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结发10

    卢皎月是力竭昏迷过去的。不过她倒不怎么担心, 要是撑过去自然就醒了,撑不过去就去下个世界。

    她很放心地闭了眼,醒来之后, 就看见了守在床畔的顾易。

    说实话, 对方这会儿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怎么正常。

    卢皎月和那双似乎因为环境光太暗了而显得空洞洞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 “夫君?”

    顾易这才像是被惊醒一样猝然回神。

    他没有回答,而是试探性地轻轻拥了过来。他抱得很轻, 好像怕稍微重一点就伤到人,但是又尽可能地贴了过来,仿佛在用肢体接触确认存在。

    卢皎月察觉到,顾易在发抖。

    很细微又很轻的颤抖。

    卢皎月怔了一下,手臂环过去,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未来的顾易会对女主那么执着了, 那是他最美好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留存下来的人了。

    他像是活在过去, 也想要回到过去。

    念旧又重情。

    他活在这世上确实需要一点理由,比如说家人、比如说孩子……

    卢皎月定了一下神,确定顾易缓过来点, 不由轻声问:“孩子呢?”

    她应该是听到哭声才晕过去的。

    顾易被问得表情发懵。

    卢皎月确定,自己从那张脸上看见了一瞬间非常真切的迷惑, 大概可以翻译为‘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完全忘记了。

    卢皎月:“……”

    果然, 无论表现得多么沉稳、靠谱,在顾易这个年纪,想当好一个父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好在顾易还是有点父亲的自觉的,他虽然不太想要走开, 但还是去吩咐了人。

    没多一会儿,奶娘就把孩子抱了过来了。

    刚出生的小孩子皱巴巴的并不可爱, 这孩子又没有什么天命之子的加成,看起来和普通的新生儿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卢皎月注视了一会儿,还是神情温柔了下去:她的孩子啊。

    顾易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能把视线从那张苍白虚弱、仿佛稍微错开点目光就会消失的面庞上移开。刚才那出去叫人的那须臾光景,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冰凉下去。对方一消失在视野中,恐惧就控制不住地席卷而来。

    但这会儿,看着月娘在奶娘的指点下,生疏地调整着抱孩子的姿.势,他的情绪总算缓了缓,心底涌出的一点点暖流冲散了肢体上的冰凉僵硬,表情也柔软起来。

    他轻呼了口气上前,“我来吧,月娘你好好歇息。”

    *

    景平二十三年,北邺再度南下,连夺永阳、定野二镇,直逼金陵而来。

    陈帝命顾易总督诸军,领兵抗之。

    五年的时间能让人改变多少?

    当刀锋滑过敌军的脖颈,鲜血涌出、温热的血液溅到身上、锈气盈满鼻腔,顾易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当一件事太过习以为常,是很难对它产生任何特别的感知的。

    反倒是金陵城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将军!抓到了!!”

    前方传来一阵欢呼的动静,顾易甩了甩刀锋上的血,回刀入鞘,驱马向着动静传来的方向赶去。

    地上躺着一个被绊马索套住、身上五花大绑,格外狼狈的人。

    是北邺大将,薄奚信。

    也是顾易这会儿带兵搜山的目标人物。

    和周遭的欢呼欣悦的气氛截然相反的,薄奚信嘴被堵了、都不影响他用表情表示自己的骂骂咧咧。

    他决定收回前言,关于他五年前那句‘姓顾的打不出这么恶心人的仗’。

    虽然风格不太一样,但是顾二的用兵同样恶心人。

    又稳又缠,但凡被他寻了一点点空隙,就跟黏上似的甩不掉,非得把人磨得半点脾气都没有。

    顾易看了两眼,确认了身份,很干脆地吩咐,“把人带上,收兵回去。”

    主将被抓住了,剩下的亲兵成不了气候,犯不着浪费人力去搜山。

    薄奚信眼睁睁地看着南陈军从那边小道上推了辆囚车来。

    ……囚车?!

    薄奚信觉得自己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什么意思?!这是觉得他一定会被抓?还是活捉!

    顾易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就是很单纯地以备万一,把可能用得上的都带上了。

    因为并没有任何故意羞辱的意思,他也就没料到,自己走过的时候,本来已经被缚的薄奚信突然暴起。

    顾易反应很快地抬手格挡,腿从下盘狠狠一扫,一道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声音,薄奚信跪倒在原地。顾易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此起彼伏的拔刀声在这条小路上响起。

    薄奚信却没什么惧色,他往侧面呸了好几下,总算把堵着嘴的破布吐出来了,开口就是挑衅,“姓顾的,你有本事在这儿杀了我!不然有你好看!!”

    旁边的亲卫七手八脚地把人摁住,有几个脾气急的已经把刀架了上去。顾易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抬了抬手,示意那几个人把刀收起来。

    活捉的俘虏和战死的敌将价值是不一样的。

    薄奚氏是北邺大族,薄奚信又是族中的中流砥柱,有他在手,就是朝廷和北邺的谈判筹码。

    将军自战场而出,但顾易其实没那么喜欢打仗。

    如果可以的话,他连这个将军都不想当。他更喜欢和月娘、和青奴一起,过安稳宁静的日子。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要领兵在外。

    顾易略微晃了一下神,那边薄奚信已经连顾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上了,还真的是一心求死的态度。

    顾易听得拧起了眉。

    战场上的挑衅和骂战稀松平常,他倒不至于为此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到底还是不愿意听。

    他矮身把地上那块破布捡起来,想给人把嘴堵上。

    薄奚信的骂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在顾易凑近的那一瞬,他用气音轻问了句,“你知道你父兄是怎么死的吗?”

    顾易动作一顿。

    下一秒,他把那块布整个塞了进去,面无表情地卸了薄奚信的下巴。

    用不着别人提醒。

    他亲眼看过,父兄那尸骨都拼凑不全的残骸。母亲不敢去看,但是他可以。他必须要去看,要牢牢地记住父兄最后的样子。

    如果薄奚信是挑衅的话,不得不说,他很成功。

    刚才那一瞬间,顾易确实生出了不是卸掉他下巴,而是卸掉脖子的想法。

    顾易站起身来,冷声令人把薄奚信押送上囚车。

    自己则是翻身上马,领兵往回。

    薄奚信看着那个身影,下颌的剧痛犹在、身上的伤口也刺刺地疼,但他却闷闷地笑了一声:他不知道啊,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薄奚信其实还挺感谢顾家人的。

    新离一役,顾氏父子被自己人卖了,却还是拼得全军覆没,重创邺军。莫那娄隆死在那一仗里,这才有了北邺上层的重新洗牌,这才有了他们薄奚氏的出头之日。

    那一仗让北邺乱好些年,在南陈却好像平平稳稳的、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到了现在,这个留下来的顾氏遗孤还在替这个卖了他父兄的南陈朝廷守疆。

    薄奚信脸上的嘲弄之色越深。

    ——南陈还真是怪会养狗的。

    ……

    顾易并不知道这些事。

    因为先前的战报已经送往金陵了,这次搜山活捉薄奚信只能说是意外之喜,他准备整兵回师,先回义固城再说。

    大军回师是和朝中封赏是同时到的。

    来宣旨的还是个熟人。

    看见这位金陵来使,顾易忍不住露出意外的神情。

    他半天没说话,对面的青年倒是禁不住笑起来,“不是吧?这才几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顾易倒是很习惯这打趣,从恍惚中回神,莞尔,“季平哥。”

    沈衡嗤地笑出来,他特别夸张地拱手作揖,“可不敢当顾大将军这一声‘哥’。”

    顾易一抬手就把人架住了,因为对方这做法,脸上露出点像是怀念的神色,“季平哥说笑了。”

    沈衡试图往后抽一抽手,但是腕上的力道似有千钧,他往后使了半天的劲儿,仍旧分毫不动。

    沈衡:“……”

    果然弟弟长大了,都不好逗了。顾有恒说得对,弟弟就得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赶紧捉弄。

    沈衡是带着朝廷的封赏来的,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宣旨的事。寒暄完了,就催着顾易入城,“快快快,我这一路上都快饿死了,城里有什么好吃的,你赶紧带我去尝尝。”

    一旁的副使有心想要提醒,但是被沈衡一副“天大地大,老子吃饭最大”的态度给挡回去了。

    沈衡:“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副使不敢多言。

    这位虽然在朝中并无任职,但是身份却很特殊,是封阳大长公主幼子。这位大长公主论辈分来算,可以说是当今陈帝的姑祖母了,但却并非陈帝近亲,而是正正经经的嫡支公主。以现在四下宗室虎视眈眈的情况,陈帝很需要这么一位身份上说得过去的长辈证明自己的“正统”。

    顾易知道沈衡的性子,对此也不介意。

    故人重逢总是令人高兴,他很干脆地将军中诸事交给了副将,自己带人入城、以尽东道主之谊。

    虽说顾易才是招待人的那个,但是一路上嘴巴没闲的是沈衡,他恨不得把金陵这些年的变化、从犄角旮旯到皇城大内都给说道个明白。

    “许中书监这些年可是春风得意,送礼他家的可都排着队呢,没有百金连……”

    沈衡感慨了一半,猛地止住了声,下意识地看顾易的表情。

    许仲法受宠信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宫中女儿的缘故,而那位如今正当宠的许贵妃,一度和顾易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顾易因为沈衡突然停顿疑惑了一下,但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原因。

    他对着沈衡笑了笑,劝慰:“没什么,都过去了。”

    沈衡附和着干笑:“是、是,都过去了。”

    他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顾易这么说在安慰他,还是真的看开了、心底就是这么想的。

    顾二变化太大了。

    他当年送对方离开的时候,这还是个温善柔和、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少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待人的态度似乎依旧温和,却没法让人看透什么。

    说起来当年顾有恒就是这样,脸上笑嘻嘻的,真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沈衡打了个激灵,把那些不大好的回忆压下去。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确实尴尬,沈衡想要聊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话题,眼珠四下转着的功夫,余光却瞥见了一个莫名眼熟的身影。

    沈衡一愣,下意识地追着去看,却看到一个小孩子向着那个女子跑过去。

    女子俯身把孩子抱了起来,因为起身时侧过来的角度,沈衡同时看清了女人的脸,还有那孩子的长相……都很眼熟。

    沈衡简直是脱口而出,“顾有恒还留了个儿子?!”

    同样看过去的顾易:?

    第72章 结发11

    虽然沈衡的发言很有点石破天惊的意味, 但是顾易倒是并没有多想。他知道兄长的这位好友一向是不着调的性子,说话不怎么过脑子,常有些惊人之语, 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况且青奴确实和兄长更像一点。

    并不是说长相, 而是性格,他幼时并没有那么活泼。

    顾易并不介怀这一点, 反倒挺高兴的。

    这让他觉得,已逝的兄长总算留下点什么。

    见卢皎月带着孩子走过来, 他也顺势向着人介绍,“这是我夫人,月娘。儿子,青奴。”

    顾青奴,还没起大名。

    因为生产时的惊险, 顾易一直担心这孩子能不能养大, 害怕太早取了名字他压不住, 便一直这么“青奴”“青奴”地叫了。

    沈衡完全一副大脑CPU烧干的表情,一向能说会道他这会儿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沉默惹得顾易有点奇怪地看了沈衡一眼,见对方的视线落在顾青奴身上, 又有些恍然,对方大约是想起兄长了。

    顾易也略微沉默了一下, 但很快就调整好心情, 为卢皎月做了引荐,“这是沈季平,兄长的至交。”

    并不是‘封阳长公主之子’,顾易选择了那个自己最认可的那个身份。

    卢皎月看过剧情, 知道这个人,虽然有点奇怪对方的态度, 但还是上前见礼,“见过沈兄。”

    不用她提醒,顾青奴已经很主动地上前,扬着脸笑,“沈伯父好。”

    这小子长了这么一张脸,又这么对他笑……

    沈衡从嗓子眼里发出一点干巴巴的单音。

    顾易担忧,“季平哥?”

    沈衡艰难地抬了一下手,“你让我缓缓。”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卢皎月开口:“沈兄见过我?”

    顾易或许没怎么发现,但是卢皎月作为当事人还是有很明显的感觉,沈衡全程都在躲避她的视线。这态度太奇怪了,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沈衡下意识抬头,但是目光接触了一瞬间、眼神立刻就游移起来。

    担心自己做得太明显,他忙不迭地蹲下.身做逗小孩状,口中跟着回,“是有过一面之缘,弟……弟妹不记得是应当的。”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好半天,总算艰难地把那声“弟妹”叫出来。

    卢皎月:还真有啊?

    她愣了一下,试图回忆。但是想了半天都没什么印象,只能歉意地,“抱歉。”

    沈衡还蹲着呢,已经抬起手臂来、连连挥舞着摆动,“不用不用!不用抱歉。”

    他试图解释,“那么多年以前了,就在大街上见了一面,不记得很正常。”

    卢皎月:“……”

    这么一说更怪了啊!沈衡这明显印象深刻的样子说“一面之缘”,她已经开始忍不住回忆自己有什么社死经历了。

    沈衡确实对那“一面”印象深刻。

    说不好一辈子都不会忘。

    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

    ……不、从某种意义讲,也挺“惊心动魄”的。

    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出门,远远地看见好友,遥遥地招呼了一声“阿常”。

    完全是和素日里无二的举动,他甚至可以从过往的记忆里找到无数复刻的瞬间,但是那一天却有所不同。

    两个人同时回了头。

    原本被叫的那一个不算,沈衡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似乎是怔住了,但是看清了出声的人之后,又露出一点点恍然。像是被从虚幻的过往中强行拉入了现实,淡淡的伤感自那张面容上浮现。

    她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那眉眼间的那抹哀色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那是一种让人忘记了长相,只有过往的经历才能沉淀下的魅力。

    很伤感、也很动人。

    沈衡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看见了一块晶莹的琉璃,被打磨得清丽透亮,美丽却又极其易碎。它明明该放在柔软丝帛铺就的檀木盒子里小心保存,可是却因为他的毛手毛脚被从那层层的保护中剥离了出来,好像还一个手滑抛到了半空。

    他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再在自己身上插上两刀。

    ——他怎么敢的?又怎么能让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

    沈衡不敢说话了。

    他怕自己开口的下一秒,就看见一地晶莹的碎屑。

    好在那猜测并没有成真,对方很快就缓过神来,连那一点伤感都收拢得不见踪影。

    晶莹的琉璃美人变成了温润的暖玉,那点破碎感只短暂地流露的一瞬,就连同剔透的灵光一起内敛于温婉的笑意之中,被主人彻底地掩藏起来。

    她似乎也明白过来是名字的混淆,遥遥地冲着这边致了一下意,便转身离开了。

    沈衡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应,但是却清楚记得那道身影一点点淹没进人流中的画面。

    像一场梦境一样,只短暂地在他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瞬间,却惹得人魂牵梦萦。

    琉璃的精魄……

    沈衡下意识地寻求同伴去确认真实性,抬头就看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顾常:他人都看傻了!

    顾常那会儿还叫“顾常”。

    不过他当天回家就取了字,第二天就到长公主府上、堵了门让他改口。

    改口就改口,他还不乐意叫呢!

    谁爱叫一个臭男人啊?

    两人打了一架。

    或者说他单方面挨揍。

    沈衡敢发誓,这绝对是这小子下手最黑的一次,专门往脸上招呼,他后来养了个把月才能出门见人。

    反正那一架是顾有恒赢了。

    顾有恒那个人吧,沈衡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那张脸就很能唬人,是那种很正气的俊俏,脸上还常常带笑,看上去又靠谱又好脾气,半点看不出来打架下手贼狠、还爱使阴招。

    而且当年顾老将军还在的顾家,说是金陵最炙手可热的门第也不为过。顾有恒又是注定又接掌顾氏的顾家长子,比他这个每天吃吃喝喝、全靠着亲娘身份撑场面的富贵闲散人前途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沈衡当天喝了个酩酊大醉,觉得自己下次再见佳人就是兄弟的婚宴了。

    他没想到,婚宴没等到、先等到的是一场葬礼。

    佳人倒是见到了,见到的是“弟妹”……

    沈衡维持着CPU烧干的状态,恍恍惚惚、食不知味地吃了这一顿饭,又精神恍惚地往回走。

    义固城里有专门安置都城来使的驿馆,但以沈衡和顾家的关系,他当然不至于落脚在外面,顾易带着人回了顾府。

    这是这会儿的人情常态,朋友远道而来,不让对方住自己家才是失礼。

    卢皎月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她在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吩咐伙计跑了趟腿,提前让府里的人把客院收拾了出来,沈衡过去之后正好落脚。

    安置好客人之后,顾易这才有空帮一顿饭下来都心不在焉的沈衡解释:“季平哥平素不是如此,今日大概是见了青奴……”

    他这么说着,不由低头看向儿子。

    顾青奴仰着头,注意到父亲的视线,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我同大伯很像吗?比爹爹还像?”

    顾易表情一点点柔软下去,轻笑着:“我小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跳脱。”

    顾青奴闭了嘴。

    他倒是不讨厌大伯啦,但是小孩子总想要和父母更像一点,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少说点话、少往外跑一跑,做个乖小孩。

    正这么想着,脑袋上却落了一只温柔的手,娘亲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小孩子活泼一点是好事。”

    顾青奴瞬间把刚才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仰着脸灿灿地笑起来:他就是不那么乖,阿娘也喜欢!

    卢皎月被笑得心底一软,蹲下身去想要把人抱起来。

    顾青奴也很熟练地伸手要抱抱,但是手臂还没有搭上去呢,就被从后面拎起来了。他被抱到另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耳边还传来告诫的声音,“你娘身体不好,别老让她抱。”

    顾青奴撇了一下嘴。

    他很懂事的,每次都让阿娘抱一下就主动下来,才不会累到阿娘。

    顾易看见他摆脸色,摇头失笑,抬手捏了捏这小子的鼻尖,“没大没小的。”

    顾青奴冲着他爹做了个鬼脸,转过头来又睁眼说瞎话地对着卢皎月告黑状,“阿娘,爹爹欺负我。”

    卢皎月也忍不住笑起来。

    ……

    这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另一边沈衡人到了晚上歇息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烙了半宿的大饼,都没酝酿出什么睡意,还是决定爬起来到外间走走,吹吹风冷静一下脑子。

    毕竟是在人家家里,沈衡也怕撞见什么不该冒犯的,没往内宅里面走,只是在外院溜达着。

    只是没走几步,就看见书房还亮着灯。

    沈衡只在原地犹豫了一秒,就很不客气地去敲了门。

    他跟顾有恒这关系,还见什么外啊?朋友的弟弟,他不得照看着点?

    门很快就开了,书房里果然是大半夜不睡的顾二。

    顾易:“季平哥?你还没睡啊?”

    他有点疑惑,但还是把人迎了进来。

    沈衡应着声往里走,反客为主地倒打一耙,“我看你才是,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呢?”

    但等进去后,不由一愣。

    这书房的布局似乎不太对劲。

    倒也不能到“不对劲”的程度,只是顾易这间的书房套了一个里间,里面放置着寝具。

    单就这种布置本身倒是不怎么稀奇,不少人都会在书房放上一张卧具,方便主人累了过去临时歇一歇。

    但那都是“临时”,顾易的这间书房生活化的痕迹非常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长住的迹象。

    沈衡脑海里冒出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脑子还在纠结要不要问,一向没个把门的嘴巴已经很诚实地把问题秃噜出来了,“你晚上就睡这儿?”

    第73章 结发12

    “你晚上就睡这儿?”

    沈衡的这问题有点突然, 但是顾易没有多想,表情平常地点了下头,应道:“是。”

    因为五年前的那一次, 月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种根子上的亏损连大夫也没什么办法, 只能说是好好休息、静养着。顾易军中事忙,经常要到半夜, 但是夜半回去,就算他放轻了动静, 也有一多半的时候会把人惊醒。

    虽然月娘每次都说不要紧,但是第二日还是能看出眉宇间的倦怠。

    她身体不好,本就非常容易疲累,顾易不想再在这方面给她增加负担,于是每次忙得晚了, 就直接在书房歇下。这么算算, 他其实还是在外面睡得日子多。

    这边顾易晃了一下神功夫, 沈衡脑子里已经转过了不下十轮的头脑风暴。

    他最后不得不沉痛地得出结论:自己或许真的交友不慎。

    顾有恒可真不是个东西!

    他就不当人!!

    但这要真的是顾有恒的遗腹子,那孩子得有八岁了吧?

    沈衡不太确定地回忆着白天见那孩子的个头,觉得好像又没那么肯定了。不过小孩子么, 有的长得快些、有的长得慢些,好像也没法以此作为什么证据。

    顾家兄弟感情好, 顾有恒要是真的有个遗腹子, 顾二确实会为了侄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出身,将人娶回来。况且顾二他自己……

    沈衡想着自己当年被顾有恒拉着去围观顾二和许家娘子的事,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叹气。

    他正想着这些,却听见顾易突然开口, “季平哥,你来找我有事?”

    沈衡脑子里还转着刚才的事呢, 没有多想,听到问题下意识地就回,“没什么,就是晚上睡不着出来转转。”

    顾易沉默了一下。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微微敛了神色,表情认真地看向对面的人,再度开口,“我是问……季平哥你来义固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衡的表情一滞,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被清了空。

    但是他也很快就回过神来,那点僵硬只出现了一瞬又散去,他露出了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散漫神色,一副很不着调的语气笑骂,“你个臭小子!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你眼里的季平哥就是这样的人?这才几年不见,就把我当成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打秋风穷亲戚了?我可伤心了啊。”

    沈衡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是声情并茂,最后还像模像样的捧心哀痛。

    但奈何被表演的那个人并不领情,连表情都没有多大的变化。

    顾易很有耐心地听着沈衡把话说完,这才开口,“不是。”

    连表情动作都加上的一大段话就得到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回复,沈衡差点被噎得翻白眼。刚抬头想说什么,对上顾易直直地看过来的眼睛,他不由一愣。

    顾易缓着声开口,“我知道季平哥不是这样的人。当年新离一役、父兄身死兵败,将士也皆埋骨于野,朝中或以战败降罪顾家,昔日旧交纷纷避之不及、唯恐受到牵连,是季平哥亲自登门吊唁,又站在我家门口,把那一个个说闲话的人都骂回去。”

    他轻轻笑了一下,“季平哥当年舌战群儒的风采,我不敢轻忘。”

    沈衡这辈子得的最多的评价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会儿被顾易这么情真意切地一说,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他“咳”了声,强作镇定地摆手,“我也就这点嘴皮子功夫。”

    顾易摇头,“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我知道季平哥不是攀附什么的人。”

    人情冷暖,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见遍了。随着这些年他在军中的扎根,又因为战功屡屡受封,昔年避之不及的人又再次登门。人各为己,顾易不会因此怨恨什么,但是却无比清楚哪些才是可以交心之人。

    “正因为如此,能让季平哥放下一贯闲散日子、主动领了差事来宣旨,一定是非常重要、一定要亲口同我说的事。”

    夜色的烛火之下,那双黑瞳带出些幽暗又深邃的色泽。

    这一刻,沈衡突然发现自己对对面的人也没那熟悉了。

    这并不是印象中那个带着点稚气的寡言少年,他的气质依旧是温和又内敛的,但是却会在不经意间透出、带着血气的锋芒。

    沈衡不太想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有一瞬间被看得头皮发麻。

    他脸上那点浮夸的表情装不下去了,神情肉眼可见地纠结起来,“你、你让我想想。”

    顾易很通情达理地说了句“好”。

    但是视线仍旧没有移开,就那么直直地看过来,无形中带出点迫人的意味。

    沈衡:“……”

    这臭小子说不定比他哥还难搞。

    沈衡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开口,“新离那一役、可能有内情。”

    顾易微怔,他这会儿的神情还是迷惑居多。

    他不太确定地问:“季平哥你是说……?”

    都开了头,剩下的就很容易说了。

    沈衡咬咬牙,“朝中有人、私通北邺!”

    他不太敢看顾易这会儿的表情,语速飞快地把自己的情报来源和知道的情况说明白了,“你知道我爱凑热闹,金陵的人看在我娘的面子,大大小小的宴会都会给我递帖子。前段时间,我去凑了个清谈会的热闹,是真的挺热闹的……”

    或许是情绪太紧绷的缘故,沈衡语速飞快的同时又废话极多,特别仔细地说了似乎没什么用的前情背景,恨不得把那场清谈上的每一个人都介绍一遍,这才说到自己酒醉离席,“我其实没醉得那么厉害,但是也确实不太想喝了,就顺势离了席。安置的地方挺隐蔽的,从外面看刚好是个死角,看不见那里躺了个人,所以外头的人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们说了你这次大捷,语气不大好……你知道的,朝中经常有人说些酸话,那些人别搭理就好了,但我当时喝醉了,当场就想撸袖子和他们分辩分辩,却听他们说起了‘九年前’……”

    沈衡简直是一瞬间酒就全醒了。

    他们说的是——

    ‘无非是把九年前的事再来一遍’。

    九年前能有什么事?

    九年前就只有新离那一仗而已。让顾易父兄皆殁,让他的好友身死疆场的那一仗。

    这种对话其实很隐晦,但是那一两句‘和北边的联系’‘送信’的内容,以及足够让人产生恐怖的联想了。沈衡勉强把剩下的对话内容复述了一遍,像是整个人都失去力气一样、往桌子上一瘫。

    书房内寂静了一会儿,顾易好半天没能做出什么回应。

    沈衡也没在意,他自己就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了点精神。

    他勉力抬起手来搓了一把脸,语气虚弱地,“抱歉,我应该出去看一眼的,但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声音也、也没能认不出来……”

    事实上因为对话内容太令人震惊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说话人的声调,就连回忆地场景都带着嗡鸣一样的回音。

    事后他回想着清谈会上的每一个人,回忆着他们的说话声调、回想着他们的行为举止,分析着他们的离席时间。好像每一个人都很正常,又好像每个人都被回忆的虚化扭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私人感情掺杂太多,他根本没办法做出判断。

    沈衡只能在把实情告知顾易之前,尽力客观又详尽地将清谈会上人都介绍一遍,希望顾易借此做出自己的判断。

    但是这似乎更艰难。

    比起他来,顾易才是那个真正的局中之人。

    沈衡平复了会儿呼吸,才终于稳住情绪,抬头看过去,“你没事吧?……阿易。”

    他迟疑地叫出了那个称呼。按说有了字以后不该这么叫的,但是他觉得顾易这会儿或许更想听到这个熟悉的叫法。

    顾易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出现沈衡担心的任何过激情绪。

    “我没事。”他显得既平静又冷静,还冲他道了谢,“谢谢季平哥你专程跑来一趟,跟我说这些。”

    沈衡被这过度冷静的态度搞得浑身发毛。

    他有心想劝两句,但是却被顾易异常客气的“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下”给请出去了,那双幽深的黑色眸子注视过来,沈衡的头皮都炸起来了。

    沈衡就这么浑身僵硬地送到书房外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那股僵冷的感觉才略微缓下,身体恢复了对外界温度的感知。

    似乎是一样的冷。

    沈衡拢了拢衣裳,突然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告诉顾易是不是对的……

    沈衡当时得知情况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赶紧告诉顾易,这才跟他娘磨了小半天、借着大长公主的面子领了差事,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旨意来了义固。但是去到边境的这一路颠簸,也把他颠得清醒了:对方当年的这事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吗?

    顾老夫人应当是知道、或者起码猜到了什么。

    所以才连守孝都顾不上、那么急着让顾易去义固。

    但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对顾易说。

    这似乎也能够理解。

    作为顾家剩下的遗孤,顾易对安定顾氏部众的人心太重要了,所以陈帝一定会保他。而义固又是顾家的大本营,顾易只要安安稳稳地呆在义固,就不会出事。

    安安稳稳的。

    不必建功立业,也不要去报仇雪恨。

    只需要安分地做一个安抚旧部的图章,就可以安享一世荣华。

    ……父兄鲜血上的安乐富足。

    沈衡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或许是因为确实太冷了,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雾。

    第74章 结发13

    夜凉无星, 漆黑的天幕之下,连声虫鸣也无,静得让人发慌。

    不过看守牢狱的狱卒早就习惯这阴森森的气氛。再加上这次的囚犯也很老实, 没大半夜的闹什么动静, 在这一片寂静中,他不由地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门扉打开的声响惊动了瞌睡中的人, 狱卒霍地起身、对着声响的方向抽刀出鞘,口中厉喝道:“什么人?!”

    来人没有出声, 但是持刀的狱卒这会儿却清醒过来。

    他借着那一点昏暗的油灯看清了门口人的长相,一时僵住,“将、将军?”

    因为实在太意外,他在原地干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回刀入鞘。

    倒是里面那个一直假寐的囚犯听到这动静,抬头往外看了一眼。锁链拖拽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和狱卒那刀锷与鞘撞击的声音带出了一点奇异的共鸣。

    顾易没什么怒气, 他对着狱卒点点头, 吩咐:“我有点话要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里面那个住着单间牢房、享受单独看守待遇的囚犯:这次俘虏北邺大将,薄奚信。

    狱卒连忙应声, “属下这就安排。”

    说着,找着钥匙准备把人拉出来提审。

    顾易摇了摇头, “不用, 就在这里。我单独问他几句话。”

    狱卒当然不会对顾易的决定有什么质疑,也很敏锐地捕捉到‘单独’这个关键词,忙应声出去。

    顾易缓步往牢边走去。

    外面的门关上,凉夜的寒风随着门扉的开合灌进来一点, 又被关上的门阻隔在外。

    牢房之内,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一双皮靴出现视野范围内,薄奚信终于抬了头。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来,嗤道:“稀客啊,顾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薄奚信这么说着,人却在原地没有动,箕踞坐着,明明镣铐在身,却一副大爷的样子。

    被抓时那股被羞辱的愤恨只是一瞬间,薄奚信脑子早就冷静下来,他看得出来顾易得把他送去金陵。南陈那个朝廷,说得好听点叫偏安一隅,难听了那就叫一群怂包。早些年还有人北伐之心,但是武康之乱后,朝廷光维持内部安定就够费心思了,根本没那个心思北上,薄奚信很确定自己最后能被安安稳稳地送回北邺。

    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死,薄奚信冷静下来之后就没闹什么事了,安稳地等着自己被交换回去。

    不过到底看顾易很不顺眼。

    这会儿见着人,他就忍不住不阴不阳地刺了句。

    顾易没有因为薄奚信的态度动怒。

    他手抓着栏杆凑得离牢房更近了一点,低头看过去,语气平静地问:“你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薄奚信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嗯?”了一声。

    顾易很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父兄是怎么死的?”

    薄奚信愣了好半天,像是才反应过来,缓慢的眨了下眼,却忍不住“哈”地一下笑出来。

    他其实那会儿真没多想,就是机会到了、随口一挑拨,压根没指望顾易信什么。

    毕竟敌军敌将的,换个位置、他也会把俘虏嘴里的话全当放屁。而且当年的事过去那么久了,这小崽子那会儿才多大?能指望他懂什么?又被陈朝养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养熟了,难不成还真想着他掉过头去反咬一口?……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反咬了。

    薄奚信笑声越来越大,人也前仰后合的、带着身上的镣铐碰撞着哗啦作响。

    顾易冷着脸看他笑。

    薄奚信笑了好一会儿才笑够了,也可能是这几日没吃饱饭力竭。

    他终于没在原地坐着了,而是费力地挪动着身体,拖着沉重的镣铐凑到了监牢边。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但是薄奚信还在限定区域之内找到了一个离顾易最近的位置。

    “你不知道吗?”他像是非常奇怪地反问了这么一句,紧接着露出了毫不掩饰地恶意笑容,“是南陈朝廷想要他们死啊。”

    像是没看见顾易陡然僵住的神情,薄奚信像模像样地唏嘘感慨,“多可怜啊,你们顾家在外镇守边境、护卫疆土,可是南陈朝廷里的那些人却觉得你们拥兵自重、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了……你是在金陵长大的吧?是边境荒凉、顾老将军不忍心带你去呢?还是京里的人不放心,留下你当质子呢?”

    顾易只觉得一点点凉意从手脚泛起,渗入四肢。

    ——是后者。

    当年的顾易或许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父亲在、有兄长在,他被保护地屏蔽在这一切的漩涡之外。可支撑保护骤然崩塌,一些并不美好的东西还是显露于眼前,现在的他能够非常确定,那是后者。

    但这并不能作为任何“证据”。

    武将在外,家眷被安置在京中是极其常见的做法。是保护,同时也是牵制。

    薄奚信:“但他们还觉得不放心。毕竟兵卒是向自己效忠的最顺眼,权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舒服,所以顾家人就显得很碍事了。”

    他发出点从鼻腔出的哼笑声,“你父兄恐怕没想到吧?他们在前面豁出命去守城,后头被他守的那些人、转眼就大军动向卖得一干二净。莫那娄隆恐怕和你爹前后脚收到的调兵战报……”

    手脚依旧是冰凉的,但顾易发现自己这会儿非常冷静。

    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薄奚信知道的也不多,因为他说得太含糊了。

    想想也对,当年新离那一仗时,北邺其实是分兵而来,薄奚信是在西路攻打屯兴,他既不在新离战场、也非莫那娄隆麾下的嫡系亲信,不知道也很正常。

    而且从薄奚信嘴里听来的话并不能全信。

    这个人在故意激怒他,想要……

    “你想要报复吗?”

    顾易猜到了薄奚信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但是当这句话真的落入耳中的时候,他的瞳孔还是不自然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低低的、仿佛魑魅絮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想让他们在你父兄坟前磕头认罪?你想血债血偿、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将士吗?”

    顾易的手指神经性地抽搐。

    “你父兄埋骨地下、尸骸零落,可凶手却忝列朝堂、身居高位。这多不公平?他们该像是丧家之犬一样,肉袒而出、在刀口之下瑟瑟发抖才对。”

    顾易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沸腾的情绪骤然冷却下去,但是又从滚烫变成了另一个冰冷的极端。

    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一朝重臣狼狈至此?

    自然是国破城陷、家国不存。

    肉袒牵羊,是受降之礼。

    顾易眼珠僵硬又迟滞的转着,目光缓缓落到牢中人身上。

    薄奚信对上这视线,神情缓和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又似乎没有任何嘲讽意味,反倒看起来带着些年长者的宽慰。不仅如此,他还飞快地给出承诺,“北邺从不亏待功臣。事成之后,封你做‘陈公’如何?”

    见顾易沉默着不说话,薄奚信不由地加码强调,“他们害死了你的父兄,和你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子报父仇,天经地义。”

    脸上真有点同仇敌忾的愤怒。

    顾易却没有跟着薄奚信的节奏走,而是突然开口问:“你说朝廷有人和莫那娄隆联系,既然如此,当年我父兄带兵西撤,莫那娄隆若是真有南下之心,该趁机拿下定丘,那才是剑指金陵、直逼王都……他不该在新离设伏。”

    薄奚信没多想就给出了回答,“定丘城固,他怕陈军设伏,反被围了。”

    顾易一顿。

    这就有点微妙了,莫那娄隆并不完全信任陈朝内部给出来的消息,而是心有疑虑。而且薄奚信对莫那娄隆和陈朝有联系知道得那么清楚,说明这件事不仅仅只在新离一役,而是在更早之前。

    顾易的情绪到现在还没法平稳下去,但是理智却从头到尾像是剖离出来一样冷静。

    他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父兄对于朝廷真的全无防备吗?并不是。

    那些家中的温情过往中,其实也能偶尔察觉一些紧绷的气氛。兄长和父亲吵过架、吵得很凶,父亲都动了家法。两人都就这些事情回避了他,但是顾易有时候还是能从兄长的态度中察觉到微妙的、对朝廷满不在乎的意味。不过兄长平常并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他看起来总是恭敬又带着晚辈的谦谨,不管是对皇室宗亲、还是对朝中老臣。

    但也是“看起来”而已。

    从来都不信任,当然就谈不上背叛。

    那为什么以前每一次都躲过了,偏偏这一次出了意外?新离那一次有什么不同?

    顾易想到了一个自己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他从未找过的、后方的原因。

    如果他的父兄不是“带兵轻出”,而是“接到了急报求援”呢?

    能被信任的,不会怀疑的。

    定丘往新离方向城池,里面有一位、是他父亲的旧部。

    顾易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名字:“侯异。”

    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替他父兄收尸之人。领兵去援,却迟了一步……真的迟了?还是袖手旁边?

    薄奚信一愣,微微错愕。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顾易是在套他的话,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顾易略微垂了下眼。

    大概是情绪到了一个极限,他居然没有因此有什么触动。

    他甚至能很冷静地去分析,薄奚信这反应,看起来像是没有筹码了。他恐怕确实对另外的、和莫那娄隆联系的朝中之人没什么头绪。

    薄奚信却很快敛了那点僵滞的神色,扯了点笑道:“顾贤弟这可就不够诚心了,你若是问,我自然是告诉的,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顾易对此不置可否。

    他垂眼瞥着薄奚信的神色,判断对方是不是真的还知道什么。

    薄奚信:“咱们目的一致,我做什么骗贤弟?只不过需要贤弟一点诚意。”

    顾易听不出什么态度地“嗯?”了一声。

    薄奚信接着:“五年前,守义固的那个人。他是你的麾下吧?你把他的人头拿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叛将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斩了地方长官投诚。但是义固这地方,完全是顾家的地盘,他要求这一点意义不大,反倒是容易让顾易心生反复。

    既然这样,不如换个人选。

    有的人,交手一次就印象深刻了。虽然不知道对方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沉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能让他成长起来。

    薄奚信对着顾易扯了扯嘴角,缓声:“这要求不难吧?”

    他很确定,顾易的亲信将领里面,没有哪个是当年的人……骤然的刺痛打断了思绪,薄奚信本能地想要后撤,镣铐的锁链被人单手抓住,狠狠往外一扯,薄奚信被带得往前一栽,插入到身体里的匕首又往里刺入了几分。

    薄奚信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诓了。

    他一边试图挣扎,一边喝骂:“南陈的好狗!可真认主、好大儿子,该不会是你娘和狗陈皇帝……唔!”

    锁链限制住了对方的挣动,顾易手很稳地将扎入脏器中的匕首转了一圈,彻底将那个器官搅了碎。

    渐渐不堪的辱骂止住,血腥味弥散开来。

    在那怒目圆睁的瞪视中,顾易声音平淡地回答了对方先前的提问:“很难。”

    他没打算留下薄奚信的命。

    在问出最初的那个问题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必须灭口了。

    第75章 结发14

    确认薄奚信断气了之后, 顾易才松开了抓着铁链的手。

    尸首委顿于地,顾易蹲下.身去抓住了尸体还未僵硬的手、将之按着环握在血迹斑驳的匕首上,又一点点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迹, 这才起身出去。

    经过门口的时候, 他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自戕了”,就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狱卒只来得及说一句“是”, 就只看见顾易的背影了。

    狱卒:?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自戕”两个字。但是那点思索的神情只出现了一瞬, 就被压了下去:管它呢?将军说是“自戕”,那就是自戕。

    上面的事,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管的。

    *

    这边,顾易从牢里出来,像是幽魂似的, 在宅子里飘了好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但是等回过神来之后, 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正院外面了,想要进去的脚步顿住。

    月娘这会儿早就睡下了。

    这么想着,顾易不由停住了脚, 他站在了原地。

    震荡的心神稍稍安定下来,好像只是站在这里, 心底就生出了稍许慰藉。

    ……

    卢皎月起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刚刚推开窗就看见顾易直挺挺地杵在院子里,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发丝和外裳上都带着寒夜里凝下的露珠。也幸亏现在还没彻底入冬,不然这就不是露珠而是凝霜了。

    卢皎月连洗漱都顾不上,连忙出去问了句, “怎么了?”

    没等顾易回答就抬手要将人往屋里拉,但是伸过去的手却被对方避开了, 卢皎月不由一愣。

    不想被牵手吗?

    卢皎月回忆了一下,没想起对方对此有多少抗拒。

    或者是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卢皎月没想出来。

    实在是顾易这个人,对身份执着到有点强迫症的程度了。他当“夫君”必定是一心一意做个好夫君,无关感情、单纯的责任。卢皎月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都没挑出什么错处:日常迁就照料、从没有发过脾气、出门常常带礼物、领兵在外家信也没断过……

    非常完美。

    完美地演示了“相敬如宾”这四个字,完美得卢皎月有时候都想摇着他的肩膀告诉他“真的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卢皎月很确定自己现在要是做出什么反应,顾易绝对不会躲开第二次,甚至于会主动把手牵过来。就像是当年那块再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的青玉一样。

    ——大可不必!

    这些思绪转过就是一瞬间,卢皎月落空的手自然而然地接着往前,拉过了顾易的手腕。就像是她原本就想要这么做似的。

    顾易一愣,那句“脏”没来得及出口,又被咽下去了。

    他手上都是血,虽然擦过了,但是指甲和掌纹的缝隙里,都是干涸的锈渍,他怕弄脏了月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是这一次和战场上是完全不同的,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是为了自己。

    所以格外的肮脏。

    顾易思绪漂浮地想着这些,可肌肤相贴的温度实在太暖了,他一时居然无法开口让月娘松开。

    手腕上应该是干净的……吧?

    卢皎月把人拉进了屋就松了手。

    腕间的温度只短暂地碰触了一下就离开,顾易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但是干涸的血渍在肌肤的表层凝结,手指一舒展、那股牵拉的紧绷感就格外明显。

    顾易蜷了蜷指节,将掌心的污秽都掩住。

    再抬头,却被一块湿润又温热的布巾盖到了脸上。

    顾易:?

    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按住,有点困惑地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浸着暖色的眼睛,对方温声:“先擦擦脸吧。”

    顾易怔然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像在这一瞬间,他才终于从森凉又昏暗的地牢里走出来,重又感受到日光照到身上的暖意。

    *

    顾易擦了脸,洗干净了手,又把身上沾血的衣服换了一套。等这一连串的日常做下来,他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转了不少。

    卢皎月给他递了杯热水捧着,这才坐下来问,“发生什么了?”

    顾易一下子沉默下去。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刀子,话没来得及出口,涌上来的血腥气已经把喉咙塞得满满当当。

    顾易这反应,反倒让卢皎月猜出点原委来。

    ——他知道了。

    新离一役有内情,但是顾府所能察觉到的一切异样都是顾老夫人主动清理的。这位丧夫失子、身陷ptsd的老夫人是打定主意不让小儿子接触到任何真相。但是发生过的事总有有痕迹,大概是沈衡从金陵带来什么消息。

    看着神情又一点点凝滞下去的顾易,卢皎月低低叹了一声。她轻碰了碰对方捧着杯子的手背,温声,“不想说就不用说,不要勉强自己。”

    顾易怔然抬头,下意识解释,“不是勉强。”

    卢皎月放柔和了神情看着他:“和勉不勉强无关。有些事,如果觉得说出来更好,那就说出来。反过来,如果无法开口,那也不必强求……你不必事事都告诉我。”

    顾易不自觉地拧紧了眉,显得不那么认同。

    他和月娘是夫妻啊!

    卢皎月看顾易这表情,就知道他那点“完美夫君”的强迫症发作。

    她有点无奈,但还是顺着对方改口,“那就过段时间。等你觉得能够开口的时候、再和我说,我会听着的。”

    这果然是一个顾易更能接受的说法。

    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反手抓住了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一点点地顺着指根的缝隙挤进去,十指相扣,手臂微微用力。

    卢皎月被这力道拽得倾身过去,下一刻,却被稳稳的抱住。

    原本跪坐着顾易靠了过来,将头倚在了卢皎月怀里、整个人都依偎了过来。

    卢皎月微怔之后,又有点恍然。她垂在身侧的手臂抬起,顺着脊柱往上,停在了顾易的背上,在略微地停顿之后,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

    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又有一瞬的恍惚:好像以前这么安慰过谁……

    微微泛起了波澜的思绪因为怀中人的动作骤然止住,顾易抬起了头。

    原本服帖压着前襟因为对方拥过来的动作被蹭得不平整,衣领向外翻着、露出了脖颈下那一小段白皙细腻的肌肤。随着顾易一点点地扬起脸来,温热的呼吸顺着衣领敞开缝隙拂到更里面地方,卢皎月一僵、原本轻拍的手顿住。

    气息一点点往上拂过,温软的唇贴到了颈上。

    这实打实的接触立刻激起了一片战栗,卢皎月的手指一下子收了紧,在背上的衣料抓出一道道褶皱。

    然而顾易并没有再做什么了,他只是静静地贴着而已。他的神情里并没有任何暧昩的欲色,反倒透出种小心翼翼的虔诚来。

    顾易觉得这样就够了。

    很安静,也很安宁。

    他喜欢月娘提起任何关于“以后”的话题。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切实地活在这个世上、拥有未来的人。他所有的一切都封存在了过去,只有抱着的这个人承载了他的将来。

    *

    门外,顾青奴抬着自己的小短胳膊,指缝张得大大地捂住了眼。

    这么自欺欺人式的“我看不见”之后,他轻手轻脚地……在门槛上绊了一声好大的动静。

    卢皎月一下子就被惊醒,一把推开顾易,对着外面急道:“青奴?!”

    外间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我不在”,旋即是小孩子撒丫子往外跑的动静。紧接着是被惊到的婢女的惊呼,间或夹杂还有一两句“小郎君跑慢点!”。

    卢皎月:“……”

    这孩子确实有点过于活泼了。

    被推开的顾易:“……”

    他稍稍郁闷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眉眼。

    太好了。

    他还有月娘。又有了青奴。

    *

    拔腿狂奔的顾青奴差点儿撞到人,好在和突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那两条腿亲密接触以前,他被拎着后脖领子提起来了。

    突然的腾空而起好像并没吓到他,看清楚拎着他人之后,他一点儿也不认生地扬起了笑,脆生生地打了个招呼,“沈伯父好。”

    沈衡:“……”

    这性子、可一点也不像顾二。

    他恍恍惚惚地答应了一声,开口就想问“你娘呢?”。然而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这不太好,有点冒犯。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你跑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顾青奴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也知道爹娘屋里的事不能在外面瞎说。

    他眨了眨眼,飞快道:“出去玩!”

    顿了下,又解释,“先生这几日归乡,我娘说我这几天大字写完了就可以出去。”

    沈衡本来就是一问,得到回答之后准备让开的。但是看看这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是顾家人的脸,到底顿了顿。

    在片刻犹豫之后,他蹲下身去,“青奴……你是叫青奴吧?沈伯父这是第一次来义固,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哪里好玩。青奴既然要出去,能不能带伯父一起?”

    顾青奴一愣。

    这种被大人反过来央求的事,实在是很能满足一个小孩子的自尊心。他眼睛很快就变得亮晶晶的,看样子很想一口答应下。但是张了张嘴,却露出了一点迟疑的表情。

    沈衡一眼就看出他担心什么,立刻接话,“你爹娘那里,我去说。”

    这么乖这一点,倒是不那么像顾有恒了。不过到底是顾二带大的,像他也正常。

    顾青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弯起来,清清脆脆地应了一声,“好!”

    看起来亲近程度一下子又加了不少。

    沈衡也忍不住笑起来。

    ……咳、那什么……顾有恒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他帮忙照顾点也很正常吧?

    第76章 结发15

    顾青奴是骑着沈衡的脖子回来的。

    卢皎月看得有点发愣, 顾青奴以前还真没有这么干过。

    别看顾易那个样子,他其实是严父类型的。别说给儿子当马骑了,顾青奴会走路以后, 他连抱都比较少抱。少部分抱的时候, 也是从卢皎月怀里接过去的。

    他自己的话,更倾向于要求顾青奴自己走。

    走得慢些没关系, 他会很耐心地放低步频在旁边陪着。

    表现方式不太一样,他确实是爱着这个孩子的。

    不过很显然, 顾易不可能陪着顾青奴玩得这么疯。

    顾青奴看起来确实有点兴奋过头了,还隔着老远就冲着卢皎月招手,“娘,我回来啦!”

    他大幅度地挥舞着双臂,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晃, 沈衡不得不扶了一下肩上的小短腿, 免得这孩子掉下去。

    卢皎月有点尴尬。

    虽说这位剧情里就是顾家哥哥的至交, 也把顾易当亲弟弟看,但是她和对方确实不太熟。这会儿就有种“自家孩子皮到别人头上,还在耀武扬威”的不好意思:真·骑在头上。

    好在顾青奴没骑多久, 看见亲亲娘亲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从沈衡身上下来了, 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跑过来牵住了卢皎月的衣角。

    卢皎月把人揽住, 对着对面歉然:“这孩子给沈兄添麻烦了。”

    沈衡摆手,“弟妹这是哪里的话?今天可是青奴给我当向导、带着我转的义固城,是我麻烦他了才是。”

    他这么说着,还冲着后面的顾青奴眨了眨眼。

    小家伙当即骄傲地挺挺胸, 满脸自豪。

    这互动只把卢皎月看笑了,沈衡确实有点孩子王的气场。

    她莞尔:“青奴性子闹, 沈兄今日陪了一整天,可是累坏了吧?”

    沈衡被笑得一懵,忙不迭地摆手,“没有没有,一点也不累!闹一点好,我就想要个青奴这样的儿子。”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之后,差点咬了舌头。连忙去看卢皎月的脸色,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对方只是愣了一下,就笑点点头,“承蒙沈兄厚爱。”

    很客气,不像是听出来什么的样子。

    沈衡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失落。

    他有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顾有恒都去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这么年轻、总不能给他一直守着。

    要是真的为了青奴,那不是还有顾二吗?两人整了这么一出,和离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青奴留在顾家。亲哥哥的儿子,依顾二的性子,绝对比自己的儿子还精心,完全不用担心。

    要是真的舍不下,可以带着儿子一起改嫁啊。

    他保证对青奴像是对亲儿子一样!

    ……

    各式各样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沈衡还是咽下了。

    这些都不合适现在说。

    得循序渐进。

    沈衡在心底默默这么念了一遍,这才开口,“我听青奴说,这几日他都没什么课业,弟妹要是放心,不若将人交给我?我和这孩子很是投契,又难得来一趟义固,少个人带我逛一逛。”

    卢皎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就觉得袖子被往下拽了拽。

    她低头一看,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溢满了期待的眼睛。

    卢皎月:“……”

    看得出来、青奴真的很喜欢这位沈伯父了。

    虽然是亲生的,但卢皎月也非常认同顾青奴这会正在猫嫌狗憎的年纪,现在又是先生不在的“神兽归笼”的时候,有人自愿帮她带孩子的话,真是再好不过。

    卢皎月不确定地问:“要是不麻烦沈兄的话?”

    沈衡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露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

    他一口答应道:“一点都不麻烦。”

    卢皎月被笑得一愣:这位沈家兄长是这么喜欢小孩子的性格吗?

    没在剧情里找到类似的线索,但人又不可能只有剧情展现的那一面,卢皎月只愣了一下,就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新设定,笑回:“那就多谢沈兄了。”

    顾青奴发出一点儿小小的欢呼声,显然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这两天也确实被这孩子闹腾得够呛的卢皎月悄悄地松了口气,对面的沈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也笑起来。

    所有人都很满意。

    ……直到旁边传来一声奇怪的询问,“季平哥?”

    沈衡闻声回头。

    看见过来的顾易,他有一瞬间的心虚,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毕竟就算是顾二,也不能要求人家替他哥一直守着啊。

    对方肯把青奴生下来,已经能说一句情深义重了,难不成他还真打算耽误人家一辈子啊?而且还是两个人互相耗着。

    沈衡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事好。

    也亏得他们能想出来!

    沈衡还在暗自腹诽,倒是顾易因为沈衡回身让开的动作,看见了被挡住的卢皎月。

    他颇为意外:“月娘?”

    卢皎月点了一下头,解释:“方才沈兄送了青奴回来,我出来看看。”

    顾易果然并没有多想。又因为过于熟悉的缘故,他对沈衡带着顾青奴出去这件事完全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点点头应下,就完全抛到了脑后。

    倒是对着沈衡,他露出了略微凝重是神色,“季平哥,我有些事想问你。”

    接下来的话显然不适合小孩子听了。

    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久,还是有点默契在的,卢皎月揽了揽顾青奴,道:“你们先聊,我带青奴去换个衣服。”

    ……

    能让顾易向沈衡询问的,自然是他哥的事。

    沈衡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问题之后,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问我知不知道顾有恒书房有什么暗格?”

    顾易应了一声,“朝中有人私通北邺的事,父亲和兄长应该知道一部分内情。但他们常年镇守边境,只是逢年过节的返京,没法亲自去查证什么,只能是金陵有人送信告知。我想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沈衡不理解:“那也应该先找你爹的书房啊?”

    顾有恒只是个少将军,他总不可能越过亲爹做什么。

    顾易沉默了一下,低声:“母亲清理过了。”

    过世的父兄旧物,几乎都被顾老夫人一把火烧了,包括书信在内。顾易本来以为是母亲不愿意睹物思人、怕想起伤心事,但是现在回忆,恐怕这也有防备他发现什么的缘故。

    母亲并不想他卷到这些事里来。

    但是他却不可能在得知一切之后,仍旧无动于衷。

    沈衡看见顾易这表情,也一时噤声。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安慰。顾老夫人确实是为了顾易好,但是这种完全剥夺了选择权的“好”,又绝非顾易想要的。

    好在顾易只是情绪低沉了一瞬,很快就缓过神来,“我爹那边应该找不到什么了,但是兄长这里很可能还留下些什么。”

    他不可能比相伴多年的母亲更了解父亲,但是兄长这边却不一样了。

    并不是说顾老夫人不了解儿子,只是就顾易能隐约忆起的、几次父兄之间的争执,兄长并不像完全屈服的样子,他很可能把一些事连父亲一起隐瞒了。

    顾易抬头看向沈衡,“所以,季平哥,你能想到什么吗?”

    沈衡:“……”

    他觉得顾易真是太看得起他了。他和顾有恒是好友没错,但是谁会告诉朋友这种东西啊?你难道会把家里的钱藏在哪跟朋友说吗?更何况这些东西比钱要命多了!

    沈衡脸上的质疑表情实在太明显,顾易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种时候多一点点线索他都很需要,因此非常坚持,“季平哥,你再想想。”

    沈衡无语,“你问我,还不如去问别人。”

    顾易一愣,不解:“谁?”

    沈衡没好气,“还能有谁?顾有恒都……”

    他顿了顿,还是没能说下去。

    虽然他在心底暗骂“顾有恒不是个东西”,但到底知道那不是个彻底的人渣。沈衡不知道当年出了什么意外才有了那个孩子,但是顾有恒并不是有了肌肤之亲就始乱终弃的人,他肯定是打定主意娶人过门了。未过门的妻子,不比他一个外人知道得多到哪里去了?

    沈衡哼了下,不大痛快地,“这儿不是有个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也更了解他吗?”

    顾易不确定道:“季平哥,你是说?”

    沈衡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测。

    顾有恒又不是甜言蜜语骗小姑娘身子的人,他打定主意娶人过门必定是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沈衡点完头,就看见顾易从凝神沉思变成若有所悟,紧接着、自己坐到了书房的主位上。

    沈衡:?

    顾易像是回忆着什么一样,一点点调整着坐着的姿.势,从正襟危坐式的跪坐、变成了支棱着一条腿的歪歪斜斜地靠着,同时尝试着在手能触及的范围摸索着寻找机关。

    沈衡:啊这……

    虽然他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确实、要论对顾有恒的了解的话,没人能比得过顾易这个当弟弟的。顾易理解成这样好像也没错。

    顾易没注意沈衡这丰富多彩的表情变化,他对照着脑海里回忆的画面,一点点控制着肌肉放松下去,随着姿态慢慢舒展开,他身上也带出一点懒洋洋的气质。

    他似乎放松了,但又没有完全松懈,深层的肌肉仍旧绷紧、脊背笔直,又因为陷入回忆的缘故,半敛着眉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唇角抿得平直又隐隐带着往下撇的弧度,于是这漫不经心的懒散中又带出了一点冰凉的危险。

    沈衡愣住了。

    他看着半撑着腿坐在那里的人,头一次这么确切地认识到、那两个人确实是兄弟。相像得好似对方下一秒就要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打个招呼。

    ……

    “咔哒——”

    有什么打开了。

    第77章 结发16

    顾易摸索着打开了暗格, 禁不住松口气。

    一抬头,就看见沈衡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易奇怪:“季平哥?怎么了?”

    沈衡这才回神, 他心情复杂地说了句“没什么”, 又强行转移话题式地把对方的关注点扭到刚刚打开的暗格上。

    倒也不用沈衡刻意引导什么,顾易心思本来就落在里面的东西上, 被沈衡一提,心神就全被绊住了。

    暗格里放的是整理好的书信, 很厚实、分了好几沓。两个人将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过去。

    只是没看几封,顾易就神情微僵,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沈衡。

    沈衡的表情倒是很平静,“他要不这么做, 顾家都等不到新离一役。”

    清除异己、拉拢朝臣, 有些事是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做的。花团锦簇, 也可以叫“烈火烹油”。权势是多好的东西啊,多少人盼着顾家倒下去,好从中分一杯羹。

    但凡敢退一步, 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如新离一役的结果。

    顾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应声。

    反倒是沈衡看得很开得开解, “别想太多, 那就是一滩浑水,谁搅进去都没法脱身。”

    所以他才不爱掺和进去。

    顾易抿了抿唇,“季平哥洒脱。”

    沈衡失笑摇头,“哪有什么洒脱?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想要置身事外也要有资本, 他不过万幸有了个好出身而已。

    两人把这些书信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倒是看出了朝中有过不少针对顾家的小动作, 但是都可以归为朝堂排挤手段,有关“私通北邺”的事却没个头绪。

    沈衡都想问是不是顾易弄错了,毕竟顾有恒要是真的知道,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地落到那种地步。

    顾易倒是很确定他父兄一定知道什么,并且在离城前做了迷惑过邺军布置。

    毕竟以当时的情况,邺军其实并不需要在新离和他父兄拼得两败俱伤、以至于莫那娄隆死于阵前,北邺自己都陷入内乱。他们其实只需轻取定丘。到时候,无诏轻动,放任敌军入城……“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到的是顾家头上,那才真是百口莫辩。

    顾易想着这些、指骨捏得嘎嘣作响。

    他想,他或许可以直接去问侯异。拿着刀、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又许了他什么?以至于他能这么干脆利落、不留余地地背叛旧日主将!

    森凉的戾气染上眉眼,他整个人都阴郁下去。

    但是在仇恨彻底侵袭理智之前,一张带着轻笑的温婉面孔眼前。

    顾易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并非毫无牵挂的孤身一人,也不能不管不顾、意气用事。

    顾易深吸口气,平复下那过于激烈的情绪。

    他盯着那暗格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把暗格整个拉出来。又屈指在最低层敲了敲,侧耳听了听动静。旋即就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抽出匕首贴着边缘怼进去,把暗格的底层撬开。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只把沈衡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

    更愣的是,底下真的露出个夹层来。

    沈衡:“……”这很难评。

    不管是顾有恒这藏东西的法子,还是顾二和他哥这心有灵犀的架势,都叫人难以评价。

    看着顾易就要拿里面的信,沈衡的第一反应是想拦。如果书信放在暗格里还能说是正常范围内的遮掩,再特地分出个夹层来实在是过了——折腾且没有必要。

    按照沈衡过往的经验来判断,藏得这么严实、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他不期然想起自己幼时在长辈房里“探险”,结果从地砖下面翻出了春宫图。因为被揍得太狠,所以他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眼看着顾易把夹层里的东西拿出来展开,沈衡当即眼皮一跳。

    阻拦不及,他开始琢磨用什么理由溜了——太尴尬了!

    结果竟然真的是书信。

    沈衡:……?

    顾有恒居然是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吗?

    沈衡心里有点犯嘀咕,但还是把刚才那些思绪压下、凑过去跟着看。

    正是他们遍寻不得的、朝中有人私通北邺的消息。

    不能作为证据,充其量只能说是消息。里面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朝中某人有问题,只是提醒顾家需要防备北邺知悉朝廷的兵力调动。

    沈衡看了看,倒是开口:“这很好查,对照着时间,看朝中有谁能插手兵事就行。”

    不是每场仗都需要提防,对照着这个提醒,找朝中相关人员,再一一排查过去。可能会费点力气,但是总比之前完全两眼一抹黑来得好。

    顾易也神情微松。

    沈衡想了想,又道:“或者有个更简单的办法,直接问写信的人。”

    写信人明显知道什么。而且会给顾家提醒,可以算是自己人的范畴。

    顾易略微拧了眉,实事求是地,“有风险。”

    树倒猢狲散,现在的顾家不是当年的顾家。以前顾家在朝中地位卓然,这些人自然为顾氏效力,但这么些年过去了,对方早就立场不定。

    沈衡看了看顾易,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信,突然叹了口气。

    顾易一愣。

    沈衡并没有说什么,他却骤地明白过来。这些来往信件,本身就是一种足够作为要挟的凭证。

    沈衡知道顾易的性子,也没有勉强的意思。

    他反倒安抚地对着顾易笑了笑,“没关系,咱们自己查也可以,慢一点、但保险。况且这信上又没有署名,光是查谁写的就够咱们折腾了,还真不一定哪个快一点。”

    这种密信当然不会大大咧咧地加上名字落款,底下倒是盖了印章,但有的是图章、有的是代称,只是起辨认身份的作用。顾有恒倒是能认出谁是谁来,可他们又不能把人从地下挖出来问问清楚。

    顾易没有说什么,他一点点抿紧了唇,把夹层里的信一一铺开在桌面上。

    这些信显然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字迹都是一样。顾易对着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翻找着从旁边的看过的信里找出来一张,与夹层字迹一模一样。

    不过暗格内容涉及很多朝中之事,顾易把那信又看了一遍,肯定道:“是民曹的官员,起码在民曹任职过。”

    民曹,典缮治功作,监池苑囿盗贼事[1]。

    沈衡看出了他的意思,不由怔忡:“知改……”

    顾易表情绷得更紧了,脸颊上清晰显露出咬肌的痕迹。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我没有资格。”

    他没有资格任性,没有资格由着性子只做愿意的事。那些保护着他、让他远离一切不想做的事人都已经逝去了,他本就是被浸着鲜血留下来的,又凭什么想要纤尘不染呢?

    沈衡看着对面人脸上一点点蒙上的阴霾,喉咙像是堵住了。

    他再一次怀疑起了自己这次来义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他好像把顾易拖入了一条不归路。

    顾有恒知道了,估计得动手揍他。

    顾易却没有那么多感慨,这本就是他必须做的事。

    他抬头看过去,神情恳切,“劳烦季平哥,此次回金陵,帮我留意一下这信中字迹。”

    沈衡沉默了一下,答:“……好。”

    除了答应,他还能怎么办?还真能把人这么扔着不管啊?

    ——他真是上辈子欠了顾家兄弟的!

    顾易看出沈衡那不自然的脸色,稍愣之后,他歉然:“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

    沈衡摆手,“什么卷不卷进来的?你都叫我这么多年哥了,不是亲弟弟也差不多。”

    他从来都没有脱身过。

    气氛实在太沉了,沈衡受不了这种氛围,他生怕顾易再说出点什么煽情的话,飞快想找点什么转移话题。目光往桌上一落,倒是真找到点话头,他不自觉盯着看了一会儿,禁不住出声感慨,“这印盖得、可真齐整。”

    夹层里的那几封信,上面的印章当真盖得非常整齐。

    单看一封信还不那么明显,但顾易这会儿把它们一字排开、往桌子上一放,就变得异常显眼。红印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方方正正地落在最尾一列的后三分之二处,一丝不差。

    沈衡怀疑,把信纸叠起来对着光看,上头的印都能重叠成一个。

    严整得都叫人不好说舒服还是不舒服。

    顾易被说得一愣,也低头去看,“……确实。”

    他这么应着,脸上却露出了点困惑的神色。他似乎在哪见过类似的情形,但是又好像太熟悉了,一时想不起来。

    *

    稍晚些时候,顾易带着几封信过来。

    “月娘,你看看这个。”

    卢皎月没多想就接过来,但是堪堪只看了几个字就僵住。

    她一点点地抬头看向顾易,就看见后者表情紧绷地注视过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卢皎月:“……”

    她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暴露了”三个大字,那句“我可以解释”差点脱口而出,却听见顾易沉着声,“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卢皎月:?

    她维持着僵硬的表情愣住了,不太确定地看向顾易,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拿信来可能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倒是顾易,注意到卢皎月的僵硬,不由敛下眉宇间的厉色。

    就这么注视着身前的人,那些不断翻涌的戾气好像都自然而然的消散了去,心中又有了片刻宁静。他眼中重又溢出点点柔和,放轻了动作轻轻拥过来,低声,“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他不会不顾一切地去做什么。

    因为他还有被留下来的、想要保护的东西。

    卢皎月微微怔忡,然后悄悄地松了口气。

    顾易好像没发现。

    这些信的来源。

    是的,信是她写的。但仿的是这个小世界里便宜爹的笔迹。

    之前就说了,这个小世界崩溃的主要原因是顾家的父兄死得太早。卢皎月这个背景板原配当不当倒是没那没重要,关键的是顾易他爹和哥不能早死,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卢皎月穿过来之后,就发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她在这个小世界的便宜爹是顾家阵营的;坏消息,这跟她没什么关系。

    确实是没什么关系。

    这次的便宜爹是个特别传统的封建大家长,对女儿的要求就是待字闺中、等到了年纪寻个好人家嫁了。他倒是不反对女儿作诗弹琴(卢皎月:抱歉,心有余而力不足),女红画画(卢皎月:勉勉强强会一点),甚至抛头露面地经营铺子(大概是当做未来管家的一环节)。但是说谈论朝政?想都不要想。便宜爹大概会觉得女儿疯了,把人关起来。而且卢皎月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

    既然没法解释,那就干脆不要解释。

    卢皎月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那会儿脑子里想起的是某个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年的自己是怎么偷了亲爹的印、伪造圣旨回复的。还有最后唉声叹气地感慨,要不是把印章放回去的时候捎带着手顺到了左边,他就真的带人去了长安。

    细节太过详实,注意点也都一一列明。手握这份通关攻略,等卢皎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写了信、盖了印,还把印章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

    托这个便宜爹是个对后宅全没有戒心的封建大家长的福,整个过程丝滑流畅,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而最后一步,把信送出去也不是问题。

    这毕竟是私底下的结交勾连,送信用的都是单线的暗号方式,卢皎月只需要观察着便宜爹的行为把暗号记住,然后把信放在指定地点,全程不需要她露面,没有任何会引起怀疑的地方。

    卢皎月:“……”

    她以一种极其丝滑的方式把第一封信送出去之后,坐在窗边发了好久的呆。莫名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比如说一些宝贵的品质之类的东西。

    有的时候、学坏真的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痛心疾首.jpg

    第78章 结发17

    沈衡又双叒没睡着。

    顾易拿了信就去找卢皎月了。

    沈衡觉得这没什么, 毕竟这么大的事,是该跟弟妹/嫂子商量一下。但是这时间点找得是不是不太合适?

    都快入夜了。

    孤男寡女的、又是共处一室。

    沈衡翻腾了半天,还是抱着被子坐起来了, 他凝重着表情思索。都这个点了、顾易应该从房里出来了吧?还是还留在屋里安慰人?如果安慰, 又是怎么安慰……

    思绪骤断,沈衡一巴掌拍在脸上, 把那些污七.八糟的想法都拍回去。

    顾有恒确实不是个东西,但是顾二和他哥不一样。那小子也算他看着长大的、是个什么人品他再清楚不过, 他就算把人娶回来,也绝对不会做出什么越线的事。

    沈衡非常努力地这么说服自己,但是先前书房的那一幕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顾易摸索着暗格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了。又是天色昏暗、烛火黯淡的,要是弟妹一个恍惚认错了……

    沈衡使劲咬了咬舌尖, 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信顾二的人品!

    就像是他确定“顾有恒不是个东西”一样, 顾二绝对是个君子。

    他特别信, 真的。

    ——睡觉!

    ……

    第二天一早,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睡好的沈衡盯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坐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纠结到什么时候睡着的。

    正精神恍惚着, 却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眼睛的主人惊喜:“沈伯父,你醒了?”

    沈衡足足愣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

    ——对了, 他答应带顾青奴出门来着。

    他搓了把脸,稍微醒了一点,语气含糊地回:“你等等我。”

    等沈衡洗漱完毕,人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早膳还没用, 顾青奴特别积极地表示他知道外头有早点摊子,自告奋勇地要带沈伯父去。

    沈衡一眼就看出是这小子自己想去。

    约莫是平时被爹娘拘在家里用膳, 反倒对外面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这么一来,他倒不好答应了。

    沈衡征询地看了眼照看顾青奴的婢女。

    后者笑答:“沈郎君作主就是。郎君前日就吩咐了,只把沈郎君当作自家长辈。”

    沈衡一愣,倒是笑摇头:顾二那个臭小子。

    他还是带着去吃一回吧,省得这小家伙一直在心底惦念着。

    这么想着,他低头对着顾青奴笑,“走,带沈伯父去尝尝吧、你说的那个可多人去的早点摊子。”

    顾青奴欢呼了一声,就拉着人往外跑。

    沈衡被拽得猝不及防“唉哟”了一声,“你可顾着点你沈伯父的老腰!”

    沈衡路上其实想问问顾青奴,知道不知道顾易什么时候从他娘房里出来的。但是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被他咽下去了。

    何必问呢?若是会发生什么,那便是青天白日,也挡不住人心龌龊;若是不会,便是彻夜共处,也事无不可对他人言。

    他信顾二的。

    沈衡想到自己昨晚一整夜的纠结,忍不住在心底笑摇摇头。

    一定是他自己心思不纯,所以才看谁都不清白。

    *

    沈衡眼里清清白白的顾易,这会儿正温香软玉在怀、不太清白地揽着佳人在榻。

    昨天晚上实在磨得太久了,今晨两人都起晚了。大概是本来就已经晚了,反倒没了顾忌,顾易仍旧不太想起来的样子。

    卢皎月轻轻推了推他,想要先下去,结果非但没把人推开,还惹来颈侧温热又缠.绵的亲吻。卢皎月被亲得呼吸不稳,但还是推拒式地用手臂将两人隔开,轻喘着道:“我得去看看青奴。”

    顾易倒是顺着这个力道退开一段,但是环在腰间的手却没有松。

    他声音带着点晨起的沙哑,“都这个时辰,季平哥该带着人出去了。”

    卢皎月:“……”

    顾易还真不和沈衡见外,孩子说扔过去就扔过去。

    她还是保留了一点朴素的良心,“是不是太麻烦沈兄了?”

    毕竟顾青奴这个年纪,闹腾是真的闹腾,一点都不好带。

    翕动的唇.瓣惹来对面人的注视,顾易其实没太听清妻子在说什么,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凑近过去,将对方似乎还有的未尽之言尽数吞没唇齿之间。

    湿津津的缠吻声里夹杂了一些被咽下去的模糊音节,顾易亲完了之后倒是恢复了点理智,认真回答了先前的问题,“不用和季平哥见外,把他当自家人就行。”

    卢皎月是不太理解这种“自家人”的概念的。

    虽说在这个小世界里,她既非独生、也非寄居他人府邸,有嫡亲兄弟姐妹。但是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实在很难对这些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产生什么非常亲近的感情(也可能因为不是一个妈生的缘故),处得也就跟上个世界在郑家差不多,有的还关系更疏远一点。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唇.瓣突然被咬了一下。

    并不算疼、但是有点微微的刺,身侧的人像是愧疚一样又沿着咬痕一点点舔过去。

    “月娘,”顾易一边亲,一边用混杂着水渍动静的声音含糊着,“别老想着青奴,也想想我。我都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同你好好亲近了。”

    卢皎月:“……”

    她觉得顾易在睁着眼说瞎话。这分明彻底无视两个人今天起这么晚的原因。

    顾易低低笑了一声,“昨天是昨天的。”

    今天有今天的。

    *

    另一边,今日恰巧是集市的日子,各种小摊小贩都凑到了一起,街上很是热闹。

    顾青奴本就是个人来疯的性格,见此情形更是停不下来眼睛。好在带着他的沈衡也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一大一小凑到了一起倒是正合适了。

    沈衡带着人逛了没多一会儿,就在一个摊子前驻了足。

    顾青奴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前沈衡配合着他的步调走,有点像是他拉着人的样子,但是沈衡这一停,他就拽不动了。不由奇怪地回头看,“沈伯父?”

    沈衡这才回神,前面的小贩热情地招呼着,“郎君不来看看?也好给家里的夫人小娘子买点东西回去。”

    这摊子上都是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不贵重,但很适合买回去做礼物。

    沈衡对着小贩点点头,然后蹲下.身问顾青奴,“咱们出来逛,是不是得给你娘带点礼物回去?也好让你娘跟着一块儿高兴高兴。”

    顾青奴一愣,重重地点头,目光也跟着转到旁边的摊子上。

    沈衡见他这扒着摊子边看得不方便,索性一把把人抱起来,对着摊子上面摆开的东西道:“你来挑挑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你娘喜欢的。”

    沈衡倒想自己挑,但是一来么,他现在和佳人还不那么熟悉,真单独送点什么就显得很冒犯。再者,让顾青奴去挑,他也好旁敲侧击地问清楚他娘有什么喜好。

    沈衡正暗自唾弃着自己耍心眼都耍到小孩子身上了,就眼睁睁地看着顾青奴指向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粗陶摆件。

    沈衡:……?

    他觉得就他的观察下来,弟妹的审美挺正常的,没有这么奇特的喜好。

    沈衡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他不确定地问:“你是说那个粗陶摆件?”

    沈衡绝对用了客气的说法。

    事实上那更像是一团泥巴捏出的不明物体,还是不甚美观的那种。

    顾青奴高兴地点点头,“这东西这么好看,阿娘肯定喜欢。”

    旁边的小贩也没想到,这拿着当添头都被嫌弃的东西居然还有人看上,愣了几秒后,夸道:“小郎君的眼光真别致。”

    沈衡:“……”

    连见多识广的小贩都只能夸出“别致”两个字来,可见顾青奴的眼光是真的很别致了。

    沈衡消化了半天,艰难开口:“要不青奴你再看看?”

    他觉得真送了这个,好感度刷不到、反而更可能拉低印象。

    顾青奴也察觉到沈衡的语气不对,脸上露出些不确定的神色。

    一直精神头十足、兴致勃勃的孩子露出这样近乎于忐忑的神情,沈衡的良心先受到了拷打。

    仔细看看,这摆件也没有丑到哪去,质朴浑厚、还挺有童趣的。

    沈衡咳了一声,正色解释:“伯父的意思是,你给你娘挑了礼物,伯父的还没挑呢。你再看看,帮伯父也挑一件。”

    他这么说着,目光飞快地在摊子上扫了一眼:很好,摊子上没有第二件那么别致的物件。

    有了那个摆件拉低标准,沈衡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错。

    顾青奴这么一听,果然把刚才那点疑虑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挑了下一件。

    最后中规中矩地选了个香包。

    这让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沈衡居然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失望,他还以为青奴又能挑出什么小别致呢。

    ……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对小孩子太放心,顾青奴一回家就给他个“大惊喜”。

    他进了门就迫不及待地捧着礼物献宝,“娘,这是沈伯父送你的香包!”

    正往外迎出来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他。

    沈衡:……?!!!

    你们听我解释/狡辩……不、不对、都不是!

    沈衡绝望地发现,这事根本没法解释:那香包确实是他想送的,他也确实心有不轨、目的不纯。

    ——但不是现在这样啊!

    沈衡的表情都是崩溃的。

    卢皎月对这情况也很迷惑,主要是她跟沈衡并不熟悉。

    整个场景中最冷静的当属顾易了。

    他低头看向顾青奴,问:“怎么回事?”

    顾青奴对这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茫然。

    但被爹爹这么问了,还是伸出手来,一手拿着那个丑得别具一格的摆件,一手拿着香包。

    先举了举左边,“这是我给娘挑的礼物。”

    又举了举右边的,“这是我替沈伯父给娘挑的礼物。”

    卢皎月看看左边那个丑得清奇的摆件,又看看右边那个正常的香包,再联系顾青奴的说法,倒是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沈衡怕顾青奴只带来前者回家挨揍,这才不得不找理由让他另选一个。

    毕竟你永远不知道,小孩子会有什么清奇诡异、让人捉摸不透的审美。一管而窥,卢皎月都能猜到沈衡这一天过得有多鸡飞狗跳了。

    这么想着,卢皎月一边接过东西,一边忍不住歉意地对着沈衡笑了笑,“多谢沈兄了。”

    沈衡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温和回应一愣,不由抬首看过去,正看见卢皎月接过香包的那一幕。

    葱白的手指映衬下,好似路边小摊上随意摆出的香包都是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他莫名就有点脸热,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升上来点,不太自然地回道:“没什么。”

    好像被青奴这么一闹,也不全是坏事。

    卢皎月还想说什么,却被下面小豆丁抓住了袖子。

    顾青奴急吼吼地问,“那我呢?阿娘,我呢?”

    卢皎月:“……”

    她看着那个辣眼睛的摆件,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无奈地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也谢谢你。”

    让家里又多了一个无处安放的丑东西。

    第79章 结发18

    卢皎月在看那几封信, 顾易送来的那几封。

    她盯着上面的字发了许久的呆,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身后传来一道询问,卢皎月下意识的把信往旁边一藏。回神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但是藏都藏了, 再拿出来好像也很怪, 卢皎月只能让它塞在那里。

    倒是顾易看了两眼,明白过来, 安慰:“月娘,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那么脆弱。”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生怕伤着他的样子。

    卢皎月怔了一下,没想到顾易是这么理解的。

    倒也不是。

    顾易并不用人操心,她最清楚对方的坚韧。

    心思细腻柔软的人不适合掌兵,这样的人要么被战场的残酷逼疯,要么被一点点磨掉人性变成冷血的怪物。但是顾易哪个都不是, 他永远有坚守。

    就算遇见再残酷、再惨烈的事, 他都能牢牢地守住自己。

    卢皎月最后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没有反驳顾易的话,因为不太好解释。

    ——她其实叹的是顾常。

    卢皎月见过顾易这位白月光兄长,偶遇了几次、还说上了话。

    和常年在金陵的顾易不同, 顾常的大部分时间是跟着父亲在外镇守,只是偶尔回京。在这种概率下, 她还能和对方巧遇好几次, 只能说是很有缘分了。

    卢皎月对顾常的印象是“确实很白月光式的少年将军”。

    比顾易的性格要张扬一点,但又意外的很体贴,这方面倒是能觉出兄弟俩的相似了。

    人总是奇怪的。认识的、说上话的人,和由剧情中知道的“白月光符号”是不一样的。几面之缘, 远谈不上并不熟悉,但却足够由虚无的记号变成一个鲜活的人物。

    卢皎月其实是想救人的。

    就算新离的那一次, 也是想要救的。

    但是剧情并不是万能的,况且又是时间线往后推了许多年、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剧情。她比起身在小世界里的人,能确定的也就是幕后黑手的身份而已。但这起到的作用有限:幕后黑手是不会亲自动手去做什么的,她只能从对方的关系网出发、做一些可能的推断。

    当知道彭城王和洛口守将侯异结为儿女亲家的消息时,卢皎月就知道自己漏掉是什么了。

    想要救的人再次没有救到,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冷眼旁观着一切发生。她好像又回到了上个小世界的最后,被系统冷冰冰地告知“四年前”的那一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对所谓剧情产生了痛恨。

    思绪不自觉地沉浸到那个时候,情绪的起伏牵动了身体上的症状,卢皎月只觉得原本自然的呼吸好像一下子变得不顺畅起来。在略微急促的几声急喘之后,她朝着侧边低低地呛咳起来。

    只是很轻微的一点症状,顾易却脸色陡变。

    他几乎是厉声喝着命人“去煎药!”,自己则是倒着水,趁着卢皎月缓过气来的间隙,小心翼翼地喂过去,一边安抚,“月娘,别多想、什么都别想!你冷静点、没事的……”

    卢皎月觉得这话得还给顾易才对,他现在才是不冷静的那个人。

    偏偏这个不冷静的人还在努力引导着她放缓呼吸,卢皎月看他都快憋得闭气了。

    卢皎月:“我……咳、我没事。”

    顾易显然没听进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卢皎月喝了整碗药,被强令卧床休息,顾易在旁边神情紧绷地盯着。

    卢皎月:“……”

    倒也不至于此。

    五年前的义固的守城战撞上了生产期,卢皎月保持着健康红线状态生下了青奴,果然伤了身子。因为顾老夫人的缘故被请到顾府的诸位大夫再次上岗就业,在一番会诊后,给出了差不多的休养建议:少思少虑、勿喜勿悲,忌劳忌疲、毋伤心神。

    这份“好像下一秒就大彻大悟、遁入空门”的医嘱,居然意外地符合卢皎月那“任务已经完成、就剩等死”的心理状态,以至于这些年下来,她都活得安安稳稳,除了容易累一点,没有表现出其他明显的症状。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也怪不得顾易会慌成这个样子。

    卢皎月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安抚,“我没什么大碍,只是……”

    她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说起来,按照剧情的进度,她也确实到了快离开的时候,这会儿说“没什么大碍”,是不是不太合适?

    顾易还陷在后怕的情绪中,一时没察觉到卢皎月这微妙的停顿。

    他像确认存在一样地抓紧了卢皎月的手,似乎是想以此将自己从差点又陷入的梦魇中抽离出来。

    *

    卢皎月只是一时情绪波动,很快就缓过来。

    倒是顾易闹得那一下动静太大,沈衡就在顾府,自然也听到了动静,不由问是怎么回事。

    顾易被卢皎月三言两语地安抚下来,这才有了精力来待客。

    等到出来之后,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对着沈衡也能够很冷静地解释,“月娘有了青奴之后一直身体不好,得好好休养。是我不好,让这些烦心事打扰她静养。”

    沈衡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几次见面,卢皎月都是脸色苍白、似有不足的样子。

    但是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太深,对方在他记忆里一直都是那种又脆弱又易碎的样子,反倒没觉出这样子有什么不对。

    沈衡忍不住又追问了几句情况,顾易倒是很详细地把情况说了,又道:“月娘还年轻,只要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

    他神色稍稍凝沉,语气也咬得很重,也不知道是借着这转述带内容来说服自己、还是开解对方。

    沈衡听得眉头微凝。

    但也只能道:“我府上也有些药材,等这次回去、我让人送来。”

    顾易也没有跟他客气,“多谢季平哥了。”

    沈衡道了句“无妨”,顾易却接着问:“季平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沈衡是过来正院,才发现这边动静的,确实像是有事找来的样子。

    只是被顾易这么一问,他神情却不自然起来。

    顾易有点奇怪地看过去。

    好半天,沈衡才吞吞.吐吐,“上次那个香包……”

    顾易一愣之后,倒是很释然,“是青奴闹得你吧?季平哥不必挂怀,小孩子不懂事。”

    沈衡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不,不是,确实是我想送的。”

    顾易面露诧异。

    沈衡被这么一看,反倒表情镇定下去。

    他顿了一下,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盒子不大,但是上面雕着精致的雕纹、花纹的边沿用银丝勾勒,光是盒子都很精致了。沈衡把它放到案上打开。盒子内锦缎铺底、里面是一对流光溢彩的琉璃耳珰。

    “那香包确实是小孩子的玩闹,我想送的是这个。”在顾易那疑虑重重的注视下,沈衡努力试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我见过卢娘子的,许多年前在金陵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和顾有恒一起。”

    所以心慕对方的,并不止顾有恒一个人。

    顾易怔住,“兄长?”

    沈衡紧绷着神情点头,又略显僵硬地把耳珰往前推了推。

    他知道自己干这事似乎不太地道,但是他确定自己不争取一把一定会后悔的。

    顾有恒要是在的话,他肯定谨守着礼节、把对方当做朋友的妻子,绝对不生半点逾越之心、非分之想。可顾有恒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他总不能要求人家一直为他守着啊?

    沈衡舌头发僵,但还是艰难地出声,“有恒人不在了。我想、代你兄长……”好好照顾她。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被完全吞下。

    沈衡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心虚的,特别是在顾易这坦坦荡荡的注视下,他觉得这事情越发令人煎熬。

    顾易却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很快地就点了头:“我知道了。”

    若是兄长还在,月娘过门的时候,必定会送见面礼的。季平哥这是代兄长补上的罢。

    沈衡就看着顾易那么神色自然地道了谢,说了句“会转交的”,就把那盒子接了过去。

    答应得实在太轻易,惹得沈衡看过去好几眼。

    顾易:“怎么了?”

    沈衡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子口,“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

    毕竟他这也算是撬顾易他哥的墙角了。

    顾易先是不解,又看沈衡神色不自在地往装着耳珰的木盒上落,仿佛才明白过来点什么。却是失笑,“我知道季平哥的为人。”

    送女子首饰的含义有时确实会微妙,但他怎么会将沈衡往那样龌龊的地方想?

    那才是对不起对方当年在顾家最危困的时候坚定不移站过来的情义。

    沈衡一愣。

    他不确定地想,顾易这是放心把人交托他的意思吧?

    *

    卢皎月接过那对耳珰的时候颇为意外,知道是沈衡送的之后就更不可思议了。

    她不理解。

    这多少有点不合适吧?

    就算放在后世,送异性这么贵重且私人的物品也很少见吧。

    而且她还是有夫之妇。

    而且顾易和沈衡的关系还那么好……

    在看看顾易那视若平常的态度,卢皎月脑子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难不成这种事在这会儿是很常见的吗?莫非是她都在这个小世界呆得还不够久、仍旧没能深入了解这里的风俗习惯?

    卢皎月沉默得实在太久了,顾易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不喜欢?”

    卢皎月还是抵不住那股纠结的情绪,小声询问:“这是不是不太好?太贵重了。”

    她选了个不那么敏.感的说法。

    顾易闻言,却眉眼舒展开。

    他轻笑着温声:“没什么的。月娘将季平哥当成自家兄长就是了。”

    哥哥送妹妹首饰,是不是听起来正常多了?

    但如果这个是没血缘关系的哥哥呢?

    卢皎月:“……”

    顾易接着问:“要戴上看看吗?”

    卢皎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点头。

    一定是她被网络时代丰富信息荼毒过的脑子太过龌龊,配不上这个时候人纯洁又朴素的思想。

    顾易单手扶住了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捏起了一只耳珰。略带薄茧的手指触到耳垂上的软肉,卢皎月略有些不适地侧避了一下,“我自己来罢。”

    顾易:“不舒服吗?我轻些。”

    卢皎月:“不……”

    就是太轻了。

    妆镜之前,青年半俯身、神色温柔地注视过来,女子向着他方向略微仰首,苍白的面颊上晕开了浅浅的绯色痕迹。闺房的窗框将这岁月静好的一幕框入其中,琉璃的耳珰被日头照着耀出了一点刺目的光亮。

    第80章 结发19

    沈衡是作为朝廷来使过来宣旨的, 就算他再怎么想留下,也不可能在义固呆太久。

    告别的时候,最依依不舍的是顾青奴。

    沈衡也有点儿舍不得。

    虽然他一开始确实目的不纯, 但顾青奴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处出了感情。沈衡觉得自己再努力努力, 说不定青奴先一步改口叫爹了呢。

    不过,现实没给他那么多努力机会。

    沈衡看着拽着他衣角不撒手的小家伙, 表情也忍不住放得柔和。他半蹲下身,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到了金陵,我给你寄信。”

    在像模像样地和顾青奴拉勾做了约定之后,沈衡直起身来,对着顾易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多会留意的。”

    他是指顾易让他留心那封信的字迹的事。

    顾易也颔首头, “季平哥费心了。”

    寒暄得差不多, 沈衡还是忍不住往卢皎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可惜还是遗憾地发现她并没有戴那对耳珰。

    沈衡倒也没有太失望,毕竟对方虽说没有戴, 但也没有指着他让他滚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对方对他起码又基准线以上的印象。这就够了,他又没指望着卢娘子一下子就放下过去, 总得有个慢慢来的过程。

    *

    沈衡确实如他所承诺的, 回到金陵后就立刻寄了信来。随信而来的除了给顾青奴的各色玩具、给顾易的随礼,还有专门送卢皎月的胭脂水粉。

    卢皎月:“……?”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哪里有问题,但是跟顾易那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也只能归咎于自己多想。

    只是沈衡返京后没多久, 紧随而来的是朝中征召顾易入京召令。

    卢皎月能猜到原因,是薄奚信死了的消息传到了金陵。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古不变, 北邺傀儡皇帝当政、领兵大将掌权,是故每每“权臣”死亡,朝中都要经历一场动荡,让他们无暇南顾。陈朝廷大约是想趁此机会解决掉顾易。

    这比原剧情来的更早些,但是似乎又可以料想。

    矛盾的积累并非一日之功,这个小世界不断崩盘的原因就是顾易的父兄过早被害,顾家受到猜忌早就到了极点。顾易继承了父兄的旧部,自然也将这猜疑一并继承来了。

    随着他的屡次得胜,在军中的声望渐起,又有新离一役的旧事、恐怕金陵的人早就提心吊胆、如鲠在喉。从前些年间,陈帝不顾战败,屡屡换将就可见他的急迫。

    其实陈朝是有将领的,卢皎月能看出被换上的不少人都有将才。但是陈帝太急了,他等不了这些人在一场场战役打磨成熟,他想要的是一颗天降将星,能够立刻、马上彻底取代顾易的将星。

    想到这里,卢皎月实在忍不住摇头。

    先不说这样的天纵奇才会不会这么容易找到,就算退一步讲,如果真的找到了、那又如何?无非是成了第二个顾易、第二个顾家罢了,他会再度成为陈帝心底的另一根刺。

    不过对卢皎月而言,这些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是不是该“死”了?

    顾易都快进京了,剧情眼看着就要开始了,她这个原配再不腾地方,顾易怎么和青梅竹马破镜重圆?

    好像是应和她的想法一般,没过几日,义固突降大雪、天气骤然转凉,卢皎月一下子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提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一夜之间就烧得人脑子都发糊。

    ……

    窗外的积雪未化,屋内炭火却烧得如同暖春,檐上的雪早就被屋里的温度烘得融了,水珠一滴滴地顺着砖瓦的缝隙坠下,但是卢皎月还是觉得冷。

    寒气从被子的缝隙透进来,卢皎月摸索着扯着被襟往自己身下压,想要借此留住被子里的那点温度。这动作把头上盖的湿布晃得往一边掉,旁边如酥“唉”了一声,连忙去扶正。

    可是抬手一摸,只这片刻的光景,那张浸了冰水的布帕子就被身体的温度蒸得烫了。如酥忙不迭地捞起了冰盆里的另一张帕子给人换上。

    沁凉的温度冰得卢皎月一个瑟缩,她下意识地偏头想要躲开,抗拒地呓声,“冷。”

    如酥隔着被子把人摁住了,低声哄着:“夫人忍着些,可不能再烫下去了。”

    再烧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卢皎月其实也没什么力气挣扎,被这么一按,只能委屈巴巴躺好,湿布下的眉头拧得死紧。

    外面,顾易今日也早早回来。

    他匆匆地进了门,外间传来几声称呼“郎君”的见礼声,顾易胡乱点头应了,急步往里走。只是心里再怎么急着想要进来看看,却是牢牢地进入里间前定住了脚。

    他深吸口气,没进去,而是转身先问起了伺候婢女卢皎月今日的情况。

    他才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的寒气,这么进去容易凉着人。

    底下的人也习惯这情形,答道:“人还烧着,但没再咳了,大夫说只要别这么一直烫着……”

    在顾易那一点点拧起的眉头中,回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

    虽说烧退了就好,可夫人这俨然有越烧越重趋势。

    一声略微有些含糊的“爹爹?”打破了这凝滞住的气氛,顾易一愣去看,满脸意外:“青奴?你怎么在这儿?”

    软榻上的顾青奴正揉着眼睛起身,倒是一旁的婢女回道:“小郎君闹着要过来。奴婢想着,只是在外间守着,也不会过了病气。刘大夫也说,小郎君在这里陪着对夫人有好处。”

    婢女说话间,顾青奴已经把身上的厚毯子推到了一遍,自己从软榻上跳下来跑到顾易身边。

    他拉了拉顾易的袖子,仰着头问:“阿娘会死吗?”

    小孩子过于直白的问法让屋内死寂了一瞬,一旁的婢女连忙拉着人往后带,一边往旁边呸呸呸地连声念叨着“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又对顾青奴嘱托,“小郎君,可不兴说这种话。”

    顾青奴拧紧了眉。

    他其实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去过,如酥姑姑没有赶他,阿娘那会儿似乎精神还好的样子,拉着他嘱托了好多的话。他记性很好,他记得很多话阿娘以前就同他说过,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难过。

    阿娘好像总在告诉他,她不会一直陪着他守着他,顾青奴总有种阿娘是不是要出远门的疑惑,像是爹爹在外领兵一样。但是好像并不相同。

    鼻子酸酸的,好像泪珠在眼眶打转。

    顾青奴使劲眨了眨眼,想要把眼泪眨掉。他和阿娘说过,他不会哭的。

    下方传来一点强忍着吸气的声音,顾易总算回过神来。

    他蹲下身,屈着指节抹掉顾青奴眼底的泪珠,低声哄着,“不会有事的,你娘只是普通的受了寒。”

    确实是普通的受寒。

    但是卢皎月身体底子太差了,病况就显得格外严重也格外危险。

    安慰顾青奴是一方面,但顾易并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他早些年因为顾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啃医书,这些年又因为卢皎月的虚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继续了解。虽说还不够当大夫的,但是作为一个外行人来说,知道得已经够多了,也就方便他更细致地和大夫沟通。

    只是在这次找大夫问完卢皎月的情况之后,他忍不住向对方确认,“刘老,是您让青奴在外头守着的?”

    这位性子格外慢悠悠的老大夫缓缓点了下头,慢着声道:“老身也是看小郎君有心。郎君也知道,这病中的人能不能好,有时候全凭一口心气,小郎君和夫人毕竟母子连心,有小郎君在外头守着,夫人想放下的时候、多少会记挂着点,不会就想着那么撒手去了。”

    这位老大夫性子虽慢,但说话总带着种奇怪的韵律,听着他出声,人心底的焦躁似乎也跟着散了不少。

    但是顾易这次却并没有跟着舒展开神色。

    他愣了好久好久,才涩着声,“您说……月娘想‘放下’?”

    老大夫看着顾易这极度难看的脸色,也意识到刚才的话似乎有点引起误解,不由开解,“郎君莫要多想,夫人并没有寻死之志,她只是……”也不是很想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顾易那并未好转的脸色下意识到,后一种说法对于对方来说好像并不算安慰。

    他想想自己这些年被顾家荣养府上所见种种,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声。活到这把年纪,见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之事呢?并不是所有的深情所许都能得到倾心相应,像顾府这样琴瑟和鸣的夫妻已是世间难寻。

    他叹息着劝了一句,“郎君也看开些罢。”

    这人世间的事,总不能希求太多。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

    只可惜,这于暮年老者而言是历经战乱流离、走过世事浮沉的人生箴言,但是对于少年人来说却什么都不是。

    顾易如今已经算不上少年了,但是他的性格中总有一点无论历经过什么、都永远磨不掉的天真气儿。

    坚持、执着又无比地认真。

    *

    顾易坐在病榻前,接替过如酥的照料工作。虽然因为刚才老大夫的话心思不定,但是他的动作仍旧小心又细致。

    在换过湿帕子之后,他轻轻碰了碰床上的人仍旧发热的面颊。

    肌肤相触的感觉唤回了心神,热度随着指尖传到大脑,从刚刚开始一直漂浮着的思绪有了片刻的着落。

    注视着床上的人烧得绯红的双颊,他轻声问:“月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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