便出行,所以就留在了家里。”我主动和他们碰了碰杯,“看到您和泽尔达夫人这般如胶似漆,我也想赶快回去了呢。”
“怎么不考虑把爱人一起带来巴黎?”菲茨杰拉德道,“这儿的风景还不错,也很适合写作。”
“因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照顾。”看到泽尔达小姐吃惊地捂住了嘴,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似乎误解了什么,“别误会,这些孩子是我们收养的。我的伴侣他很善良,不忍心见孩子们受苦,所以收养得可能有些多”我着重加强了“他”的读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原来是这样。”泽尔达和菲茨杰拉德对视一眼,温言道,“您愿意支持您爱人做出的决定,想来你们也非常恩爱。我家里也有个小女儿,她可真是个天使,所以我也很能理解你们的决定,并对此深表尊敬。”
“有机会可以把孩子们也一起带来玩。”菲茨杰拉德顺着泽尔达的话道,“说不定可以让他们认识一下。”
“孩子们太小了,现在还不敢坐飞机呢。”我笑道,“老说觉得飞机那么重会容易从半空中掉下去,跟他们讲解了原理也不信。”
“孩子们在乎的点好像总是不太一样。”泽尔达理解道,“小菲茨杰拉德也不愿意去伦敦读书,非要跟我们在一起。”
“这是孩子跟你们关系好呢。我们家里的小家伙也特别黏我的爱人。”我的目光微微上移,似乎陷入了回忆,“不过这样也好,孩子们在外面总是让人不太放心。特别是生意越做越大,就越担心他们会遭遇什么意外,毕竟日本可不太平。”
菲茨杰拉德若有所思,“确实,得多给孩子们添些保障了。”
我们又就这个话题交流了一番,不知不觉间已至宴会终场。菲茨杰拉德似乎收获颇丰,临别前送了我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我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枚骰子。
“坡让我凭着感觉给这个东西找主人。我找了这么久,就觉得你最合适。”他搂着泽尔达朝我挥了挥手,“算是临别赠送的小礼物,愿你和你的爱人长长久久。”
“谢谢。”我握紧了盒子,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起骰子转动的声音,“也祝您家庭美满。”
门口依旧停驻着车辆,这回只有两种。我毅然决然地坐上了第二辆车,重新回到了住处。
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的甜蜜极大程度地刺激了我,我立马给织田作拨了个视频,酝酿着自己的情绪。
“昭也?”织田作已经换了睡衣上床了,发丝间还氤氲着未干的水汽。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已经有些紧张地开了口,“你的手怎么了?”
“被戒指划到了。”见他眉峰蹙起,我立刻解释道,“没事,是靠它救了命呢。”
我将这两天的故事挑些方便的讲给他听,感叹着他于我的意义。若不是他一次次成为我的锚点,我或许真就要迷失在个中幻境里。
织田作安静地听着,偶尔追问两句。听到最后,却化作了沉思。我忍不住敲了敲镜头,故意打趣道,“几天不见,你转行做哲学家啦?”
“没有。”他的神色明显松了不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方向?要是早些时候继续努力一点往上爬,或者干脆忍一时的惨烈脱身出来,是不是你就”
“那我就遇不上你了,也不能让你为我写书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屈指弹了弹他屏幕上的脑袋,“你怎么也开始这样想了?人生在世没有那么多如果,当下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如果一直追忆一直后悔,那只会永远坐上《午夜巴黎》里向前的马车,最后才惊觉还是原本的样子最好。织田作,你不需要为我改变,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一个只想平平淡淡过小日子的作家。”
“我当然知道,只是偶尔不可避免地会想想。”他摸了摸自己额头上被弹的那一小块皮肤,倒像是真的感受到了一般,“人活着,是为了拯救自己。昭也因此不希望我作出改变,想要我守住本心。但遇上了昭也之后,我的本心告诉我,它也不想在昭也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啊。”
“那织田作就努力脱离港口黑手党吧!”我努力引着他陷入另一种美好的遐想,“等这些异能力之间的纷争和地下工作的影响被我们彻底摆脱之后,我们就离开横滨,回你的家乡大阪,在海边买一栋大房子!孩子们可以去你曾经念书过的地方上学,我们则每天在大阪走街串巷,去记录美食和灵感!或者去京都和奈良也不错。我很喜欢那里的氛围,还离无声行云很近,有机会可以再去赛马。”
“唔”织田作适时应和着,只是神思明显没完全放在这上面。
“还在想刚刚的事情呢?”我问道。
“抱歉。”他顿了顿,“我有分寸的,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这是昭也第一次离我这么远,我又什么忙也帮不上,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要是真的需要适应的话,不如就干脆回到过去吧!”秉持着堵不如疏的原则,我笑眯眯道。
直觉系生物织田作突然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我觉得你在想一些不对劲的东西。”
“哪有啊。”我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你不是在想过去的选择嘛,不如就让你回到过去吧!”
“逆转时空?没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没遇见你,我也不会做出别的决定。”织田作认真地思考着。
“那就换一种方式!”我“咳咳”两声,“只要你变小不就得了?十四岁的大眼萌少织嘿嘿”
织田作:
他叹了口气,像是彻底放弃了先前的想法,眉眼里全是无奈,“要是你回来之后实在想的话我都不知道你从哪来的对年轻时候的我的执念。”他摸了摸已经习惯性刮得乾净的下巴,“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很老?”
“哪有,你现在也很帅,都快迷死我了。”我小声道,“只是谁还没做过一个养少织的梦呢。”
“而且”我脸有些红,“你就这么同意了,可是会让我得寸进尺的啊。”
织田作似乎一直都对我很包容。而在上次的那个吻后,这种包容隐隐有化作纵容的态势,甚至有待在未来愈演愈烈。
就比如现在,他居然没有制止我,而是继续问道,“你还做过什么梦?”
“那可多了去了。”我歪着头数了起来,“比如和你做幼驯染,当青梅竹马的纯爱战神,每天脑子里就想着怎么把你拐回我家吃饭;比如穿越进超人的世界,等着织田作超人来英雄救美,或者美救英雄也不错,可以逼着你以身相许;还有制服play、审讯play、战损不不不,战损还是算了,看你战损我得心疼死,之前就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伤了”
我碎碎念叨着,蓦地听到了一声:“好”。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好。”织田作重复道,“只要你能毫发无损地平安回来,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聿○嶍○佂○梨……
第37章 摊牌出局
冲着织田作这句承诺,我立马又干劲十足了起来。
第二天正好是书展开幕。勒鲁因为昨晚的集会到现在都还没醒,我便跟佣人打了个招呼,自己率先过去。
展厅里人潮汹涌,不少出版社都展出了自家的经典系列和最新的出版计划。里面有不少有趣的创意,引得我一边翻阅一边称奇,和好几家公司都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十点一到,集会上的人像被吸住的磁铁,不约而同的朝一个方向奔去。我手上的故事读了一半,被迫挤进了一旁的展位里,只能和店里的工作人员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小心地护着手里的书,“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你不知道么?”工作人员有些惊讶,“每年的书展都会请一些知名的作家来做访谈。今天上午这场请的原本是杜拉斯小姐。但她身体不适无法出席,不知怎地却将左拉先生推荐出来了。要我说,这下主办方肯定心花怒放,在暗自窃喜呢。场馆内今天能有这么多人,多半是左拉先生的功劳。”
说话间,一群工作人员正趁着街道空荡,更换着场馆内的海报。我顺着他们的动作看去,发现他们似乎定下了新的主题:
《自然与象征——时代流动的脉搏》
工作人员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表情里露出了一丝不屑,“虽然文论界素来喜欢拿后者来与前者比较,但现在无论是就发行数量、读者群体还是影响力而言,显然都是前者完胜了。更何况这次还是左拉先生亲自出场,不知道哪个可怜的小作家会被临时拉来给象征主义站台。唉,想想都有点可怜他了。”
“最近有什么象征主义的新作吗?”我顺着他的话问道,“好像星期二很久没出诗歌了。”
“好像有个小出版社打着象征主义名头出了一本诗集,正巧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发售的。作者似乎叫瓦雷里?是个原先没怎么听说过名字的作者。”工作人员拍了拍脑袋,“你提醒我了,他们出版社最近就指望着这个企划赚钱呢。听说本来也想给他在这排一场签售会,但因为名气太小被主办方拒绝了。这下需要象征主义来打擂台了,他们出版社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瓦雷里捧成象征主义代表人物的机会。”
瓦雷里?那不是二十世纪法国最出名的诗人之一、甚至被提名了十多次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物么?要是没记错的话,他好像也认识马拉美,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他的诗学观念。
这么看来,由他站台倒也合理。不过以他的知名程度,他应该也属于星期二的一份子,怎么又愿意出来发表自己的作品了?
太多的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与工作人员告别,往场馆中央的舞台处走去。
左拉的访谈已经进入了尾声。分明是临时准备出席,但他的每一句发言都宛如被精雕细琢后的纲领,霎时将人引入关于自然主义的思考与讨论中。雷鸣般的掌声久久响彻于场馆,左拉笑着挥了挥手,很快结束访谈离开了。
就在人群也随之准备散去之际,主持人的话吸引了多数人的目光,“由于我们本次展会的主题是《自然与象征——时代流动的脉搏》,我们还特意邀请到了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保尔·瓦雷里,让他和我们一起聊聊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思潮的看法。大家欢迎!”
场下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不少的掌声,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瓦雷里是谁?你听说过吗?”
“我刚刚在那边的摊位买了一本他的书,还没来得及看。看简介说是早年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象征主义作品的诗人。”
“星期二?”
“不,他明确表示自己的创作有受到星期二的影响。”
“这样的资历来和左拉先生对垒走了走了,我也不期待他能讲出什么东西来了。”
舞台前陆陆续续散去了不少的人。主持人显然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话里虽然仍在极力的宣传着,脸上却已经显出几分放弃挣扎的表情。瓦雷里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拿起了手里的话筒,缓缓地念起了诗: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1】
暗含音乐性的诗句极其震撼地勾勒出海边的场景,而后描绘的东西越来越多。不过寥寥几个词,组合而成的意境却是其他诗歌所不具备的。而哪怕思路很难对接上这些象征画面的人,在细细的聆听中,也很容易沦陷在节奏和语言的美里。
渐渐地,更多的人停下了步子,留下来享受着诗人本人饱含感情和思考的朗诵。主持人没有辜负这大好的场面,很自然地从朗诵的诗歌引入到了访谈,开始和瓦雷里探讨起关于这首诗歌的创作来。
底下的讨论不再纠结于资历,而更多的聚焦于诗歌本身。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去台侧买一本诗集,跟着主持人的引导一起深入瓦雷里的创作世界。我也跟着买了一本,琢磨着一会去谈合作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刚刚瓦雷里先生倾情朗诵的这首《海滨墓园》也是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可和喜爱。不知道瓦雷里先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创作了这首诗歌呢?”
瓦雷里捏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喉结很明显地因紧张而滚动着。半晌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看向了台下的每个人,“这其实是我创作的第二首《海滨墓园》。”
“您还创作过一首同题的诗作?”
“是的,同题的诗作,送给我的一位朋友。”他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在前面也说过,我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星期二的影响。但更多的读者朋友可能不知道的是,星期二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笔名,而是一个文学团体的共同代称。这个团体有着严格的筛查制度,想要加入简直是难如登天。”
“而凑巧的是,我早年发表在报纸上的诗作曾让我得到了入场的资格。但很可惜,我很快就又出局了。原因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而非异能力者。”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由立刻向台前挤去。我有预感,接下来听到的东西将会成为我近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
“星期二,其实是个异能力集团啊。”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惊世骇俗,速度也愈来愈快了起来,“我不认为异能力者在文学上的才能就一定最为非凡,所以我抗议了。但在异能力面前,我的抗议无疑是螳臂当车。但我却也因此结识了一位异能力者,他的名字叫纪德。”
“纪德和星期二有些关系,因此我可以从他那听得一些星期二内部的文学探讨和创作内容。但时至今日,我也仍旧不知道星期二究竟有哪些成员,纪德又是不是位列其中。我所知道的是,这位一直相信我、鼓励我继续创作、和我约定要购买我第一本诗集的好朋友,因为异能力者的身份上了战场,加入了军队,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冠以了叛国罪的骂名。这个为祖国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就这样被他最爱的祖国抛弃了。”
场馆里的守卫正在往这边赶来,奈何人群实在太过拥挤,他们没办法第一时间上台。瓦雷里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笑着举起了话筒,眼里满是孤勇的神色,“这就是我为什么创作了第一首《海滨墓园》,给我那不知生死的朋友。在我眼里,他哪怕死了,也应该被光荣地葬在墓园里受万人敬仰。如果活着,就更应该回到祖国,而不是像无家之人一样在外流亡。这或许是个秘密,政府的秘密,国家的秘密,战争的秘密、权力交易的秘密!但这样肮脏的秘密,就应该有扯出腐烂的表皮暴晒出内里的真相的一天!我不知道政府为什么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星期二,你们这群明明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只手遮天的异能力者为什么无动于衷。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你们看不起的作家。但我今天,就要尽我的全力,将背后这一切撕给更多的人看。”
“我相信纪德无罪!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强行拖了下去。场馆里瞬间炸开了锅,腾起一片哗然。而就在这件事即将发酵之际,一位异能力者翩然而至,抹掉了所有人对后半段的记忆。
“好像是讲诗歌讲得还不错的新人作家?后续可以关注一下。”
“还是很怀念星期二的诗歌啊,里面有几篇的那种味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如鹌鹑一般安静地缩在人群里,缓缓顺着人流散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异能力体,失忆的异能力并没有对我起到任何作用。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瓦雷里所说的每个字。
真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瓦雷里居然会是个普通人。
也完全没想到,纪德居然会和星期二有关。
纪德,一个看起来和象征主义诗歌毫无关系的人,究竟是怎么和星期二产生的联系?
这件事的线索太少,连瓦雷里本人也不清楚。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门道,干脆暂时搁置,去思考瓦雷里说的其他的话。
瓦雷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对很多信息都掌握得并不充分。他不清楚纪德并没有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怀揣着这种信念四处寻找着可以给予他终结的人;他也不清楚纪德及其部队是在停战后发起的对敌方交通网的抢夺,本质上是率先挑起了战争——尽管是受到了上方的指令和故意设计;他只是以纪德好友的身份,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坚信自己的好友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并试图向更多的人控诉政府在这件事上的不透明和不公正。
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
我颠了颠手里的诗集,短暂地放下了去和他们出版社谈合作的想法。现在关于瓦雷里的一切一定都被严密监控着,在这样的国家机器面前,哪怕我是异能者,也没有反抗之力。
我帮不了他。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那道念头如白驹过隙,在电光石火间乍然消逝。我隐约感觉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可以改变现在这一切局面的灵感,却怎么样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再多在场馆内停留,害怕越来越严密的安保和审查会在无形之中祸及自身。于是我匆匆离开了书展,打车前往了玛格丽特昨天便条上写明的地方。
这是一处背靠松树林的住宅区。形形色色的别墅在松林下屹立着,门口则一致的通向了一个种有各色绿植的街心公园。此刻正是开花的时候,偶尔有一两个孩童在父母的陪伴下凑在花前,细细品味着大自然无声的美。
我在玛格丽特标注的房屋不远处停下,借着公园里绿植的遮蔽仔细打量着这栋别墅。
我不敢冒然过去,安吾先生的身份并不简单,他行经过的地方一定与他背后交错的势力有关。万一打草惊蛇我不敢想那样的后果。
蹲守半天,门内并无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摁开了耳钉的通讯,告诉了织田作我这边的情况,然后大着胆子拿着纸条往那栋别墅附近走去,伪装出一个拿着地址来拜访祖辈故友的外国人。我围着别墅绕了半圈,没发觉里面有什么异常,于是轻轻摁响了门铃,在心里盘算着应对的话。
毫无回应。
一对带着孩子在外面玩耍的父母正往这边转了过来。偷偷翻墙进去不太合适,我干脆伪装到底,拿着字条往他们那走去,“您好,请问这个地址是那一栋吗?”我指了指那个方向。
“让我看看门牌号”女主人很热心地帮我辨识着,“对的,没错。你这是找?”
“我的父辈的好朋友住在这个地址。因为很久没联系了,所以他们想让我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旧友恢复联络。”我揉了揉头,“可我刚刚去按门铃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位置。”
“或许你忘了一件事。”男主人正抱着孩子哄她玩,“现在是周五下午四点半,正常的上班族都还没有下班。我和我的妻子是正好一齐在休年假,才会在这个时间陪孩子在公园里溜达。”
“瞧我这记性,我自己也是正好出差过来呢。”我懊丧地拍了拍脑袋,“多谢你们的提醒。不知道你们认识这间别墅的主人吗?”
“我们才搬来这个街区不久,所以邻里也没有特别相熟。”女主人回忆着,“印象中这家似乎是一个年纪不是很大的中青年上班族,好像是在做书店生意。”
“书店生意”我略略沉吟着,“这倒是没想到呢。你们知道他怎么称呼吗?”
“不太清楚。”两人俱是摇了摇头,“我们也常年在公司忙,跟附近都没什么接触。平日里就周末会带着孩子来公园玩,只跟有孩子的几家熟一点。”
“这样!谢谢你们,那我再在这等一会好啦。”我将今天在书展上买到的儿童绘本送给正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小姑娘,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
夫妻俩笑着谢过了我的礼物,带着孩子离开了。不一会,他们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像是回了家。整个街道和公园又安静起来。
我犹豫着究竟是该直接回去还是再多等片刻,于是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的光线很白,以至于竟有了种冷感。天上的云也是同样的颜色,浅淡地勾画出了一个笑脸的形状。
笑脸里正透着一股嘲意,一如我在东京感受到的那般。
不对劲。
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也算是一种直觉系生物。我立刻决定打车回家,顺带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挑能讲的传音给织田作。我着重强调了瓦雷里的发言以及他与纪德的关系,告诉织田作如果真对上了纪德,或许可以利用瓦雷里的事情吸引他的注意。
织田作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知道了,注意安全。】
我回了句不用担心,在街边等了半晌,打上了回市中心的车。司机是个沉默的法国人,除却换挡不太娴熟经常刹车以外,别的一切都很好。
毕竟,我正需要这样的安静,来处理我突如其来的雷达警报。
思索间有些入了迷,不知过去多久,我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委托织田作去帮我问问乱步先生关于骰子的事。于是我再度传音过去,谁知这回消息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了。
我登时抬头,而司机正好也透过车前的反光镜瞥了过来,直直和我对上了眼。
这个人我未曾见过,但这双眼睛,我却是分外熟悉的。
那是一双原本蒙了雾、此刻却淬着寒刃的灰瞳。
“你想要干什么。”我拉了拉车门,果然都已经被锁死。
“这话或许该我问你。”他将车拐入一条不知名的乡间岔路,“你们想干什么?”
我举起了纸条,“我在书展上遇到了一位作家朋友,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她说这儿的主人在法国做书店生意,如果我想学习一下出版零售一体化的模式,可以来找他交流一下经营书店的经验。”
“经营书店的经验?”灰瞳男子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要真论起来,这家主人谋杀的手法可比经营书店好上太多。”
“你不如亲自试试吧。”
第38章 坂口安吾
重,眼皮很重,躯体也很重。像是不眠不休好几夜,好不容易能阖上眼,却被人强行从深眠中喊醒。我勉强支起全部的精力抵御疲惫的侵袭,半晌才睁开了眼,发现我正处于一个金色的光球之中。而面前映着的,赫然是几个宛如诅咒般的字样——“等我回来之时,便是你被判处死刑之期。”
这是要让我感受一下临死前那种等待的折磨么?倒是很符合《局外人》里默尔索在被处刑前夜的境状。
外面一直传来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敲击着光球。可方才的睁眼已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只能静静地平躺着,等待着力量的积蓄。
思索的时间变长了,或许本不过刹那,但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和恐惧却将之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翻过了身,窥见了光球外面的情况——
是安吾先生。
安吾先生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焦急地冲我比划着,嘴唇也随之张合。我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法去仔细辨认唇语的意思。好不容易鼓着口劲试图给他传音,却没有半分动静。更糟糕的是,折腾了这一遭,困意似乎又如潮水般袭来。
在彻底闭上眼前,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耳钉不见了。
我心脏骤紧,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不少。安吾先生不知怎地打破了光球,外界的气体流通进来,瞬间扫走了我全部的疲倦。我翻身出去,搀起状态明显不是很好的坂口安吾,正要传音给他,却见他摇了摇头,道:“节约点力气,先找能出去的方法。默尔索似乎习惯性给人留出一线生机,可以看看有没有药剂一类的机关。”
“好。”我点点头,立刻在房间内搜索起来。安吾先生率先一步找到了东西,不是药剂,而是一把十膛室的左轮手|枪。他当机立断转动弹巢,给自己来了一枪,吓得我立刻冲了过去。
“没事。”他淡定地放下了枪,拉着我往打开的出口跑去,“只要清楚手|枪制式并控制好力量,弹巢就可以转到唯一空缺的那个膛室去。”
“等等,我的耳钉”
“东西都在默尔索那里,这里只是个囚室,先走。”
我看着安吾先生熟练地辨认着方向,又拿钱强行“交易”了一辆过路的汽车,带着我往市区的方向驶去。
“是种田长官让我来帮你的。”情况紧急,我确认环境安全后立马交了底,“我和他做了笔交易,以这次和你取得联系、帮你传递信息交换我不用进异能特务科。来到法国后,我偶然在玛格丽特·杜拉斯那里得到了你的行迹,去了那栋别墅探查,就被默尔索抓住了。”
“那栋别墅有问题。”安吾先生扶着方向盘,抬头辨认着路上的指示牌,“我顺着查梅尔索的线索查到那里,然后就被盯上了。”
我的面色越发凝重起来,“那里到底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坂口安吾道,“那里只是一处普通的住宅,住着一个没有异能力的书店店员。唯一特殊的是,这栋别墅原本是书店老板的。店员设计谋杀了老板,成功根据遗嘱获得了这位老板全部的遗产。”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这个人是梅尔索?默尔索作为交易人盯他盯得这么紧,是因为真正的梅尔索手里有他的秘密?”
“不,按照他对我说的话他应该只是怕被Mimic的人发现他不是真正的梅尔索。”安吾先生顿了顿,“虽然不知道默尔索究竟是什么人,但他确实还挺信任并依赖纪德的。”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梅尔索?”我想不明白,“哪怕他的异能力可以让梅尔索绝了泄密的心,那也不如彻底闭嘴来的安全。”
“你没有发现一件事吗?”安吾先生道,“默尔索这个人极其厌恶审判和注定到来的死亡,却又会不自觉地按照审判的体系处事。但相较于审判的绝对性,他总会给受刑者留出一丝生存的可能性。比如他既没有直接杀掉我们,又没有完全封堵住我们的出路,而是让我们在九死一生的情景里做选择。你房间的左轮手|枪、我房间的毒药药剂这些异能力道具无疑都说明了这一点。”
“毒药药剂?”
“是十支药剂盲盒,九瓶毒药一瓶白水。我必须从其中选择一支喝掉,才有出门的机会。”安吾君分析道,“他很钟情百分之十这个概率,不知道这会不会和他原本的经历有关。”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我看向安吾,“安吾先生知道默尔索去哪里了吗?”
“去了地下集会,我被Mimic派来法国的原因就是这个。”安吾把车停在了市郊的一处停车场,带着我七拐八绕回了他的安全屋,“你去过酒馆吗?”
我点点头,“种田长官把你常去的地方发给了我,我本来想去那打探一下你的消息,但因为不知道背后的势力情况,所以我没敢直接问,只是借着报答救命恩人的由头让他们帮忙探查了梅尔索的情报。毕竟您肯定会追查这件事的。”
“地下酒馆的势力倒是和Mimic没什么联系,它是独立的情报交易所和赏金系统。”安吾先生给我丢了个医药箱,让我自行处理一下伤口,自己也麻利地消毒起来,“背后是不知名的一方势力。但因为靠情报和赏金混口饭吃的多数都是退役军人,所以往往会将它视为是退役军人的集会团体。这次的地下集会也是由这个团体组织举办的。”
“那Mimic来是想?”我看向安吾。
“Mimic不想,是我跟纪德暗示了一下,说退役军人集会上说不定有能帮助Mimic摆脱这种境状的方法。”安吾先生推了推眼镜,“他们留在日本境内太危险了,必须尽早被消灭或者引开。”
安吾先生熟练地给自己装备上各种武器。我跟着塞了把枪,又寻找起房间内的通讯设备来,“安吾先生这有备用的电话或者通讯器吗?”
“在这边。”安吾拉开了另一侧隐藏在墙壁里的暗柜,“我们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你先拿一个用着吧,一会我把我新的通讯号码也存给你。你现在是要联系谁?”
“织田作。”我迅速调试好设备,“我被默尔索抓走前正在和他通讯,我担心他着急,想跟他报个平安。”
安吾先生填装子弹的手骤然顿了一瞬,“你们啊”他叹了口气,未尽的话还是哽了回去,另起了话头道,“有想好后面的打算吗?”
“只是想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我答道,“这世界上多个平凡的作家少个异能力者对谁都没有影响。”
“森先生已经关注到他了。”坂口安吾蹙起了眉,“他不见得会愿意。”
“我本来是想通过我的异能力解决这一切的。”我抿了抿唇,“但我现在似乎有了个更好的办法。”
“如果我能帮异能特务科解决掉Mimic,异能特务科可以给我签发一张异能开业许可证吗?”
“你要这个干什么?”坂口安吾回过味来,“你要拿这个去跟森鸥外交易让织田作退出港口黑手党?”
“有这个想法。”我拨出了通讯,“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异能特务科不会对外签发许可证,特别还是港口黑手党这样的灰色组织。但森鸥外想要进一步发展势力,拿不到许可证就绝不会干休。在明知道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他说不定会主动制造条件,就比如Mimic。”
电话没有接通,我蹙着眉又拨了一次。
“你的意思是Mimic是森鸥外故意引入的?”坂口安吾低头沉思着,“可我非常确信,港口Mafia只安插了我这一个卧底在Mimic里,森鸥外的所有消息都是通过我传递的,指令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加入Mimic,就已经足够引起纪德对日本的注意了。”电话依然没有接通,我只能一边低头编辑着短信,一边道,“而这背后未必没有其他势力推波助澜。最起码对于钟塔侍从而言,他们就很高兴Mimic离开了英国。”
坂口安吾沉默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罢了,这件事情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解决掉现在的麻烦。”
我知道情况紧急,也点头同意了,“我们接下来是直接去集会?”
“不,”坂口安吾摇了摇头,“我们先去地下酒馆。那里需要探查的信息会在探查完成后直接上传进中央数据库,利用地下一楼的系统查询即可获得现有的情报结果。我们先去那看看这群人有没有查到默尔索这一层来,要是能有点默尔索的线索接下来也更好应对。”
“唯一的问题是”安吾先生打量着我,“我在那边算半个熟面孔,不太方便进去。你虽然和那边达成了交易可以光明正大进去,但我不确定默尔索会不会在那边留眼线。你的体术”安吾君的眼神让我想起了织田作在曾经评价我的空手道技术时的神色,我感觉有些不妙,“果然还是负数吧?”
我:
“没有关系。”我把枪拔了出来,把通讯器也重新放到了桌子上,而后将自己切换成灵体状态又切换回去,“这样就可以了吧?”
“倒是忘了你还有这个本事。”坂口安吾斟酌道,“但你不带通讯器太危险了,万一情况有变,我们甚至没办法联系。”
“我在灵体状态下没办法携带任何实物。”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耳垂,又突然意识到耳钉已经不见了,“要不这样吧,能麻烦安吾先生和我一起念一句咒语吗?”
“嗯?”坂口安吾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
“我希望我能和我妻昭也保持远距离传音联系。”我努力模仿着机械音棒读道。
第39章 牧神午后
地下酒馆今天的人较之往常少了不少,或许是正在召开退役军人集会的缘故。
我轻松地穿过了守卫,进入了地下一层的房间里。安吾先生的声音适时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到了吗?到了就直接搜索梅尔索试试。”
“安吾先生对时间的把控真精准啊。”我感叹着,麻利地在光屏内输入了查询信息。
光屏反应了片刻,缓缓浮现出【正在转接交易频道】的字样。
“上次转接频道之后我就下到地下二层了。”我询问安吾先生,“这样的情况正常吗?”
“一般只有没有办法被载入数据库的情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安吾先生冷静道,“看来他们可能真的摸到了一点什么,下去看看。”
分明和上次所在的一层房间不同,但地下二层的交易间却仍是一样的布置。我在隔间内转悠了两圈,确认这里没有其他可供获取的信息后,零终于来了。
“您来得正好!”他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般,冲我欢快地打着招呼,“虽然比约定的日期提早了一天,但交易今夜就可以结束了。我们会退还您一半的预付费用,祝您未来的生活愉快。”
“这是什么意思?”我沉声道。
“意思是,这桩交易我们办不了。”对面似乎苦着张脸,“我们当初说过了,调查的顺利得建立在您给出的情报足够充分的基础上。你要调查那边,我们也不是不能做,但因为您的隐瞒,我们打草惊蛇,现在已经被那边盯上了,所以调查也没法再继续了。”
“我不明白。”
“到这份上了,我们就坦诚一点吧。”零号叹了口气,“救您的究竟是梅尔索,还是那个顶替他身份的人?”
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能查到这一层,我没有冒然应答。
“我想您应该是清楚的,不然您也不会特别强调战时法国特别行动队这一点。”零号道,“和谈前的最后一战牺牲过于惨烈,梅尔索等人的部队编制在和谈期间被纳入了战时法国特别行动队的序列。而那段时间,特别行动队压根没有出过行动,更遑论有机会救您?梅尔索只有在所谓叛国的那一战里才顶着这个编制出了基地,而那时他们面对的只有敌军士兵。”
“顶替人不是冲着梅尔索来的,应该是冲着特别行动队最后一次行动去的。表面上这次行动是因为政府高层的私心,实际上背后参杂的势力可不少。您知道这位顶替人的名字,难道猜不出他曾经背后是哪方势力?他都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了。”
默尔索难道他真和那个监狱有关?
“这是你们查到的?”我追问道。
“我们顺着往下挖,被默尔索的人警告了。我们虽然想要钱,却不想去蹲大牢,只能终止这项交易了。”他听起来似乎还有些遗憾,“您当时要是给我们交个底就好了。和默尔索过招的机会可不多,我真想试试呢。”
“现在试试也不迟。”我鼓励道。
“明知故犯和不知者无罪可是两码事。”他拒绝道,“您要是真想继续查的话,可以自己去今晚的退役军人集会上碰碰运气。军队的事,到那总有门路的。”
“默尔索这下事情可有点麻烦了。”等出来和安吾先生重新见了面,他已经在有些头疼地说着绕口令了,“默尔索居然曾经是默尔索的人?这可真是没想到。”
“默尔索不是欧洲异能力者监狱么?他是那里面的职员,怎么会一直呆在Mimic里?”我问道。
“他应当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被默尔索派进来卧底或者调查,结果倒戈叛逃了。”安吾一脚踩上了油门,“看来我们真的得去找一趟梅尔索了。我得借他查明默尔索当年的事,否则处理Mimic的时候容易生变。”
“去集会场馆找人?”
“先去书店碰碰运气。”坂口安吾重新从驾驶座的抽屉里翻出了枪和通讯器丢给我,“异能特务科没法在这安排人手,仅凭我准备的后手直接去集会绑架梅尔索的话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不想这么做。”
我藏好了枪,“书店?”
“嗯,他是谋杀,不敢明目张胆地宣布自己成为了新的店主,所以还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书店店员。”坂口安吾停下了车,“就是这。”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装潢,熟悉的店名法国杂乱交织的信息网让我不得不在荒谬感中思考起命运这一词的意味。我将那天在书店里见到的店员样貌形容给他,换来了他惊异的一瞥,“你见过?”
“我来这买过书。”我打量着店里的场景:门只开了一半,店面里面也很黑,似乎只开了一条灯带,一副随时准备打烊的样子。“安吾先生知道旧书集市吗?”
“好像在别墅搜查情报时见过相关的字样,那有什么特殊的吗?”
“那可太特殊了,梅尔索谋杀的店主或许是异能力团体星期二的成员之一。”我正要下车,却见梅尔索忽而抱着一个小盒子跑了出来。他神色慌乱,步履急促,竟是开着停在我们前面的车,直直往城外驶去。
“这不是去集会的路,我们先跟上去。”等他行出一段距离之后,安吾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路牌越来越眼熟,赫然是我们被抓的那处别墅群。
“他不参加集会,却回书店急匆匆拿了个盒子回家?”我盯着慌慌张张下车的梅尔索,心里的疑惑更盛。
安吾先生低头摁着通讯器,“默尔索还在退役军人集会上,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跟上去。”
“好。”我把枪和通讯器装好,跟着安吾先生躲在了隐蔽的地方,等待着进去的时机。
出乎意料的是,默尔索回家后没多久又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服饰,背着一个行军包往后山的松林间走去。
我和安吾先生对视一眼,悄悄跟在了后面。
松林里很静,甚至没有风声。我们不敢跟得太近,生怕步履声会引起这名军人的警觉。幸好他身上似乎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隐隐带着异能力的波动,能让我感受得到,是以一直没有跟丢。
翻过了这座松山,到群山中间的谷地,梅尔索突然就没了人。我跟着能量来到了一片空地上,却感受到这股能量似乎就在这里。
“他是不是把带着的东西丢了?”我给坂口安吾传音道,“我感受到的位置就是这。”
“我更倾向于他是通过这附近的某个入口进入了其他的地方。”安吾先生在附近探查一番,很快锁定了位置,“这地下有个密道。”
密道很深,几乎看不见底。安吾先生决定先下去看看,可不过过了一分钟便没了声。任凭我怎么通过传音呼唤,都无济于事。
看来这地下藏着别的空间,所以才会切断了我和安吾先生的通讯。
我蓦地想起了黑发兰波,和他的异能力彩画集。
巴黎的巧合太多,以至于我现在完全不敢忽视任何一种预感。“这地方说不定还真和兰波有关系。”我缓缓往下爬去,“毕竟梅尔索谋杀的店主和星期二有关,兰波又是象征主义的代表诗人,说不定就是星期二的一员,而这里或许就是星期二的据点。”
脚下的触感突然变得柔然起来,像是踏入了水波,却没有水的阴冷和粘腻。我知道这里应当就是进入那处空间的入口了,于是任由自己踏空,直直跌落进去。
黑暗渐渐侵蚀了洞口的光明,我就在这无尽深渊中坠落着。眼皮变得沉重,空气中似乎丛生着睡意,精神图景却因表象世界的远去而更加活跃。脑海里浮现出翠绿的山林和潺潺的流水,而在这美不胜收的林泽间,似乎又有仙女轻盈飞过,让人忍不住沉溺于这般美好的桃源里。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1】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手持书卷,抬头看向了我。他的眼神里满是欣慰,又带着一丝复杂,“你终于来了,我的朋友。我等了你太久太久,甚至等到了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天。”
“或许,你能读出剩下的诗句吗?”他站在原地未动,手上的书卷却似有魔力般,吸引着我缓缓往那走去。在我的手触及到它的那一刻,一股舒适的暖流登时淌入了我的四肢,让我忍不住握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读出这句诗的下半句吧,我的孩子,你一定知道它。”他和蔼地笑了起来,允许了我继续我的动作,就像一个亲切的祖辈在鼓励着家里的孩子念书,“快试试吧。”
我翻开了卷本。
眼前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云雾在堆叠。云雾背后的书卷上好像写着什么字,但我看不太清。我有些苦恼地偷偷瞥向老者,却被他抓了个正着。在他那如四月天般和煦而又充满期待的神色下,我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钻研着。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被封存的记忆正破土而出。
我确实读过这首诗,不是在眼前如雾掩映的书卷上,而是在法国文学史的课堂上。
“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2】
“下面我们要讲解的这首诗歌是《牧神的午后》。在场有同学听过德彪西那首同名的乐曲吗?”
“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3】
“作者斯特凡·马拉美,和保罗·魏尔伦及阿蒂尔·兰波一起,将法国象征主义推上了高峰。他当之无愧的‘诗人之王’。”
“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自身——”【4】
“他交友广泛,不仅是自己开创了一个时代,更是启发无数人一起走向了新的时代。其中最出名的,当数马拉美的星期二。这个固定开在星期二的沙龙间来往的全是各个文艺领域里在后世名声不逊于他的大师。单就文学领域而言,兰波、魏尔伦、瓦雷里,甚至是纪德,都曾参与过这个沙龙,并从其中汲取了养分。”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5】
最后一行诗句读完,在骰子的转动声间,回忆的课堂骤然碎裂,连带着书卷上的云雾假象也随之散去,露出了空白纸页上的唯一一行诗:【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梦醒林泽尽,眼前没有仙女,而是各式各样的药剂和实验舱。厚重呛鼻的灰色尘土、焦黑断裂的仪器设备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事实。
这里是一间废弃的实验室。
属于星期二沙龙的组织人马拉美的实验室。
而马拉美有一个别称,代号【牧神】。
第40章 实验旧影
在我的印象中,与牧神相关的实验记载只有一处,便是金发魏尔伦的诞生——欧洲谍报组织成员,黑发魏尔伦潜入了牧神的实验室,协助实验体即金发兰波击杀了牧神,此后二者互换了姓名,并在谍报组织里成为了搭档。
这或许就是当时遗留下来的废墟。
有能力进行这种实验的人,本身的实力和异能力都不该小觑。我愈发慎重了起来,打算一边寻找坂口安吾一边探寻当年发生的事。
药剂室里残存的各种标注属实是有点为难我这个文科生。打量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其他的东西后,我缓缓走出了房间,在心里构建起这栋建筑的布局起来。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看起来像是某个地下室,周遭没有窗户,环境阴冷,全靠换气系统维持正常的运作。这样的环境或许正好适合药剂的储存,一连几个房间看上去都像是原本用于这个用途的。再往里走不远,实验仪器类的设备就更多了起来。除此之外,这一块的房间里大多还剩余着一些碎裂的圆形容器,看样子就像是那种科幻电影里常描绘的存放人形实验体的地方。
或许金发魏尔伦,就曾经在这里面某个地方孕育。
出于这点考虑,我小心翼翼地抬步进去,顺着一个个房间搜查过去。越往里走,房间里的碎裂惨状就越发严重,我也越发难以移步起来。我猜测最里的房间应该才是当初那场战斗的现场,否则不会出现这种辐射式的局面。果不其然,最里面的那间房甚至就连天花板也塌了个彻底。然而这里的层高太高,黑洞洞的看不到顶,我抬头瞥了一眼,那像是盘踞着吸食人魂魄的混沌妖怪。
我一点点挪开障碍物,往里走了进去。
要是安吾先生在这,他或许能直接看到当时的全景。而我只能采用最为传统的方式,地毯式地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
终于,在层层碎石粉末的掩盖之下,我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样式复古的钥匙。
“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周围都碎的这么彻底,它居然还能如此完好。”我将他捡了起来。
沙尘自动从其上脱落,显出它原本苍翠的面目。它入手很凉,有种玉质的莹润,不像是任何的金属,倒像是某种玉石。我被他细腻的触感舒服得恍惚了一瞬,周遭的世界霎时一变,就回到了一切光洁如新的时候。
眼前的双方正在对峙着。
黑发兰波此时不过少年模样,却宛如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青竹,直直地挡在了金发魏尔伦面前。魏尔伦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刚从容器里被捞了出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无机质感,独独眼神里透露出强烈的恨意。
“我要杀了你!”
与兰魏两人不同的是,马拉美似乎一直未曾动用任何异能,反倒是借助房间里层出不穷的机关和异能力道具与之抗争着。而这样的攻击显然不如对面的两人来得灵活,他渐渐落入了下风,并最终被黑发兰波找到了机会控住了身体,被金发魏尔伦一击必杀。
殷红的血喷涌而出,马拉美的手颤颤巍巍地从虚空里攒住了一样东西。魏尔伦当即将之打落,而后一枚骰子滚到了我的脚边,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急速转动着。就像是盗梦空间里,永不停息的陀螺。
马拉美的目光顺着骰子慢慢爬上了我的身体。
“原来是这样。”
我很确信他是真的和我对上了目光,因为在那一刻,他微微仰头,不偏不倚地看向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很凄,像是寒冬雨夜里绽出的红花,眼睛里却带着释然后的平静。
“我们还有机会”他朝着我说完这句话,又被惊疑不定的魏尔伦补了一刀。他的躯体渐渐消散在半空中,连带着骰子转动的声音、兰魏两人的身影全都一起湮灭于烟尘。
“我、们?”
冥冥中的命运再度以直觉的方式降下天启,让我确信马拉美的确是在对着我说话。可这样一个连魏尔伦这种级别的异能力者都能制造出来的人,为何会与我达成同一阵线?又为何死得这般轻飘飘的?
我不得其解,只得记下了这处房间和其中掩盖的秘密,上楼继续去找安吾先生,以及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出人意料的是,一楼竟然是正常的别墅样式。除却面积更大了些,一切都与普通的别墅没有什么分别。它甚至没有受到地下室的波及,大多设施和装饰都保存完好,正中央的大厅还能看出明显被精心布置过的痕迹,似乎随时可以用以举办宴会和沙龙。
我沿着一楼的大厅转悠了一圈,在偏厅里看到了正低头抚摸着沙发的安吾先生,想来是在读取着上面承托着的记忆。
“你来了。”他警惕地睁开了眼,看见是我,又松了口气,“那个密道里设置了一个空间传送的装置,我下去之后才感受到了不对,但当时想联系你已经来不及了。”
“我猜到了。”我用手点了点脑袋,“当时联系不上你,我就知道底下肯定有别的空间了。你来这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坂口安吾摇了摇头,“我一掉下来就在正厅,而后一直沿着一楼探查,大概了解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切换成了传音,道:“这里是牧神马拉美的居处。马拉美性喜交游,经常邀请一些文艺界人士前来沙龙。但是到了后期,他突然开始有条件地进行人员的筛选。先后进入过他的筛选圈的人有三位,第一位是纪德。纪德对他很是尊敬,经常来沙龙旁听,后面一度快要成为马拉美的弟子,但最后似乎并没有入选,只是一直旁听着。”
“第二位是兰波,在他在自然主义集会上公然和左拉等人闹翻了脸、提出了自己对象征主义的看法后,他就进入了马拉美的视线。”
“第三位是瓦雷里,他是马拉美最满意的人选,但最后却被发现并没有拥有任何异能力。马拉美因此拒绝他加入星期二,他也没有再参加过星期二的沙龙,仅仅只是凭借纪德的渠道,了解星期二的内部讯息。但事实上,纪德最开始向瓦雷里提供材料,也是经由马拉美的授意。”
在了解清楚星期二的具体指代后,我基本上能锁定星期二的参与成员。但经由坂口安吾这一番详细的解释,我在许多细节上也产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觉。结合黑发兰波谍报组织成员的身份,他当初促使莫里斯邀约他进入左拉沙龙的行为应当就是故意为之。他试图通过与自然主义决裂的方式吸引象征主义阵营的注意。而最后的真正目的,当然是调查清楚马拉美和他秘密开展的实验,并在发现魏尔伦后竭尽全力将他救出。
“那那位书店老板呢?”这是唯一一位我至今仍旧无法确定来历的人。
“他”安吾先生难得现出了一分迟疑,“他是唯一一个我看不透的人。他参与星期二的集会,却并不是星期二的成员,对马拉美的态度比之仆人对待主人还更为过分。简直像是看待自己的神明。”
这样的描述让我心下有了猜测,他或许也是一个实验体,替马拉美操持着书店的生意并暗中操控着旧书集市。在他不知道出于何种情况被梅尔索杀死后,不了解旧书集市内情的梅尔索不敢完全拒接旧书集市的单,怕被人发现端倪,却又因为没法像前任店主那样维持广泛的货源而难免在交易中出现了问题——或是因为疏漏没分清收来书籍的真假,或是有意仿冒糊弄,但总归结果是一样的——马克西敏发现了诗集存伪,并因此和我达成了合作,又将我引向了地下酒馆。
兜兜转转,一切都连成了一个圈。
“说起来,安吾先生有看到梅尔索吗?”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件事,“我刚刚一路都没有看到他。”
“他应当也进入了这里。看他当时目标的明确程度,估计也不是第一次来。或许去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秘密室?我很确信他不在一楼。”
“您怎么不说他去了楼上呢?”我好奇道,“这么确定他去了密室,莫非您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
坂口安吾的困惑逐渐转成了凝重,“你不是从楼上下来的吗?我刚刚没有在一楼看见你。”
“您莫不是忘了还有地下室?”
“不可能。”坂口安吾斩钉截铁道,“我刚刚在整个一层仔细搜查了一圈,这里绝对不存在着地下室一类的空间。”
“可我确实是从地下室上来的。”我知道安吾先生不是那种会有疏漏的性子,也意识到了不对,当即带着他去刚刚上来的地方看。
那儿如今平整无奇,安吾先生和我又各自前去探查了一番,一切都像是我的一场癔症。
“这里的空间确实不对。”安吾先生严肃道,“我本以为传送阵法只是刻意设置的入门障碍,如今看来,这里似乎到处都是这种障碍。一会我俩尽量跟紧些一起行动,以免落单对上敌人。”
“好。”我点头应下,跟着安吾先生上了二楼。
二楼除了一个偏厅大小的起居室,剩下几间全是没剩什么东西的卧房。唯独有一间的门紧闭着。安吾先生捣鼓了半天,没开。我看了一下锁孔的形状,拿出那把钥匙尝试了一下,竟然开了。
这是一间保存非常完好的书房,像是从未被洗劫过。
我和安吾先生进了房间,把门从里面关上。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手稿,最上面的赫然是马拉美的名篇,《牧神的午后》。我跟着一起读了半天,只觉得别有一番韵味,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再找找。”坂口安吾扫了眼两边的书架,“我从这边开始。”
我自觉走到了另一边,一本本翻起书册来。
马拉美的书架很有诗人的本色,这边摆放的基本上都是诗歌和诗论。经典的《理想国》、《诗学》甚至有不止一个版本,而马拉美将其间的区别细细标明,并在一旁做了批注。我一顺读来,竟也觉得受益匪浅。
到了后面,诗歌就有了明显的偏向性,依稀可以看见象征主义的萌芽。听过名字的、没听过名字的很难想象马拉美是从哪搜集来了这么多不同诗人的作品。但一记起旧书集市背后其实是他在操控,我又对此不意外了。
这些作品里基本上都有一些诗行被重点标出,有些诗句甚至很类似,有点像一者对另一者的化用或者致敬。马拉美似乎仔细比较过区别,一部分诗句的后面被他划上了圈,还有些则被斜杠杠掉了。他似乎在依靠着某些标准对诗歌进行着评判,而我却不能从他的结果中窥见标准何为。
直到坂口安吾轻轻咦了一声,“这本似乎很不一样。”
“什么?”我放下手里的书走了过去,偏头看着上面的内容。而坂口安吾正好翻到了最新页。
一阵光华闪过,我的眼里溢满了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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