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同孙婧初马车上的清冷不同, 沈若怜的马车上要欢乐得多。
沈若怜见秋容和裴词安进来后,可怜兮兮地同他们哼唧了两声。
裴词安立刻一脸凝重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若怜摇摇头, 吸了吸酸楚的小鼻子, 过去晃着秋容的胳膊给她撒娇,“我想吃荔枝, 秋容姐姐喂我嘛。”
秋容虚长沈若怜几岁,公主从前也经常在她面前撒娇,然而这般当着外男的面同她撒娇还是头一回。
秋容略有些尴尬,颇为不赞同地瞟了沈若怜一眼, 哄道:
“我的小公主, 您快好好躺着, 我给您喂就是了。”
说罢, 她又凑到沈若怜跟前,压低了声音, “公主都是要嫁人的了, 还这般孩子气,当心裴大人看笑话。”
沈若怜透过缝隙看见裴词安正笑看着她,一副“我都懂”的模样。
她面色微赧, 吐了吐舌头,学着秋容方才的语气, 回她:
“知道啦, 我的秋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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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半个多月同裴词安相处下来,她已经与他十分熟识, 自己本就是个小孩子气性, 裴词安其实也知道。
让她端着个公主的架子去与裴词安相处,她反倒觉得尴尬, 所以私底下,她与裴词安都像是朋友一般相处,裴词安知道她娇气,也经常会照顾着她、让着她。
可以说,裴词安是她在宫外除了白玥薇之外,最好的朋友,如果抛却男女之情不谈,她还是很喜欢他的。
沈若怜咬牙切齿地吃完方才晏温剥好的几颗荔枝,把荔枝核裹在嘴里,用舌尖把玩,眼珠子还不安分地乱转。
裴词安见她这样,知道她是躺得烦了,伸了手到她的唇边,“公主先把嘴里的核吐出来,当心卡着,公主若是身体松快些了,我们待会儿打叶子牌怎么样?”
沈若怜看了眼自己唇边那只白皙的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坐起来把荔枝核吐到自己手心,扔了,一脸兴奋道:
“你居然还带了叶子牌?秋容,你会打么?”
秋容摇头,蹙着眉,“公主,你的身体才刚——”
“不碍事的!”
沈若怜扭了扭身子,裴词安忙将一个引枕垫在她身后,给她调整好位置。
其实沈若怜此刻身子还有些虚,肺里隐隐疼着,她也能感觉到自己体温仍然偏高,但那样躺着
丽嘉
,不适的感觉只会越发明显,倒不如玩一玩,转移一下注意力。
秋容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拿来毯子给她仔细披好。
三人围坐在一起,裴词安和沈若怜两人先打了两圈,教会秋容怎么打以后,三人便正是开始玩。
“等等,光玩有什么意思,要不我们——”
沈若怜左右看了看,一时有些为难。
她前几天同裴词安打的时候,两人都是给对方额头贴纸条,可如今这车里也没纸条,唯一和纸有关的,是晏温放在柜子上的一本书。
沈若怜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她可没那个狗胆把他的书撕来做赌注。
见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裴词安倒先开了口,“要不……我们以十局为一个盘口,输的最多的人要答应赢的最多的人一件事?中间那个人免于惩罚,如何?”
沈若怜一听,眼睛都亮了,立刻拉着秋容答应了下来。
秋容:……
谁知今日不知怎的,十局里面就连才刚学会玩的秋容都赢了三局,沈若怜只赢了两局。
最后一局眼见裴词安赢的时候,沈若怜将手里的牌往锅里一扔,胡乱搅了搅,一副耍赖的模样,“不来了不来了,这把平局。”
裴词安好似早就料到她会耍赖,对着她挑了挑眉,“公主,就算这把平局,还是我赢你输。”
沈若怜:……
“好嘛。”沈若怜嘟了嘟嘴,“那你说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裴词安想了想,看了秋容一眼,对沈若怜勾了勾手。
秋容假装自己没看到,朝边上坐了坐。
沈若怜凑到裴词安跟前,就听男人笑着说:“公主先欠着。”
沈若怜手往桌子上一拍,有点烦,总觉得自己上当了,想了想,挣扎道,“欠着可以,不许为难我。”
裴词安笑道:“当然。”
晏温和孙婧初的马车离前面东宫的马车不远,沈若怜他们的笑声时不时便从前面传了进来。
孙婧初不敢多说话,马车里静悄悄的,她偷偷看了晏温好几次,发现他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手中的书,时不时翻上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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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从容闲适,好似压根儿没听到那些声音一般,只是捏着书页的骨节有些隐隐泛白-
沈若怜输了后就没心思再玩了,她有些累,继续躺着,让裴词安给她讲他从前随他大哥出去游历时遇到的趣闻。
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屋外天色一片黑沉,屋中也只在角落里燃着两盏昏黄的灯。
沈若怜恍惚了一下,竟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在哪里。
她试着唤了声秋容。
屋外很快传来脚步声,秋容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公主醒了?”
听见秋容的声音,沈若怜的心才算踏实了下来,她被她扶着起来,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疑惑道:
“我这是到哪了?什么时辰了?”
秋容将床帐勾起来,替她倒了杯水。
“现下方过子时三刻。公主下午回来路上睡着了,太子殿下念着公主如今身体还未好,便让人将东宫公主曾经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公主现下就在馨和苑。”
沈若怜微怔,随即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果然是从前在东宫时住的馨和苑,屋中一应物件家具还都保持着她一年前搬走时的样子。
就连她现下盖的被子,也是她最喜欢的那床藕粉色绣着海棠花暗纹的蚕丝被。
她的手抚上那光滑的绸缎被面,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
继而心里又生出一丝酸楚的失落感,她曾经那么想重新回到东宫,为此她不惜放弃矜持去勾引他,同他装可怜。
可现如今她都打算同他保持距离了,却又因为生病而住了进来。
“公主再接着睡吧,您睡着的时候太子殿下叫御医来看过,御医说您身体并无大碍,但需要多加休息,现下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沈若怜不想让秋容看出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下头,乖顺地重新躺了回去。
秋容替她掖了掖被角便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沈若怜等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了起来。
靠着床坐了会儿,她实在有些睡不着,思绪又烦乱,索性拿了床边的披风披上,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馨和苑的门前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有一座凉亭,亭子旁边的老槐树上吊着一个秋千。
这还是沈若怜刚来东宫第二年,她七岁上,晏温找人给她装的,他说最近京城的孩子都流行玩这个。
那时候晏温总喜欢坐在亭子里喝茶写字或者下棋,她便坐在亭子外那个秋千上,一边荡秋千一边哼着歌儿,荡得高了还能摘下两片树叶来。
他一面写字或下棋,一面时不时提醒她一两句注意安全,莫要荡得太高。
却又在她因为荡得高开怀大笑的时候,在旁边眉眼温柔地笑看着她,仿佛随时准备接住她,丝毫没有责备之色。
当时她就觉得,太子哥哥大概是这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了。
春夜的小池塘分外寂静,只有远处草丛中的虫鸣依稀可闻。
弦月如银勾斜挂天际,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池塘边花树摇曳,景色朦胧,湿润的夜风徐徐吹过,池塘的水面泛起凌凌波光。
沈若怜于月色中慢慢走着,穿过月洞门,踩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眼睫和发梢已然被潮气打湿了些许。
白日里的喧嚣都落了下来,在空阒的池塘边,沈若怜心里也跟着升起无尽怅然。
她不知不觉走到那棵老槐树旁边,那个秋千还在那里,像是在静静地等着它曾经的主人。
沈若怜鼻子有些酸,她走过去,摸了摸秋千的吊绳,坐了上去。
然而才刚坐上去,她视线随意一瞥,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明明灭灭的光点朝这边移了过来。
此刻夜黑风高,那个光点怎么看怎么像鬼火,偏偏她从小最怕的就是鬼。
沈若怜背上窜起一阵凉意,闭住呼吸,头皮跟着发麻,脑中忽然涌出无数曾经话本子上看到的鬼故事。
……
就在她终于撑不住打算大声喊人的时候,她看清了那个“鬼火”后面的人。
“殿……皇、皇兄?”
晏温瞧着她的样子,微微蹙起了眉,将灯放在一旁,缓步走到沈若怜面前,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怎么没去休息,吓着你了?”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温柔地关心过她了,这一年多来,他对她更多的是冷漠和疏离。
可是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
沈若怜心里忽然就委屈了起来,眼圈一红,抿唇不语,只浅浅摇了摇头。
“我没事。”
“睡不着么?”晏温蹲着,视线自下而上看着她。
沈若怜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地应了一声,“那皇兄呢?也睡不着?”
晏温没应她的话,而是站起身,绕到沈若怜身后,“推你荡秋千?”
沈若怜心头一紧,下意识抓紧了绳索。
“好。”
夜风清凉,随着悠悠荡起的秋千徐徐拂过沈若怜的脸颊。
晏温微凉的手在她背上轻推,秋千荡得不是很高,缓缓的,慢慢的,有几分闲适和惬意。
沈若怜看着池塘对岸的一株海棠花,心底深处漫起一丝小小的悸动。
可在那丝悸动方才浮现的时候,一股更加浓烈的疲惫感便扼杀了那丝微不可察的悸动。
沈若怜张了张嘴,又抿下唇,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晏温,等了片刻,率先开了口。
“那夜的事,是孤误会了你,后来孤才知道,那件……”
他顿了顿,好似有些难以开口。
“那件衣裳白玥薇说是让你拿着帮忙修补,本已打算还回去的。”
男人的声音清朗润泽,低低的柔柔的,像春日山涧流淌的清泉,潺潺流过她心底。
她小小的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晏温说的是那件宝蓝色的衣裳,而他能这样说,定然是去向白玥薇求证了的。
白玥薇替她说了谎。
虽说白玥薇是他表亲,但到底也是个姑娘家,沈若怜难以想象,一贯自持端方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同白玥薇说出那种话题的。
沈若怜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的话,毕竟他们这次的不愉快实在闹得有些大,而一切的起源,都是那件衣裳,只是一想到太子哥哥主动对她承认错误,她憋了许久的委屈到底得到了舒缓。
默了默,她忽然问,“小薇薇,她还好吗?”
她那天走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跟白玥薇说一声,在寺庙里这些日子,她也让裴词安替她去白府抵过消息,但裴词安每次都说没见到白玥薇的人。
晏温手底下顿了一下,声音里忽然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听闻她在你走后,便被她哥揍了一顿,后来不知怎的,又被她姐也好一顿打,据说如今还在关着禁闭。”
沈若怜有些尴尬,毕竟白玥薇去青楼就被白大哥打了,而她和白玥薇一起去,晏温不仅没训她,反倒被她给撵了出去。
两厢一对比,沈若怜就觉得越发羞愧。
她微微低下头去,耳尖有些发烫,然而过了片刻,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想到白玥薇被打的样子,她就忍不住。
小时候白玥薇调皮,不少挨白煜的打,沈若怜和白玥薇关系好,晏温又是白玥薇的表哥,两人当时经常一起看到白玥薇被打的画面。
白煜在后面追着打,白玥薇在前面捂着屁股吱哇乱叫的样子属实让人记忆深刻。
她这一笑,身后的晏温也跟着低低笑了一声,似乎也是想到了从前白玥薇挨家里打的样子。
沉闷的气氛被这两声笑给破开,两人之间原本凝滞的氛围瞬间松快了下来。
“嗯……”
沈若怜抬头看了看天,繁星在头顶轻晃,“哥,其实,这一年多是我不懂事,那日的事,也多谢你替我隐瞒。”
她的语气轻轻的,带着几分释然。
“这段时日在寺庙里我也想了许多,我觉得从前是我太不懂事,给你带来了诸多困扰,往后……往后不会了,我会听你的安排,嫁给裴词安,我觉得、我觉得他会对我好的。”
只是从此,东宫便不再是她的家,她会和裴词安成为一家人,皇宫,成了自己逢年过节奉召才能进去的地方。
她说完许久,迟迟不见晏温回应,若不是他还在时不时推一下自己,沈若怜都以为他已经走了。
她有些疑惑,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又回想一遍,觉得应当没有什么惹他生气的地方才对。
沈若怜心里有些忐忑,“皇兄,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同他相处得很不错?”她的话轻易被晏温打断。
沈若怜顿了一下,想了想,如实回答,“很开心,他对我也很好。”
她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了一丝轻快,“对了!他还会打叶子牌,打马吊,投壶!”
沈若怜从前没接触过这些,如今正是新鲜的时候,又有些孩子心性,一说起来这些很快就忘了同晏温的不快。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还有打水漂,嗯……对了,他骑马也很厉害,还说等我好了教我去骑马,他……”
“扶好。”
沈若怜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然而话还没说完,晏温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将秋千停了下来,声音里听着有几分沉闷的冷意。
沈若怜面对着黑沉的夜色和池塘,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料想他定然又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责怪。
她吐了吐舌头,重新抓住绳索,“知道啦。”
许是方才两人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许是此刻的场景同幼时太像,又许是沈若怜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觉得两人之间现下里的气氛,是这一年当中最轻松的时候。
她暗暗想,原来放下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且感觉只要自己真正不再缠着他,那他们两人还是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的吧。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盖过了远处的虫鸣,池塘里泛起银波。
沈若怜抬头看天上的繁星,忽然忍不住问,“皇兄,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孙小姐成婚?”
她不喜欢孙婧初。
孙婧初从小到大就是京城所有姑娘家父母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尤其她和孙婧初还是学堂里唯二的两个姑娘,便愈发被人拿出来比较。
甚至晏温曾经也在她满手泥巴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说过她几次,让她同孙婧初多学学女红。
后来她就发了狠学习刺绣和制香,终于在这两件事上超过了孙婧初。
虽然她不喜欢孙婧初,但太子哥哥喜欢。
“皇兄和孙小姐,其实真的很般配的。”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怕他不信,又道:
“真的,孙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很好……”
她不想夸她别的,就只说她很好。
可其实沈若怜觉得自己也很好,因为裴词安就经常说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裴词安从不对她撒谎。
等了半天,晏温没回她,沈若怜也就没再问。
她想,他定是不想同她说起孙小姐的,毕竟孙小姐是他心上人,他不愿同别人议论她也是应该的。
其实她还有些想问,今天她昏迷时,摸在她脸上的是不是他,可说了方才那些话之后,她突然觉得,这些话问不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兴许是她会错了意,其实那人是裴词安呢。
谁知道呢,问了反倒尴尬。
沈若怜耸耸肩,语气轻松,“哥,我想荡高一点儿,你推我。”
晏温手上一顿。
沈若怜本以为他不会同意,没想到过了片刻,他竟低低应了一声“好”。
晏温的手在她背上用力推了一下,沈若怜霎时朝前飞去,强烈的惯性让沈若怜不禁心跳加速。
她闭着眼,“再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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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
冷风扑面而来,耳畔的虫鸣声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跳快速而强烈,血液似乎在身体里奔腾。
失重的感觉让沈若怜生出一种释放的快感,她忍不住对着夜空大喊了两声。
然而话音未落,远处却传来秋容的呼声,“公主!公主你在那边吗?!”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沈若怜吓了一跳,下意识不想让秋容看到她与晏温这么晚在一起的画面。
晏温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沈若怜手忙脚乱想从秋千上下来,却不想,因为太过慌乱,裙子钩在了秋千上,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从秋千上扑向地面。
沈若怜惊呼一声,手在空中胡乱抓握了半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下一瞬,她整个人便投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男人的胸膛结实而宽阔,衣衫上有些微潮气,隔着衣衫的微微凉意沈若怜似乎能感觉到胸膛泛起的火热。
她的心猛地一紧。
“皇、皇兄……”
他此刻是将她打横紧贴在怀里的,左臂绕过她的膝弯,右臂从她身下绕过,手掌箍在她的左侧肋骨处,似乎……更靠上一些,不小心搭在了那处柔软边缘。
男人手心干燥的温热徐徐传来。
她很少被他这样抱,即使是小时候,他也只允许她搂一搂他。
在沈若怜看来,只有抱自己的心上人,才能用这个姿势,可他现在就这样抱着她,同他今日抱孙婧初出水时一样。
被强烈的男性气息包裹着,沈若怜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慢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也能听到他几不可察变得低沉而缓慢的呼吸。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日在她耳后游走的手指。
要命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双眸。
沈若怜呼吸一滞,就见他压下眼皮轻扫她一眼,眼底透着疏冷。
她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方才所有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
她下意识挣扎着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无措地盯着鞋尖,一只手捋了捋鬓边碎发,又似乎觉得如此太矫揉造作,干脆将双手背在身后掰扯着手指头。
“多谢皇兄,我、我……”
“下次注意。”
晏温沉沉打断她,声音听着再不复方才的温和,语气里透着几分紧绷和克制。
沈若怜知道他定是又误会了自己,以为这又是自己的一次“蓄意为之”。
她急忙开口解释,“我、我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皇兄不必管我,我最多就只是小小摔一下而已,我真的没有故意……”
“孤知道。”
晏温蹙了蹙眉,似乎对她这话有些不悦,低低道,“孤又没说什么,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尾,顿了顿,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吧,下次小心些。”
沈若怜见他皱眉,心里更加忐忑,为了表示自己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她急忙道:
“对了,皇兄,如今我也回宫了,之前不是说给我和裴词安定亲么,皇兄可以召、召裴家进宫商议此事了。”
沈若怜的脸有点红,让她一个姑娘家说这些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她为了和他重新做回兄妹,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说完,她看了看晏温,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更加不好,眼神也冷了许多。
沈若怜挠挠头,看了眼秋千,“要不——这个秋千也拆了吧。”
这样他总不会以为她还惦记着他吧。
晏温没搭话,视线落在她因颔首而露出的颈部线条上,月色朦胧中,他有一瞬的恍惚,面前的姑娘似乎同那夜寒山寺静跪佛像前的恬静身影短暂重合在了一处。
他忽然开口叫了她,“沈若怜。”
“啊?”
“你如今——”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她,气息逼人,“怎不唤孤殿下了?”
他背对着月光,神色隐在暗处,沈若怜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却听出他语气里的冰冷和……戾气。
戾气?
虽然这一年晏温经常对她冷淡,但戾气这种情绪,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
一贯温润端方的太子怎会出现这种情绪?
沈若怜想不明白。
她抿了抿唇,“不是皇兄说不让我唤你殿下的么?”
话音刚落,晏温似乎动了一下,紧接着秋容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主,您怎么……太子殿下?!”
沈若怜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太过紧张,竟忘了秋容这茬,她刚刚就是为了不让秋容看见才差点儿摔下来的。
这下可好……
沈若怜下意识看了眼晏温,却发现他早已重新换上一副温和儒雅的样子。
她撅了撅嘴,也在脸上堆满笑容,转身看着秋容,“你怎么也醒啦,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罢,她眼珠子一转,上前拉住秋容就往回走,“走走走,回去睡觉,我突然好困啊!”
说着还故作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秋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只能一边被她拉着往回走,一边回头对晏温道:
“太子殿下,奴婢告、唉!公主别急啊!奴婢告退!”
沈若怜一刻也没松开秋容的胳膊,只顾拉着她闷头往前走。
及至快要绕过回廊的时候,沈若怜才忍不住偷偷转回了头。
弦月高悬,树影斑驳。
晏温仍然立在月色下,身影未动分毫,夜风在他的袖口和衣摆鼓荡不休。
离得远,沈若怜看不清他的神色,却隐隐察觉到他周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沉郁。
而且……
他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
……
沈若怜与秋容回去后,秋容打来热水让她泡了脚,又给她熬了碗姜汤喝下,才伺候着她睡下。
到底今日落了水又发了热,沈若怜躺下后便觉得有些疲惫,就连今夜发生的事情也懒得思考了。
秋容问她的时候,她只说自己想去荡秋千,偶然遇到了太子哥哥。
“公主,”
秋容小声道:“奴婢怎觉得殿下今日似乎有些生气……”
沈若怜一怔,连秋容也看出来了么?
“有么?”
“有啊。”
秋容替她掖了掖被角,“奴婢听说今日回来后,裴大人曾在宫门落钥前想来东宫看一看公主,但被太子殿下拒绝了。”
“裴词安来过?”
秋容点头,“当时公主在睡着,奴婢也就没同公主说,如今想来,是不是裴大人说了什么惹了太子殿下不快?所以太子才生气的?”
秋容觉得太子殿下一贯重视嘉宁公主,今日能惹太子不快的事,十有八九同公主有关。
难不成太子突然发现裴大人不堪为驸马?要不怎么不让他来看公主呢?
沈若怜倒是知道晏温生气是为什么,但她想不通的是,他明明极力促成她与裴词安的婚事,为何裴词安要来看她的时候,他反倒拒绝了呢?
她想着秋容方才的话,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随即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再加上实在是疲惫极了,她便没说什么,打发了秋容去外间休息,自己也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沈若怜一直待在东宫养病,只是她再未出过馨和苑半步,而晏温也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他好似很忙,沈若怜偶尔能听到正院那边零零碎碎的脚步声,都是找他商议政事的官员。
其实沈若怜想去问问,裴词安有没有再同他说过要见她的话,她想给他报个平安。
她还有点儿想去看看白玥薇怎么样了,他俩都是她惦记的在宫外的好朋友。
然而还未等到机会去问晏温,馨和苑却来了个她此刻十分不想看见的人。
——孙婧初。
这日晌午,沈若怜刚喝了药,正苦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侍女在外面禀告,说是皇后娘娘来了。
沈若怜急忙从床上起来,正迎到门口,就见皇后一面从垂花门进来,一面偏着头笑语盈盈同侧后方的孙婧初说着话。
孙婧初面色羞赧,低头应着。
沈若怜瞧见她二人这样,眉心一跳,下意识便想转身回去,然而那两人似有所感一般,忽然一齐抬头看向门边的她。
沈若怜无法,只得走出去相迎,强颜欢笑,还要摆出一脸惊喜的样子:
“母后来啦?孙小姐也来了,快请进。”
好烦啊啊啊!!好想装晕!!
养病都能见到她,还得被迫对她笑,沈若怜觉得自己肺里又开始疼了。
她刚出去就被皇后拉住手,听她疼惜地对自己说:
“你身子还未大好,快去榻上歇着,别同母后行那些虚礼,今儿个本宫就是来看本宫女儿的。”
沈若怜瞟了孙婧初一眼,故意把脸往皇后身上蹭了蹭,亲昵道:
“都是儿臣不好,让母后担心了。”
皇后将她拉到榻上,让她坐上去,自己则和孙婧初一起坐在秋容搬来的太师椅上。
沈若怜坐定后其实心里尚且有些忐忑,她不知道皇后怎么看待自己私自去寺庙一事,怕她又对自己心生不满。
果不其然,皇后喝了口热茶后,便换上了略带责备的语气,然而说的话却让沈若怜有些诧异。
“你说太子那孩子也是,为了让你定亲前静静心,将你送去寒山寺那地方也就罢了,怎的你落了水出了事,也瞒着本宫和老四,要不是今日本宫召太医请平安脉,还不知道你出了事。”
沈若怜一顿,原来晏温替她对皇后隐瞒了她私自出宫一事?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似乎带着些小小的雀跃。
所以即便他对她表现的再如何疏离淡漠,但他其实还是袒护她的对吗。
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可能是皇兄不想让母后担心吧,其实那日落水也没那么严重的……”
想了想,她还是不情不愿地问了孙婧初一句,“孙小姐没事了吧?那日……怪我脚下没踩稳,倒是连累孙小姐了。”
孙婧初听了她的话,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笑道:
“多谢公主关心,臣女一切都好,这次来,臣女也是想来同公主当面道歉,若非臣女那日邀请公主看鱼,公主也不会落水。”
孙婧初说完,还不等沈若怜开口,皇后又接了话茬,“倒是说来太子越发奇怪了,你落水回来,被安排在东宫一事未对我们说也就罢了,怎的婧初几次想来东宫探望你,也被他给拒了,倒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一般。”
皇后狐疑,“说起来,你这落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若怜面色一僵,总觉得皇后话里有话,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可不是说咱们太子殿下宝贝他这个妹妹呢。”
孙婧初掩唇轻笑了一下,淡淡扫过沈若怜,意有所指道:
“不仅臣女想来看望公主被拒,据说那裴家二公子几次想来看望公主,也都被太子殿下拒之门外了,想来,殿下是想让公主安心养病吧,毕竟太医说病中忌多思。”
沈若怜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了孙婧初一眼,随后小心观察着皇后的神色。
——饶是她再天真,也能听出孙婧初话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孙婧初的话说完,她看见皇后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几变。
沈若怜:……
所以孙婧初今日是有备而来,这一来一回,根本就容不得她插半句嘴,偏偏还美其名曰来看望自己。
她好想骂人,如果可以,她还想上去撕烂孙婧初的嘴。
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孙婧初的话,总不能直接说“你们想多了,我和太子哥哥没什么”吧?
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
好在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瞬,皇后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同她说起了别的。
沈若怜如坐针毡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
陪着那两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才终于将人送走。
她二人临出门前,她还见孙婧初回头意味深长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沈若怜脊背窜起一阵凉意。
她这下完全确定,孙婧初应当是知道了什么。
可她同她又没怎么接触,沈若怜想了又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晏温将自己对他的感情告诉了孙婧初。
而且沈若怜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十分大。
毕竟他十分重视孙婧初,孙婧初又是她未来的太子妃,若是他在感情上有了困扰,找自己的红颜知己倾诉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日头西斜,光线慢慢变暗,天边火烧一般铺满了厚重的橘色云霞。
沈若怜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整个东宫,变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皇后从馨和苑出来后便去了太子的主殿。
“殿下,皇后娘娘朝这边来了。”
“孤知道了。”
晏温从书册里掀了掀眼皮,视线在旁边的信笺上凝了一瞬,眸光略微闪烁,又重新将视线定回书册上。
待到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他才起身迎了出去。
皇后见他出来,脚步顿了一下,“太子回来了?本宫还想着要等上一阵。”
她来东宫,是专挑着晏温出宫的时候来的,却不想他这么早就回来了。
晏温恭恭敬敬扶着皇后的手臂,温声道:
“事情处理得顺利,儿臣便回来得早,不过儿臣也是刚进门,听闻母后去了嘉宁那里?”
皇后被他扶着坐下,听他这么问,神情忽然严肃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屏退众人,晏温忽然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册子来递到她面前,“母后来得正好,看看这日子可合适?”
皇后一怔,“这是?”
晏温眉眼清隽,笑容和煦坦荡,缓声解释:
“这是儿臣命钦天监推算的日子,适宜嫁娶,儿臣想着,就在下月二十三,让裴家人进宫行纳彩之礼。”
顿了顿,瞧着皇后面上的严肃与狐疑消了下去,晏温眸色渐深,唇角笑意隐隐现出一丝深意,不疾不徐道:
“说起来,这嘉宁同裴词安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晏温话说完,皇后面上的狐疑彻底消了下去。
她有些不赞成地乜了晏温一眼,“既是定了日子,怎也不早些同母后商议,还有——”
皇后压低了声音,“如今嘉宁也要及笄了,再在你宫里住下去不合适,知道你心疼这个妹妹,但她到底与你没有血缘,待到她病好后,就让她尽早搬回去吧,也免得裴家人多心。”
皇后说话的时候,晏温面上始终挂着清隽淡雅的笑容,专注地听着,没有一丝不耐。
皇后看了自己俊朗温润的儿子一眼,将册子递还给他,叹道:
“你呀,就是性子太温和,为人过于清正了,你父皇如今虽不理政,但有些手段,你还是要多跟他学学才是。”
晏温笑着接过册子,和缓道:
“母后说得是,儿臣谨记。”
皇后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说的是谨记嘉宁之事,还是谨记她后面那句话。
“罢了,你政务繁忙,母后也不打扰你了,记得按时用饭,有些事自有那些个大臣操心,你别太过替他们操劳。”
晏温跟在皇后身后,一路陪着她出去,“儿臣恭送母后,母后也多保重身体。”
“行了,你回去吧,别送了。”
“是,母后走好。”
晏温在垂花门旁的玉兰树下站定,直到再看不到皇后的背影,他唇畔的弧度忽然落了下去。
“孙婧初人呢?”
他踅身朝回走去,声音沁出冷意。
李福安身子一凛,急忙跟上,“在偏殿候着呢,方才您跟奴才交代完,奴才便让小顺子追去了,倒是没走多远,将人在祁云殿旁的夹道上给拦住了。”
晏温淡淡“嗯”了一声,脚步沉稳地拾阶而上,“让她进来。”
屋中并未燃灯,只有一丝将尽未尽的昏黄从窗外透进来,越发显得屋内黑沉。
孙婧初进来时,便只看到书案旁的一个黑影。
男人挺拔的身形即使是一个轮廓都显得十分俊朗,他似乎十分闲散,懒懒倚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臂还随意搭在扶手上。
然而即使他一言不发,孙婧初也知道,他正透过黑暗盯着她,且脸色一定不好。
孙婧初看了眼,便直直跪了下去。
“不用跪,坐下说。”
她膝盖还没着地,太子的声音传来,沉稳平静,让人窥不出一丝情绪。
孙婧初老老实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在漆黑的沉默中,心里愈发忐忑。
过了许久,直到房中彻底黑了下去,忽然,晏温的方向燃起一豆星火,她瞧见他用火折子点了灯。
温黄的光线落在他眉眼间,孙婧初这才看清他神色里的冷凝。
“孤说过,嘉宁是孤的底线——”
晏温燃了灯,将火折子盖上,回头看向她,锋利的语气里透着不加掩饰地冷意,“孙小姐,你好算计,竟是连孤的母后都被你算计了进去。”
“殿……”
“不论你猜到了什么,皆是子虚乌有之事,不过孤还是要劝你,莫要生事。”
晏温丝毫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他耐着最后一丝性子对她说,“念在往日情分和楚老的面上,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你当知道孤会怎么做。”
孙婧初一副乖顺恭瑾的模样,垂首应是。
……
打发了孙婧初后,晏温唤李福安进来为他更衣。
李福安寻了身月牙白色绸缎常服搭在衣架上,站在铜镜前替太子将身上穿的衣衫褪下。
太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出宫时穿的那身。
原本他陪着太子去京郊查探一处命案的案情,查探完后正打算去视察一下附近的慈幼院,恰在这时暗卫禀报说皇后和孙婧初去了馨和苑。
太子几乎是立刻便下令调转马车,直接回了东宫。
回来后,太子又亲自将两个月前钦天监卜吉的册子翻找了出来。
因为放的位置深,太子也找了许久,一番折腾完皇后就来了,根本没时间换衣裳。
李福安越发不懂了。
伺候完太子更衣,他安静地候在一旁,不敢妄言。
等了许久,太子才吩咐,“将钦天监请来。”
李福安刚想张口应下,忽见太子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语气却十分软和,“算了,明日再请吧,孤先去馨和苑看看嘉宁。”
李福安:“……是。”
第 23 章
沈若怜心情不好, 下午的猜想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
她随意扒拉了两口鱼翅粥,便让人将一桌子饭菜撤了下去。
晏温进来的时候, 恰巧看到宫人在撤碗碟, 他看了眼饭菜,略微蹙了下眉, 吩咐秋容,“让厨房做碗阳春面来。”
沈若怜正趴在桌上摆弄着一个白玉水注,乍然听闻晏温的声音,她一下直起了脊背, 朝门边扫了一眼。
见他看过来, 她心里来气, 哼了一声, 看都不看他,径直起身朝内室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男人淡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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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沈若怜身子一僵, 猛地顿住脚步。
明明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和缓,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威胁感十足, 步子更是半步都挪不动。
她站着没动,男人低锵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
“躲什么?嗯?”
晏温的声音清润低醇, 幽幽落在沈若怜耳畔。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没、没躲……”
“为何不吃饭?”
她鼓了鼓嘴, 妄图忽略自己狂乱的心跳,缓缓转过身面对他, 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小小声道:
“没胃口。”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从前每次犯错被他揪住时一般,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 她就已经心虚不已。
可这次明明错不在她,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她感觉晏温似乎扫了她一眼,随后他走到桌前的圈椅上坐下,手指指节叩了叩桌面,“坐。”
沈若怜盯着自己的鞋尖没动,嘴里轻声嘟囔,“我困了,要睡觉。”
她是实在不想同他说话,她怕她同他多说两句,就会忍不住质问他,是不是将自己的爱慕告诉了孙婧初。
但她觉得若是这么明明白白地问出口,未免也太丢人了,更何况,她本来就已经放弃了,何必再问。
“今日受委屈了?”
见她没动,晏温放缓了声音,带着些哄溺的意味,“过来,同孤说说。”
被他这么一问,她原本压在心底的委屈便有些忍不住了。
沈若怜用鞋尖蹭了蹭地面,眼眶有些发酸,漂亮的眼眸内氤氲起雾气。
她觉得自己这次落水住进东宫后,他似乎对自己比之前这一年要好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总是给她一种他很在乎她的错觉。
这种温情的错觉,险些让她心里的死灰再度复燃。
沈若怜性子本就软糯,就是同他生气也只是一阵。
被他这么一哄,她在原地挣扎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到了晏温边上,委委屈屈地开口,“皇兄以后能不能管好自己的未婚妻。”
忍了又忍,到底是气不过今日孙婧初的所作所为,她又气鼓鼓地补充了一句,“她真的好讨厌。”
说完,她还悄悄看了晏温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露出不悦的表情,沈若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欢喜,黑曜石般的双瞳闪着细碎的光。
像只骄傲的小猫,一面生气一面得意。
晏温手中把玩着她方才玩过的那个水注,将她这些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
他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举了举手中的水注,回头问她:
“这水注是孤从前书房那个?”
沈若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个白玉水注,材质倒不是最上乘的,然而精妙之处在于工匠将水注雕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造型,圆润的小肚子是水注的注身,尾巴是手柄,还有两条垂下来的长耳朵,瞧着十分憨态可掬。
那兔子口中衔着一根儿小竹筒,倒水的时候,水流就顺着小竹筒流出来。
当时沈若怜在晏温书房玩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水注,可晏温说那是要送给孙婧初的及笄礼。
沈若怜当时就不高兴了,小嘴撅得老长,几天没理他,然后在她五日后生辰时,她如愿收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兔子水注。
后来她才知道,这水注本来就是晏温寻来送给她的,只不过当时他是故意在逗她罢了。
为着这事,她还自责了好久,硬是缠着晏温,在他书房给他当了好几天的免费书童来抵消愧意,当时好不殷勤。
思及此,沈若怜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抿了下唇,点点头,“嗯,是皇兄送我的那个。”
晏温轻笑了一下,将那水注放下,眼底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
“回头孤再送你个更好的。”
恰好此时宫人正巧端着食盒走了进来,晏温便换了话题。
“瞧你方才没怎么吃,再来陪孤吃些面。”
见她不动,他略略压沉了声音,“听话。”
沈若怜最怕他这样的语气,总是让她莫名觉得有种压迫感。
她慢腾腾挪到桌前坐下,就见晏温自然地端过她面前的碗,将她碗中的香菜夹到了他碗中。
沈若怜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心里泛起一丝丝甜,忍不住就甜甜地唤了他一声,“皇兄……”
晏温专注地挑着香菜,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嗯?”
沈若怜凑过去一些,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破罐子破摔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眷恋与爱慕。
“我就是嫁出去了,以后也能经常回宫的吧?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帮我挑香菜么?”
晏温闻言手下动作一顿,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忽而温笑着道:
“许是你长久不在东宫,今日厨房忘了你的忌口,回头孤会让李福安去提醒他们。”
他挑完了香菜,将碗重新放回沈若怜面前,笑容温暖,语气平静而自然,“你是孤的妹妹,往后若想回宫,叫上裴词安一起来宫里住上几日也未尝不可。”
沈若怜唇角的笑意垮了下去,心里那丝刚刚泛起的甜也全部变成了酸涩。
她贝齿咬着软嫩的唇,抱过碗,用筷子挑了一个根儿面条,搅啊搅,“哦。”
晏温轻拍了下她拿筷子的手,轻声训斥,“孤教你的用膳礼仪呢?”
沈若怜被他打得更委屈了,把头埋进碗里,蒸腾的雾气缓解了些许她眼眶的酸涩。
她安安静静吃了几口面。
然后又忍不住朝一旁的男人看去。
晏温自来仪态万方,即使是吃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阳春面,模样也瞧着十分优雅。
星星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的脸侧镀上了一层细碎光影,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雍容隽雅,肤色干净清透,别有一番温雅矜贵的感觉。
沈若怜压抑在心底的悸动又控制不住地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她忙喝了口茶,压了下情绪,片刻后,她小声开口唤他,“皇兄——”
她想说她真的好想留在他身边,可话到嘴边,瞧见他眸底的清冷,却成了“我会同裴词安好好过,也不会再给皇兄徒增烦恼。”
说到最后,沈若怜的语气里带了些哽咽。
她再说不下去,急忙将头埋下吃面,也不顾仪态,故意将面吸得“哧溜”响。
等了半天,晏温一直没说话,沈若怜觉得他是不是又在烦自己了,明明都说开了,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她吸了吸鼻子,眼睫低垂,语意低落,“我如今……真的只当皇兄是亲哥哥,没有半分旁的心思,皇兄别、别生气。”
其实她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
烛灯轻晃,窗外冷夜沉沉,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过了良久,他说“好,吃饭吧。”
低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吃过饭,沈若怜没什么心思再同他多待,从前她总是绞尽脑汁想赖在他身边,可如今她却只想躲着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了看自顾坐在榻上翻书的晏温,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小会儿,她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开口,“皇兄,夜深了,你——”
晏温出声打断她,眼神始终定在书上,漫不经心问:
“你那个荷包,绣完了么?”
沈若怜一愣,想来他说的是自己在寒山寺时绣的那个。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那荷包还剩一点儿就能收尾,左右坐在这里无事,她跑过去将箩筐拿来。
“皇兄不说,我倒忘了,还差一点儿了。”
她将荷包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自顾嘟囔了一句,“裴词安应当喜欢这个颜色吧。”
晏温翻书的动作一顿,视线落到那个宝蓝色荷包上。
看了半晌,他淡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孤瞧着裴卿多喜穿白色衣裳,想必蓝色,他不会喜欢。”
沈若怜挠了挠头,好似很苦恼的样子,“啊?他会不喜欢啊?”
晏温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嗯。”
白软乖巧的少女轻眨了下眼睛,微张着水润红唇,眸子里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茫然和苦恼。
晏温刚想开口,就见小姑娘眼珠子转了一圈,唇畔绽出一朵可爱小巧的梨涡,语气也软软的,“那没关系,等这个绣完,我再给他绣个白色的好了。”
晏温又道:“孤瞧着这红素馨他也不定会喜欢。”
沈若怜微怔,看了看绣在荷包角落里的花,想了片刻,有些惋惜道:
“那这个荷包改天送给白大哥吧,我记得他喜欢蓝色,等我回头重新问问裴词安,再给他绣一个。”
夜风吹拂,一片海棠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晏温手中的书册上。
他捻起花瓣在指尖把玩了一下,随后站起身,眉眼低垂,语意淡淡的,“行了,你早些歇息,孤回去了。”
“好,”沈若怜跟着站起来,将他送到门口,“皇兄慢走。”
“嗯。”
晏温走出两步,忽然回头,薄薄的眼皮微微下压,视线在她脸上凝了一瞬,斟酌着开口,“你对孤——”
他顿了顿,指尖在花瓣上轻轻划过,再度开口,“你对孤之事,孤并未告诉任何人,往后也再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沈若怜本来一面漫不经心地跟在他后面,一面看手里的荷包,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
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色,他已经再度转身离开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渐渐隐入月色下的挺拔背影。
她攥着荷包,在原地站定,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空茫茫的唏嘘之感,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往后几日,晏温忙着城郊那起灭门凶杀案,朝廷里之前的贪墨案也在收尾,还有此前青楼遇刺的案子也在一并进行。
虽说这些事都分下去给相关的官员主要负责,可这些都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子,他还是要亲自跟进才放心。
尤其是青楼遇刺一案,查出来和前朝叛党有关,此事他更是不敢大意疏忽,可以说这几日他是当真忙得脚不沾地。
恰在这时候,寒山寺那边有了谭逸的消息。
裴词安本就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副指挥使,晏温便让他从京畿大营调了三十兵力前去寒山寺拿人。
裴词安倒也不负所望,两日内便将谭逸捉拿归案。
“殿下,人是直接由您提审还是——”
晏温头也未抬,在奏折上画下朱批,“先交给范忠审一审。”
裴词安道了声“是”,说完,等了片刻,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太子近日除了上朝,将其余公事都挪到了东宫的书房,此前裴词安几次向太子请求,想去东宫看一看沈若怜,都被他以她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
今日他难得有机会来东宫,自是想无论如何去见一面沈若怜的。
晏温说完那句话,便自顾继续批阅案桌上的奏折,看得十分专注。
过了良久,他将朱笔搁下,像是这才注意到裴词安还在房中一般,诧异道:
“你还没走?怎也不提醒孤给你赐座?”
裴词安:“臣——”
“裴卿辛苦了,若是没什么事,留下来一道用午膳吧。”太子语气温和,似乎还带着些对于让他站了许久的歉意。
裴词安有些受宠若惊,能同太子一道用膳,那是莫大的殊荣,整个京城一年也不会有几人有这待遇。
更何况太子既然能留下他用膳,那说明他今日能见到她了。
他欣喜地道了声是,又在书房外的偏厅等了半晌,待到太子将上午的政务全部处理完,才随他一同到了花厅用膳。
一开始饭菜上来的时候,裴词安还有些拘谨,倒是太子先主动问了他,“这一个多月,同孤的妹妹相处如何?”
太子问得随意,裴词安的紧张情绪也缓和了下来,他细细回想了同沈若怜相处的每一幕,不由笑道:
“公主善良纯真,是臣见过最好的女子。”
“最好的女子?”
晏温淡笑着倒了杯酒,推到裴词安面前,语气漫不经心,“那柳三娘呢?”
裴词安浑身一震,笑容僵在脸上。
他忽然明白最近一段时日,太子为何突然不让他见她了。
他面露惶恐,急切解释道:
“柳三娘只是我裴家的一门表亲,她家中遭逢变故,投奔裴府门下,我母亲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了她,可我同她根本连面都未曾见过几回。”
晏温知道裴词安所言非虚,裴家既然选择尚公主,便断不敢做出这等阳奉阴违之事。
而在他的调查中,也是那柳三娘心怀不轨,蓄意勾引裴词安,意图搭上裴府这艘大船。
见太子目光沉沉看着自己不说话,裴词安立刻明白过来,郑重保证,“臣回去便同家母言明,让她明日就将那柳三娘送走。”
以太子的为人,若是放在旁的事上,臣下如此有眼力见儿,他定是会对臣下温声安抚几句,加以褒奖。
可此时,晏温听他说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微沉的声音里甚至透着隐隐威胁,“裴卿当知道,嘉宁是我大燕的公主。”
裴词安并不觉得太子的语气给他带来不适,相反,他甚至很欣慰自己喜欢的姑娘能被她的太子哥哥如此看重。
他面色郑重地点点头,再三保证,“臣明白,若是能娶到公主,此生定爱她重她,绝不让旁的腌臜事污了公主的耳目。”
“罢了,”晏温笑着转移了话题,“听闻裴卿会打叶子牌?”
裴词安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几年,他在家里也是个混不吝的,斗鸡走狗的事没少干,自然什么都会。
他面色微赧,“会一些。”
本以为太子是嫌弃他不务正业,打算说教他几句,却不想太子听他这么说,忽然道:
“下午孤正好没事,嘉宁近日养伤憋闷得很,裴卿不如留下来一起玩两局?”
“……”
裴词安心里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太子殿下在他心里一贯是克己复礼,端方自持的,他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高贵与雍容,一举一动皆是风骨与矜贵。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国储君,居然邀请他同他一起打叶子牌?
要知道当今的叶子牌,可是纨绔子弟们之间最盛行的游戏。
这种震惊一直持续到两人用完膳,见到沈若怜,晏温当真让人拿来叶子牌时,他还有些缓不过来。
莫说裴词安,就是沈若怜都有些震惊,而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太子哥哥还有裴词安三人坐在一起打叶子牌。
“皇、皇兄——”
沈若怜看着宫人呈上来的托盘,指着里面的牌,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你当真会打?”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玩这个。
莫说是叶子牌,应当说凡是跟玩乐有关的东西,她都没见他碰过。
晏温眉眼间尽是淡定,倒也坦白,“不会。”
“那你——”
“你告诉孤规则就行。”
沈若怜:……
行吧。
她懒得细究太子哥哥为何突然对叶子牌来了兴致,反正她最近确实无聊,有人陪她玩她求之不得呢。
她看了裴词安一眼,和他一起给晏温演示了一遍叶子牌的玩法,见他听明白了,她想了想,道:
“皇兄刚开始玩,手不熟,不如我们便随便玩玩,不下赌了吧。”
裴词安表示赞同。
谁料晏温捻了张牌拿在手里看了看,倒是说,“无妨,该如何玩就如何玩,不如——”
他将牌放回托盘,看向裴词安,温和一笑,周身散发着谦谦君子之气:
“十局为一个盘口,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如何?”
沈若怜揉了揉耳朵,总觉得这话听着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从寒山寺回来路上,她和裴词安、秋容三人玩时的赌注么?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抬头去看晏温,却见他神色坦然,眉宇间盈着温和舒朗之气,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沈若怜心道是自己想多了,又看了裴词安一眼,给了他个眼色,替他回答,“好啊,就按皇兄说的来。”
定下规则,太子屏退众人,让李福安在门外把守,只余他们三人在房中。
沈若怜坐在榻上,歪靠着一个软枕,晏温和裴词安则分坐在两边的圈椅上。
裴词安先给三人发了牌。
第一局的时候,沈若怜赢得十分轻松,一则太子手生,二则裴词安有意给她放水。
“我赢了!”
她得意地扭了扭,小脸红扑扑的,看了看晏温,又看了看裴词安,清凌凌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
少女夺目又稚涩的笑靥宛若一朵初开的小花苞,看着十分娇俏艳丽,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她心生喜悦。
裴词安对她一笑,“公主好厉害。”
晏温眼底也不自觉划过一抹温情的柔意,“嗯。”
“再来再来。”
这次轮到沈若怜给三人发了牌。
她随意将鬓边碎发揽到耳后,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牌面上。
晏温盯着手中的牌,视线余光扫过沈若怜。
阳光下少女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如同照阳中盛开的桃花。
她似乎朝他这边瞥来一眼,那眼里像是含着璀璨的光,仿佛一整个冬日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晏温呼吸陡然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第 24 章
第二局沈若怜也赢得十分轻松。
到了第三局, 依旧也是沈若怜赢。
连赢了三局,沈若怜就像一只尾巴翘上天的小猫,亮晶晶的眼睛里, 得意都快兜不住了, 她晃了晃小脑袋,唇角的小梨涡里都盛着欢快。
“皇兄, 词安,你们可要加把劲儿咯,我若再赢两局,你们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啦!”
裴词安自然是愿意让她赢, 莫说一件事, 就是以后都听她的他也愿意, 他瞧着公主这般俏皮的模样, 特别想摸摸她的小脑袋。
裴词安偷偷觑了太子一眼,见他正垂眸盯着桌上的牌, 不知在想什么, 他动了动手指,最后到底没勇气当着太子的面造次。
第四局轮到晏温发牌。
依旧是沈若怜赢,可这下连沈若怜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自己的牌技有多稀烂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十局里面她若是运气爆棚也不是不可能赢四局,但连赢四局就有点儿离谱了。
总觉得好像冥冥之中就该她赢一般, 她的牌每次都很顺, 也恰好能吃上他们的牌。
她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不确定地将手中剩下的牌一摊, 疑惑道:“怎么我又赢了啊?”
裴词安也隐隐觉出点不对, 他看了晏温一眼,见他面色如常, 又觉得大抵是他想多了。
第五局开始前,沈若怜悄悄在心里打起了算盘。
她现在已经赢了四局,如果她想要太子哥哥答应她一件事的话,那在她再不赢的情况下,需要裴词安再赢至少三局。
她给了裴词安个眼色,决定悄悄帮他出个老千。
几轮过去,沈若怜终于找到个机会,正要偷偷将牌递给裴词安的时候,晏温好似有所感应一般,忽然抬头,朝她这边淡淡扫了一眼。
沈若怜瞬间僵着不敢动,在他视线移开后,迅速将牌又收了回来。
她偷偷咽了下口水,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个人,玩个牌那么严肃做什么。
在被晏温看过后,沈若怜彻底歇了帮裴词安出老千的心思,谁料第五局却意外的还是让裴词安赢了。
沈若怜对裴词安挤了挤眼睛,用唇语说了句“厉害呀。”
如此一来,沈若怜赢了四局,裴词安赢了一局,晏温也许是因为初次玩,竟然一局都还没赢。
裴词安觉得这样有些落太子的面子,考虑若是下一局太子再不赢,他要和沈若怜商量着放放水。
谁料第六局晏温赢了,裴词安也就没再想放水的事情。
可令人意外的是,后面的四局,他们几乎还没怎么出牌呢,就被晏温轻轻松松赢了下来。
如此,晏温赢了五局,沈若怜赢了四局,裴词安赢了一局。
沈若怜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瞅着晏温,“皇兄你、你……”
“嗯,”晏温淡定地将牌码好,语气稀松平常,“后面几局慢慢地学会了些。”
沈若怜有些想骂人,学会了就能连赢五局吗?她学了那么久,也就今天连赢了四局!还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放了水!
人和人的差距真就这么大了?!学习学不过,连玩都玩不过?!
她有些赌气,气鼓鼓地问晏温,“那皇兄要词安答应你什么?”
晏温的眸光在她说出那句“词安”时,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随即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透着幽沉,“孤待会儿和他说,你该喝药了。”
方才他们玩的时候,秋容就过来送过一次药,那时候沈若怜正玩到兴起的时候,挥了挥手给打发了。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借着玩牌将这次的药给推了,却不想他居然这么无情地提醒了她。
沈若怜方才还气恼的神色瞬间就垮了下来,她求助一般,可怜兮兮看了裴词安一眼,娇俏的面容别有一番柔弱的风情。
晏温的视线越过裴词安,盯着她,手背上的青筋几不可察地鼓了鼓。
随后他站起身,舌尖扫过齿面,略微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地对裴词安道:
“你盯着嘉宁把药喝了,孤先去书房。”
沈若怜闻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转了身,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
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撒娇问裴词安要了一颗糖。
晏温走后,沈若怜磨蹭了会儿才将药喝了,吃了裴词安给的那颗荔枝糖。
“公主先歇息吧,太子殿下想必还有话要同我交代,我先过去了。”
裴词安接过碗,想替她掖一掖被角,又觉得逾矩,便只同她站着说了两句话。
沈若怜舌尖拨弄着荔枝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在想方才那几局晏温是怎么赢得那么轻松的。
裴词安将药碗递给秋容,同她低声交代了两句,又看了眼床上的沈若怜,放轻脚步离开了。
书房内,晏温正拿着一本红色封皮的小册子在看,裴词安进来后,他将册子递给他。
“下月二十三,让你父母进宫来纳采。”
思忖了一瞬,他又补充,“你也来。”
裴词安翻了翻手中的册子,钦天监卜出来的的确是这几个月来最好的日子。
他将册子放在一边,郑重对太子做了一礼,神色认真,“臣遵旨。”
纳采是六礼中的第一礼,纳了采,也便算是将亲事定了下来,只待走完所有流程,便能正式成婚。
之前本来打算先口头定亲,可此事却因为公主落水生病而搁置了,如今却是正儿八经要走六礼了。
如今距离下月二十三,满打满算也就剩下四十多天时间,裴词安心里忍不住开始期待和忐忑起来。
晏温看着他面上表情,眯了眯眼,下意识摸去腕间,忽然记起手串还留在寒山寺。
他慢慢蜷起手指,指尖碾了碾,轻笑一声,问:
“裴卿平日里就随身带着糖?”
晏温朗润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眉宇间的温和使他看上去倍显平易近人,仿若闲话家常一般。
裴词安心中不由放松了几分,有些不好意思,如实道:
“家妹年幼,孩子心性,最喜欢吃糖,臣平日里便随身带着一些。”
晏温微微颔首,想了一瞬,又问:
“都是荔枝味的?”
裴词安早就想到,对于他偷偷给沈若怜吃糖这件事,太子定是知道的,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太子今日为何对那糖如此感兴趣,连味道都要过问。
他不知道是不是公主有什么忌口,才让太子这般关注,只能如实回答,“最近一段时日,都是荔枝味的。”
“很甜吗?”
裴词安一瞬间错愕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说什么?”
晏温起身走到窗边,随手捻起窗台上一朵飘进来的花瓣,转回身似笑非笑地开口,却是换了话题:
“上次你们玩叶子牌,嘉宁输给了你什么?”
太子依旧站在窗边,背着光的身姿挺拔清隽,笑容淡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但仔细看,他的眉眼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凌厉,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不管她输给你什么,孤这次赢了你,便是要将她上次的账抵消了。”
……
裴词安一直到回了裴府,都在想太子方才的那句话。
他始终怀疑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可当时书房安静,太子又说得清楚,他没理由听错才是。
但太子为何会问他,那糖甜不甜,实在是有些莫名,且他总觉得太子说那话时语气也同平日里有些不同。
裴词安思来想去也难以想明白。
反倒是对于太子说的,赢了他是为了让他将沈若怜输给他的账抵消掉,他倒没什么想法。
毕竟太子殿下疼爱他这个妹妹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他不想让公主在自己这里吃亏,怕公主心思单纯,答应了他什么不该答应的,这也能说得过去。
但为何要问那糖,还要问甜不甜。
太子平日里最是光风霁月、温良恭谦,断不会对旁人有阴阳之语。
于是最后到夜里歇下的时候,裴词安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便是,太子其实不愿让公主吃糖,而又不便给他明说,怕驳了他的面子,便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他。
裴词安想了想,既然如此,以后若是公主嫁过来,家里得多备些不太甜的梅子,这些糖,就少买些吧-
下午沈若怜在他们走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就一直在纠结一件事。
她从傍晚纠结到用完晚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了晏温的正殿。
从馨和苑到正殿路不算远,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这是她被“赶”出东宫时隔一年多之后,第一次踏入他的正殿,正殿的所有摆设还是同从前一样,院子里一草一木皆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忍不住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心里泛起酸涩又怅然的感觉。
晏温的卧房灯熄着,倒是旁边的书房亮着灯。
李福安不知去了哪里,书房的门窗紧闭,门外却空无一人。
竹制的窗帘被放下来一大半,只余底下一条缝隙,明亮而温馨的黄光便从那缝隙里挤出来,在窗外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一小片黄色。
院子里渐渐黑了,那一小片黄色便成为院中唯一的温暖,如同曾经的晏温之于沈若怜。
沈若怜吸了吸鼻子,深深吐出一口气,捏起袖摆,走到书房外拾阶而上。
她轻轻敲了敲门,小小声问,“皇兄,你在么?”
等了半晌,门里才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声音,“进来。”
沈若怜没多想,推门而入,却在一转身看到晏温的样子后呆在了门边,脸上瞬间涌起热意。
眼前俨然是一副美人出浴图。
晏温穿着一身墨黑色绸缎寝衣,站在屏风旁,正垂着眼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腰带,白皙分明的手指在黑色绸带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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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的潮气在灯火的映照下,隐隐泛着光,半开的衣领露出他一小片线条流畅的锁骨和胸膛,他的皮肤如上好的美玉一般,在黑色寝衣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冷白,透着疏冷和禁欲。
发梢泅湿了前胸的寝衣,水珠沿着他白皙紧实而又壁垒分明的胸膛缓缓滑落。
沈若怜咽了咽口水,视线忍不住跟着那滴滑落的水珠向下移动,从锋利的喉结,到锁骨,到胸口……
对了,他骨廓分明的喉结方才在她目光扫过时,似乎还向下滚了一下。
好诱人。
二十四五岁成熟男人的身体对小姑娘来说,实在有着致命的诱惑。
空气里似乎还蔓延着从盥室溢出的潮湿温热的水汽,不断在她周围蒸腾、升温。
沈若怜在心里“嗷”了一嗓子,今日这么香艳的画面,一定都是她前十六年积德行善才换来的。
呜呜呜,她觉得自己此刻好像个饿到发疯的禽兽。
身体里的每一寸血液都在发烫,好想上去将他的寝衣再撕开一些,瞧瞧里面是不是也这么好看,最好在他紧实的胸口再啃上两下,留下她的牙印才好。
沈若怜正看得眼睛发直,晏温忽然抓起一旁的外衫套在了身上,“找孤什么事?”
他沉冷平淡的声音一出现,沈若怜猛地回过神来,身上热意缓缓褪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到一旁坐下,托着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了一通,最后落在面前的青花瓷茶杯上。
鼻尖总是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沐浴后潮湿的清香,沈若怜磨磨蹭蹭的,忽然有些不想说了。
然后她就察觉到太子哥哥似乎淡淡朝她扫了一眼,视线带着压迫感。
沈若怜浑身一震,抿了抿唇,这才小声开口,“我来,是想问问皇兄,我……我如今病也好了,今日最后一副药也喝了,便想着,尽快从东宫搬回毓秀宫去……”
天知道她在方才看过那般诱人的画面之后,再说出这些话有多艰难,更何况在半个多月前,她还心心念念想要重新回到东宫,如今自己竟主动说要搬回去。
可一想到今日下午皇后派宫女过来说的那番话,她心里既窘迫又觉得难堪。
皇后说,如今她也快及笄了,都是大姑娘了,前几日太子是念着她病还未好,让她在东宫多留了几日。
可如今她病已然好全,太子是心善,不好向她开口,若是她自己为了她和太子的名声着想,便尽快从东宫搬出去。
皇后话里话外说得都是她不自觉,她赖在东宫不肯走,说她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就罢了,还连累太子的名声。
沈若怜当时听了那些话便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不确定这些话是皇后对她说的,还是当真也是太子哥哥的想法,只是他自己不好同她开口,才接着皇后的口说出来。
沈若怜拿起茶杯小口喝着茶,手心里的温暖几乎成为她身上全部温度的倚仗。
她虽垂眸不语,一颗心却随着面前人的沉默而渐渐悬了起来。
——她好希望他说,不必搬了,就留在东宫。
晏温没有立刻回她,而是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后从一旁架子上拿来一方面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沈若怜的视线又忍不住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那双手怎么能那么好看,骨廓云亭,手指修长遒劲,隐隐约约能看见些青色的纹路藏在他手背冷白的肌肤下。
他擦完手,然后拿起桌上的白玉扳指,套到了右手拇指上,扳指顶端镶有一颗精致的蓝色宝石,在灯下反着光,衬得他的手愈发白净贵气。
沈若怜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戴好了扳指,随手转了一圈,然后她察觉到他幽深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听见他不紧不慢说道:
“你要搬回去,正好孤也正有此意,明日我让李福安帮你。”
沈若怜明白了。
虽然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然而真正听到的时候心里还是小小的难过了一下,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
那样谪仙般的人,他的所有美好,都不属于她,他会用这样一双漂亮的手,挑开孙小姐的盖头,然后牵着她共度余生。
沈若怜娇俏的面容染上明显的失落神色,清凌凌的大眼睛里也逐渐漫上水雾。
她仰起小脸,委屈巴巴地看向晏温,瓮声瓮气道:
“既然明日就要搬走了,那今晚皇兄再陪我去看一看小铃铛吧。”
小铃铛是沈若怜八岁时候养的一只小猫。
只不过小铃铛被她只养了半年,就因为误食了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而死了。
这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没处理干净,按照宫里的规矩,当日负责此事的宫人是要杖毙的。
沈若怜心善,央求了晏温对他们网开一面,只罚了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后来小铃铛被沈若怜埋在了馨和苑外的池塘边,就在上次两人荡秋千的池塘对岸。
“好,孤陪你去。”
晏温没拒绝她,披了件月牙白色外裳,系好腰带,从黄花梨木木施上取下一件白色披风,递了过去,“夜里凉。”
沈若怜其实知道今夜他为何对自己这么温柔。
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差点兜不住了,急忙接过披风,匆匆转过身,先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池塘边,夜风轻抚,风中有暗香浮动,沈若怜的心情也在这一路上默默调节好了。
其实她本也是那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整日里没心没肺的。
而且她这半个多月不断告诫自己,要放下他,说得多了,心也变得有了韧劲儿,所以现下难过了一小会儿也就好了。
两人来到池塘边站定。
沈若怜看了眼池塘边拴着的一只小船,指着那船回头看向晏温,眼里仿佛落了星光,嘴角上扬着兴奋道:
“哥,我们划船过去吧!”
晏温毫不犹豫拒绝,“我们从岸边绕过去。”
见晏温蹙着眉,她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袖摆轻轻晃了晃,撒娇道:
“皇兄,没事的,我上次是在湖边滑倒的,这次有你在船上,我不怕,而且我很久没坐过皇兄划的船了。”
小姑娘声音娇娇柔柔的,软乎乎的语调让人不忍心拒绝。
晏温微微低头,视线下移,一眼就瞧见了拽着自己袖摆的小姑娘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腹。
他目光顿了顿,又看向她满怀期待的娇俏面容,终是轻叹一声,答应了。
“你在船上要安静些。”
沈若怜点头如捣蒜,“嗯嗯,知道。”
怕晏温不信,她又举起三指,一脸严肃道:“我保证。”
晏温的视线扫过她红扑扑的小脸和为了显示认真而微微凝起的眉头,忍不住淡笑出声,“行了,走吧。”
晏温解了小船的缆绳,自己提着衣摆先下了船,待站稳后转身朝沈若怜递出右手,“小心着些,慢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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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在月光下更好看了,扳指上的蓝宝石泛着冷光,沈若怜心里一悸,耳根烧得厉害。
她不敢露出丝毫异样,抿了抿唇,将小手递进他的掌心,被他拉着上了船。
刚一站稳,沈若怜急忙松开他的手,不自觉将被他握过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在身上搓了搓。
晏温转身去拿船桨,“坐好。”
沈若怜点点头,乖乖寻了个位置坐下,还乖巧地自觉抓紧两旁的座位,“哥哥,我坐好啦。”
晏温侧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划动船桨。
刚出发的时候,晏温有些手生,小船晃晃悠悠了几下,慢慢的划了一阵后,小船平稳了下来,船速也渐渐快了不少。
小船很快划入池塘中心,四下里十分寂静,除了远处的虫鸣便只剩下耳畔“哗哗”的划水声。
船桨打散池中的月色,漾出一圈圈星星点点的水波。
沈若怜单手托腮,忍不住朝晏温看去。
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要高挑一些,身姿清瘦挺拔,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裁剪合体,玉带完美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
金丝鹤纹滚边袖口被他卷了起来,随着他划动船桨的动作,手臂上的肌理和经络微微鼓起,显出几分专属于成年男人的力量感。
沈若怜用掌心撑着自己软嫩的小脸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娇俏的脸颊上悄悄浮现起一抹红晕。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他忽然侧过头来看她。
沈若怜心里一凛,急忙转过视线,若无其事地趴到船边,用小手撩了水来玩,小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欢快调子。
小姑娘不知何时解了披风,身上只穿着一件鹅黄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杏黄色纱衣,月色下隐约可见纱衣内白嫩细软的手臂。
晏温划桨的动作一顿,喉咙里忽然涌出一阵涩痒,他淡淡撇开视线,哑声道:“坐好,穿上披风。”
“哦。”沈若怜撅了噘嘴,虽然觉得有些热,但还是乖乖照做。
第 25 章
经过方才那个小插曲, 她再不敢看他,而小船似乎比方才划得还要快了一些,不多时便到了对岸。
上岸的时候晏温没有扶她, 而是拉住绳索将船固定好, 确定小船不会再乱晃之后,才让她自己下来。
沈若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那样赤//裸//裸盯着他看, 惹他不高兴了,遂乖乖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出声。
两人又走了小片刻,来到一处竹林边缘, 小铃铛便葬在这里, 沈若怜还给它立了碑。
她走近一些, 瞧见那小小的墓碑旁竟摆了一盘小鱼干, 看样子还十分新鲜,她有些吃惊, “皇兄来看过它?”
晏温:“嗯。”
沈若怜走过去蹲下, 将自己准备的毛球玩具放在那盘小鱼干旁边,语气有些失落:
“说起来,小铃铛还算救过我的命呢。”
晏温强调, “是我们。”
当初晏温带着沈若怜去郊外踏青,沈若怜贪玩, 一不小心就与众人走散了, 晏温去找她,等找到她的时候, 两人又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恰在这时, 路边窜出一条毒蛇,虽然晏温眼疾手快斩了那蛇的蛇头, 但为了保护沈若怜,他还是被咬了。
当时沈若怜才八岁不到,吓得只知道哭,晏温撑着几欲晕倒的身体,带着她踉踉跄跄找了处山洞躲着,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安抚她。
谁料那蛇被斩杀时,另一条母蛇便在那附近,蛇的报复心极重,那条母蛇竟悄无声息跟着他们追到了山洞。
当时晏温意识已经陷入模糊,整个人靠在山洞壁上,只隐隐知道似乎有条毒蛇在朝他们靠近。
他有些认命,觉得自己前两年从那陷阱里捡了一命,大抵就是为了今日命丧于此。
可方才还哭得眼圈红红的小姑娘,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爬过来哆哆嗦嗦抽出晏温腰间的匕首,将他护在身后,举着匕首与那条毒蛇对峙。
那毒蛇模样十分可怖,还吐着信子,时不时发出冰冷的“嘶嘶”声。
他分明瞧见小姑娘剧烈颤抖的肩膀单薄而瘦小,可她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没有分毫退缩。
后来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只野猫,将那毒蛇撵走了,而那野猫似乎有灵性,就一直守在沈若怜周围,直到李福安他们找到他俩。
沈若怜就将它带了回来,取名小铃铛。
那次回来后,沈若怜连着做了半个月有关毒蛇的噩梦,他每晚都陪着她入睡后,才回自己房间。
月影西移,风里有了冷意,沈若怜拢紧披风,拍了拍小铃铛的墓碑,“其实小铃铛当年真的很勇敢,那时候它也只是一只半岁的小猫而已。”
晏温站在沈若怜身后,视线落在她蹲下后小小一团的背影上,忍不住温声道,“那时候的你也很勇敢。”
沈若怜没说话,心里有些酸楚。
她又在墓碑前待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和晏温走到池塘边的亭子里。
她知道,晏温有些话要同她说了。
月亮隐进云层里,她望着漆黑的水面,轻声说:
“皇兄,当年是我耽搁了你的姻缘。”
不知是不是沈若怜和小铃铛有缘,虽然她只养了它半年,但已经对它十分有感情,所以小铃铛死的那天,沈若怜抱着小铃铛的尸体,在雨地里狠狠大哭了好久。
后来她就一病不起,甚至有段时间高热不退,太医都说回天乏术了。
那时候晏温十八岁,恰是要选太子妃的时候,可晏温为了照顾她,除了上朝协同父皇处理政务,便是没日没夜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如此,等到三个月后她的病彻底好了的时候,选秀也结束了,同他一起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都选了妃子,只有他耽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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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晏温好像便一心扑在了政事上,再没提过选太子妃之事,一蹉跎,便这么多年过去了。
晏温看了她一眼,她很娇小,就算是如今长大了,也只到他的胸口。
他温声笑了,“你怎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孤那几年的确对于婚姻之事没什么想法,当初因着照顾你而没选到太子妃,恰好也遂了孤的愿了。”
“说来,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沈若怜侧头看他。
不远处的池塘沿着岸边摆满了灯笼,一路延伸到远处,盈盈黄光倒映在水面上,微风拂过,池水微漾,亭子里垂下的洁白纱幔随风飘舞,不时划过他头顶的镂空金冠。
他就站在这缥缈的景致中,眸底落满细碎灯火,清隽温润宛若谪仙。
沈若怜眼眶发酸,喉咙有些紧,“那现在呢?”
晏温在她的注视下垂下眼帘,面朝池塘没说话。
沈若怜仰着头观察他,能看到他略微下压的眼皮上,蜿蜒着细细的淡淡的青色血管。
她的喉咙又紧又疼,嘴唇翕动半晌,才发出声音,“皇兄现在是找到了自己心悦的女子,所以不再排斥成婚一事了么?”
晏温负手而立,风灌进他的袖摆,他沉默半晌,突然问她:
“有没有想过找到你的父母?”
沈若怜微怔,一瞬间血液透凉。
半晌,她单薄的小肩膀轻轻耸动,漂亮白嫩的细颈紧绷,咬紧的嫣红唇瓣里不断溢出委屈的呜咽,“皇兄这是连亲人都不愿与我当了么?”
晏温转身面对她,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波澜,“孤并非——”
天空飘起了细雨,雨丝无声打在水面上,风里冷意更甚。
沈若怜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心里涌起空前的难过,终是忍不住,猛地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他的腰,扑到他怀里哭出了声。
“就抱一下下,皇兄别推开我。”
晏温举到一半的手顿住,他视线下移,只看到她颤抖的羽睫上布满晶莹的泪珠。
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轻叹一声,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落在她脑后,无声抚摸了几下。
“皇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悦孙姐姐,我也知道你只把我当做妹妹。”
她顿了顿,眼泪流得更凶了,好似要将这一年多的委屈都流出来。
“我知道,有些事情本就强求不得……”
沈若怜没再说下去,只将头闷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
他是她情窦初开便喜欢上的人,汹涌爱意夹杂着少女青春懵懂的纯真,构成了烙印在心底不可磨灭的印记。
晏温没说话,静静任她抱着。
她在他无声的沉默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也落到了谷底。
然后她松开了他,后退一步,小声道:
“可在今夜,我是真的讲话说开了,皇兄——”
她抬头看他,泪水从发红的眼眶里一颗颗滚落,也带走了她眼底的灼热和眷恋,“我明日不想回毓秀宫了,我想搬到宫外的公主府去住。”
搬出去,若非宫中大事或者宫宴,便不会再同他见面了。
晏温没说话,只蹙眉看着她,眸色晦暗如水。
良久,他轻点了下头,“孤派人去准备。”
见他同意,沈若怜忽然含着泪笑了,细白漂亮的指尖紧紧捏着袖子,声音小小的:
“还有,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对我温柔和关心我了。”
晏温盯着她,“好。”
“孤定了下月二十三,让裴家进宫纳采。”
沈若怜似是早就料到,点点头,走到凉亭边,伸手看向天空。
“下雨了。”
晏温语气沉沉的,“嗯。”
沈若怜脸上一片冰凉。
她死死咬住下唇,面朝池塘静静站了会儿,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对晏温展颜一笑,露出颊边的小梨涡。
“皇兄,我们回去吧。”
“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在细雨中并肩走到正殿和馨和苑的岔路口,一路上都十分沉默。
到了路口,沈若怜站定,对晏温挤出一丝笑意,小姑娘眼底红红的,“我回去了。”
她等了片刻,见晏温没说话,转身便朝馨和苑的方向而去。
走了好久,身后的雨雾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嘉宁”。
沈若怜步子一顿,心跳不知怎的骤然加快,她故作平静地转过身去,笑意盈盈,“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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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温似乎透过雨雾在看着她,漫长的沉默过后,他道:
“早点休息,孤明日下朝后送你出宫。”
他的声音同雨雾一样缥缈。
沈若怜笑着转身继续朝前走。
“知道啦,皇兄。”-
东宫在初春的雨夜里显得异常空阒,黑沉沉的云层压在屋顶上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逐渐在檐下聚集成了雨帘。
正殿里没燃灯,冰凉的雨丝透过洞开的窗户飘进来,晏温静坐在正对窗户的太师椅中,视线凝在窗外,神色异常平静。
过了许久,他出声唤道:
“李福安,掌灯。”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李福安快步走进来,掏出火折子迅速点了灯。
房中一瞬间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似乎驱散了雨夜中的寒意。
“殿下。”
晏温将一封信交到李福安手中,“将此信放回书架的暗格中吧,再将暗格里那封黄色封皮的信取来。”
李福安接过,扫了一眼,发现是薛念前几日送过来,关于嘉宁公主父母下落的消息。
他应了声“是”,过去将信放好,又将另一封黄色封皮的信递给晏温。
晏温低头看了一眼,将信拆开,信中内容是关于禹州藩王暴动一事的。
前年末,朝廷开始施行“推恩令”,各地藩王便屡有异象,但都被他用雷霆手段平息了。
此次禹州暴动,陈王联络了锦州、蓟州、湖州三州势力,集结近十万兵马,可说是近两年最大的一次动乱。
近几年大燕在晏温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倒也不惧他区区十万兵马,但难就难在派谁去的问题上。
如今可用之将皆在边关,且若是同那十万兵马真打起来,百姓将会民不聊生,大燕国力也会受损,西戎如今仍然贼心不死,如此内乱算不得上上之策。
若能兵不血刃最好。
晏温沉默了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叫薛念送去孙首辅府上,给孙淮书。另外——”
晏温闭上眼睛,指腹在扶手上点了点,“将书架第三层左边孤写的两本字帖一道送去孙府,给……孙婧初。”
孙淮书是孙婧初的兄长,也是孙家嫡长子。
李福安拿上字条,应了下来,又小心翼翼问了句,“可要给孙小姐带些什么话么?”
话音刚落,晏温猛地睁眼,锋利的视线扫过他的脸。
李福安脊背一僵,忙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半晌,他听见太子用略带疲惫的语气说,“就说……春夜落雨,气候寒凉,让孙小姐保重身子。”-
沈若怜第二日一早就回了毓秀宫,收拾好了东西,等到太子下朝后,随他一起去拜别了皇后。
“怎的突然就要住到宫外去?”皇后不解。
沈若怜偷偷看了晏温一眼,解释道:
“儿臣想着马上便要定亲了,到时还是要住到公主府去的,倒不如现在先过去住着习惯习惯,况且——”
她抿了抿唇,做娇羞状低下头,“在宫外住也方便一些。”
同样身为女人,皇后如何能不懂沈若怜的心思,她欣慰地拉过沈若怜的手,低声交代道:
“你能同裴公子两情相悦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不过母后要叮嘱你,即便是纳了采,没到拜堂那一步,什么都有变数,你虽贵为公主,但……作为女儿身,当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沈若怜脸一下就红了,飞快瞥了晏温一眼,点了点头,小小声的“嗯”了一声。
“儿臣知道的。”
几人说完话,四皇子晏泠也闻讯赶了过来,沈若怜又跟他说了几句,晏泠便说要跟着晏温一道送沈若怜出宫。
若是放在以前,她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哥哥相处,才不肯让晏泠送她呢,不过如今她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反倒觉得十分开心。
便甜甜冲晏泠一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好啊,多谢四皇兄。”
四皇子是个不怎么讲规矩的,又是风流性子,宫里没个女人,对于沈若怜对他的亲近,他也笑嘻嘻的受了,丝毫没有拘谨或是其它心思。
晏温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若怜挽着晏泠的动作,默默转过身率先出了门。
“那母后,我去送妹妹啦。”
晏泠回头对皇后招了招手,模样张扬不羁,皇后瞪了他一眼,对他挥了挥手,“赶紧走。”
一路上晏温走在前面,晏泠在后面和沈若怜咬耳朵。
“我说嘉宁,你到现在都还没叫过我一声泠哥哥呢,如今你都要搬去宫外住了,泠哥哥以后若是想你了怎么办?”
说着,还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放在以前,沈若怜不喜他同她这样玩笑,总觉得他这样没有分寸感令她尴尬,然而如今瞧着晏泠耍宝的样子,她反倒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珍贵。
她抿唇笑了笑,假装转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揶揄道:“我怎觉得泠哥哥不会是想我了……”
“那是什么?”
沈若怜噗嗤一声轻笑,凑近晏泠,声音压得更低,“而是想你在宫外的那些红颜知己们了。”
晏泠也跟着笑,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小姑娘懂个什么,你泠哥哥的红颜知己们哪有你重要,而且嘉宁,我给你说,你若是——”
“晏泠。”
晏泠话没说完,前面晏温站住,回头冷冷打断他的话。
晏泠和沈若怜同时一怔,就见晏温蹙了蹙眉,眼风扫过沈若怜,对晏泠道:
“嘉宁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你少说两句。”
沈若怜在一旁低着头躲开他的视线,手中帕子绞啊绞,一颗心莫名悬起来,听晏泠底气不足回道:
“这不马上就要嫁人了么,身为她哥哥,你不跟她交代,还不许我给她说了,若是她以后吃亏怎么办?而且皇兄,我发现你近来对嘉宁意见很大啊,怎么?她惹你了?”
沈若怜的心提得更高,她恨不得扑上去堵住晏泠的嘴,却又忍不住想听晏温会怎么回答。
然而身前之人只是沉默着停了半晌,之后转身,继续步履沉稳地朝前走去。
沈若怜暗暗长舒一口气,心里隐隐闪过一丝怅然。
到了宫门口,晏温就没再让晏泠送了,本来晏泠还想一路送到公主府,被晏温一句“课业完成了吗”就给堵了回去。
晏泠走后,沈若怜和晏温一道上了东宫的马车。
沈若怜忽然想起上次同他坐一辆马车出宫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因为生气而不理她,而她还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接近他。
如今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她却是要彻底离开皇宫,离开庇佑了她九年的地方,出宫待嫁了。
她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看向身后的朱墙碧瓦,那里再也不是她的家。
“孤说过,若是想回宫,随时可以回来。”
晏温的声音低沉平静,沈若怜看向他,见他一双深邃的眼眸也在朝自己看过来。
她羽睫轻颤,心里不可抑制地微微触动了一下,慌忙与他错开视线。
就听他淡淡补充道,“和驸马一起。”
沈若怜手指猛地攥紧车帘,却在下一刻松开,笑得明艳如花,眸光潋滟若春日朝阳,“是,嘉宁记住了,多谢皇兄。”
晏温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嗯。”
随后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话,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口。
刚一停稳,沈若怜就听到外面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裴词安的声音,“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公主。”
“咦?”,沈若怜心里一喜,掀开车帘钻出马车,惊喜不已,“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秋容不是说你今早要去京畿大营,下午才能回来么?”
说着,她顺手扶着裴词安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裴词安正要回话,见太子从马车中出来,神色似有些淡,他不由住了嘴。
沈若怜也顺着裴词安的视线看过去,正巧只看到晏温低头下马车的样子,并未察觉出他神色的异常。
她想了想,走过去,笑道:
“多谢皇兄送我过来。”
“嗯。”
沈若怜见他背着手站在马车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试探着问,“那……皇兄要不就回……”
“孤恰好想起这府邸里有一副前朝赵大儒的真迹,今日既到了这,便一道进去看看吧。”
沈若怜:“……”
这公主府是前朝大儒赵亦之的府邸,后来改朝换代后便一直闲置着,去年沈若怜封了公主,晏温才着人将其改造成了公主府。
他既然要看什么真迹,沈若怜自然不能拦着他,三人便一道进了府。
路上,沈若怜和裴词安走在前面,一面看公主府的景致一面嘀嘀咕咕说着话,晏温跟在两人后面,脚步低锵沉稳。
不知是不是沈若怜的错觉,她总觉得背后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身上,令她浑身不自在。
到了前厅,裴词安让裴府管事抬了一个小箱子进来,笑道:
“给公主的乔迁之礼。”
沈若怜眼前一亮,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裴词安笑得神神秘秘,“公主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若怜看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探究,走到箱子跟前,又回头看看他,“那我真的打开啦。”
裴词安不由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淡然喝茶的太子,对沈若怜点头,“嗯”。
箱子盖有些沉,裴府管家帮着沈若怜一道打开。
里面赫然放着一块儿镜子,只是那镜子与现在的铜镜不同,镜面清晰干净,照出来的东西颜色鲜亮自然,跟真的一样。
沈若怜“呀”了一声,小心翼翼将镜子拿起来,镜中立刻出现一张娇俏明艳的小脸来。
她左右照了照,看向裴词安。
“这种镜子我在母后房中见过,当时就觉得神奇极了,只可惜据传这是墨家某任家主所做,世上仅有两块儿,一块儿在母后宫里,另一块儿随着墨家那任家主的离世而不知所踪,却不想被你寻了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粉色裙子,衣领处还围了一圈白色的狐狸毛,衬得她小脸娇嫩,越发明眸皓齿,回头对着他笑时眼眸弯成两道月牙,白软的脸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裴词安看着她的样子,耳根一热,也跟着笑起来:
“公主喜欢便好,你们女子最爱惜自己的容颜,公主将来用这面镜子梳妆,定会更加美丽。”
沈若怜想不到裴词安这么细致,转而又想到若是两人成婚后,他在她身后替她绾发,两人的视线就会在这面镜子里交汇,没由来的,她心里忽然生出几丝局促和羞涩。
沈若怜微微颔首,软软的发丝从脸颊垂落,露出白皙细嫩的脖颈。
晏温一直坐在原处喝茶,他的视线在镜子上定了几息,转而不经意扫过沈若怜。
见她脸颊微红,面色羞赧,俨然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他捏着茶杯的手一紧,手背青筋隐隐突起,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下去。
须臾,他忽然笑着同裴词安道:
“孤说这镜子去了何处,派人寻了许久未果。”
晏温缓缓站起身来,不紧不慢走到沈若怜身后站定,薄薄的眼皮略微下压,看向镜面。
镜中站立着一男一女。
青年男子一身月白色长衫,高大俊美,面容温和,娇小的少女站在男人身前,粉色的衣衫领口处包着一圈白色毛领,显得她面容十分娇俏。
晏温看了眼镜中的景致,唇畔勾起淡淡笑意,盯向镜中沈若怜的眼睛,声音平缓沉稳,带着些许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如此稀世珍宝,倒是被裴卿捷足先登了。”
沈若怜心头猛地一震,急忙低下头,避开他镜中的视线。
她的心莫名乱了起来,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似有深意。
第 26 章
沈若怜垂眸的时候, 忽然又想到了昨夜。
她心中霎时涌起酸楚,连带着眼圈又红了,晶莹剔透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积蓄, 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瞪着他。
晏温余光察觉到她的视线, 又见她的小鼻头红红的,还轻轻吸了吸, 他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一声极轻的闷笑,随即抚了抚腕间的佛珠手串,后退一步,一本正经看向裴词安, 温声笑道:
“如此宝贝, 给嘉宁倒是正合适。”
昨日之后, 他便命人重新寻了一串同他之前那串有些相似的手串来。
裴词安没瞧见他们方才镜中的样子, 听太子这般说,心里只觉得自己送这镜子是送对了, 不禁高兴道:
“殿下说的是, 公主容颜娇美俏丽,大燕无人能及,这镜子能为公主所用, 是它的荣幸。”
“嗯”,晏温一派温和仁厚的样子, 眼角眉梢都是和煦的笑意, 他看着沈若怜,眸中是兄长对于妹妹的宠溺, “孤的妹妹自是世间最好看的姑娘。”
此刻两人都转了身正对着裴词安, 为了不让他看出异样,沈若怜努力挤出一抹笑意, 俏皮地偏了偏头,糯糯出声,“嘉宁多谢皇兄,皇兄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说罢,她顿了一下,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娇声道:
“对了,皇兄不是要去看赵大儒的真迹吗?现下还不去吗?反正皇兄对这府邸也熟,就让李公公陪你去看吧,我想和词安在这府里随便转转呢。”
“好”,晏温认真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向裴词安,温润儒雅的面容上满是谦和,“如此,便劳烦裴卿代为照看嘉宁了。”
沈若怜在心里默默腹诽,谁需要照看了,又不是小孩子。
晏温走后,沈若怜欢欢喜喜派人将镜子收好,又等了会儿,两人才从正厅里出来。
裴词安看了看天色,阳光和煦,微风不燥,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公主打算先去哪里看看呢?”
沈若怜其实也没想好去哪里逛,况且她对这院子兴趣也不大,方才那么说,也只是不想和晏温再在一起待下去而已。
她想了想,随意指了一处花园,“要不就去那边吧。”
“好。”
两人一道朝后面一座花园里走过去。
此时正值初春,花园中花木繁茂,满树枝叶清亮如新,树下浓荫如盖,青草离离,叶尖上翻滚着晶莹的露珠,水榭华庭临水而伫,池水索回,山峦缭绕,精致典雅却又不失大气磅礴。
花园的西边一泓湖水镶嵌于葳蕤的草木之间,碧波荡漾,绿柳含烟。
湖中间点缀着一个湖心岛,岛上耸立着一间两层的八角亭,亭子是封闭式的,只在周围开了些窗户,在湖的南边有一条通往湖心亭的鹅卵石小路,湖的东侧岸边则停了两艘小船。
沈若怜他们在湖东侧,离那小路有些远,便也没想着要过去,只遥遥瞧了那湖心亭一眼,继续朝前走着。
“这处亭子倒是妙,想来若是在窗边置张软塌,一壶甜酒、一张琴,春日赏花、冬日看雪必定十分惬意。”
沈若怜顺着裴词安的描述想了想,觉得那场景确实十分悠闲自然,点了点头,认真道:
“确实不错,回头我就让人布置,琴就不要了,换成棋吧。”
五子棋。
其实她想说换成骰子呢,后来觉得自己这么说实在有损那种风雅,话到嘴边才改了口。
沈若怜跳过一块儿青石板,回头面向裴词安背着走了两步,身后春色如锦,衬得她越发娇俏艳丽。
她明亮的眸中落着春光,笑意盈盈看向他,“到时候你可以来找我玩呀,叫上白玥薇,我们三个打叶子牌!”
裴词安伸手虚扶她,“公主小心,此处路不平,转过来好好走。”
“唔。”
沈若怜乖乖地点点头,却在正准备回身的时候,踩空在了两块儿石板中间,身体猛地朝一旁倒过去。
“呀!”
“当心!”
所幸的是裴词安方才就在虚扶着她,此刻恰好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了,只是他扶得太匆忙又用力,沈若怜被他带得整个人扑进了他怀中。
一阵清甜扑面而来,怀中温软的身躯使裴词安身体一僵,下意识低头,看到她正用一双因为受到惊吓而湿漉漉的大眼睛,仰头看向自己。
裴词安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吞了下口水,将她扶着站稳,这才松开她,后退一步,拱手道:
“臣冒犯了。”
其实裴词安的容貌也算得上俊朗,只是因为有晏温珠玉在前,沈若怜从前便没怎么在意过,现下见他立于海棠树下,身上穿一件天青色直裰,腰带一丝不苟地束着,衣袂随风而动,恭瑾中又显出几分飘逸。
他的眉眼修长舒朗,耳尖微微泛着红,柔和的眼底隐约有一丝淡淡的局促,微低着头,又忍不住瞥眼看她。
看出他是在强装镇定,沈若怜忽然忍不住娇声笑了起来,笑容里流露出狡黠。
对面的裴词安先是一怔,过了片刻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声越发清朗。
直到沈若怜笑得腰都酸了,裴词安忙过来扶了她一把,“公主别再笑了,当心岔气儿。”
沈若怜摆摆手,缓了会儿,深吸几口气,方才冷静下来。
“你刚才在笑什么啊?”
裴词安的耳朵又红了,定定瞧着她,轻声道,“公主笑得开心,臣便开心。”
沈若怜被他看得面颊有些发热,心里却悄然划过一丝暖流。
同他在一起时,与晏温带给她的那种剧烈的悸动不同,裴词安更像是春光柔柔洒在了心上,有种无声的温暖。
裴词安也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清贵公子,骨子里透着风流恣意,她见过他同孙婧初说话时的样子,大方张扬,丝毫不像同她在一起时的拘谨。
沈若怜想裴词安应当是真的在乎她吧。
她抿了抿唇,过去拉了他的胳膊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掏出个白色的荷包,笑着递给他,“给。”
“本来绣了个宝蓝色的,可听说你不喜蓝色,便换成了白的,也不知你——”
裴词安握紧荷包,蹙眉疑惑道,“公主听谁说臣不喜欢蓝色的?”-
湖心亭的二楼上,晏温负手立于窗前,微风轻轻吹拂窗子上的纱幔,远处花园中的两人在白色的纱幔外若隐若现。
即使离得有些距离,晏温还是清楚地看到沈若怜将一个白色的荷包递到了裴词安手里。
他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面容沉静,眼底仿若盛着一汪深潭。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晏温收拢起眉宇间的晦暗,神色恢复如常。
“殿下——”
李福安上前来,“孙淮书孙大人方才去了东宫,听闻殿下在公主府,如今人又从东宫出来,在公主府外候着殿下呢。”
晏温沉默了片刻,收回视线,俊朗的面容仍旧如平日一般温和清隽,微微颔首,“走吧。”
说罢,转身朝楼梯走去。
李福安跟在太子身后,视线越过窗帘,飞快朝太子方才视线凝住的地方扫了一眼,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海棠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李福安又回过头瞧太子仪态端方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及至到了楼梯处,晏温忽然顿住脚步,沉吟了一下,吩咐李福安,“叫小顺子去同嘉宁说一声,就说孤要回去了。”
吩咐完,他下了楼朝亭子外走去,只是脚步似乎比方才来时,要慢了一些。
李福安心想,太子殿下定然是等嘉宁公主前来相送吧,毕竟公主如今住在宫外,殿下要是回了宫,两人一两个月见不到面都是常事。
他不由也跟着放慢了步子,耳朵还警觉得听着四周动静,可直到两人都走到了前厅,才只等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顺子。
晏温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李福安飞快瞅了太子一眼,低声问小顺子,“可是没找到公主?”
“找到了!找到了!”
小顺子抹了一把汗,没察觉出李福安神色的异样,老实回答:
“奴才过去时,公主正在同裴大人下棋,听闻殿下要走,公主嘱咐奴才同殿下说,她就不过来送殿下了,叫殿下慢走,回去后请殿下替她多去给皇后娘娘请——”
小顺子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他一阵错愕,下意识抬头,便看见殿下正面色沉冷地盯着手里的扳指看,唇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意,“下棋?她会下个哪门子棋?”
小顺子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的表情,魂都要吓飞了,他求助般看向李福安,下一刻却又听太子温声道:
“孤知道了,走吧。”
温润清朗的声音,同从前无异,好似他方才看到的那一眼是错觉一般。
这次晏温再未刻意放慢步子,脚步沉稳迅速地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门外东宫的马车旁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形挺拔,仪态端正,女子亦是亭亭玉立,温婉大方。
见太子出来,两人迎了上去,孙婧初跟在哥哥孙淮书身后,蹲身对太子行了礼。
晏温视线在孙婧初身上顿了一下,而后看向孙淮书,清逸儒雅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和煦的浅笑,温声道:
“屹之久等了吧,是孤昨夜未曾提前告知屹之孤要出宫一事。”
孙淮书此前是太子伴读,知道太子就是这般仁厚恭谦的性子,对于太子略显自责的话,他虽恭瑾,却也未见惶恐,只笑说:
“殿下何出此言,能为殿下效力,臣何来久等一说。”
说着,他侧了侧身,让出身后的孙婧初:“家妹昨夜收到殿下送来的字帖,心中感念殿下挂怀,今日想同我一道来当面对殿下道谢,臣便自作主张将她一道带来了,还望殿下勿怪。”
晏温淡然一笑,“屹之哪里话,说起来孤也有些时日未见孙小姐了。”
他看向孙婧初,眼角眉梢尽是温和,“孙小姐近来可好?”
“承殿下福泽,臣女一切安好。”
孙婧初今日穿了一身白色云丝长裙,头发精致地挽在脑后,发间简单插着一支白玉兰花簪子和一支银质蝴蝶流苏步摇。
她低头挽起鬓边碎发,步摇却几乎纹丝未动,显得仪态分外端庄。
晏温视线从她发间的流苏上扫过,垂了下眸,正要说话,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几人同时回头,就见沈若怜提着裙摆从门里跑出来,粉嫩嫩的一团像只欢快的小蝴蝶,裙袂飞扬,一对红玛瑙耳坠在耳垂下跳跃,衬得她十分俏丽生动。
晏温眼底一漾,下意识蜷了手指,视线落在她手中。
——那只提着裙摆的小手里还握着一只烟色荷包。
沈若怜脚步顿了一下,没想到孙婧初也在这。
且看她立在晏温面前眉眼含春的模样,似乎正同他浓情蜜意地说着什么,沈若怜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同她对上视线。
她轻哼一声别开眼,故意放慢了步子,理了理跑得微乱的头发,端着宫里嬷嬷教出来的仪态,款步走到晏温身前,先是唤了声“皇兄”,又转过去,仪态万千地同孙氏兄妹见礼,“孙公子,孙小姐。”
俨然一副皇家公主尊贵端雅的气度,但配上她这幅软糯娇俏的模样,便有些像急于模仿大人样子的小孩。
有些可爱。
晏温眼底不自觉染上一层薄薄的笑意。
他又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荷包,语气平稳地开口,“嘉宁可是寻孤有什么事?”
沈若怜抬眸看了孙淮书兄妹一眼,孙淮书立刻拱手道:
“臣见方才路边有卖桃酥的铺子,恰好母亲近日想吃这一口,臣和家妹先过去买些。”
太子微微颔首,“去吧。”
待到孙淮书和孙婧初离开后,晏温才重新看向她,长身玉立于马车旁,眼眸清润,静静等着。
沈若怜咬了咬唇,慢慢挪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摊开手心,“皇兄的东西。”
她见他眼底划过不解,出声提醒,“荷包。”
阳光下,她白皙的肌肤盈盈发着光,面容染上浅浅红潮,眼眸似含着春水般清波流盼,清风拂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从她身上飘散开。
晏温神情淡了些,垂下眸,视线恰好落在自己腰间那只半旧的荷包上,语气平淡矜持道:
“司衣署已经给东宫送来了今年的荷包,嘉宁做的荷包,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他将需要的人四个字压得颇重,沈若怜知道他是想提醒自己,可他这次当真误会了她。
沈若怜歪了下脑袋,一双潋滟的大眼睛眨啊眨看向他,无辜道:
“不是啊,皇兄,这荷包是上次你为了断案,让我帮你比对绣迹的啊,喏——”
她将荷包在掌心翻了翻,“你看。”
晏温闻言神色一僵,仔细打量起她掌心的荷包,这才发现她手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只不过这两个荷包偏小,方才又是摞在一起的,所以他才看成了一个。
他盯着那两个荷包沉默了半晌,幽深的眸底有压抑不住的晦暗情绪在不停翻涌。
“行。”
忽然,他舌尖在口腔里顶了顶,笑容沉冷开了口,“这案子早都结了,荷包也不过是——”
顿了一下,他盯着她,“孤瞧你那段时日整日无聊,给你找些事做罢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沈若怜心里微微刺痛。
自己那段时间确实什么都没做,一门心思只想缠着他,然后他便给了她两个荷包,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让她帮着看看。
她自诩绣工不错,也只有在这上面能帮得上他,他肯让自己帮忙,她自然十二分上心,颇费了些功夫,熬了几个大夜,那几天她也的确忙得没再顾得上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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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其实她早该想明白的,他怎么可能将决定一件案子案情走向,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呢,他从来就觉得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而已。
但是他至于这么埋汰她吗?她的一腔赤忱就这么不值钱?!
他自来聪颖傲然,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是最最拔尖的,但凡他想,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可他不知,她为了学好刺绣用了多大的努力。
她没他聪明,幼时又贪玩,唯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刺绣的功夫,然而如今他就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她!
沈若怜的心里满是愤懑和委屈,为曾经傻傻的自己感到不值,她低着头死死咬着牙,不愿再同从前一样在他面前又委屈落泪。
过了半晌,她才默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度抬头时,面上已挂上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对晏温说:
“皇兄能破了那案子就好,我还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耽搁皇兄办案呢,那若是没事——”
沈若怜将荷包收回,紧紧攥住,葱白的指尖因为隐忍而微微泛红,“我就先走了。”
她话刚说完,裴词安从府内走了出来,“太子殿下,公主。”
沈若怜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撑腰了一般,心里方才一直压抑的委屈忽然涌了上来,她急忙转过身面对裴词安,转身的一瞬间眼圈就绷不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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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安见到她的模样,不由微怔,神色随即严肃起来,快步走到沈若怜跟前,“公——”
沈若怜打断他,猛地拽住他的手臂靠了过来,摇了摇头,低低道:
“我们走吧。”
裴词安感觉到她在轻轻颤抖,越发心疼,再顾不得规矩,把手覆在了她拽住自己胳膊的小手上,将温热的体温渡给她,“好,我们走。”
言罢,他朝太子颔首,“殿下,臣先带公主走了。”
晏温定定看着裴词安,从他的眼里察觉出一抹警惕。
他捻了捻手指,视线从他腰间的白色荷包上扫过,不紧不慢道,“嘉宁就有劳裴卿照顾了。”
裴词安回了句“臣自当尽心”,便被沈若怜拉着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沈若怜看看手里的荷包,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见裴词安疑惑又担忧地看过来,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你在这等我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同皇兄说。”
裴词安仔细看了下她的神色,见她眼圈已经不太红了,面上委屈之色也已经褪去,这才放开她,“好,我就在这等着你。”
沈若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回到晏温身边。
晏温早在她刚转身的时候视线就落在了她身上,面容平静地等着她,沈若怜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愈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沉稳而强大的气场。
她强压下心底的情绪,走到他身前两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视线同他在空中相遇,她看见他琥珀色瞳仁里倒映出自己小小
依譁
的身影。
“不是同他走了么?”
晏温抹下佛珠手串,随意地捏在指尖揉搓,漫不经心问道。
沈若怜将两个荷包伸到他面前,声音带着鼻音,语气却坦然,“皇兄还是将这证物拿走吧,留在我这也没什么用。”
晏温笑了,“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若怜觉得他的笑有些刺眼,别开脸去不看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海棠花瓣上,低声喃喃,“倒也不是,还想说——”
一阵风吹来,花瓣打着旋儿从树上被吹落。
沈若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面上有几分倔强,“还想说殿下日后没什么事就别来了,赵大儒的真迹我会让词安整理好送进宫里,我……我最近不想同殿下有任何瓜葛,只想平平静静地度过纳彩那日。”
晏温声线骤然收紧,“连从前的兄妹都不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若怜垂眸不语。
小姑娘是真的伤心了,嘴角紧紧绷着,眼尾和鼻尖红彤彤一片,纤密羽睫沾着亮晶晶的小泪珠,轻而快地颤动,似在极力压抑着难过。
晏温揉捏佛珠的动作蓦地顿住,眸光闪烁,心里飞快划过一抹异样的怜惜。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将小姑娘搂进怀中,摸摸她的头,同从前一样柔声安抚她,他想同她说,方才是太子哥哥口不择言,惹了她难过,是他不好。
“嘉宁,孤方才那些话——”
晏温刚打算开口,余光忽然间瞥见了立在街角处的裴词安。
……
沈若怜沉默地低头,看着她同晏温面前的空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感觉到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许久。
良久,男人颀长高大的身形动了动,沈若怜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自鼻腔间溢出的笑,接着,晏温隐忍克制的声音落进耳畔。
“好,孤会如你所愿。”
说罢,他毫不犹豫自她身旁绕过,衣衫刮过她的手背,朝孙家兄妹那边走了过去。
沈若怜鼻尖倏然漫过一阵清凉冷冽的气息。
等到晏温离开好久后,沈若怜才吸了吸鼻子,转身去到裴词安身边,听他担忧地问自己,“怎么回事?可是太子殿下又训斥你了?”
裴词安回想了一下,方才他们同太子在前厅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就公主单独同太子在门前这一小段时间里,就发生了龃龉?
裴词安忍不住侧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沈若怜。
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尾,联想起之前她昏迷时太子的举动,裴词安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异样。
“公主同太子——”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试探道,“公主同太子,到底缘何而闹矛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蓝色这件事,不会也是太子同公主说的吧?”
沈若怜猛地看向他,脸色倏然一白,脚底下一个踉跄。
第 27 章
“小心!”
裴词安一把揽住沈若怜的腰,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忽然痛苦地捂着肚子,唇色惨白, 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口中嗫嚅着“疼”。
裴词安的心猛地揪在一起,方才所有的疑惑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他匆忙将沈若怜抱进府中, 招呼管家去请大夫。
秋容正在屋中收拾着东西,听见屋外一阵嘈杂的动静,便迎了出去,就见裴词安抱着公主脚步匆匆朝这边跑来。
她急忙将门打开, 先一步去床上把床褥收拾好。
“怎的方才出去时还好好的, 这才没多久就成这样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
沈若怜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上, 手按在胃部,嘴唇发白, 小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了一团, 发梢被冷汗打湿粘在她的额头上。
裴词安沉着脸没说话,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顾不得规矩礼仪, 紧紧攥住沈若怜的手,恨不能替她难受。
府里的女医很快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替沈若怜号过脉后只说是公主原本就肠胃娇弱, 近来喝了太多药伤了胃,加之今日许是又过度食用了寒凉之物, 这才导致了肠胃痉挛。
裴词安经她这么一提醒, 猛然想起自己今日来时给她带了盒绿豆糕,她一时贪嘴多吃了两块儿, 他瞧她吃得高兴,也没多加劝阻。
他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愧疚。
“不过也不是很严重,无需施针,我先去开服方子,完了劳烦姑娘替公主煮一碗红糖红枣姜茶来。”
秋容忙应下,“您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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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安陪着沈若怜,秋容领了女医下去开方子煎药。
沈若怜喝下药又喝了姜茶后,症状逐渐好转,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她和裴词安原本刚才是打算去白府找白玥薇的,经过这么一遭,今日便哪儿也没去,裴词安在府中陪了她一下午,到了晚间又匆匆赶回了京畿大营。
沈若怜躺在床上,盯着帐顶毫无睡意。
她脑中不断回想起今日的一切,她想不明白,裴词安明明最喜欢蓝色,为何那日太子哥哥要故意对她说谎。
而且若非自己突发胃疾,裴词安那般问自己,她又该如何同他说。
沈若怜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她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而造成的,不过好在现下她搬出来了,看不到他,自己以后应当就不会再困扰了吧-
李福安跟着太子一直忙到亥时三刻才回了东宫。
今日嘉宁公主搬出宫后,太子便又将办公地点从东宫挪回了乾坤殿,加之今日一上午都在忙公主府的事,堆下的折子太多,回来便晚了些。
李福安伺候着太子洗漱过,看了看他似乎还未有就寝的意思,试探着问,“殿下可是还要看折子?若是要看折子,奴才再将屋中的灯点亮几盏。”
晏温虽然忙了一整天,可瞧起来精神尚且不错,尤其是换上柔软宽松的寝衣后,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持重威严,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走到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字帖,温和道:
“不用点灯了,孤随意坐会儿。”
李福安抬眸看了一眼,橘黄色的灯下,太子的面容清隽儒雅,眉眼间情绪松弛,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翻弄着字帖,看着更像是哪家高门大户里充满书卷气的温润公子。
他不由放下心来,觉着早上公主府门前的事当是没有影响到太子心情的。
“那老奴先去门外候着了,殿下若是有事,随时唤奴才。”
晏温随意“嗯”了一声,视线并未离开手中的字帖。
李福安又过去拨了拨灯芯,放好灯签朝门边走去,然而一只脚才刚踏过门槛,忽又听得身后太子唤住了他。
“司衣署……”
太子的话顿了一下,“司衣署送来的那几只荷包在哪?”
李福安想了一下,前几日司衣署确实送过来几只荷包,但当时太子瞧都未正眼瞧一下,便让人收了起来。
他道:“都在库房收着呢,殿下是要用这些荷包赏赐下人么?奴才去准备。”
太子每年用的都是嘉宁公主亲手做的荷包,司衣署送来的那些,往年太子都让他赏给了宫里的下人,李福安以为这次还是如此。
岂料他话音刚落,晏温“啪”的一声将字帖扔回书案上,捏了捏眉心,语气里到底又攀上了一丝烦躁,“赶明儿给孤挑个能用的拿来。”
李福安:“……奴才瞧着孙小姐今儿个送给殿下那只倒是十分精致,司衣署送来的荷包料子又硬,款式又……”
李福安话未说完,便被晏温两道锋利的视线看得改了口,“奴才明日一早便去准备。”
“孙婧初那只荷包,”晏温手指点了点桌面,“登记入库吧。”
“……是。”
“孤记得,丝织节是在每三年的秋季举行?”
李福安不知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事,想了一下回答,“是,每三年秋季下旬,差不多在重阳节前后,算下来,今年倒是该举办了。”
晏温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朝李福安挥了下手,“孤知道了,下去吧。”
……
昨夜后半夜下了场雨,翌日一早雨倒是停了,空气却依旧有些寒意。
院子里玉兰花瓣落了一地,檐下滴滴答答的不时落下水珠,聚集在地下形成一个个小水洼。
李福安匆匆上了回廊,拍了拍衣摆上的潮气,这才推开门进去。
晏温已经醒了,正自己换好了里衣,李福安一惊,忙上前来接下他手里的衣裳,“殿下怎起的这么早?”
晏温不答反问,“昨夜怎么了?”
李福安替他穿好外裳,站在他面前系革带,闻言头都不敢抬,低声道:
“昨夜薛大人过来,说下午的时候嘉宁公主突发胃疾,被裴大人抱回了公主府,奴才瞧着殿下屋中的灯熄了,且听薛大人说公主已经恢复过来了,昨夜便没敢打扰殿下。”
他替晏温整理好衣裳,明黄色的四爪蟒纹锦袍衬得他气度不凡,周身散发着矜贵而又凌厉的气息,仿若天生就该是睥睨众生的上位者。
晏温走到架子旁,撩了水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可知是为何?”
李福安走过去替晏温理好袖摆,又拧了湿帕子给他擦脸,“听说是公主贪嘴,吃多了裴大人送的绿豆糕。”
“知道了。”
晏温听他说完,神色如常地洗漱完,之后坐下任李福安给自己穿好筒靴,站起身理了理衣摆,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去上早朝去了。
再没多问一句。
李福安总以为殿下是赶着上朝,下朝后至少也会着人送些药或者派御医去再给公主看一次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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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直到一连过了三日,太子就跟忘了有这回事一般,照常忙他自己的,每日里不是上朝就是批折子,要不就是找大臣商议政事,倒是真的忙得不行。
一句都没再提公主生病的事。
这日晏温下了朝被皇后派人叫去,他听了宫女通传,忍不住眉心一跳。
果不其然到了凤栖宫,皇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他,“你同嘉宁闹矛盾了?”
“没有。”
晏温神色如常,接过宫女手中的白玉美人拳,“孤来吧。”
皇后睨他一眼,唇角带了笑意,嗔他,“太子日理万机,难得还记得孝顺你这个母亲。”
晏温唇角也带着笑,嗓音温润,语速不紧不慢道,“母后说笑了,儿臣平日里是忙了些,难得有了闲暇,自然是要在母亲跟前尽孝的。”
宫女替晏温搬来杌凳,晏温坐在皇后下首的位置,用手中的美人拳轻轻在皇后腿上敲打。
“太子是一国储君,你父皇如今又不理事,这大燕的未来都在你手里,母后不过是开个玩笑,若你当真有心——”
她认真看了自家儿子俊朗的面容一眼,感叹,“你若是当真有心,就给母后尽快找个儿媳回来侍候左右,也省的你堂堂一国太子,在我这里干这些捶腿捏肩的事。”
儿子替自己敲腿,她自然高兴,可他身为一国储君,这些孝敬长辈之事本该有内宫妇人打理。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宫里没人。对了,那日婧初来给我请安,母后瞧着她几日不见出落得越发落落大方,举止也端庄得体,说到底是豪门世家里的嫡女,将来她若为太子妃,定能将你那东宫的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皇后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句不好听的,将来你即位了,一国之母自当像她那样的人才当得起。”
晏温垂眸没说话,皇后无奈,他这儿子每次说到这种话题都是这个事不关己的样子。
但如今他已二十有四,老四是个生性风流惯了的,但其余两个比太子小的皇子都已有了孩子,为着皇家血脉一事,皇后又不得不一遍遍提醒他。
“我上次给你的那本册子,你可看了?母后想着先定下两三个人选,待册封太子妃时,一并给册封了。”
“民间有句话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你也不必担心,就算成了亲,日后若是你还看上哪家女子,只要不是门第过低的,母后都能允许你纳进来。”
皇后知道自己说这些大概率也是白说,他这个儿子自来对于女色无甚兴趣,按照以往来看他定是又要将话题岔开了去。
然而这次太子沉默了小片刻后,居然破天荒地回了她的话,“儿子心里已有两三个人选,待儿子再斟酌几日就跟母亲说,可好?”
皇后一愣,随即喜笑颜开,欣慰不已,“好好好,太子如今是懂事了,开窍了,母亲深感欣慰,如今我瞧着嘉宁和裴家老二感情是越来越好了,近日春意正浓,你没事也常约着婧初,叫上嘉宁他们,出去走动走动。”
晏温顿了一下,回道:“是。”
“对了,那日嘉宁突发胃疾,连我都听说了,晏泠还送去了药,怎的平日里你这个最疼妹妹的人这次却不闻不问了?你们当真没闹矛盾?”
晏温沉默,眉眼间的温和之意淡了不少。
皇后看他这样子,眉头皱了一下,随即转了话题,“听说陈家姑娘,就是你从前那个伴读陈崔的妹妹,下半年会来京城投亲。”
晏温猛地抬眼,“母后从哪儿听说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见一贯处变不惊的太子听见陈家反应这么大,心里不由感慨。
回道:“哪里需要刻意打听,随便听嫔妃们说几嘴就知道了,不过是你因着从前之事一直心有芥蒂,不肯去关注这些罢了。”
晏温面色有些难看,眼神里难得透出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待他再要开口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李福安快速走到两人面前行了礼。
“何事?”
晏温淡淡开口,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仍是平日里那副澹然温雅的样子。
李福安看了看太子的脸色,“方才薛大人来报,说是……嘉宁公主今日早晨同裴大人在京郊马场学习骑马时,不甚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晏温握着美人拳的手一紧,手背立时浮现出几条青筋。
皇后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到底怎么回事?伤的严重吗?叫御医了么?”
李福安回道:
“伤势尚不明朗,听说公主从马上摔下来后便站不起来了,似乎是伤了脚,如今人还在马场那边没回来。”
晏温面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甚至能想到以她那娇气的模样,定是又哭得止不住。
从小便是受不得一点儿疼的人,小时候手蹭破了皮都要腻在他身上哼哼半天,非得他抱着揉揉呼呼才行,如今从马上摔下来,她怎能受得住那般疼痛。
“不过貌似公主摔下来时,是裴大人先落了地,在下面垫了她一下,想来应当不是太严重的。”
晏温的思绪被李福安后面的话打断,他扫了李福安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沉默了下来,握着美人拳的手也缓缓放松。
正在这时,殿门外忽然传来晏泠关切的声音,“李公公,你说什么裴大人先落了地?嘉宁又是从哪儿摔了下来?”
殿中几人闻声全都回头看向他,李福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晏泠听完,先是看了晏温一眼,见他神情没什么变化,不由冷哼一声,嘲讽道:
“才不到十日,嘉宁先是胃疾,现下又摔了,这便是太子说的给嘉宁找的好驸马?”
“老四!怎么跟你皇兄说话呢!”
皇后出声制止,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兴许是嘉宁自己调皮,摔了下来,嘉宁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泠撇了撇嘴,“母后就偏袒皇兄!”
说完又看向晏温,“太子打算何时去看嘉宁?我跟你一起去。”
“孤——”
晏温停了一下,嗓音沉沉,“孤近日政务繁忙,就不去了。”
晏泠闻言,眉头忍不住拧在一起,视线在晏温脸上仔仔细细来回扫视了几圈,确定他并不是开玩笑后,冷笑一声,“行,你不去,我自己——”
“你也不许去!”晏泠话未说完,被皇后出声打断。
她看了晏温一眼,又对晏泠语重心长说,“如今嘉宁已经要同裴词安定亲了,上次她胃疾,你亲自去了公主府送药,如今还不到几日,再去怕是不好。”
毕竟是即将定亲的姑娘,即便晏泠是她兄长,隔三差五去公主府也于礼不合。
皇后想了一下,“这样吧,这次你们都别去了,本宫先派个女医过去看看,若是不严重,就让女医替她医治,再说就算是严重,你们去了也无济于事。”
皇后都这样说了,晏泠看晏温也是一副默认的样子,他无奈叹了声,也依言应了下来。
两人又陪着皇后聊了会儿,用过午膳便一道从皇后的凤栖宫离开。
回去路上,晏泠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对晏温不忿道:
“亏嘉宁小时候最喜欢你信任你,我们这么多人,她就只愿意黏着你一个,如今她两次受伤,都没见你去瞧过她,当真是要迎娶太子妃了,连自己妹妹都不管了。”
晏温手里攥着扳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扳指上的蓝宝石,乜了他一眼。
“嘉宁胃疾,你去公主府看她了?”
晏泠语气不善,“对啊,当天晚上就去了,你以为我是你,把自己妹妹往宫外一扔就不管了!我发现你最近这段时间真的对嘉宁态度很差啊,她到底怎么你了?”
晏温手中转着扳指没出声,脑中忽然浮现那日沈若怜站在他面前,满眼通红,含着哭腔对他说,让他以后没事别来了,她不想同他再有任何瓜葛的画面。
初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甬道上,两旁的宫墙红得有些刺眼,晏泠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晏温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面容依旧沉稳,金丝云纹皂靴低锵从容地踩在每一块儿青石板上,一阵无法宣之于口的烦躁而又失控的情绪,却遽然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起来。
回到东宫门口,晏温忽然停下了脚步,望了眼馨和苑的方向,问李福安,
“孤记得,上次那家慈幼院,孤还没来得及去?”
李福安一惊,慈幼院和公主府同在城西方向,殿下莫不是还是想去公主府?可皇后娘娘都说了不让他们去了……
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是、是没去,可——”
“今日下午刚好得空,让人备马车,孤去一趟。”
晏温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径直转了方向朝外走去。
李福安:“……是。”
第 28 章
沈若怜其实没觉得自己今日摔得有多严重, 她从小是娇气,可从前的那些娇气全都是为了能黏在太子哥哥身边,让他心疼自己的。
其实她在没被父母抛弃前, 也曾用小小的身体拖着大背篓帮父母去山上割猪草, 大磕小碰的都是家常便饭。
可如今她是公主身份,即便是受到了惊扰都是天大的事, 更遑论还是从马上摔下来。
沈若怜四周围满了人,裴词安站在最前面,后面站着秋容和裴词安的几个朋友。
他们今日原本是叫裴词安来京郊赛马的,是裴词安想着她念叨了好多次想要骑马, 才特意拐到了公主府去将她接了出来。
沈若怜抬眼看了看裴词安身后一脸惶恐的几人, 心里有些自责, 说起来都怪她非要来, 害得他们没有玩尽兴就算了,还要为自己担惊受怕。
她坐在椅子上, 虽然被大夫捏脚踝的时候疼得厉害, 却还是尽力让自己面上保持着轻松的神情。
裴词安同她相处这么久,哪能不知道她心里所想,见她额上细汗都渗出来了, 却仍咬着下唇默不作声,心里不由愈发心疼和自责。
他回头看了那几个朋友一眼, 低声道:
“你们先去外面候着吧, 别担心,公主不会责怪你们的。”
沈若怜在一旁飞快点头, “嗯嗯, 你们听词安的先去休息吧,我真的没事。”
小姑娘眼底都疼出了泪花, 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越发潋滟柔弱,那几人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那我等就在外面候着,公主若是有需要,随时唤我们。”
沈若怜对他们甜甜一笑,安抚道,“好,放心吧,我没事的。”
待到那些人都出去,裴词安才看向沈若怜,上前略一犹豫扶住了她的手臂,“公主别忍着了,疼了就哭出来。”
沈若怜吸了吸鼻子,疼得粉白小脸都皱在了一起,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从前在太子哥哥面前没事都要挤出两滴泪要抱抱的人,现下却能强忍着剧痛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沈若怜想着那日在府门口同晏温说的话,心里忽然怅然若失,以后自己恐怕都不会再同谁那样撒娇了吧。
她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抠起了手指头。
待到上好了药,她又在裴词安的陪同下歇了小半天,才动身准备回公主府。
虽说马场的人早已准备好了软轿,可她两只脚踝都有伤,从床上到软轿上那一段路又成了问题。
她鼓了鼓小脸,犹豫了一下将视线落在裴词安身上,伸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要不、要不你抱我一下吧。”
裴词安盯着她清澈到没有半分遐思的眼睛,喉结滚了一下,眼神里划过一丝黯然,“好。”
回到公主府,裴词安待了一会儿,盯着她把药喝了,沈若怜不放心,怕今日同他一起的朋友们会受到责罚,便又写了封信交给裴词安。
“你明日将这封信交给太……交给四皇子吧,让他转交给母后,这里面我说明了今日的原因,母后看了就不会怪罪马场的人和你朋友了。”
裴词安盯了她一瞬,很想问她,如今太子当政,她又同太子一贯亲厚,为何不直接交给太子殿下。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陪她待到天黑便离开了。
在他走后没多久,秋容拿着一个药瓶左右翻看着,有些疑惑地走了进来。
“公主,这药门房说是四皇子派人送来的,可那人只将药送到门口便走了,好奇怪啊。”
若是按照四皇子的性子,即便自己没有亲自来,送了药也会留封信或者再不济也会留个口信关心关心公主,顺道夸夸自己不仅长得俊朗还知冷知热之类的,断没有留下东西什么也不说就走的道理。
莫非四皇子换风格了?
秋容一边疑惑一边将药瓶递到沈若怜手里,“奴婢找女医看过了,这药是顶好的治跌打损伤的药,确实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然而听说就算是在宫里,这药也十分金贵。”
沈若怜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没由来地一悸,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日她去御花园找晏温,被灌木刺破了手时收到的那个匣子。
这个药瓶的样子同当初那个匣子里的药瓶一模一样,只除了没有晏温手写着药名的封条。
她小小地哼了一声,把药瓶递回去,没好气道:
“收起来吧,我才不用这个,就用女医开的药就好了。”
秋容不知道主子为何忽然生起气来,心里还觉得这么好的药不用实在可惜,可一看公主说完话后,便将身子扭到一旁,抓了枕侧的话本子来看,她想说的话终是没说出来,道了声“是”,将药瓶收了起来。
第二日宫里奉皇后之命来了两个女医,替沈若怜看了看伤,见她不是很严重,便同昨日给她开药的女医一道又将药方改了改后,回去复命了。
这期间白玥薇托人给她带信,关心了她的伤情,还让她好了以后赶快去白府解救她。
——打从那次她怂恿沈若怜去青楼被她大哥发现后,她便被关了禁闭,直到现在也没被放出来。
所幸沈若怜年纪小,筋骨也软和,后来在床上又养了三四日后,便能下地了。
刚能下地沈若怜就有些待不住了。
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住在宫外,且外面春光盎然,温度宜人,再加之最近跟着裴词安学了许多好玩的新奇东西,她见天的就想往外跑。
一连央了裴词安好几次,甚至连他再不带她她就自己出去这种威胁的话都用上了。
裴词安无奈,只得找来女医,再三确认她的伤没问题之后,才答应第二日带她出门去郊外踏青。
沈若怜一听能去踏青,立刻兴奋起来,忙前忙后地着人准备吃食糕点,又买来甜酒,还准备了一副叶子牌、五子棋,带了风筝,乱七八糟的吃的喝的玩的准备了一堆。
第二日裴词安来府上接她,就见那娇滴滴的小姑娘抱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都快挡住了她的眼睛,而她身后跟着的秋容带了个比她那个还大的包裹,背上还背了个巨型风筝。
他不由失笑,“公主何不同我说,我派人准备了便是。”
说着接过沈若怜手中的包裹,拿过来的时候,包裹的口松了,从里面咕噜噜滚出来一个陀螺,在地上转啊转最后停在了裴词安脚边。
裴词安:……
“公主,我们是去踏青,你带个风筝我能理解,你带个陀螺是要——”
沈若怜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反正都带了,就放车上吧,到时候不玩再带回来。”
“那公主带鞭子了么?”
沈若怜忘了玩陀螺还要鞭子,她有一条裴词安给她找人特制的小辫子,粉粉的很好看。
“……没带。”
裴词安有些无奈,笑着叹了声气,“算了,走吧。”
他现在有些好奇,这包裹里还能变出什么让他匪夷所思的东西来。
几人将东西装好,裴词安扶着沈若怜上了马车。
沈若怜想了想,“要不我们先去白府看看能不能叫上小薇薇一起吧。”
裴词安道:
“我来时路上路过白府看了,白府今日似乎有什么宴席,白小姐好像被她大哥压在身边招待客人呢。”
沈若怜这才想起来,今日似乎是白家二哥的生辰,她想了想,既然是白二哥的生辰她也总不好将白玥薇叫出来同她去玩,只能遗憾作罢。
“那你下次见她可要替我作证,这次可不是我不救她啊。”
小姑娘面颊在阳光照耀下粉扑扑的,黝黑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扇啊扇,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嘟了嘟红润饱满的樱唇,显得十分无辜可爱。
裴词安眼神恍了一下,笑着应道:“好。”
两人说着话,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出了城,因着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官道上的马车和行人并不多,沈若怜掀开窗帘,满眼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
裴词安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只笑看着她,提醒道,“风里还是有凉意,公主将披风拢紧些。”
沈若怜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窗外,敷衍地点点头,胡乱将披风往身上裹了裹,“嗯嗯,知道了,诶?你看那边有一队农夫诶,他们是要进城么?”
裴词安倒了杯热水,顺便凑到她身边朝外看去,就见对面的官道上行来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那些人皆穿着一身锻打,身上皮肤黝黑,鞋底还沾着你,想来是农闲结伴进城采买的。
不过他总觉得那些人有些凶神恶煞的。
他把沈若怜拉回座位上,将帘子放了下来,“公主别看了,喝点水歇一歇,待会儿就到了。”
沈若怜其实有些好奇那些农人,他们瞧起来和她小时候在村里见到的叔叔伯伯们都不太一样,可裴词安不让她看,她也就乖乖地坐了回去,双手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嘬着。
她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氤氲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之下,大眼睛含着春光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小嘴微微撅起小口吸着茶杯里的热茶,模样乖到不行。
裴词安笑看了她片刻,刚拿了块儿糕点想问她吃不吃,忽听得一声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就是车夫的怒吼和秋容的尖叫声。
马车剧烈晃动了一下,裴词安下意识抽出匕首,将沈若怜护在怀中。
“公主别怕。”
沈若怜早被这一变故吓得呆住了,闻言呆呆点了点头,手里还抱着茶杯,一动不敢动。
很快马车外就传来一群人厮杀的声音,然而这次裴词安出来并未带几个侍卫,公主府的侍卫沈若怜更是一个都没带。
裴词安将沈若怜护在身后,掀开帘子一角看了看,见那群刺客果然是方才看到的那些所谓的“农夫”,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变出的长剑,各个手中拿着一把正同裴府侍卫厮杀。
可那群人人数众多,几乎一个侍卫要对抗两到三个刺客,未出片刻便现了颓势,然而此刻马车已被刺客团团围了起来,马腿也受了伤,想要突围是不可能的了。
裴词安略一思忖,当机立断道:
“公主,你在车上待好,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来,我出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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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怜吓得小脸煞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攥得死死的,想哭又不敢哭,“你、你别下去,我害怕……”
裴词安耐着性子安抚她,“公主放心,我就守着马车门口,他们进不来的,我若不去帮忙,今日咱们都走不了了。”
沈若怜也知道自己此刻不该任性,她犹犹豫豫松开了裴词安的手,强装镇定道:“那、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裴词安在她小脑上轻轻拍了拍,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便出去了,“秋容你进车里保护公主。”
裴词安下去后,秋容就进来了,沈若怜明显听到外面刺客的惨叫声变多了,想来战况在好转吧。
她紧紧抱住秋容的手臂,浑身发凉,小嘴都在打着颤,却硬是咬着唇不敢发出一声,怕分了外面裴词安的心,也怕秋容更害怕,两人自乱了阵脚。
渐渐地,外面的打斗声没有之前激烈了,沈若怜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忽然马匹一阵痛苦的嘶鸣,紧接着车厢剧烈晃了几晃之后猛地向前奔去。
沈若怜一个不妨被甩到了地上,然而车厢剧烈晃动她根本站不起来。
“公主!好像是马受惊了!”
马车还在奔跑,车厢里的东西七零八落,身后的打斗声和裴词安的声音越来越远,沈若怜死死叩住车窗不敢出声,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马车还在颠簸,有好几次马车都差点儿翻了过去,沈若怜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吐出来了,她想了想,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秋容,把包袱里的匕首拿出来!”
“公、公主……”
“快!”沈若怜用指甲叩进车窗的缝隙里稳住身形,死死憋住眼中的泪和心底的惧怕,咬牙站了起来。
小姑娘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冷静和勇敢。
秋容不敢多说,摇摇晃晃地掏出匕首,大声道:“公主,您想做什么,让奴婢来吧!”
沈若怜接过匕首没出声,眼睛定定看向车门的位置,然而就在她刚准备抬脚的时候,忽然从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车身一沉。
沈若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忽听得外面的马一阵痛苦的长啸,之后车身一偏。
几乎是在同时,车厢外飞快进来一人,猛地攥住沈若怜的手臂,赶在车厢侧翻前将她拉进了怀中紧紧护着,“闭眼。”
沈若怜下意识将眼睛紧紧闭上,下一瞬车厢便轰然倒地,又在地下拖行了不远,撞到路边的树干才停了下来。
四周一瞬间安静得针落可闻,沈若怜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身子后知后觉得因为害怕而忍不住微微发抖,脑子也如坠云端,就这么僵在了那个人怀里。
良久,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叹,仿若一缕清泉流入心间,沈若怜发抖的身子慢慢停了下来,随着那淡淡的冷冽竹香缓缓充斥鼻腔,她的心忽然在一瞬间便安稳了。
“可有受伤?”
久违的温柔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
到底是从小便熟悉和依赖的人,即便此前再如何同他闹别扭,在突然遭到如此巨大变故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她方才强装的勇敢还是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仿若倦鸟归林一般,沈若怜一时间忘了同他之前的不愉快,眼圈一红,突然不受控制地放肆哭了起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被他护在怀里的时候,她有多安心,而在刚刚经历了生死瞬间以后,出于本能的,这个温柔而坚实的胸膛令她有多贪恋。
沈若怜这一哭,好似要将今日的恐惧排解,她一头扎进晏温宽阔安稳的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领,呜咽出声。
晏温拍了拍她的背,嗓音有些沙哑,“好了,有孤在,没事了,你先起来。”
晏温这么一说,沈若怜才发现自己还趴在他怀里,身子紧紧将他压在身下,与他的身子紧密贴着。
她的脸颊窝在他颈窝,一眼就看见眼前象征着男性特征的喉结,那骨节凸起的喉结在她看过去的时候,正巧轻微向下滚动了一下。
沈若怜的面色陡然一红,咬着唇抽抽搭搭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却不料因为腿软,再次跌进了晏温怀里,沈若怜窘得脸色更红了。
好在一旁秋容缓过了神来,过来将她扶了起来,两人才从侧翻的马车里出去。
紧接着过了片刻,晏温也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
沈若怜这才看见方才那马竟是被人一刀割了喉,她面色有些苍白,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摸着手指头。
“皇兄怎么来了?”
晏温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仍然有些沙哑,“路过。”
“哦。”
沈若怜用脚尖在地上划了几圈,十多日前才同他说了不要来往的话,今日又被他救了,她心里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况且她方才也是因为太过慌张才在他怀里不管不顾的哭起来,其实她没想再同他那般亲近的,她觉得若有下次自己应当避嫌。
“手怎么了?”晏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观察她。
沈若怜匆忙将手背在身后,正要说没什么,忽听得一旁传来裴词安焦急的声音,“公主!”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那声音的主人就已经奔到了她面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手受伤了?!”
说着,他急切地从头到尾将她打量了一番,“可还有其它地方受伤?”
沈若怜摇摇头,将自己的手抽走,下意识看了晏温一眼。
恰好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那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深意令她心头没来由地一跳,急忙再次低下头。
这眼神同那日在寒山寺,他摸她耳后时的眼神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加灼热幽深,她根本不敢深想。
下一瞬,他便凝视着她,缓缓上前了一步,沈若怜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朝裴词安的方向后退了半步。
她看见他脚步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站定在原地,淡声道:
“手拿出来,让孤看看。”
裴词安也正担心着她,方才离得老远都能看到她手上似乎有伤,闻言也在一旁担忧道,“对啊,让我们看看怎么样了。”
而后他似才想起来似的,忙转身对着晏温行了礼,“微臣参见殿下,方才一时挂念公主伤情竟忘了同殿下行礼,还望殿下责罚。”
晏温定定看了他一瞬,压下眼帘,声音有些冷,“这次遇刺,前次坠马,再前次胃疾,裴卿就是这么——”
“皇兄!”
晏温话未说完,沈若怜出声打断了他,她眼睫上挂着泪,眼角和鼻尖泛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小声对晏温道:
“别说了。”
姑娘的话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晏温眸光发沉,沉默了一下,到底没再说下去,而是和裴词安一起盯着她,“手拿出来。”
沈若怜被他二人看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脸微红,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小地犹豫了一下,才磨磨蹭蹭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她先是看了晏温一眼,想了想,将双手递到裴词安面前,小声嘟囔:
“你瞧,没事的,就是方才抓着马车时力气用得大了些。”
她本就生得娇嫩,稍微不慎皮肤上就会显出红痕,此刻她白净软嫩的十个指尖皆是红彤彤一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似乎还被什么刺破了些皮,渗出了几缕血痕。
晏温蹙了蹙眉,垂在身侧的手刚刚动了动,一旁裴词安却先他一步将沈若怜受伤的手指握在了掌心。
“疼吗?都怪我不好,该留在车里保护你的。”
听出裴词安语气里的自责和担忧,沈若怜故作轻松地笑道:
“怎么会怪你呀,马儿受惊了谁都想不到呀。”
沈若怜本就心思单纯善良,这么多日同裴词安相处下来,她早就将他当做自己身边亲近的朋友,且她最近也在试着慢慢将他当做自己的未婚夫来看待。
如今见他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抓着他的衣摆轻轻晃了晃,撒娇道:
“哎呀,你别想那么多啦,你要再自责,那我也要怪我自己不懂事,缠着你带我出来郊游,才让咱们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啦。”
她的声音软糯娇俏,对着裴词安撒娇时饱满水润的樱唇微微嘟着,唇畔还挂着两颗可爱的小梨涡,眼角弯弯的仿佛笑容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晏温的视线扫过她娇俏明艳的笑容,眼底骤然一深。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去,手指慢慢蜷了起来,在掌心碾了几下,“刺客留活口了么?”
裴词安一顿,略带惭愧道:“事出紧急,臣——”
晏温淡淡“嗯”了一声,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静,“既如此,先回去吧。”
说罢,他看向沈若怜,“孤的马车在这附近,送你们回去?”
沈若怜咬了咬下唇,那日在府门口说了那些话,她现在见他还有些尴尬,不是很想同他一路,况且她也不想让他看到她同裴词安相处时的样子。
裴词安看出她的窘意,忙替她回道: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的属下方才也去驾了马车过来,现下想来也快到了,今日是臣带公主出来的,便还是由臣送公主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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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看了眼晏温,见他面色平静冷淡,又道:
“殿下既然出宫,想必是有要事在身,臣与公主就不耽搁殿下了。”
“那你呢?”晏温转向沈若怜,眸光深而沉。
沈若怜微微低下头去,不敢承受头顶的目光,小声道,“皇兄想必出宫是有正事要忙,皇兄便先忙自己的正事要紧,词安送我回去就好。”
晏温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腕上抹下手串,用拇指漫不经心地揉捻着,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半晌,他淡淡道,“好。”
言罢,再未给那两人半分眼神,径直转身,直直上了小顺子驾过来的马车。
李福安在窗户旁站着,看了眼那边的嘉宁公主和裴大人,低低问马车里的人,“殿下,现下我们是继续去找孙小——”
“回宫。”
听出马车里的声音带着冷意,知道殿下此刻心情定然不好,李福安忙应了声是。
随后他又招来小顺子,同他小声交代,让他去柳河畔的望春亭里同孙小姐说一声,就说殿下朝中临时有事先行回宫了,今日无法陪孙小姐踏青,让孙小姐先回去吧。
交代完,李福安跳上马车,调转了马车往回走。
快要走过方才那地方的时候,他朝旁边扫了一眼,见裴大人也正扶着嘉宁公主上马车,嘉宁公主似乎是脚伤复发了,走了两步便疼得皱眉,最后还是裴大人将公主背了上去。
李福安不知是哪根筋儿不对了,侧过头对后面小声道:
“殿下,公主他们也准备走了。”
晏温额角青筋猛地抽了抽,他放下车帘,将手串随意扔在桌上,闭眼靠回榻上揉了揉额角,不耐道:
“孤看见了。”
李福安不敢再多言,赶忙坐直身子认真驾着马车。
过了良久,他又听见马车里传来太子略有些烦躁的声音,“车里点的什么香?腻得很,下次换孤房里的薄荷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福安:“……是。”
第 29 章
沈若怜和裴词安回去后, 他看着女医给自己手上和脚腕上上了药,便匆匆离开了。
沈若怜知道,他定是继续去追查今日那刺客之事去了。
秋容今日也受了惊吓, 沈若怜便放了她去休息。
她自己吃了些晚饭后, 也坐到书案前,撑着小脑袋, 眉头紧锁,一脸认真地模样在纸上写写画画着自己身边可能的线索,努力分析今日之事。
只是她才想了一小会儿,便懒得去想了, 她看了看纸上唯一的三个字“白玥薇”, 泄气地抓了抓头发, 将纸团一揉, 干脆歪到床上看话本子去了。
说起来这话本子还是前些日子她养伤时晏泠派人送来的,送时候神神秘秘的, 还拿着个带锁的小匣子锁着。
她原本还以为这些个话本子同往日里白玥薇给她的那些游记、杂记之类的一样, 心想能被锁着的定是更好看的绝本。
她便趁那日裴词安来找她的时候拿了出来,精心挑选了一本封面上写着《初入桃花源》的话本,想邀他一起看。
结果当时裴词安只翻了一页, 耳朵就红了,面色也十分古怪。
沈若怜还有些好奇他为何是这般反应, 正要凑过去看的时候, 裴词安忽然将书合了起来,问她想不想打叶子牌。
她当时也没多想, 就随意将话本扔在一旁, 叫来秋容一起打牌。
直到那天晚上她都快睡着了,猛地想起来那话本子, 实在好奇上面有什么能让裴词安那样的,她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披上衣服,蹭了鞋,点上蜡烛,上榻,找到那本被她随意扔着的话本子,就着灯光缓缓翻开……
“啪!”
沈若怜才翻开一页,便猛地将书又合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的都是方才看到的画面。
那、那两个人在干吗?姿势好奇怪……
方才那画面对她冲击太大,她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这该不会就是小薇薇说的那种春//宫//图了吧。
那、那这么一比较,之前她勾//引晏温,去楼兰馆看胡姬跳艳舞,这一切的一切和眼前的话本子比起来,简直那都太微不足道了!
她心跳得飞快,脸上火烧火燎的,可方才匆匆只看了一眼,好些个细节都没来得及看,沈若怜好奇心不禁又被勾了起来。
她做贼一般四下里看了看,跑去门边将门拴住,两个手指捏着话本子,灭掉房里的灯,只留下床头一盏,贼头贼脑地钻进被窝里,蒙起被子。
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将那话本翻开了一页。
沈若怜怕长针眼,只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可随即又觉得看不清楚,不由又睁大了些。
她在空气稀薄的被子里越看心跳越快,脸上烧得慌,身体也隐隐有了些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她忍不住看了好几页,才小心翼翼将话本子压在枕头底下,吹熄蜡烛。
那夜沈若怜翻来覆去半宿,直到天快亮了才睡去,然后便梦见了话本子里的内容,只不过那里面的男女换成了她和晏温,而她似乎整个梦里都在哭。
第二日醒来照镜子的时候,沈若怜的脸还红着。
后来一连好几日,她虽心里还是好奇,却分毫不敢再碰那话本一下,生怕再做那天夜里的那种梦。
一直到今日被晏温救下后,被他抱在怀里紧贴着他,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起了那话本子里的内容。
晚上秋容恰好不在,沈若怜实在好奇后面还有什么,便又拿出来看了几页,今日再看时,她已然没有那日那么紧张和尴尬了。
话本子不厚,只有十来页,她看完了最后几页,把话本子一扔,心里开始骂晏泠。
——都怪他,给她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也不想看啊,可是他都送来了,她这么善良,怎么忍心辜负他的好意嘛。
其实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看的。
沈若怜默默腹诽了晏泠一阵后,觉得自己心里好受多了,那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不少,她想了想,决定下次绣个荷包给四皇兄作为自己腹诽他的补偿。
不过这夜睡下后,她倒是没再做那荒诞的梦了,反倒梦见自己被追杀,然后晏温为了保护她,被歹人一刀刺进了心口,温热的血洒了她一脸,她肝胆俱裂,正要扑过去时,一旁那日楼兰馆的胡姬忽然先她一步跑到了晏温身边。
然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晏温和胡姬在楼兰馆的房间里,两人隔着帷帐,她看不清楚,却能听到一些暧昧的声音,她心里难过,想离开,却不想转身的刹那,晏温猛地从帷帐里伸出手来,十分强势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沈若怜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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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着心口大口喘了好久的气,才平复下来,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盯着墙上的清冷月辉和斑驳树影,过了许久才再度睡去。
翌日一早,秋容来敲门,说是管家带了薛念薛侍卫来,据说是太子殿下命薛念来做公主的贴身侍卫。
沈若怜心里有些不乐意,她下意识里觉得薛念在自己身边,就跟晏温在自己跟前留了一双眼睛一样,让她浑身不自在,而且薛念总是能让她不自觉想起晏温。
她让秋容给她梳妆更衣后去了前厅,打算寻个由头将薛念打发回去,恰好她人刚到前厅的时候,门房又来报,说是裴大人带着裴府的一个侍卫来了。
沈若怜心里一喜,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笑意,声音都变得欢快起来,“那快快让他们进来吧。”
……
半刻钟后,沈若怜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了眼薛念离开的背影,笑眯眯对裴词安道:
“你带的这个侍卫来得可真是时候,要不然我哥可要把他的侍卫留在我这了。”
裴词安给她添了杯水,“公主不想让太子殿下的侍卫保护你么?”
“不想。”沈若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
沈若怜丢进嘴里一颗瓜子仁儿,凑近他,认真分析:
“你想啊,他若是在这里,那岂不是咱们几个不管是打叶子牌、摇骰子还是喝酒、看戏之类的都被我皇兄知道啦?还有出门玩,去哪他都能知道,那多不自在。”
“可公主从前不是同殿下最是亲近么?现下怎的还像是要躲着他?”
沈若怜动作一顿,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面上不自然的神情,打着哈哈,“你不也说了吗,那是从前,我如今正是他们说的那种‘泼出去的水’嘛。”
裴词安从她面上扫过,“公主少吃点瓜子,容易上火。”
沈若怜乖巧点头,将手里的瓜子放回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听话道:
“嗯嗯,好,不吃啦。”-
东宫书房。
支摘窗洞开着,春日的暖风夹杂着花香徐徐飘进房中,桌案上的博山炉中一缕烟丝轻轻袅袅地氤氲在空气中。
案上一本摊开的折子,晏温坐在折子前,搁下手中的朱笔,用一旁的白色绢丝帕子擦了擦手,神情隐在缥缈的烟丝后面,隐晦不明。
“你是说,嘉宁让你回来,留下了裴家的侍卫?”
“是。”
“可知裴词安带去的侍卫叫什么?”
薛念跪在下面,恭敬道:“陆离。”
晏温笑了,“裴家死士,这裴词安倒是当真对嘉宁上心得紧。”
李福安在旁边偷瞄了晏温一眼,不知道这明明驸马对公主上心是好事,为何他总觉得殿下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脸上明明带着温和的笑,那眸底的冷意却能冻死人。
过了片刻,晏温又问,“昨日那些刺客查到了么?”
薛念:“还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默了默,晏温抬手,语气淡淡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薛念起身离开,才刚开门,小顺子恰好出现在门外,看了眼出门去的薛念,小顺子走了进来。
“何事?”李福安问他。
“殿下,”小顺子小心翼翼瞥了眼桌前的男人,“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他说完便低头立在了原地。
气氛沉默了下来,等了良久,才听见太子温和清润的声音,“知道了,李福安,替孤更衣。”
“是。”李福安迅速拿来药箱和衣裳,言辞恳切道,“殿下,奴才先帮您将今日的药上了吧。”
晏温头也未抬:“不必了,这药有味,孤先去母后宫里。”
李福安犹豫道:
“可殿下昨日为了救公主明明受了伤,却不肯请御医,如今这药再不按时上……”
“孤说不必就不必,”太子放下笔,站起身,自去拿木施上搭着的衣服,“此事你和小顺子嘴紧些,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李福安见他亲自动手,忙放下药箱过去将他手里的衣裳接过替他穿好,知道太子心意已决,不敢再多劝阻,跟着太子一道走了出去。
晏温人才刚走进凤栖宫,皇后原本靠在美人靠上的身子便直了起来,焦急地挥了挥手,“听说太子昨日遇刺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晏温乜了眼皇后跟前的孙婧初,笑容温和地走到皇后身边,眼底带着和煦的笑意,温声安抚道:
“母后别担心,昨日是嘉宁出了点状况,儿臣不过是恰好路过帮了一二,母后放心,儿臣和嘉宁都没事。”
皇后上上下下将自己的儿子打量了一番,见他一袭白衣胜雪,身姿挺拔,眼角眉梢暖若春风,神色澹然沉稳,丝毫未有受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孙婧初也在一旁笑着帮腔,“是啊,皇后娘娘,太子福泽深厚,又怎会被区区几个贼人所伤,臣女说殿下定会没事,您瞧你还不放心。”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也跟着笑起来,“你还年轻,当然不懂,若是将来——”
她顿了顿,看了晏温一眼,意有所指道:
“若是将来有了孩子,就明白本宫作为一个母亲的心了。”
孙婧初闻言面色蓦得一红,忍不住偷偷瞧了晏温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急忙低下头去,小声道: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晏温收回目光,面色温润地坐到皇后另一边,耐心地陪着两人说了会儿话。
约莫半个时辰后,晏温起身离开,孙婧初也向皇后告了辞,同他一道出来。
出了凤栖宫,孙婧初看了看走在侧前方的晏温,快步追上去,解释道:
“殿下昨日发生之事不是我告诉皇后的,今日我姨母召我进宫,我便来皇后娘娘这里请个安,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来报,我才知道殿下昨日遇到了危险。”
打从那日他敲打过孙婧初后,她便安分了许多。
晏温脚步顿住,回身看了她一眼,温和道,“孤信你。”
说罢,他又抬脚继续朝前走,“昨日是孤爽了你的约,下次孤再补给你。”
孙婧初心里一悸,面上却仍是一副端庄识大体的模样,温婉一笑,“殿下勤政爱民,自当以政事为先,况且原本也是我不懂事,让殿下百忙之中抽空陪我踏青,殿下又何来爽约一说。”
晏温侧头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及至到了快分开的时候,晏温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斟酌了一番用词,道:
“若是孤想纳侧妃,孙小姐怎么看?”
孙婧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种活,且还问得这般直白。
她脸色微微发白,攥着手指,半晌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殿下看上哪家姑娘,自是那姑娘的福分,况且皇家血脉贵重,多个人为皇家开枝散叶自是好的。”
晏温盯着她看了几眼,面上并未表露出对她这句话的任何情绪,只淡淡道,“孙小姐该出宫了。”
孙婧初想问他这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蹲身对他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
孙婧初刚走没多久,薛念急匆匆从东宫方向迎面赶过来,看样子显然是先去了东宫找他,听说他在凤栖宫便又急忙找了过来。
晏温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何事?”
薛念走到他身旁,轻声同他道:
“殿下,京中今日忽然涌起许多关于公主的流言。”
“说。”
“臣听说,是说公主强拆他人姻缘,逼迫裴大人与定亲的未婚妻取消婚约,迫他娶她为妻。”
晏温眸底骤然迸发出冷意,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淡道:“可知是从何处起的流言?”
“卫一查出来是从天华酒楼。”
“公主人呢?”
薛念回道:“公主如今尚未出府,看样子似乎还不知此事。”
晏温微微眯了眯眼,勾唇冷笑道:
“让卫四不必查昨日的刺客了,即刻召裴词安进宫。”
“是。”
然而晏温回到东宫等了小片刻,却等来薛念再度来报,说裴大人今日一早去京城附近的临县追查昨日刺客之事去了,此刻人并未在京中。
晏温闻言,默了一瞬,吩咐李福安,“将白煜叫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白煜便匆匆进了宫,刚踏进书房门,还没来得及行礼,晏温便同他道:
“今日城中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
白煜在来的路上大概听小顺子说起过这些,他一路上也特意留了意,遂点点头,“听说了。”
“孤现下有两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晏温看着他,语气平静,“第一件事,去天华酒楼将一个叫柳三娘的女人抓起来。”
白煜不知那柳三娘的来头,但听太子的意思,这女人当是与今日的流言有关,便应了声是。
“这第二件事——”
晏温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拇指摩挲着瓷白光滑的杯沿,淡声道:
“可能有些不好办。”
“殿下但说无妨,臣自当赴汤蹈火。”
晏温轻笑一声,起身走到白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赴汤蹈火倒不至于,只是谭家的案子孤已审得差不多了,今日你便去牢中将谭逸提出来,先游街三日,三日后午门问斩。”
白煜吃了一惊,猛地看向晏温,“不用再过三司会审了么?”
晏温眼底闪过深意,“不用,孤给你拟旨,你且去做就行。”
白煜沉默下来,等晏温拟好旨,盖了东宫私印和玉玺,他拿上令旨便要离开。
“对了。”晏温出声叫住他。
白煜转身,“殿下还有何事?”
晏温斟酌了一下,笑道,“没什么正经事,就是你那妹妹,若是罚够了就把她放出来吧。”
见白煜不解,他解释道,“最近嘉宁搬去了宫外,没事让悦薇去陪陪她。”
白煜似是也想起那两个小姑娘在一起玩乐时的场景,不由笑着应了下来,这才匆匆离开了东宫。
第 30 章
晏温下了命令, 没过多久薛念就来报,说是白煜已经将柳三娘抓住。
白煜去的时候柳三娘正收拾了细软打算跑路,被他在酒楼后门抓个正着, 现下这人已经被白煜关到城郊一处荒废的宅子里了。
而京中关于公主的流言, 因为没了源头,且朝廷下旨对谭逸游街, 众人的注意力便被谭逸之案吸引了过去。
毕竟谭逸平日无恶不作,大多数百姓都深受其害,对其恨之入骨,如今一听他要被游街, 各个都拍手叫好, 拿了臭鸡蛋烂白菜之类的等在自家门口。
这时恰好裴家也出来澄清, 说是裴家二公子自来洁身自好, 从未与旁人订过亲,自此, 早晨那短暂的流言便彻底是不攻自破了。
晏温安排好一切, 又派人去给谭国公府递了封信。
原本老谭国公还打算拿着先皇赐的手书到宫里闹上一闹,看了晏温的信后也偃旗息鼓,直接将谭逸作为弃子不管了。
到了用完晚膳之后, 白煜又来了趟书房。
一进来他就长舒一口气,好不畅快的样子, “哎呀, 今日这游街示众看着当真过瘾,我还从未见过谁被游街时这么热闹呢!可见这谭逸平日里也当真是坏事做尽了!”
晏温手下笔未停, 语气里也带了笑意, “你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怎还是这般爱看热闹的性子。”
白煜不以为意, 他虽是太子的表弟,但因为成婚早,如今孩子都两岁了,但爱看热闹与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煜喝了口茶,“殿下莫说我了,方才我还见裴家二公子带着公主也在酒楼看热闹呢,我——”
“他们也去了?”晏温猛地停笔看向他。
白煜有些不解,“是啊,我压着谭家那混蛋路过的时候,嘉宁还在二楼窗口跟我招手呢。”
他又道,“想来今日这流言并未影响到她,谭家也没吭气,还是太子殿下手腕厉——诶?殿下,你去哪儿?”
晏温一边朝外走,一边道,“孤还是有事,就不留你了,你待够了就让小顺子送你出宫。”
白煜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脚步匆匆而去的太子和抓了披风跟在他身后的李福安,视线一扫,瞧见书案上那只太子用过的笔因为放得匆忙,早就将底下的宣纸晕染了一大片黑色。
他挠挠头,坐下又喝了口茶,总觉得方才太子的口气像是动了怒,只是太子自来温和,他已许多年未见过太子发脾气了,又不太确定-
因着谭逸被游街,今日的长安街格外热闹,两旁酒肆茶楼灯火辉煌,街上行人挤挤挨挨,路旁的小摊贩也比平日里要多了一倍。
沈若怜和裴词安并肩走在人群中,小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容,脸颊因为激动还有些泛红。
“我已经好久未见过这么热闹的京城了,今夜那个冰糖肘子好好吃,改日我们再来吃吧!”
裴词安扬了扬手上提着的东西,无奈笑道,“公主,劳驾您先回去将这些东西吃完再想旁的可好?”
沈若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太久没逛街,一时没忍住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昨日她差点儿遇险,脚伤又复发了,但所幸不是很严重,今日起来便觉得好多了。
原本她打算今日再在府上休息一日的,然而一听说京城要对谭逸游街示众,瞬间便坐不住了,一等到裴词安从城外回来,她就拉着他跑到酒楼去看谭逸游街。
此刻游街的队伍散了,他们也从酒楼一路逛着朝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离酒楼不远,两人未走多久便到了公主府大门所在的巷子口,沈若怜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一群小孩追逐着从街那头跑了过来,横冲直撞地险些撞到沈若怜,裴词安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公主当心着些。”
沈若怜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道了谢,两人继续朝前走,很快到了公主府门口。
朦胧月色中,沈若怜的脚步一顿,远远地看到公主府外停着一辆华贵雅致的马车,她认出那是东宫的马车。
恰在此时,似乎是看到他们回来了,晏温从马车内施施然走了下来。
沈若怜和裴词安对视一眼,裴词安先她一步上前行礼,“殿下。”
沈若怜也回过神来,强忍住想要直接冲回公主府的冲动,磨磨蹭蹭走过去,攥着衣角,语气里透着紧张,“皇、皇兄怎么突然来了?”
公主府的大门开在梧桐巷内,巷子里一共只有三座府邸,公主府是最里面那座,此刻巷子里隔绝了主街上的热闹,月辉照下来,显得愈发冷冷清清。
晏温的视线从沈若怜身上的藏青色披风上扫过,又看了眼裴词安手里提着的酒坛,缓缓勾起唇角,“孤很好奇,裴卿对于今日发生之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沈若怜愣了愣,眨着清凌凌地大眼睛看向裴词安,“什么事啊?”
裴词安面上僵了一瞬,低着头没看她,而是对晏温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此前对臣早已叮嘱过,是臣大意了,未将此事处理好,还请殿下责罚。”
沈若怜一听,愈发一头雾水,忍不住焦急道:
“词安,皇兄说的是什么事啊,你办岔了什么差么?”
见他迟迟不说话,沈若怜又看向晏温,“皇兄,词安做了什么啊?你当真要罚他么?”
在她看来,裴词安和白玥薇一样,都是她在宫外最好的朋友,她知道若是正事,皇兄作为太子,对于臣下要打要罚她无权置喙,但就是想要弄明白一些,看看能不能罚得轻一些也好。
其实今日就算是换了白玥薇,她也会这般问的,然而她不知道为何,她问完后,晏温的神情好像更不豫了。
小姑娘的嗓音软软糯糯,月光照在她白净粉嫩的脸上,晏温能清晰地看到她紧锁的眉头,那双波光粼粼的眸中写满了关切和着急。
他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看了半天远处街上穿行的人群,才对裴词安道,“你先回去,明日进宫来找孤。”
沈若怜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晏温先她一步,盯着她冷声道,“你跟孤进来,孤也有话要问你。”
说完,再不多看两人一眼,径直转身率先进了公主府。
沈若怜张着嘴呆在了原地,直到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公主府的朱漆大门之后,她双肩一垮,长长地叹了声气,一副吾命休矣的样子。
“哎……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裴词安被她这样子逗得有些想笑,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确实是自己没有处理好。
他从京郊回来时,流言已经消失了,他本来是想立刻进宫找太子说明情况的,但却被公主半路拦住陪她去了街上。
裴词安也跟着轻叹了口气,想着明日去了宫里定要跟太子好好解释一番,若不然如何让太子放心将妹妹交给自己。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我皇兄这么生气啊?”
晏温对待臣下一贯仁厚恭谦,沈若怜很少见到他如今日这般样子的时候。
裴词安笑着安抚她,“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担心,快进去吧,殿下还在等着你,我今日就不送公主进去了。”
沈若怜鼓了鼓脸颊,想着自己今夜恐怕还麻烦着呢,也就没心思管他了,懒懒挥手同他道别,“那好吧,那你路上慢点儿啊,我先进去了。”
裴词安笑道,“公主去吧,我看着公主进去我就走。”
沈若怜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总觉得面前的朱漆大门像是一只吃人的巨兽,她每走一步,便紧张一分,步子也更沉一分。
直到站在门口,她心里已经七上八下的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仍然立在原处的裴词安,这才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晏温负手立在大门进去的台阶下等着她,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佛珠,听见身后“哒哒”的脚步声,他侧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沈若怜吐了吐舌头,快步跟到他身旁,放轻脚步,就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很轻,不敢发出半分声音,似乎这样他就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一样。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偌大的公主府中此刻寂静无声,唯有悠远的虫鸣声从不远处的花丛中传来,远方隐隐有挂在廊下的灯笼亮着昏黄的光晕。
风一吹,光晕摇晃,鼻腔中霎时充盈了海棠花的香气,以及……他身上淡淡的青竹香。
沈若怜抬眼瞧了瞧面前铺满清辉的青石板路。
月光将她和晏温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两个微微发着幽蓝的黑影一前一后从青石板小路上掠过,男人的影子颀长英挺,衬得旁边那个原本就小的影子越发娇小。
春日里的夜晚温凉静谧,夜风不急不燥地吹抚着,沈若怜偷瞄了眼旁边男人俊美的侧脸,觉得自己心里又不受控制地窜起一丝久违的悸动。
那悸动同从前她对他情窦初开时的火热爱慕不同,只是一点细细的、浅浅的异样,像是春日湖畔柳枝轻点湖面荡起的涟漪,又像是烧尽了的柴火被风一吹,重新亮起的那一点星火。
只是如今她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沈若怜重新低下头去,轻咬着下唇,默默放慢了些脚步,落在他身侧偏后一些的位置上,不让他看清自己眼中的情绪。
一直到进了院中,秋容迎了上来,沈若怜才扯了扯唇角,重新挂起一丝笑容,对晏温道:
“皇兄先去屋中坐坐,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晏温的视线落在她裙摆的某处脏污处,淡淡应了一声,看上去心情仍然不是很好的样子。
沈若怜才管不了这么多,飞快从他眼前逃离,跑到了偏殿里,自己找了身衣裳换下。
方才在酒楼的时候,她喝了些酒,晕乎乎的一个没注意打翻了菜盘子,菜汁洒了满裙子都是,所幸回来的时候,裴词安将他自己的披风让给她披着,这才将那脏污遮住了。
她将换下来的脏衣裳扔到衣篓,又仔细把裴词安的披风叠好,然后仔仔细细在铜镜前漱了口,确保嘴里没有酒味儿,之后又磨蹭了好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朝正屋挪过去。
秋容在屋外守着,见她过来,一脸担忧地对她挤了挤眼睛,似乎在问太子殿下为何这么晚过来。
沈若怜心里又是一声长叹,神情愈发丧气,对秋容小小地摇了摇头,她也很想知道他因何而来啊。
她慢慢走到门边,抬手想要推门,然而手刚放在门上的时候,她心里又生出了一丝退缩,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心虚、慌乱,还有一丝……紧张。
正当她犹豫着不敢进去的时候,晏温清润的声音似一缕凉风自里面传了出来,“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沈若怜一个激灵,不敢再磨蹭,急忙推开门走了进去。
“把门带上。”晏温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听她进来,头也不抬淡淡补充道。
沈若怜咽了咽口水,听话地转身将门阖上。
“过来坐。”
沈若怜点点头,“哦,哦。”
她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打算挑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过去坐,然而视线扫过晏温的时候,她猛地僵在了原地,面上血色一瞬间退了个干净,随即又刹那胀得通红。
她觉得自己现在气血上涌,眼前隐隐发黑,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
——晏温拿在手中,正在翻着看的,是她昨日夜里看过的那本春//宫//图。
沈若怜想死的心都有了,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他面前,不,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她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绞着帕子,因为羞赧和困窘,眼眶不由又开始发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良久,晏温面容平静地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看向她,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
他的紫檀木手串被他放在手边的桌子上,晏温也不拿起来,就将手搭在那串佛珠上,慢条斯理地捻磨其中一颗珠子。
佛珠与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碰撞,发出极轻的响声,桌子上的灯火轻轻跳跃,在他身上切割出意味不明的阴影。
空气变得安静而窒闷。
沈若怜忽然觉得他的视线就像一支锋利的箭,直指她心脏的位置,而此刻那弦已随着沉默压抑的气氛绷到了极限。
她不由屏住呼吸,背着手,悄悄在裙子上蹭了蹭手心里的细汗,小小声地辩解了一句,“那本书、那本书是四皇兄送我的,我看的时候不知道、不知道是——”
男人的喉咙里溢出一丝闷笑,他忽然放松了坐姿,手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问她,“不知道是什么?嗯?”
沈若怜低着头又不敢说话了。
她这套说辞骗骗旁人或许可以,可骗晏温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的辩解在他眼里或许只会显得幼稚而可笑。
见她不说话,晏温又问,“嘉宁告诉皇兄,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他拿起书,从头翻到尾,掀起眼帘盯着她,眼中已隐有冷戾,“还是,全看完了?”
沈若怜继续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鞋上,努力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鼻头一酸,窘得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都已经说了让他不要再来找她,她想平平静静地过完纳采礼,可是他还是来了。
而且还是大晚上来,一来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什么她每次在他面前就这么不堪,这么卑微,就是因为她曾经喜欢他么?!
沈若怜心里又羞又难过,抽嗒着抹了抹泪,抬眼看他,破罐子破摔一般,朝他哭道:
“我是全看完了!那又怎么样?!”
她眼眶通红,眼底浮现巨大的悲伤和委屈,“我不都说过以后不希望与你有瓜葛了么?!更何况,更何况——”
沈若怜见晏温微微蹙起了眉,她忽然好难过,声音都有了几分颤抖:
“更何况我马上就要嫁人了啊!驸马还是你亲自帮我选的!可旁人的母亲都会在出嫁前教一教女儿洞房之事,我什么都不懂!我好奇这些,我就偷偷看了看,你为什么还要来揭穿我?!”
沈若怜心里有气。
既然他都已经拒绝了她,而她也打算听从他的安排嫁给裴词安,他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管着她关心她,让她想放又不能彻底放下。
这样他便能来看她笑话了是吗?像今日这样!
沈若怜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抓起桌上放着的那本书,作势就要撕掉。
下一瞬,只听见晏温轻叹一声。
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温声开口,“心里怨孤,何必跟个话本子过不去。”
沈若怜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看他,通红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好似不相信她都发了这么大一通的脾气,他还能耐心温柔地同自己说话一般。
况且他最是端方自持,如今他发现他的妹妹偷看这些腌臜之物,当真不会生气么?
然而晏温却只是缓缓站起身,眉眼间满是同从前一样的温柔和疼惜,他将她手中的书取下,然后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语调温和:
“是孤忽略了这些,是孤不好,此事不怪你,即便你看了这些,你也依然是好姑娘,是孤的好妹妹。”
她眼泪不停,他又换了帕子替她沾着眼角,笑道,“怎的都这么大了,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爱哭,那些书,记得锁好,孤改日派两个宫中的嬷嬷来。”
这一年多受惯了他似有若无的疏离,如今乍然被他重新这样温柔对待,她忽然有些不适应,心里也更加酸楚。
——他好似还同从前的那些年一样对她,但她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默默站着,手中绞着帕子,任他给自己擦泪。
他离她很近,沈若怜能看到男人在灯火下的目光如清泉般温润,蕴含着一抹浅显的疼惜,仿佛每一次对她的注视都能融化冰雪。
可沈若怜不会再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陷阱中,她知道现下他对自己的温柔也不过是对妹妹的关切,无关半分风月。
她等他给自己擦完泪,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这才用浓重的鼻腔开口,“皇兄明明不喜欢我,那日在府门口我们也说得很清楚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对我?”
不要再让她报有半分幻想。
她的话刚说完,明显感觉面前晏温的动作一顿,他周身的气息忽然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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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怜心里到底有些怕,忍不住又朝后挪了半步,却在下一刻听到他气极反笑,“孤怎样对你?嗯?”
他追着她上前一步,逼问,“你让孤不要再来公主府,孤便不来。”
——即便那日他从慈幼院回来,遥遥瞧见裴词安背她下马车,他最终也没进她的公主府,只以晏泠的名义给她送了药。
“可嘉宁,你是孤的妹妹,孤承诺过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可你如今瞧瞧,你才与他在一起几天,就受了多少次伤。”
晏温的语气太过奇怪,沈若怜不知他到底是关心她,还是旁的什么的,下意识回道,“那些都是我自己受的伤,不关词安的事。”
“不关他的事?!”
晏温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他想伸手来掐她的手腕,动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手中的佛珠因他的动作而彼此相撞发出声响。
他虽仍然保持着太子该有的克制,沈若怜却知道晏温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先是让你吃了寒凉之物突发胃疾,接着又带你去骑马让你伤了脚,再之后遇刺,若非孤及时赶到,你可知后果会如何?!还有今日——”
晏温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嘴,只是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同他平日里的温和沉稳判若两人。
沈若怜很少见到他动怒,即便上次她勾//引他时,他也只是满眼冰冷不发一言就离开了。
在她印象里,他上一次动怒还是因为她不听他的话,独自跑出去险些被谭逸轻薄那次。
她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可那些都是我让他做的啊,又不是他故意的,皇兄误会了。”
“误会?”
晏温冷笑一声,手里烦躁地转着佛珠,沉默了良久,还是开口道:
“你可知今日——”
话刚说到此处,他忽然低头,一眼瞧见她泛红的眼眶和委屈巴巴的眼神,话音一顿再说不下去,面上神色隐有松动。
晏温垂下眼帘默了默,渐渐平息了情绪,许久后,克制着语气淡声道:
“罢了,孤今日来不是同你说这些的,孤是想问你——”
他抬眼看她,眼底幽深晦暗,“你若是尚且不想嫁人,孤也可让你再在宫里待两年,或者,你若不想嫁给裴词安,孤还可以给你重新物色……”
“不必了。”
沈若怜吸了吸鼻子,打断他的话,神色坚定地看向他,“皇兄,我觉得裴词安很好,我就是想嫁给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温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冷意,“他让你接二连三受伤……”
沈若怜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皇兄若是关心我受伤与否,不若就多关注关注孙小姐,我这么久受过最大的伤,不就是那次在寒山寺碰到孙小姐那次么?若非皇兄,我能溺水么?”
她后来见过孙婧初带着皇后来馨和苑时看她的眼神,就想明白了,那日并非是她拽着孙婧初摔下去,而是孙婧初有意为之,为的就是促成她和裴词安之事。
她扯了扯唇角,视线落回鞋尖,浓密的羽睫遮掩住眼底情绪,声音里透着疏离:
“皇兄这次来若是想说的就是这些,那我也可以告诉皇兄,我觉得裴词安很好,我很喜欢他,我也愿意嫁给他,皇兄当真关心我,就管好孙小姐,要是皇兄说完了,夜已深了,皇兄便请回吧。”
沈若怜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低着头,只能看到男人纹丝不动的衣角,头顶隐约能感受到两道沉冷的视线。
空气忽然间沉默了下来,沈若怜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良久,她听见男人用极尽克制的语气开了口,“你很喜欢他?”
沈若怜能感觉到他的莫名怒意,却还是点头,“嗯。”
虽然和她对他的感觉不同,但作为朋友她还是很喜欢裴词安的。
晏温的语气又沉了几分,“你当真想好了?”
沈若怜咬了咬下唇,手指攥紧袖摆,沉默了片刻,对着晏温规矩行了一礼:
“皇兄请回吧,嘉宁不送。”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嗤笑,男人的声音平静到可怕,“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面前衣摆猛地一甩,男人从她面前离开,带起一阵冰冷的风,书案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晃了晃。
晏温离开时的脚步平稳而低锵,不带有一丝犹豫。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到底没忍住,气到失了理智和一贯的从容教养,“咣”的一声重重打在了门扇上。
沈若怜吓得浑身一抖,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看不见那人的影子。
待到再也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沈若怜才像是浑身虚脱了一般,身子一软,瘫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
然而又过了片刻,那远去的脚步声忽然又朝着这边靠近了过来。
沈若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朝门口望去,就见方才已经愤而离开的晏温,又一次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她有些意外,晏温从来不是那种做事犹豫不决之人,这次又为何会去而复返,难不成是怒意没发泄出来,又回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沈若怜的脸上写满局促不安。
然而她发现,他此刻看向她时,神态比方才要温和隐忍得多。
微风裹挟淡淡的海棠花香,鼓动着男人的衣摆,房中灯火晃了晃,最靠近门边的一盏被风吹熄,一缕青色烟丝蜿蜒直上。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焦灰味被风吹来。
晏温站在门外,沉眼盯着沈若怜看了片刻,抬步跨过门槛的时候,浅蓝色的蜀锦金丝滚边衣裳下摆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泛着光。
之后他朝她款步走来,每走近一步,沈若怜便愈发能看清他眼中压抑着的浓墨重潮。
她吞了吞口水,无意识唤了声,“皇兄——”
“嗯。”
晏温在她面前站定,压下薄薄的眼皮,视线居高临下地锁着她,他高大的影子罩在她身上,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缠得她透不过气。
半晌,他开了口,语意不明地问,“倘若,孤允你回东宫呢?”
“什、什么?”
沈若怜猛地睁大眼睛,面上的局促全变成了震惊,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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