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结发30

    元夕过了, 天气一点点转暖,树木抽芽吐翠、宫人们也都换上了春装,一打眼看过去, 宫中的颜色都显得亮丽了不少。

    清和殿中。

    许寄锦提笔提了好一阵子, 却没落下一个字。

    直至滴落的墨点坠在纸上,晕出一块漆黑的污渍, 她这才恍然回神,连忙把这张废了的纸扔到一边, 重又铺开了一张。

    宫里的贡纸洁白细腻,熏着淡淡的香气。

    许寄锦待要落笔,却又一次顿住了。

    不行,不能用这样的纸,少年时的她可用不上这样贵重的东西。

    许寄锦定了定神, 对着外面招呼着, “让尚仪局司籍过来, 陛下前些日子还说让各宫简省些,我这个掌管宫务的,总得给下面做表率, 把这一套笔墨纸砚都换了罢。”

    宫人领命去了,一番折腾后, 终于重新布置好了。

    许寄锦这才缓和了神色。

    最普通的纸, 最普通的墨,就连纸也不是整齐裁下来,多半不知哪个边角随意撕扯下来一张,写了字, 团成纸团砸过去。

    许寄锦落笔之时又有犹豫:要不要用昔年字迹?

    她年少时不耐烦习字、也不耐烦练琴,这些需要坐下来磨工夫的事, 她多半是做不好的。可是宫中这么多年,再怎么样跳脱的性子都磨平了,她写了一手好字、弹了一手好琴。

    往事涌上心头,许寄锦恍惚了一下,落笔时终究是写了一笔很漂亮的簪花小楷。

    经年过去,人总是会变的,连字迹都仿旧时,未免过于刻意。

    况且留下字迹,也是交出把柄。

    许寄锦仔细写完,将有字的那部分撕扯下来,看起来像是半张残页了,再揉成纸团。

    她努力从早已模糊的记忆力找寻场景,试图尽力贴近旧时的样子,但是半晌却是苦笑。

    她都快记不清了,旧时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总不会是现在这样,满心算计。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若是试探错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她只能借着这些细枝末节,试图唤起那一点点旧情,即便顾易没有心存异志,看在昔年情分的面子上,也不会把她捅出去。

    *

    这张字条最后还是送到了顾易的手上。

    顾易听了底下人的禀报,面露意外,“许贵妃?”

    他确实在宫中的禁卫里安插了一部分人,彭城王身为陈帝胞弟,可以随时进宫,但是他一个外臣,在这上面就多有不便。宫中的消息又很重要,他确实得在其中有耳目。

    其实更容易且更能得到消息的方法是进献美人,但是顾易干不出这种事来,他插手的是禁卫军。某种意义上,更危险也更越线。

    这些眼线确实送了不少消息来,只是顾易没想到,有一天会收到许寄锦的信。

    顾易为这意料之外的愣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锦囊里的纸团子让他出了一下神,但也只是片刻恍惚,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略微拧着眉将这张字条展开。等他看清纸上的字后,却神色微僵。

    [廿三,帝将猎于后苑。]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但顾易确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明了而遍体生寒。

    游猎,是最容易动手脚、也最容易出意外的地方。

    顾易其实一直都隐隐地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但是现在、这张字条简直彻彻底底撕开了那勉强伪饰出的平和面具,将那些终会发生的一切赤祼祼地呈现出来——那是弑君忤逆、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

    顾易还在出着神,下首的家臣却瞥见不远处的身影,不由发出几声咳嗽的提醒声,顾易却没因此什么反应。眼看着来人都快走到近前了,家主还盯着那张字条发呆,朱兴贤不由拔高声调、大老远地就见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顾易是回神了,卢皎月也被惊了一下,不由地目光落过去。

    朱兴贤:“……”

    夫人确实弓马娴熟又熟谙兵法,但身子差也是真的,往日里往议事堂一坐,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这会儿惊到了人,他只觉得、自己可真该死。但是叫夫人发现家主和旧日青梅还有联系、仿佛很有旧情的样子,那不是更糟?夫人的身子可受不得刺.激。

    他只能咽下苦果,连忙请罪,“惊扰到夫人,是属下的不是。”

    卢皎月摇头道了句“没事”,问:“这是怎么了?”

    朱兴贤先是飞快地瞄了一眼,见顾易已经把字条收起来了,不由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却听顾易已经道:“没什么,是宫里的消息。”

    卢皎月一眼看出来是“有什么”。

    顾易其实很不会撒谎,起码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忠孝仁义,顾易有着极其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偏偏正在做的事情又和自己的观念准则相悖。这种矛盾的撕裂感让他整个人都非常割裂,时不时地就要陷入自我厌弃的漩涡里。

    但天性温柔的本性,又让他试图在亲近的人面前,维持住若无其事——就像是现在这样子。

    卢皎月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没有戳穿他,而是道:“沈兄过来了。不好让人在外面等着,我让他先进来,这会儿正陪着青奴玩呢,你要是不忙的话,就过去见见。”

    去见见沈衡也不错,应该会好上许多。

    顾易实在是个很念旧的人,家逢巨变后,他又很难敞开心扉去接纳新的人,于是仅有的几个故人的分量便越来越重。

    顾易果然立刻点头应了,看卢皎月没有和他一起走的意思,不由询问看过来。

    卢皎月摇了摇头,“我就先不过去了,韦府老夫人寿宴,底下人备的寿礼,我得去看一眼。”

    金陵不比义固,到处都是人情送往,顾易要是真像是剧情里已经丧妻了还好,但是夫人还在,后宅里必定要走动的。

    顾易闻言,不由露出些歉意的神情,“辛苦你了。”

    他本想让月娘静养的,可是一入金陵,尽是些人情往来的杂事,根本无法休养。

    卢皎月摇头:“算不上辛苦。”

    这是真的。比起上个小世界里前朝后宫一起操心着、时不时就要给某人兜一下烂摊子,这次的工作轻松多了。

    而且寿礼的事也不是很急,卢皎月就是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她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沈衡对她的态度有点儿微妙。肯定不能说是“讨厌”,但是对上她不自在是真的。明明在义固的时候没什么,但到了金陵后没多久就这样了。逢年过节的节礼倒是不缺,可再也没像是之前那样单独送什么了。

    卢皎月想来想去没找到什么缘由。

    回忆一遍那次马车上的对话,倒是隐隐有所明悟:站了男女主CP后,对上她这个原配夫人,心里肯定别扭。不过以沈衡的人品,也做不出什么给人难堪的事来,只能自己在心里憋着。

    想通了之后,卢皎月倒也很释然。

    她也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她,沈衡又没表露什么恶意,行为上反而对她挺多照顾的,她没理由敌视人家。

    既然对方觉得别扭,她别往人家跟前凑就是了。

    ……

    沈衡给顾青奴拿了一个鲁班锁。

    顾青奴嘴上说“我都大了,早不玩这些小孩子玩意儿”,行动倒是很诚实地拆解起来。

    沈衡心不在焉地陪玩,时不时地往门口看一眼。

    卢娘子刚才说去找顾二,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结果来是来了,就顾易一个。

    沈衡下意识往顾易身后看,被对方疑惑地问了一声“季平哥?”才回过神来。

    沈衡:“……”

    良心受到了拷问。

    顾易但凡防着他一点,他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受。

    沈衡觉得自己简直是进退维谷。

    他要单单只是顾易他哥还好说,他揪着人领子让对方醒醒脑子、别接着疯下去;他要单是卢娘子的爱慕者也行,让顾易有多远滚多远,别兄弟两个接连害人……结果他都是,又都不全是:站前一个立场,他有私心;站后一个,他狠不下去。

    沈衡想到这里,表情都有点控制不住地纠成一团。

    顾易:?

    他奇怪:“你怎么了?”

    沈衡幽幽:“人心难测。知改,你多少也防着点啊。”

    顾易闻言,神色顿时一凛,问:“是上次查的事有结果了?”

    沈衡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答:“……是。”

    他确实是为了这个事来找顾易,但是他说“人心难测”不是这个,他是让顾易防着点他!

    卢娘子今天穿的那衣裳,料子是他送的!

    他当时从库房里翻出来就觉得这料子一定很衬卢娘子,鬼使神差地就加到送顾府的礼里面去了,还安慰自己一匹布料没什么,他送是送了,等料子到了顾府、说不定被用来做什么呢,结果……他心思简直像是被青天白日晾在外头,偏不管顾易还是卢娘子,都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

    他根本不是!

    能和顾有恒臭味相投混在一起,他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沈衡内心天人交战的这会儿功夫,顾易已经把顾青奴哄了出去,一副坐下来谈正事的态度。

    沈衡见此情状,也只能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收一收,说起正经事。

    ……他真是太难了!!

    “你上次说的事,我让人留意了。彭城王那边确实有人和巫者接触,但是没把人接到自己府上。”

    顾易也是无意中发现,彭城王似乎和巫术者有接触。这种三教九流的消息,金陵城里没有人比沈衡更灵通了,他就托人去帮忙查了查。

    以彭城王如今的位置,能让他暗中行巫蛊之术的实在不多,就对方这些年隐隐透露出来的态度,顾易觉得比起针对他来,更有可能的是尊上那位。

    若真是如此,这样的证据摆在陈帝面前,陈帝不会因为手足之情放过他的。

    不过,彭城王显然很谨慎,做这种事之时、想方设法地撇清自己的干系,就算查下去,恐怕也很难牵扯到他身上。

    顾易忍不住拧了拧眉。

    但是还不待顾易说什么,却听沈衡接着,“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就跟着多查了几天,彭城王确实没把巫者接到自己府上,但是他引荐给了另一个人……”

    沈衡的声音一点点压低压沉,最后连气音都吞下去,全以口型说了那两个字,“太子。”

    顾易错愕睁大了眼。

    第92章 结发31

    陈帝为人如何不好说, 但是对自己的子女都是不错的,对这个已逝皇后所生的长子尤是。顾易对这位行事跋扈的太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想要弑君弑父, 毕竟陈帝对这个儿子可是没有一点亏欠。

    顾易愣神了好半天, 想起了沈衡一开始那句感慨,忍不住也是低喃, “……人心难测。”

    沈衡:“……”

    他那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沉重心情因为这四个字一散。他是说“人心难测”,但不是这个“难测”啊!

    你瞧瞧、亲生父子都能暗藏杀心, 血缘兄弟都是各怀鬼蜮,他一个外姓的“哥”,不是叫两声就真的成“哥”了!!

    他说不定就想给你儿子当爹呢?

    沈衡非常痛苦地发现,他就算当着顾二的面这么说,顾易也能把儿子领来, 叫他一声“干爹”。

    顾家的那点心眼子, 是不是全生在顾有恒一个人身上了?!

    指着那点他自己都觉得很靠不住的良心, 他真的说不定哪天就干出混蛋事来了!

    沈衡非常确定自己不是什么心思多正直的好人,没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对朋友的遗孀起那种心思。他非但起了,还一度付诸了实践, 半点心虚愧疚都没有——顾有恒有本事就再和他打一架——但他对着顾有恒的没有心理包袱,不代表对上顾易也没有。

    就顾易那坦坦荡荡、满心信任的样子, 沈衡觉得自己要是对着对方的夫人下手, 那简直是不当人!

    但这里面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要是这两人真是两心相许,他早就绝了心思,祝他们白头到老, 可偏偏这婚事本就是一桩荒唐。

    沈衡这会儿迫切需要点什么提醒,来按下自己那时不时冒头的心思。

    正这么想着, 游移的目光落到顾易的手边。

    ……居然还真找到了。

    沈衡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地开口,“那是弟妹绣的吧?绣工真好,也就宫里的绣娘能比得上了。”

    顾易下意识答:“月娘确实很擅绣艺。”

    他本以为沈衡说的是那张帕子,但是低头一看,却见被他无意间在手里攥了一路、这会儿又放在手边的,竟是那个装纸团的荷包。一时愣在了原地。

    沈衡还在说服自己,要是那两人真的朝夕相伴、日久生情也是好事,却听顾易接着,“这不是月娘绣的。”

    沈衡:??!

    顾易说什么?不是卢娘子?

    沈衡第一反应是生气,顾易拧着劲不肯和离,结果手里攥着一个一看就是女子的荷包、却说不是自己夫人的。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对啊,他该高兴的。

    顾易要有别的欢喜的人,他不是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呸、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开解一番卢娘子,让人别再沉溺过去,再找个人、重新开始。

    沈衡想到这里,简直不自觉扬了一下嘴角,又飞快压下。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客观,一副这‘全没什么’的态度,“没事,顾有恒当年走在街上,也常有小娘子扔帕子塞香包的。”

    不过那货躲得精准,还有几回差点儿把人当贼按在地上。

    沈衡想到这,还有点儿酸溜溜的。他当年也算是鲜衣怒马、倜傥风流,结果跟顾有恒走一块,硬生生被衬成了无人问津,憋着劲非得问问清楚,人家娘子说是他“不像良人”。

    开什么玩笑?和别人比不好说,和顾有恒那个混球比,他绝对是太有良心了!

    沈衡把那口老血咽下,接着循循善诱,“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你和我说说,我去帮你打听清楚。”

    顾易回神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衡有点急了。

    你都攥了人家荷包攥一路了,还说“不是我想的”、谁信啊?

    但撬开顾易的嘴实在是件有难度的事,沈衡放弃从这上面入手,他试图从那荷包上看出点线索了。虽然说打听闺阁娘子的绣艺这种事显得很不合适,但没关系、他都觊觎好友的遗孀兼弟妹了,还能是什么君子吗?

    沈衡熟练地安慰好自己,试图找点线索,可越看越觉得那荷包像是宫里出来的。

    宫里……

    某个念头闪过,沈衡猝然抬头,“许贵妃?”

    顾易表情微滞,抬眼却见沈衡露出了又是疑虑又是忧心还带着点纠结的表情。

    顾易愣了一下,倒是反应过来沈衡误会了。

    他不由再次出声强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许贵妃间并没有什么。”

    心下不由又泛起了涟漪。

    连季平哥都会为这些事产生误解,为什么月娘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手里攥着别的女子的荷包,月娘甚至都没有问上一句。

    ……

    卢皎月其实看见顾易手里握着东西了,但是没仔细看。

    顾易的性格,实在不必担心他在还有妻子的情况下,和别的女子发展什么关系。就算他真的旧情难忘,原配夫人尚且在世,顾易也绝对发乎情止乎礼,不会有任何越线的举动。

    所以当顾易把那个荷包和字条放到他眼前的时候,卢皎月只是讶异了一下,很快就关注到里面的内容。

    看清楚之后,她忍不住面露意外。

    按照原本的剧情,女主确实给顾易递过信,但是都是对顾易提醒,让顾易险险避过几次陈帝的猜疑试探,在顾易的复仇之路上帮了很大的忙。

    虽然卢皎月在上个世界就知道,剧情这东西是一点儿都靠不住,但是女主上来就想嘎了陈帝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激进了点?

    她迟疑又不确定地问顾易:“许娘子还给你送过别的信吗?”

    这里头或许有什么前因也说不定。

    顾易心从刚才开始就一点点沉下去,但却没有被这么问一句这样冰凉。月娘没有一点点质询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地在发问。像是置身事外一样冷静。

    顾易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低声解释:“没有。我回金陵后,没有再同她有任何往来。”

    他或许该找出什么证人证言,但是月娘不会在意那些的,她连这句解释都没有很在意。

    他们相伴了那么久,月娘又那么温柔,他恍惚也生出一点错觉,自己于她而言是不同的。

    于是在这片比锦衾还柔软的包容中越陷越深,等到彻底陷进去之后才发现,那份温柔里什么都没有。因为月娘就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卢皎月也注意到顾易的情绪不对劲。

    倒也很容易理解,以顾易的性格,他很难走到弑君的那一步。他其实隐隐感知到了陈帝对当年事的态度,也能察觉到对方对彭城王的包庇,但还是选择了将矛头对准了直接当事人。

    于他而言,君上终究是君上。

    逼着帝王下退位诏书,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卢皎月想到这些,也忍不住在心底叹气。

    在一句“我知道”之后,她又补充,“我明白事情轻重,不会因此多想的,你不必顾忌那么多。”

    许寄锦能送出这张字来,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事关全家安危,顾易肯定是要查的,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旧情避嫌,实在是有点不分轻重了。

    顾易很艰难地才点头应下那一声。

    月娘总是这样。她看得懂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眼他的心意呢?

    卢皎月看了眼心事重重的顾易,只当是他在为此忧心。

    不过这事的严重性没顾易想得那样厉害。女主不可能站在反方阵营,顾易就算真的查出什么来,多半也是多了个帮手,不必那么担心。

    只是这话无根无据的、实在不好说,也只能等顾易查完之后自己知道了。

    这种沉默在顾易眼中又是另一番理解了。

    等到晚间温存过后,顾易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在你眼里,我是特别的吗?”

    他甚至都不敢问出对方对他有几分情谊。

    卢皎月神经还有点沉浸在半是发麻的轻飘飘的尾韵里,闻言从鼻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地抬眼去看。

    略微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青年的面庞就那么映入眼中的。顾易的神色其实带着点冷硬的,但是目光相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眉眼放得缓和。

    顾易的喜欢就是如此。

    又温柔又小心、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的,只是在日常这些点点滴滴里透出一点痕迹。

    卢皎月略微晃了一下神。

    曾经有人用热烈张扬的一辈子告诉她,爱情并没有那么不可信任,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喜欢上一个人?

    认真谈一段恋爱。

    不一定拥有结局,但是不至于留下遗憾。

    想着,卢皎月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下去。

    紧攥着被面的手松开,轻轻覆到顾易脸上,在对面人稍显怔愣的神情中,她轻轻凑了过去。

    面颊相贴、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她轻轻蹭了蹭对方颊上的肌肤,温着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你是特别的。”

    顾易一下子睁大了眼。

    黯淡的夜色中,烛火的光影模糊了轮廓,周遭一切都像蒙上薄雾般朦胧。骤得回应的欢喜让整个人都浸在潺潺暖流中,欢欣的情绪过于满溢,都显得不真实了。

    ——‘你疯了吗?’、‘她不冷静,你也这么不冷静吗?’

    沈衡的话片段式的在脑海中闪过,顾易恍惚地想:如果说“疯了”,现在才是。

    他确信,便是兄长在这里、他也不会放手了。

    他求到了回应。

    ……

    轻飘飘的像是丝絮般柔软的幸福感中,偶然间闪过一点尖锐的棱刺,但那一点点刺痛被此刻欢愉的情绪压下,让人彻底遗忘到了脑后。

    只是在那片刻的疼痛中,顾易有点模糊地想着。

    ——抢来的事物,真的可以据为己有吗?

    第93章 结发32

    陈帝在后苑游猎, 座下马匹无故被惊。

    他混乱间自马上坠落,幸得护卫相救才没受什么伤。

    帝王受惊可非同小可,随行人员立刻乌泱乌泱地涌上去, 嘘寒问暖、大献殷勤的大有人在, 反倒是救驾之功的禁卫被挤到了一旁。

    那禁卫倒也没露什么不平之色,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救驾有没有功劳不一定, 但若陈帝这次龙体伤了半点,随行的侍从一个不拉地都得人头落地。

    许寄锦旁观着这一切, 只觉得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是了,顾易终究是顾家人,当年顾老将军被逼到那种程度仍旧选择了退让,顾易又怎么可能干出弑君犯上的事?她该庆幸顾易还是当年那个极念旧情的顾易,要不然现在死的就是她了。

    许寄锦这脸色苍白、神情凄惶的样子反倒惹了陈帝的怜惜, 等陈帝从惊马的险境中回过神, 见爱妃这一副‘心神大震、为他担忧’的样子, 不由拉住了美人的手安抚,“爱妃不必惊慌,不过些许小事。朕有天命庇佑, 怎会因此有所损伤?”

    许寄锦心不在焉间,简直是条件反射地将手抽离出来。

    她也在下一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当, 在陈帝反应过来以前, 扑到了对方怀里,嘤嘤地低声啜泣着,“方才可真是吓死妾了!妾、妾到现在这心底还跳着呢。”

    陈帝果然对此很是受用,全没把刚才抽手的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顺着美人的话,一边帮忙揉搓这心口, 一边软语安慰着。

    而他的怀中,许寄锦泪珠一滴一滴地坠下来,脸上的神情却极其冷静。她用夹杂着啜泣的声音低道:“……妾只要一想到方才那场面,这心就纠成了一团,多亏了那位禁卫反应机敏,才让陛下无恙。如此忠心可嘉又身手敏捷、陛下不若将人调到身边随侍?也好让妾安心些。”

    那禁卫是顾易的人。

    顾易没有反心,这么一来,那张字条算是把她的命交出去了。指望旧情不知能靠到几时,她得做点什么,把自己绑到那条船上。

    美人在怀,又被这么一哭,陈帝当即脑子发热,“救驾之功确实难得,朕封他为步兵校尉,爱妃你看如何?”

    许寄锦:“妾怎知晓这些事?妾只想着陛下身边都是些安稳又妥帖的人,如此妾也可以放心了。”

    ……

    帐子里的帝妃浓情蜜意,外面却一道阴冷的视线扫进去。

    相貌阴鸷的年轻人神色阴郁地看着帐子内:老不死的,命还真够硬。

    人多眼杂,萧昃又没有刻意遮掩,自然有不少人注意到。

    皇帝坠马,太子非但没有面露忧色,反倒是似有憾意,这样的事当然让人心生揣测,但是却无人敢置一言。

    陈帝宠爱太子人尽皆知,就这么报上去,非但被太子记恨,在陈帝那里也讨不了好。那么多因“离间天家父子亲情”而被生生杖毙的血淋淋的先例在,这会看见的人都是三缄其口,没人愿意去当那个出头椽子。

    萧昃既然恼恨于那老东西命硬,当然也不会凑上去嘘寒问暖,陈帝的辇舆还没有离开后苑,他已经扯了个理由离开。

    陈帝知道后也并没动怒,只是笑骂了一句,“就知道他呆不住!”

    说是骂,但那言语中尽是宠溺。

    *

    皇帝后苑这场游猎意外自然是发生没多久就传到了顾易的这里,许寄锦递的信是一方面,再有先前沈衡帮忙调查出来的内幕,顾易让人盯紧了太子,自然而然就注意到对方的行动诡异之处。

    竟真的是子逆其父。

    顾易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但还是吩咐下去,“让人跟上太子。”

    太子府上的巫者是彭城王引荐的,后者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定是心知肚明,且有添一把火的态度。若是查到了牵连的证据,将这事牵扯到彭城王身上,以陈帝平素对太子的偏宠态度,说不定此遭能将彭城王彻底解决了。

    朱兴贤领命去的时候,看见了过来的卢皎月。

    他连忙避让开路,在侧边行礼,“属下见过夫人。”

    卢皎月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又略有些忧虑地看了眼书房的方向,问:“知改他还好吧?”

    朱兴贤:?

    他神情困惑,家主有什么不好的?该不好的是太子才对。

    卢皎月见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白问了,顾易很少对外将自己的情绪袒露出来。父子相残本就是惨剧,以顾易的道德标准,对自己要在其中做个推手这件事,心底还不知道怎么想。

    只是这种心理上的挣扎之处又很难对人言说,能领会的人实在太少。

    卢皎月最后也只能道:“知改这段时日心情不大好,劳你们多多费神。”

    朱兴贤虽说困惑,但还是应声:“夫人这是哪里的话,这是属下应该的。”

    等人走后,他忍不住挠挠头。

    家主哪里用得着他们费心啊?别说顾府了,就是如今这朝上,家主一个眼神扫过去,敢让他不顺心的都没几个。也就是夫人,还把人当做当年的顾小郎君。

    不过“心情不好”?

    朱兴贤无端端想起了家主前段时间看看许贵妃从宫里送来的字条发愣的那一幕,喃喃道一句“不会吧”,但是却忍不住循着刚才卢皎月走过去的方向看过去。

    夫人心心切切,家主却念的旧情。

    朱兴贤琢磨了一下滋味,觉得夫人这般、可有点儿……不值。

    *

    顾府里面是各方心思,这边萧昃却到了他宫外的宅院。

    他本就神色阴沉,踏进去之后脸上的表情更是沉了一个度,立刻就厉色道:“叫她滚出来见我!”

    宅子中的下人还未及通传,就有一个女子袅袅走出。

    她的踱步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一般女子娇俏或端庄,而是如蛇一般妖娆。衣着打扮也与常人不同,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初春还带着寒气的天气,行走间却露出了大腿。那异于常人的苍白肌肤上,以墨朱两色错杂着绘成着诡秘的图腾,又艳丽又诡谲。

    女人只走到廊下的阴影处就停住了脚步,她有点儿不适地眯了眯那与常人不同的红色眼睛,旋即便对着院子里的人妖.媚地笑道:“这是怎么了?殿下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白发红瞳的妖异美人笑得人炫目。

    萧昃原本因为看见美人,脸色不自觉地缓下,但是被这么一问之后,神情又立刻阴沉下去,“你还问?我将那写着他生辰的玉人埋到了他寝宫外头多久了?他现在还半点事都没有!等时机等时机?我好不容易等到他受惊坠马,竟有不长眼的去救,那老东西连点皮都没擦着!”

    尤真姑眼神闪了闪,但很快又笑得如常,“殿下莫急,那位毕竟龙气庇佑,怎么能那么容易得手呢?”

    萧昃却是眼中戾气闪过,直接往前踏了一步,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不急?!那老东西活着一天,我就还只是个太子。我只能跪在他跟前讨好着,和那些兄弟们争抢,指望着他手指缝里漏出来东西过活。我要他死、现在就死!!”

    萧昃根本没收着力气,尤真姑被掐得差点晕厥过去。

    她却硬生生地克制住去掰颈间手掌的本能,尽力舒展着脖颈、展露着那纤细的线条。脖颈伸展的姿态连同病态苍白的肌肤,带来一种纯白无辜的引诱感,艳丽的面孔上五官因为痛苦微微变形,白色睫毛微微颤动,带来一种极满足人破坏欲的美感。

    萧昃神色微动,手上的力气终于松了一点,从下死手的狠掐,变成了更暧昩的摩挲。

    尤真姑有所察觉,也适时收敛起那样的姿态。

    好用的东西不能一直用,不然关键时刻就没法救命了。

    尤真姑想着,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那张异于常人的妖异面孔上重染上艳丽的色彩,她媚着声低语,“妾当说过,妾修行浅薄,凭着殿下龙威庇佑,才敢行此私窃龙气之举,却不知为效几何。殿下如今既有不满,不如另求高人?”

    萧昃抚摸着纤白脖颈上淡淡的青痕,神色放缓、脸上竟带着些诡异的温柔之色,“真姑这是跟我闹气?这等大事,我可信不过别人。”

    尤真姑垂眼遮住眼底看傻子的嘲讽之色。

    她懒懒地从鼻腔中哼出了一声,缓着调接道:“妾修行浅薄,恐怕难当殿下重托。”

    萧昃这次倒没气,反倒是一点点抚过脖子上的青痕,低声哄人:“等那老东西去了,我让你当国师,给在宫中给你建供殿,让百官朝拜。真姑还觉得修行浅薄?”

    尤真姑睨过去一眼,眼神钩子似的,“空口白牙的,殿下可真真地只干些哄人的事。”

    萧昃:“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你今天把那老东西咒死,我今儿就封你当国师,让他们晚上就动工建供殿。”

    尤真姑白了他一眼,“妾怕是没这福分了。”

    这小白眼狼还没死心。他不知道,是那个惯着他的爹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尤真姑心底这念头转过,琢磨着情绪倒这里差不多了,下一瞬倒是正色,“妾同殿下说过,这凡尘间终究容不下两条真龙,龙气此消彼长,那位弱一分、殿下便强一分,如今那位频遭意外,正是龙气衰落之兆,殿下又何必那么心急呢?”

    萧昃闻得此言,神情又焦躁起来。

    他怎么能不急?那老东西儿子一个接着一个,今儿疼那个、明儿个宠这个,他但凡露点不满就是不悌兄弟。还“友悌”?他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全掐死。

    正这么想着,颈间却落下了一根细细的手指。

    柔软的指腹沿着脖颈的线条缓缓滑过,白发红瞳的美人冲着他笑得别有意味,“殿下要是真的这么急,不若多多修行?”

    萧昃当即被看得心头一热。

    他喉结滚动一下,一把将人抱起,尤真姑惊呼了一声,也柔柔地靠过去搂住了人。

    然而在萧昃没看见的地方,她抬眸对着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地微颔了一下首,默默地退出去。

    ……

    这宅院里的动静没多一会儿就全递到了彭城王府上,萧惟骞听得嗤笑:“蠢货。”

    还多亏了有个这么蠢的大侄子。

    他倒是同样遗憾,陈帝怎么就没摔出个好歹来呢?

    “巫蛊弑君”的太子是没法登位的,陈帝又为了这个嫡长子把其他儿子打压得够呛,到时候只能是他这个弟弟“临危受托”,帮忙收拾残局。

    第94章 结发33

    因为惊马的事, 陈帝对游猎一时失了兴趣。

    又觉今日春景正好,若净是在这宫中赏些美人倒失了意趣,不由动了去郊外踏青的心思。

    皇帝驾临自是不能怠慢。

    陈帝这随意的一个念头, 底下的人却忙忙碌碌起来。

    拟定的西郊早早就被圈了起来, 才抽芽的枝头翠色喜人,但要让帝王欣赏, 这颜色终究是单薄了一点。倒也不妨,命手巧的妇人连夜赶工, 绸缎扎的假花能以假乱真,又有工匠熔炼捶打出来的金银花穗镶嵌在树上,乍一眼望过去,让人误以为见了那些个灵异话本里杜撰的金银花树。

    等帝王动身的这一日更是不得了,御辇经过的地方, 全都以锦绸做了障幔, 附近的百姓早早地被驱离, 途径的地方有些修得不齐整的屋舍,恐碍了帝王的眼,也被不由分说的拆毁。陈帝所临之处都是一片锦绣繁华, 遥遥还能听到远处百姓山呼“万岁”之声。

    这种自己治下的“富足”景象自然颇得帝王欢心,陈帝一路带着笑到了西郊, 尚且有点听不够那些百姓的“肺腑之言”。

    他倒也模模糊糊想起昔年有人提醒他“为帝王者当深察民情”, 一时对这当年不以为意、敷衍应答话有些新的感受,琢磨着下次是不是该去更远的地方走走,也多听听这些“民情”“民心”。

    只是等下了御辇,看着那些绸花金饰, 陈帝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他阴沉沉地叫了一声, “冯力德。”

    后边白面无须的内侍心里一跳,急急地应了声“奴在”后。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从陈帝身后的一堆随从中挪步出来,躬着身上前听命。

    陈帝怒色未消:“朕说过,如今战事刚平、百姓生计艰难,朕身为帝王,当克制己欲、奉行节俭,如此才不负先帝所托、不负天命所重。你就是这般‘节俭’的?!”

    如此斥责,称得上极为严厉了,但冯力德并未多慌张。

    但面上倒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陛下明察,这些东西并非内库所出,乃是京中百姓听闻陛下圣驾将临西郊,连夜赶制、自愿献上。”

    陈帝眉头拧紧,眸中疑虑,“当真是‘自愿’?”

    冯力德忙陪笑:“金陵乃天子脚下,奴怎敢阻塞圣听?方才陛下一路行来也有听闻,民心民意尽在山呼声中,岂是奴一介阉人所能力及?分明是陛下多年励精图治,治下安稳、百姓和乐,升斗小民也感念圣主恩德,才于这初春时节再现繁花盛景。这等改易天时的异景,正是万民人心所向,是陛下德政之果!”

    这一通龙屁只把陈帝拍得舒舒服服,脸上哪里还见刚才的怒意?

    冯力德功成身退,就看见后边干儿子崇敬的目光。

    见冯力德回来,这小内侍低声道了句:“不愧是干爹!”

    冯力德给了他后脑一下,“别光‘不愧是’,学着点。”

    揣摩上意是门学问,陈帝说“节俭”,那是要“节俭”吗?他是要节俭带来的“贤君”名声。

    就如同前些日子,陛下说‘宫中用膳铺张、该精简些’,并亲自茹素数日,以示表率。皇帝是这么说了,难不成真实心眼子让帝王吃糠咽菜?真这么干的,早就被陈帝随意找的由头给发落了。

    皇帝吃的青菜,那是剥的菜心里最嫩最鲜的那一点,用鸡鸭山珍熬得高汤细细地炖煮过了,等肉味都渗进去了,再用清水把表层的油一点点都冲洗干净。冲的时候可得仔细点,叫皇帝看见一点油星,那就是不遵圣命——这才是帝王的“茹素”。

    至于说那些炖汤的肉,当然是全都埋了。

    皇帝都吃素了,宫里哪个敢不长眼地吃肉?被人捅出来是要杖死的。

    到冯力德这个位置的,都觉得那些日子难熬,身上辛勤养出来的肉都掉了不少。好在陈帝也就是心血来潮素了小半个月,过后就恢复平常的份例,这事倒是勉强过去了。

    ……

    这边,陈帝倒是心情舒畅地欣赏了一圈西郊美景。

    最巧手的妇人扎的绸花,最熟练的工匠打造的金穗,自然是好看的,再想想这是自己“圣德昭彰”带来的“民心所向”,更是让他心下自得。

    人心情一好了,就爱干点什么。

    回程的路上,陈帝突发奇想,“这离顾府近吧?以前顾老将军在时,朕还常去顾府,这么想想都过去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府上有多少变化。”

    皇帝的临时起意,自是没人敢说不好的,于是御辇改了道,往顾府的方向去了。这突然换方向带来的混乱中,倒也没人注意到,随行的护卫中有人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又重归了行列之中。

    托陈帝身旁耳目的福,圣驾的消息比皇帝通传更快地到了顾府。顾易倒不至于干出什么私藏龙袍甲胄的事,他本就是个规矩得绝不越过界限的人,但为防万一,他还是和卢皎月一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府邸,把所有让陈帝可能犯忌讳的东西都收起来,御赐的东西都擦拭得光亮一新,以免被因此发难。

    等到内侍通传的时候,府邸上下已经都被查了一遍,顾易带着府上的诸人到外面迎接圣驾。

    在一片“恭迎圣驾”的山呼声中,陈帝却久久没有叫起。

    顾易已经很习惯了,这位帝王总是喜欢在这种场合彰显自己的皇帝威严,他自己并不介意这些事,但是这次却忍不住皱了眉:月娘的身体怕是不好久跪。

    卢皎月觉得还好,就这么一会儿,她还不至于觉得累。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黏腻感、让人莫名不适。

    不过不等卢皎月细究各种缘由,旁边的顾易已经开口,“臣不知陛下驾临府上,迎驾来迟,还请陛下降罪。”

    这突然的出声打断陈帝,他当即收回了视线,笑道:“知改这是哪里的话?快、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领命起身。

    久跪起来确实有点眩晕,卢皎月轻微晃了一下,顾易有所察觉地扶了一把。

    顾易一向不是在外人面前亲近的性格,更何况这是迎驾的时候,他只飞快地扶稳了人就松了手,但担忧的目光却忍不住落过去。卢皎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顾易跟着松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圣驾上。

    这是长久共同生活带来的默契。明明除了袖摆的遮掩下那一瞬的碰触,并无其他任何亲近之举,但眼神的交接、无言的信任,无一不诉说着亲密。

    陈帝看着这一幕,眼神幽暗了些许。

    冯力德从刚刚陈帝的目光落在顾将军的夫人身上就觉得不妙,这会儿更是脸皮微微抽.动。要论揣摩陈帝心思,他数第一没人敢数第二,要说陈帝刚刚只是“有点兴趣”,那现在就是“很感兴趣”了。

    这些心思于转瞬之间走过,冯力德垂了垂眼皮就收拢了全部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陈帝身后。

    又听着陈帝带着笑询问,“这位是?”

    顾易携着人上前一步,“内子卢氏,见过陛下。”

    卢皎月也跟着行了半礼,“妾身见过陛下。”

    陈帝:“久闻顾夫人巾帼,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妾不敢当。”/“陛下谬赞了。”

    陈帝大笑:“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人和知改都是这般谦逊的性子。莫要妄自菲薄,有此巾帼是国之幸事,也是朕之幸事……说起来,夫人守城之功,朕竟忘了封赏,实在不该。”

    封赏其实是封了的,只不过赏的是顾易的退敌之功,守城之事就在圣旨里被浅浅地提了一句。大概是朝中人也觉得,一介女流,不值得单独封赏。

    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事二赏的道理,卢皎月自是拒道:“陛下将戍卫边境的重责托付顾家,妾身既然嫁入顾氏、保边境安宁便是分内之任,不敢当陛下赏赐。”

    这番推拒被陈帝态度强硬地驳回。

    不管在哪里皇帝都是任性的,陈帝既然说赏、就没有让人拒绝的道理。

    虽说迎驾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点小插曲,之后倒是没什么特别。

    陈帝一脸追忆往昔地在顾府里逛了逛,顾易随行帝王身后,当个一点儿也不称职的捧哏。要不是有冯力德在旁边拼命圆话,好几回场面都差点谈崩了。

    卢皎月:“……”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顾易在陈帝面前的样子。

    这不对劲。

    顾易虽然话少,但并不是没情商,相反他对情绪的感知非常敏锐,如果想的话,绝对不会让对话陷入冷场。

    她忍不住略微疑惑地看向顾易。

    后者注意到这注视,轻轻偏开了下视线。

    卢皎月恍然:他是故意的。

    臣子自污不是什么稀罕事,有时越是功劳在身越需如此。顾易的性格做不出什么强抢土地、纵家仆在外欺男霸女的事,那就只能在帝王对他的印象上做文章——做个看起来没有情商、四处树敌的孤臣。

    但从门口强硬的赐赏就可以看出来了,陈帝可不是什么从谏如流、能听得进去不合心意话的明君。

    顾易这一朝不慎、就会彻底触怒陈帝的行为,简直是在走钢丝。

    ……

    回宫路上。

    陈帝倒是一脸正色地和冯力德说起了封赏之事,煞有其事地询问意见,“卢氏功劳在身,该当厚赏。你以为何如?”

    冯力德连连堆笑应“是”。

    他一贯会揣摩上意,别说陈帝在顾府门口露的那点意思了,就单说陈帝现在的询问对象,就能看出他心里的想法。陈帝要是正经想要封赏功臣,该放到朝堂之上,让百官议一议,那是光明正大、谁也抹不掉的战功,但是陈帝这会儿和他这一个内宫阉人商讨。

    冯力德可不管这会不会让人寒心、又有没有什么不妥。他只知道讨好了陈帝,让陈帝顺了心,他才会有好日子过。

    当即满脸堆笑道:“陛下说得极是,只是这卢氏到底是女子,按照平常官员赐赏,恐怕不合对方心意。陛下一向体恤下臣,不若比照官员品级换成后宫份例如何?”

    第95章 结发34

    陈帝对冯力德的话没置可否, 但以后者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看出了陈帝的满意之态的,这会儿不过是缺个台阶。

    这恰恰巧是冯力德最擅长干的事, 当即一番龙屁吹过去, 三两句就把这事装点得冠冕堂皇:听起来全是“帝王的仁慈体恤”,底下半点龌.龊心思都没有。

    陈帝这才勉强满意地颔了下首。

    冯力德又趁热打铁:“陛下以为、以淑妃位份例赏下如何?淑妃是九嫔之首, 位视九卿。奴不知朝事,只能斗胆揣测, 若有不妥,还望陛下恕罪。”

    陈帝摇头:“如此大功,三公之上擢赏未必不可破例。”

    “三公”对应的后宫是“三夫人”,三夫人之上,就该是皇后了。

    只是后位实在并非轻许出去的位置, 这下子就连冯力德也噤了声。

    陈帝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 回忆着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盘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盈盈下摆, 她分明屈了膝,可不知是那挺直的脊背、还是周身的气度,任谁都不会觉得她折腰。这人并非他一开始猜测的勇武力士, 她身形单薄、苍白虚弱甚至带着点病容,但是却让人一眼就能相信, 她确实能护得住一座城。

    旁边人久久没有答话, 陈帝到底是一哂,“算了,比照贵妃份例吧。”

    冯力德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下来。

    又听陈帝感慨, “是巾帼,也是国色啊。”

    冯力德闻弦音知雅意, “陛下后宫正缺这么一位美人呢。”

    陈帝却声音一下冷下:“你这是什么话?朕难不成是那种夺臣之妻的昏主吗?!”

    帝王怒气来得实在突然,冯力德抬手就给自己一巴掌。

    动静很响,但伤却是没伤到,口中还能哀哀讨饶,“奴这张嘴、一贯胡吣。该掌!”

    陈帝冷冷地盯过去,只把冯力德看得背生冷汗,抽自己巴掌的手也从虚响,变成了实打实的狠手。

    好一会儿,陈帝才哼笑了一声,“就你会装相。”

    冯力德这才停了手,不顾脸上的抽疼,顺杆子陪笑称颂:“是陛下仁慈,奴才敢如此放肆。”

    陈帝不置可否,他只是又低垂下眼,又摩挲了两下扳指。

    ——这样的佳人配顾易那个不解风情的,可惜了。

    冯力德神经却仍旧紧绷着。

    君夺臣妻当然不合适,但帝王若是表露态度,有的是人帮他动手。君王永远是“清白无辜”的,有罪的是进谗言的佞幸、是蒙蔽圣听的奸邪……就比方说他。

    陈帝不想做“夺臣妻的昏主”。

    至于怎么让帝王名声清白无损地把人弄进宫里,那是他这种佞幸宦官需要考虑的事。

    *

    恭送圣驾离去,顾易却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但是他却没有找出原因。

    贤君圣主总少不了君臣相得,陈帝既然自诩贤明,当然也少不了厚待功臣,顾易这两年间也屡屡被陈帝叫到面前以示荣宠,他连更危险更猜忌的场面都经历过,可却没有像是今日这般不明缘由地烦躁。

    正这么想着,对上了侧边关切担忧的目光。

    顾易怔然了一瞬,忽地明白过来。

    是因为月娘在。

    经年过去,他变了太多,面目全非得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但是他希望,起码在一个人那里,他还是当年那个赤忱又真诚的顾小郎君。

    只是在那溢着忧色的柔软注视之中,顾像是浸入了温热的暖流中,那点掺杂到情绪中的细碎冰粒倏地消融了。

    他能够坦然地轻道:“我没事,别担心。”

    月娘陪他走过了这一整程路。

    她见证了所有,本就是他最不必遮掩、也最不必匿藏的人。

    这骤然升腾起来的感觉太过柔软温暖,连其中夹杂的另一点还未及细细分辨的不适也淹没了。

    *

    宫内。

    晚间侍寝的是位娇怯柔美还带着病容的美人。

    陈帝乜了冯力德一眼,道:“朕今日可未召人侍寝。”

    领了人来的冯力德忙请罪道:“陛下恕罪,是奴擅作主张。梨奴思慕君上却无从得见天颜,忧思郁结、致使成疾。奴以为陛下宽宏,又怜惜宫人,这才大着胆子,带人来见见陛下。”

    就陈帝白日里那要求,办法哪是那么好想的?何况他看中的还是顾家的夫人。就连冯力德也只能想点招,来拖延时间。

    陈帝脸上不辨喜怒。

    殿内静默许久,才听上首一声,“抬起头来。”

    这声叫得自然不是冯力德。

    那个名为“梨奴”的宫人早就被指点过,听得圣言,忙遵命而行——是被冯力德亲自指点,练了一下午的抬头——白日里的画面再现,本只有三分的神韵也像了五分。

    陈帝愣了下,旋即似笑非笑地瞥了冯力德一眼,“你倒是越发能耐了。”

    这才过去几个时辰?

    冯力德忙叩首,“为陛下解忧,是奴的本分。”

    衣料窸窣,是陈帝从榻上起了身,金色龙纹的靴子从身旁走经过。知道陈帝这是受用了,冯力德身体躬得更低,也不必皇帝再吩咐什么,他已经自觉地膝行着近乎匍匐出去。

    这事算是暂时有了着落。

    *

    后宫里多了个盛宠美人这事实在算不了什么,这在朝堂上没有激起半点波澜。而接下来朝局上掀起的狂风骤雨,更是让人彻底将这点小事抛到了脑后:帝王寝殿之下挖出了巫蛊的玉人,证据直指太子。

    彭城王得知消息后失手砸了手里的杯盏,“那个蠢货!”

    他知道这个大侄子蠢,但是没想到蠢成这样!这么大的事,他都不知道遮掩行迹,证据确凿得狡辩都不能。

    真是让陈帝惯得连脑子都没了吗?!

    陈帝实在溺爱这个长子,“巫蛊弑君”这种事,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斩首的大罪,但陈帝怒急攻心到连血都呕出来了,下出的命令却只是让之闭门思过。

    自己的儿子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身边引诱他的人。

    东宫上下,上到值守卫士下到洒扫宫人,尽皆问罪。性命危在旦夕,终于有人吐露了消息:太子有如此作为,皆是彭城王教唆。

    对陈帝而言,和外臣相比,当然是自己的胞弟亲近。但和亲儿子一比,连胞弟也是外人了。

    *

    东宫这边。

    宫殿被围,原本跟着作威作福的狗腿子一个都不在身旁。六神无主的太子一开始还硬撑着叫骂,但是围宫的禁卫一个个面无表情、看过来神色宛若死物,太子终于慌了。

    归根到底,他敢于做下一切,依仗的是陈帝那近乎无底线溺爱。他也心知,自己这次犯下的是大罪:他以前对兄弟动手,陈帝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但这一次却不一定了。

    恐惧笼罩心头,太子那嚣张的气焰终于消了下去。大喊大叫变成了惶怖恐惧的瑟缩,外面守着的禁卫像是有所察觉,怜悯注视过来。

    这居高临下的态度霎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萧昃霎时崩溃地痛哭起来,但下一瞬却是疯了一样向着宫殿外冲出去,“让我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可笑他这时候下意识寻求的依仗居然仍是陈帝。

    养尊处优的太子自然不是孔武有力的禁卫的对手,萧昃几乎是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挡到了宫殿之中。

    若是以往,有人胆敢这么冒犯他,萧昃早就命人将对方拖过来打个血肉模糊,但是这一次他只是狼狈地微顿在宫殿冰冷的地面上,神情惶惶。

    *

    顾府。

    沈衡神情懊恼,“是我的错,居然让她跑了。”

    他说的是太子在宫外宅邸安置的那个女巫师。

    顾易在京中握兵实在太危险了,这方面属于陈帝严防死守的范围。虽说顾易也没有那么束手就擒地任由陈帝施为,但是为了抓一个女巫师就暴露自己能调动京畿驻守的事还是很划不来,沈衡自告奋勇地帮忙。

    结果却把人放跑了。

    顾易摇头:“不怪你,季平哥你别往心里去。”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金陵城中三教九流是迥异于战场的另一种复杂,他就是真的调动了京城守卫也不见得做得比沈衡更好。那女巫师背后是彭城王,脱身就更容易了。

    沈衡眉头打结,“可这样彭城王那边的就不好办了,没证据啊。”

    彭城王的行事谨慎,没留下什么确凿证据,凭着东宫宫人一面之词的指证和一些似是而非的捕风捉影,其实没什么说服力。本来指着这女巫师的人证,但是这会儿人一跑,反倒是他们这边被动了。

    “不必证据。”顾易略微垂了下眼,“有个人、如果他开口,陛下一定会信。”

    沈衡一愣。

    他知道顾易说的是“太子”。

    巫蛊弑君这么大的事,陈帝都压着火气只把人暂时软禁东宫——也不知道气昏了头还是忘了,他甚至都没有废太子——对这个嫡长子的宠爱可见一斑。

    很显然,比起“一向疼爱儿子居然忤逆弑君”,陈帝当然更愿意相信“单纯的长子被奸人挑唆”。

    但沈衡愣的不是这个。

    太子现在被牢牢看守在宫中,顾易的意思却是他能让对方开口指证。虽然沈衡先前就有所察觉,但是这还是顾易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能插手宫中之事。

    插手宫中事的方法其实有很多种,但是原谅沈衡,他这会儿脑子里冒出来的是最俗也最常见的那种。

    按说现在问这个不太合适,但是沈衡想想那天看见的荷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和许贵妃还有联系?”

    顾易顿了一下。

    他用几乎没法察觉地幅度收了一下下颌,默认了。

    沈衡:“……”

    你别光点头啊!说说你俩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还能不能向卢娘子示好了?!

    第96章 结发35

    东宫。

    太子叫嚣着去见陈帝却被值守禁卫挡回去之后, 人就委顿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外面的禁卫眼神闪了闪,彼此交换了几个对视。

    “看守闭门思过的太子”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就陈帝那态度, 保不齐父子那天冰释前嫌,照太子以往的行事作风, 值守之人绝对没好果子吃。禁卫中有门路的都纷纷避开了这事,剩下的要么是得罪了人、要么是被陷害、要么是没有后台, 总归领了这个差事,跟阎王爷点名也没区别了。

    这么棘手的差事,有傻子(好心)同僚主动要求交换,当事人当然乐得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于是到了现在,这些看守东宫的侍卫几乎全被换成了顾易的人。

    他们要做的, 就是想办法引着太子把巫蛊之事牵扯到彭城王身上。

    这按理说并不太难, 毕竟从太子的角度, 这也是他脱罪的办法,他没道理拒绝。只是就萧昃刚才那发疯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好好沟通的。终于等到人消停下来, 几个侍卫眼神交换,觉得差不多了。

    可偏偏刚这么想着, 太子已经起身, 语气仍是颐气指使的,“你们让开!让我去见父皇。父皇只是一时误会,待我去解释清楚,便会让我出去了。”

    萧昃这么说着, 神色居然一点点坦然起来:是,他是用了巫蛊之术, 但是父皇不是没事吗?他又没有真的弑君,凭什么治他的罪?

    就像是当年,他命人把五弟的头摁到水里,把人生生地摁得闭过气去。事后如何?

    父皇不还是训斥惠才人,“不过是小儿之间的嬉闹,小五又没事,你怎地如此不依不饶?”

    今日的事难道不是同理吗?

    只是一点小事,父皇怎么就如此不依不饶?

    本来以为火候差不多的禁卫:“……”

    诸位侍卫一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沉声:“皇命在身,还请殿下恕罪,臣下恕难从命。”

    让这么一个毫无悔意的太子去面圣,怕是不等说出彭城王,命就直接没了。

    萧昃也并没有嚣张太久。

    等夜晚的凉意降下来,没有宫人烧着炭火烘暖的宫殿一下子阴冷了起来。前两日的阴雨让给被衾带着湿冷的潮气,原本该彻夜燃着的华丽灯台早就因为没人照料将烛油燃了干净,总是整夜通明的东宫第一次陷入全黑的寂静中。

    亏心事做多了的人总归是怕鬼的,萧昃实在惧怕这黑暗。

    他不熟练地用了好久的火折子,才勉强点了一盏灯。

    原本这些事哪里用得着太子亲自动手?萧昃当然吩咐过、叫骂过,厉声斥责甚至疾言威胁过,但是那一个个值守的护卫,像是宅子外的石像一样,连神情的变化都没有。他们中间换了一次值,可是换过来的人依旧和先前一样神情漠然,对他的吩咐全无理会。

    凄冷的夜晚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幽幽回响在空荡宫殿里,萧昃终于对死亡有了确切的认知:被遗忘在冰冷的宫殿一角,无人问津。

    ……

    高济本来只想晾一晾这位殿下,让对方的脑子降降温,却没想到这一下子降得有点过头。

    “求求你,让我见见父皇!你去同父皇说,昃儿错了,昃儿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萧昃看起来精神都有点错乱,整个人的神智都不太清醒。

    高济怎么也没想这位太子看起来那么嚣张,这才一个晚上,就成了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上刑了呢。

    对方之前的状态是听不进去什么劝告,但是这会儿的情况是连话都听不进去了吧?

    高济无法,也只能硬着头皮开解,“殿下宽心,陛下一向爱重殿下,现下只是一时动怒,待到冷静下来,一定会还殿下一个清白。”

    萧昃神色却更加惶惶。

    他哪有什么清白?!怕是父皇冷静下来才会想要他的命!

    高济看着太子眼珠转动,还不像是完全疯的样子,怕再拖下去真的坏了主上的大事,连忙开始意有所指:“东宫内侍已经禀明,太子此番是被彭城王引诱,才一时误入歧途。陛下如今正在调查此事,待真相查明,定还殿下一个清白。”

    萧昃一愣。

    他或许没有脑子,但是“推卸责任”的能耐绝对是行家。他此前并未觉得自己是“被引诱”,但是高济这话一出,他几乎无缝接受了这个新消息,并且在转瞬间捋出了一条不一定是实情,但是自己一定在其中清白无辜的逻辑链,并且本人对此都深信不疑。

    听了一耳朵的高济:“……”

    这位才是颠倒黑白的高手。

    萧昃却浑然不觉,他喃喃着:“我是被陷害的,被彭城王陷害!”

    又猛地抬头看高济,眼底带着整宿未眠的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你放我去见父皇,父皇一定知道我是无辜的!你让我出去!!……事成之后,我让你当太子左卫率。”

    ……

    东宫这边,太子倒是难得长了脑子,学会利诱。

    但光说动太子指认彭城王没有用,还得让陈帝愿意去见被软禁的太子,这上面宫廷的禁卫是说不上话的,必须得陈帝身边的亲近之人。

    而此刻承明殿,冯力德看着远远而来的许寄锦。

    若是以往,他早早堆着笑迎上去了,可是这会儿他却心神不定的,直到人走到了近前才注意到。

    他忙不迭地道了句“贵妃”,却是面露难色,“陛下这会儿恐怕不想见人,您还是请回吧。”

    这倒真的是好意提醒。

    虽说陈帝这些时日有了新宠,但是眼前这位在后宫也是盛宠多年,冯力德并不敢怠慢。只是以陈帝现在的心情,恐怕什么新欢旧爱都不想见。一大早已经有三个人因为伺候不周被拖出去打板子了,冯力德自己都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许寄锦适时露出了忧心的神情,“陛下可还是为太子的事烦心?”

    冯力德脸色一变,小心地看看左右,没见什么人才神情微松。

    他带着许寄锦往旁边走了两步,这才敢压低了声音,“唉呦,我的娘娘唉,您可别在这儿提这个!”

    这事谁敢提啊?

    一贯会揣摩上意的冯力德都不敢在上面轻易地插话。说“放过太子”?那可是“弑君”!说“问罪”?陛下可是生生地压了怒气,只是让人闭门思过。

    选哪边儿都不对,挨上了就是个“死”字。

    许寄锦敛了敛神情,“冯内官也是个伶俐人,怎么这次就着相了呢?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刻骨之恨?太子只是年幼不懂事,被人引诱、一时错入歧途。陛下不去问罪祸首,难不成还真的要毒噬亲子不成?”

    差一岁就加冠的太子被人以谈及幼童的语气说“不懂事”,这都有些引人发笑了,但是冯力德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常年在陈帝身边,冯力德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事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帝想要什么。

    只要皇帝想,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现在陈帝因为“太子巫蛊”的事勃然大怒,却又没法对疼溺多年的长子下杀手。陈帝想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把太子从这件事里择出去”!

    冯力德想通之后只觉得豁然开朗。

    但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扯开呢,又僵住了。

    这事光他出力没用啊。

    关键是太子。

    而这个太子实在不太聪明……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难,但是蠢人却各有各的蠢法。陈帝多年偏宠之下,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偏偏能用巫蛊把自己作死。指望这样的太子开窍配合,那比登天还难。

    冯力德正这么想着,东宫那边有人来禀。说是太子请求面圣,要诉明冤屈。

    冯力德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许寄锦。

    后者给他了一个含蓄的笑。

    冯力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行礼:“多亏了贵妃指点迷津。”

    要说怎么是多年盛宠在身呢?这心思玲珑劲儿别人是不能比的。

    *

    顾府。

    托那位地位尊贵的亲娘的福,沈衡在宫里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知道得晚了一点儿,还是得知了许寄锦在其中的作用,忍不住又跑到顾易这边旁敲侧击。

    才问了两句,就看见顾易微微苍白的脸色。

    沈衡微怔之后,到底沉默了。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宫里的贵妃。

    顾易似有所察地抬眼看过去,却摇了摇头,“我和她没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顾易从没有否认过那段过去,但是这一次确确实实地亲手将之葬送了。旧日情谊成了这些肮脏算计的推手,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念及”?

    过去未变,变的是他。

    年少时的过往终于被现实的面目全非毁了干净,这是他亲手做下的。顾易又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毁掉的并不是那一点过去,还有过去的他。

    沈衡:“……”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叹:“知改啊。”

    他扼腕、他叹息,他痛心疾首!

    好不容易看见点门缝了,结果推开一看,后面是堵墙、砌得严严实实的。

    *

    彭城王不是太子,他早在知道事情败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要是陈帝盛怒之下直接处死太子还好,但所谓“闭门反省”,明显是想法子替太子开脱。

    萧惟骞虽不觉得萧昃那个蠢货能把这事联系到他身上,但是陈帝为了能给太子脱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再留在金陵安危难料。

    这一走,便是朝堂上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但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彭城王走得很果决。

    顾易早就让人盯着他呢。

    等到“幡然悔悟”的太子在陈帝面前痛哭流涕地一番剖白,陈帝自然雷霆震怒,当即令人缉捕彭城王。

    顾易亲自去抓的人。

    等到了彭城王被从那驾看似低调实则华美的马车上拖出来,看到了像是早有准备的顾易,他着实愣住了。

    但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彭城王并不是蠢人。

    对视间,萧惟骞还是捕捉到了顾易在一瞬间流露的仇恨,他目露恍然,感慨,“终日打雁,反被啄了眼。却不想本王这次倒是做了回被捕的螳螂。”

    顾易无意和这人废话,只冷脸吩咐,“拿下。”

    话落,萧惟骞被摁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跪向了顾易的方向。

    顾易一步也没有让。

    这是他该得的。

    对方欠得远远不止这一跪,那是他把命搭进去都还不清的血债。

    萧惟骞被反拧着手臂从地上拽了起来。

    肥硕的身躯粗暴地推搡着往前,在越过顾易的那一瞬,他突然低笑着开口,“你以为,我是在替谁办事?”

    萧惟骞垂着的视线看见了对方手背甲下方、倏地抽动了一下的手指,他蓦地大笑。

    不过都是帝王棋盘上的棋子。

    想要跳出去,就只有做那执棋之人。

    他败了,那顾易呢?

    第97章 结发36

    彭城王被押解入狱, 等待发落。

    以陈帝对太子的态度,这案子是翻不过来了,彭城王何时问斩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大仇得报, 但是顾易却没什么喜悦。

    有些事情, 他其实心底一直清楚,只是却没法做什么。

    入夜, 天色渐渐深了下去。

    等更晚一些的时候,就连照明的烛火也接二连三的熄灭, 笼罩而来的夜色仿佛天然隔绝秘密的屏障,一些白日里无法说出来的话也能放低声音道出。

    “今上……并非明主。”

    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絮言,卢皎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妄议君非了,顾易连背后说人坏话这种事都没做过。

    她不由低低“嗯?”了一声。

    顾易解释:“是父亲说的。和兄长争吵之后,他同我说起过。”

    兄长是锋芒毕露的, 即便顾家在金陵的处境让他不得不掩藏起锐利的那一面, 但是在家人面前, 他却并不会像对外人一般隐藏,所以常会和父亲起争执。

    两人会默契地避开他,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吐露些什么。

    事实上, 被家人保护性地“置身事外”的顾易才是对家里人了解最多的那一个,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倾听者。

    顾易接着, “并非明主, 却终究是君王,是陈室正统。武康旧事已经乱过一次纲常,倘若再有一次篡陈之事,皇室的威严便彻底不存, 那时便不再只是宗室作乱,而是天下人人皆有问鼎之心, 那才是真正的纷争局面。……人间至苦不过战乱,遍地饿殍、十室九空,走遍城池却在民间找不到一个成年男丁。父亲说他见过那样的惨状,所以他情愿一退再退,也不愿重现当年的炼狱之景。”

    所以得有一位君王在那里。

    盛世明君可遇而不可求,但陈室的“正统”足够让许多人却步。陈帝的存在,让这个天下不至于变成彻底的纷争乱世。

    ……

    低低的絮语在耳边回荡,顾易声音放得很轻,是一种陷入回忆特有的飘忽感。

    卢皎月听得微微怔然。

    许久,她才低道:“顾老将军……大义。”

    这位老将军并非剧情中浅淡描绘的、甚至有点愚忠形象的父亲,他所忠的并非那个皇室,让他坚守的也不是臣子之义,他看到的是更微渺也更广阔的东西。历经世事沉浮,回首犹怜草木之青。

    顾易低低地应了一声。

    但轻轻地相拥交错中,他睁开着眼,漆黑的眼眸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父亲坚守大义,兄长不甘受制,但他两个都不是。

    于他而言,家人最重要。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绝对没办法再失去第二次了。

    他不想做那个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但是家人对他的重要性高于一切。

    *

    彭城王获罪,其亲信党羽自然也逃不过被清算。

    消息传出,远在郢州的侯异当即举兵反叛。

    当然,他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朝中有奸邪小人,蛊惑陛下手足相残,他虽远在郢州,却不忍见此惨状,故而起兵谏言。

    旗号当然是冠冕堂皇的,但是反叛却是事实。不管是为了平叛,还是为了报私仇,顾易都没道理推脱。

    当年五月。

    顾易领命出征平乱。

    ……

    郢州连战连捷,陈帝的心情却谈不上好。

    其一当然是前段时日太子巫蛊之事后续影响。

    多年毫无保留的疼宠偏爱,让陈帝在出事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保太子”。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过去,太子真的被保下,他又觉得心底膈应。

    像是一根刺扎在肉里,碰到就疼一下。

    是以太子没因为巫蛊之事怎么样,反倒是在那之后,接连因为一些小事被陈帝训斥责骂,再无昔日储君的威风。

    家事烦心,国事也没能让人多松快。

    郢州的战报被呈过来,陈帝却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说了一句“放那罢”,就让人摆在了案上。他自己则是站在一个展开的画轴旁,一副专心致志鉴赏画作的模样。

    通传的内侍不想自己居然赶得这么不巧。

    大捷之喜是能讨得赏钱的,但扰了陛下看画的兴致却是大罪。

    他心有不甘,但衡量过后也只能自认倒霉。遵着皇命把战报放在案上,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冯力德看得在心底直摇头。

    这大捷啊,在陈帝这边还真不一定是“喜”。

    也亏得这次通传的人是个谨慎又安静性子,要真是咋咋呼呼说“胜了”,怕是这会儿早被陈帝找由头拖出去了。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许久,陈帝才慢悠悠地开口,“可是又胜了?”

    冯力德当即头皮一紧,但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是胜了!陛下圣德庇佑,四海多年宴平,郢州荒僻之地,不通国之教化,才会起兵反叛,一群乌合之众,至多不过是盗匪山贼之流,陛下发兵去讨,哪里有不胜的道理?”

    总归都是皇帝的功劳,跟领兵的将军没什么关系。

    陈帝眉头展了展,轻笑了声,“就你会说话。”

    冯力德这口气刚刚半松,又听陈帝接着,“你说这次顾易平叛回来,该怎么封赏呢?”

    冯力德刚呼出的半口气一下子滞住了。

    他定了定神,一边缓缓地把那半口气吐出来,一边放轻了声音:“朝中之事,奴一个阉人哪里敢妄言呢?”

    陈帝目光淡淡地瞥过来,“哦?朕瞧着你平日里对政事颇有见地啊。”

    冯力德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但是嘴巴却飞快接上,“奴哪有什么见地?不过是平日在陛下身边呆得久了,捡点陛下牙慧。这点陛下不要的残炙,放在外面也是金科玉律了。”

    冯力德心跳得极快,但面上的神情却是极尽谄媚,让自己显得像个没脑子只会吹捧君上的小人。

    彭城王被问罪,朝中无制衡顾易之人,陈帝需要一把新的刀。血缘纽带的胞弟没了,依附皇权的宦官就成了下一个选择。

    冯力德当然想要好处又想揽权——他一个没根没后的阉人,人生在世不就是这点追求么——但是这也有“能揽”和“不能揽”的。以如今顾易在朝中的地位,碰上去、刀得先折了。

    陈帝有无数的刀可以换,可他的小命就一条啊!

    气氛微微凝了下去……

    最后,是外面通传声打破冻住的寂静:珍淑仪求见。

    珍淑仪正是这段时日盛宠在身新欢,就连前段时间人人自危的太子巫蛊之祸都没影响这位的连连加封,短短数月的时间,已经从一介宫人到位居九嫔,更被皇帝亲赐封号“珍”,得帝王欢心可见一斑。

    珍淑仪受宠是宫里人有目共睹,如今一来求见,外面的人当然忙不迭地通报。

    陈帝倒是不介意让宫妃来正殿来一段红袖添香,兴致来了直接宠幸都是有的。但是他今日显然没这心情,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人回绝了。

    不说外面的人是何种心思,这珍淑仪疑似失宠的迹象却让冯力德却心中大呼“不好”。

    偏偏这时,陈帝正正让开了位置,让冯力德看见了那幅画。是命宫廷画师画的珍淑仪,但是陈帝显然说了别的要求,画出来的并不太像,反倒像是另一个人。

    上首幽幽一道声音:“这画终究还是缺几分神.韵,你觉得呢?”

    冯力德心底一紧,终究还是一点点躬下了身,“是。”

    不想当刀子,那就得有别的用处。

    *

    彭城王在金陵经营多年,侯异作为其镇守在外的心腹和后手,能够勾连京中之人不足为奇。他暗中遣人潜入顾府,欲掳掠前线主将的妻儿以作要挟。

    ——听起来非常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来。

    但这“掳掠”之事在顾府其实没激起太大的波澜。

    顾易对家里一向上心,就算领兵在外,也在府里留下了足够的人手。府上家丁护卫日夜巡逻,那贼人连内院还没进就被发现了。护卫们还以为是普通的小毛贼,都没有为此惊扰到主家睡觉,早上宵禁一开就扭送了官衙,对着上司也只普普通通的上报了一句,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半天没过,侯异派人“阴入顾府、欲谋不轨”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卢皎月竟是从外面知道的,她还没在府里把这事问清楚呢,宫内就传来问候。

    而与“问候”同时来的,是诏令她和儿子入宫的皇命。

    昨夜值守的护卫还在解释当时的情况,卢皎月已经摆摆手让他不必说了。

    是贼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份入宫诏令。

    带兵在外将领的家眷,永远是个高危职业。遇到一个猜疑成性的君主,那就更是如此了。

    *

    宫中。

    陈帝掀了眼皮瞥了冯力德一眼,“这就是你的主意?”

    把人带到宫中又怎么样?将士在外作战,他难不成还真能临幸主将之妻?

    宫里的消息是难往外传,但又不是一点都泄露不出去。他要是真这么干了,以后还有人替他征战吗?

    冯力德赔笑:“陛下息怒,这卢氏一向体弱,此次遇袭又受了惊。陛下仁厚,这次接人入宫,也不单单是为了护人免遭贼手,更是方便太医诊治。”

    治着治着就“治死”了,这事在宫里太常见了。

    见陈帝眼神微动,冯力德又接着:“顾将军从金陵之后,已经为夫人请过几次太医了,脉案还在太医署备着呢。”

    这位是真的体弱,京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真的因为受惊病逝也合情合理。到时候随便找具尸首充数,等顾将军回京、难不成还能开棺验尸不成?

    冯力德觑着陈帝面有动容,又趁热打铁道:“陛下不是上次还说如何赏赐吗?顾将军新丧夫人,正是需要个可心人安慰的时候,陛下不管赐下美人还是许配公主,都是极好的。正是一举多得的道理。”

    陈帝摸着手上的扳指,状似沉吟。

    许久,面色终于缓和下来,带着点嘉赏的笑意,对一边的人说了句,“善。”

    冯力德忙堆出笑脸躬下身。

    第98章 结发37

    宫里的这份旨意写得很“家常”, 先是温情问候府中的主人有没有被贼人惊到,又说了对贼人的严惩处置,再忧心忡忡地表示了如今战事正酣、金陵城内也不安全, 顾易征战在外、府中防卫空虚, 未免相似的事再发生,府上的人最好搬到宫里。

    比起冷冰冰的旨意, 更像一封家常的问候信。

    但里面的内容再怎么温情脉脉,卢皎月也没打算这么听命入宫。

    彭城王一倒, 顾易在朝中无人压制,以陈帝那个猜疑成性的性格,能容得下他才怪。偏偏这会儿郢州叛乱,顾易带兵平叛,眼见着又要立功。陈帝在这个时候让顾易的家眷入宫, 还是想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明显是来者不善。

    去是不可能就这么去的, 卢皎月婉言谢绝了宫中的好意,但送走了宣旨的宫人后,神色却没松下。陈帝真的想要顾易的家眷入宫, 不会因为一次回绝就罢休的。

    卢皎月正想着怎么把这事敷衍过去,却听一旁的朱兴贤道:“还请夫人收拾好东西, 带上着小郎君, 随属下离开。”

    卢皎月闻言一愣。

    朱兴贤也意识到这话有点突然,连忙解释:“回夫人,这是将军的吩咐。若是陛下命人入宫,便由我等护送夫人和小郎君入军中。”

    卢皎月怔住。

    顾易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抗旨, 抗的还是这种旨意。若说陈帝诏人入宫还可以说是一个试探性的行为,顾易这做法相当于直接撕破了脸皮, 平乱未定,他自己就成了“乱子”了。

    见卢皎月没有动的意思,朱兴贤不由急声,“夫人,这事耽误不得,咱们先走!有什么话、属下路上再跟您解释。”

    卢皎月被这声音提醒得回神。

    她转念间想明白了情况,口中果断道:“你带青奴走,我留下。”

    朱兴贤一愣,下意识想要反驳。

    看一个“不”字刚刚出口,抬头对上一双镇定又冷静的眼睛。

    他不禁想起来,这位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她看得比他还要明白。

    看得这般清楚明白,却仍旧要留下……

    朱兴贤咬了咬牙,“属下知道夫人不愿意让将军身陷不义,但是您的安稳要紧。将军也是这么吩咐的。”

    卢皎月摇头,“我知道。但是事情还不到这种地步,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知改才是没有退路了。”

    朱兴贤:“但夫人留下,万一有什么……”

    那留下的人就不是‘没有退路’,而是‘没有生路’。

    他这么说着,语气已经渐渐急躁起来,但上首的人依旧平静又镇定。

    对视间,那平静神态好像一瓢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把那些焦躁的情绪都给浇灭了个干净,朱兴贤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回神只觉得喉腔酸涩,剩下的话没法再说下去了。

    这些话并不必他跟对方解释,夫人心下清楚。

    他不由低道:“……夫人。”

    语气带着些恳求的阻止劝慰。

    卢皎月被对面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壮烈”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实际上,情况还远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陈帝是个很爱面子的皇帝。他忌惮又猜疑,却还想要维持住宽宏大度的明君表象,不会先撕破脸做出什么的。

    这么想着,卢皎月不由劝了一句,“放心,不一定会出事。”

    这安慰的话好像起了反效果,眼前高壮的汉子眼圈一红,好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卢皎月:“……”

    真的不到这程度。她让朱兴贤把青奴送走,也只是以防万一,不敢拿孩子冒险而已。

    想到这里,她又出了一下神。

    以顾易对陈帝的了解,他肯定也知道陈帝这种行为是试探居多,但还是做出了这种吩咐。

    她是以防万一,不敢让青奴冒险,而顾易是……不敢让她冒险。

    卢皎月只觉得心底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突然有点软。

    顾易其实和顾老将军很像,他们有相似的坚持和坚守。但是,当这么一个人,沉默无言却又无比决绝地将你置于自己所有的坚持之上,很难不让人心生动容。

    卢皎月忍不住轻轻弯了一下眼,但也只是片刻,就将那点柔软的笑意尽数敛下。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走。

    顾易和陈帝之间,丧信失义、背负骂名的,不能是也不该是顾易。

    他遇到的不公道已经太多,起码不能在这上面为天下所指。

    *

    顾青奴被从先生那叫过来的时候很有些茫然。等再被急匆匆地塞给朱兴贤,说是要带着他去找他爹的时候,就算是以他这般年纪,也意识到不对。

    他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事情说起来实在太长了,而且背后的种种人心算计也不是这么快就能给一个孩子说透的。

    卢皎月只能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模糊地回答:“发生了一点事,你跟着朱叔叔走,他带你去找你爹。路上好好听话,见到你爹就没事了。”

    顾青奴却越发不安。

    那股惶恐茫然中,他本能地抓住了卢皎月的手,“阿娘呢?那阿娘为什么不去?”

    卢皎月看出来他的不安,不由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人。又放缓了声音,温声安抚,“青奴听话,娘在金陵还有事要办。你听话去找爹,等你们回来,就能见到娘了。”

    娘亲的怀抱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柔。

    但是那温度在短暂的碰触后又消失了,连他抓过去的手都被拉开。

    顾青奴忍不住低喊:“娘!”

    顾青奴的神情非常抗拒,朱兴贤在旁边看得心都提起来,就怕小郎君下面接一句,‘我不走!’

    家主就交代了那么一点事,现在夫人不打算离开,要是小郎君也不走,他真是没法跟家主交代了。他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都做好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是把人打晕也要强行带走”的准备了。

    至于说打晕夫人?朱兴贤还真没想过这种事。

    这年纪的孩子撒泼打滚都是常事,但是出乎朱兴贤意料的,小郎君连哭闹都没有,只是对着母亲再三确认,“阿娘会在金陵等着我吧?”/“我听娘的话,等跟着爹回来,就怎能见到娘了吧?”/“阿娘不许骗我!”

    差不多的话被他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卢皎月也没有不耐烦,她一遍遍答应着,最后被缠着拉完了勾,这次才把人彻底推给了朱兴贤。她自己则是对着对面的人半施一礼,“这一路上,青奴就劳阁下费心了。”

    朱兴贤连忙回礼:“夫人这是哪里的话?保护小郎君本就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

    顾易早有安排,而只带着一个孩子,又比带着母子两个人来得容易蒙混得多。人对幼崽会天然放下戒心,朱兴贤带着乔装打扮的顾青奴,没费什么功夫就出了金陵城。

    一直等到出了城,上了马车,朱兴贤才听到一点小声的哽咽。

    他一愣去看,正看见慌忙抹着眼泪的顾青奴,不由微怔,“小郎君?”

    小孩子总是爱在母亲面前哭的。

    走的时候顾青奴没有大哭大闹,他还只当是小郎君的年纪还小,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没想到对方竟在这个时候哭。

    朱兴贤一个大老粗,哪里会安慰人?这哭的要是家里的小崽子,他早都粗声粗气地呵斥上了,但这小主子可不是他能骂的。

    他支支吾吾、口笨舌拙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反倒是顾青奴抹干了眼泪,哽着声问:“朱叔,我听话去找了爹,娘是不是就没事了?”

    朱兴贤本来想说的话滞住。

    并非如此。

    该说恰恰相反,并不是小郎君去找了家主就一切平安,而是一旦顾青奴被送走这件事被发现了,就算陈帝本来只是意在警告,这下子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了……留在金陵的又只有夫人。

    这么一想,朱兴贤的心底也拧了一下。

    他强忍下那点不安,免得在孩子面前露出什么,粗砺的掌心抹过孩子脸上的泪痕,加重语气,“会没事的。”

    以夫人的聪慧,不会出事的。

    和小孩子那双被泪浸得湿漉漉的眼睛对视,他终究放软了神情,缓声,“你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她当年能在北邺的十万大军下守住义固,如今就能守住金陵的顾家。

    顾青奴微微睁大了眼睛。

    许久,他重重点头。

    阿娘最厉害了。

    顾青奴自己擦了擦脸,又努力眨干净眼底泪意,“那朱叔,咱们能走快点吗?不用坐车,朱叔可以带着我骑马。我会骑马!”

    小孩子的稚嫩言语总是让人忍不住心底放松,朱兴贤这下子倒是真的露出点笑来,“好,等过了这一段,咱们就换马。到时候磨得腿疼,小郎君可不能哭。”

    顾青奴咬了咬唇,不服气:“我才不会哭。”

    朱兴贤笑:“是是,小郎君了不起,刚才从府里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哭。”

    顾青奴却沉默了。

    不是不想哭,而是哭没有用。

    爹爹看起来严格,但其实很容易被央求得心软,阿娘又温柔又好说话,事实上才是更严厉的那一个。

    阿娘决定的事是不会改的,就算他怎么哭闹都不会改主意。

    那他乖乖听话,按照阿娘的要求去找爹,是不是回来就能看见娘了?

    一定能见到的。

    他都这么懂事了。

    第99章 结发38

    卢皎月留在金陵, 目标也很明确:一是尽量不要进宫,二是掩盖住青奴已经离开金陵这件事。

    前者还可以商量,但是后一个消息是必定要瞒住的。

    这算不上太难。

    从陈帝下个诏都要搞点小动作, 弄出个冠冕堂皇的名头来看, 他还不想和顾易撕破脸。这是好事,只要这岌岌可危的平和表象还维持得住, 很多事陈帝就不能去做。

    卢皎月选择了一个非常常见但是有用的方式——装病。

    以陈帝那个要面子的性格,还做不出强诏将领病重的家眷入宫。而且病中谁都不好说有没有什么万一, 她要是真的在路上或者在宫里出了什么事,陈帝白惹一身腥还捞不到好处。

    卢皎月这么想着,却万万没想到,那位这次亲自来宣旨的陈帝面前的大红人冯力德、冯中官,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竟脱口而出一句, “太好了!”

    卢皎月:???

    这反应过于离奇, 卢皎月一时之间都没抑住脸上的错愕神情。

    冯力德也察觉自己失言。

    他忙不迭地补救,“咱家是说,那位常年云游的戴神医如今正在宫中为贵人们看诊, 顾夫人这病可病得巧了,正好入宫让神医瞧一瞧, 不管是安神还是驱寒气, 几贴药下去肯定药到病除。夫人也趁这个机会仔细调养调养身子,宫中什么药材没有?以夫人的身份,尽管取用。”

    话说得花团锦簇的,但里头问题简直太大了。

    真心想要帮忙瞧病, 让大夫来府上就是了,哪有让病人入宫的?而且她什么身份, 就到了“尽管取用”的地步了?

    卢皎月半垂着眼掩下那些思索,口中仍旧婉拒道:“怕是不妥。妾病气在身,入宫恐怕冲撞了贵人。还请中官禀明圣上,待妾身体痊愈,必定入宫谢恩。”

    冯力德却仍是坚持:“顾夫人这是哪里的话?顾将军如今在外平叛,家中夫人病重,陛下若是不管不顾,岂不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卢皎月:“……?”

    这太奇怪了,完全是一副“一定要她入宫”的态度。

    而且更关键的是,对方话里完全没有提及青奴。

    要知道,对这会儿的人来说,子嗣可比妻室重要得多。陈帝要是真的想拿捏顾易的话,关注点必定更多落在青奴身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半句都没有提起。

    卢皎月隐约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心思念转,她状似松动,试探着开口,“陛下厚恩,妾深感念之。只是青奴毕竟年幼,一个人留在府上让人放心不下,恰逢妾身妹妹近日回到金陵省亲,妾想托付给她照料几日。若是中官不弃,还请稍待些时辰、让妾做些安排。”

    冯力德怔了怔,觉得……这简直太妙了。

    卢氏亲自做下的安排、亲自托付的儿子,任谁来看都挑不出问题。就算是顾将军回来,不管去问谁,都能只能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冯力德甚至有点不确定地想,难不成还真是天命所归、那位陛下做这等事都有老天庇佑?怎么就这么恰巧?这卢氏就真的病了。怎么就这么合适?卢氏的妹妹就回了金陵,能教她亲自安排托付。

    天不天命的不好说,人事倒是不缺。

    卢皎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冯力德脸色。

    比起她入宫来,青奴不在府上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卢皎月这会儿先一步提起,正是想握住主动权,免得一会儿对方想起来她不好应对。

    却不想冯力德听了话之后,就连连点头,“是是,这是该当的。”

    又一副仿佛比她还急得态度,紧接着道:“夫人可要现在去差人去请小卢氏?咱家这次来也带了不少人手,他们在您府上闲喝的这口茶也不是白喝的,没有干站着不办事的道理,咱家这就让他们跑一趟。”

    卢皎月:?

    积极主动地简直不正常。

    就这样,双方都以为会有拉扯,但因为关注的点不相同,三两句话下来,两人居然以一个极快地速度达成了共识。冯力德让人去卢府请了卢妡过来。

    卢妡是继母吴氏所出的大女儿。

    虽然是继妹,但是卢皎月和对方的关系还不错。她穿来得比较早,也算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再加上吴氏虽然是这个妹妹的亲娘,但有点重男轻女的毛病,等儿子出生之后,一门心思扑在只年幼一岁的亲儿子上,难免冷落了女儿,算起来反倒是卢皎月平日里的照拂更多。

    就顾家现在这个情况,卢皎月也只敢叫亲近的人来。

    冯力德安排的人腿脚很快,卢妡不多会儿就过来了。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一两句交代完,姐妹俩关起门来说亲近话,冯力德也会意地退出去守在远处,给两人留出空间。

    卢妡被这么叫过来,简直一头雾水。

    她风风火火地坐下,一上来就连珠炮似的问:“阿姊,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宫里的人过来,说是你要进宫?”

    卢皎月点点头,温声:“近日戴神医云游归来,在宫中坐镇。我这身子一直不好,容陛下恩典,也好入宫,让神医帮忙调养调养。只是我这么入宫,到底放心不下青奴,正好你这段时日在金陵,就想着劳烦你在府上住几日,帮忙照看一下。”

    卢妡觉得这话有问题,但是一时又没觉出来哪里的不对。

    但是听姐姐的准没错,多年的习惯让她一口答应下来,满口保证,“阿姊你放心,青奴交给我。你安心养病。”

    卢皎月却摇摇头,“你别急着答应,因为前些日子那贼人的事,我把青奴拘在家里。他这几日正闹脾气呢,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连我都哄不出来。”

    卢妡更迷惑了。

    她见过这个大外甥,乖巧懂事、不像是闹这种脾气的人啊?而且还有她阿姊束手无策的孩子吗?当年卢家小弟那么无法无天,对着她还不是老老实实叫一句“阿姊”。

    正这么想着,却顺着卢皎月轻敲桌面的动作,看见了对方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的那行字——

    [青奴不在府上]。

    卢妡错愕抬头。

    却见阿姊的神色仍旧是那样的温和,缓着声道:“这事实在麻烦,你再好好想想,免得被牵连了,让青奴连你这个小姨都记恨上。”

    卢妡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案上那一团已经化开的水渍,终是咬了咬舌尖,将话吞了回去。

    她僵硬地往上扯了扯嘴角,努力把语气放得轻松,“阿姊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长姐如母,阿姊把我带大了,现在只是照看一下外甥这点小事,我还能不愿意不成?”

    她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却忍不住又是忧虑又是焦急起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居然让阿姊把青奴送走。又是什么情况?让对方连“牵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卢皎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又一点点柔和下眉眼,轻声:“阿妡,多谢你了。”

    卢妡在这恍惚回到旧日的笑容里,却觉得眼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她后悔了。

    当年爹拦着阿姊嫁顾家的时候,她不该偷偷帮着阿姊的。

    这才过去多久?她那个会因为她对弟弟的一句羡艳,就领着她从后宅偷偷出去,带着她骑马、教她射箭的姐姐就变成这样病弱模样。

    如今还不知道卷到什么事情里,竟然到了要把儿子送走的地步。

    ……

    金陵这边,把青奴的事情遮掩过去,卢皎月还是跟着冯力德进了宫。

    另一边,朱兴贤也日夜兼程,总算把小郎君送到顾易这边。

    顾易早就收到了陈帝让顾府家眷入宫的消息,连日来的心一直提着,听到了朱兴贤带人来的消息,总算松了口气。他也顾不得手上的军务,亲自赶过去迎。

    顾青奴一见面,就哭得稀里哗啦地往亲爹怀里扑。

    顾易倒也难得主动地把人抱起来,一边拍着背安慰,一边四下寻着张望。半天没看见另一道人影,不由疑惑,“月娘呢?”

    朱兴贤神色微僵。

    这短暂的沉默让顾易的神情滞住。

    他眉宇中还带着点刚才放松的舒展,眼神已经凝了下去,他压沉了声音又问了一遍,“月娘呢?”

    仿佛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正趴在顾易肩头嚎啕的顾青奴声音也低下去。

    朱兴贤被看得脊背发凉,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夫人说,她留下。”

    顾易没有答话。

    营帐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孩童时不时响起的抽噎声简直像是在人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许久,是顾青奴开口:“娘说,等我和爹一起回去,就能见到她了。青奴听话,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找阿娘?”

    带着细细哽咽的童声一瞬间将人拉回了现实。

    顾易深深吸口气,将怀里的孩子放下,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嘴唇颤了颤,总算勉强平静了声音开口,“快了,很快。”

    他蹲下身抱了一下顾青奴,又哑着声道:“你先跟着你朱叔……”

    这话没说完,旁边的朱兴贤已经噗通一声跪下了。

    “还请将军三思啊!夫人宁愿冒险留在金陵,也不愿意让将军身陷不义,将军不能让夫人一腔心意白费。如今正当以讨贼之功,堂堂正正地回去!”

    顾易使劲咬了下后牙,深吸口气才开口,“我就是要商议军情,你以为我去做什么?”

    朱兴贤:“……”

    顾易刚才的表情,简直像是想就这么带兵回金陵、提刀把陈帝砍了。

    顾易没说什么,他刚才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他还没疯、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办。

    用最快的速度讨灭侯异。

    以平贼之功回朝,陈帝不敢动手。

    脑海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兄长的质问——

    [一退再退,等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该当如何?!]

    顾易只觉得呼吸间都带着血气。

    明明退让的结果父兄都用鲜血书就,他为什么还会心存妄念?

    第100章 结发39

    卢皎月入宫后并没有遇到什么刁难。

    相反, 她待遇好得过分,独辟一宫,来诊治的不只是那位戴神医, 简直是整个太医团都来给她开会诊。

    装病是瞒不过去的。

    不过好在卢皎月倒也不全算是“装病”。以她现在脆弱的身体素质, 吹点风都能发起热来,稍微拖一拖就会变得很严重, 她应付冯力德的时候是真的“病”了。

    也因为这个,卢皎月很坦然地任由诸多太医检查, 该喝药喝药、该修养修养。

    她也不担心药里有什么问题。活着的人质才能起到威胁作用,她要真死在宫里,对陈帝才是麻烦,陈帝想要她病愈的心绝对很诚恳。这么看来,对方一天三趟地来探望她, 也很正……根本不正常!!

    听着床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恭送帝王的声音也次第地向外延伸出去, 榻上躺着的卢皎月终于睁开了眼。

    她看着头顶上宫绣的床帐,表情忍不住地怪异。

    陈帝的行为不对劲。

    简直太不对了!

    她是入宫养病的臣子之妻,就算是皇帝真的想要彰显恩德、表示关怀, 那也该派一位份位高的妃嫔来探望,而不是亲自过来。

    要说只是过来探病这种行为, 还能勉强解释为陈帝就是喜欢事事亲力亲为。那在她喝了药“昏睡”之后, 对方直入内殿,人都坐到了床边,那就怎么都解释不过去了!

    卢皎月从头到尾复盘了整件事的过程,发现自己可能误会了。

    陈帝要她入宫这件事, 针对的或许不是顾易,而是她本人。

    这么想着, 卢皎月还是觉得非常魔幻。

    她忍不住戳了一下系统,[能给我来个镜子吗?]

    系统一口答应,[可以。]

    系统的镜子不是真的镜子,而是把宿主当下的形象以镜面的形式建模,再以神经信号的形式传递到大脑中。说起来有点复杂,但就使用者体验而言,把它当作高清的镜子用是没什么问题的。

    卢皎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只能得出结论,是挺漂亮的。

    但也只是正常水准的漂亮,和上个世界那种她自己都愿意多看两眼的大美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而且这个世界的马甲是那种很宜室宜家的温婉长相,五官柔和地令人觉得舒服,好看是好看,但是没有一点攻击性,也因此很难让人在第一次见面就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现在人还病着,气色一不好,本来十分的颜色都逊了三分。

    总之,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这张脸都跟那种“让帝王一见钟情、非要弄到宫里来”的祸水扯不上一点关系。

    再加上她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身份,陈帝是有多想不开,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可是他就真的敢动手。

    皇帝当到这份上,就连卢皎月都想问一句,他脑子清醒吗?

    卢皎月觉得自己得缓缓,她得好好捋捋这里面的情况。

    ……

    另一边,郢州。

    侯异被士卒活捉,押解着走向顾易的时候心情还有点复杂。

    等到看见在士卒拥簇中,与旧日将领极其相似的面容的时候,他更是心神恍惚,一时之间诸般情绪涌上心头。

    后悔吗?似乎有一点。但他那会儿根本没得选,当年贪墨士卒军饷的事捅出去,顾老将军第一个饶不了他。

    也只一念之差,就一切都挽回不了了。

    新离的尸山血海中,他疯了一样地收敛旧主尸骨。也确实想过以死谢罪,但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下不去手。他就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可这般贪生,最后也不过在恐惧和忏悔的折磨里晚死几年罢了。

    侯异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顾易没有一点和他废话的意思,他只做了三件事:走上前去,斩下首级,拎着这颗血淋淋的脑袋翻身上马。

    忏悔的话还是留着去和地下的人说罢。

    顾易这会儿没有半点闲情叙旧。

    *

    郢州的捷报传来金陵。

    陈帝笑着亲自来春煦宫告知了卢皎月这个消息,“顾将军大胜,夫人这几日病势愈发沉了,想来听闻这个消息,心里高兴、身子说不定能好转些。”

    卢皎月不咸不淡地反问:“妾身体如何,陛下不知吗?”

    和陈帝放出去的消息不同,卢皎月当下的身体状况不错。虽然陈帝图谋不轨,但她也不至于因此折腾自己的身体,该喝药喝药,该养病养病。那位被特意请到宫里的戴神医还是有点儿东西的,她入宫时的那点受凉的症状痊愈了不说,近段时日她身上也轻快了不少。

    而随着她的气色一点点好转,陈帝也渐渐不掩饰心思。

    卢皎月冷着脸躲开对方想要拉过来的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将士在外为陛下平定叛乱,可陛下却在后宫之中辱其家眷,如此为君、竟心无愧意吗?”

    这话显然高估了陈帝的道德水平,低估了对方脸皮厚度。

    陈帝笑着颠倒黑白,“顾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我将其家室接入宫中照料,这不也是慰劳功臣吗?难不成夫人觉得照料得不好?”

    卢皎月:“……”

    以她的词汇贫乏程度,这会儿居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辱骂。

    陈帝再度笑起来,“夫人若是觉得哪里不好,尽可以提出来。不管是宫室摆设、还是吃穿用度,都尽管吩咐下去,让底下人去办。这毕竟是夫人未来久居之所,若是委屈了自己,朕可要心疼了。”

    卢皎月:“……”

    这个皇帝脸皮大概比边镇的城墙还厚!!

    好在卢皎月忍耐到达极限之前,外面有宫人来请,说是清和宫来人。

    清和宫是女主所在的宫殿。这并不是许寄锦第一次帮忙解围了,陈帝在这边呆得久了,总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请走。

    一次两次可以,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前几次陈帝都是欣然赴约,但这次明显出现点不愉的神色。

    不过,到底是“宠爱”的妃嫔,陈帝还是离开。

    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下,笑,“夫人想做什么之前,多想想家中幼子。”

    这么说着,又看了眼几个宫人。

    众宫人都躬身领命。

    于是等到陈帝一走,宫女就开始了对卢皎月的例行洗脑。

    “这件五色绣裙,尚服局做了整整一年,上面坠的珍珠每一颗都是南海郡供来的,凑了好几年,才有了这么一条绣裙,陛下眼也没眨地送到了夫人这里……”

    “……夫人身子不好,陛下特意开的内库,让太医随意取用,就连早些年高丽供奉的那根参王都拿出来了。”

    “……”

    “……夫人您看这金丝点翠簪子,翠鸟戏花,多好看啊。”

    卢皎月闻言瞥过去一眼。

    簪子是挺好看。

    金丝镶嵌的红珊瑚花瓣,中间花蕊是用珍珠装饰,外面点缀的是翠蓝色的翠羽。都是艳丽的颜色,色彩比例稍微不合适就俗了,但这簪子显然不是如此,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堂皇。

    看着卢皎月像是终于有点兴趣,那宫女连忙把簪子呈上去,但等见卢皎月抬手似有若无地抚过簪子尖端,她瞳孔一缩,不由分说地劈手将簪子夺了回去。

    为防止“意外”发生,这几个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是武婢出身,手上的力气很大,卢皎月靠着系统插件能躲开,但是这会儿实在没这个必要,也就任由对方将东西拿回去了。

    那宫女拿回了簪子,明显松了口气。

    再看卢皎月,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多了点戒备。

    但她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到底放软了声调,“夫人,您看这宫里的日子不也锦衣玉食?你便是有什么不得意的,冲我们发一发,奴婢们愿意受着,你可万万不能伤着自己啊!”

    这话说可谓恳切至极,毕竟这位宫中主人出事了,她们全都得陪葬。

    卢皎月摇头,“你想多了,我没有。”

    那宫女状似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应着“是”。

    但是手上的动作可半点没含糊,把那个簪子彻彻底底地收起来,目光还在殿内四处逡巡,似乎在找还有什么能伤人的利器。

    卢皎月:“……”

    不至于。

    卢皎月还真没想到这些宫人居然这么敏.感,不过她的打算大概跟对方想的不太一样。

    由于某人有着比账簿还厚的鸿门宴被鸿门宴、刺杀被刺杀经历,并且极其乐于分享这些过往,时不时当乐子(……)点评几句,卢皎月在怎么刺杀一个皇帝上面有着极其丰富的理论经验。

    武器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主将佩刀、天子携剑,就地取材可比携利刃入禁中容易多了。周行训曾经轻骑入敌营、解下佩刀只身入敌帐,却成功反杀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

    卢皎月当然做不到强抢兵刃,但是陈帝对她没有戒备,以有心算无心,总能找到动手的机会的。

    陈帝在等顾夫人这个身份病逝,卢皎月其实也在等。

    等到真的“病逝”发丧,顾夫人的身份死得盖棺定论的时候,她再动手,可就跟顾易扯不上半点关系了。

    但难的从来不是杀人,而是如何控制住接下来的局面。

    卢皎月略微闭了闭眼,除了“顾夫人病逝”之外,她还要等到顾易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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