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命运回环
我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旧书集市需要人去操持的借口成功让我躲开了那个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环境。战争的阴影也在不经意间投射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收购旧书的生意变得分外好做了起来。
毕竟在特殊时期,所谓的精神食粮在普通人眼里,远远不及一片面包来得重要。
而巴黎,仍是通宵灯火,纸醉金迷。哪怕街上流浪的乞儿越来越多,也影响不了那个他们想象不到的世界里的繁华。
唯一引起水波的是,在彻底安抚好瓦雷里之后,纪德不再驻守巴黎,而是真真正正上了前线。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守着所能收集到的一切书籍,保护着他们不必损毁于战火。后来不甘心他们蒙尘,于是我又开了间书店,既当免费的图书馆用,又等着有缘人带着这些宝贝去他们真正该去的地方。
马拉美也来过一次。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叮嘱我想做就好好去做。最近兰波的状态也很好,让我不必挂心。
我点头应下,照常例让他注意身体,便没有再多言。
不受命运约束的一隅,我只想它保留全部的纯净。
但哪有东西是不受命运束缚的呢?
这天,我正清点着新收到的书,店里突然走进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他的一切都看起来糟糕极了,除了那双眼睛,我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
他说,他是从前线才回来的,钱都在路上用尽了。想在巴黎找份工作,却又处处受人歧视,问我能不能给他一口饭吃。
我有些犹豫地打量着他。按理来说,在这个时代,我留下的羁绊越少越好。可他看起来真的可怜极了……
他似乎将我的沉默理解为了什么别的东西,于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又带着一张洗净的脸走了回来。原本倾斜的天秤彻底砸下,我点了点头,让他成为了店里唯一的雇员。
我将要死于他手。
“在这个店里,你只需要对两样东西保持虔诚,一样是书,一样是真心看书的人。”话一出口我就愣了一下,第一次和梅尔索见面时的场景犹在眼前。我万万没想到,这里面他唯一做到的,竟然是不需要对店主保持虔诚。
有趣,又荒谬。
我有些疑心自己是被加缪施加在梅尔索身上的异能力传染了,于是打算回去自我“隔离”两天。马拉美却出乎意料地把我赶到了市郊的一间别墅里,让我短时间内非必要不要回去。
“你是我最完美的孩子。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留我一个人看着这间两过而不入的别墅。
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除了一楼的保险柜里,放着一把如黑猫一般优雅的枪。
也是在这时候,魏尔伦找了过来。他的黑发如同他的人一样纠结,我捋了半天,才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他缓缓启唇,又哑了下去。
算算时间,也该到他见到兰波的时候了。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可是我究竟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自己也说不清。
“总之,”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好。”
无尽的愿力顺着我的身体流出。送走魏尔伦后,我累得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间仿佛梦尽了所有的可能。直到骰声响起,将一切带向了早已预示过的那个结局。
“原来……是这样。”
“我们……还有机会……”
流星的光华带着马拉美的身影渐渐消散,我终于明白了何谓“我们”。我飞奔着回到了那个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却没有找到实验室的入口。
倒是最顶上一直封闭着的阁楼对我敞开了大门。
看到马拉美残存着的影像时我还有些怔愣。他嘴角的和蔼太过真实,我轻轻伸出指尖碰了碰,残着的却只有凉意。他似乎料到了这一点,虚拟的手正正悬在了我的头顶,揉了揉那团毫无实感的空气。
“当你看到这里时,我是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拉斐尔。”他长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难过,但这确实是我想要的解脱。”
他缓缓拂过面前的玻璃展柜,里面立着三个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支架,“这么久了,或许你想知道我的异能力吗?”
没等我回答,他就继续说了起来:“我看得见这个世界二维的本质,渴望打破被设定的一切。于是我得到了三枚骰子,能随机许愿设定之外的偶然降临。我在得到后立马使用了第一枚,想要改变设定的底层逻辑。于是我得到了一本填上空缺就可以增强力量的书,和一间设备齐全的实验室。”
“我也曾怀疑,我所做的这一切会不会反而迎合了设定,但实验的挫败很快让我无暇他顾。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只要能研发出一个成功的实验体,这个世界的必然就会被彻底打破。太多的失败让我贪图起了捷径,于是我掷出了第二枚骰子,许愿实验能够成功。”
“这也就是你的诞生,我的孩子。你是这世界最美妙的偶然下的完美,后续我先后又尝试了十次,却均以失败告终。可你并没有像天启所说的那样展露出那份能够被人为扩大的偶然。我以为这是我走了捷径的惩罚,但仍然盼望着你能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
“拉斐尔,我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我在你身上寄予的不是造物之人的慈爱,而是另一个存在着可能性的空白的自我。”
“我知道你很喜欢兰波这个弟弟,但他是我至今为止,最有可能达成目的的实验体。我必须在他的身上继续实验。中间可能会有变故。不,当你看到这时,变故甚至已然发生。但我希望你不要被我,以及与我关联的一切束缚。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里,所以,希望你能在新居安好。”
“孩子,永远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拉斐尔只是我的私愿,从今天起,你可以是任何名字,你不属于任何人。”
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了空气里,骰子的秘密彻底在我面前展开。我知道第三枚骰子的下落——在他最熟悉的实验室,用给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谢幕。而后,实验室悄然发生了转移,或许因为马拉美的死,封闭的禁制开始消散。恰巧在这附近的杜拉斯意外听到了未完全消散的骰声,成为了异能力者,又将另一个世界里马拉美赠送给爱伦·坡的那枚骰子,借由菲茨杰拉德之手送给了我。
一切形成闭合,成为了命运的回环。
那么,就只需要等待最后一个终结了。
我渐渐将书店明面上的生意放手给了梅尔索,自己则转移到了暗处,将旧书集市搭建得越来越隐秘。偶尔,我会想起坂口安吾,想起勒鲁,想起曾经那个认为旧书集市高不可攀又神秘莫测的自己。
谁能想到呢?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本该不存于世的人,不得不掩藏自身踪迹等待命运降临的行径罢了。
我没有再见到魏尔伦和兰波,他们或许已经在组织里开启了新的生活,不想再和过去纠缠。于是日子一天天愈发难捱起来。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干些什么,干脆一个人缩在别墅里写起了书。
这次要写个向死而生的故事。主角挨过三冬四夏,暂受了些苦楚,雪后却尽看梅花。
书稿将成,梅尔索就动了。他似乎总算摸清了我的底细,发觉我不过是一个空有钱财却毫无背景和社会联系的普通人,哪怕消失了也不会被人发现。于是他终于决定向我出手,用黑猫的利爪穿破我的心脏。
枪口抵住我胸膛的那一瞬间,一股骤然袭来的巨力突然搅碎了我的身体。我的躯壳渐渐虚化起来。梅尔索被这场景吓得发了疯,连开三枪,却都落了个空。他尖叫着、张皇地滚了出去,我却已经无暇他顾。
“我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好。”
兰魏相残的局面在我眼前的虚空浮现,同时,愿力也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身上抽离,随之没入了虚空里遥远的另一方。黑发魏尔伦身上的伤口渐渐复原,可那股力量仍然未能停歇,只是又在爆炸的火光里撕开了一个可怖的豁口,将他卷入另外的时空。
按照原来的设定,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确实没有生前再和解的可能。
像一汪突然被汲取尽全部水源的泉,我承受不住地干涸了下来,攫尽了生机。灵体陷入沉睡的那一刻,我脑中浮现的,却是第一次见到织田作的场景。
我不会因为力量耗尽忘掉一切,成为了误以为自己是初初穿越的阿飘了吧?
幸好,答案是否定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那张熟悉的脸,“昭也,你终于醒了!快些回日本去吧,织田作还是和Mimic他们对上了。我本来想去日本帮忙,但我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短时间内既没法和法国交代清楚,也没法在不惊动法国的情况下通过日本的入境审查,只能先许愿让你醒来了。你快走吧!我马上想办法去日本帮你!”
我被浑浑噩噩地送上了飞机,甚至没来得及细问兰堂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脑海里只剩一句话在反复回现。
织田作,你一定要等我。
第52章 窄门窄路
飞机降落在日本的那一刻,兰堂的解释邮件也随之补了过来。
织田作在法国和默尔索大干了一架。两人的身份敏感,很快就被驱逐出了境。但事情却在法国政府那边留了底。兰堂回来之后本想去找原来认识的人摸摸情况,却无意中得知了这件事,便立刻想办法写了新书,许愿唤醒了我。
“不会到原著那地步的,昭也。你之前救了我一命,这次也信我一回,我会想办法让法国政府把Mimic这摊烂摊子收回去的。”兰堂宽慰我道,“你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这次也会是一样,所以千万不要着急。”
冷静,冷静,千万冷静。
原著的爆炸与火光像天衣无缝的异能力一样在我的眼前反复闪现。我就像是那个遇见了纪德后的织田作,所有基于未来进行的修改都最终会在新一轮的预测之中踏上一条新的死路。我不知道他怎么熬过这种反复看见自己踏上绝路的痛苦。我只知道,我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败在这里。
绝对不行。
我几乎是飞奔着挤出了机场,下一秒,就见坂口安吾已经停车等在门口了。我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只是立刻上车关门,急道,“织田作怎么样了?”
“你回来了就好。”安吾先生像是稍稍松了口气,在外等候时的那种肃然很明显消融了几分,“默尔索把他的情况传给了Mimic。纪德对他很感兴趣,认定了他是能给予自己和Mimic解脱之人,所以在横滨发起了全面进攻,试图以此逼出织田作。这种大规模的军事化武斗政府官方不能参与,因此异能特务科还是和港口黑手党签订了协议,给出了异能开业许可证。但种田长官额外加了一条要求,即在处理过程中,港口Mafia要尽最大可能支援织田作,且在事件彻底结束以后,织田作要和我一样彻底脱离港口黑手党。”
“最大可能?这可不符合最优解。”我迅速记录并分析着每一处信息,“森先生把Mimic引来就是看准了他们本身只有极少数是异能力者,不会在对拼中损耗港口Mafia珍贵的异能力者资源。但织田作作为一个不杀人的底层黑手党,在他眼里不过是颗可以被舍掉的棋子,在原本的规划里他就该与纪德同归于尽。这样既体现出港口Mafia为了了结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又不至于让森先生过于心疼。但如果要保下织田作,那可就是另外的算法了。毕竟杀人永远比救人容易。”
“你说的没错,但你或许忘掉了一件事。”坂口安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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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不,不是你不在的时候,恰恰是你在的时候。”坂口安吾的目光在看后视镜的同时扫向了我,“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冒昧,但你现在在大家眼里,都是和织田作绑定在一起的。他可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而你的异能力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许愿式异能的价值不亚于超越者。何况你的力量限度,谁也没有看到过极限。”
“这种话可不兴说啊,安吾先生。”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嘣嘣直跳,我的焦躁几乎要漫出来,脸上却仍是端着笑,“漫画里这种话往往就是flag。像上次去法国,我说去去就回,结果就一直没能回来。”
坂口安吾闻言闭起了嘴,好半晌,才似乎在反复斟酌过后又决定反驳道,“其实不会的。这就跟星座类似,是一种自证预言。因为你只看到了这些出了事的案例,所以才会觉得概率高。事实上,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你很快就会忘了它,一切就又和平常的一天没什么两样。”
“但愿如此吧。”坂口安吾似乎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我的焦虑——我承认我此刻确实有些敏感,但我已经不在乎我的情绪了,“那织田作呢?”
“他委托我把孩子们接走照顾,自己则继续去和默尔索纠缠了。别误会,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你那天突然消失,他出来后彻底慌了神,只能去找默尔索试图问到些线索。我已经给他发消息说明你的情况了,他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先在孩子们暂居的住处稍等一下,我们再一起补全一下对策。”坂口安吾答道。
“不行。我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我要立刻见到他。”我摁住了胸口,试图把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重新摁回胸膛,又撇开脸凑到窗边,试图让凉风带走我脸上的热。
一个带着罩耳样式的白绒毛帽子的男人,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停下!安吾君!”我几乎是跳车而出,试图追上那个俄罗斯人的踪迹,却在七拐八弯间跟丢了人。我恨恨地锤了一下墙,刚要回去找坂口安吾,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默尔索。”
我开始后悔临走的时候没来得及从安吾先生那里顺一把枪了。
他似乎也怔了一下,“你居然真的回来了?这么多人拼了命也想摆脱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我好心送你去回去,结果你居然抛下那里的一切选择回到了这里。就这么着急找死吗?”
“不,我比任何人都想活着,都想所有人好好活着。”话音未落,一声巨大的轰鸣从不远处传来。我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的冲击。各种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齐齐得到应验,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爆炸的源头冲了过去。
那里跪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血色加身。嘴里含混不清的嘶哑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一个人面对着世界上所有的绝望和恶意。
我的泪霎时就涌了出来。
“织田作”跑了几步我的腿就开始发软,前面冲得太猛的后遗症在这时不争气地爆了出来。
我甚至没有那个闲暇停下来揉开抽筋的小腿,只是勉强维持着一个不至于让自己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摸了过去,“织田作,是我,是昭也啊。”
他的脸埋在手掌里痛哭,却没什么声音。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味,颤颤巍巍地挤进去垫住了他的手,强行给他拖住了底,“我回来了,没事的。织田作,相信我。”
他猛地抱住了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手则死死地锢住了我的腰。在喘气都快成困难的情况下,我只能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我在,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他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着头。我安抚地亲了亲他的侧脸,却突然听到了他以许愿方式递过来的心声,“昭也,我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恨我自己。要是我没有异能力,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执念那么这一切噩运,是不是就不会降临在我身上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非要逼着一个不想杀人的人去杀人逼着一个不想死的人去不死不休?”
他说这话时浑身发麻,牙齿也不自觉地打着颤,身体僵硬得像是穿着短袖坐在秋季的寒风里,却又因为打针而被注射器牢牢束缚在原地。绝望与恶意随着针管慢慢爬满他的全身,逐渐堆叠成巨大的战栗。可他只能任着他把世界的恶意全部滴完,再从他的血管里回吸出殷红至发黑的血来。
观众们对着针管指指点点,说,你看,这人连血都是黑的,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
他却抖得说不出话。你说,谁的血回抽进针管时不是黑的。
“是他们的问题。”我要帮他拔掉注射器,为他重新披上外套;我要让他从众人博弈下的实验体重新成为自由的人,永远拥有自己进行选择的权力,“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织田作,你要选择相信。”
他试图遏制住我抬起的手,却捞了个空。不远处爆炸后的车厢逐渐开始恢复,似乎有人形在其间显现。而我则贴在他的耳畔,喃喃地念叨着:“相信爱的力量。”
克巳和优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兴奋地冲着织田作大喊大叫。可下一秒,那份惊喜就变成了错愕。
“相信奇迹就会降临。”
咲乐和真嗣紧紧靠在一起,望着这边泣不成声。
“相信一切都有转机。”
幸介发了疯似地往这边跑来,却又在离我们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一动也不敢动。
“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帮助与你。”
身躯的实体在消散,五感所统摄的范围更大了起来。我甚至听到了不远处有人正弹冠相庆。
“果然呢,孩子们在他面前死亡加上我妻昭也在他面前消散对他来说冲击才是最大的。恭喜你们让他真正感受到了Mimic的想法和处境。他会愿意给你们同时也让你们给他一个解脱的。”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纪德从楼上跳了下来,几步就来到了织田作跟前,春风满面地对着他举起了枪,“这下你可懂我处境、可愿予我解脱了?”
“这世界指引我们所走的路,是一条窄路——窄到容不下两人并行。【1】”他拉开了枪的保险,“某种程度上而言,死亡才会让生前分离的东西变得更近,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要分离的。”
“所以,”他再次对着孩子们开出了枪,“让我们一起追寻去圣洁的彼岸吧。只有你,才有资格做我的敌人。”
第53章 病名为爱
织田作和我妻昭也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若以现实时间作为衡量尺度,它甚至短到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坂口安吾和太宰治跟织田作一起在Lupin喝酒时,偶尔会打趣他们的进度,但这里面未尝不包含着一种隐忧。
织田作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若是在更早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他会对一个浑身是谜的人一见钟情,甚至愿意改变自己认定的未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但感情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织田作曾经试图用书写去保存感情的回忆,却还是无能为力——
都说写书即写人,可笔下写的永远是书里的人。纵使他给每一本书里的主人公们都许上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却也无法填补现实里的缺憾。
在这不算长的时日里,他失去了我妻昭也三次。
第一次跨越病痛,昭也以自己的死让他找到了他所寻觅的真实,不至继续受困于虚设的条件,从而真真正正开始创作,放下心结。
那时他说,“要真万念俱灰的时候,就写书向我许愿吧。”
织田作做到了。
第二次跨越次元,人鱼世界里的一切都来得仓皇而又荒诞。织田作对昭也的来历有过猜测,却不愿多问。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得到验证,竟是这样惨烈的生离。
那时他说,“织田作,你要好好的。”
织田作勉强做到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昭也重新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可接连的变故让他甚至没能整理好表情,重新以一个不必让昭也过于担心的姿态面对他,他就已经第三次失去了他。
以自身力竭消散来逆转时间的洪流,不过一个拥抱,我妻昭也就又活生生散在了他的眼前。
这时他说,“织田作,你要选择相信。”
织田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相信。灵体的消散甚至比人鱼世界里他们人物的登出还要彻底,他连个像素块都没有看见,怀里就只剩下了无形的空气。
爱你就像……爱空气么?
织田作的头脑都是木的,但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了遵守。他持枪站了起来,孤身面对着眼前高兴到可以称得上放肆的纪德,连射几枪,以对撞挡去了全部的子弹。
他告诫自己道,“我要……选择相信。”
“还没看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祖国会背叛你,爱人会离开你,只有死亡会永远迎接你。”
纪德一边说着一边又开了枪。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重新除掉孩子们,让织田作再无他虑,真真正正地迎战。而备受掣肘之下,织田作身上居然已经挂了彩。
转折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坂口安吾总算从和默尔索的缠斗中脱离出来,立刻帮忙护住了孩子们。默尔索却不知为何没有跟过来。于是场上形势骤变,得以全身心投入抗衡的织田作一时间竟力压了纪德几分。
纪德身上增了几处擦伤,脸色却越来越明朗。到最后,竟是直直露出了一个快意的笑。
“这才该是我的敌人该有的样子。”
他几枪连发,猛地射空了弹夹。织田作正要避让,天衣无缝的视域里却突然出现了孩子们被远处的狙击手一枪爆头的场面——同时在狙击枪下护住五个孩子,对于非战斗异能的坂口安吾来说实在太过吃力。更何况,谁也没有想到Mimic居然还会布置有狙击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织田作没有动,他算着狙击枪的子弹轨迹,开枪对撞掉了全部的子弹。而纪德射出的那些,则已经直直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没有办法躲闪了。
这样算是食言了吗?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亲吻着他。他觉得眼睛有些酸,可挤出的泪很快被温柔的舔舐卷走。风停了,呼吸也静了,于是他终于在咫尺之间的空气里,听到了自己想要寻觅的那个声音: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死亡被自我拒绝,于是跨越山海的爱意就成了最烈的诅咒。刹那间,风云色变。
辽阔无垠的天际源源不断地降下了黑色的雾气,像是从天外涌来的负面情绪让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织田作之助你是什么刀子精转世,十个甜里九个藏着刀口。”
“太宰呜呜呜呜,唯一一个想要救的人死在了自己的眼前,洗白档案的那段时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安吾也是,他一定也很自责这一切吧。他又何尝不眷恋着Lupin的曾经呢?”
“我的兰魏!正牌哥嫂为什么偏偏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远在法国的兰堂看着天边的黑雾,感知着里面逸散的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友拿着新制成的证件走到了他的旁边,“别叹气了,已经办妥了。你去了日本可得小心点,这可是我们几个舔着脸去做的担保。”
“谢了。”兰堂和他碰了碰拳,“但是已经迟了。”
“嗯?”
“因为愿力而带着所有美好的期许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却最终愿望散尽,只能靠着怨力的诅咒而活,这得何其残忍。”
“别想多了。”老友拍了拍兰堂的肩膀,“在这个世界,怨可比愿更容易积聚。毕竟好事不常有,坏事却总不会缺席。”
兰堂捏了捏手里的证件,垂下了眸,“你说的对。”
没去过三次元的几人听不到这些来自三次元的怨念,但过于庞大的负面能量还是让他们潜藏在心底的消极情绪涌了出来。几人脸上具是肉眼可见的焦躁和无措,只有织田作一个人沉默地立在原地,像是海浪里永恒定位的锚点。
“我不能死!我死了,织田作怎么办呢?”
昭也的声音似乎随着力量的聚合漫了出来。织田作很想唬他说,织田作有在好好信你,有在努力生活,哪怕你死了,他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知道这样才该是正常的,强行留下已死之人是逆天之法,他不知道这背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他又不敢开口。万一呢,万一昭也本来能凭着执念活下来、却因为自己这一口故作的释然散了呢?万一昭也真的彻底离开了,他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呢?
开口是错,不开口也是错。他像是站在棋盘的中心,黑白都与他无关,唯一牵动他心弦的,只有那只执棋的手。
“昭也,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他缓缓张开了双手,模拟着曾经触手可得的拥抱,“无论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代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都接受。”
“生死淌过,黑白乱过。只要是你,我永远甘之如饴。”
黑雾渐渐浓缩,成了巨大的阴影。所有的子弹都在黑雾降临间被挡了回去。纪德仓皇避让,眼睛却盯着那团阴影一动不动。
那东西被压缩成了一个人形。
是和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青年。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窥探,分明没有转头,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威胁似的寒意。果不其然,窄门里他的身体一次次被撕碎,他迫不得已得退开了数十米,却只是避过了致命的攻击。
“给我写书吧。”他听到青年以冷淡的口吻,下达了他不容拒绝的命令。
刹那间,他回忆起了很多东西。这种话马拉美也曾说过,而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笔耕不辍的朋友。
“给我写书吧。”命令被第二次下达。他多了种难以抗拒的马上想要开始写作的力量。没有纸张,就以残乱的地面;没有笔墨,就以指尖的鲜血。
纪德咬了咬牙,沾着枪伤残下的血渍,在地面上写下了一句话,“我的苦痛,只有我自己知道,不再需要话语来表白了。”
命令没有被认证完成,在后面狙击的默尔索却在意识到子弹无用后立马奔了回来。他的异能倾泻而出,试图抹掉昭也命令的意义,却如泥牛入海,全然消弭与无形。
“给我写书吧。”
随着昭也一次次的命令,周围人已尽数从他们的所在之处远远退开,找地方伏地写作起来。没有人再看着织田作的这一事实让昭也本能地愉悦了起来。他又散成了一团黑雾,将织田作整个人笼罩在雾里,被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所占有。
身上雾气的压迫让织田作有些喘不过气,但他没有反抗,反而积极地回应着昭也的每一次触碰和亲吻。然而雾气的调皮却让他束手无策。他似乎被这一次次离别逼出了皮肤饥渴,如此地渴望一个有实感的拥抱。
于是他小声地央道,“昭也,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黑雾重新拢成人形,他的怀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这人双臂交叠搂住他的脖颈,和他的距离拉得极近,却没有像黑雾时一样直直地烙下一吻,而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昭也很喜欢自己的眼睛,喜欢如深海般的幽邃与平静,也喜欢风暴来临时的闪耀与激荡。织田作不知道他这时从自己的眼里读出了什么,他只是凑得更近了些,任由自己的目光将昭也的面庞细细刻画,补上片刻前欠缺的一切。
他不敢问话。他察觉到了我妻昭也语言的异样——除了不成语句的咿唔,反复重复的只有“给我写书吧”这一句看上去像是言灵的话语。
比起思考的结果,这更像是一种在危险时被动散发的威胁。
然而昭也看他看得实在太过认真,像极了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织田作又不免起了几分希望,“要给你写书吗?”他借着昭也的话语,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昭也没有应答,仍是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一直盯到织田作快要彻底放下他尚存意识的祈盼,他才松手转而捧住了他的脸,蹭了蹭他下巴上冒出的青岔。
“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
一次又一次,他在咿呀的调子间努力挤出一串日语的发音。这对他似乎难极了,整个脸都涨得通红,可他却仍在反复地尝试着,直到最后顺利地念出自己想要的名字:
“织田作。”
像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他猛地凑过来亲了亲织田作因为惊喜而微微瞪大的眼睛,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念叨着。织田作的双手倏尔用力,将人揉进了自己的怀里,而我妻昭也仍然乐呵呵地,只是表达喜悦的拟声词间突然夹进了一句话:
“给我写书吧,织田作。”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只是本能地以这样的方式,将全部的爱意诉诸于口——
我的能力永远不会伤害你,我的心里永远有你的姓名。
第54章 祓除解咒
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港口黑手党、异能特务科甚至连兰堂联系的法国官方人员也都来到了这里。然而,没有一人能强行突破我妻昭也的封锁,进入这片区域。
“这样的力量”太宰治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似乎并不会受到我的异能力的作用。”
“因为这并不是异能,而是咒力。”一个带着墨镜的白发男子带着一二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哪怕在现今多方势力交错的情况下,他身上也洋溢着绝对的自信,让人一看到他,就会想到夏日里的阳光,仿佛是可以任人依靠的最强之人。
想必这就是咒术界那位鼎鼎大名的五条悟了。
“咒力?”太宰治微微弯了眉眼,“是由诅咒而产生的力量吗?”
五条悟点了点头,随即转而看向了跟在后面的乙骨忧太,“为了爱人而拒绝了自己的死亡,所以在力量彻底耗尽前诅咒了自己啊这个剧本好像有些熟悉呢。”
“毕竟,爱是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乙骨忧太看着眼前的领域咋舌,“但力量强大到这种地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比里香当时的情况还要厉害啊。”感慨间,帐已经落下,五条悟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留下伊地知在外面和其他人解释情况。乙骨忧太也忙不迭跟了进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不用找了,他在躲着我们。”五条悟有些兴味地拍了拍乙骨忧太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这是个很特别的咒灵。”
“可是”乙骨忧太顾视着四周,“这里的咒力实在是太浓郁了。”
“你知道进入他的领域会发生什么吗!”五条悟微微倾身,凑到了乙骨忧太跟前。
“总不外乎是那些类型。”乙骨忧太蹙了蹙眉。
“不!”五条悟的双手突然在胸前交叠比了一个大大的叉,“这是个很适合学生的领域噢。”
“做题?考试?”乙骨忧太顺着这条思路回答道,“总不能是社团活动吧?”
“全错!”五条悟扬了扬眉,继续比叉,“领域会强制所有人写书喔。写不完就不允许出去的那种。”
两人虽然嘴上在说话,步子却是不慢,一直循着咒力的轨迹寻找着统一的那个来源。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已经避无可避的咒力源头。
“织田作”模样俊秀的咒灵倏尔散成黑雾,将织田作整个人笼了进去,试图挡住所有打量的目光。乙骨忧太见势不妙,拔刀欲攻,却又被五条悟摁下。
他有些迷茫地偏头看向了五条悟,却反而被他捂住了眼睛,“少看,少儿不宜。”
乙骨忧太:老师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纯爱战神并不想理解究竟什么样的场面才能叫少儿不宜。他只是默默握紧了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那个人分明被特级咒灵缠上了。”
“你不也被里香缠住过吗?”
“这不一样”乙骨忧太本能地想要反驳,“是我当时太过脆弱,拒绝了里香的死亡。”
“没什么不一样的。”五条悟饶有兴味道,“一个人因为担心另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拒绝了自己的死亡;另一个人因为担心这个人的死亡,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情况都可以接受。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也是最让人甘之如饴的诅咒啊。”
“那我们”乙骨忧太挣开了五条悟捂住他眼睛的手,就见不远处的黑雾又重新聚拢成了人形,趴在了那名名叫“织田作”的红发男子身后,手还不老实地在他身上逡巡着。
“别闹,昭也。”织田作偏头亲了亲咒灵搭在他肩上的手,那咒灵便乖乖不动了。
“我想,我们或许需要谈谈。”红发男子一手反拢住了咒灵的腰身,一手悬在了口袋附近。
“你知道这位先生现在是什么状态吧?或者说,你知道咒灵是什么东西吧?这位杀手先生。”五条悟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若有所思,“我们或许曾经还有过一面之缘。”
织田作蹙了蹙眉,“我似乎没什么印象。”
“或许没有见过,但你身上的力量残留太过明显了。”五条悟抬了一下墨镜,“横滨的剧院里前阵子有过咒灵。等我去的时候,咒灵已经被祓除了,消散干净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祓除使用的力量却不是咒术界惯常认知的咒力,而是与咒力完全相反的愿力。”
织田作的手悄然握紧,指尖几乎掐进肉里,却又被身后的咒灵不动声色地拂开。咒灵的手指顺着他的指缝滑入,紧接着,两人十指相扣,形成交握之姿。那咒灵却仍嫌不够似的,带着些惩罚性质地咬上了织田作的后颈。
红发男子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闷哼,身上倒是没有刚刚那般紧绷了。
“不会了。”织田作摇了摇头,安抚地捏了捏交握着的手。我妻昭也这才松开了口,转而对着咬痕处轻轻舔了舔。
“抱歉,”织田作重新回过神来,“我们确实在剧院里遇到了奇怪的东西,原来那是咒灵。”
“是的。咒灵是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诞生的,代表着黑暗面的东西。而愿力却是人类对于美好的向往,代表着温暖与光明。就像夜碰到了光,毛豆生奶油喜久福碰到了五条悟,刹那间,前者就会消弭于无形。”一边说着,五条悟一边摸出了一枚喜久福丢进嘴里。
“所以昭也的愿力,天生就可以祓除咒灵。”织田作得到了结论。
“没错!”五条悟含混地点了点头,“而且他还不会像咒术师一样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我可是在横滨找了很久的人,想能不能借机给咒术界带来一场变革呢!只是可惜”
“这位先生的勇气和爱意固然让人敬佩,但咒灵终究是咒灵。时至今日,从无例外。我给予你自行解咒的权力,如若不然,便也只能由我们代为动手祓除了。”
“解咒的前提得是由我诅咒吧。但很可惜,昭也是自己拒绝了自己的死亡。而我,也同样无条件地尊重他的决定,愿意陪他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织田作抬手压下似乎准备弥散开来的黑雾往身后护了护,随即从口袋里拔出了枪,依照着天衣无缝里所演示出的未来,率先攻了过去,
“既然没有别的选择的话,那就战斗吧!”
第55章 最后对决
这是织田作平生所经历的最没有把握的一仗——对手是另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的最强,而他对那方面的一切一无所知,只能凭借着在异能力者斗争中学到的战斗技巧去与之抗衡。与此同时,他还得提防着突如其来奔着我妻昭也而去的伤害。
单枪匹马,他没有获胜的可能。
天衣无缝视域里看见的场景让他早早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上前缠斗,而是想要撕开封锁裂口,快速摆脱身后的两人。然而白发男子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那个年纪小一些的虽然跟得稍微吃力了些,却也没有掉队。
“织田作”背后的昭也现在对自己的情绪极为敏感,似乎又想要出手帮忙了。织田作连忙把人拦下,告诫道,“昭也,一会无论如何,你不要动手,保护好自己,听见了吗?”
他曾见过可以反弹敌方异能力甚至顺此击杀其他异能力者的异能存在。他不知道咒术界的运行法则,也不敢赌任何的可能性。
更何况,这些咒术师们似乎永远都对咒灵是一种高姿态的俯视,自己尚且能跟他们平等对话,可昭也在他们眼里,现在已经连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要是咒灵真的出手,就成了名正言顺需要被祓除的原罪吧。
逃亡之路并不顺利,但身后那两人似乎存着试探的目的,在此如猫戏老鼠一般的放纵下便也一直维系着苟延残喘的可能。
但更加致命的事情发生了。
织田作突然发现,他摸到了这片战场的边界。
他出不去了。
身后的两人似乎已经试探到了满意的答案,加紧速度往这边赶来。而在背后的通路被封死的情况下,无论往哪个方向奔去,都不过是在缩短和追击者的距离罢了。织田作咬了咬牙,让昭也自己找位置躲好有机会尝试先出去,而后干脆利落地袭了上去。
“我不想伤人的。”织田作用子弹逼迫两人走位,拉开其与昭也的距离,而后试图用贴身缠斗分散两人的注意,“放过我们吧,他什么也不会做的。”
五条悟扭身避开又一枚自诡异角度破空袭来封住他去路的子弹,展颜道,“现在当然是不会。或许大多数时候也不会,但是,织田君,如果一旦有人或者物威胁到你了呢?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织田作抿了抿唇,“如果我和他约定”
“他为了你,生死都不在乎了,更何况别的?”余下的话五条悟没有说尽,他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着一旁正被织田作的枪口逼退了脚步的乙骨忧太,“这孩子曾经有过和你们类似的遭遇。他的幼驯染兼未婚妻因为他拒绝了她的死亡而成为了咒灵,对他产生了绝对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就连他的亲朋好友也会受到敌意和攻击。”
“里香生前和我妹妹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乙骨忧太点头应下,“但在变成咒灵之后她似乎无法容忍任何在她眼里是伤害或者亲近的行为,就连我的家人也不行。刚刚路过那边,看到一个带着眼镜的黑发男子正带着五个孩子在那写书,那是你的孩子们吗?他们好像也受到领域的影响了。”
“”织田作静默半晌,道,“是我们的孩子。”
“虽然很难接受,但我们说的一切可都是真话噢。”五条悟突然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抻了抻腰,“他对你的占有欲好像本来就不低,变成咒灵之后只会有增无减。而织田君似乎也更加纵容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他瞬间精神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就看看你遇到致命威胁的情况下,他究竟会怎么做吧!”
下一秒,两人骤然发难,攻势快到织田作在异能视域里几乎看不见清晰的图像,而乙骨忧太的刀锋已然逼近了他的身侧。
没有杀意,却令他如坐针毡。
“昭也!不要伤人!”
正要对两人下手的咒灵似乎怔了一瞬,言灵未脱口便本能地咽了回去。刀锋随之而停,可白毛的攻势反而更加凌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取人性命。
太难了。
这样的选择对于目前并没有什么思考能力的咒灵来说难如登天。他对着红发男子的命令有些委屈,却又被他的严词骇住,眼角不由泛出了些红意。
不救他,怎么可能不救他呢?
自己就是为了救他活下去,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啊。
轻如羽翼的拥抱落在了织田作的怀里。他能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那来自于咒灵对咒术师祓除力量的本能恐惧。可是我妻昭也没有出声,也没再有别的动作,他只是在自己能思考到的限度之内,以最纯粹的自我挡在了织田作的面前。
他确实没办法看着我受伤。
但他同样永远会尊重我的想法。
所以他选择在不伤人的限度内以自己的存在守住我,选择了死在我之前。
织田作突然就不想去证明什么了。他为几秒钟前那个曾犹豫过这两个咒术师的话语的自我而感到羞愧。不确定不是源于不爱,而恰恰是因为太爱——爱到他们彼此都害怕对方为了这份爱情面目全非。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从未因为这份爱意而去伤害过别人,反而一直被动地处在自我保护、被迫反击的位置。
“昭也,”织田作猛地转过了身,拿自己的身体隔开了五条悟,看向我妻昭也的眼里却带着曾经许愿时的虔诚与圣洁,“我们一起,去一个不受这一切纷扰干涉的世界吧。”
自天外洒下的光华正正笼在两人身上。咒力未曾消散,反而在光华的嵌镀下更显厚重了几分。五条悟的眼里涌过一丝异色,下一秒,这两人就随着光华没入虚空,像真应了红发男子的所愿一般。
“愿与咒可以共存?”
领域消散,帐被撤去,围在外面的人纷纷进来继续着自己的任务。法国政府的人带走了纪德和加缪,声称在瓦雷里等人的推助之下,政府已经了解清楚他们上级曾经犯下的罪行,会重新给予他们一场公正的审判。太宰治则在几方的条约下出了手,帮助纪德解除了加缪一直认为自己曾经对他,或者是对整个Mimic所使用的异能。孩子们则由坂口安吾带走,在他那里接受照顾。
“所以,我的朋友们呢?”港口黑手党的手下散去处理他们该接手的部分了,太宰治则蹦到了一边,对着五条悟歪了歪头。
检查着孩子们情况的坂口安吾骤然一顿,凌厉的目光已然透过镜片投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他们被愿力接走了,或许是去了别的时空吧。”五条悟吹了个口哨,“摆脱这个充满着算计的腐朽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怎么没把那群烂橘子们也给一道收走呢。”
“烂橘子?”
“在你们异能力者的世界里,肯定也有烂橘子一样的高层吧。”五条悟看了眼还没走远的纪德,脑袋里过着刚刚听来的消息,“你们和国家机器联系得更为紧密,看到的只会更多。”
“这就是咒术界最强选择成为教师的原因?”
“啊嘞,希望总在未来嘛!”
第56章 十吉伴神
熟悉的感觉传来时,织田作知道,他的愿望又一次被实现了。
他和昭也凭借着昭也的异能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笔下世界。
昭也已经不见,而他的灵魂正在急剧缩小,其上属于现世的想法尽数褪去。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在逐渐变得稚嫩,像是马上要重新回到母胎一般。
“要变成了真正的小孩子的话,也算满足了昭也一直以来想要看少织的愿望吧?”他缓缓地闭上了眼,停下了难以运转的思维。
下一刻,这个世界上少了一缕游魂,多了一个早产丧母的孩子。
父亲因他湛蓝的眸色疑心他非自己血脉,于是出生便将其送人。不过七岁,他便已辗转了六七户人家,就连七岁夏天回到父亲家时,来接他的也只是邻居家的阿君奶奶。
“后来,我好像上了瘾,不管被送去哪里,我都会自己离开。【1】”长大后的十吉曾带着笑意对一起喝酒的同伴说出在伪装下扭曲而成的释然与开朗,而回应他的,则是心底的暗语,“因为我的家属于漂泊,属于一个永远在世间游走着的神明。”
他正是在回家那天遇见这位神明的。
回父亲住处的路上要穿过高津神社,阿君奶奶看不惯后母滨子久矣,决心要让她不高兴。于是这位和蔼了一路的奶奶不无惋惜地提起了十吉的生母,说神社内的安井爷明明是保佑顺利生产的,十吉的母亲却在附近难产身亡,大概算是什么因果报应吧。
她的痛快让整个屋内陷入了死寂,十吉头一次感受到了茫然。
报应?要报应的是我吗?
小小的孩子从来没享受过爱,只是悲伤于自己这既定的命数。而神明就在此刻翩然而至,将瘦弱的他裹入怀中。
那是十吉第一次接受到神眷,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仍是被这个世界爱着的。
自那以后,他就特别喜欢高津神社里的樱花树。黑发的神明偶尔会在他面前现出原型,倚在花枝上小憩。十吉则负责用樱花的香,染透他的每一寸发丝。
“你是安井爷吗?”某一天,十吉终于忍不住借着从大人那打听出来的消息去问,“是因为您是这儿庇护生产的稻荷神,却在几年前因为疏漏导致了我现今的命运,所以才只对我这么好的吗?”
十吉十分确信地用了“只”字。因为他的弟弟新次曾和他一道来高津神社玩耍,却从未见过神明的影子。
而向来寡言的神明只是将激动得快要摔下树枝的他捞进了怀里。拥抱并不温暖,却浸染着上次他给神明染衣时的樱香。
“神明身上的气味,是由我供奉的呢。”十吉顺势趴在他襟前,满足地吸了一口。
神明并没有见怪于他的冒犯,只是摘下了他头顶的樱花。
从那天起,十吉便喜欢上了在神明不在时,搂着神社前的那只石像狐狸说话。他借着石像跟神明诉说自己的一切,说本来待他不算差的滨子在阿君奶奶一声声后母的叫唤下真的变成了他印象里后母的样子,说阿君奶奶教他唱他不喜欢的歌。
“虽然她经常可怜我给我买糖吃,但我不喜欢她的歌。什么继子、什么缺了角的饭碗什么的,”为了强调,十吉停下来摸了摸狐狸的脑袋,重重道,“我真的很不喜欢。”
石质的狐狸被摸出了玉质的莹润,十吉第一次通过这种方式让神明现身。于是比阿君奶奶买的糖还要甜上十数倍的糖果被塞进了他的手心里,耳畔盈起的则是吟唱的神乐。
“这是为您祈愿的歌吗?”十吉默默记着旋律,“我很喜欢它。如果我以后唱了,您能来见我吗?”
神明没有说话,他又跃上了常趴着的那处枝头,枕着绿意躺了下去。千叠翠色间,好不容易爬上主枝的十吉头一次意识到了什么叫美得惊心动魄。
“樱香没有了。”他低头掩下爆红的脸,轻轻跪趴在神明脚边,两根手指卷着小小的一撮衣角,“可惜春天也过了。明年樱花开时,我再来为您染香吧?”
神明依旧没有反应。十吉将之理解为是一种默不作声地纵容,于是又往前爬了几步。他的动作惊掉了树冠上方的叶子,一片碧色轻飘飘地飞落。眼见着马上就要落到神明的脸上,十吉忙不迭伸手去挡,却被睁开眼的神明的卷睫扫过掌心。
他心头滚烫,又一次摔了下去。这回是神明用神力送他平安落地的。
在神社呆的时间越长,十吉陪着阿君奶奶的时间就越短。阿君奶奶似乎觉得他不如想象中称意,后来也不给他买糖了。但他和滨子的关系也没有因此缓和。每次滨子要带新次出去逛夜市的时候,他仍会像以前一样拒绝,不过不再是言不由衷的别扭,而是不希望去自讨没趣。
曾几何时,那份让他期盼不已的母爱,终究是轻轻散在了月影里。
来的多了,帮忙打扫的手脚又勤快,神社里唯一的一位神职人员发了善心,留着他课下一起学些东西。神乐、礼仪、典籍哪怕是神明不在的日子里,十吉的生活也变得丰富了起来。家里的纷争逐渐不再能影响他,就连滨子走了的这件事,他也是在父亲回家后宣布要搬家的那天才发现。
新家离这有些脚程,加上越来越繁重的课业,他定然不能再像往常一样泡在神社里了。刹那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在父亲的阻挠和新次的大哭间冲出了房子,飞也似地奔回了神社里。
那位教他东西的老爷爷出门采买了,神社里静得可怕。他一路淌着泪爬上了那枝树杈,刚坐没多久,神明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白皙的指尖抹去他的泪,婆娑的泪眼总算散去了一二雾气,他靠着仅剩的清明窥着神明的表情,头一次在其上看到了无措和困惑。而他的泪却不受控制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
神明等了他半晌,像是累了,身形渐渐消散在了空中。于是十吉哭得更加崩溃了起来,“你不是神明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瞬间卡了壳,也不知道自己该控诉些什么,只是委屈地抹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像是知道以后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特殊了,他总算止下了泪,爬下树去,和社前被他盘出了光泽的狐狸石像道别。别着别着,眼睛里又含上了泪。
神明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出现在十吉面前的。
他手里拿着个木牌,边角的毛刺都被细细磨平,上面刻着“织田作”几个字。十吉以为这是御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激动道,“这是您亲手为我做的吗?”
神明没有回应,只是道,“织田作。”
十吉不敢念这个名字。相传名字是最短的咒,他怕自己念了,会给神明带去困扰。于是他乐滋滋地把木牌挂在了胸前,捂着心口粲然笑着。
搬家那天的路,最后是神明送着十吉走完的。
新的住处有了新的后母,那是一位名叫玉子的艺妓。她也会带十吉和新次去逛心斋桥的夜市,却不像滨子那般大方。不过十吉对这一切都并无所谓,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逛夜市时可以去往的法善寺。
祭拜神像并不花钱,又可以结下善缘,于是玉子也乐得纵着他。一来二去,法善寺就成了他的第二个据点。
他和神明会在这里相见。
神明在这的时候总会多出很多怅惘,比在高津神社时更像人得多,看起来甚至有了人的喜怒哀乐。十吉为自己大胆的想法一巴掌糊上了脸,又忍不住拉着神明去吃法善寺边的夫妇善哉。
神明不能进食,于是两碗红豆汤圆都进了他的肚子。他珍惜着这得来不易的额外吃食,又喜悦于神明的陪伴,正要祝颂神明的伟大,眼前却忽然一黑,紧接着冒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片段。
“想吃啊?”神明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拉着一个红发的男子进了店,“怎么不喊我一起?”
这是十吉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追着眼前的画面一路往外跑去。法善寺横丁间的打趣,花月寄席上的暧昧,水挂不动明王神像前无数次的欢喜与哀痛,齐齐在这个少年面前展露出来。他头一次知道原来神明真的拥有人的情愫,也真的曾经被另一人所拥有。
那个人的名字,是他曾以为的神明的名字——织田作。
他握紧了胸口的木牌,突然痛得喘不过气。神像旁取水的水缸澄澈依旧,在月色下投射出他的影子。他没有红发,那双让他备受争议的蓝眸和分外俊朗的面容却像极了方才影像里的那位男子。
“我难道只是个替身?”
神明跟了过来。他没有看十吉,只是望着天边皎白的月亮出神。如玉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影像里的那个昭也,突然又离他很远很远。
人想要成神,总归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的吧。
刹那间,十吉的心抽痛得愈发厉害起来。没由来的忧伤淹没了他,他的眼角突然淌下了一行泪。这总算引起了神明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十吉的脸,替他擦去眼角的泪痕,带着无尽柔情和安慰地喊了声,“织田作。”
这一次,十吉没有再哭。
他轻轻地应了声,“嗯。”
他想要是织田作,想能陪着神明约会看寄席,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不用紧巴巴地挤钱请人吃夫妇善哉;却又不想彻底成为织田作。于是在家里没钱继续供他读书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神明的馈赠,自己去濑户物屋当了学徒。
那是十吉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愿望。
第57章 食色性也
十吉来到了西横堀的濑户物屋,在那成为了一名瓷器学徒。
工作环境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份不能称之为工作的苦力。学徒没有薪水,一年只有五十分的零用钱,虽然包吃包住,但食宿条件顶多是给人吊着口气——他们力图将仅有的腌菜和炖蔬菜做得难吃,因为这样学徒就可以少吃些饭。
老鸟学徒们会变着法的给自己添点口味。他们知道什么样的时间可以躲懒,什么样的活可以打发给新人去干。夜市里的土手烧和天妇罗是学徒们最常买的食物,他们太缺肉的油星了,但这显然不属于十吉。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攒下每一分钱,等待着下一次和神明的见面。好像这样,艰苦的日子也就跟着沾了点光,不会变得那么难挨起来。
上元节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家。父亲似乎有换一任老婆就换一处住处的习惯,而他回原来的住处扑了个空后才从邻居那得知了新家的地址。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倒不是因为那里住着他的第三任后母,而是那离高津神社更远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家,一直在物屋努力工作着。
七月二十四日是陶器节,物屋这一带都会拿出自己珍藏的藏品。十吉因为外貌还算过得去,被安排在外面一边讲解一边揽客。一位打扮斯文衣着精致的男士对此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包被人摸走了。
十吉发现得比他早,他立刻撒腿往那边追去。一直追出去这片地界,才把钱包给人追了回来。其间当然也免不了挨了一顿拳脚,但追回来的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喜悦压下了期间所有的苦痛。等把钱包交还给失主得到他的那一句感谢时,这种喜悦到达了巅峰。
游走人间,救苦救世。在知道神明并非安井爷后,这是十吉所幻想的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日常。
可是得到的并非是善报,就像影像里看着就不愿成神的青年,最后还是成为了漂泊的神明一样。
不知道是在奔跑还是在打斗中,他弄丢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钱财。而他突然的偷跑也导致了物屋展示的陶器属于完全无人看护的状态,有一个被熙攘的人群摔裂了一角——引起了店主的震怒。
被赶出物屋在外流浪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想到,上一秒的天堂就是下一秒的地狱。
在五光十色的灯火里流转的梦散了。他突然很想神明抱抱他,又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落寞的模样。于是他强忍着一口气,换了处地方继续当学徒,重新织起虚无缥缈的梦。
转机就是这时到来的。
新的工作是在一家酒店当服务生。十吉轮到了在店门口值班,于是在外陪着笑脸。走过来的那人却有些熟悉,赫然是那天钱包的失主,“是你啊,怎么在这工作了?我还以为你很爱那些器物。”
就这一句话,十吉就知道他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学徒没有谈论对工□□恨与否的资格,一切都是为了生计,也难怪他出入都是这样的酒店。十吉并没有想要以此获取同情的意图,只是周到地敷衍着。那人却不知从哪问到了他的入职始末,给了他一个新的机会,“我最近正在筹备出版社,正缺人手,薪资不会跟这边差别太多,但上升前景不错,要来试试吗?”
他该拒绝的,恩情和上了别的东西就不纯粹了。可在听到出版社的名字后,他又改了主意,“出版社名字叫文心,才刚成立不久,旗下合作的作家也不多。我自己也算一个,那天是去物屋寻找灵感的,却正巧碰到了你。本以为是一期一会,再见就是缘分了,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作家么?
十吉不善绘画,却意外对文字很是沉醉。他想学习如何用文字记录下自己和神明的点滴,于是答应了这份邀请,在出版社里逐渐摸索,成为了一名编辑。
“不错啊,你以前真的没干过这行吗?上手这么快。”出版社的老板名叫秋山,跟他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只是不怎么操心工作,多半时间都在写书。
“可能梦里干过。”十吉这话不假。最近午睡的时候,他总会迷迷糊糊地入梦。梦里的他也在干编辑的活,还因为眼力老道干得不错。
“你可真是我的幸运星。”秋山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样,明天是天皇的登基大典,给你放个假好好出去玩一下,就当是对你这段时间辛勤工作的奖励了。”
穿着得体的衣装走在去往高津神社的路上时,十吉甚至还有些茫然。衣锦还乡的愿望似乎已经离得不远了——得益于秋山家族背后的实力,在这样混乱的年代里出版生意居然也不受一丝波折地平稳进行下去了,甚至还办得有声有色,倒真是应了秋山那句“只需要满足受众群体”的需要的话。
但十吉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最起码,出版社应该不全是这样的。
十一月是林花谢时,所幸神社里的枝头还残着几片叶子。那位教他老爷爷几年前去世了,神社疏于打理,因此不少地方都灰扑扑的。十吉找出工具重新洒扫着常去的地方,听着外面欢庆的笑语,思绪突然飘回了几年前。
那位老爷爷弥留之际告诉他说,若是他当年没搬走,自己本想选他当接班人的。
他不自觉地在脑海里设想着这样的日子。神职人员靠供奉为生,虽然可能清贫了些,却能长久地和神明为伴。说不定,他就能这样看着他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已经辨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神明了。
眼皮渐渐重了,他爬上了树枝,枕在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又睡了一觉。昏昏沉沉间,无数的记忆在翻涌,待再醒过来时,他已经是织田作。
什么啊自己居然在吃自己的醋?
笑意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他以前真的很少笑,遇见昭也之后,笑意却渐渐多了起来。哪怕时常带着苦,那也像是巧克力,底调里带着的是甜。
“是我的神明啊。”
趁着庆典,织田作去买了瓶最像曾经他给昭也染衣的樱香的香囊配在身上。他不信文心之名是个巧合,便立即找到了秋山,向他询问定名背后的故事。
“名字吗?”秋山正在办公室里清行李,似乎准备去别的地方旅居度假一段时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是我在神社祭拜的时候神明给予我的灵感。我那段时间”秋山咧了咧嘴,“父母离世带给我的打击实在太大,我觉得孤身一人呆在这世界上很没意思,便准备投河自尽。走着走着路过了神社,想进去最后祭拜一次父母,便被神明的赐福给留了下来。”
“他给了我一道指引——把一切的苦痛与回忆写进书里,会有人和你感同身受,替你去记忆和珍藏。”
织田作怔了一瞬,不愧是昭也呢。
“所以我开了出版社,想要用这种方式,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秋山拍了拍织田作的肩膀,“贫穷在这个时代固然摧折人心,可精神上的空虚,同样需要被填补。我救不了那么多,只能尽己所能,救些和我一样的人。”
作是在救人,读也是在救人。
昭也的身份,是读者啊。
织田作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穿越进其他世界是昭也异能力不完全受控制时逸散而成的效果。这次穿越实现愿望,是否说明昭也的异能力还能使用?那如若力量足够多的情况下,昭也是不是也能通过许愿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
没有人给他判断,但他坚信这就是答案。咒力必须得用愿力来抵,就像所有的怨,都能被愿偿。
昭也,你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找到了方向,织田作并没有急切地开始写书。每个穿越过来的世界都有其自身破局的标准,就像《天衣无缝》需要相亲,《赛马》需要经历生死,而这次一进入世界的主题,早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是漂泊。
当他辗转漂泊的时候,昭也便得以偶尔以神明之姿来看看他。而当他在物屋安定下来,一切不符合漂泊的主题,昭也便也不见了。
若是换做别的时候,他或许还能感叹一句这世界加诸而来的恶意。可当他找回记忆之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切背后的因果。
这个世界是他所想要写的书。
名字是《广告气球》。
小说源起于一天的追捕。昭也离开之后,他每天挣扎于和Mimic的斗争之中。那天Mimic的踪影消失得太过干净,自己的渠道里又没有新的线索,于是织田作只能在大街上闲逛,试图发现些线索。
就这样,他看见了街边的广告气球。
广告下是生意,是人间烟火,是众生百态。他们永远固定,永远在那。可气球却永远漂泊,连着它和烟火的,不过是一根细细的线。
昭也没了,线断了,永远流浪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境状呢?
他意识到自己会以此写出一个很好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会让他在文学界的地位更上层楼。可一团乱麻的现状让他无暇思考,光是靠繁琐的现实碎片和不懈的纠缠抗争来抵御昭也离开的痛苦,就已经足够磨光他的全部精力。
直到,穿进这里。
原来昭也说他在梦里是我的粉丝,真的不是假话。他带我走进的每一个世界,或许都是那个世界里的我,曾经写下的篇章吧。但我写的一定和他不同,因为这个世界的我,有一个拴住我的线的人。
这或许就是昭也曾经念叨过的本地化?
所有的一切终于彻彻底底地摊开在了织田作面前。他对一切再无疑虑,只有再相见的急迫。于是他跟出版社辞了职,重新踏上了流浪之旅。
他沿着他们走过的路,一路向东行去。他在京都赛了马,在奈良喂了鹿,在想要去昭也曾经念叨过的宇治时停下了脚步,决心等着现实里一起去看。然后又顺着铁路一路往东京去。那儿人多,生活成本也高。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织田作很快花完了钱,身上只剩下六十三分。
他找了间寺庙,在里面的角落缩了一晚。夜沉风响,他冷得打了个寒噤,迷迷糊糊刚要醒来,身上就添了一层暖意。浅淡的樱香沁入鼻间,将他拉入好睡的梦里,于是他的意识又坠入了樱花林下。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身上多了件昭也穿着的那件外套,少了个他曾购入、想以此为他染衣的香囊。
他将外套披在肩上,像把家套在了心上。
我是背着整个家去流浪的。他告诉自己道。
身上仅剩的六个十分镍币和三个一分铜币被他翻了出来,他又一次踏上了旅途。与昭也曾经携手同游过的地方已被他走遍,而昭也除了回忆,也钟情于新鲜感。织田作盘算着时间将近开春,而昭也这次又在附近现了身,当即拍板决定,要带他去层樱点缀下的富士山看一看。
钱不太够车票,于是他只能以步子丈量新的旅途。过长的路程和长久的疲惫让他渐渐有些有气无力,然而更要命的是,仍带着寒意的夜间偶尔会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能在路边烧一摊火,慢慢挨到天明。
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火光点亮了温暖,也点亮了他的愿望。
昭也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大多是在他独自在野外浅眠的时候。不过几次,织田作就摸清楚了他的想法,大概是每次现身都会花费他攒下的一定的漂泊值,而自己的旅途又实在艰辛,于是昭也便攒足了气力在他顾及不到自身的时候现身,好护他安全。
他的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哭笑不得。又是一个在外露宿的夜晚,织田作闭着眼,等待着昭也的现身。在温暖的触感方一触及己身之时,他就猛地捉住了昭也的腰,把人扣入了怀里。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织田作像是拥住了眼前的火,却瞬间被火焰燎了全身。
比他疯狂千百倍的拥抱如细密的网般裹住了他,带着渴求与呼唤的呼吸在他耳畔奏响,细密的吻也很快落了下来。
火是灼热的,炽烈的,于是他的颈侧很快烙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痕,不是在彰显归属,而是仿佛要通过吃拆入腹来弥补所有缺失的亲密。不过也是,只有最猛烈的性|爱才能舒缓最惨烈的离别。织田作自己的反应并不比昭也轻缓多少,却还是残存着一份理智。
他想给他们真真正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一个完美的体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糊里又糊涂。
然而昭也却不欲遂他的愿了。游走在他衣襟间的指尖撩起了全部的火热,织田作勉强拢住了他的手,却又很快被人重新挣开。在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抵御咒灵的力量。
于是他的手重新回到了昭也的腰侧,蓝色的眸光纵容地收住了全部的火焰,内里却盈满了认真,“昭也,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你接下来想要干什么吗?”
他需要通过提问来辨别昭也的理智状态,也希望以此暂且搁下被感性彻底控制的疯狂。
沉默。
风声渐渐响了,烈火灼烧的滚烫也凉了下去。刚刚还仿佛炎夏的氛围一下拉回了当下的初春。织田作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给火添得更旺些,就被人猛地咬住了手腕。他顺势重新坐下,正正落入一双委屈得泛着水光的眸子里。
“织田作”
“下一个问题呢?”织田作摁了摁眉头,并不指望能够得到回答。
然而不遂他愿,如泣如诉的声音小小地顺着风送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过愣了一瞬,身前的人便像是被一句话融化了全身的冰雪,从神坛坠入了人间。
“我要和织田作做|爱。”
像是织田作逼着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妻昭也脸侧被火光映得通红,甚至还委委屈屈地瞪了织田作一下。
火种瞬间随着这一句应答,被渡入到了织田作心里。
再难停息。
第58章 万人非你
我妻昭也用剩下的力量给他们搭了个小窝,不至于露天席地算是他最后的含蓄。然而放开来的织田作远比他开放万分,构筑还未结束,神明的衣服就已经被扒掉了一半。
“我染香的衣服,”织田作俯身趴在昭也心间,深深嗅闻一口,“也得由我扒下来。”
他眼里的蓝透着几许深。像是雪夜里看见猎物的孤狼,却又没有那种森然的寒意。回应他的则是一个直冲眼睛而去的吻,唇瓣甚至濡湿了织田作的眼周,连带着眼里也重新沐起了春风。
织田作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已经在克制自己,可成疾的思念快要把他逼疯,于是动作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决然的狠劲。昭也闷着不出声,浑身紧绷得像动弹不得的弦,还是织田作强行伸手探入了他的唇瓣,夹住了他的舌头,才避免了舌尖继续在血味里遭遇牙齿的磋磨。
“别咬它了。”织田作抽出了手,停下了动作,“痛?怎么不说?”
昭也摇了摇头,“我喜欢。”
紊乱的呼吸也带乱了思绪,织田作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循言又一次猛地挺了挺身。直到昭也微启的唇齿再难强作伪装,不自觉地泄出一声闷哼,他才又想起来了似的换了拇指的根侧递去。
“那就咬我吧。”
室外冬意飘摇,屋内,却是春色正好。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已是近午。嘶哑的声音昭示着两人昨夜的疯狂,昭也爱惨了他这副性感的调子,于是偎在床上,双手从后环住织田作的脖颈,一手按揉着他因为发声微微颤动的喉结,一手在他下巴的胡茬上打转。
“不喜欢?”织田作扬了扬下巴,“前面你不在,忘记处理了。”
回应他的是一张凑到他唇侧的脸。
织田作笑了起来,轻轻地在白皙的颊侧落下一个吻,又凑到人耳边呢喃,“别再只晚上出来了,陪我一起去富士山看看樱花吧。后面的日子,我可以等。”
于是两人又一起踏上了旅途。
现在的富士山还不是现代那副修建完善的模样。到处都是密林,岔路也三三两两,两人只能一边问路一边往前走。不知是哪一步走错了路,后面颇有种绝地求生的意味起来——高差起伏的羊肠小道绝不是普通的上山路径,他们却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昭也利用自身咒灵的优势,偶尔会飘起来透过密林辨认下前行的路。织田作想牵着人,这时却又不得不放手,一时之间,到真有了几分角色倒转的意味——就仿佛昭也才是那飘忽不定的气球,他才是那根拴着昭也和这个世界的线。
“其实也没错。”他看着漂在半空中的黑色雾气,“他真的是为了我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历尽千辛万苦,两人总算上了山。
来的时日还是太早了些,林间虽有叶子,绿意却并不甚浓。而且也许是因为海拔的缘故,山顶居然缓缓飘起了雪。
风和雪都是他们的老朋友了。他和昭也一起看惯了风雪,风和雪也一起把他们看老了。头顶的白让他忽然想到了他和昭也一起白头的那一天——他或许那时候已经老得提不动笔了,没有办法再继续写作了,只能将全部的灵感与爱意,有句没句地讲给身边的人听。
昭也则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和煦的阳光照得他整个人像发光的天使一般,而他或许也真的有什么神力,即使织田作讲不出完整的想法,他也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执着地追求海边的房子了。
他要的是身边的人。
织田作突然觉得得做点什么纪念一下这一场特别的雪,于是他将剩下的几枚硬币塞进了一棵被冻得半裂的树里,又细细做上了标记。昭也则又化作了一团随时和他贴贴的雾,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为他抵御寒意。
天地浩渺,只剩碎玉雪声。
寥落是很正常的,此时响起慰藉的歌声才不正常。可织田作没有觉得半分诧异,因为这首歌他曾经听过,在他还是十吉的时候。
原来神乐里,颂的是中文啊。
也难怪小时候的自己怎么也听不懂。
“千人千面中寻你模样
仍静候那句别来无恙”【1】
织田作的眼睛忽然有些酸。十吉时想不到太多,总觉得是自己恰巧撞见了栖息在神社里的神明。可那间神社不属于昭也,在遇见自己的七年光阴里,他又在誓言中流浪过了多少地方呢?
但所幸别来无恙。
灵感源源不断的涌出,下山的路上,织田作没有再继续聊这个世界里的事。昭也的黑雾渐渐淡了,而自己也要继续身无分文地孤身漂泊,一切不过是他为了这一时的完满,强求出来的一个念想。但这样一段经历,已经足够支撑他走过接下来的路。
“我要写一个故事。”织田作道,“一个漂泊了一辈子的人,却因为一道彼此支撑的温暖,重新安定了下来。而曾经给予这道温暖的人,也终究在万念俱灰之时,被这道温暖救了命。”
没有纸笔,他就以口来述。讲渴了,就抓捧林间的雪,讲累了,就找处路边的石。可惜他对面的不是《一千零一夜》里的老国王,故事留不住昭也,却能留住他。
等他回到大阪的时候,《广告气球》也就写完了。
秋山先生读罢怅然,自闭了一个下午没有和任何人讲话,只是撵织田作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织田作拿着预支的稿费出了门,勉强把自己打扮成了人样,第二天才顺利和明显还在后劲里的秋山说上了话。
“这可是个治愈的故事。”织田作灌下一口酒,“两个人守着一个约定彼此支撑,不好么?”
“好,当然好。”秋山垂眸盯着杯子里的酒液,“可他们太苦了。”
“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不会是个畅销的故事。毕竟越苦的日子人们越想接触的只有甜。但我还是会帮你出版,它的价值在后世。”秋山顿了顿,“十吉,你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写作天赋。我就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出一篇像你这般震慑人心的故事,你一定要好好写下去。”
写是接着写了,但有没有“好好”却不好说。
织田作婉拒了秋山为他提供的住处,重新踏上了漂泊之旅。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街边最廉价的□□,沦落到乞讨为生的残疾老兵,被迫以拾荒为业的东京大学法学毕业生他牵着一只黑色的气球,遍观百态,写尽《世相》。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二本书。
没有昭也的日子里,他的笔调似乎愈发辛辣了。甜甜的爱情在苦涩的现实下毫无存在之地,于是字句都化成了最为尖锐的武器,力图刺开现实的阴翳。
“我有点担心你。”秋山带着新出版的书来了,“这次的审查已经比上次严格了不少,或许你需要把握些尺度。”
“谢谢。”织田作珍重地捧起那一本书,将它包好放进了自己的袋子里,“如果出了事,你无需顾及我。”
“这是什么话。”秋山看着他手里的气球,“说来最近出版社收到了好几部以暗球行者为主题的恐怖和怪谈小说,卖得都还不错。十吉君,你已经快和行于此世的幽灵结合起来了。”
“或许我真是也说不定。”织田作笑了笑,与秋山道别。
每年开春,他都会再去一趟富士山,往那颗标记的树里塞些钱币。这似乎在年复一年的固定行为里被他渡化成了一种仪式,代表着两个人的“别来无恙”。
在这颗树下,他写完了被封禁的第三本书《青春的悖论》。
青春二字,蒙去上部,唯余日月。
合二而一,便是光明。
封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前面的两本书也在此期间被销毁了个彻底。秋山家被迫和他划清了界限,他又丧失了糊口的来源,只能被迫辗转于多地,就连买新的气球的钱也没有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以为自己写出更多的书后会更快见到昭也,实际上却是连深夜的披衣也没有了。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路,却在漂泊至京都时,遇见了一个和穿越前与自己战斗的白毛很像的人。
“那个”白毛长得很耀眼,话却冷得吓人,“你后面一直跟着一只咒灵,我已经帮你祓除了。”
啊
织田作有些茫然,但他的身体已经顺着本能冲了出去。双手死死掐住这人脖颈的那一刻,一股漩涡将他抽离了出去,耳畔盈着的却仍是那人的话语,“两股犯冲的力量聚在一处,彼此消磨,是不利于神格的发展的啊。你们做不出抉择,就让我帮你们一把,总得有一个打头的。”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下一秒,他狠狠地砸在了现世的土地上。周身的黑雾尽数散尽,细密的光华从原先黑雾缠绕的边角里飘了起来,缓缓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孩童形状。
“织田作!”漂亮得不似人间造物的孩童如炮弹一般扑了过来,“我解锁了新的能力,我们一起去复仇吧!
第59章 何谓复仇
关于昭也解锁新的能力这件事,要从一位东大法学毕业却在街边以拾荒为业的高材生说起。
他的名字叫七海。
昭也是在刚进世界的那七年里认识七海的。那时他刚刚诅咒了自己,愿力又因为实现了穿梭世界的愿望而耗尽,寻不到作为瞄点的织田作,整个人当真就浑浑噩噩地成了漂泊于此世的咒灵。
他的咒力靠自身的爱恨维持,力量永不消磨,但由于有清醒意识的时刻偏少,大多数时候都在追寻着本能——漂泊四海,寻找一个熟悉的爱人。
爱人没找到,有熟悉感的人却误打误撞遇见了一个。
还是在自己的“同类”的包围之下。
昭也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也没有去思考的意识,但他厌恶这些黑雾一样的负面情绪。他帮着眼前这个少年解了围,正转身要走,就听见这个小男孩道,“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跟他们明明是同类。”
同类吗?
脑海中蓦地闪过了红发蓝眸的男子的模样。我妻昭也摇了摇头,对这一说法予以否认。
在这个世界,我只与他是同类。
七年的漂泊,终于落定在了高津神社背后的小屋里。昭也给了自己尚且年幼的爱人一个拥抱,却发现有一股斥力正在拉开他和织田作之间的距离。
原来每一次的相遇,都需要以长久的漂泊来换取啊。
我妻昭也摸清了这个世界的法则。为了和织田作的第一次重逢,他用尽了七年的漂泊。既然已知能有下一次的相遇,再去漂泊些时日又有何妨?
飘着飘着,他就第二次遇到了这个熟悉的人。
少年的身量变得修长,身边还跟着一个与他一起说说笑笑的蘑菇头少年。快乐和亲密蔓延在两人之间。混沌的思绪被这种单纯的美好勾起了清明,昭也恍惚间微怔了片刻,就见那人已经如临大敌地骗开了灰原雄,孤身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像是在奔赴什么必死的战场。
咒灵和咒术师哪有什么见面的必要。昭也闪身飘进了小巷的阴影里,却被加紧步子赶来的七海建人喝住了,“站住!”
我妻昭也回过身。
“你”未来的强大术师在此刻显然还没有被淬炼完毕,七海建人起手的攻击动作被昭也随意地摁了下去。但他并没有继续纠缠——他担心自己此刻的清醒会损耗与织田作下一次相见的积蓄,于是在七海建人下一次出声之前,他幽然飘离了这片地方。
疑似咒术师出没,划为禁行区域。我妻昭也的意识随之沉入深海,也因此没有关注到后续的发展。
“有自主意识么?”七海建人看着自己被强行摁下却毫发无损的手,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买回来了!”灰原雄一手握着一个冰激凌,嘴边还残着些奶油的白沫,“怎么在这发呆?”
“你说”七海建人接过被灰原雄塞进手里的冰激凌,犹豫不绝。
“嗯嗯嗯?”灰原舔着手里的冰激凌,“快吃快吃,要化了。”
“没事。”七海在心里叹了口气。
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见面了。
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而那也是七海第一次庆幸能有打破自己预设的事情发生。
强大的一级咒灵并不是他和灰原两个人能够处理的。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纠结为什么情报会出现错误,也没有办法再等来救援。
他们会死在这里。
命悬一线间,熟悉的咒灵又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他似乎总是衣冠齐整,比人类打理得更加精致。如若忽略他掌中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咒力,他倒是更像庙宇里供奉的神明。
弹指一挥间,一级咒灵灰飞烟灭。那般写意的模样,第一次让七海建人对他的实力有了个直观的认知——这是个特级咒灵。
先前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已经让他在对战中脱了力,但他的旁边还有灰原,他不能让灰原直面这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至于死地的咒灵。于是七海建人仓皇地爬了过去,挡在了灰原雄的面前,试图用话语拖延时间。
“你谢谢你又一次帮了我。”七海建人从未和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咒灵展开过对话,心里也完全没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咒灵歪了歪脑袋,脸上却没有别的神色,像是在奇怪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见咒灵没有攻击他们的意图,七海又道。
“织田作”
“织田作?”七海和灰原都被突然发出的人声吓了一跳。他们对视一眼,重复着咒灵的话,“听起来像是个人名?你要找这个人吗?”
咒灵点头又摇头,后面任七海如何询问,他都没有再应答。就在七海以为他会这么沉默到离开的时候,他却又忽而启唇,扔出了一句别的话,“你身上的怨气好重要是有一天受不了这糟糕的行业了的话,就出去读书换个前程吧。”
“行业?”
这是七海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咒术师比作一份工作而非使命。但如若不是为了那份责任和使命,谁又会在这随时会丧命的见鬼的行业里呆下去啊。七海倍感荒谬地笑了笑,心里却不免留了点影。
于是等他在又一次不知道是失误还是算计的信息错误下,他终于选择了离开这个“行业”。
将一切看成是工作之后,做出抉择果然比原先容易了不少。他想着咒灵的话,真的重新回去参加了考试,甚至还进入了东大的法学。
“也不知道他如果知道我真的出来继续上学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庆功那天他和灰原一起在家喝了点酒精饮料,似醉非醉间,一句意料之外地话蓦地从意识海里翻涌而起。
那次事故后咒灵的存在没有被隐瞒,不然他们无法解释为何一级咒灵会被祓除。但他们默契地“忘记”了更多关于咒灵的详细信息,让那场生死救援,成了一个深埋在心底的梦。
可惜还没等到他的到来,七海就又转行了。
因为律所的加班情况远超他的想象。
“我这辈子都讨厌加班。”成为自由工作者的七海开始以接委托为生。一位老人委托帮忙找回他不小心丢掉了的委托书,于是七海被迫连续翻了半个月的垃圾桶,却被人误以为辞职后靠拾荒为生。
“这世道不好过啊,东大法学毕业的都要来拾荒了!”
对于这类的话七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没听见,却没想到有人会因此被吸引而来。
甚至还是熟人。
咒灵第一次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的目光被红发的男子牢牢黏住,整个人宛如一只大型的玩偶,牢牢地挂在了红发男子的背后,手指时不时戳弄着他的腰侧。而红发男子则娴熟地握住了他作怪的手指,偏头亲了亲咒灵的脖颈。
衣襟在动作间滑落,露出些许斑驳的红痕,是爱意留存下的痕迹。
七海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认知里得出的答案。一个人和一个咒灵?这怎么可以?!
这都不是跨越物种的问题了,而是这人明明不是咒术师,为什么可以和咒灵亲昵?
两人仍在角落整理形貌,七海便借机观察着。咒灵的咒力似乎比之原先弱了不少,最起码七海不会有那种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的畏惧感了。但那种弱势似乎并非来自于长期未吸取负面情绪的空虚,而是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消耗其咒力的虚弱。
他仔细分辨着,蓦地在咒力之下,发现了另一团光明的力量。那种力量不断和咒力产生触碰,咒力也因此被驱散,甚至比他们用咒术驱散来得更加轻易。
就像是一团最烈的火,和一块最寒的冰贴合在了一起。彼此消磨之下,磋磨的还有同时容纳这两团力量的人。
七海不知道他是如何不动声色的忍耐下一切的。他只是蓦地意识到了一点。
这或许就是那个叫织田作的人。
也是他爱的人。
“咒灵可能会存在爱情吗?”委托结束后,他拿着这个问题去问了五条。
“当然啊。”带着墨镜的不靠谱前辈对他带回来的甜点比对他这个人热情一万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
“那咒灵也有可能跟人做|爱吗?”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白发男子扔掉了手里的包装盒,“做|爱是物理难度,跟精神难度比感觉更难跨越呢。”
“那有可能一个咒灵同时拥有咒力和抵消咒力的力量吗?”
七海的三连问以两人共同出发寻找咒灵为终结。可惜等两人沿着线索一路向前终于寻到的时候,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红发作家。
五条买了本作家的新书,在回去的路上随意翻阅着,突然激动地拍了拍七海的肩膀,“娜娜米,这里面说的东京大学法学毕业然而无奈拾荒的人是你吗?”
“不是。”七海冷淡地否定着,脑子里却仍惦记着那个曾经帮了自己和灰原雄的咒灵。
最终还是消磨在了两种力量的对冲里么?
我妻昭也此刻确实不好过。随着织田作重新提笔开始写书,他以愿力铸就的异能力逐渐有了积累,慢慢拥有了与咒力抗衡的资本。他无法消磨掉这日益激烈的对撞,只能以沉睡来缓解痛楚,试图挨到异能力足以压制咒力的那一天。
然而,在某次中途苏醒确认织田作情况的时候,他遇上了正在京都执行祓除咒灵任务的五条悟。
“原来娜娜米说的那个咒灵就是你啊。”我妻昭也没有妄动。他警觉地盯着眼前悠游闲散的五条悟,如临大敌地回道,“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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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愿力和咒力的对冲比他描述的还要严重。”五条悟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别这么紧张,以你现在的力量,我如果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也就不用等到现在了。当初帮了七海和灰原的那个咒灵就是你吧?”
昭也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是打算等到愿力大于咒力之后强行压制咒力?那只会使你更加痛苦。”五条悟又向前走了一步,“毕竟,你的咒力不是来自外界的积聚,而是来自你的内部。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原本就是愿力的生灵吧?只是因为力量足够强大所以才化出了人形。而咒力则是源自于你在愿力快要耗尽之时的自我诅咒?以无穷的爱意催生出的无尽的诅咒?”
这次我妻昭也没有再退。他的语调很淡,内里却不免夹着一分微不可察的希冀,“您有什么办法吗?五条先生。”
第一次被人,不对,被咒灵叫先生,五条悟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神色,“当然,其实只需要咒力这一部分不再产生就好。”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妻昭也明显有些失望,“我是以爱意来进行诅咒的。若想自我解咒,只能放下这道执念这比杀了我更难以忍受。”
“所以你需要我的帮助。”五条悟自信道,“拥有祓除你的能力的咒术师,这世界上可没几个。能控制得恰好只祓除你咒力部分的咒术师,这世界上也就只有我一个了。你做不到内部消解,唯一的途径,就只有外部渠道了。”
“我怎么确信你是在帮我?”在经历现世世界的打斗之后,我妻昭也不再对这些耳熟能详的角色抱有毫无保留的信赖,特别实在自己是天然的对立方的情况之下。
“因为”五条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另一个世界的我告诉我说,如果爱意强大到连生死都愿意逆转,那又何必让他们永受诅咒摧磨?”
“你既然重新积聚起了愿力,就不再只有彻底咒灵化这一条路。”五条悟顿了顿,又蓦地欢快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你已经别无选择啦。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一场豪赌呢?”
“如果”我妻昭也顿下了语调,“我用回去以后不限量的喜久福贿赂你,能得到一个陈述的语句吗?”
“当然不可以!”五条悟比了一个大大的叉,“除非你现在就给我,不然好事全被另一个世界的我给占啦。但你的愿力一会得用来凝结新的身体,如果你不想重新从胚胎发育起,最好就不要白费些精力了。”
听到这话,昭也反而比原先更放心了许多。他心怀感激地应下了五条悟的提议,又在开始行动前,最后去和织田作道别。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书籍被封禁导致织田作身遭不再聚集有可以供昭也积攒的异能,而长久未见的思念和思绪清醒下的爱意更是直接促使了咒力的暴动。眼看着两部分力量迅速失衡几近要将昭也撕裂,五条悟不得不提前开始了祓除程序。
“放心吧,我会替你告诉他的。”在织田作的视线投过来的那一瞬间,五条悟对着我妻昭也道。
“好吧。”织田作听罢举手投降,“如果是这种告诉方式,或许我会情愿他在那时候什么都不讲。”
小小只的昭也同仇敌忾地点了点头,“太可恶啦!我们克扣掉他的喜久福回礼吧!”
“这就是你的复仇方式吗?”织田作顿了一下。
“不!复仇当然是要扮成幼女在森先生的面前晃悠!”
织田作:感觉也没有比克扣喜久福好到哪去,总觉得会坑了自己呢。
不过原来小时候的昭也这么可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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