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骰子一掷

    那是一行诗——

    “骰子一掷”

    偌大的四个字宛如流泻的音符般饱含情绪地占满了整个书页。刹那间,我的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但无一例外是以织田作的死亡为终结。

    坦白而言,我曾设想过如果拥有天衣无缝这样的预知能力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在一次次死亡的溯洄中,我能否保持如他一般的自控力?我无法切实感受到那种痛苦,只是忍不住总对织田作更心疼几分。可到了今天,我终于获得了答案——彻彻底底的否定。

    不过十几秒,我就已经承受不住这扑面而来的沉重,而它仍旧不知疲倦得闪过,以各种各样难以预料到的死亡。

    “你想怎么样。”我感觉到我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只待最后一下波澜的推助,便可将内里的一切崩给他看。

    “别这样,好孩子。”他叹息着抚了抚我的头,“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把我眼前的世界展现给你看。”

    “你眼前的世界?”

    他和蔼地笑了笑,“就像你手中攒着一枚骰子。掷出之前,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结果。掷出之后,不管看了抑或没看,结果都已经是注定的了。”

    “只有掷出这件事的发生注定了,结果可未必。”我道。

    “是啊,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会是你吧。”

    “我不明白。”我看向了他,还要再说,一股巨大的吸力却从书中传出,宛如漩涡一般将我搅了进去。下一秒,冰冷的海水直直拍在我的脸上,打得我生疼,却并没有生出溺水的惊慌和恐惧。

    我低下了头,柔软的身躯顺着海浪的去势翻转。比最纯净的蓝宝石还要美丽的蓝色鱼尾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尾巴,轻飘飘的动作竟蕴含着想象不到的力量,霎时将我推出去好远。

    我慌慌张张捂住了脸,避开直接亲吻面目的鱼群,紧绷着躯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水流缓缓减去我的冲势,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推了出去。

    不多时,我似乎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彻底停下了动作。

    我不甚熟练地睁开了眼,打量着无需透过潜水镜便能直接看清的水下世界。

    那是一个人,一个我最熟悉的红发男人。

    此刻的他似乎比现世年轻许多,脸侧的颊肉还带着些可爱的婴儿肥。可他的双眼紧闭着,正缓缓地往下坠去。顾不得思考他为何会在这里,我立刻转身抱住了他,轻轻撬开他的唇,而后一边往他口中渡气,一边带着他快速向上游去。

    越往上走,风浪就越发猛烈起来。零零星星还能看见些船只碎裂剩下的木板。我大概知道织田作是怎么沉入水中的了,小心翼翼地避开风浪,带着他从另一边上了岸。

    我不知道我究竟拿的哪个剧本,反正怎么尝试都没能幻化出双腿,只得把他放在浅滩处,竭尽全力按照回忆出来的急救方式给他做人工呼吸。

    半晌,他总算睁开了眼。

    “这是”他呛了几声,呛出了鼻喉间尚存的海水,蓝色的眸里泛着些波光,“在哪?”

    “你醒啦!”我有些惊喜道。及腰的蓝色长发自然垂下,发尾扫在了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我只好一只手撑在他身侧,一只手把调皮的发丝拢了回来,“我也不知道。你掉到了水里,我碰巧把你救了上来。你还记得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好像跟着船队出海,遇到了海难?”他揉了揉额间,“谢谢你,但你这样不会难受吗?”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了我身后横在浅滩上的尾巴。

    “救人心切,一时也顾不得了。”我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后,打算重新回去看看,“船队想来有不少人吧?你既然没事了,我再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

    “那就再感谢不过了。”他对着我行了一礼,“需要我帮帮你吗?”

    “嗯?”我在他满是关怀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看上去分明挺精瘦的身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他缓缓抱起了我,带着我往深处海水走去。等到海水没过了他的胸口,他终于松开了手,对着我认真道,“我叫织田,谢谢你的帮助,我在这等你回来。”

    他不认得我了?

    我疑惑而担忧地朝他看去。他似乎将这理解为了人鱼对人产生的畏惧,于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隔阂与恐惧,全然都是信任。要是我俩真的是第一次见面,我该为这件事高兴的吧。

    可现下,我的眼里满含着苦涩。

    “总归还是救人要紧。”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往来时的方向游去。可惜的是,任凭我在那附近如何搜寻,都再也没看见一个人影。

    “难道说这个书中世界也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和织田作才是此间的真实?”我又转了两个圈,确认没人后立刻转道回去。路上不幸遇上了暗流,第一次当人鱼没有避险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却还是一个不留神被卷了回去。汹涌的浪潮打得我有些发昏,好半晌,我才重新睁开了眼,继续往织田作上岸的地方游去。

    那儿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留下的痕迹。

    我呼唤,我呐喊,我不相信织田作会不留任何信息地离开,于是我借着浪潮爬上了岸,在沙滩上缓慢地挪动着躯体。

    “织田作你究竟在哪织田作”我将这一片扫了个遍,仍是毫无线索。脱水的干渴和烈日的灼烧渐渐席卷了我,让我有些脱力,我不得不靠在一旁的阴凉处,缓缓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夜晚的涨潮时刻。

    星星闪耀起来了,熠熠地布满了夜空。我终于顺着涨起的潮水退回了近海里。我不知该往何处去,索性仰躺在海面上,静静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璀璨星空。

    一道流星划过,我缓缓阖起了眼,双手合十许愿,“我想要见到织田作。”

    下一刻,那道流星直直冲我本来。我有意退开,却赫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流星,而是一颗骰子。

    “它曾生于星辰。”马拉美诗中的句子蓦地涌入我的脑海。海难、沉船、骰子、主人一切都宛如他名篇中意象的拼接。虽然并非同样的故事,但象征背后的语义本就暧昧不清。

    莫非我和织田作这次是穿进了马拉美的诗里?

    我抬手接住了骰子。它所承载的画面齐齐涌入我的脑中——原来我以为的不长时日早在暗流里被卷去了七天。而这七天之中,除却寻找食物的功夫,织田作从未离开过半步。

    直到七天后,海浪卷上来一枚骰子。

    “这枚骰子,可以促成一件偶然的发生。”几乎是在入手那一刻,织田作就有了这样的意识。他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掷出。

    “再等一天,如果到晚上他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它抛出去。”织田作的思维因长久的饥渴变得迟缓,手里却仍是攒紧了那枚骰子。

    结果显而易见,夜幕中的星辰以偶然带走了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星辰又重新变成了骰子,缓缓飞进了我的手里。

    掷,还是不掷?

    这本该是个和“生存还是毁灭”一样经典的疑问。可在这一刻,一切都黯然失色,我毫不迟疑地扔出了骰子,像见证流星那般虔诚地许着愿。

    “请把我送到织田作的身边。”

    一阵光华闪过,侧面打来的浪花似乎将我往水里拉去。我下意识地扑腾了起来,就听得“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旁边,又托着我往水面上去。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小美人鱼也会溺水。”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夹着些许的打趣。我不可思议地抬头,正好撞进了那人熟悉的神态里。

    千万张死亡画面接连闪过的恐惧与后怕、找不到人的惊慌与无助故作的坚强在这个我所认识的织田作面前彻底融化,我将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忧虑,全部坦坦荡荡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我庆幸我刚刚从水里出来,所以可以借着水珠滚落的契机肆意哭泣。

    “别哭了,是我的错。”他一点一点吻干我的泪珠。细密的吻轻柔地落在眼侧,织成一张包罗万象的网,将我眼里映照着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安与恐惧,全部小心而细腻地包好收走,“当时我不该扔出那个骰子的,我只是直觉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只是个梦,而梦醒我就可以见到你。”

    “但现在想想”他的手指轻轻插入我的发根,顺着我蓝色的长发理下,“哪怕是梦,我也该等到你的。”

    我埋在了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宽厚的肩膀宛如家一样的可靠,肌肤的温热更是让我驱散了不少负面的情绪。我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鱼尾则不自觉地锁住了他的双腿,困得他动弹不得。

    这种他尽在我掌控的安全感很好地卸去了我的紧张。人一旦安逸下来,疲惫就会很快席卷。我竟是就着这个姿势,缓缓进入了梦乡。

    “这个样子,我们今晚要去哪落脚啊。”他叹了口气,轻轻亲了亲我的眼睛,“但愿我们一会不会被路遇的警察抓回警署去。”

    第42章 小美人鱼

    昏昏沉沉间,我好像又做了个梦。

    梦里的我在三次元的校园里。大四前路未定的时候总是又忙碌又疲惫,偶来的闲暇便只想放松。机缘巧合间,我入了文野的坑,正正撞进了名为织田作的糖罐里。

    “一般来所,一个系列的第二季突然换主角视角不应该挺让人莫名其妙的吗?”室友抽了张纸巾给我,“你怎么这么爱?”

    “你不懂,他就是值得被所有人爱。”红发的成熟男性有一种值得让人信赖与依靠的治愈系魅力。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他的情绪永远稳定,他想要的生活是那样的简单而纯粹。以至于在那场爆炸来临的时候,我跟着他一起崩溃地大哭,想要拼尽一切,去给他一个温暖而美好的家。

    被信赖和依靠着的人,也该有处可以供他信赖和依靠着的地方。

    指尖掠过画面,次元的隔膜让我只能看着他走上那条注定的道路。我幻想着太宰先生能够拉住他,期盼着乱步先生能够拦住他,祈祷着在最后一颗子弹发射之后,倒下的只有他枪尖所指的另一方。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漫画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注定走上的道路,而在那场爆炸之后,织田作注定走向死亡的终局。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注定。

    马拉美书卷上的死亡画面又在我的眼前闪回。我开始一次次尝试改变:解除孩子们的死亡威胁、提前干掉他的对手、成为组织首领早早和Mimic宣战可无论我怎么选,织田作总会死在各式各样的意外里。到了最后,我甚至不期待救济,只是神经质地把他绑回了我的安全屋,看住他哪都不能去。

    然后他在我的面前,死于咳血的急症。

    大团大团的血块被吐出,所有的医院全都无力回天。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该死的一切,只是愣愣地守在他的床边看护,眼神里全是空洞。

    当初一代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床布很白,墙皮很白,他的面色很白,连我的心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也许一次次的穿越和次元的差异真的让我看淡了生死,不是看破红尘似的看淡,而是总觉得自己不到绝路,死了也总有机会再活过来。不知道这能不能称得上是穿越者特有的傲慢,但我确实有几分依赖于此的底气。

    以至于无可回转的死亡结局一次次扑面而来时,我终于被割哑了嗓子,掏出了支离破碎的魂灵。

    “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把我眼前的世界展现给你看。”马拉美的话蓦然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掷出之后,结果都已经是注定的。”

    难道他眼中看见的只有注定到来的死路,所以才会认为我是能和他一起改变这一切的同路人?

    “昭也昭也?”似乎有人在摇晃着整个世界,引导着我的灵魂碎片往另一个世界飞去。我的身体在渐渐苏醒,牙关似乎抵着什么算不上柔软但却温热的东西,隐隐间泛出些血味。

    我睁开了眼,而织田作也已经抽出了手。

    “你醒了?”他去洗手间里将手洗净,“你刚刚好像被餍住了,整个人一直在抖。我怕你咬伤自己了。怎么样,还难受吗?”

    “那次一代死于癌症,你是怎么熬过那几年的?”我倚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我”他揉了揉的头,“我读到了他故乡的一出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他缓缓把头凑了过来,“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最起码不是现在的你想要的答案。但我想说,有时候其实未必需要答案。心是分不清的,哪怕撞了南墙踏上绝路,又怎么样呢?理由是想给才给的,它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以不管有多荒诞,我们都能接受它。”

    “我梦见你死了,在我的面前,很多次。”

    我的话依旧很淡,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有我通红的眼和死死绞住的鱼尾才在不觉处昭然预示着一切。他保持俯身过来的姿势不动,任由我拿鱼尾锁着,只逼着我和他对视,“那你呢?”

    “我把你锁在了安全屋里,可你还是死了。”我恍若未觉,“那个世界里我们并不认识,你或许很恨我,但哪怕这样,我还是没能救下你。”

    “我原来这么容易死?”他的鼻尖和我对着,喷薄的呼吸强势地证明着另外一人的存在,“那看来我得再锻炼一下,或者你再把我看紧一点。”

    他的存在感太过明显,我有些激灵,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发现我早在墙角,避无可避。

    “你这么害怕”他咬了一下我的耳垂,而后又轻柔地吮吸着,“是又想绑住我吗?嗯?”

    微微上仰的尾音像一把钩子,勾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此刻,光是和本能的产物斗争就已然足够困难,更何况面前还有个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魅惑本身。

    他重新拉开了距离,我的鱼尾却已在不觉间卷到了他的胸口。他俯身亲了亲,小心翼翼地把领带从鱼尾间抽出,又随意解下,沿着我的手腕卷了半圈,将一端交到我的手里,“给你一次机会。”

    我把领带握紧,轻轻笑了笑,“织田先生。”人鱼的声音似乎有魅惑的特质,我看见织田作的眸光似乎恍惚了一瞬,“你知不知道我妻这个姓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为了所爱之人甚至不惜穿越周目杀掉自己的疯狂。

    真是巧合,随手为之的起名,居然真让我也沾点那种疯劲了。

    “意味着”他反手摸了摸我的鳞片,“我的昭也?”

    我深深喟叹一声,“真不愧是我的作家。”

    领带被轻轻覆在他的眼上,顺势也暗掉了灯。我的手顺着他的腰线滑入衬衫,像探索新大陆一样一点点在他身上摸索着。腹肌的质感很分明,却又不是兀自结成的一块块,在动作间才能明显地感受出存在感来。我有些爱不释手地在上面流连,又用鱼尾把他想要来阻挡的双手卷了进去。

    很岌岌可危的禁锢关系。

    我没想强行维系,他也勉力支撑,于是这如纸般薄弱的关系,竟在默契下诡异地保持了平衡。

    我翻身转到了他的背后,从后拥住了他。手沿着脊骨一点点摸上了他的胸口,而我则在他的颈后落下了一个个吻。织田作本能地有些紧张,却又强迫自己放松了下去,任由我细密地扫过他最脆弱地方的每一寸肌肤。

    “突然能理解ABO世界为什么都喜欢咬这里了。”我轻轻衔住那一块肉,尝试性地咬了一口。

    “什么?”他似乎想要偏头,却被我轻柔的动作制住了。

    “没什么。”我松开了口,有些满意地看着那个不算深的印子,“织田作,我的动作对你来说算威胁吗?其实很好挣脱吧?”

    他没有否认,“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蒙着眼睛在侦探社的那两位面前干掉过我的雇主了。”

    “是啊,十四岁的你一出场,可迷倒了不少人呢。”我又咬了一口,这回重了些,“那既然不算威胁,你会开着异能力吗?”

    织田作不说话了。他选择了用手指轻轻顺着我的尾巴。

    “你把异能力开开吧,织田作。”我趴在他肩头,故意对着他耳朵央道,“织田作——”

    他的喉结滚了滚,“昭也,那之后的事可就不受我控制了。”

    “我其实没太明白,”我道,“你为什么这么由着我?”

    “你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你其实有点缺乏安全感。”他的声音有些哑,“最近占有欲也变强了。”

    “你连这也要满足我?”

    “反正是对我,不可以吗?”

    “这么纵着我呀,”我哑然失笑,“那你不受控制也没关系。”

    “反正是对我。”

    话音未落,攻势瞬间反转。

    他眼上的领带不知何时缠在了我的腕间,眼里的凶光瞬间流露出来。真是奇怪,分明一切都是暗的,连灯也没有,但我就是能感受到那种被猎人盯上的危险感。

    我缩了缩尾巴,还想佯装着声势打趣他几句,就被他堵住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开天衣无缝。

    但我有点后悔乱招惹他了。

    手酸得厉害,如水般柔顺的长发结得不成样子。我低头打量着身上的红痕,暗暗咬了咬牙,正想拿尾巴把人甩到床下去,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又舍不得了。

    “也不知道遇到之前干了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我恨恨地捏住了他的鼻子。

    他适时睁开了眼,拉过我的手心亲了亲,嘴角带着笑意。

    我没好意思继续纠结晚上的事,松开了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有头绪吗?”

    “早上对我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眨了眨眼。

    “难道我还要夸奖你吗?扯着嗓子喊哇哦织田作你可真厉害?”我嗔怪地瞪他一眼。

    他举手投降,抱着我帮我把头发理顺,“我也不知道。那天你没了讯息,我想办法飞来了法国,根据耳钉的定位找去了一个退役军人集会,见到了默尔索。”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所有的暗流汹涌,我的背脊霎时绷直,“你没事吧?”

    “知道了他的异能发动情况之后,他还没那么容易奈何得了我。”他似乎有些无奈了,“虽然我很不想提那些往事,但我大概也还能算作是横滨地下的金牌杀手,只是不愿意杀人了而已。要我给你讲讲我曾经的业绩情况吗?”

    “不用了,说不定我比你还更清楚一些。”我想起身洗漱,却被鱼尾困着,只能被织田作抱去了洗漱间。我这才发现周围的设备似乎并没有那么现代,仿佛倒退了几十年。

    “这是又进了其他的世界?”我拿水泡着尾巴。

    “嗯,还没来得及和默尔索对峙,就被拉了进来。”他自己利落地洗漱完后就过来帮我,不免又闹了一阵子,“这是个任务世界。”

    “任务世界?”

    “就像优喜欢玩的那些游戏,必须去完成一个个任务。”他拿出了一个牌子放在了我的手里,是一个名牌,写着“小泽十吉”,“这个世界里的任务是必须要找到全部的主线人物,然后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并将所有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串联成闭环,最快完成者获胜。”

    “最快?”我颠了颠牌子,在记忆的长河里翻找着,“那就是还有别的穿越者?”

    “应该吧,但我没有见到。”他回忆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寄存了包裹,走在不知道去哪的路上。我想你应该也在这,而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们之间必然隔得不远,所以我在河边找了张长椅坐下,打算理理思路,结果就进了梦境。”

    “梦境?是那个海难的世界?”

    “嗯。”他把我抱到了长椅上,自己则进了厨房开始做早饭,“我在那个梦里没有记忆,当时觉得古怪,又实在担心,所以还是掷出了骰子。结果立马就醒了过来。正头疼你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就听见了河里的动静。扑腾扑腾地,像极了有人溺水。哪知道不是人溺水,是美人鱼溺水。”

    “我也刚醒,哪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撇了撇嘴,“这个世界任务失败了有惩罚吗?”

    “没有,应该是赢了会有奖品。但一旦有人完成了任务,其他人也都能出去。”他把早餐端了出来,刮了刮我的鼻子,“不过不用担心,参赛者本身就是主线任务。只要我们不被人发现,他们就没法那么轻易地完成任务。”

    我垂下了眸,“那就好。”

    我已经想起来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它同样来自织田作的一本书,名字叫《夜光虫》。故事确实很适合这种类型的解密游戏,里面所有的角色彼此联系,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偶然产生了人生的交错,进而促使自己与别人形成了新的联系。细细密密,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故事里的一切偶然包揽在了结果的必然之中。

    “偶然与幽默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2】故事里对偶然的书写和定义,与马拉美诗歌《骰子一掷取消不了偶然》中的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对照。或许也正是因此,我们才先被吸入了诗歌世界中,又穿越进了《夜光虫》世界里。

    我不想干扰织田作的任何一次构思,所以我更希望他能不受约束和引导地自由体验每一次的世界。没有惩罚意味着我无需绞尽脑汁去思考怎样提醒才不会破坏这部小说的生成——我悄悄松了口气,却被织田作逮了个正着。

    “你的秘密好像总是很多。”他收拾了餐具,回来顺着我的鱼尾抚上,“你失踪的时候,我是真的后悔让你去跟他们打交道了。”

    腿变成鱼尾后似乎对抚摸敏感了许多。我忍不住颤了颤,卷住了他的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人鱼的,至于别的,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我将近来发生的事里能告诉他的都讲给他听。他偶尔追问两句,却并不多加评述。我懒懒地涌上些困意,窝在他怀里又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在一艘海船里。

    “这是?”我打了个哈欠,“你这个世界任务不做了?”

    “总归能出去就行,让他们先忙活着吧,等资料搜集好了再说。反正我们不露面,他们也出不去。”他这番话有点坏,偏偏惹我喜欢,“那怎么来海上了?”

    “想带你出去散散心,却发现大阪这我们之前就已经玩得差不多了。难波心斋桥那一片热闹是热闹,却也容易遇见人。反倒是出海这事既没做过,又能图个清净,还能养一养你这条鱼尾巴。”他抱着我上了甲板,“想不想下去试试?”

    大阪今天的天气很好。浮光跃金,水面也分外清澈。我确实有些跃跃欲试,一顺溜跃入了海里。畅游一番舒展了筋骨之后,我又惦记起了甲板上的那人。

    “可不能叫他干看着。”我深潜入海,然后猛地跃出,卷起的水花打了他满身,我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在人鱼的音质加成下,像在唱着悦耳的歌。

    “怎么样,既然都湿了,要不要干脆下来一起玩?我在这总不会让你溺水去。”我扬了扬眉,蓝色的长发被浪花打到了脸侧。我下意识地摇头甩了甩,却把自己弄得更乱了。

    他叹了口气,跳下来帮我理了理头发,又被我拉着往水下去。他的呼吸全系于我一身的感觉让我生出了一种我俩宛如一体的错觉。另一半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代名词,而是言之有物的具体指称。

    一番闹腾下来,织田作重新回到甲板上,浅浅地打了个喷嚏。

    我在一旁借着阳光晾头发,笑道,“这肯定是因为你不做任务,有人在偷偷骂你。”

    “骂就骂吧。”他去洗净了手,又在我的身边躺下,拿我的头发盖住眼睛,避免太阳的直射,“都是另外的世界了,还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原来的世界你要是想,也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我扣住了他的手,拉着悬到半空,摸着他的枪茧玩。

    “那可不一定,”他换了只手,侧身看向我,“原来的世界可没有小美人鱼。”

    我“哼”了一声,“小美人鱼有什么好?还不是要变成泡沫。”

    “那是她的王子的问题,又不是小美人鱼的问题。”他点了点我的鼻子,“要不然我写个新版的小美人鱼?”

    我来了兴趣,“你要怎么写?”

    “王子沉船后,小美人鱼救了他。又趁王子没醒之前,小美人鱼找海巫婆做了交易,给王子绑回了海底王宫?”

    “好毒的故事。”

    “好适合昭也的故事。”

    “你污蔑我的名声!”我气得拿尾巴甩了他一下,“谁家王子曾任Top killer?”

    “现在正在改行纯爱作家。”

    “好吧,纯爱作家,我饿了。”

    “那只能捞一条你的同类解解馋了。”我又拍了他一下,他笑着摇头回了厨房。

    自在的日子就在晃晃悠悠的海面上荡过去了。等我俩总算腻了海上的味道,想重新回自由轩吃辣咖喱饭,一上岸就遇到了熟悉的人。

    “我觉得你当时话说早了。”我缩在织田作怀里,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岸上那人。

    “我也觉得。”织田作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久不见,这位”

    “伊部博士,现任外科医生,尊敬的小泽先生的好、友。”带着圆框眼镜的黑色短发男人气压格外的低,头上黑压压地停着一片乌云,“那么,我亲爱的朋友,请问本该在多日前就抵达大阪来拜访我的人,为何现在才出现在港口?”

    “因为出海捞小美人鱼去了。”织田作抱紧了我。

    坂口安吾:

    我:

    第43章 掀翻棋盘

    我恶狠狠地揪了一下织田作的手臂,而他只是垂下眸,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再多解释些什么的欲望。我不敢看安吾先生的表情,于是又默默地把自己缩紧了些,碎碎念叨着“我只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鱼”。

    “很好。”安吾先生这回算得上是咬牙切齿了,我闷着脑袋听都怕他把牙咬碎,“我在陆上为了线索累死累活,你们在海上二人世界。看得出织田君的工作还是太少了些,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向太宰好好建议一番。”

    “留点时间给我们吧,我已经好久没和昭也见面了。”织田作走过去和坂口安吾并肩,“回去请你们喝酒。”

    “回去?”安吾先生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将情况相互通了个气,眨眼间,便到了伊部的家里。

    “还是不太清楚这个世界拉取参赛者的原则。”坂口安吾泡了壶茶,“我本以为会是就近拉取,谁知道你却也进来了。”

    闻言,我想起了我和织田作之前的穿越经历。正纠结于这会不会和我的异能力有关,就又被另一物件吸引了目光,“这是”我指了指目光尽头挂着的一件女士和服,突然忆起在原著里伊部先生好像有个名叫道子的妹妹,对小泽十吉芳心暗许。

    “是我妹妹道子的衣服,她今天出去了。”安吾先生的眸光有些闪烁,“她对小泽有些好感,一直惦记着他。也是通过她我才知道原来小泽最近会来拜访我,进而推断出这会是另一个参赛者。”

    织田作立刻声明道,“是小泽十吉,不是我。”

    “对,是这个主要人物小泽十吉。”安吾先生倾了盏茶,“说来这个世界的主线很有趣,要是我的推断没有出错的话,原本合该是你最早参与进主线之中。你来我家的路上本该遇见一个名叫雪子的裸女。”

    “我来这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可就是昭也。”织田作立即澄清。

    “是呀,所以是本该。”安吾先生锐利的目光再度向我投来,“我妻君应当不是参赛者吧。这段时间的调查表明,这是个很正常的世界,甚至连异能力者的存在也没有,只是一切仿佛都倒退了几十年。只有你,”他顿了顿,“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确实不是参赛者。”我点头应下,“我可能是通过马拉美的骰子来到这的。原本我和织田作进入的,是一个海难的梦境世界。”

    “但你偶然进入了这个世界,又恰好撞见了小泽,所以彻底改变了后续整个逻辑链条的发展。”安吾先生拿出这些天整理的报告,让我和织田作凑在一起看,“雪子被癖好是给人纹身的青蛇团头目针助骗去差点纹了身,所幸反应快逃了出来,却没有可以蔽体的衣服。她本来会撞上前来找伊部的小泽,却因为小泽被你绊住了步子,所以误打误撞找上了伊部家求助。道子可怜她,放她进了门,借了她一套和服。伊部因此被惊动,下楼查看情况,却被从事地下服务行业的雪子认出了这是她曾经的顾客,也是她一直等待的求助对象。”

    安吾先生维持着镇定,却还是被伊部的情况羞得咳了两声,“雪子可怜青蛇团里一个叫豹吉的弟弟,发现青蛇团众人其实都是被针助强行纹身后不得不堕落的可怜人。于是她想找伊部帮忙做外科手术,除掉青蛇团众人的纹身,给他们重新生活的机会,谁知之前却一直被伊部敷衍了过去。这次她抓住机会旧事重提,而在道子的央求下,伊部不得不同意了。”

    故事确实不一样了,这是和原著截然不同的走向。我好奇这因为一个偶然而造成的不同发展,不由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所经历的故事了。”坂口安吾呷了口茶,“在雪子的带领下,我和道子去了青蛇团惯常的聚会地点,一家普通的咖啡店。在那没遇到雪子每天都会见到的豹吉,反而遇到了豹吉的小弟龟吉,和一个满怀嫉妒地盯着雪子的女士兵古带加代。一看那位加代小姐的表情,我就知道雪子说的那个‘弟弟’肯定喜欢雪子,而不巧这位加代女士又喜欢这位豹吉先生。”坂口安吾顿了一下,评价道,“非常传统的三角恋关系。”

    “那位豹吉先生人呢?”我回忆着原文中的选段,只记得他是个长得不错的美少年,心里有着驯服不住的野性。

    “他带了两个擦鞋的小孩来吃饭,自己因为没看见雪子跑走了。”坂口安吾的重点并不在这人身上,“我没看见他,倒是他那个小弟很有意思。他们这伙人以偷窃和勒索为生,而他的小弟刚好偷了一个人的东西。”他卖了个关子。

    “怕不是小泽的吧。”织田作接话道。

    “让你给料到了。”坂口安吾点了点头,“他盯着你寄存完了东西,在路上偷走了你的凭据,又把东西取出来变卖了个干净。回去后正得意洋洋地炫耀呢,却被豹吉骂了一顿,说无论如何也不该偷复员军人的东西。听加代的意思,龟吉一向对豹吉唯命是从。被他骂了这么一遭,只想赶快去把失主找回来,正头疼去哪找小泽十吉这个人呢,就遇到了我。”

    “原来如此。”我扯扯织田作的衣服,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小泽的?”

    “主线人物关系啊。”他答道,“这里面的人物相互纠缠,我总该有出场的戏份。”

    “确实该你出场了。”坂口安吾拿出了一个袋子,“我已经和青蛇团做了交易,只要他们去自首,我可以免费帮他们去除纹身。针助那家伙碰巧来咖啡馆拐新的小姑娘去纹身,被我趁机抓去了警署。现在只需要把这最后的赃物物归原主,一切就应该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织田作接过装着两千块钱的袋子,丢到了我的手里,而后看向坂口安吾认真道,“这些天麻烦安吾君了,谢谢。”

    安吾怔了一瞬,笑着锤了一下织田作的肩膀,没有说话。

    可惜的是,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并没有出现。

    “或许还有和织田作有同样想法的人。”我捏了捏眉心,“毕竟安吾先生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豹吉,说不定他也是个参赛者,并在这段时间干出了其他为人所不知的事。我们周围当时可还有个梅尔索在。”

    “默尔索也在我不远处。”织田作思索道,“不清楚拉取原则的具体情况下,我们无法排除他也进来了的可能性。”

    “这可就麻烦了。”坂口安吾立刻翻出了另一份文档,上面记载着一些其他参赛者身份的可能性分析,“我这些天的行动肯定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了,他在暗处一动不动应该是想借着我钓出你。豹吉这个人对复员军人的关注和尊敬有些奇怪,如果换成本就经历过战场的默尔索,听起来因果就会顺畅很多。还有的话跟青蛇团对立的另一个青年组织隼里也有可能存在参赛者。类比豹吉在青蛇团里的地位,参赛者出现在隼的管理层里的概率比较大。”

    安吾先生将这两块地方着重圈了出来,对比着得出了结论,“隼最近都在中之岛花园活动,我们得想个办法过去探探情况。”

    织田作没有应声。他双腿猛地发力跃至门前,而后一手摸进了口袋,一脚踹开了大门。坂口安吾面色凝重地拿起几案下的刀具,也紧跟其后,谨慎地侧立于门的另一侧。

    庭院里的树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白发灰眸的人。织田作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面色一变,立刻往后撤去,却还是没有避开默尔索掷出的骰子所笼罩的范围。

    织田作和坂口安吾,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而室内同时消失的,是三个人的呼吸。

    “我妻先生,放松些,您可以呼吸的。”默尔索捏得我的肩膀像要碎开,“只是人太多,很多东西就讲不清楚了。所以我把他们请到了你来的那个世界,你放心,以他们的体质,在海上飘个几天几夜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他们遇到的会是你这样善良的人鱼,还是食人的鲨鱼,那就得看他们的运气了。”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好,我们做个了结吧。”

    “默尔索先生,我不觉得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既没杀能暴露你身份的梅尔索,也没有直接杀掉我和坂口安吾,因为你自己有一杆秤,他人判下的死亡无论如何都不在你评估的天平之上。我毫不怀疑你若是现在还在默尔索监狱供职,你会建议监狱开发出一种供给死刑囚徒的药剂,他们喝下后有90%的概率迎接死亡,却也存着十分之一的希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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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招险棋,可我实在无路可走。默尔索身上的谜团像洋葱,我剥了一层又一层,却还是没见到最具威力的洋葱心。而他把握着我全部的命脉,一点点逼着我执子下在他想要的位置上。

    既然此局必输,不如掀翻了那棋盘。

    “你不怕死,也不怕生。真要说你和梅尔索换了身份的事情有多严重?也不见得吧。法国特别行动队最后一战本就是重新组建,既然跟着纪德跟着Mimic出生入死的人是你,那你究竟叫梅尔索还是默尔索重要吗?或者你作为监狱系统的人加入这支队伍别有用心?可你现在无疑已经背叛了监狱,身心都彻底融入了Mimic。我们掌握的一切对你来说又真的算得上威胁吗?Mimic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也维系不到现在了。”

    “所以,默尔索先生,你能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想象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他甚至怔然地在我的一侧坐下,呆了半晌,才给自己斟了盏茶,“我本来没指望集会究竟有什么用的。纪德他是一团死灰,余温里却存着复燃的希望。可我看得比他透彻,所以我的灰,早已经随风扬尽了。”

    “但在那,我遇上了那个赏金猎人里出了名的预言家。他给了我一道指引,告诉我若想破局,我得在你这寻找答案。”他缓缓把茶饮尽,“挺可笑的。我这辈子不信神佛,最后却又得依赖着异能力给出的玄之又玄的指引。”

    “就像我如此憎恨我的异能力,却又这辈子都离不开它。”

    第44章 隆冬夏日

    默尔索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让人无比怔然的故事。

    “Mimic的最后一战不过是政客们的多方博弈。他们的上司想要借机抢夺和平后的交通线,而对面同样是精于谋算之人,又何尝毫无准备?他们可能会触犯战争罪的意图早早被对面秘密捅了上去。于是默尔索派出了我作为特别行动员,全权记录这件事。”

    “记录?”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肺腑间突然战栗出一股寒意。

    “是啊,记录。”默尔索把茶盏从被踢得粉碎的门里丢了出去,径自打下了树上绽放着的一朵白花。于是那花轻飘飘地落在了泥里,很快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我们无权对未犯下的罪行进行审判,而另一方既然已经掌握了先机,自然也得把这点消息变现成实打实的利益。所以分给我的任务,只有一句不知由来不知底细的‘记录’——记录特别行动队的全部行动。梅尔索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上战场、再面临杀人的噩梦了。说这话时我碰巧在他旁边,于是我跟他换了身份,替他上了战场。”

    “那时的我,”他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就如现在一般,没有任何的异能力。我是所有特别探员里,唯一一个以普通人的资质达到了默尔索的录取标准的。”

    “我曾引以为傲。”他握紧了手,贴在了自己心口,“这样的任务能交到我手上,我以为我的能力终于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后来才傻傻地意识到,在那绞肉机一样的血色里,普通人就算能达到和异能力者一样的身体素质和考核标准,也无力回天。或许早在一开始,他们就希望我也死在那最后一战里,作为拖默尔索下水进而为己方赚取利益的棋子。”

    仿佛起风了,室内空气的流动也变得明显了起来。我蜷起了尾巴抵御寒意,却还是凉得彻骨。

    “但好歹”我哑然道,“你活了下来,还有机会与你所憎恶的这一切抗争。”

    “我倒宁愿我死在那里。”他突然笑了出来,“我一无所知地跟着他们上了战场,又在面对惨烈的结果时最先了然。我想亮出我的身份,告诉他们我会将他们的情况如实上报,供由最公正的审判给予他们应有的终局。可实际上,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对上了来自自家的枪口。”

    “你知道看着枪口的那一瞬间,我想的是什么吗?”他的面容难得生动,却让我不忍再看,“我想到了一种动物。”

    “猫。”宛如一个气泡破裂,我的嘴里碎出这样一个属于加缪笔下作品的文字。

    他怔了一瞬,而后笑得更加大声起来。他的嗓音无疑是好听的,就如我对他最开始的印象——他很适合在戏剧舞台上表演一处盛大的剧目。可他这一刻的笑,却撕心裂肺。

    只是撕的是我的心,裂的是我的肺。

    “是啊,猫。无数的黑猫盘踞在他们的手上,于是在不知道背后多少轮的谈判和交锋下,他们把撒旦带来了。”【1】仿佛要帮助我更加清楚地理解这个比喻一般,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枪。

    “我联系不上默尔索,应该说从我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在那就查无此人了。于是我只能跟着Mimic辗转,看着他们深恩负尽,腹背受敌。”他迎着光闭上了眼,我学着他的动作,眼皮上似乎有种暖暖的红感,“血色弥漫、被迫迎敌的绝望难以为外人道明。只有纪德,一次次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开着窄门上前,希望能解释清楚里面的误会。一开始确实是有用的,有些士兵迟疑着停下了手,可很快,迎接着他的只有万枪齐发。”

    “我救下了他,临场觉醒了异能力。”

    我的呼吸一滞。默尔索的异能

    “辐射到了全场?”

    “是啊,危机解除了,纪德和Mimic也再也不想着回家了。”默尔索的睁眼似乎预示着这个故事告一段落。在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了他灰眸里的雾色。

    “没想过回默尔索去闹个明白吗?”我垂下了眼。

    “想过,也问过。”他叹了口气,“你反问我时的那个建议我真的提过。我希望监狱里能给死囚提供一种尚存一丝希望的药水——这后来变成了我罪该万死的证据之一。你要是真想做出版生意,或许我还能给你写本书,讲讲一个人究竟怎么死在这种审判之下,他的一切行为又如何被强行曲解成他的罪证。”

    “当然。”我点了点头,“我毫不怀疑你的天赋。你可以把这一切写出来,我帮你发行,供给所有的读者评说。Mimic的困境不过是缺一场天下皆知的昭然。他们需要的不是脱罪,而是一场公正的审判。”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书展现场试图撕碎一切表象给大家看的瓦雷里,“有人还在为此努力着,你们从未被这个世界彻底放弃。”

    “可是他们没有希望。”

    “希望是可以复得的,就像是曾经被你的异能力抹灭过意义的我。”我坚定道,“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些感谢你的异能力——它让我头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爱人究竟于我而言有多重要。”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2】这句话脱口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我不自觉地愣了一瞬,而后补救地笑了笑,“如果你的书有朝一日得以出版,这一定会是你为自己书写的卷首语。”

    他低低地沉吟几遍,“谢谢,我很喜欢。或许会把它当墓志铭也说不定。”见我被他的神色弄得有些讶然,他又接道,“或者你要做你的墓志铭也可以。”

    “所以聊了这么久,还是没能让你放弃杀我的打算?”我看向他的眼睛,不放过内里的任何一丝情绪,“我以为我们已经从临终关怀式的解惑,转移到了康复训练的阶段。”

    “和你设想的不一样了?没事,凡事都有意外。”他举起了枪,轻轻地点在了我的额前正中央,“如果单就以我一个人的意志,我或许真的有可能会放过你。那位预言家说得对,你对药剂的推测、对序言的创作,都戳进了我的心里。甚至就连你的这条尾巴”他低头顿了一下目光,“也是我在随Mimic窜逃落入海里时,救我的好心人所使用过的异能力道具。如果换个情境,说不定我真的能从你这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可惜,那位先生想让你死。”枪口微微朝下倾斜,宛如黑猫亮出了利爪。

    “如果我猜中了那位先生是谁!”我蓦地拔高了音量,试图打断他接连而来的思绪,“可以在我死前再实现我的一个愿望吗?”

    “放轻松,我妻先生,你的话开始抖了。”黑猫微微挪开了爪子,却仍悬在上空,“先说说你的愿望吧。”

    “我说我想见他,你肯定不同意。”我深呼吸一口,“那你能把原本属于我的那些东西还给我吗?耳钉、戒指、装着定情信物的小型首饰盒我想带着他们一起走向结束,也算有个念想。”

    “这个世界只有任务奖励的异能力道具才能生效,你的那些异能力道具都没有用处的。”他显然已经试过了,很自然地把戒指和耳钉丢给了我,只有首饰盒还攒在手里,想打却没打开。

    他翻了个手,索性不再纠结,“你先说说,你觉得是谁?”

    “纪德和Mimic只想迎来死亡的终结,完全没有必要杀我。”我把戒指小心戴好,又别上了耳钉,“默尔索与我无冤无仇,也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折。那在你身上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种可能——老鼠的气息。”

    太宰先生的话映入了我的脑海,早在京都就已被告知的答案在此刻才彰显了他的存在感,“死屋之鼠?和你有联系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对,他本就是你欣赏的类型,无论哪个世界都一样。”

    三次元的纪德和加缪赫然对陀翁欣赏有加,某些时候甚至能达到堪称迷弟的地步。在Mimic叛逃期间得到玩转情报网络的陀总的指点,并由此和他达成利益共同体,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没有应声。或者说,无可奉告便是奉告本身。

    “到时候了,你该走了。”他颠了颠盒子,然后将之猛地往外一丢,子弹随即粉碎了盒子的包装,仿佛还能看见残存的硝烟的枪口又即刻贴在了我的脑前。

    很烫,我想。比黑猫的体温要可怕一百倍。

    “砰——”我听见了枪响,甚至能看见枪口因为后坐力而产生的颤动。可是子弹穿脑而过的疼痛和闪现的回忆一个也没向我袭来。

    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赌对了。

    朝着盒子飞出去的方向伸出的手本还淅淅沥沥地滴着血,可地面上已经什么痕迹也没有了。我的身体渐渐虚化起来,不是灵体状态的虚无,而更像是分化成了无数的像素点,即将从虚拟的数字世界登出。

    “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我挺直了背脊,“作为回报,我送您一个问题。默尔索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异能力最先作用的人会是你自己?”

    第45章 骰子与书

    “我自己?”像是没听清楚一般,默尔索又兀自重复了一遍,“我自己?”

    “不然我无法理解,你为何会是这般消极而被动的态度。”我抬眼看向了他,思绪飞快串联着过去的一切,“你好像将以前的很多事都归结于你是个普通人。我承认这一点,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确实显得渺小。可再大的势力,不也是由无数的渺小所组成的吗?你明明在普通人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反抗做到了许多异能力者也做不到的事。可唯一一位默尔索的非异能力者探员先生,为什么在你成为更有能力的异能力者之后,你反而没有那种抗争到底的心气了?”

    “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1】我下了结论道,“你不会不懂这一点。”

    “可这个世界的本质是荒谬和无意义。”他反驳道。

    “人类最有勇气的事业,不就是在意识到世界的荒谬和生命的无意义之后,还能积极的与之抗争?加缪先生。”我换了个称呼,“意义是自己给予的,这也是你的异能力让人有挣脱的机会的原因。既然你如此憎恶局外人一样的默尔索监狱,又何必勉强自己做个看客?钟塔侍从、死屋之鼠、法国政府他们为你们谋划了那么多的终局,你难道就真的要顺从他们的意思,看着被你异能力影响下的Mimic走向自以为是自我选择的解脱?死亡不是你内心深处最看不上的出路?”

    “好久没人喊我这个名字了。”加缪的语调里透露出了一丝怀念,“你真的知道很多。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洞悉了一切,但这是没理由的。”

    他看向了庭院,空落落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些像素似的立方体,“那个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好心而富有的美国人送给我的礼物,一枚骰子。”有道是事不过三,这三次的交锋已经让我不再对大家都好的万全结局抱有任何妄念。我不可能看着默尔索杀我,抑或是伤害我身边的人。所以出去以后,必然是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是最后能安全地和他进行交流的机会了。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思绪里是语言难以形容的复杂,却也因此多了份平静,让我得以和他继续对话。

    “在这个世界里,骰子才是穿梭世界的关键。你在庭院外完成了任务,想来获得的奖励就是一枚骰子吧?”我验证着我的猜想。

    “是啊。”他没有反驳,“我听到了骰子转动的声音。”

    熟悉的话语勾出了我熟悉的回忆,杜拉斯的话蓦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受到了荒谬的偶然下拼凑出来的既定命运。或许我确实该感谢她,若非她的异能力的推助,我也拿不到这枚可以让我翻盘的骰子。

    但这种命运的安排又会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不敢细想,因为它会让我重新获得曾经未看透时,每每想到人终有一死、一切终会离我而去的那种胆战心惊。

    我只能继续看着庭院里渐渐拼组而成的人形,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现下的话题,“你暂时搁置了回到原本世界的权力,用骰子将他们送去了别的世界,只剩下我和你留在这里。你打算探查完预言家话里的真伪后就完成费奥多尔的委托,却没想到被你毁掉的这个盒子只能经由本人开启,而里面竟也装着一枚骰子。”

    “这个世界里外来的异能力道具分明不能使用。”加缪的话里难得带出了一丝疑惑的意味,“为什么偏偏它还可以?”

    “或许”我想起了杜拉斯的异能力——拉人进入剧本世界无疑像极了那本把我们拉入这个世界的书的功能。加之她又声称自己是在听到骰子转动声后才由普通人变成了异能力者

    “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同源吧。”我给出了答案。

    织田作和坂口安吾适时出现在了庭院里。红发的男人似乎有些脱水,嘴唇微微起皮,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好亲。我安慰地冲他笑了笑,试图让他的焦急不至于溢在脸上。而他无奈地弯了眉眼,只是看着地上还沾着血的蓝色鳞片和明显残留着弹孔痕迹的首饰盒碎片,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我感受到第二层世界的脱出即将到来,对着加缪冷冷道,“我只愿为所爱而生,为所爱而死。【2】”

    “而不愿为你。”

    “那就在彻底厮杀起来之前,允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法式的风雅重新回到了白发男子的身上,我竟看出几分绅士的意味,“你究竟为什么对我这么包容?”

    “”我一时哑然。

    “答不出来吗?”灰色的眸子锁定了我,“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不接受虚假的答案。”

    “可能因为你是加缪吧。”我能感觉到说这话时我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你又不是我以为的加缪。”

    “你以为的加缪是什么样的?”

    “笑着接受将巨石推上山顶的惩罚,又坦然迎接每一次的滚落,并以书籍的方式将一切记录下来,把自己抗争的内核写给每一个人看。”我的目光渐渐凝聚于虚空更远处,“是不败的斗士,是永远的文豪。”

    “格外的坦诚呢。”他突然鼓起了掌,“为了感谢你的坦诚和那个问题的馈赠,我换了个主意。你看看这是什么?”

    分开的掌心里,赫然卧着一枚骰子。

    “怎么会!”我瞳孔巨震,心海里霎时落入了惊雷。

    “中之岛公园那个地方,除了是隼的基地,还有一个别样的建筑。”

    坂口安吾猛地冲我喊道,“我妻君,那里是图书馆的所在地!除了骰子,他可能还拿到了书!”

    “书?”我一时心乱,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像把我们吸进这个世界里来的那本书!”安吾和织田作似乎都想要冲过来,可已经在逐渐虚化的像素块完全不支持任何一个人的移动。

    “不愧是情报人员。”加缪淡淡道,“图书馆里确实有一本写着《骰子一掷》的书。我将书页撕下塞进其他的骰子里,便达成了等同骰子的效果。”

    “其实它才是这个世界能否出去的开关。”他顿了顿,又道:

    “所谓的任务系统根本无法操纵这个世界,只不过因为一旦抛出这个骰子,所有人都会回到上一层的世界里,所以系统才会说一旦任务完成所有人都可以脱离。”他拈起了骰子,向我伸出了手,“它本来是留给我自己出去的。但你既然替我完成了这个目标,我便好心送你一程。”

    不详的预感席卷了我,织田作似乎明悟一般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更是将这种氛围推上了顶峰,“不——可——以——!”

    “这个骰子的转动对我们来说没有影响,但对你呢?”

    加缪深入灵魂的质问扑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惶恐,他剩下的话就又接连而至,“费奥多尔曾经遇到过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少年。他告诉我说,你或许会是第二个。”他猛地掷出了骰子。

    它没有坠地,而是如星辰一般,划过了夜光虫世界的天空,“但我却觉得他说的不对。你们是不同的,那个少年诞生于书中,而你更像是自书外而来。”

    “既然如此,就回到你本该去的地方吧。”加缪仰头看向了星辰,竟难得地泄出了笑意,“如果你想象中的加缪真的存在的话,就请替我多读读他写作的书吧。”

    风声、呼吸声、呐喊声这个世界的一切声音都在褪去,我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聋子。即将被抽离这个世界的实感突然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里,我头脑发晕,只能木木地看向了织田作。

    他因为强行的挣扎浑身涌出了血色,像是穿着一件如火一般灼眼的血衣,步履蹒跚地朝我奔来。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冲我呐喊着些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我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那张因缺水而显得苍白的嘴唇,努力辨认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句。

    眼睛盯得发酸,我却一眨也不敢眨,只是拼了命地向他那处够出了身子,竭尽全力试图奔向那个曾经给予我无数温暖的怀抱。

    可惜,一切都差了一步。

    我没能辨认出他说的话,没能以亲吻滋润那双干涸的唇,没能见到他入乡随俗地穿上火红的婚服,也没能在最后,获得一个对彼此而言皆是救赎的拥抱。

    “你要好好的。”我的泪水滂沱,却不敢许诺,连一句“等我回来”也不敢说。刹那间,我想到了织田作给我的理由。《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相遇,因梦而死,因情而生。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会是我的梦吗?

    我会是下一个杜丽娘吗?

    书里的生死尚有情之一字可以逆转,可书外的人生呢?

    纵使我因为不知名的偶然被世界幸运地眷顾了一次,可我却没法笃定,这事会不会有第二次。

    毕竟现实世界不是少年漫,很多事情没法努力。哪怕用尽了情,或许也只是徒劳,只是别人眼里的妄念。

    “织田作!你要好好的!”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就像织田作在原著里遭遇的那样,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才发现是自己的哭声。

    “你要好好的”

    第46章 行也思君

    抽离出文野世界时的混沌消磨了我大半的意识,迷迷糊糊间,只有一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织田作拼尽全力朝我扑来,却像影视剧里惯常所见的设定那般,只扑到了一掌的空。

    他就这么看着我星星点点地消散在这个世界里,去往一个没有他的故乡。

    命运啊,你为何不能垂怜这样一个努力救赎自己的人?为何永远要给予他最残忍的判决?

    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又为何偏偏要让他最爱的我,成为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不是没看过假刀死遁救济文学,对此也并不排斥,但那是建立在我知道一切终将走向一个大团圆式的Happy ending的前提之下。可若是像我这样,分明一心奔着救济他而去,却又骤然抽身离开,给予了他最深的痛,那又算是什么救济?

    更何况,我为了改写他的结局而布下的谋算还未彻底实现。没有了我,谁能去和异能特务科以及森鸥外谈条件,运作其间的开业许可证?谁又能将纪德引来法国,彻底解决后患?

    织田作的确掌握其中的部分,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些信息,但他不知道他即将迎来的厄运。这也就注定了他的行动不会围绕孩子出发,不会想到Mimic为了求死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现在我离开了,织田作还会因为孩子们而心有顾虑。可若是孩子们也被算计离开了呢?

    那他还有救赎吗?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几乎要喘不过气。我从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使用异能力给我们重新安置一个家,而是总想着需要积攒能力应对更大的难题,想着等出版社赚钱了以后自然可以无需花费异能而达成等同的效果。

    可惜一切都是未竟,在实现设想之前,意外先来了。

    明天也就没了。

    织田作、织田作、织田作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把所有的酸涩全部吞入腹中。

    “昭也?昭也?”似乎有一双手正在摇晃着混沌,于是清升浊降,我得见此方天地。

    “源生?”我感觉眼睛有些肿,只能努力瞪大了眼,看着眼前带着半框眼镜的室友,“我回来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睡觉做梦能给自己哭醒的。”他有些无奈地给我递了包纸巾,又帮我倒来了一杯水,“补充一下水分吧,晚些时候还得去答辩呢。”

    “谢谢。”我接过了水,鼻音有些重,“现在几点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十点三十六分,过二十四分钟我就准备去食堂买饭了。给你带一份上来吧,再给你顺一个冰袋。你赶快收拾收拾起床吧。”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坐在床上没动,又被他敲了一下脑袋,“行了,叫你不要熬夜看书,非说什么答辩紧张。这下好了,梦里都喊着织田作的名字,眼睛还肿得跟兔子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了开题答辩彻底崩溃了呢。”

    “不会。”我摇了摇头,“我甚至可以倒着背出来。”

    和织田作在京都小住的记忆又被这一句话勾了出来。彼时阴阳两隔,我同样心焦不已,却暗地里为了重新拥有意识而感到喜悦。在那个穿越过去的世界里,哪怕有无数的文豪,我也可以因为这份特殊的经历而相信自己会是被世界优待的存在,盲目地信赖着自己或许并不存在的主角光环。

    可在这个世界里,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跟他隔着次元和时空的读者。

    我闷闷地倒了下去,拿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老洛,你知道吗?我和织田作谈恋爱结婚了。”

    “我就说织田作之助的创作里好像不会有能让你这么撕心裂肺的片段,他的文章不都是围绕大阪的家长里短展开的么。”洛源生顿了片刻,“敢情是做梦了啊。”

    “这不是梦。”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床上俯瞰着站在下面的他,“是真的。”

    “好,是真的。”他点了点头,“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

    “我不想听。”

    “那换荣格的?”

    “我也不想听。”

    “那换你爱听的。”洛源生这次换成了陈述句,“做梦男不可怕,我也梦到过喜欢的作家和学者。康德甚至还在我的梦里骂过我乱解读他的《判断力批判》。但继续快乐做梦的前提是你得有相应的资本。不准备下午的开题答辩,你打算以后在梦里告诉织田作你为了他延毕么?”

    不得不说,洛源生虽然不理解我的处境,但他的镇静极大程度上地安抚了我的情绪,为我指明了一条短时间内该走的路。我叹了口气,闭眼收拾着心绪,怀里就落下了一物。

    我睁开了眼,和红发的织田作超人撞了个正着。

    “抱着缓缓吧。”洛源生冲我扬了扬下巴,“本来是准备答辩结束后给你当礼物的,现在看来答辩前你或许更需要他。五分钟后我会出门,希望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做好下午答辩的准备了。”

    我怔了一瞬,抱着织田作超人猛吸一口,“谢谢,怎么想到买这个?”

    “实习回来的路上看到了,想到了你最近痴迷这个。”他刻意加重了“痴迷”这两个字。

    “那袋子里另外的那个是什么?”我枕在织田作超人里,只露出半张脸,微眯着一只眼睛盯着袋子里剩下的那一个吧唧,“军服是猎犬的成员?看发型像末广铁肠?”

    洛源生的食指蜷起成圈,抵于唇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咳,“看到好看所以顺带买了。原来也是你爱的那个漫画里面的人吗?”

    “嗯,出了名的美人。”我应了一声,又正回了脸,把整个脸都埋在织田作超人里,“织田作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呢”

    洛源生没有再接话。过了片刻,我听到了房门被关紧的声音,这才又重新坐了起来,双眼模糊地盯着红发超人身上被沁开的两团泪渍出神。

    “织田作我还是失去你了啊。”

    下午的答辩很顺利,演练过无数次的答辩场景在毫无波折的情况下圆满结束。散场时相熟的老师还来打趣我私下放出的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能倒着答辩。

    “真的可以。”我点了点头,当即给他表演了一段,脑子里却是织田作听着我讲给他听时的场景。

    洛源生从文论组答辩现场出来看到这一幕,仿佛没看见我一般掉头就走。我这才挥别了老师,过去跟他勾肩搭背,“怎么样,优秀拿下了吗?”

    他睨了我一眼,露出一个“这还用问”的神色。我看不惯他嚣张的样子,给了他肩膀一拳,又推着他出去吃饭。

    “就当感谢你的礼物了。”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橙汁,勉强压下了辣锅带来的刺激,又忍不住开始设想,如果织田作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一定会偷偷坐在答辩现场的最后排,一边努力理解着每个老师的提问,一边笑着看着我出色地回答每个老师的问题。他应该不会感到紧张,因为他对我的实力有着充分的认知;却又不可避免地稍稍悬着些心,害怕我被奇怪的老师刁难。

    然后,我们会牵着手在校园里漫步,我会跟他讲我在校园里的每一处记忆,再拉着他来一起吃这家四川火锅。这种辣味的锅底一定让他爱不释手,但也不能顺着他的意天天吃,还得注意养养他的胃。

    眼睛上又蒙上了雾花,大滴的泪砸落在了桌上。我真的很想不哭,可发酸的鼻子却像失了灵的水龙头一样不受我控制。耳畔的咀嚼声渐渐少了,只有锅里还“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热气。

    “没事,就是油溅到眼睛里去了。”我拿纸巾捂住鼻子,借此掩下我的哭腔。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做一场宿醉。【1】

    “昭也。”洛源生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犹豫的神色,“在我看来,你这样是得去看看心理医生的。倒不是说你出了什么病症,而是你情绪已经太受他影响了。”

    “或许每个搞文学创作的人,脑子里总有些其他人不懂的东西。”他找服务员给我换了杯温水,温言道,“我能够理解这样的想法,也能够理解偶来的多愁善感,但你不能为此坏了身体的底子。”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你现在或许就是唐寅这句诗的心境。如果你实在调节不过来,满眼都是他的影子,不如就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吧。坂口安吾能靠学习小语种治疗精神衰弱,我们学文学的,又怎么不能拿起笔,给自己圆一场梦呢?”

    第47章 永远爱你

    我开始将我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发布在网上。被读者定义的同人作品的爆火让我成为了所谓的镇圈太太,无数的人求着我给我妻和织田作续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也就这样做了。

    文学或许真的能圆梦。

    却也真的让我意识到,我和他从此彻底分隔于纸页内外。

    于我而言弥足珍贵的回忆于读者而言不过是编造出的故事。在他们心中,只要我愿意,便可落笔给我妻昭也和织田作之助送上一出圆满的落幕。纵使再多的人为这段爱情动容,也只有我一个人盯着纸上的文字,以清醒之姿荒唐地活。

    我不是没有努力寻找回去的方法。可在不被人当成精神病限制自由的前提之下,想要找到帮忙的人实在太难,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又远远不够。洛源生倒是仍然在帮我,却也一周一次架着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是不信你告诉我的那些故事,虽然它们确实有些荒谬。”他顿了一下,解释道,“但你身上的弦绷得太紧了。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去聊聊,发泄一部分可以向外发泄的情绪。哪怕是能多为你提供一些无法向外传递的情绪的收容空间也好。”

    “别担心,医生说只是有些没休息好,没有别的问题。”我冲着他摊了摊手,露了个笑,“等这次从日本回来我就好好睡个几天,你也宽宽心。”

    开题答辩完就是寒假,洛源生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干脆以本地实习之名租进了我家,帮忙料理着其他的事务。听到我说的话后,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问道,“这次去哪?大阪、京都还是横滨?”

    “可能去东京找一趟那个作者,那边最近有个活动。”我收拾着行李,“毕竟他是创造那个世界的人,我想找机会去问问他有没有线索,或者有没有可能把我也写进那个故事里,当一个没有名字的路人甲就行。”

    “可是按你的意思他的主线里织田作不是已经迎来了终局?”洛源生迟疑着。

    “是啊。”我叹了口气,“但异能世界里的办法总比现实里多,文豪里写跨越时空生死的作品的人可不少,复活总不会像现实这般天方夜谭。”

    洛源生又在纸上写写画画着。我知道他是在评估我的状态。桌上那叠厚厚的心理学书是他当着我的面拿回来的,我并不排斥他这种大大方方的暗示,因为我知道我真的没有妄想症。

    我只是想织田作想得快疯了。

    可惜,又是一无所获的一次旅途。我在拜访结束后坐车去了大阪,在自由轩吃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咖喱饭。店里残存着三次元作家织田作留下的痕迹,我拍了张照留作纪念,却没有太多留恋。

    和我在自由轩一起吃饭的永远是那个红发蓝眸的男人,是为了安慰我决定要为我写书的织田作。

    夜间的寒风袭来时,我又在不自觉间转道去了法善寺旁边的那家夫妇善哉。法善寺横丁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踩着幻想中的他的影子,朝着寺内的不动明王浇上了一瓢满含祝愿的水。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送回那个世界吧。”

    灯笼里的烛火灰暗,冬季的寒风更是让这四通八达的小小寺院没了过客。只有我一人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无声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奇迹。

    遮蔽着月亮的乌云渐渐散了,皎白的月光洒了下来。我忽而想起了出版社还未评选出结果的征文竞赛,以及种田山头火的那句俳句:

    皎洁白月升,若吾妻吾子。

    “若吾妻”

    低低的呢喃声里,月光笼罩下的庭院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形。我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扑了过去,却差点栽了个趔趄。

    我眨了眨眼,在意识到这只是个虚影后,又不敢眨眼了。

    织田作穿着的是前往法国前那次约会里我曾夸过的那套装扮。黑色的风衣在晚风间猎猎作响,而他只是虔诚地闭上了眼,像是倾尽全部的心力,浇灌出唯一的一个愿望。

    “我妻昭也,你要平安喜乐。”

    又是倒错。

    《天衣无缝》里他那么想走,我却只祝他长命百岁。现在我这么想回去,他却只愿我平安喜乐。不同的时空之下,我们又多了一份相同的奢求。

    以泪水浴佛,会多得他的垂怜吗?

    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因为很快,我就发现我开始渐渐淡忘文野世界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第一次见到太宰先生时的那种恐惧本该那样鲜活,可当我再看那处文字时,我竟已琢磨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我居然无法对我写下的文字共情了。

    像是画家失去了光明,音乐家隔绝了听力。我不是贝多芬,没有勇气仅凭关上窗户的心灵奏响命运的交响,在那一瞬间,迎接我的只有灰白和惶恐。

    如果一切都从活脱脱的三维记忆变成二维的故事,我还能回想起他的面容吗?

    不是漫画或者动漫里的只言片语,而是现实里完整的他。

    我必须得抓住点什么。

    曾经试图博得孩子们欢笑的达达主义画作必须往现实主义进化,我开始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绘画的学习和创作之中。授课的老师说我不算是天赋异禀的那一挂,但胜在精细。对我来说这也就足够了。

    我将自己复原的漫画同样发布在了网上,以《和织田作的同居日常》为之命名。漫画的热度重新带起了同人文的热潮,我的读者似乎又成倍地增长,我却只庆幸于在我彻底忘记之前,我尽可能多的保存下了我们的回忆。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一条私信消息。对方是一个研究唇语的技术人员,看了漫画后好奇我笔下关于我妻和织田作分别时那处场景里唇语的内容,于是提出了想看核对答案的请求。我无奈地回道:【非常抱歉,因为这些都是我梦里出现的灵感画面,所以我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我自己都还在联系专业人员进行破译呢。】

    【那老师您可真是如有神助!】对面很快回了一个猫猫的表情包,【您要不要参考一下我的答案?】

    【乐意之至,麻烦了。】

    【我本来以为这是您埋的彩蛋,毕竟老师画的每一个唇型都表现得太完美而到位了。织田作给昭也最后送出的话语不是日语(日语的发音规则不符合这样的唇型变化),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昭也更熟悉的中文。他或许是预感到昭也会回到故乡,试图以这种方式尽可能地给予无限惶恐之下的昭也更多的安全感。】

    【中文?】我托人找日本的唇语分析师分析了很久都没有得出答案的东西,居然会是中文?

    【是的,现在想想或许是您梦里的潜意识在作祟。毕竟老师您可是生活在中文语境下的。您要不自己试试下面这句话,看看唇型是不是一致?】对面很快发来了答案,【昭也,我永远爱你。】

    心脏像是被这七个字烫了一瞬,我匆匆移开了目光,奔向了洗浴间的镜子前。镜中的人神态狼狈,全然没有曾经的洒脱与快意,眼角衔着的泪珠松不了手,嘴唇更是在止不住的打颤。

    “昭也我永远爱你。”

    每个音都被我读得饱满至极,生怕因此弄错了唇型。镜子里我的口型与记忆中织田作的模样一帧一帧地重合在一起,怅然之下,我无力地跌坐在洗浴间的地面上,甚至不敢再看镜子一眼。

    这样一个答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织田作,我也永远爱你。”

    出路被一条条堵死,评估的数据又波动得不好看了起来。洛源生不知怎地想出了主意,说我的异能力既然是阅读,指不定在这个世界也可以量变引起质变。他开始拉着我去泡一个个的图书馆,又被我看书的速度一次次震惊。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量子波动速读。”他恨恨地灌了一口咖啡,“你这简直是文学系梦寐以求的异能。”

    我微微咧开了嘴角,目光却被不远处书架面前站着的一人引去了目光。

    快要及腰的黑色卷发,极具畏寒而全副武装的白色耳罩、红色围巾和黑色手套,一双看起来就厚得离谱的毛绒长靴,共同构成一个来自法国的美人人设——黑发兰波。

    “最近难道有什么cos活动?”我暗自嘀咕一句,跟洛源生交代一声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越往近走,就越觉得他身上有种卓荦不凡的气质。那是一种难以掩盖的耀眼,就像我曾经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能认出无赖派一般。

    “您好,请问是阿蒂尔·兰波先生吗?”我微微欠了欠身,用标准的法语问道,“或许我该称呼您为保罗·魏尔伦?”

    “随意就好,毕竟这两者是同一个人。”他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书,赫然是一本《文豪野犬》的小说,“我cos得还不错吧?”

    他的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笑,对这种情况似乎并不陌生。我由此看出了他骨子里的傲气——哪怕明知道维持这样的状态会给自己带来许多的麻烦,也执拗地不肯更改。

    换言之,他有底气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问题。

    “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了。您若是去做cos委托,想必能直接垄断这个角色行业。”我从书架上抽出了文野系列的另一本小说,随意地翻开一页,“这部小说确实很精彩,但我偶尔会觉得里面缺了些东西。”

    “哦?”他眉梢微扬。

    “就以您cos的角色篇章为例吧。”我故作轻松,余光里却尽是警惕,“里面出现了牧神,却为何没有骰子?要我说,《骰子一掷取消不了偶然》,可不比《牧神的午后》逊色多少。”

    第48章 交错许诺

    “或许是因为他这里面的骰子,意外砸入了你的书里吧。”兰堂把手里的书阖上放进了书架里,微微向前倾身,黑色的长发就自然下垂,径直挡住了所有侧面投来的目光,“知道了我是谁,却还这么大胆,不愧是你啊,昭也。”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肉眼可察的亲昵,却叫我晃了晃神,“你认识我?”我迟疑道。

    “毕竟是爆火的同人太太,写的又是不同于书里的属于‘我’的世界。”他笑着点了点书脊,“我就是为了找你而来的。”

    我并不意外兰堂能敏锐察觉到我作品背后的机密。然而,他的这份亲昵怎么也不像仅仅是凭借知晓我们经历过同一个世界就能得来的——兰堂怎么看也不会是和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存在。我暗自嘀咕着这件事,一边跟洛源生发消息打了个招呼,一边拉着他去了一家稍具隐蔽性的咖啡馆。

    “你来找我是?”我在询问来由和询问回到那个世界的办法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问前者。

    “我来找你带我回去。”兰堂交握的双手无意识地紧了紧,“魏尔伦”

    他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点到为止地提了个任人发散的名字,就又歪头看向了我,“昭也不会不答应我的吧?”

    “当然,如果我能找到回去的办法的话。”似乎被这种亲昵和信任的氛围冲昏了头脑,我下意识地就要被他的话带了过去。在喝了口冰美式后才勉强镇回了些理智,“兰波先生好像对我很熟悉?”

    室内闷得厉害,兰堂轻轻把长发别至耳后,又无辜地冲我眨了眨眼,比了个“嘘”的手势:“昭也想告诉织田君而不得的,就是我不能告诉你的。我可不愿意去挑战那种痛苦。不过,昭也可以放心,我对你怀着的绝非恶意。”

    这话倒是做不得假。再怎么说,兰堂也是扎扎实实在战争背景下被官方培养出来的谍报人员,哪怕在这个世界失去了异能力,在体能和技巧上也比我好上太多,足以以普通手段置我于死地了。

    “我相信。不过您怎么笃定我能有回去的办法?”我耸了耸肩,无奈道,“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有机会找出办法,那一定就是你。”兰堂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听起来不着调的下半句就这么滚了出来,“毕竟,你可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啊。”

    我还要再问,原本悬于他唇侧的食指就这么送到了我的唇上,封住了我接下来想说的话。我会过意来,摁下了他的手,又道,“那兰堂君有线索吗?”

    “或许你得找一本书。”

    “书?你刚刚看的原著里记载的那本?可我已经把整个横滨可能有的地方翻了个遍。”

    “可不是那本属于横滨的书,而是属于牧神的。”他顿了顿,“也可能是属于你的。所以他只会存在在你认为他应该存在的地方。”

    我想起了在马拉美的书房里让我穿越的那本写着“骰子一掷”的诗集,“莫不是在法国?”

    “我更倾向于是在你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也轻轻抿了口咖啡,“法国全境的图书馆我都翻过,毕竟,我也对三次元魏尔伦和兰波本身的故事很感兴趣。但很可惜,除却我们几个的诗集和偶尔勾起的些有趣的回忆外,我几乎一无所获。”

    “回忆”我忍不住重复着,不知道这是否又在不可言说的禁区里。

    “你知道,”出乎意料地,兰堂给出了回应,“牧神的那本书里面记载着什么吗?”

    “骰子一掷?”

    “不算错的答案,但那其实是一本诗集。”兰堂拨弄着水晶杯上的褶皱花纹,“一本有待补全的诗集,就像你们爱考的诗歌填空一样。”

    “那是用来?”我有些迷惑。

    “用来增强异能力的。”兰堂的神色凛了下去,“异能力是有机会得到突破的,这往往会发生在异能力者面临生死极限的时候。但在牧神那里,异能力的突破不过是进入书中世界感悟一番,而后补出空白的词句便可轻易达成的事情。”

    “我那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因为自己得到了任务说要查清他在进行的秘密实验的情况,便以为这是他实验的产物。后来才意识到,那本书原来与他的异能力有关。”兰堂抿了抿唇,“我那时补出了一句,成功让我的异能力更上层楼,也因此得到了加入星期二的准许。也是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我才终于知晓为何会有这样的效用。”

    “异能力以文学为核”我接话道,“你们补全了属于三次元的自己的词句,自然也就能激发自己更深层次的异能。”

    “对你来说一眼就能看破的道,”兰堂眼里露出一丝嘲色,“对我们而言却永远裹着迷雾。我偶尔会想起牧神那时的神色,千万人欢笑,唯他一人寂寥。他的异能力既然都能隐含着对现世的隐射,他那疯狂而又曾经令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抗争又不知是否与次元有关。”

    似醍醐灌顶,马拉美临死前的那个场景蓦地蹿入了我的脑海。

    他要和我达成统一战线的是一切都被注定了的世界么?

    兰堂起身准备离开,说是约定的cos委托时间到了。我很难想象他居然真的会干这行,眉目间全是讶然。他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用手揉散了我的神色。

    “现在可是信息时代啦。”他的话里有些轻快,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我原来干的那些事在这片土地上可干不了,而诗歌创作在流量当行的时代又得要资本和奖项才能堆出成绩。我一没有资本,二又没有学院派青睐的背景,光靠笔杆子可养不活自己。cos委托事情轻松来钱快,我永远不用担心ooc,随口说出的回忆细节还能被顾客当成惊喜,让我始终保持着满额度的好评率。”

    “而且”他突然叹了口气,怅然道,”她们是真的很喜欢我和魏尔伦啊。”

    我的内心像是被击中了一般,似乎刹那间就有些明悟了他去做cos委托的原因。维持生计固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然而随时处于饱含爱意的热情之下,或许也是兰堂先生想要的吧。

    这位在无数条HE的道路上走向了唯一一条BE路线的超越者,哪怕隔着时空和次元,也依旧在汲取着爱意的养料,并化为自己继续爱下去的力量。

    “我会帮你的。”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许下了诺言,“只要我能回去,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一起走。”

    “那就麻烦昭也了。”他的手轻轻盖在了我的头上揉了揉,“我等着你找到那本书的那天。”

    “一定会的。”我笃定道,“我会带你去见魏尔伦。”

    “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他也道,“我会帮你去见织田作。”

    第49章 封尘笔记

    话是放出去了,可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的事情。

    虽然在兰堂的帮助下,我的搜查效率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提高,但是排除掉的选项却永远比尚待探索的要少得多——就像在远处看见了一个湖泊,自以为短短的一圈边岸便已框住了水源,行至近处时才发现湖泊的另一端,通向的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知识的海洋让人充实,可太过汹涌的海浪却会让人淹没在看不到希望的颓丧里。

    这时,兰堂就像一个哥哥一样,给疲倦的我撑起了一小片喘息的空间。

    洛源生固然也会帮我,然而他已经保研,导师派下来的学业和科研压力不比996轻松多少。有些话他或许会因为我的情分选择相信,却很难拥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兰堂却不一样,同样的背景和同样的目标让我能在寻找回去的方法的过程中给予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程度上的信任。而他对我莫名的熟稔也真的让他的举措全都蕴藉到了我的心里:他会在我拖着一天的疲惫和无果的沮丧回家时给予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会在我情绪陷入低迷时讲些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发生的趣事;会主动和我聊起原来世界的局势,帮我进一步完善改写织田作命运的计划。

    “法国那边回去之后我或许能帮你推一把。”他拿出洛源生塞给他的心理评估表,老老实实地根据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在每一项里填上改编后的记录,“瓦雷里不是异能者,所以他掀起来的风浪还不够大。等我回去之后联系一下我的老朋友们,会有人乐意为这样一位爱国人士提供帮忙的。不过在此期间犯下的罪行,Mimic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这是当然。”我舀了一勺小蛋糕,丝滑的甜味霎时融落整个肺腑。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哈”的气音,“说起来,你和纪德同属星期二,不应该也认识么?”

    兰堂嘴角勾起的弧度霎时更大了几分,透露出些微妙的神色,“几面之缘罢了。在我进入星期二的时候,纪德已经决心投身军队,不怎么参加聚会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了解清楚星期二起源后,再顺着三次元的文学材料反观原世界的设定,真的能让很多东西变得清晰。例如纪德不属于星期二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他并不是和兰魏一样以象征主义诗歌闻名于世的诗人,所以至多只能算作是星期二的旁听生,没有加入也并不奇怪。

    “好啦,不要想那么多。背后的故事你会有机会知道的。”兰堂将填写好的表格存档,又起身抱出了整整两箱书,“你要的这些书我都给你找出来了,也按照书单顺序清晰标号了,是打算要?”

    “我要仔细读读这些相关人物的著作。”我把餐具送到厨房洗净,“我在想,我先前可能是被原著的世界设定误导了,总觉得书是空白的纸页。但你既然说他的实质是有待补全的诗歌,或许寻找的答案在字里行间也说不定。”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兰堂也进了厨房,在旁边磨了两杯咖啡,“要我帮你整理一些相关的科研论文吗?”

    “那倒不用。”我自觉端走一杯,捧着杯壁暖手,“诗歌研究需要文论基础,诗歌本身却只需要一颗心去感悟。你当初给马拉美的书填上空时,不也只靠着一颗文心么?”

    兰堂的笑容又莫名起来,“我突然可以理解为什么是你了。”

    “嗯?”

    “理解为什么选中的人是你。”他揉了揉我的头,眼里透露出了一丝可以被解读成慈爱的神色。

    我抬手将捋乱的头发理顺,“你知道你刚刚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嗯?”他回敬我一个问号。

    “想到了曾经看着我说‘原来是这样’的马拉美。”我没那个胆子去揉兰堂的头发,只能帮他把皱在一起的围巾重新理好,“难道你们这些天才的脑回路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兰堂倏尔朗笑出声。

    我也莫名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喜怒形于色吗?”

    “喜怒形于色是猴子会干的事,人则恰恰相反。”兰堂像是笑累了,收束了神色道,“就像我刚刚明明很难过,却仍然要大笑出声。”

    “现在这种情况就没必要掩饰了吧?”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神色,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哪里说错了话,“难过就哭出来吧?也没关系的。”

    兰堂端起了咖啡,泛着苦意的醇香在他的鼻尖缭绕。他闭上了眼,“去努力寻找线索吧,昭也。”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半月过去,连绵的阴雨终于迎来放晴的一刻。兰堂不知接了个哪里的活,一连要出门两天。没了免费帮忙的苦力,我只能自己出去找新列出的书单。

    “所以现在来看我约吃饭都成了顺带?”洛源生盯着手里的书单撇了撇嘴,“没良心的。”

    “哪敢啊。”我双手搭在他肩上,走在他侧后方轻声道,“你不是现在跟着文艺学研究所的老师上课去了么?美学研究方向的那几个老师光看样子就是一副学术精英的模样,本科开的唯二的美学课阅读量全都一节更比六节强,我哪好意思出现在你面前。”

    “没关系,我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洛源生低头看了眼手表。

    “不,我怕我忍不住在你面前一分钟看完你一周的工作量。”皮了一下的我分外开心,在洛源生捏起的拳头在我身上测试出硬度之前,我就快步走进学校图书馆内找书去了。

    “最后这两本被借走了。”洛源生敲了敲书单,“估计又被那个日本文学出身的老师列成世界文学史的必读书目了吧。不过织”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改口道,“他的那些书你不是都在寝室买了全套?”

    我哑了一瞬,“忘了。”

    忘是真的忘了。虽然通宵熬夜看书和开题答辩都是我在寝室呆的最后一天里发生的事,中间却隔着无数的山海和岁月。文野世界、赛马世界连生死和次元都跨越了几遭之后,前尘也就只像一场大梦,将许多事都压在了记忆的底部。

    重新回到宿舍,竟有种一别经年的感觉。我吟诵酸诗的范刚起,就被一脸从容地捂住了耳朵的洛源生给噎了回去,“你干嘛呢。”

    “我不是宝玉。”

    “嗯?”

    “哄不了葬花的黛玉,就只能当没听见了。”

    熟悉的斗嘴氛围将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我故意凑到洛源生耳朵边大声喊着葬花吟,又在走廊传来脚步声时匆匆闭麦,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找着那一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刻意被我压在书单最末列的书籍。

    看到《夫妇善哉》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

    不痛,不酸,只是像遇见了积攒成崩溃前的某一个让人郁闷的瞬间,我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想要抽离的空落。

    我不敢让最近稍微放下心来的洛源生又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匆匆收了神色,手上胡乱地翻着书页,又随机寻一处落下目光。白纸铅字皆未入眼,只有那段渴望改写的情绪顶开了尘封的一角。

    我好像在当时写下过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我立刻翻找起来。在书架夹着的教材之间,我翻出了一个像极了书籍装帧的笔记本。

    我缓缓打开,上面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诗行,花体漂亮得宛如印刷一般。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1】

    “当钟声敲响,一切窒息,一片苍茫,回首往事,眼泪汪汪。”【2】

    “别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为你灵魂撒过谎的象征!

    留给我完整的孤独!快从我门上的雕像上滚蛋!”【3】

    入目皆是象征主义的诗歌,或用法语,或书英语。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几乎以魔术师洗牌般的速度,略过一众摘抄,径直翻到了我想要找寻的那个答案——

    “骰子一掷”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绑在了一张巨大的表盘之上,背后是命运作为推手。我给了洛源生一个大大的拥抱,酸着鼻子对他说了无数声谢谢,说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你找到了?”他拍了拍我的背,默然半晌,终究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有机会的话,偶尔也回来看看吧。”

    “好。”

    兰堂收到消息后早早赶回了住所,眼里是压抑不住的讶然和喜悦,“真的找到了?”

    “就是这个了。”我指了指桌上的书,“在学校里我没敢多翻,怕像之前一样直接穿进去,特意等你回来一起看。”

    “那就是说,我还有被诈骗的可能性。”他直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扬了扬下巴,“开吧。”

    摘抄的词句更加清晰地展露在了我们面前。兰堂挑了挑眉,“这是你的摘抄本?”

    “嗯,也算半个笔记本。”我刻意停在了魏尔伦的那一页,兰堂脸上的神色果然有了些变动,“看来是找到真货了啊。”

    果然。

    我闻言莞尔,继续一页一页往后翻着,心里却已经分出一半的空间思考着回去之后要面对的事情。

    直到我翻到了笔记本的末页。

    “人在临死之前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的吧。”【4】

    漂亮的笔记本上出现了第一处也是唯一一处划痕,“临死之前”这四个字几乎要被笔尖划穿。

    取而代之的,是下方紧凑的补充文字:

    “人在爱与被爱之中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的吧。

    织田作,我多希望能有个人好好爱你。”

    笔下二维的故事重新复原成三维的回忆,我渐渐陷入了眩晕之中。

    第50章 于星期二

    骰子转动的声音清脆而又动人。它的背后无关金钱与豪赌,而是偶然和必然下交织而成的命运。

    回到文野世界后,我似乎格外为这种声音入迷。

    “好了,拉斐尔。”马拉美走过来关掉一旁桌子上躺着的录音机,把我从窗边的地毯上拉了起来。

    外面此时还在飘着丝丝缕缕的雨,我的头上也因此沾了些小小的水珠。而马拉美只是慈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又将窗户重新关好,“今天太凉了些,坐在这容易生病,我们先进去看一会书,等雨停了再回来好不好?”

    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熟悉的书籍装帧样式的笔记本被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可以补全上面的每一行字——那都是我在穿越回来之前刻意记忆分析过的。但我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旧书集市的主人,那位在安吾先生的记忆里视马拉美如神明般的无名之人。

    我不敢尝试去扰乱时间线,于是又坐在暖和的书房里发了一下午的呆。拉斐尔,主掌治愈的天使,是马拉美研究出来用以治愈自己越来越逼近疯狂的神智的产物。

    是和魏尔伦一样的实验体。

    脑海中似乎有如山一般的重压,上面载着的是马拉美的指令,教人生不出什么反抗的欲望。我挨过他又一次的期待,到了晚餐的时间就主动避开即将到来的人群,准备往底下的实验室溜去。

    “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见人。”背后传来马拉美似有若无的叹息,我立马往地下走去,隔绝了一切其他的声音。

    不知名的容器里盛满了溶液,和一个美貌出尘的人。

    声名赫赫的“暗杀王”现在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天使模样,金发在灯光下像泛着圣光。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也不动,心里却反复喊着那一个名字——兰波。

    兰堂费尽心力也要回来见的人。

    我没找到兰堂,此刻的他还没出现在星期二的派对上,但马拉美在进行秘密试验的事情却已经不知怎得走漏了风声。最近有好几波人以拜访的名义上门试探,却都一无所获。

    “本来一直想让你和纪德见见的。”马拉美不知何时走了下来,又抚摸着我的头发,“可惜你总不愿意。这下好啦,这小子听新来的那波人说了外面的动乱,准备进军队去了。”

    我的心里悄然松下一口气,终于不用千方百计地躲他,绞尽脑汁地维持那个第一面不相识的设定了。

    “看来比起哥哥,还是弟弟更招你喜欢。”马拉美不知摁到了哪里的灯,容器外壁上突然显出了蓝色的灯光。溶液被映成了荧蓝色,让身处其中的金发兰波像极了深海里遨游的人鱼,“只可惜弟弟没你幸运呢,一直没醒过来。”

    他总会在我来见兰波时强调幸运这个词。我眨了眨眼,一如既往地回以单纯的困惑。于是整个地下室内霎时响起了录制的骰子转动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我对这道声音的钟爱,所以马拉美生出了一种错觉,认为这种声音可以促进实验体的发展。

    殊不知,只是我单纯在庆幸还有回来的机会罢了。

    四面八方涌来的骰子声失去了录音机播放的质感,我转身往上走去。马拉美又在试验台前进行新的测算了。以往这种时候,他总会让我帮他记录数据。但这次他意外地没有喊住我,只是丢给了我一张邀请函,勒令我今天出去活动活动。

    是给刚和自然主义大吵了一架的黑发魏尔伦的。

    近来政府的行动还是影响了马拉美的心绪,他开始更加急迫地渴望找到能补全这本书的空缺的人。恰在此时崭露头角的魏尔伦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心中潜在成员里的一份子。而魏尔伦也不负众望,成功通过了马拉美的考核。

    “如果你能写出更漂亮的诗的话,你一定会有新的收获的。”马拉美和蔼道。

    “我会一直努力的。”魏尔伦适当表露出来的恭敬像极了遇上了喜爱的作家前辈的文坛新人。

    后来的日子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魏尔伦代替了纪德的位置。他似乎觉得我会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坚持不懈地试图和我打好关系,每次总要来找我聊会天。

    “你看起来真的好小,这是亚裔特有的被动技么,拉斐尔?”他戳了戳我脸颊上的肉,满意地看着我转而投向他的目光,“你看起来真的像马拉美老师的孙辈,哪能想到只是他的子侄。”

    他开始极为大胆地试探起我和马拉美的关系了。

    我起身走出了起居室,给他泡了杯热牛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马拉美的入会测试快到终点了。魏尔伦虽然凭借自己的创作拿到了门票,但若是填补不了空白的诗行,迎接着他的只有完蛋。他不知从哪觉察到了这一点,又对着熟悉的诗句束手无策,只能想方设法多获取些信息,为后来的人来铺路。

    要是今天他试探的人不是我,他就已经被彻底驱逐出这里了。

    我没有太过担心于他,毕竟按照后来的时间线,魏尔伦无疑是极为成功地完成了这样一次任务的。我照例去花房照料植物,却在里面遇见了一个溢着醉态的马拉美。

    我叹了口气,把他扶上了一旁的躺椅,又去给他换了件外套。

    马拉美似乎觉得在小辈面前露出这种窘态有些不好意思,但酒精很快冲灭了他其余的意识。他伸出手拉着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伸手指向了天空,“拉斐尔,你看,是星星。”

    花房如水晶般清透的穹顶清晰地映照出星星的样子。我无声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曾经划过人鱼海面的流星。

    不知道织田作现在怎么样了啊。

    “我曾经无数次思考,”马拉美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他一向慈蔼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了鲜为人知的痛苦,“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呢?”

    因激动而变得不畅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我在他呛住之前把他扶了起来,帮他抹掉了眼角含着的泪光。

    一人对着整个世界的命运亮剑,是很难的。

    在这一刻,他是一个孤胆英雄。

    “拉斐尔,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明明是可以说话的。”马拉美揉了揉我的头,“你是骰子赐予我的幸运,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自由。所以我不想束缚你,你不愿意说话我也不去勉强。但你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呢?”

    醉后的声音宛如控诉,带着几分非要知道结果的纠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期为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又很快清亮起来,“我真的自由么?”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补上了最后的称谓,“父亲。”

    实验体固然是未出现于主线设定之中的变数,可经人为实验而研发出来的人,又真的可以称得上自由吗?

    马拉美怔了一瞬,又很快笑了起来,“果然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啊,都完美到这种地步了。”他的手缓缓地覆在了我的头上,“睡吧,孩子,这个问题太难了。”

    其实更因为我不知道拉斐尔在主线里到底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蝴蝶的轻微振翅便可在后世掀起巨大的风浪,我不敢赌,所以多做即是多错。

    余下的想法渐渐消散在了恼人的睡意里。再醒来时,我已经多出来了一个弟弟。

    兰波的出世让黑发魏尔伦的状况变得岌岌可危起来。马拉美似乎有了通过自己研发的实验体破解书的秘密的想法,对外界的异能力者投以越来越少的目光——毕竟至今都无人成功。魏尔伦收到的邀请越来越少,连带着见我的时间也少了起来。

    半月后的星期二晚宴上,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形形色色的人在旁边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话题,他一个人坐在无人留意的角落,手上还拿着张写着诗句的小纸条。我又去给他泡了杯牛奶,换来了他的话匣子。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拉斐尔。”魏尔伦捧着牛奶,“如果今天填不上这诗,我就永远加入不了星期二了。”

    “加入不了会有不甘心,但其实偶尔更有些舍不得你。”他又戳了戳我的脸,指尖还带着牛奶的温热,“和马拉美先生这样的人一直在一起,我总是很担心你,毕竟原来你真的看起来很自闭,就好像你不存在才是最好的选择一样。”

    “对这个世界多点欲望吧,拉斐尔。”他把牛奶还到了我手里,压着我把他喝掉,“哪怕就贪图一杯牛奶的甜,也足够活下去了。”

    “对不起。”我垂下了眼眸,“对不起。”

    答应你要带你去见金发兰波的,可他现在就在楼下,我却什么也不敢做。

    魏尔伦似乎将之理解为我对于他要离开星期二聚会的愧疚。他摆了摆手,“是我自己才疏学浅,填不上这么静美的诗歌。只不过我没想到,原来你是可以说话的。”

    “静美?”我蓦地想起了什么。三次元兰波的诗歌从来汹涌着最热烈的火焰,而二次元黑发魏尔伦的异能力,不是三次元魏尔伦的作品,而是兰波的《彩画集》。

    我看着他纸条上的作品,突然有了答案,“你换别的题目试试呢?通灵的那种气质很适合你。”

    “可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够了。”

    “我或许有些办法。”主动释放异能力的开关似乎在骰子的转动间被拉开,我将魏尔伦吸进了我的异能力里,将他送往了笔下的原著世界。

    眨眼间,魏尔伦成功通过了星期二的考核,异能力更进一步。马拉美也继续坚持起了发掘外部异能力者的想法,不再变着法试图地在兰波身上实现自己的设想。

    我则趁着实验的间隙,在马拉美的默许下,努力给兰波带去更多的关爱。

    “他和你不一样。”某天兰波打翻了我给他泡的牛奶之后,马拉美对着我道,“他没有感情,你这样毫无用处。”

    “但毕竟是弟弟。”我去换了件衣服,“他不能上一楼来吗?”

    “还不到时候。”

    再往后,瓦雷里也来了。写诗对他来说简直如同喝水一般自然,他随意流淌下的笔调便足以让世人惊叹。哪怕以普通人之姿,他也博得了魏尔伦和马拉美这两个异能力者的惊叹。可惜我的笔记本上没有摘录瓦雷里的诗句,他也填不出不属于自己的诗。两重debuff之下,他收获了魏尔伦本以为自己会拥有的结局。

    “你在躲着瓦雷里和纪德。”魏尔伦摸到了我的书房,“怎么不去和他们见面?”

    我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这个也没和两人打过交道的兰波,适时露出了“你还好意思说我”的神色。

    “比起他们,还是觉得拉斐尔更有趣一些。”魏尔伦鼻尖微动,“好浓的奶味,你又把牛奶打泼了?”

    兰波今天又开始拒绝我的到访了。打翻之后刚换了件衣服,魏尔伦就来了。愧疚又涌了出来,我闷闷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再等些时日。我对着自己道,等魏尔伦能够不再依托实验器材维系生存,我就找机会让他们见面。

    我不敢去想随之而来意味着的马拉美的死亡终局。步步小心不可改动的命运和无论怎么做也无法改动的命运一样难挨,某个瞬间,我不可避免地同情起马拉美,同情起酿成这个悲剧世界的一切。

    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想起那个一切都有了转圜机会的后世,一切总有办法的。

    织田作,如履薄冰的日子太苦啦。等彻底摆脱设定的命运以后,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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