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驿馆里。
看着阿尔泰屁滚尿流地逃走,呼延律志得意满。
他“唰”的一下将短刀收起来,回到案前,继续写信。
周国兵将毫无斗志、不堪一击,是他亲眼所见。
大破周国,马踏中原,就在今日!
一雪前耻,鞭尸李钺,活捉祝青臣,也在今日!
呼延律满心仇恨,满眼都是大仇即将得报、抑制不住的雀跃,笔尖飞快,恨不能马上就飞回草原,带兵伐周。
他翻来覆去,把“请求发兵,里应外合”写了三遍,又回忆着,把自己探查到的周国军营情况说了一遍,随后又想起阿尔泰。
他知道阿尔泰的为人,软弱无能,胆小如鼠,废物一个。
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谅他也不敢和周国勾结。
不过,他和周国大臣走得这么近,还屡次为周国说话,危言耸听,实在可恨。
只是……
若是现在就杀了他,恐怕祝青臣起疑。
干脆禀报大王,待草原起兵,两国撕破了脸,再杀了他。
呼延律这样想着,重新提笔,准备在后面加上两句。
可是,他一句话还没写完,忽然有一个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
不好!
呼延律猛地丢开笔,站起身来,冲出房间。
他从来不把阿尔泰放在眼里,自然也不知道阿尔泰的房间在哪里。
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引来了他自己的随从。
“将军……”
“阿尔泰住在哪里?快带我去!”
“是。”
见他着急,随从不敢耽误,连忙在前面带路。
呼延律大步穿过回廊,走得火大:“这周国驿馆到底是怎么建的?弯弯绕绕,走了半天也没到。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随从加快脚步,“将军,就在前面,就是这间。”
阿尔泰的房间一片漆黑,一点光亮都没有,像是人已经睡下了。
呼延律快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阿尔泰,滚出来!”
房间里安安静静,只有风从门外吹进来的声音。
呼延律仍不死心,冲到床前,一把拽开帷帐,掀起被褥。
没人。
呼延律将房间各处都搜查一遍,翻得乱七八糟。
一个人都没有。
从阿尔泰被他赶走,到他反应过来,不过短短一刻钟,阿尔泰就跑了。
完了。
阿尔泰不会真的去向祝青臣告密了吧?
呼延律气急败坏,一把将桌上东西全部扫落。
他命令随从:“把我们的人都喊起来!去找阿尔泰,找到之后,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阿尔泰知道他这么多事情,还知道他马上要让草原发兵。
要是让他和祝青臣接上头,那一切都完了。
必须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随从马上领命下去,可是刚跑出一步,忽然,驿馆墙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呼延律猛然回头。
祝青臣带兵过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这还没有一刻钟啊!
难道祝青臣一晚上没睡,就等着阿尔泰来找他吗?
呼延律马上喊住随从:“来不及了,马上集合,穿上护甲,拿上武器,一人一骑,随我杀进周国皇宫,取祝青臣首级!”
“啊?”随从抬起头,似乎有些迟疑。
那可是周国皇宫和周国太傅啊。
他们又不是没有去过周国皇宫,守卫森严,禁军威武,两三步就能撞见正在巡逻的士兵。
他们不过十余人,去刺杀周国太傅?
呼延将军是疯了吗?
呼延律见不得随从迟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人踹在门上。
“还不快去?”
“是……是。”
随从没有选择,只能从地上爬起来,出去喊人。
呼延律跑回自己房间,手忙脚乱地往自己刚写好的书信上补了几句——
“阿尔泰叛变,事已败露,小侄决意刺杀祝青臣,报仇雪恨。”
“兵贵神速,恳请大王即刻发兵,踏平周国。”
“切勿相信阿尔泰。”
逃是绝对逃不掉了,就算他现在带着人杀出京城,距离草原也还有十万八千里,一个月的路程,官府追捕,他们只会死在路上。
为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拼尽全力去刺杀祝青臣。
倘若成功,周国皇帝年幼无知,文武百官群龙无首,周国必定内乱,草原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倘若不成……
也不过一死而已。
呼延律打开窗户,拿出挂在脖子上的竹哨,吹了一声,一只专门送信的鹰马上俯冲而来,停在窗台上。
呼延律抓着苍鹰的脚,要把信纸塞进竹筒。
偏偏越忙越乱,呼延律几乎把信纸揉碎,才勉强塞进去。
放飞苍鹰,呼延律一咬牙,把竹哨塞进嘴里,嚼碎了,生生咽下去。
他不希望收到回信,只希望大王看见书信,能赶快发兵。
因此,书信的事情,不能再泄露了。
呼延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刚准备把窗户关上。
“哐当”一声巨响,他身后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呼延律回过头,只见阿尔泰双手握着一柄长刀,站在门口,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还出了汗,反复松开握紧。
呼延律握紧袖中短刀,气血上涌,脸色铁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就被祝青臣收买了!我早就该把你杀了,把你留到现在,坏我大事!”
阿尔泰怒吼一声:“是你逼我的!”
这一声,把呼延律都吓了一跳。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对他大呼小叫?
“是你逼我的!我本来没有想这样的,是你指着我的鼻子骂,是你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还想杀我!”
阿尔泰握紧了手里的刀柄,厉声质问:“我出使周国,我进宫赴宴,与周国大臣往来,本来就是使臣应该做的事情,我有什么错?”
“你一再得罪太傅,得罪周国大臣,是我帮你解围,帮你处理烂摊子,你不感激我就算了,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指着我骂?你凭什么在所有人面前指着我骂?”
“我早就跟你说了,周国兵强马壮,周国武将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主,你偏偏不信,你是武将,打起仗来你逃得了,那我呢?我就活该等死?”
“既然你说我被收买了,既然你想杀我,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我先杀了你!”
阿尔泰喊了一嗓子,举起长刀,猛冲上前。
呼延律“唰”的一声抽出短刀,照着阿尔泰的手臂狠狠一劈。
鲜血喷溅,呼延律一把将阿尔泰推开,冲出房间。
“我呼延部族将士何在?随我入宫取祝青臣首级!”
下一瞬,他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吹起长长的哨子。
他从草原带来的骏马嘶鸣一声,飞奔来到呼延律面前。
呼延律翻身上马,率领十来个随从,朝驿馆外冲去。
阿尔泰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追,一边大喊:“呼延律跑了!拦住他!快!”
*
夜色浓重,明月高悬。
急促的马蹄声、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在长街上此起彼伏。
呼延律一路厮杀,竟冲破大周士兵包围,一路杀到宫门前。
面前宫门紧闭,身后是威武将军率领的追兵。
呼延律已经退无可退。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随从。
原本十来个随从,如今只剩下五六个,且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呼延律握着手中武器,咬了咬牙:“把宫门撞开!”
战到现在,随从们都有伤在身,面对比自己多出十倍百倍的周国士兵,早已没了斗志。
几个人对视一眼,竟是谁都不敢上前。
呼延律刚想发火,这时,高处传来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呼延将军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呼延律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宫墙城楼上,祝青臣拢着手,临风而立,恍若神仙。
他连盔甲都没穿,只是披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站在那里,垂下眼眸看他,神色淡淡。
士兵举着火把,就站在祝青臣身边。
夜风吹动火焰,火光映在祝青臣的侧脸上,摇摇曳曳,明明灭灭。
只可惜,呼延律看到这张脸,就厌恶至极。
呼延律举起手中武器,直直地指着祝青臣:“阿尔泰早已泄密,既然太傅已经知道我来周国所为何事,又何必多此一问?”
围堵在他身后的士兵要上前将他拿下,城楼上的祝青臣却抬了抬手。
威武将军会意,也朝身后将士抬手示意:“等等,太傅要和他说话。”
一行人严阵以待,静待时机。
祝青臣拽了拽披在身上的衣裳:“从我看见草原使臣是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出使周国、所为何事了。”
“你记恨我在守城时打败过你,记恨我夫君一箭射瞎了你的左眼,如今我夫君刚刚过世,你便迫不及待前来查探消息,窥探我大周军营。”
“若不是阿尔泰大人弃暗投明,只怕不久之后,草原就要兵发中原了。”
呼延律抬起头:“是又如何?你早已知道我的目的,不也照样动不了我?只能使那些挑拨离间的下作手段。”
祝青臣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三年前,是草原主动送来奏章,俯首称臣,我也愿意与草原修好。可你毫不知足,为一己私欲,坏两国邦交。”
“阿尔泰大人为了维护两国邦交,将你这个乱臣贼子诛杀,有何不可?”
“若你此刻引颈就戮,我可以放过你身边的随从,也可以留你一具全尸,让阿尔泰大人将你送回草原安葬。”
忽然,呼延律大笑出声。
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太傅,你怕打仗。”
“你怕打仗,你怕我回到草原,整顿兵马,所以干脆现在就杀了我。”
“可你怎么就没有想到?今日我若死在这里,来日大王一定为我报仇。”
“阿尔泰能管什么用?有谁会听他的?”
他早就把书信传出去了,草原早就知道周国不堪一击,大王一定会……
“你的指望是这个吗?”祝青臣语气不变,朝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提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城楼上丢下去。
闷闷一声响,东西落了地,呼延律的大笑凝固在脸上,随后迅速消失。
是那只鹰!
那只送信的鹰!
呼延律猛地抬起头:“祝青臣,你……”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亲手放飞了那只鹰,祝青臣是怎么抓住的?
祝青臣把玩着从鹰爪上取下来的竹筒,打开竹筒,把里面皱巴巴的信纸抽出来。
侍从举着火把,再靠近一些,为他照明。
祝青臣展开信纸,朗声念道:“‘臣启奏,臣出使周国一月,周国兵将死气沉沉,周国太傅缠绵病榻,举国上下不堪一击,恳请大王即刻出兵……’”
“祝青臣!”呼延律嘶吼着要打断他,“住口!我让你住口!”
祝青臣却恍若未闻,把信纸上的字句从头到尾全部念完。
他还要做出点评:“字迹潦草,难以分辨,文采也不好,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写,不怎么样。”
祝青臣将信纸凑近火把,引火点燃,轻声问:“呼延将军可还有后招?”
呼延律脸色铁青,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分明气急,却说不出话来。
“若是没有后招,那便……”
“祝青臣!”呼延律怒吼一声,“你不过是依附在李钺身边的一株菟丝子,李钺死了,你连打仗都不敢,只敢躲在角落里,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陷害我!”
“你有什么可猖狂的?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草原上像我一样的勇士还有几百几千个,他们来日一定会为我报仇,踏平中原!”
“你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杀光草原所有人?!”
祝青臣恍若未闻,神色不改。
呼延律回过头,又对身后的周国将士道:“他祝青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病歪歪的,随时都要去见李钺,你们听他调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再说了,他祝青臣自己是个男的,却也离不开男人,你们以他为尊,让他主理朝政,说不定他过几日就带着大好江山,另嫁他人了!”
呼延律似乎已经疯魔,他转回头,大笑着对祝青臣道:“既然祝太傅喜欢男的,又怕打仗,那我斗胆,向祝太傅提亲,反正李钺已经死了,祝太傅干脆嫁给我。”
祝青臣微微沉了脸色,身边侍从愤愤不平:“太傅,他疯了!”
呼延律见祝青臣不说话,愈发猖狂起来。
“到时我草原与周国两家合成一家,便是一家人,也就不用打打杀杀了!祝太傅精于算计,一定想得通其中关窍。”
“太傅点头,我马上就去准备聘礼,迎娶太傅过门,我可比李钺厉害得多,一定让太傅满意!”
祝青臣淡淡问:“你还记得,我夫君是如何射瞎你的左眼的吗?你想知道,我方才是怎么将传信的鹰射下来的吗?”
祝青臣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箭,用不太标准的姿势,将竹箭搭上弓弦。
呼延律笑得放肆,谁不知道周国太傅病歪歪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李钺已死,他怎么可能……
下一瞬,仿佛有人站到祝青臣的身后,将他拢住。
呼延律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祝青臣站得笔直,夜风吹来,吹动他的衣摆。
夜色之中,恍惚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站在祝青臣身后,扶着祝青臣的双手,轻轻纠正他的姿势。
男人身穿盔甲,盔甲上还带着冬日未融的积雪,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雪水。
他没有戴头盔,简单束着的头发早已有些散乱,被风微微吹动。
祝青臣微微阖上双眼,任由男人支配自己。
察觉到呼延律的目光,男人微微偏过头,瞧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他仅剩的右眼上。
呼延律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只听见“嗖”的一声,竹箭破空。
“噗嗤”一声,像是猛然拉下帷帐,呼延律的右眼倏地覆上一重浓重的血色。
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听见李钺冰冷的声音——
“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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