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结发20

    卢皎月正烧得晕晕乎乎的听见仿佛有人叫她, 她费力地睁开眼,模糊地看见守在床边的人影,她努力想要辨认。

    顾易看出了她的神情, 低声道了句, “是我。”

    得到一声轻应。

    顾易有许多话想要问,但是对着病榻上烧得意识朦胧的人, 他终究还是替对方捋了捋打湿的额发,温着声道:“睡吧。”

    只是注视着榻上人的面容, 顾易禁不住有些晃神。

    月娘对他来说,是执手相伴的妻子、是陪伴着他走过那段最艰难岁月的支撑、是让他不会困囿过去的救赎。

    那他对月娘呢?

    于月娘而言,他又算什么呢?

    他找不到答案。

    顾易轻轻攥住了对方的手,倾身贴住滚烫的脸颊,低声, “快些好起来罢。”

    算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月娘能够好起来。

    *

    卢皎月本来以为自己都快剧情杀了, 结果身体居然好起来了。

    烧是退了,但人还是很虚,稍微动一动都要满身的虚汗, 而且不能出屋,屋子里的炭火一不那么旺了, 就冷得不行。

    卢皎月靠在床上, 忍不住跟系统叹气:[下次不要‘病逝’的角色了。]

    真是太难受了。

    身体健康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一旦生病,就会觉得“健康”简直是人生在世最难得、最值得珍惜的事了。

    可怕的是,像这样的重病、她还会遇到第二次, 运气不好甚至第三次、第四次。

    系统倒是答应下来,不过给出了提醒:[设定筛选条件之后, 任务难度可能会上升。]

    卢皎月:[……]

    还能怎么难?她觉得这次已经够难了。顶着一个和顾家几乎说是毫无关系的未出嫁的女子的身份,去救顾易的父兄,也亏得系统能想得出来!

    以她当时的身份,恐怕她当着顾常或者顾老将军的面,说‘彭城王通敌叛国’,都不会有人信。

    卢皎月无法想象难度再提高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纠结着对系统,[你让我再想想。]

    她这次任务完成完全靠着取巧,多亏了这个小世界有个便宜爹在,能让她伪造笔迹……

    想到这里,卢皎月突然神情微变。

    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个地方做得不太正确:顾易拿着那封信来问她的时候,她不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反应。

    那可是她亲爹的字迹啊!

    卢皎月:“……”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业务不太熟练完全可以理解。

    卢皎月下意识问了身边唯一能说话的统,[怎么办?]

    系统倒是认真给出了回答,[经过检测,宿主行为并不会给小世界进程带来负面影响。]

    也就是说,可以放着不管。

    卢皎月:[……]

    小世界不会有事,但是她会出事啊!顾易真问起这个来,她该怎么回答?!

    不过转念想一想,情况似乎也没那么严重。

    没人规定女儿必须认识爹写的字吧?况且这次的便宜爹又是个不和女儿谈论政事的封建大家长。她“一时没认出来”,情有可原。

    问题不大,能糊弄过去。

    *

    另一边,顾易也确实收到了金陵的来信,沈衡找到了那字迹的主人。

    民曹尚书,卢道正。

    他的岳父。

    这实在是个顾易实在没想到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足够顾易察觉,岳父对这门婚事并不看好。逢年过节的年礼都是很明显的面子情,问候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

    不过以当年顾家的景况,这样的人实在太多,顾易并未往心里去。只是隐约从中意识到,继母当家、月娘在卢家过得似乎并不好,不由又对人多疼惜了几分。

    但是若真的同那些人一样,避之不及才是常态,又怎么会将女儿许过来?

    想到这些年渐渐疏淡的关系,自己似乎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去信问候,顾易不由心生愧疚。他下意识提笔,但是落字之后又顿住了。

    但若是岳父的字迹,月娘会认不出来吗?

    顾易深知,他的夫人并非长于后宅的女子。

    大军压境,她能颁下政令、稳住城中民心;兵临城下,她能亲登城头、执弓射旗。这样的人绝不是后宅里能够成长出来的。

    那这样的月娘,会不认识父亲的字迹吗?这不太可能。

    顾易拧了拧眉,重新又看了一遍沈衡的来信。

    季平哥是不是弄错了?

    沉思间,顾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几案的台面。似乎是某一下敲得重了,他听到“咔哒”的一声搭扣弹开的声音。

    顾易一愣。

    他这段时间一直用的是兄长的书房,确实抱着点“说不定就发现什么”的想法。只可惜除了最开始那个暗格之外再无所获,倒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无意间有了发现。

    顾易循着刚才的声音传来的地方摸索着,因为并不知道机关是怎么布置的,他只能循着缝隙一点点去找开关的痕迹。一番摸索之后,顾易倒是抠开了几案下面的空心夹层,只是因为他往下压着案几倾斜的缘故,夹层里的卷轴直接掉了出来。

    轴头在地上磕了一下,最底下的活扣被震得打开,整张画卷就那么轱辘着在地上铺展开,露出了画上的内容。

    顾易愣神地看着这张美人图。

    画上绘着一位女子,顾易不知道是画者神韵抓得太准还是自己对画中的人太过熟悉,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人——是月娘,他的妻子。

    顾易的第一反应是认错了。

    这是他兄长的书房。兄长的书房里怎么会藏着月娘的画像呢?

    ‘我见过卢娘子的,许多年前在金陵的时候。’

    ‘……和顾有恒一起。’

    一些过往的对话不期然地在脑海中浮现,顾易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一样,让他的心一点点沉坠下去。他不自觉地想寻点什么否认自己的猜测,四处寻觅的目光落在了那“嫦”字的题字之上。

    月娘有闺名为“嫦”的姐妹吗?

    这或许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特别是在顾易拼命想要否认的此时此刻。

    但是同一个瞬间,许多封存的画面不住地在脑海里浮现,就如新婚之夜、对方偏着头躲开的那一吻,也有对方沉默地为兄长单独燃香、做出的祭奠……

    一幕幕闪现的过往重新定义着认知,顾易忍不住想起来那一晚,月娘看着那块被他攥在掌心的青玉轻声开解,让他无需为“过去”心生愧疚。

    每个人都有过去。

    月娘的过去,又是什么呢?

    顾易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幅画卷上,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心底空荡荡的,是一种说不上冰冷还是空虚的感觉。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

    也或许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

    卢皎月觉得顾易最近好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有几次格外明显的欲言又止,但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卢皎月:?

    顾易并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又真诚又坦白,能让他这么纠结的时候实在不多。

    卢皎月想了想,猜测或许是上次她看了信之后情绪波动太剧烈,又紧接着大病了一场,这才让顾易不敢跟她说了?

    这还真是顾易会挂心的事。

    不过这种完全是个人性格所致的烦扰,就算是卢皎月也没有办法解决。她只能尝试开解,“我觉得我这几日好多了,身上轻快了许多,太阳好些的时候还能去院子里走走。”

    卢皎月说得是实情,她的身体确实在好转。总不至于像刚刚病愈的那会儿,就算在屋子里,离得炭火远一点、就要冻得瑟瑟发抖,下床倒杯水走了这两步路,身上就出了一身虚汗。

    顾易听到这些话,表情果然舒缓了许多,他应和着,“脸色也比前几天好看。”

    结果刚这么说着,卢皎月倒的水就洒了一半在杯子外面。

    顾易连忙一手握着卢皎月的手稳住了壶身,另一只手臂护在了人身前带着人往后退了几步,急声道:“小心,别烫着。”

    卢皎月:“……”

    她也不想的,但是手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卢皎月身上确实溅了一点儿热水,不过她这会儿穿得很厚实,倒是没有觉得烫。于是只说了句“我没事”,就一边抬手把沾湿的袖口往上挽了挽。

    顾易:“我来罢。”

    他本来想帮忙把袖摆沾湿的部分拧干,但是目光落在腕间的一瞬却兀地止了声。

    在那因为大病又细瘦了一圈的手腕间,莹莹的翠色装点其上。是那枚母亲送的镯子,月娘常年戴着它。

    过于熟悉了,以至于在回忆中都好似变成了对方本身的一部分,只要想起了那凝霜的皓腕,就会想起这枚莹绿的玉镯。

    可这枚镯子原本是给顾家长媳的。

    如果兄长还在,那该是给兄长的妻子……

    这一瞬间突兀的想法让顾易的思绪都冻住了。

    他脸色一下子苍白下去,攥着卢皎月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力。

    卢皎月吃疼地闷哼了一声,不由地开口,“夫君?”

    顾易被这一声提醒得回了神。他连忙松了力气,闷着声道了句歉,又略微避开了卢皎月的目光,接着自己刚才的动作,帮忙把那被热水沾湿的袖子拧干。

    袖子被绞成了一团,多余的水分从指缝的间隙挤了出来。顾易使劲拧了几遍,袖口处的湿痕扩散了不少,但留下痕迹的地方只剩一点略微的潮意。

    手上有了动作,顾易也终于从刚才的恍惚中缓过来点。他把拧出来的褶皱捋捋整齐,本想拿着帕子当做内衬垫到里面的,但是将帕子拿出后却动作顿了一下。

    一些过往并未注意过的细节突然变得异常分明起来,顾易盯着那帕子上的游隼看了许久,突然出声,“这张帕子,是不是……不是给我的?”

    卢皎月被问得一愣。

    这可真的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顾易突然这么一问,她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仔细回忆了好半天,才隐约忆起来,那次找帕子找了半天、最后发现是被顾易当成送他的礼物拿走了事。

    思及此处,她不由地笑了一下,“哪有什么是不是的?一张帕子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夫君若是喜欢,拿走就是。”

    顾易抬头看了过来,像是判断这话的含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认真回道:“我很喜欢。”

    即便并不是为他绣的,他也非常喜欢。

    第82章 结发21

    因为卢皎月这场不合时宜的病, 顾易拒绝了那份急召入京的诏令。他早不是当年初初接手顾氏的少年,随着在军中的威望日盛,朝廷早就不敢无视他的意见, 如今他拒不奉诏, 朝中也不敢强令他入京。

    就这么拖着,一直等到开春, 卢皎月的情况稳定下来,一行人才正式启程。

    顾易回拒的奏表上, 用的当然不是“妻子病重”这种虽然是事实、但肯定不会被采信的理由,他说的是“义固布防尚需调整”。

    不过对京中而言,这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理由听起来再怎么正当、奏表上的用词如何谨守臣子礼节的谦谨,“拒不奉命”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京中人本就绷紧的神经再上一根弦。

    卢皎月当时烧得意识模糊、没能拦住, 等她清醒过来, 顾易的奏表已经上了, 那会儿再拦早都晚了。事已成定局,卢皎月也没再挣扎。

    往好处想,春天赶路还舒服一点呢。

    只不过可想而知, 有了这次“抗命”,顾易入京后处境绝对比原剧情里艰难得多。

    这些大人的烦心事, 小孩子是不会知道的。第一次出远门的顾青奴看什么都新鲜, 兴奋得哄都哄不住。卢皎月拿着柳枝树皮搓出来的粗糙柳笛吹着小调,好不容易哄得这孩子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顾易驱着马放慢速度,缓着步子跟着旁边的马车保持平齐,只略微偏一下头, 就能看见另一边母子和乐融融的场面。

    只这么看着,顾易的表情就忍不住放得温和下去。

    他一向是个所求不多的人, 这样的画面,已经足够他从心底生出满足来了。

    马车上,顾青奴相当捧场,卢皎月刚刚吹完,他就呱唧呱唧鼓起掌来,“好听,娘真厉害!”

    卢皎月听得摇头失笑,这孩子的亲娘滤镜起码十级。

    她感慨道:“我就是学了点儿皮毛而已,真要吹得好听……”没说完的话一下子顿住了。

    顾青奴疑惑地抬头看,“娘?”

    卢皎月这才回神。

    她笑了笑,轻飘飘地就把刚才的话题带过去,问:“青奴要不要听点别的?”

    顾青奴果然被转移了话题,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要!”

    悠扬婉转的调子再响起来,旁边的顾易神色中带出了点僵硬。

    月娘说“学”……

    琴瑟琵琶,无论哪类乐器,金陵的闺秀都可能会学,唯独不可能是这种掐条柳枝就能做出来的乡野柳笛。那她又是向谁学的?

    顾易一点点敛下了眉眼。

    月娘让他“无需为过去介怀”,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在那些他无法插足的旧日岁月里,月娘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走过了什么样的过往。

    卢皎月终究没有再吹过多久,吹笛子不算是个体力活,但也终究需要一口气在哪里,卢皎月没多一会儿就觉得大脑缺氧,眼前有点轻微的眩晕。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呢,顾易已经发现了她的不适,对着顾青奴道:“别闹你娘了,让她歇一会儿。”

    顾青奴不太愿意,但是他到底是个听话的孩子,也真的有点儿怕冷下脸来的爹爹。被顾易三言两语地哄得,就去了后面的马车上。

    等到人走了,卢皎月才彻底松了口气,靠着车厢壁轻轻缓着。

    顾易驱马靠得近了点,“等到了京城,请宫里的医官来看看,会好的。”

    卢皎月没抱什么希望,但还是点点头。

    剧情杀这种东西,躲是躲不过的。不过卢皎月也想等着青奴稍微长大一点。

    虽说这样多少有点对不起顾易和青梅的破镜重圆……作为补偿,接下来金陵的事,她会尽力帮忙的。

    *

    不管金陵的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顾易入京这件事,都表现了十足十的欢迎态度。

    帝王亲自设宴,百官列于席间,只为迎接顾易一人。

    席间山珍海味、鱼脍佳肴,伶人乐声靡靡、舞姬身姿曼妙……

    顾易很不习惯。

    他也是在金陵长大的少年,以当年顾家的地位,他就算并不是贪图享受之人,但也衣食用度无一不精、乐舞百戏皆都见过。

    只是到底是不一样的,顾易低头看了眼案几上的食器,美玉为盘、金银为饰,玉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而那盛鱼的汤碗竟是由整块琉璃磨成,去骨的鱼不知道被什么填着支撑起鱼身,整条鱼都浸在清透的汤底中,鱼鳍被特意留下、半透明的鳍尾随着水波微微摇曳,整条鱼宛若生时。

    顾易觉得自己是吃不下去了。

    为示恩宠,陈帝令顾易坐的是下位之首、群臣之前。他原本还想效仿顾老将军旧事,在席间单独列座,不过顾易以“微薄之功,不敢得陛下如此厚遇”,推辞不受。

    对于顾易如此“知情识趣”,陈帝自然乐见,心底的那口气总算顺了不少,看顾易也添了点顺眼。起码能装模作样地扯出一个笑来,关切,“知改一直未动箸,可是口味不合?”

    顾易半施一礼,恭敬回道:“臣不敢,只是膳者巧思、如此佳肴,臣不忍落箸。”

    这话落下,宴上突然传来一些不明缘由的哄笑。

    陈帝并未拦着,他甚至自己也扬了下嘴角,但又很快压下去,像模像样地赞道:“知改赤子之心,实属难得。”

    皇帝亲自开口为此定了性,底下群臣自然没有敢接着取笑的,纷纷出言附和。

    也有捋着须,像是深有感慨一般表示理解:“顾将军到底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前有如此艳色,哪还有心口腹之欲?”

    开春的天气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场中的舞姬却衣衫单薄得只一层轻纱覆体,旋转起舞间柔韧的腰肢若隐若现,顾易只看了两眼就避开了视线。

    不过那发须已有些斑白的老臣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列席者的认同,连陈帝都哈哈大笑起来,“知改可看上哪一个了?尽管开口就是。都这么多年了,知改还是膝下只有一独子,实在不是兴旺家族的样子,若是顾老将军还健在,可是要怨朕不关照你了。”

    顾易表情不变,平静推拒道:“谢陛下美意,臣家中已有妻室。”

    “好意”被拒,陈帝表情僵了一瞬。

    这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他想起一些不大愉快的记忆,但眼前之人到底不是记忆中那一位,陈帝只僵了一瞬就缓和下表情,还能扯出个笑来调侃:“知改这么说,可是忧惧家中悍妻?爱卿大可放心,朕御赐美人,便是家中夫人也不敢说什么的。”

    顾易沉声:“非为忧惧。内子为臣远赴边境之地,昔年义固之危,其以有孕之身亲登城头、以振士气,操劳过甚、以致成疾。如此恩情,臣不敢负之。”

    [家中老妻与臣共历患难、相伴多年,臣不敢辜负。]

    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妹妹年轻貌美、又是天生贵胄,难道还比不过一个人老珠黄的乡野老妇?!

    陈帝刚刚好转的脸色控制不住地难看下去。

    顾易说得还更过分一点。

    恩情?他在说什么的“恩情”?又是提醒谁“恩情”?

    守土之功、定疆之业。

    顾易是在告诉他,他要是敢赏赐美人,那就是抹掉“守将”旧日功勋,寒边境将士的心。他说的“负”,不是辜负妻子,而是辜负功臣。

    大概是心虚之人总是格外敏.感 ,顾易话里的含义远没有那么尖锐,但还是被陈帝顺理成章地解读为了“威胁”。

    陈帝的脸皮抽.动了两下,但是下一秒却突兀的笑了。

    “顾将军也是见惯了国色,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是应当的……你们都下去罢。”

    后半句是对宴上的舞姬说的。

    伶人齐声婉转应“是”、袅袅摇曳而出,但没过一多会儿,却又有女子抱琴而来。

    顾易不管是对美人还是对乐舞兴趣都没什么兴趣,再加上陈帝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他这会儿更是避嫌似的没有多看。

    但是无意间余光瞥到来人,顾易禁不住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错愕抬头。

    ……

    许寄锦被传唤入宴时,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硬要说的话,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十年太久了,当年那位文采风.流、贤名在身的帝王早就沉湎于酒色之中,也只有身边的佞幸还能挖出点儿旧日功绩,各个三五日盛赞一次贤君圣主。再有各地祥瑞奉上,于是他仿佛真的是一位连老天都认可的贤明君主了。

    可事实上呢?贤明不贤明的不好说,荒唐事却是一件没少过。如今这宫里哪个妃嫔没有被传唤侍宴过?她因为“受宠”,到宴前的次数还格外多一些。

    从一开始的羞愤难堪到现在的平静麻木,似乎也没有过去多久。

    和这位陛下近些年越发出格的行事相比,妃嫔侍宴已是小事了。前些日子的清溪殿,他竟命宫女祼身相戏、强令之与侍卫……许寄锦没什么表情的抿了抿唇。

    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如一头碰死来得干净。

    许寄锦晃着神想着这些,却觉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过于刺目了。

    多数时候,陈帝就算传召妃嫔侍宴,席间人也遵着避讳不敢多看,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色心贼胆不长眼的,撞上陈帝心情好甚至不会被发落。

    许寄锦对此早就木然了。她从进殿来就目不斜视,但是对方的目光实在太过执着,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隐含厉色地看过去一眼。

    这一眼过去,她人就僵住了。

    琴从臂弯间滑落,撞到了地面上的巨大动静在宫殿内带出了一阵阵回响。这种举动往日里必会惹得陈帝勃然大怒、被斥为“上不了台面”,但这次却没有带来一点点怒气。

    陈帝亲自离席、急步上前,执起许寄锦的手关切道:“爱妃可是伤着了?”

    许寄锦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碰触,但脚下本能般地牢牢定在原地。最终,她非但没有躲开,还僵硬地扯着唇角、露出一个轻快又俏丽的笑,“谢陛下关怀,妾无事。”

    身后那道目光仍旧追随着而来,许寄锦能感受到其中的担忧。那是年少时她分外熟悉的目光,他的面容比之当年深刻又成熟不少,可是这份沉默的温柔似乎从未改过。

    但此时此刻、许寄锦只觉得难堪。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目睹这一切?!

    而在这骤然翻腾的难堪中,许寄锦却看见了陈帝眼底隐隐的快意。某个冰凉的猜测一点点自心间浮现,冷得她牙关都隐隐打颤。

    陈帝当年钟情的到底是许寄锦,还是……顾家的未婚妻?

    第83章 结发22

    陈帝拉着许寄锦的手, 他脸上是虚假的柔情蜜意,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是真切的。

    他确实在笑——

    你们顾家不是尽出情种吗?不是白首不离、为了家中妻子连公主都不愿娶吗?

    可这又怎么样?

    他的未婚妻不是照样要入宫为妃?心上人不还是要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许寄锦只觉得心底的凉意愈甚。

    或许是距离太近、看得太清楚了,也可能是将近十年时间、足够她对眼前的人有所了解……她居然读懂了陈帝眼底的神色:竟果真如此。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袭来, 她觉得恶心。

    从来没有过的恶心。

    特别是恍惚想起来, 早些年间她其实也有过心动的。

    那时候的陈帝还没有这么荒唐,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颇具才华的贤主, 她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纵然心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可是当天下最具权势的帝王倾心相许、予取予求、毫不掩饰地偏私时, 谁不会动容呢?

    只是如今回首再看,她只看到了蜜糖包裹下腐烂又恶臭的肮脏秽物。

    胃部痉挛地抽搐,喉间阵阵作呕。

    她突然很想吐。

    若是在十年前,她说不定真的已经吐出来。可是此时此刻,在群臣瞩目的大殿之上、在帝王满脸虚假的关切之中、在昔年恋人的注视之下, 她连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一点, 依然是帝王喜爱的、那明媚又俏丽的样子。

    许寄锦恍惚地想, 令人厌恶的或许并非只有眼前虚伪做作的帝王,还有这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不让她这么一直麻木下去呢?

    陈帝显然还没放弃让许寄锦在宴上奏乐的打算,对于刚才摔了的那张琴, 他倒是全没有所谓,反而是道:“摔得好!这等无名无姓的凡琴怎配得上朕的爱妃?前些时日琢州进献的‘焦尾’呢?快呈上来!也只有‘焦尾’这等名琴, 才配让朕的爱妃亲自奏上一曲。”

    被指的那个内侍忙不迭地垂首应是, 只是刚要退出去,就觉一道森凉的视线落在身上,像刀锋划过皮肉,刺疼的感觉直入脑髓, 那股对危险的本能预警让他一时僵在的原地。

    顾易的视线只在内侍身上一略而过,旋即对着上首施礼, “陛下见谅。”

    过度端正态度实在让人不自觉地郑重以对,连陈帝都下意识收敛了先前的作态,人都坐得正了些。

    顾易接着,“臣以为此举不妥。贵妃身份贵重,臣等外臣,怎敢让贵妃奏乐?”

    他这么说着,环视了一圈大殿之内。

    顾易是个内敛的人,当他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气质显得平静又温和,就连方才席间诸臣似有若无的蔑视之意,都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但他此刻抬眼看了过来,那视线仍旧是平静又镇定的,可是那沉沉的压迫感犹如山岳撼地而来,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森凉血腥气,刚才还满是嬉笑的宴上一瞬间鸦雀无声。

    陈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这一瞬间,零碎的记忆拼接成连续的画面,他发现那些过往依旧清晰。

    先帝骤然驾崩,这个刚刚成为他“新家”的皇宫一片混乱。宫人四散奔逃,远处隐隐有金戈交击的声响传来,血腥味蔓延开来。萧惟元不知道谁会赢,但是却无比清楚、不管谁赢了,他这个“太子”都不可能活着。

    宫殿门被人撞开了,萧惟元觉得自己或许该体面一点,像是父王、父皇麾下的将军一样,刀兵加身而面不改色。可是他太害怕了,他只想躲起来、想逃走、想活下去。

    可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他藏在了供奉的案几底下,最靠近墙角的位置,瑟瑟发抖地把自己缩起来,试图逃过追兵的搜捕。

    直至一张沾染着鲜血的面容映入眼中。

    那人半跪在案几之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斑驳血渍,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温和的,他称呼他为“太子殿下”。

    萧惟元突然崩溃了,他颤着声大喊大叫,“我不是!我才不是太子!”

    他不是太子!他没有要做什么太子!!他一开始只是渝陵王的世子。

    金陵城一点儿都不好,一起玩大的玩伴没有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空旷宫殿里,不能随意进出。父王也没有时间来陪他,新的先生一点都不可亲,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而现在这个人……

    一定是想要把他骗出来杀掉!!

    对方并没有杀他。

    良久的对峙后,尚且年幼萧惟元终究体力耗尽,被一口吃的连哄带骗的诳出来。萧惟元带着做个饱死鬼的想法,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却并没有死,而是被抱到了大殿之上。

    那个冷冰冰的宫殿一点都不舒适,周围的眼神全都是不友好的。冷漠、猜疑、打量、讥诮的不屑,可是当那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

    年幼的萧惟元愣愣地看着对方,被回以一个温和又安抚的笑,好像在说‘我就在这里’。

    就像是父亲一样。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陈帝有片刻的恍惚,但是回神后,表情却一点点地冷硬下去。那柄刀的锋芒太盛了,但它又不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是,它的刀锋对的是北邺、对的是各地心生异志的宗室。

    可是万一有哪一天,它调转了刀口、对准了自己呢?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帝定了定神,再看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都索然无味极了。他也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兴致,淡淡地道了一句,“顾将军所言有理,是朕欠妥当了。诸卿以为呢?”

    死寂的大殿这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陈帝连年筛选之下,如今能在殿上列席的多半都是逢迎阿谀之辈,被皇帝这么一问,纷纷附和着应声,“陛下所言极是”/“陛下圣明”/“陛下实乃贤德之主”。

    这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吹捧,但是看着下首敛眸正坐、神色平淡的顾易,陈帝却没法像平常一样生出什么被盛赞得飘飘然的情绪,他只觉莫名烦躁。

    接下来宴会在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闷气氛中草草收尾了。

    *

    桃色消息向来是传得最快的,在这方面就算是皇家也不例外——或者说,正因为是高不可攀的皇家,所以才格外让人生出一种窥.探欲。就在宴席结束的当日,顾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就传了开,当年那对青梅竹马、未婚夫妻的旧事也被翻出来当做谈资。

    这些传闻一时还没有传到卢皎月耳朵里。

    她毕竟刚刚回京,久未踏足金陵的社交圈,不可能一下子就有人来告诉她什么。

    卢皎月倒是带着青奴回了趟娘家,不过那会儿顾易还在赴宴,消息尚未传出,这趟回门也没起什么波澜。

    卢父照样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带着对顾青奴也没什么好脸色。继母倒是很客气、不过并不算亲近,继妹出嫁了、卢皎月没见着,庶兄原本在卢家的时候就关系一般、这次只是打了个招呼。继弟似乎是想亲近、被卢父一个眼神定在原地,也只讪讪地叫了声“阿姊”。

    于是这趟回门也是潦草结束。

    卢皎月提前就跟顾青奴说过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后者倒没因为这冷待心生忐忑,只是不解,“外祖为什么生阿娘的气啊?”

    卢皎月:“……”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概要从当年她一意孤行,非要嫁顾家说起了。以顾家当年群狼环伺,只剩一个年少且寂寂无名的顾易支撑门庭的景况,这还真不是个好选择,卢父的话都已经到了“你敢踏出这个门,我家就没有你这个女儿”的地步了。

    卢皎月还是嫁了。

    好在卢父也没做得那么绝,女儿还是认的,就是再没给过好脸色就是了。

    卢皎月摸了摸顾青奴的小脑袋瓜,温声,“这是大人的事,青奴不用操心。青奴这么懂事,外祖以后会喜欢你的。”

    便宜爹的父爱不多,但多少还是有的。有些事其实挺难评的,起码在那个时候的卢父看来,他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女儿打算,反倒是糟心女儿又叛逆又不识好歹。

    不过再大的怨气也会随着当事人的身死烟消云散。卢父确实会“喜欢”顾青奴的,因为他是未来权倾朝野的顾大将军的长子。即便被过继出去,那也是和顾氏连接的纽带。

    利益绑定带来的“喜欢”脆弱吗?

    [怎么会?]

    那双眼底宛若燃着炽烈的火光,神情又天真又残酷,[那才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联系。]

    追逐利益、追逐野心、追逐权势都无妨。他无比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并且乐在其中。

    过往在眼前浮现,卢皎月不由晃了一下神。

    那简直像是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恨不得将每一个接触的人都燃烧殆尽……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子还只是垂髫的头发,温声,“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你要去分辨、去挑选,哪些才是能交往的人。”

    顾青奴似懂非懂地仰头看,神情困惑。

    卢皎月失笑。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了。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稍微有点儿着急了。

    她终究还是摇着头,“……没什么。”

    *

    卢府。

    卢皎月一走,吴氏脸上禁不住带了点埋怨之色,“你就不能为岘儿想想?现在的顾家又不是当年,多走走关系只有好处。月娘可是那会儿嫁过去的,那是雪中送炭的恩情,为岘儿谋个差事,他这个当女婿的还能不答应不成?……好好一门亲,被你处成这样!”

    卢父脸色铁青,“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真以为现在顾家处境多好吗?战事刚歇,陈帝就把人叫到京里,那是个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吴氏不惯着他,当即就撅回去:“好好好,我不懂,你那个‘恨不生为男儿身’的大女儿懂!她怎么就嫁过去了呢?”

    卢父闻言,脸色一下子黑了个彻底。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无意间截到的回信。

    要不是那信、他都不知道他好闺女干了什么!

    顾家也是好样的。他在金陵替顾家效力,结果顾家那小子背地里勾搭上了他女儿!人都死了,还勾得他女儿非要嫁过去。

    她是嫁顾二吗?

    她分明嫁的是那块牌位!!

    第84章 结发23

    卢皎月接到了沈衡的邀约。

    沈衡当然不是单独约的, 不然传出去以后,两个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他是借着封阳长公主的名头,给顾府递了春日宴的邀约帖子, 又在信的附言中提到、自己到时候也会赴宴。

    鉴于沈顾二人过度坦荡的态度, 这么多次下来,卢皎月已经完全不会对沈衡的做法产生任何误会了。

    虽说春日宴这种场合, 总带着点春暖花开、少男少女们换了薄衫轻衣的相亲会性质,但是去的人也不全是为此。春日盛景、人总想在外走走, 这其实更像是个集会。

    沈衡大概是见她刚回金陵、怕她不适应,这才以封阳长公主的名义提出邀约,帮她融入金陵的社交圈子。特意选这种非常容易产生男女交互的地方、又强调自己到时也会赴宴,多半是怕她遇到什么应付不来的场面,方便就近帮忙。

    细致到这种程度, 可谓是非常体贴了。

    不愧是剧情里顾易的“亲哥”。

    *

    沈衡随邀帖附上的是春日宴流程, 详详细细每个地方都提点到了, 让人就算是第一次去也不会露怯。况且卢皎月以前在金陵的时候也来过类似的场合,经年再至,也不算陌生。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却没想到第一步就出了问题。

    金陵难得出什么热闹,前一日宫宴上, 顾将军替许贵妃解围的事早就经过多次的艺术加工,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在“我就同你一人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的开头下,成了整个春日宴最热门的话题。

    沈衡从头到脚精心打扮、恨不得把身上每一道的衣褶都捋平了,还没来得及去“偶遇”呢, 就听了一耳朵的流言。

    他脸色当场就变了,对着旁边的人厉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不解, “宫宴上,顾将军对许贵妃旧情复……”

    声调在沈衡渐渐凌厉的目光逼视下越来越小,他纳闷,“你不知道?你不是和顾家一向走得近么?当年和顾有恒混得那么好,顾知改还叫你一声哥呢。”

    沈衡:“……”

    他确实不知道。

    这几天,他光操心春日宴的事了。他也就是借了她娘的名头,其实都是自己在忙活。他平素最不喜欢这些杂事,但是这次不一样,和心上人见面的事,再费心都是高兴。

    以卢皎月现在顾夫人的身份,他想要合情合理、不损对方名声地见一面其实很难。

    当然,他可以去顾家拜会,顾二那态度也不像是拦着的。可在顾府里,专门去见顾有恒的遗孀……沈衡想想就浑身不得劲。

    太怪了。

    他又不是有那种癖好的人,他就是心慕卢娘子而已。

    就是为了免得那尴尬场面,沈衡这才费了好大的力气安排这一场春日宴,没想到宴上居然传出这种话来。

    沈衡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他到底还是在往好处想,又接着问:“这事还有谁知道?你还和什么人说了?”

    那人很利索地答,“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个。”

    沈衡唇角往下撇,那张总是带着点散漫神色的面孔一下子冷厉下去。

    他沉着声又问了一遍,“还有谁?”

    对面人愣了一下:不是、这怎么还认真了呢?!

    不过到底不敢再糊弄。

    封阳长公主幼子这身份,硬要说的话,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就是卖点面子罢了。但沈季平无官无职还能在金陵混得如鱼得水,从皇室宗亲到朝中重臣、甚至坊市里的三教九流,都能有说上话的人,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讪讪地,“其实也没有多少,就王家的二郎、李十三、荀九郎那常凑的三……四五六个吧……”

    看着沈衡一点点凉下去的脸色,这人有点急地辩解道,“你别这么看着我啊?这消息这两天早都传遍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说。你不信宴上揪个人打听打听,十个里面有九个能问出来!”

    沈衡的表情已经不止是“难看”能形容的。

    流言蜚语是能逼死人的,对于女子而言又尤是如此。

    陈帝不可能因为这点流言去动顾二,许贵妃那里……恐怕顾二越是旧情难忘,陈帝对许寄锦就越上心,许娘子能坐到贵妃的位置上,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这流言里还有个没出现的第三人。

    顾二的夫人,卢娘子……

    不管那两人的婚事中到底有什么内情,只要卢娘子还担着“顾夫人”的名字一天,她就没法从中脱身。沈衡没法想,在流言已经发酵到这种程度的情况下,对方在这场宴会里会经历什么。

    被沈衡揪住问的那人见情况不对,打哈哈着道了句“我看那边荀九叫我呢”,就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

    沈衡没拦着,他正往女眷席那边的方向看过去。

    但是隔得太远了,什么都没看着。

    沈衡暗自咬了咬后牙。脸上绷起分明的咬肌的痕迹。

    少倾,他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两下,往自己身上一泼。再起身,一身酒气、摇摇晃晃但目标明确地女眷席那边过去。

    他名声都够差了,不在乎多这么一点。

    ……

    “啊!”

    “什么人?!”

    “快拦着点!!”

    封阳长公主幼子醉后大闹女眷坐席,把亲娘办的这场春日宴搅了黄——这个大笑话继“顾将军和许贵妃的旧情秘闻”后,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金陵城内的谈资。

    不过在事发的当天,却是兵荒马乱,谁都顾不上谁。一片混乱中,“醉醺醺”的沈衡精准地上了顾家的马车。

    卢皎月上来之后,看着马车里那“醉得昏睡”的人,不由愣了一下。

    如酥也是有点懵,“夫人,这?”

    卢皎月:“算了,一块儿带着人回去罢。你辛苦跑一趟,吩咐厨房、提前熬点醒酒汤。”

    就沈衡和顾易的关系,沈衡都醉成这样了,她总不能把人扔在这里不管。

    如酥答应了一声,就去了。

    实在是这一场宴会闹得,里头乱、外头也乱,各家的马车互相堵着,还是用走的更快一点。

    只是如酥走都走出去一段了,突然觉出不对劲来:她这一走,马车里不就剩夫人和沈郎君了?

    如酥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接着往前走了。

    就回去这一路的光景,沈郎君还醉成那样,应当不至于出什么事。况且家中郎君也并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

    这边,马车上的沈衡却僵住了。

    今日的事归根结底还是他考虑不周,沈衡本来想当面道个歉。

    他今儿都闹成那样了,醉鬼上错马车也很正常,等道完歉再走,也不至于有人怀疑什么。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卢娘子居然真以为他醉了,还准备把他带到顾府照顾。

    沈衡头皮发麻。

    他琢磨着自己这会儿“醒”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但要是不醒,借着装醉孤男寡女共处一辆马车,更不合适了啊!

    沈衡内心斗争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着牙睁开了眼。

    眼神清明、没有半点醉意的样子。

    卢皎月:?

    她忍不住困惑:“沈兄?”

    沈衡却不由分说地施了个大礼,急声道:“卢娘子,今日的事,实在对不住。我近日事忙,还不知晓京中那些流言……这次春宴邀约,是我的不是,让卢娘子受委屈了。”

    他简直是在流言最盛的时候,把人推到了最风口浪尖的地方。

    沈衡这么说着,不由地生出些挫败感来:好像他真的是个很不能成事的人,每次都害得对方遇到一些糟心事。

    卢皎月连忙让人起来,又有些恍然:“沈兄先前醉酒,是为了替我解围?”

    她看过去的视线略微诧异。这人也太好了吧?闹出那么大动静,宁愿自己当笑话,也要帮她解围……不愧是剧情里的官方指定“亲哥”。

    沈衡没敢真被扶起来,几乎是卢皎月凑近,他就忙不迭地退回到安全距离以外。

    饶是如此,那片刻的接近还是让他心脏直跳。那点挫败感早不知道被飘到哪里去了,反而一种说不上的鼓噪情绪占据了胸腔。

    沈衡好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但出口的话还是有点磕巴道:“谈不上‘解围’,这本就是我的错,我该想办法解决。”

    开口之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

    沈衡定了定神,表情稍稍肃然,沉着声问:“方才宴上,可有人为难卢娘子?”

    卢皎月沉吟地“唔”了一声。

    刚才在宴上呆了那么一阵子,她也知道最近的流言传的是什么了,无非就是男女主的那点儿事。而她这个目前还没死的原配,作为漩涡中心的直接相关人物,肯定有人闲得没事过来撩拨两句。但要上升到“为难”的程度,好像也不至于?

    卢皎月中肯评价,“是有人说了些闲话,但是还谈不上‘为难’。”

    有点烦人,但还不至于让人有什么真情实感的情绪起伏。

    沈衡一愣。

    要是卢皎月只说“没事”,他说不定还不信,但是这种说法反而让人放心不少。

    不过想想也是,卢娘子和顾二又不是真成婚。

    以二人的关系,那流言最尖刻的一面,对卢娘子来说反倒不算什么了。

    沈衡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卢娘子没放在心上就好。”

    他顿了顿,到底替顾易说了话,“知改并非有意,他是个最念旧不过的人,当年和许娘子又是那般要好,如今纵使前缘难续,也不忍心见人为难。”

    卢皎月觉得这说法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但还是点点头,“我知晓的。”

    沈衡低低叹息,“……造化弄人。”

    卢皎月还是觉得似乎哪里有点儿微妙,但是看了看真的很唏嘘的沈衡,到底出声安慰:“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不会一直如此的。”这可是个破镜重圆剧本。

    说起来,这次的官配看着靠谱多了,就连这位沈家“亲哥”好像也是男女主的CP粉。

    沈衡倒是一下抓住了关键词,“日后”、“不会一直如此”。

    卢娘子这是态度松动了?

    第85章 结发24

    见卢皎月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沈衡心底自是高兴。

    他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二,但又心知这种事急不来,继续追问下去容易惹得人不快。

    于是只能按捺下去, 转而提起一些安全话题。

    能在两人作为话题的, 也只有他们都很熟悉顾易了。刚巧提起了顾许二人的旧事,沈衡倒也顺势接了下去, 略微唏嘘感慨:“我们那会儿都调笑,知改那样闷的性子, 就该有个活泼点的小娘子来配。那会儿顾府上可不缺人登门,都知道他家两个儿子,带着小女郎来得还真不少。”

    “许小娘子算是最闹的那个了,偏偏和顾二对上了眼缘,两人也不知怎么就关系好起来了……那一回顾老夫人的最喜欢的那个瓷花瓶开裂了, 顾二闷不吭声地就认下是自己干的——他还以为是白日里许娘子在那玩闹碰到了——要不老将军下了值回来, 买了个七分像的向老夫人赔罪, 顾二能一直不吭声地把这口锅背下去。顾有恒那会儿就笑,等他这弟弟成了婚、胳膊肘肯定拐到外面去了……”

    沈衡絮絮地说了不少昔年旧事,卢皎月听得表情微妙。

    她倒是不介意听听这些。

    但是沈衡在她这个原配夫人面前, 说夫君和青梅两小无猜的亲密旧事,是不是不太好?

    她试图从对方的神态表情里分析出一点点用意来, 但是沈衡好像什么特别的用意都没有。他就是很单纯地一副“分享弟弟幼年期生活”的态度, 完全不觉得她会多想的样子。

    卢皎月:“……?”

    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她一时陷入了“到底是我出问题了,还是沈衡有问题”的纠结之中。

    不过沈衡毕竟是小世界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她才是那个半路出家的。所以,果然还是、“我有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 在沈衡终于注意到卢皎月的神色有异,出声询问的时候, 她已经能很从容的笑了笑,表情镇定地说上一句,“没什么。”

    沈衡:?

    他略微有点奇怪,但还是没有刨根究底。

    虽然一路上都在替顾易说好话,但是等到顾府下了马车,看见顾易之后,沈衡的脸色还是沉了下去。

    顾易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沈衡,惊讶:“季平哥?”

    还不等顾易追问沈衡‘怎么在车上’,就见对面人脸色凝沉,肃容道:“我们谈谈。”

    顾易一愣,还是点点头。

    他和沈衡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后面的卢皎月已经自己从车上下来,顾易收回本来想去扶的手,倒是叮嘱,“厨房正熬着汤,这会儿约莫已经好了,月娘你在宴上应当没吃什么,身体该受不住了。我让春酒给你送过去,你先喝一点、再去歇息。”

    卢皎月点点头,“我知道的。夫君和沈兄先去吧。”

    她上次大病了之后,顾易就格外关注这些生活细节。要不是沈衡来了,顾易大概要盯着她喝完。

    沈衡本来因为顾易这关心叮嘱的话表情缓了缓,但是卢皎月对顾易的那一声“夫君”又叫得他神色微僵。

    看着人走远了,他忍不住小声,“我还以为她会叫你‘知改’。”

    顾易不解看过去。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区别吗?

    沈衡被看得反而不自在了,觉得纠结一个称呼的自己实在小家子气,不由摆手:“没什么。”

    因为这么一点称呼的小插曲,沈衡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子被打断了,情绪一时没酝酿起来。

    一直等到进了书房,他才重新正色开口,“知改,你知道最近京中流言吗?”

    顾易困惑:“什么流言?”

    沈衡一点儿也不意外顾易的反应。

    这小子一向如此,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毫无兴趣,有什么流言蜚语绝对是最后一个传到他耳朵里的。这次又是被避着的当事人,恐怕整个金陵城传遍了、他都不会知道。

    但是这次他必须得知道。

    沈衡沉着声,“前一日的宫宴上,你替许贵妃解围。我知晓你念旧顾情,但你这么做时,可想过卢娘子会如何?”

    顾易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道:“月娘知道的,她不会在意这些事。”

    月娘知道那段往事,也确确实实不在意。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我和阿锦已经过去,我也并非为了旧情。陛下召宫妃侍宴本就不妥当,就算来的是其他人,我也会开口。”

    沈衡看他那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就头疼。

    借着顾有恒留下的那些来往书信,顾易确实在慢慢牵起顾家在朝堂留下的暗线,他不喜欢“威胁”,也不喜欢“算计”。但是有些事和喜不喜欢无关,他确实做得很好。

    就是这时不时冒出来的“天真”,让人心底一个咯噔。沈衡有时候怀疑,顾易这趟来金陵是不是对的,他真不会被人连骨头一块啃了?

    不过这性子一时半会儿掰不回来,沈衡暂时也只能放下,他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题,“你是问心无愧,但是瓜田李下,本就是百口莫辩之嫌,你和许贵妃又有一段故旧,你让旁人怎么想?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卢娘子又是你的夫人,你可考虑过她在金陵如何自处?”

    沈衡看着顾易那怔住的神情,到底语气缓了缓,颇有些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兄长才娶的卢娘子,但只要她还是你的妻子一日,你就得想着她顾着她,不能老觉得是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牵累。”

    顾易表情错愕,“我不是……”为了兄长。

    沈衡却抬手止住他的话,一副‘我理解’的表情,“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是你们现在毕竟有夫妻之名,卢娘子免不了受牵连。你要不想这么畏手畏脚,不如……先和离?”

    沈衡承认,自己后半段话确实有那么亿点点私心。

    但这也是为了顾易好啊。他那个性子,要是真的牵连拖累到卢娘子,心底必定愧疚至极,还不如两人早早分开、各自嫁娶。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一声极沉的,“我不会和离。”

    沈衡一愣抬眼,却撞入一双暗沉深邃、宛若幽潭的漆黑眸底。一股说不上来的悚然感自心底深处生出,转瞬蔓延全身,思绪都短暂地空白了瞬间,脑中只有尖锐的唳鸣示警。

    沈衡最后是被缺氧窒息感强行拉回了心神。

    对时间的感知有些模糊,沈衡也不确定刚才过去多久,但确实有段时间了。

    但再看时,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扭曲的画面变得正常,顾易正担忧关切地看过来,“季平哥?”

    沈衡蜷了蜷发僵的指尖,一时居然不确定刚才是不是错觉。他确认地问:“你说不和离?”

    顾易稍微抿了抿唇。

    是他一贯带着点执拗的神色,却并没有刚才那样令人悚然生畏的危险感。

    他低着声:“是月娘答应嫁给我的。和兄长没有关系,月娘就是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

    沈衡:???!!!

    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为了青奴才娶卢娘子?!”

    顾易:“和青奴有什么关系?”

    经这么一提,他终于想起了当年的缘由,稍怔后,倒是开口:“母亲当年是想要为顾家留个后,但我……”

    顾易没法说出什么别的解释,他当年的答应亲事,确实是对母亲的妥协。

    但是月娘是那么好的人。她帮他解开了和母亲的误会,让他不至于至亲过世、才追悔莫及。她又是那般温柔照料,陪着他撑过了最艰难时候。

    又温柔又坚强,就连邺兵压境,她都能执弓立在城头,护住他父兄留下的城池……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

    这又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为什么不能喜欢?

    于是,那短暂的停顿之后,顾易很顺畅地接上,“我心悦她。”

    见之则喜,别时生忧。时时牵挂,羁于心间。

    他喜欢自己的妻子。

    这并非是什么不能对他人言的事。

    沈衡的表情已经过度震惊到空白,他“你”“她/他”“你们”地语无伦次了大半天,总算憋出了个完整的词,“顾、顾有恒……”

    顾易稍微别了一下脸,但还是低声:“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月娘和兄长的事。”

    现在其实知道的也不多。

    他没有去问。

    在月娘心里,他比得过兄长吗?

    顾易不知道答案。但是如果那个人是从幼年时便一直追逐的兄长的话,顾易又觉得这好像并没有关系。

    当然会介怀。会不自觉地比较、衡量,又生出在意来。但是如果另一个人是兄长,就好像变得没那么要紧。

    兄长的话,是可以的。谁轻谁重都能够接受。

    他好似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追逐在长兄的身后,兄弟之间似乎从没有起过龃龉,连爹娘的更偏疼哪一个的争执都未曾有过……他沿循着兄长的轨迹成长,太习惯于和对方共享一切。

    旁边的沈衡表情已经青青白白变过好几轮了。

    但是在“青奴到底是谁的儿子”、“顾二娶了他嫂子、是真的娶”、“我居然在向有夫之妇、还是顾二的夫人示好”这一系列让人脑子嗡鸣的炸裂性内容中,沈衡仍旧想起了另一件似乎没那么要紧,但还是让他脸色惨白的事。

    他嘴唇哆嗦着,用气音艰难:“我、我刚才……在马车上……”

    顾易看他一副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不由抬手递了杯水过去。沈衡抖着手接过,艰难灌下去一口,又飞快补完下半句,“说了好些个你和许娘子的旧事!”

    顾易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的问题。

    但是想到沈衡刚才提的“京中流言”,再加上对方以为的“为了兄长才娶月娘”,他不确定地看向沈衡,“季平哥,你说‘旧事’?”

    沈衡惨白着一张脸点头,“是你想的那些。”

    卢娘子在春日宴上听的或许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但他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她琴瑟和鸣的夫君,和另一个女子曾经两小无猜的事。

    在流言传遍的现在,又听到这些旧事……

    顾易脸色一变,道了句“我先失陪”,就急匆匆离开。

    沈衡没给出什么反应。他神情木然地呆在书房,捧着杯子一动不动,手指用力到发白。

    卢娘子的脾气那么好吗?她就应该当场甩他两个巴掌,把他从马车上扔下去!她竟然还对他笑了。

    想到那一幕,沈衡思绪微飘。

    下一刻,他痛苦捂脸。

    ……他居然还觉得那笑怪好看的。

    疯了吧?

    那是顾二的夫人!

    第86章 结发25

    顾易匆匆赶过去的时候, 卢皎月正喝着汤。

    以她当前的身体状况,入口的东西多多少少都算是调养的药膳,说一句“滋味平平”都是夸奖, 味道极其寡淡, 有时候还带着点药味。

    这次情况也不例外。

    卢皎月喝了两口就拧起了眉,忍不住叹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想吃高油高盐高热量!!

    实在不行, 高糖也可以。

    如酥却会错了意,劝慰着出声, “夫人你别往心里去,那都是些嚼舌根的闲人!郎君这些年,待夫人一心一意,奴婢是看在眼里的,哪有什么许贵妃刘贵妃的事?说什么青梅竹马, 拿不准就是她们瞎编的?这些闲人说话, 最是有鼻子有眼的了。”

    卢皎月听了这话, 不由面露意外。

    听这语气,如酥居然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旧事?

    卢皎月出嫁的时候几乎和卢府闹翻,嫁妆是原主早逝亲娘给女儿留下的、倒是不缺, 但人手却没带几个,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来顾府后安排的。

    按理说, 这些男女主这些青梅竹马的旧事, 顾府的人该很清楚才对?

    卢皎月忍不住问了句,“你是后来入的顾府吧?”

    如酥有点困惑,但还是点点头,“是。但不是牙行买的。那年天气极冷, 我快在外头冻死了,是老夫人心善, 路过见到、就收留了我。”

    大概是没特意去记,如酥也没说出个具体年份。但是要说金陵特别冷的那次,卢皎月倒是知道——是顾易父亲和兄长去世的那一年。

    卢皎月低叹:“怪不得。”

    如酥莫名有点儿不安,但还是道:“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卢皎月:“你来顾府来的晚,许是不知道。她们说的不尽是实情、但也相去不远,顾许两家当年确实是快议亲了。”

    如酥似乎是懵住了,她好半天才嗫嚅着开口,“……不可能!”

    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很激烈。

    卢皎月莫名从她脸上看出点“正主亲自下场拆了CP”的崩溃来。

    卢皎月:“……”

    虽说不太合时宜,但她莫名生出点怀念来。当年的长乐宫里,以望湖为首的诸多宫人也坚定不移地站错了CP……不对、好像也不能说“错”。

    卢皎月也只是晃了下神,很快就抽离出来。看着神情恍惚的如酥,她不由地生出点怜爱来。

    还是早点接受现实比较好。

    顾家不是宫里,长乐宫还要考虑站队问题、认不清主子的宫人活不久,但是顾家却不同。顾易是原配病逝后再娶,如酥要是对继室夫人有敌意的话,日子不会好过的。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如酥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她甚至开始反过来试图说服卢皎月,“就算那些都、都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郎君他对夫人这么好,必定是极其钟情的。”

    “夫人年前病得那一场,郎君彻夜不眠、亲自照料,又亲尝汤药、问候病情。没有哪家郎君会做到这样子,侍奉母亲也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了,郎君对夫人都是一心一意,府上再无二人。就算出征在外也时时送家信问候,从不在外寻花问柳。”

    “……”

    如酥一条条地列举着,脸上简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信!我不接受!如果这都不算什么,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卢皎月:“……”

    倒也不必如此。

    她叹了口气,“夫君确实很好,但这只是因为他很好而已。”

    如酥一愣。

    卢皎月:“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是他娶回来的夫人。”

    如酥怔着神,困惑:“这不对吗?”

    倒也不能说是“不对”,只是……

    “就算换个人,不管是许家娘子、刘家娘子,只要是顾夫人,他都会对她们很好的。他只是会对自己的妻子好。”

    只是责任感使然,并非感情影响。

    如酥还因为卢皎月的话懵在了原地,门口却传来一道略沉的嗓音,“不是。”

    春日里天气正好,门和窗都是开着的,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听了多久。但最后那段话,他是一定听到了的。

    背后议论被当事人撞见了当然尴尬,但是她刚才应该没说什么坏话?

    卢皎月想着,飞快捋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多多少少松口气。她确实没说什么。

    她定了定神问:“夫君怎么过来了?沈兄走了?”

    顾易:“还未。但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这么说着,瞥了一眼旁边见礼的如酥。后者立刻会意,道了句“婢子先退下了”就往门那边去了,临走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卢皎月见状,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能让顾易把客人扔在书房找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顾易愣了愣,倒是摇头道:“不是出事。我只是想来同你解释,宫宴上,我替许贵妃解围,并非为了私情……我确实同她有旧,但早已放下了。”

    他没有否认那段感情。那是他一切美好都在的少年时光,那时的他爹娘俱在、兄长照拂、也有个感情很要好的青梅。就算后来这些都被一一埋葬,但是他也从没有否认过任何一点。

    只是,那都是过去了。

    他注视着眼前的人,很认真地强调,“我不想你误会。”

    卢皎月颇为意外。

    她没想到顾易会专门过来一趟,就是为了解释这个。

    不过以顾易的性格,倒是确实能干出这种事来。

    她忍不住笑:“我知道的,夫君不用特意来说一趟。我不会误会。”

    顾易神色未缓,反倒越发沉下去。

    ——不,她才“不知道”。

    “月娘,这些年、都是你陪着我走过来的。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边境数度危急,是你陪着我彻夜商讨退敌之法;我因为旧日梦魇夜半惊醒的时候,是你点着灯、絮声开解……我们携手走过了这么多过往、这么多的经历。你看到了我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刻,也见证了我最艰难的蜕变。”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于我而言、还只单单是一位‘顾夫人’?”

    顾易很少露出强势的一面,在家人面前就更不会如此,但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没再收敛。并不是利刃出鞘那样的锋芒毕露,而是更厚重也更迫人的沉凝。

    他沉着声,一字一顿地道:“不是‘换个人也可以’,是‘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行’。”

    就连阿锦也不行。

    人是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

    经历了这么多,他早都不是过去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

    卢皎月没想到顾易会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一时愣在了原地。

    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清雅的面容,顾易神情终究一点点温柔下去。他轻轻拢起对方身侧的手,缓缓贴在自己面颊之上,轻蹭了蹭,低声:“不会有什么许娘子刘娘子,我只喜欢你,月娘。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

    卢皎月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手,但指尖被人攥在掌心,一时没有抽回。

    顾易觉出了卢皎月的动作,不由抬眼看过去。

    卢皎月却半垂着眼错开了视线,低着声,“你弄错了。”

    顾易怔住。

    冰冷的滞涩感在喉间凝结,那股隐隐的凉意一瞬间透过了皮肉浸入骨髓。

    他其实早就有所猜测,但是好像真相永远比他以为的更残酷。

    到此为止,不要再问下去了。

    等到了明天,一切都能恢复成往常的样子。

    顾易在心底低低对自己这么说着,但喉间却发出一道嘶哑又干涩的问声,“什么?”

    他听见对方接着,“你只是习惯了。习惯了‘陪伴’,这并不是‘喜欢’。”

    顾易努力控制,但是攥过去的那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收紧。

    卢皎月被攥得吃疼抬头,却对上一声极度压抑克制着的追问,“那什么才算‘喜欢’?”

    卢皎月被问得愣住了。

    这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幕,夜空中盛绽的、灿烂到极致的焰色花朵。如流星般转瞬即逝,连落地都是极尽绚丽的。

    注意到卢皎月忍痛的神色,顾易稍稍松了攥过去的力道,但是并没有放开手。

    他低声,“我没有弄错。”

    并不是只有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才是喜欢,默默无言的长情陪伴也是。他们携手了那么久,时光早已将另一个人揉进他的骨血里。她却能这么又随意又轻慢地道一句“弄错了”。

    掌心的手指柔软细腻,却带着稍凉的温度。

    就如这个人一般,又温柔又凉薄。

    顾易:“我并不贪心,从未想过取代另一个人。”

    卢皎月被这一句话从回忆中拉回,她神情错愕地注视过去,“你……为什么……”

    顾易这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顾易却安抚:“没关系,就算他更重一点儿也没关系。”

    那是他的兄长,他愿意和月娘一起记住。

    他轻敛下的眉眼,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沉,“但是月娘、你不能一点儿位置也不给我留。”

    卢皎月想说点什么,抬眼却对上一双如寒潭般幽邃的双眸。

    顾易的神情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但当他半敛着眉眼垂眸看过来时,那张清俊的面孔看起来居然有些晦涩。

    短暂的对视后,顾易突然开口:“月娘,你有真正看过我吗?”

    卢皎月一愣,不自觉地睁大了眼。

    但她还不及回答,却紧接着听到另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你有看过、除了青奴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吗?”

    卢皎月的瞳孔有瞬许收缩。

    第87章 结发26

    [我还以为她会叫你‘知改’。]

    顾易无端想起了沈衡先前那句感慨。

    他也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听到的卢皎月的话。

    并不是他把月娘看成了“换个人也可以”的“顾夫人”, 而是月娘将他当作了“谁都不要紧”的“夫君”。

    看着眼前怔怔出神的人,顾易低声:“你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他明明那么喜欢,只因为月娘不想要, 所以她看都不看上一眼。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偏又那般薄情。温柔得让人轻易心动,却薄情得多年共枕、都换不来她的一顾。

    “月娘, 你看看我。”

    他轻捧起对面人的脸,语气恳切。

    ——不需要等同的回应, 但是你要看到我。不是“夫君”这个身份,而是顾知改这个人。

    卢皎月不自觉地偏了下头,却被顾易轻轻扳着脸扶正。他的动作很温柔,态度却意外地强硬。

    “你要看见我。”

    忘不了也没关系,兄长更重要也没关系, 不那么喜欢他也没关系……但是不能将他的心意也一并否定掉。

    卢皎月刚刚回过神来, 就听到了这句话, 她简直不自觉地拧起了眉。莫名的淤塞感堵在心口,她本能地咬着唇抗拒。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张扬地、热烈地、简直是不管不顾地撕裂那层隔膜, 将自己地身影印了进来……然后、他死了。

    对面人那“不情愿”的神色都写在了脸上,顾易却少见地没有退让。

    他拥有的已经那么少了, 所以剩下的一定要留住, 他所求的也从来都不多,月娘不能连这一点也吝于给予……

    顾易缓缓低头,距离一点点拉近,彼此之间的呼吸交融。熟悉的气息覆到了唇上, 他轻轻舔舐着那上面被牙齿压出来的印痕,顺着缝隙一点点侵入。

    唇齿的勾缠后, 带着喘息和潮热的气息轻轻移到耳侧,顾易低低地,“叫我知改。”

    不是因为是夫君,所以才理所当然。

    与她亲吻的、缠绵的,交颈共枕的是顾知改这个人。

    从青奴身上往外看一看,他可是青奴的父亲,那是他们二人血脉的延续。他们都这般亲密了,月娘起码要看看他。

    *

    因为年前的那次拒诏,卢皎月猜到顾易这次回京之后遇到的情况可能很棘手,也打起精神来准备应对。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准备是做好的,做准备的方向却不太对。出问题的并非京中势力的盘根错节,也不是顾家与各方之间的微妙关系,反而是顾易这个人。

    卢皎月那天都被亲懵了。

    她一直以为两人对这段婚事都很有默契。顾易被亲娘逼着娶妻,她也知道对方有个青梅。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走完剧情,等青奴长大点,她就可以放心走了。

    结果顾易告诉她不是。

    卢皎月不能理解!

    她心不在焉的,给顾易送汤的时候没留神,手一抖又加了不少糖,加完了把糖罐子放回去。一连串的动作都是本能完成,自己全没注意。

    送汤这事,说起来还是顾老夫人尚在的时候给养出来的习惯,但后来渐渐演变成送饭。

    是因为卢皎月发现,顾易经常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偏偏他又习惯特别好,书房里就是文书、营帐里也全是军报,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往里面夹带。不像是另一个人,袖子一抖全是糕点渣,奏折底下都能翻出来他藏的肉干。

    于是一来二去,卢皎月倒也习惯了只要顾易在家,到了饭点给人送饭。有时候太忙了抽不出空来,也记得让如酥去跑一趟。

    习惯真是个挺可怕的东西,卢皎月有心这几天冷静一下缓缓,但是回神以后,已经站在顾易的书房门口了。

    卢皎月:“……”

    来都来了,特意折返回去就显得很奇怪。

    *

    顾易这段时间确实挺忙的,除了查找当年事的证据外,对兄长留下的那些书信的通信之人,他一一确认身份、尝试接触,再根据对方如今的态度、考虑如何应对。他不太喜欢这样的事,但是也能认真地做下去。

    侯异如今已是郢州刺史,他背后的人只是比他更重。重到就算有了证据也不一定能让对方俯首认罪。

    顾易若只是一个人的话,他可以查明身份后不管不顾地去报复,但是他并非如此。父兄的仇不能不报,但他不想要这些波及月娘和青奴,那只能站得更高一些,高到对方不得不低头。

    而这些事,是只在边镇做不到的。

    就算没有那份帝王诏令,他也必定得回金陵。

    晃神间,听到门口敲门的动静。

    顾易倒是想起来,到了用膳的时辰。

    但月娘今日大概不会来了。

    这么想着,他头也没抬说了句“进”,又接着道:“放到那边吧。”

    一时没听到应答,顾易心生所感、抬头看过去。见到了来人,他眼底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月娘。”

    他还以为对方今天不会过来呢。

    那猝然的惊喜实在让人无法忽视,他眼底的笑意氤氲、面部的肌肉放松,整个人的姿态都是舒展的。卢皎月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注意到,对方明明表现的那么明显。

    卢皎月僵了一下,还是开口,“夫君便是事忙,也要记得用饭,别伤了身体。”

    明明是和平常差不多的说法,卢皎月这次说得格外干巴巴的,像是念台词。

    顾易倒是没介意,只是轻声纠正了一句,“是知改。”

    但也没在这上面纠缠,只是抬手将案上的东西清了大半,起身去接了食盒过来,温声,“月娘陪我用一点吧。”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再拒绝就显得太刻意了。

    卢皎月略微僵硬地坐过去,那边的顾易先尝了一口汤,却动作微顿,他抬头正色,“月娘,我不嗜甜。”

    卢皎月一愣,倒不是因为顾易这话的内容。

    毕竟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久,她其实也发现了顾易不喜欢吃甜的,但问题是今天这汤不是甜的啊。

    她奇怪地尝了一口,脸色一变,不由抬手按住顾易那边的碗,飞快:“你先别喝了,我让厨房重新做。”

    又咸又甜还怪腻得慌,味道怪得难以描述。

    对比起来她的药膳可以说成人间美味。

    顾易因为卢皎月这反应愣了一下,下一瞬倒是忍不住笑了。

    原来只是弄错了,并非不知晓他的口味。

    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在月娘那里留下了些许印迹。

    顾易有点高兴,碗里的汤也不那么难以入口。他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莞尔:“无妨的,不难喝。”

    卢皎月:“……”

    那你的食谱还怪广泛的。

    顾易把饭吃完,汤也喝了个见底,食盒收起来前补了一句,“我喜欢喝姜茶,月娘下次要一起尝尝吗?”

    卢皎月意外,顾易很少透露喜好。倒也不是故意的藏着掖着,只是他的喜好都很淡,多半是隐约的偏向,没有非是不可的东西,也因此就不会特意去说。

    能被他专门点出来,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卢皎月想了想顾易平日的口味,面露迟疑:“不放糖的?”

    顾易像是奇怪这个问题,但还是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

    卢皎月:!

    这是什么喝纯姜汤的勇士?你们口味都那么怪吗?!

    顾易像是看出卢皎月困惑,顿了一下道:“月娘要是嫌味道寡淡,可以加点香料。”

    卢皎月:“……”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顾易平时吃饭都不挑了,这人本身就是黑暗料理界的天选吧?

    卢皎月勉强笑了笑,含蓄推脱:“下次有机会罢。”

    顾易果然没再强求。

    倒是接着,“月娘你先别走。有个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再给你的,但是你都过来了,正好试一试。”

    卢皎月:“什么?”

    顾易:“那套四色玉的四季印章,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青赤黄白,青奴把冬日的那枚白玉摔坏了,剩下的那几个便凑不成套了。”

    卢皎月经顾易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了。

    那是一套很少见的肖形印,印首雕刻得很精美不说,下面的印的图案也颇具巧思,四枚印章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画。没什么用处,但是很好看。卢皎月也是意外所得,一直小心收藏着,没想到居然被青奴摔了。

    但是自己生的崽,还能怎么办呢?

    小家伙手里捧着摔坏的印章,眼睛里像是噙着泪,低着声气儿道“娘,我错了”。她还能把孩子打一顿不成?她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顾易一边转身去拿,一边解释:“白玉好找,但是底下的钤印却不太好合,义固城内的没多少擅长这样精细活的玉匠,金陵城里却不少巧匠,我想着说不定能合上,就把那套印一并带来了。因着不知道能不能拼上,前几日没和你说……今儿白日里匠楼遣人送了回来,说是合好了,你来试试、看有没有错开的地方。”

    卢皎月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顾易还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而这会儿功夫,顾易已经把那套印拿了出来。

    他铺了张白纸在桌上展开,用镇纸压好,旁边的印泥也备好。做完这一切,他抬着眼,表情温柔的看过来。

    卢皎月莫名怔神。

    她最后还是试了那套印。

    其实没什么需要检查的,顾易是个非常仔细的人,他说合好了,那必定是已经确定过才会把东西拿给她看,不会出什么对不上的篓子。

    四枚印章并在了一起,端端正正地在白纸正中间落上了钤印。卢皎月对着印章的图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出声,“谢谢你。”

    她顿了一下,低道:“知改。”

    顾易愣住了。

    ……

    书房里的人已经离开好久,但是顾易把手里的公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仍旧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里像是有浪花翻腾,一朵一朵地撞在礁石上,怎么都平息不下去。胃腔里是暖融融的汤,虽然味道有些怪异,但是喝下去之后意外的不错。

    那一声“知改”来来回回的在脑海中晃了几圈,顾易终于还是妥协一样放下手里的公文,他今日大概都看不进去什么了。

    他把刚才盖了印的那张纸拿来出来。

    钤印不偏不倚的、就在白纸的正中央,顾易看得忍不住失笑:月娘盖印总是这样……

    [这印盖得、可真齐整。]

    不期然的,那日沈衡对着暗格下信件的感慨在脑中响起。

    顾易怔神。

    他想起来了,在哪里看过类似的印。当年月娘镇守义固时,对外下达的军令之上。

    第88章 结发27

    沈衡那天浑浑噩噩,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顾府里出来的。

    他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试图理清楚自己这段时间干了多少混账事。然而干的事情太多,根本理不过来。

    再想想顾二怎么满心信任地放任他和妻儿接触, 又忆一忆卢娘子又怎么毫无芥蒂地和他相处。

    沈衡:“……”

    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

    沈衡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的是没脸去见顾易, 但是奈何他最后马车上的那一次,明显是给顾易捅了个大篓子, 要是夫妻俩因此闹出什么龃龉来,那他该去以死谢罪了。

    因此, 沈衡稍稍冷静下来一点,就规规矩矩地递上拜帖,登门谢罪了。

    顾易听明了沈衡来意,倒是很释然,“季平哥多心了, 月娘没有多想。”

    沈衡:“……”

    他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 “弟妹贤惠大度。”

    但是这明显不对吧!

    夫君和另一个女子的桃色流言传满金陵, 他又说了那么多旧情往事,这还一点都不多想?

    到底是不多想,还是根本都不在乎?!

    沈衡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两个人的关系明摆着不对劲。

    他肃下脸:“顾知改,你老实跟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那天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回去, 倒是忘了顾易这边也是一笔烂账:那可是他嫂子!

    沈衡倒是想起了顾易先前的说辞, 不由怀疑看过去,“你说你不知道?”

    顾易抿了下唇,倒是如实给出解释:“那会儿阿锦入宫,我无心其他……母亲让我娶妻、聘的是月娘。”

    沈衡:???

    顾老夫人怎么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吧?给幼子聘过世大儿子的意中人, 这就不是亲娘能干出来的!

    沈衡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可能。

    顾有恒该不会没把自己的事往家里说吧?

    到底是多年好友,沈衡对对方还是有了解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还真不一定。

    顾有恒太有主意了,而且他和家里的关系其实有点儿僵,父子之间一度非常紧绷。

    至于说原因么。

    举个例子,沈衡曾经很认真考虑过,万一哪天顾老将军去了、顾有恒打算效仿武康旧事,他该怎么办……扯远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这里头没他什么事——总归有这么个问题在,顾有恒瞒着他爹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不过毕竟婚姻大事,顾有恒肯定旁敲侧击过他娘的态度。

    顾有恒行事风格就是这样,说好听的叫“谋而后动”,说不好听的叫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子。不管顾老夫人一开始是什么态度,经过他的“旁敲侧击”之后,肯定觉得卢家女儿是当儿媳妇的不二人选。所以在想给小儿子聘亲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卢娘子。

    沈衡:“……”

    太合理了,都找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顾家这边不知情,卢娘子那边儿能不知道吗?她这还答应了婚事。她到底打算嫁给谁?她知道自己是嫁给谁吗?!

    沈衡简直是表情惊悚地看向顾易。

    顾易垂着眼,“不管是什么原因,月娘现在是我的妻子。”

    沈衡:!

    他忍不住:“你疯了吗?!”

    顾易沉默着没有说话。

    沈衡却坐不住了,“她那时候不冷静,你也这么不冷静吗?不行,你们两个不能这么下去!你……”

    “季平哥。”顾易出声打断他的话,他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衡,认真道,“没关系,我不在乎。”

    就算是因为兄长嫁过来的也好,就算是想着念着另一个人也没关系。月娘答应嫁给他了,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他低声:“母亲也去了,我只剩下她了。我不能没有她。”

    所以,他绝对不会放手。

    沈衡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感慨简直是太贴切不过了:疯了!全都疯了!!

    就没一个正常的。

    他哑着声,“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你就打算一直……”

    沈衡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这扭曲的关系,一个为了旧情、干脆嫁给弟弟,另一个心甘情愿、冷静发疯。

    特别是顾易这会儿还疑惑看过来,一副“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表情。

    沈衡:“……”当然是因为这不正常!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去年到义固时候。

    他在顾府呆了那么久都没发现不对,听闻府上下人感慨“郎君和夫人感情真好”,他心里还笑“顾二居然这么会演”,这会儿想想简直浑身发毛。

    顾易疯得太正常了,他都没看出来!

    沈衡声音艰涩,“你有没有想过……”

    死去的人印象只会一点点淡薄,再浓厚的情谊也经不住时光的消磨,万一哪一天、卢娘子清醒过来了,不想继续这段荒唐的关系。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沈衡没能说下去。

    他想起早先提起“和离”后顾易的反应,原来不是他的错觉。恐怕真到了那会儿,才是顾易发大疯的时候。

    ——这都叫什么事啊?!

    沈衡只觉得脑袋瓜子一抽一抽地疼。

    什么叫交友不慎?这就是交友不慎!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顾家这对兄弟。心慕的娘子念着哥哥嫁给了弟弟,他什么都没捞着,还得替他们操心!他冤不冤得慌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衡真的想甩手不管了:干脆把卢娘子从顾府偷出来,他带着人远走高飞,让顾二一个人发疯去吧!

    但到底也只是想想。

    眼前这个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

    卢娘子也不一定(一定不)不愿意跟他走。

    沈衡:……淦!

    他还是先心疼心疼自己吧。

    沈衡吸气呼气,觉得先把这些糟心事往旁边放一放:再想下去,他也得疯一个。顾易这边只能慢慢来。

    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不是备了礼么,打算什么时候去拜访岳父?”

    沈衡查明了那密信字迹的主人后,并不那么意外。

    按照顾有恒一贯的作风,确定了未来“岳父”,第一反应就是想方设法把人拉到自己阵营里,联系越紧密越好。就结果来看,他做得相当成功,成功得他都死了、“岳父”也愿意把女儿嫁到已经失势得只剩孤儿寡母的顾家。

    沈衡想到这里,又想骂人了。

    顾有恒就不干点人事!!

    他哪怕少干一点呢?没有顾家下聘,没有卢府点头,这桩荒唐的婚事根本不可能成!

    沈衡在心底骂骂咧咧,却听见顾易开口,“过些时日再去。”

    沈衡:?

    他连心底的骂声都止了一瞬,诧异地看向顾易,“还等?”

    他还以为顾易早都耐不住了。

    说实话,他把对方身份告诉顾易的时候,都怕对方不管不顾直接杀到金陵来问。这位倒是好耐性,硬生生磨到开春,人都到了金陵了,还能安安稳稳先赴宫宴——这份定力、他是甘拜下风。

    但问题是现在没什么要等的啊?

    女婿携礼拜访老丈人,这多名正言顺的借口啊。

    顾易:“那些信,是月娘写的。”

    沈衡懵神:“啊?”

    他觉得自从时隔多年见到顾易,自己脑子经常陷入不够用的状态。以至于到了现在这时候,他已经对这种发懵的感觉很熟悉了。

    顾易却像是早就想明白了一般,很平静地开口,“我不想逼月娘。还是从侯异入手查吧。”

    月娘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同他说。

    就像是毁掉一切线索的母亲一样,如果兄长还在,也必定不想他掺和到这种事里。月娘只是在“逝去兄长的遗愿”和“他的愿望”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的前者。

    兄长更重要。

    这是她从未掩饰过的偏向。

    她会在新婚的时候偏头躲过他的亲吻,却在第二日认认真真地给兄长祭奠;她这多年都静心修养、毫无波澜,可是几封信就能引得她旧疾复发;她对逝去的人念念不忘,但是重病在身时,他甚至都算不上她在世间的牵挂……

    这一点都不公平。

    可他甚至没有资格抱怨这种“不公平”。

    就像是那张帕子一样,那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只是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抢过来了。

    插足的人没资格要求什么。

    他从未问过月娘和兄长的旧事。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问过之后,就不再是不知情的“无辜者”了。

    *

    晚间,卢皎月觉得顾易有点奇怪。

    细细密密的亲吻落了下来,柔软湿润的触感在肌肤上绽开,虽然顾易平常就细致过头有点磨人,但是今天格外明显,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卢皎月忍不住抱住了人,轻声问:“知改?”

    顾易动作顿住了。

    少顷,他轻轻啄吻过来一下,像是压抑着什么克制着语气,“月娘,你都没有给我写过信。”

    卢皎月不解:“嗯?我写过吧?”

    她应该写了,还写了挺多的。

    顾易却一点点敛下眉眼——

    不,一次也没有。

    全都是回信。她从来没有主动给他写过什么。

    一些陌生的晦涩情绪在胸腔酝酿,顾易努力想要压下去,但是收效甚微。他一开始觉得月娘只要看到他就好,可是等到真的看到了,他又觉得这不够。

    她明明给兄长的那么多,为什么就吝啬于给他这一点?她明明对兄长那般情深义重,为什么偏对他这样薄情?她明明可以再对他好一点的……

    他不是想去争抢什么。

    那是他的兄长,他并不想将对方彻底抹掉。

    但是月娘太不公平了,明明他才是陪伴她更久的那一个!

    两个人一起过了那么久,他想要更多一点也可以吧?不需要像对兄长那样毫无理由的偏向,只要、比现在再多一点。

    顾易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愧疚、渴求、不甘心,他习惯性地将种种情绪压抑在心底,但是这些负面的情绪并未被消化掉,而是不断积攒着发酵,变成更黑暗更深沉、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怖的东西。

    眼前的唇.瓣张合,是覆着一层水光的潋滟。

    月娘好像说了什么,但顾易并没有听清,他顺从着心意吻了上去。柔软的触感传递到脑中,顾易像是确认存在一般地抱紧了人,那股连呼吸压抑住的滞涩感终于消失了。

    月娘是他的药。

    只是极短暂的平静后,翻涌而来的不满足感又占据了胸腔,他又贪婪地想要再多一点。

    顾易恍惚着想、是毒也说不定。

    只是他心甘情愿。

    饮鸩止渴……

    也没什么不好。

    第89章 结发28

    顾易一早起来就很愧疚, 鞍前马后、小心照料,卢皎月下个床,他都恨不得亲自抱下来。

    卢皎月:“……”

    她不得不开口, “我没事。”

    顾易眼神往她脖子上瞥, 卢皎月自己看不见,但也能猜到上面是什么样子。大概很狼狈, 昨天顾易干的。

    这其实很奇怪。

    顾易一向很体贴,就算是久未归家, 最多也就是缠人了点,他会闹得晚,但绝对不会重,更不会在能看见的地方留痕迹。但昨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问过“写信”之后就闷不吭声地、特别……卢皎月有点不自在地偏了一下头, 别开视线。

    顾易愣了一下, 微微僵住。

    他似乎想要上前抱一抱人, 但是在碰到人之前,却半僵着收回了手,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不期然想起了新婚那夜对方躲开的那一吻。

    或许月娘并不想被他碰?那以前每次与他燕好的时候, 都是忍耐吗?因为是“夫君”,所以不得不如此?

    这个猜测实在太恐怖, 顾易呼吸都不平稳起来。他不敢去回忆, 但是有零星的画面不受控地自心底深处冒出来,仿佛在嘲讽着只有他一个人沉.沦的缠绵欢愉。

    在那冷意侵袭全身之前,手却被人握住了。

    顾易抬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

    他听见对方温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柔又清透的眼中并没有他恐惧的厌恶。

    顾易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股冰冷的寒意仿佛也随着呼气被吐出,他缓了一下才轻轻抱过来、低声, “月娘不喜欢吗?”

    卢皎月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嗯?”了一声。

    颈侧落下了一个湿润的亲吻,顾易亲得很小心,好像一有不对就会退开似的。

    卢皎月:“……”

    原来问的是这个。

    把这种事直白的问出来似乎还挺少见的,不过是顾易的话,好像也很正常,他就是一个非常在意对方感受的人。

    卢皎月稍微回忆了一下,觉得还好。

    虽然不太习惯,但还没有到不适的地步,不如说,偶尔这么一下,还挺新奇的。

    特别是顾易现在小心试探的样子,都有点儿让人怜惜了。

    脖子上被亲得有点痒,卢皎月稍微退开了一点。

    这细微抗拒的动作让顾易彻底僵在了原地,身体像是冻住了,尖锐的冰凌将心脏搅成一团,那种疼痛感让人联想到许多血淋淋的画面,有战场上见到的残骸尸骨、有父兄残缺的遗体,也有母亲苍白瘦削的病容。

    身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地握拳收紧,指甲陷进了皮肉里,耳边有声音高高低低地回响。一些艰涩情绪自心间流淌出来,气息一点点压抑、眼神也渐渐晦暗下去。

    月娘不能这样。是她亲口答应了婚事,他们同牢结发、合卺而饮,那夜也是她主动拉起他的手……所以她不能在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她的时候,再将他一把推开。

    一些更深沉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唇上突然印上一片柔软,顾易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亲吻。

    很轻的吻、一触即离。

    还有一句小声的,“我喜欢的。”

    她说‘喜欢’。

    污泥般的翻涌情绪骤然止息,心湖一下子平静下来。

    漆黑泥潭之上突然绽开了一朵花,柔软的、洁白的、带着淡淡的柔光。

    顾易轻轻呼气,语气带颤:“……月娘。”

    原来真的有人、一句话就可以宣判他的生死。

    *

    卢皎月觉得这个陈朝的朝廷十分散装。

    当北邺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勉勉强强合力抗敌,如今薄奚信身死、北邺内乱,外部威胁没有了,他们也开始放心大胆地内斗了。

    割据一方的藩镇对朝廷而言从来都是大患,对于这个陈朝朝廷,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些割据势力的主人也是宗室。这下子连造反的名头都不缺了,大家都是皇子龙孙、谁也不差谁的,凭什么让你当皇帝?

    陈帝在后宫上荒唐,但是在这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事上并不含糊。一方面令人严密监视各地藩王,另一方面拼命生儿子(……),虽然有点槽多无口,但这对陈帝而言,这确实是个解决办法。

    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出镇要冲,总比令各怀心思的叔父、远房兄弟来得放心。至于未来下一代皇帝要怎么办?那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个只能扬汤止沸的解决办法,也怪不得未来这个小世界撑不下去。

    陈帝剪除宗室的举动这么强硬,自然激得各方反叛。回京没多久的顾易奉命带兵平叛。

    陈帝在这方面展现了异常矛盾的态度。

    他一方面确确实实忌惮顾易领兵,但是另一方面,面对作乱的宗室,他又是信任顾易的。

    金陵城中。

    顾易前头领兵出发,紧接着就有人谏言,“如今四方作乱,京中也不安全,顾将军府上只有少妻幼子,若是有歹人作祟、府中家眷受伤,顾将军恐怕也无心作战。陛下仁慈,不若将顾将军妻儿都接到宫中保护?也好令将领安心受命于外。”

    “保护”是假,“威胁”是真的。

    陈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胞弟,只将人看得背后生汗。

    少顷,彭城王终于抑不住跪地请罪,“弟弟资质驽钝,但确实一心为兄长所想,只是才智终有不足,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谅解。”

    陈帝等他完完整整地行完了这一礼,才带着亲切的笑将人拉起了,“阿骞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哪里用得着这些外人的礼节?”

    彭城王顺着这力道起身,面上仍是诺诺之态。

    陈帝却是笑:“阿骞多虑了,顾夫人也是将门巾帼,昔年对北邺十万大军仍能固守城池,如今只是一座小小的顾府罢了,怎么会有危险呢?”

    彭城王连连应声,口中道:“是弟弟想错了。”

    兄弟俩又说了会儿家常话,彭城王请命告退。

    看着那道身影躬着身一点点退出去,陈帝突然低低感慨了一声,“阿骞也心大了。”

    旁边的内侍屏着气不敢出声。

    陈帝却笑了一下。

    阿骞那哪是“想错了”,分明是“害怕了”。害怕当年的事败露,害怕自己被报复。

    害怕好啊,害怕就意味着有软肋捏在了他手上。

    至于说顾易?顾家人的软肋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顾易把它摆得那样明白,倒是让人不好碰了。

    对方出征前那样叩请他照料家人。

    他总不能真把人接到宫里当人质,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这朝上哪个势大了都不好。

    他得要平衡。

    陈帝这一手帝王平衡权术玩得极为精妙,只是他忘了,当其中一方是帝王宠信加封的虚饰荣耀,另一方是实打实的军功时,天平的砝码迟早会失衡。

    陈帝却并未察觉。

    他一无所有登上帝位,全是靠着操纵平衡才掌控了实权。藩王之间的彼此制衡、朝中臣子的互相掣肘,于是他才能稳坐帝位。后来,就连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力量也被他放到了天平之上,他终于全靠自己握住了这平衡的中心。他用得太熟练,又尝过了太多的甜头,非常信任这一套道理。

    ……

    景平二十四年的那场平叛之后,顾易在朝中呆了两年,各地时有小规模的叛乱,顾易领兵前去,归朝后又卸了兵权。

    性格使然,顾易实在是个很难让人产生威胁感的人。

    再如何煊赫的军功、再怎么破格的嘉赏,他仍旧待人谦逊有礼、从不仗势凌人。

    相比于兄长,顾易其实和顾老将军更像,但是对陈帝而言,两者给他的感受差别太多。

    幼年时顾老将军一个人镇住朝堂给他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不管对方后来怎么退让,那股沉重的威胁感仍旧挥之不去。但是顾易不同,他见过那个跟在父亲、跟在兄长身后的腼腆少年,就算后来顾易已是赫赫军功在身,他也没有多少实感。

    像是家养的老虎,卸了兵权就是拔掉了牙齿。

    顾易那过度的内敛、总能给人这种毫无威胁感的错觉。

    起码陈帝是这么觉得的。

    几分酒意下肚,他甚至能借着醉气揽过身侧的美人,调笑道:“朕记得爱妃可是差点进了顾家的门,如今却入宫跟了朕,爱妃是怎么想的?朕比那顾将军何如啊?”

    当一个男人问出‘比之何如’的问题时,心底必定是有十分肯定的答案的。

    陈帝此时步入中年,正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在他眼里,自己年幼登基、卧薪尝胆,隐忍多年,终于在危机四伏的朝堂上渐渐握住权柄,等到了青年时期,又借助臣下的手、扫除了最大的威胁。

    到了如今,他已然是大权在握、可以肆意拨弄朝堂的帝王。

    许寄锦忍着恶心躲过那带着酒气的亲吻,但是脸上神色却不显得。她知道陈帝想听什么,当即佯怒推拒着对方的亲近,口中哀怨道:“如何能比呢?陛下是君,顾将军是臣,臣子怎堪与君相较?陛下这般说,让妾身如何自处?”

    怎么能比呢?眼前人不过是占了个投胎的便宜,借着出身被拥立着推上皇位。顾家替他外御敌寇、内平叛乱,帝王要权、老将军便还政于君,为人臣做到这份上了,还要如何?

    可笑这一切在眼前人眼里,竟成了心腹大患。

    陈帝果真未恼。

    他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住了人,伏低做小道:“爱妃莫气,都是朕的错。朕也是醋了,顾将军毕竟年少有为,朕也是怕爱妃旧情难忘、时时惦念着。”

    陈帝说得像是拈酸吃醋的情趣,许寄锦却浑身发凉。

    “宫妃私通外臣”的罪名够她死百八十遍了,这种宫闱丑闻都不需要证据。

    染着精致蔻丹的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当即滚下,“都是年少不懂事,哪有什么旧情?如今顾将军有妻有子,妾身也幸得圣眷,早就没什么关联。陛下现下还如此说,是要逼死妾身吗?”

    美人梨花带雨很惹人怜惜,但是陈帝却没有第一时间安慰。

    他晃着神,像是思索着什么道:“朕记得顾二娶的、是卢尚书的女儿?”

    许寄锦哭声一滞,寒气从心底渗出来。

    君夺臣妻。

    陈帝干得出来这种事。

    第90章 结发29

    许寄锦并不想害顾易。

    当年顾家遭逢大难、局势难料, 顾易为了不牵连她才上门退婚。她说了会等他,但是之后却入了宫。食言而肥,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是她咎由自取, 怪不得旁人。

    她本就欠顾易的。

    若是一句话惹得对方家破人散, 那她恐怕这辈子换不清了。

    许寄锦努力想要说点儿什么挽救,但是那一瞬间的冷意太过彻骨, 她思绪一时难以平静。好在陈帝也只是随口一提,转瞬就想起了这位顾夫人当年守城的丰功伟绩。

    陈帝脑子里一瞬间出现了好几个武将的影子, 多半是五大三粗的身板、满脸横肉的脸,他瞬间就倒尽了胃口。

    再想想顾易居然和对方还有个儿子。

    不由微带嫌恶道:“……亏他能下得去口。”

    许寄锦不知道陈帝具体想到了什么,却能判断出对方确实没了兴趣。她稍稍松了口气,怕陈帝旧事重提,不由又顺着对方往日的心思捧了几句、手中又不断斟酒, 陈帝果然被捧得飘飘然连饮而下, 没一会儿就醉得意识不清。

    等确定人确实醉过去了, 许寄锦冷淡地把人推开,起身对着侍人吩咐:“陛下醉了,你们好好照料。”

    旁边的宫人躬身领命, 许寄锦起身往外去。倒也没人拦她。按说被召陪侍的宫妃没有皇帝点头不能随意离开,但是作为后宫里最得宠的那位, 许寄锦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殿外的阳光刺目, 许寄锦走到殿门口就忍不住眯了下眼。

    她久立未动,门口的侍卫忍不住出了声,“贵妃?”

    许寄锦这才晃神,她只是有点恍惚。

    都说朝中都是些尽会阿谀奉承的佞幸小人, 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又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帝王只想听曲意逢迎,自然没有不长眼的在他跟前逆耳忠言。

    许寄锦回神之后, 本来想离开的。

    但是视线从那侍卫身上瞥过,倏地顿了一下。

    她记得曾有人同她解释过——

    [义固的风俗和别处不同,非以剪彩为人,而是镂金作胜饰于发间。]

    正月初七乃是人日,民间习俗是剪彩纸做人形或是花状,贴在屏风上,也饰于发间,叫做“人胜”。但也有的地方不是用彩纸,而是以镂金箔作胜的,就比如说义固。

    许寄锦心中微动,她像是随口闲聊一样对那侍卫,“这年过得可热闹,叫人心都飞了,可就盼着元夕挂彩灯。只是这年年挂灯,也没什么意趣,该有点新鲜的,我听闻各地风俗都有不同,你先说说你们那儿的吧。”

    被点到那侍卫微愣,倒也还是答,“回贵妃,卑职家乡也无什么特别,燎炬燃灯、戴兽面为傩戏,要说什么金陵少见的,约莫是游龙灯。只是卑职年少入军,非擅此道,贵妃若是想要在宫中做安排,恐怕要差人去寻些个老手。”

    许寄锦随意地点了点头,又以此为话题,挨个点儿值守的侍卫问。

    只是越问,她手心的汗意越重。

    在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之前,她作出一副“累了”神情,叫了步舆过来,结束了这个由她挑起的话题。

    冬日的步舆遮挡得很严实,许寄锦刚一上去,就瘫软下去。

    掌心被冷汗浸得黏腻的,后背也一阵冰冷的汗意,她微带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

    宿值禁中宫中侍卫居然有超过半数出身义固。

    或者可以换种说法,那是顾家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昔年武康因伐蜀北征之功在朝中大权在握,历任相国、大将军,加封为王,终是废帝自立,断了萧氏祭祀。武康政权昙花一现,但他确实把萧家的嫡系屠了个干净,如今登临帝位的也不过一届旁支,所以才有的各地人心不平、屡屡作乱。

    那现在顾易在朝中的地位,比之当年武康如何?

    他在禁卫之中,还有多少人?对这个皇宫大内的控制力又有多少?

    许寄锦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大逆不道、该诛九族,但是她忍不住去想、去猜测。漆黑的前路中突然出现一隙光亮,纵然那光芒背后是万丈深渊,她也忍不住抓住。

    *

    顾府。

    年节是各家府邸最忙的时候,以顾易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

    王崇玄是两年前江阳王之乱时,顾易提上来的将领。

    他并非顾家的嫡系,对北邺战事平息,陈帝也不可能让顾易再去领兵顾家嫡系。但顾易确实是个很公平的人,有功请封、有过论罚,在这上面不会因为对方的出身乡籍区别对待。

    王崇玄佯降入敌营,亲斩江阳王首级,如此大功,合该请赏的。

    顾易不会抹掉手下人的功劳。

    不过很显然,王崇玄因此把自己当成了顾易的人。

    这会儿携厚礼前来,又求屏退左右,是想求顾易把他推上夏州刺史的位置。

    顾易拒绝了:“一州刺史乃国之大事,我不过一介臣子,怎敢言废立?你请回罢。”

    顾易说的是实话,他对于揽权并不热衷,除了针对彭城王的事上,他很少越界去做什么。但陈帝将彭城王越捧越高,顾易几乎是逼不得已地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

    不过这些话落在王崇玄显然不是如此,他只觉得自己没能打动顾易,不由一咬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侯异多年为镇郢州,其有异心,公当明知。如今令崇玄出任夏州,正与顾公在金陵对其成夹击之势。他日若有异变,崇玄自当为公效犬马之劳。”

    顾易垂着眼看他。

    王崇玄这种效忠,没给自己留余地,也没给顾易留余地。

    顾易要么点头答应、收拢心腹。要是再拒绝,那就近乎结仇了,他得想办法让对方再无出头之日。

    顾易并不喜欢这一切,可是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又冷静又熟练地思考其中的利弊。那仿佛抛却了感情的冰冷目光落在身上,王崇玄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冰凉利器沿着皮肉寸寸剖开,只转瞬间,冷汗便浸透了背衫。

    ……

    王崇玄踉跄地从顾府出来。

    往上爬的目的达成,他脸上却一时没见喜意,后怕的情绪还在心间萦绕。他无比确信自己一旦没能起到预想中的作用,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王崇玄走后,书房里的顾易也没见什么高兴的神色,只垂眼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

    不多一会儿,又有新的人进入书房,都是些差不多的事,只要将情绪剥离在外,单以利弊来衡量的话,事情其实变得很容易处理。

    一直到暮色合下,终于不会再有人登门拜访。

    燃了一整日的炭火似乎有些熄了,连日光也渐渐隐没,屋子里冷得过分。

    顾易想要叫人添点炭来,但是张了张嘴又觉得不必。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看了几眼,就将纸扔进旁边的炭盆里去。火焰倏地窜起,倒影在漆黑的瞳孔中,仿佛连火光也是冷色调的。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顾易立刻转头看过去,神色凌厉。

    但见来人之后,原本冰凉的神情宛若融雪般温和下去,他轻轻唤了一声,“月娘。”

    不自觉地绽开笑意之后,又问:“你怎么过来了?”

    卢皎月:“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顾易总是不大喜欢这种事的。除了特定的几个人过来,其他人登门拜访之后,多数时候会有个情绪低潮期。顾易又不是主动透露负面情绪的人,要是卢皎月不过来的话,他会选择一个人默默消化这些负面情绪,或者将它们压着积攒起来。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解决办法。

    顾易听着卢皎月这话,神情忍不住更加柔软下去,口中却是道:“我没事。”

    在对面那‘不赞同’的目光下,他终于放弃了强撑,低低开口恳求:“月娘,你过来一点。”

    卢皎月刚刚走过去几步,就被环着腰往前带到了怀中。顾易这动作有点突然,但是卢皎月倒没有多意外,顺着对方的动作环了过去,安抚地在脊背上拍了拍。

    但是这次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一点,顾易只抱了一会儿,就亲吻了过来。

    一开始只是唇和颈侧的肌肤碰触,呼吸的热气激得脖颈处的脉搏加快,湿润的痕迹一路向上,轻轻落在唇上。顾易的亲吻一向很缠人,像是即将溺死者抓住最后一口气一样,细密又漫长。

    但在察觉到身侧人呼吸渐渐急促的时候,顾易还是退开了。

    月娘的身体不好,憋气太久会晕过去的。

    他轻轻拍着卢皎月的肩膀顺气,这下子倒是分不清谁在安慰谁了。

    卢皎月轻轻呼着气,缓过来一点,终于能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顾易的情绪不太对劲,要是平常的话,他最多抱一抱。

    顾易沉默了一会儿,低道:“王崇玄求为夏州刺史。”

    卢皎月点点头,等着顾易接着往下说。

    顾易并不喜欢这种利益交换,但是这些年间也早就习惯了,不至于因此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事。

    顾易没有立刻接下去。

    卢皎月也并未催促,只是耐着性子等待。

    果然,在一段更久的沉默之后,他低声:“他说‘谋大事’。”

    谋什么“大事”?

    王崇玄并不知道他和彭城王、和侯异之间不死不休的怨恨,并不知道他一定要彭城王死的理由。他如今这个地步,如果再进一步,那该是什么?

    顾易语气带着些茫然:“我好像回不去了。”

    到时候、他真的还能退吗?

    但是他又不可能罢手。

    因为陈帝是不会给他公道的。

    彭城王是陈帝的胞弟,在陈帝的亲生儿子长成之前,同胞兄弟就是他最天然的、最有力的政治盟友。只要彭城王没有谋反,陈帝就会不遗余力地保他。

    顾易还没有天真到以为只要将证据摆出来,陈帝就会站在顾家这一边。

    陈帝不会的。

    他不会为了一个外人,去杀死自己的亲生兄弟。于是,帝王不给的公道,他只能亲自去讨、亲自去要。

    但是讨完公道之后呢?

    顾易不敢去想。

    这条路没有办法回头,但是他又不得不踏上来。等路走到尽头,他还是他吗?

    黑暗中摸索久了,他好像连自己都迷失了。

    这种又冰冷又茫然的无依凭感中,顾易却感觉到一条柔软地手臂自身后环过来,另一只手轻覆上面颊,指腹轻柔地描绘着面部的轮廓,他想要抬头的时候,额头被轻轻地抵住。

    她贴了过来,清雅的面容近在咫尺,温柔的声音落耳中,“我陪着你。”

    顾易呼吸滞住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近乎急切地亲吻过去,手指穿过发丝按住后脑,手臂揽住腰肢,他几乎想将人揉到自己的怀中。

    他听见自己哑着声唤,“月娘?”

    声音低沉、艰涩,带着夹杂着喘声的浓重渴求。

    卢皎月怔了一下,还是一点点放柔和了表情,“可以。”

    ……

    碰落的发髻跌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青丝如瀑散下,遮住了那一段白玉般莹润的肩膀。

    顾易此前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放肆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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