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结发40

    金陵城。

    城头上的守门士卒远远就看见远处的烟尘滚滚, 又因着都城这许多年的太平,怠于兵事的盛京兵卒一时居然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来。

    困惑地看了大半天,终于从漫天的烟尘中辨认出一点儿骑兵的身影。

    前几日被当成闲聊谈资的郢州叛乱一事霎时涌上心头, 这兵卒不禁想起了当时几碗薄酒下肚, 拍着胸.脯说下的“区区反贼,要是朝中肯派守城军去, 老子必定杀他个片甲不留”。豪言壮语犹在眼前,可滚滚烟尘之下, 兵势动地而来,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摄住的心神。

    这人当即后退了一步,却是脚下一绊,平地跌坐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这许多,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去, 口中高呼“叛军!叛军来了!!”, 没爬出去两步就被一脚踹到了旁边。

    “瞎喊什么呢?!谎报军情是什么罪, 你小子担得起吗?”

    来人脸色阴沉,面容上还有一道长疤,贴着左眼眼皮过去、横贯鼻梁。见这可怖的伤势就知, 这人差一点就要没了一只眼睛。因着这凶戾的长相,他在守城军中一向不怎么受待见, 但是这会那兵卒却像看见救星一样, 一把抱住了对方大.腿,语无伦次地:“没!是、是……叛军!!叛军打过来了!!”

    他慌忙地向着城外的方向指过去,但是还没说完,就被拎小鸡仔似的拎着往城头上带过去。这兵卒顿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凄厉嚎叫, “别!我不去!!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我嫂子刚生的嗷嗷待哺的侄儿!我不能去啊!!”

    疤脸:“……”

    你嫂子生的侄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无语了一阵儿, 还是摁着人的脸往外头掰,“看清楚、那是顾家的旗,是自己人。”

    那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士卒一顿,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往外看。

    泪水糊得模糊的视野中,确实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字。他并不认字,这个旗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熟悉的图案而已,不由向身旁人确认,“真是‘顾’?”

    疤脸懒得理他,一把把人仍在了一边。

    这小兵一骨碌翻起来,探头往外看,将那旗上的图案和印象中的对比,确实很像。但是他也见过好几次大军回师,没哪次像是这样的,这烟尘滚滚、铁蹄踏地,还没走近呢,他都隐约觉得地面在晃了。

    他忍不住凑到疤脸跟前,又双叒叕一次确定,“真的是咱们自己人?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啊?”

    疤脸冷嗤,“骑兵和步兵能一样吗?”

    这么一副不耐烦的语气,那小兵应了一声“哦”之后,又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再加上刚才闹了那么大一个笑话,他自觉没脸,半尴不尬地对着人讨好笑笑,“今日下了值,我请代兄吃酒?”

    那笑里的意思也很明显,吃人的嘴软,今天的事就别说出去了。

    疤脸淡淡地应了一声,却垂眸掩下眼底的神情。

    等能过了今日再说吧。

    骑兵奔袭,不带辎重,这可不是回军的样子。

    ……但那又如何?

    他往一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模糊的笑。

    “顾”字旗的,确实是“自己人”。

    *

    另一边,宫中。

    陈帝收到顾易回军的消息,简直是又惊又怒:“他怎么就这么快回来了?谁让他回来的?!”

    陈帝为了把这场戏演圆满,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却不想这戏还没排上呢,被演的那个人先一步到了。

    但这打了胜仗自然要回师,不然将帅领兵在外,皇帝该不安心了。

    陈帝在这上面却没什么可指摘的,只能在心底暗骂,果然姓顾的都不叫人省心。

    冯力德也是被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陛下您看,咱们不如再寻机会?”

    陈帝脸色难看:“再寻?怎么寻?!难不成还等下次叛乱吗?”

    他心底甚至有些懊悔,早知道如此,就不玩什么“你情我愿”的戏码,入宫第一日就将人幸了,这会儿也没那么多事了。

    冯力德不敢说话了。

    将军离京,自然是得有战事,若是平白调人出去那就惹人嫌疑了。

    陈帝当机立断,“你现在派人去顾府报丧,赶在顾易回府之前,把事情做成定居。找一具尸首,身形像就是了、把脸毁了……珍淑仪如何?不如干脆把她们身份换了,顾易就算有怀疑、也查不到后妃头上。”

    冯力德神情错愕,那股骤然涌上的寒意让牙关都有些打颤。

    帝王恩宠犹在昨日,他还以为那般盛遇、陈帝对这位淑仪多少有点情分在,可是现下一个念头就让人把命送了。

    上首冷冰冰的视线瞥过来,冯力德连忙收敛了多余的情绪,躬身应是。

    他自个儿就是拴在绳上的蚂蚱,哪来的闲心怜惜别人?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陈帝打算得很好,但是没能成行。

    因为顾易根本没回顾府,他轻骑入京、直奔宫城。

    一行人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连日赶路、尘土扑了满面,但森森血气仍未散去。破损的铠甲上是斑驳的褐渍,而为首的人马上还挂着一个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

    宫门侍卫拦人的时候简直是哆嗦的,“站住!宫内无故不许纵马!来者何人?!”

    眼睁睁地看着马蹄逼到近前,李沽万以为自己就要被踏死了。但是下一刻,马上的人却翻身下来了。

    直到这会儿,李沽万才认出人来,他诧异出声,“顾将军?!”

    李沽万认得这位顾将军。

    他那日在禁中不慎冒犯了太子殿下,殿下一向脾气暴烈,当即命人将他拖下,还是顾将军在场,帮他解的围。

    禁中蒙受这种恩情的不在少数,顾将军看似不近人情,但是对底下的人却颇为照顾,是禁卫中公认的宽厚之人。李沽万见是对方,刚才紧绷戒备的神情一下子松下去,连问话声音都放缓不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顾易:“郢州叛乱业已平定,易携贼首来宫中复命。”

    李沽万想起了马背上挂的那个人头。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那边看,刚想说‘复命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顾将军不若洗去这一路风.尘再来’,可那边顾易已经接着问:“陛下现在在何处?”

    旁边有人答:“宣福宫。”

    顾易一点头,拎起马上的人头往大内走去。

    身后亲兵跟随而入,行走间铠甲相撞的发出一点不那么整齐、但是像击打在人心头的铿锵声。

    李沽万愣了一下。

    顾将军入宫复命就算了,为什么亲卫也跟着进去?想想那铠甲上血渍,看看那些人身侧佩刀,李沽万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什么。

    那点后一步发生的、对危险的感知拉响了脑内的警报,李沽万下意识想扯开嗓子喊,但是开口前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声音被生生阻塞在的喉中。

    他抬头看刚才回话的那人,后者目不斜视,一副专心值守的样子。

    不,不止是他……方才顾将军纵马而来,这附近的禁卫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阻拦的。而现下顾将军携亲卫入宫中,他们也默契地视而不见。

    李沽万突然想起来,原本和他搭班的并非眼前之人,对面那个眼熟的同僚是今日临时顶换的。而周围的卫士也都有些微的变动,但因为都是熟面孔,李沽万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沽万眼神四处打量间,已经有七.八道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绝不是同僚间友好的目光。李沽万无端端地想起了,刚才顾将军身后,亲卫有一瞬间握在刀柄上的手。

    李沽万:!!!

    ……

    顾易虽然提前传信来做了安排,尽力把千秋门附近的值守换成了自己的人,但是他还没法做到完全控制宫内禁卫,里面也混杂着不少其他人。

    这一路行来,有如李沽万后知后觉、背生冷汗的,也有不依不饶、必定要把人拦下的。前者逃过一劫,后者没有纠缠太久,就被身后的同僚抹了脖子。所谓宫变、所谓政变,便是以最快的速度控制权力中枢,这里面容不下半点心慈手软。

    鲜血漫开,顾易对上那一双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他冷静地把那一道道眼神记到了心里,拎着那颗血渍早已干涸的人头,带着一身新鲜的血腥气闯入了帝王所在的宫室。

    *

    宣福宫。

    近前伺候的宫人哪里见过这场面,这血气凛凛的一行人刚一出现,就被三魂吓走了六魄。当即躲的躲藏的藏,惊呼哭喊声混杂,偌大的宫殿顷刻之间乱成一团。

    陈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倒是眼尖的看到顾易,立刻出声呵斥,“顾易!你干什么?想造反不成?!!”

    这话刚落,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脚边。

    陈帝低头一看,正和侯异那双死不瞑目的圆瞪双眼对了的正着。

    陈帝:!!!

    他也终于维持不住所谓帝王威严,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狼狈踉跄地退到了一边,口中却色厉内荏地喝着,“反了!反了!!快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这厉声的“来人”叫了好久,外面却一点儿的动静都没有,和这喧闹鼎沸的宫殿呈现鲜明对比的,宫殿外面是冻住一样的寂静。

    陈帝终于隐约意识到什么。

    和先前的受惊不同,一种更冰凉也更深沉的恐惧袭上心头。可到了这个时候,陈帝反而不敢喊什么“乱臣贼子”了,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用一种狠厉中夹杂的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顾易,意图以此喝退对方。

    第102章 结发41

    顾易和陈帝的凝滞的对视中, 旁边的躲避不及冯力德扑通一下跪下了。

    “误会啊!这里头一定有误会!!”他一上来就这么高声着,紧接着又飞快,“奴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将军必受小人挑拨。将军在外平乱, 陛下深记将军功劳,前些时日府上夫人病重, 是陛下惦念着将军大功,这才将人接入宫中照料, 又命太医悉心诊治,如今人已经大好,就在春煦宫休养着,将军不若去看看?”

    陈帝听得此言,也是飞快镇定下来。

    他定了定神, 佯怒道:“我如此施恩于顾府, 不是让你行如此悖逆之事的。顾易, 你莫要不知好歹!”

    陈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怕被戳穿。

    春煦宫上下都是他的人,没有一个会多嘴多舌。至于说顾易的那位夫人, 就更不必担心。一个女人,难不成会对夫君说这些事吗?就算说出来, 又有谁信呢?帝王后宫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做什么觊觎一个臣子之妻?

    真要翻出来, 看天下人是说他夺臣之妻,还是对方不守妇道、勾.引君上。那位顾夫人恐怕比他还想瞒住。

    顾易听到这些,确实松了口气。

    听起来,月娘似乎没事。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顾易没觉得自己还能退回去。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陈帝下意识地抬起手臂, 做出了一个抵挡的姿.势。

    顾易却没有再往前走了。

    他虽保持着逼近的姿态,但却屈膝触地,行了一个单膝的军礼。

    这君臣之间礼节让陈帝一瞬间找回了自己所习惯的、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右手手臂还尴尬地悬在半空,神色却恢复了镇定,顺势甩了甩袖子,就恢复了平日的帝王威严。脑中转着也是如何重重地降下惩处,好让顾易记住这场教训、不敢再犯。

    却不料跪着的人先一步开口,“叛将侯异勾连北邺,当年假传军情,令我父兄引兵救援,这才致使新离一役的惨案。臣请陛下彻查。”

    陈帝原本威严的神色一僵,下意识敷衍道:“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去查也……”

    顾易打断他的话,直直地抬头看了过来,“臣有证据。”

    和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陈帝只觉得刚刚缓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顾易却接着:“时任五兵尚书王原义、右丞张师安、侍中从东白……”

    他一个一个人名念下去,越是说、陈帝的脸色越是苍白。

    这些人其实并不算当年之事的直接参与者,他们顶多在帝王的授意下,对彭城王的谋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侍中更是天子近臣。要是顾易当真寻仇,陈帝可以把彭城王、把侯异推出去给他解恨,但是顾易这却并非寻仇的态度。

    陈帝终于忍不住了,他厉声喝止,“顾易!你要干什么?这些都是朝堂上的肱骨重臣,难道让朕因为你的一句话任意废免吗?!你别太过了!莫不是还想要朕给你认错道歉?”

    这么说完,殿内却一片寂静。

    陈帝终于察觉了什么,脸上一点点露出的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低头去看,视线对上,顾易一点点俯下.身去,叩请:“请陛下下罪己诏。”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明明是被叩拜的那一个,陈帝却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却是刚在混乱间碰到的几案,他被绊得往后跌倒,手臂撑住了地面,腿弯卡在翻倒的几案案面上,一时之间起身都不能,只能狼狈地用手指着顾易,“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顾易却接着,“朝中尸位素餐者众,奸佞当道,陛下却不能明察,当退位让贤、另择新君。”

    陈帝没想到顾易居然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这下子他连“你你你”都说不出来,指着顾易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最后竟是怒斥,“朕不行!难道太子能行吗?!”

    大概是气急了才显露出的真实态度,陈帝其实是知晓这个儿子的蠢笨无能。但正因为如此,这个太子才能被他牢牢抓在手心,他才能放心大胆地“宠爱”。

    顾易:“太子巫蛊弑君、忤逆不孝,非为君之选。陇安王素有聪慧之名。”

    陈帝脸色都扭曲了,“顾易!!”

    太子不容兄弟,陈帝纵容这行为,于是稍微年长些的皇子都被遣往封地。陇安王是还留在金陵诸子中最为年长者,但也堪堪只有六岁而已。

    逼君退位,再立幼主。

    下一步如何?昔年武康旧事写得无比清楚!!

    陈帝气到从脖子到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怒喝着、抄起一旁的茶盏就砸了过去。

    瓷杯在身边碎裂,溅射的瓷片在顾易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脆响。

    身后有人持刀欲起,被顾易一抬手止住了。

    他平静地抬眸,注视着帝王发疯的丑态,一直等到陈帝摔得累了不动了,他才缓声又道:“请陛下下诏。”

    他甚至仍旧是跪着的。

    那恭敬有礼的态度此刻却成了莫大的嘲讽。

    陈帝想要接着发怒,但终是颓然。在这除他之外,满殿寂静的宫室中,陈帝终于意识到,他今日要么“下诏”,要么“下遗诏”。

    再往旁边一看,冯力德竟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玺印,中书谒者丞起草的诏书就在一旁,只等着他亲手盖个印了。

    陈帝:“……”

    他默然良久,环顾一圈冷声嗤笑,“你们倒是有眼色。”

    冯力德默不作声地躬了躬身,将诏书和印玺都呈了上去。但是刚刚递到近前,就被陈帝一拂袖扫落在地,玺印坠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可除此之外,大殿内再无其他动静。

    陈帝都能听清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不多一会儿,中书谒者丞重草,一份一模一样的诏书就递到了他面前。

    陈帝看见,那边硕果仅存的一张桌案上,中书谒者丞跪坐一侧,已经开始写第三份诏书了。

    见此情形,陈帝只觉胸腔一阵翻涌,又是一次呕出血来。这次继太子巫蛊事后,他第二次呕血,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宫人紧张环绕而来、焦急询问帝王安危。有的只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各司其职”,等着帝王下达诏书。

    陈帝双眸猩红地环视着屋子里的所有人,怒极反笑道:“好!你们都极好的!!这就开始向新主子献媚了?”

    ……

    就算陈帝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是在那份诏书上下了印。

    至于对方怎么在盖完印之后怒气攻心的晕过去,顾易就并不关心了。他命人把陈帝挪到了嘉安宫,又让人请了太医过去,自己则是片刻不停留地往春煦宫而去。

    前宫发生的波折其实后宫的宫中也有所察觉,当一群还染着血着甲卫士往后宫而去的时候,一路惊起的惊呼尖叫无数,就连的春煦宫这边也惊动了。

    几个宫女惊慌而来,拉着卢皎月就要离开,“夫人,前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宫中或许有变,夫人先随我们避一避吧!”

    卢皎月其实有点意外。

    这段时间她和这些春煦宫的宫人们相处,远算不上愉快,她倒是没想到这些人这时候还记得带上她。

    意外归意外,卢皎月还是使了点巧劲从宫女手中脱开。

    她人倒是很冷静:“宫中并未有火光,也没有大规模交锋,来人并非为了抢掠,这会儿去外面实在并非明智之举,若是撞见什么情况,反倒容易被灭口,不如先在宫室之中,静观其变。”

    宫女先是因为被卢皎月挣脱开来愣了一下,又听见卢皎月接下来一番话,神色更怔。

    焦躁的情绪被这平静的语气抚平,冷静下来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里面倒是仍有心存不安的,却是从众心态占了上风,也跟着留来下来。

    冷静下来之后,也能安心为现下的情况做打算了,为首的那个宫女想了想,开口:“夫人先在宫中等候,奴婢让人出去探探情况,若是有什么不对,也可以早做应对。”

    和之前不同,她这次不自觉地做出了请示的态度。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不,我出去看看。”

    “夫人不可啊!”

    领头那个宫女下意识说了这么一句,想要拦阻、却见卢皎月人已经往外走去。她是可以将人强行拦下,但是伸了伸手,却莫名生出一种敬畏来。

    原地犹豫良久,带着人跟随了上去。

    她想,或许是陛下命她们看守这位夫人,若是对方出了事,她们没法交代。

    卢皎月倒是没注意身后的宫人那番心理纠结,她只是对这个时候、在宫中闹出的这种动静,产生了一点猜测,忍不住想去亲眼确认一下。

    她也确实看到了。

    在推开宫殿外门的那一刻,卢皎月似有所感地往侧边偏头看了过去。殿外平整青石路的尽头、繁茂的花树的掩映之下,一队身着甲胄的卫士整齐而来。

    蒙尘的甲胄并不灿亮,阳光照射下还显出些斑驳的痕迹,这冰冷肃杀的存在与后宫实在格格不入,仿佛在靡丽华美的景致上绘了最浓墨重彩的血色一笔、将整幅画面都撕裂开了。

    卢皎月听见身后的嘶气声,也看见了不远处仓皇跑远的宫人。

    但是此时此刻,好像这些都模糊了,她瞳孔中映入的、是那道渐渐走近的身影。他这时候的样子大概是有点狼狈的,几缕发丝从冠中散落,面上掩不住连日赶路的风.尘之色,脸颊侧带着一道新鲜的血痕,连铠甲也不复出征时的光亮。

    人影由远及近,最终站定在她的身前。

    凝霜般眉宇渐渐染上暖色,仿佛飘散着血气的眼底戾气压下,神情中的冰冷之处一点点融化,最终只余下温柔。

    他轻轻执起了对面人的手,温声,“月娘,我来接你回家。”

    卢皎月眨了下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

    第103章 结发42

    虽然顾易那么说了, 但是两人最终还是没有回顾府。

    宫变之后正是要稳定局势的时候,别说今天了,恐怕顾易这几天都得住在宫里。

    卢皎月也没走。

    毕竟论对皇宫情况的熟悉, 顾易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她。卢皎月心情相当复杂地发现, 换了一个小世界,又换了一个皇宫, 她还是捡起了熟悉的工作。

    倒是嘉安宫那边传来消息,陈帝醒了, 但是疑似中风,人不能动弹了。

    顾易神情没多大变动,更没有过去看的意思,只是冷淡吩咐,“让太医过去看诊, 再找几个宫人去照顾, 别让他死了。”

    侍卫领命去了, 顾易这么说完,自己却有些怔神。

    冰凉的手背被碰了碰,顾易顺着那手往上看去, 纤细的手臂、瘦削的肩膀,再往上看是略微苍白的唇, 最后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顾易倏地缓了口气, 连紧绷着的肩膀都放松塌了下来。

    他反手抓住了手边的这只柔荑,紧紧握住。

    他以为自己永远也踏不出这一步,但是真到了如此的地步,却突然发现, 情况远没有那么难熬。只要有这个人在他的身边,无论怎样的境地, 他都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虽然心中种种情绪,但是顾易也只握了一下手就松开了。两个人现在都很忙。

    顾易忙着按名单处理陈帝的心腹大臣——这必须快、快在宫变的消息传出去之前。

    而卢皎月接手的是控制包括后宫在内的全部禁中。她对陈朝的皇宫不算熟悉,但是对皇宫很熟悉,也知道怎么最大程度地封锁住宫中消息……说实话,因为往春煦宫走的这一趟,顾易闹出的动静有点大了,她得暂时把这些消息摁住。

    在这样的忙碌中,这座宫城原本的主人,仿佛就被这么遗忘在了偏僻的宫殿角落。

    倒也有人没有忘记他。

    禁卫重重把守的寂静宫殿前,一个珠翠华服、相貌明丽的女子缓缓走来。

    守着的禁卫立刻架起刀来拦阻,但是看见来人之后,神色却松了松,“许贵妃?”

    这会儿把守嘉安宫的正是前些日子守东宫的高济,因为太子巫蛊之事,他也知道这位许贵妃是“自己人”,见来的是这位,一下子放心了不少。

    许寄锦对着高济轻颔了一下首。

    高济也行了个礼,问:“贵妃来这里做什么?”

    许寄锦往看不清里面情况的幽暗宫殿里看了一眼,低着声,“我来看看他,毕竟……也是多年情分。”

    高济一愣,紧接着露出点为难之色:“将军有吩咐,我恐怕不能放您进去。”

    许寄锦往后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那个宫女立刻拿出一个荷包来,鼓鼓囊囊的、一看就不少重量。

    高济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属下真不能放您进去。”

    荷包在推拒间坠到了地上,闷响声让两边动作都顿住,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高济到底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在停顿了一下,提议:“贵妃不若让人请示一下将军?将军一向极讲人情,定会答应下的。”

    许寄锦垂了一下眼,遮住眼底的神情,“将军此时正是事忙的时候,哪有闲暇理会这点小事?我也不好这么过去搅扰他。”

    高济:“……”

    也确实,将军这会儿恐怕没时间理会这些。

    这么说话间,正碰到旁边有宫人准备送药进去。

    但那颤颤巍巍、面带难色的样子,倒是一眼就能看出,这药不是自愿送的。

    许寄锦瞥过去几眼,突然开口,“顾将军有说,让什么人送药吗?”

    高济一愣,他看看身前的许贵妃,又看看那边送药的小宫女,突然觉得、这倒是也行。

    这一碗药已经送了三趟的小宫女简直是千恩万谢地将手里的药碗送出去,许寄锦带着婢女进了嘉安宫。

    刚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被扫落在地,紧接着是一声口齿不清但异常大声的厉喝,“滚!”

    宫殿门还没关上呢,这动静原原本本的传出去了。

    递药碗的小宫女一抖,往后缩了缩,逃避的意思十分明显,看起来像是生怕这差事再被扔回自己头上。高济也露出点尴尬的神色,询问地看向许寄锦,确定她要不要接着进去。

    许寄锦倒是神色未变,冲着高济点点头,便命身后的婢女关上了殿门。

    关阖的门扉宛若巨兽闭上的嘴,将一切都阻隔在幽暗的宫殿深处,高济心底蓦地紧了一下,但回神又是迷惑:这会儿也没什么值得警惕的啊?

    *

    嘉安宫内。

    许寄锦缓步走到内殿。

    玉枕被扫落在地,陈帝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躺在榻上,艰难地小幅度活动着,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许寄锦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两眼,从婢女手里端了药碗走了过去。

    她没有理会被扔在地上的玉枕,只是不急不缓地走过去,人站到了榻边,也没有帮忙扶起陈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这帝王的狼狈之态。

    陈帝当然知道来人了,还只当是那个送药的小宫女。

    他一开始以封妃厚遇许诺对方帮自己联络亲信,可不曾想那个小宫女实在是个没用的废物,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开口就是“喝药”。

    喝药?他这会儿哪里敢喝药?!保不齐那姓顾的在里面加点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至于,但是让人一点点虚弱致死的慢性毒可说不定。那狼子野心的狗东西干得出来!

    陈帝现下这么闹,也是有意让外头把给他送药的人换一个,最好换个机灵懂事点的。

    这会儿人进来,陈帝侧耳听了半天,却没听见哆嗦磕头的动静。

    他一时不确定地这么想着:这是换人了?

    陈帝想要转头去看,但脖子上的肌肉僵硬不受控制,他只能大幅度地转动眼珠,终于看见了静静立在榻边的那个人,一个格外熟悉的人。

    他愣了愣,一时之间百般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逝,陈帝的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涨得酱红。

    他嘴唇哆嗦着,发麻的舌尖艰难地蜷起,唾液横飞的喝出了那两个字,“……贱人!”

    “奸、奸夫淫……妇!是、是你……是不是?!你、顾易……”

    定是这两个人早就背地里勾搭上了!!串通一气,谋夺他的江山!这才有了今日之变。

    陈帝说话实在艰难,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词句,还一边说着一边涎水横流,再配上眼歪嘴斜神色狰狞的丑态,这样子十分吓人。

    但是许寄锦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帝的癫狂之态。

    她确实帮了顾易,但要说她真的做什么的,也只有太子巫蛊之事的那一次而已。就连那次也是借着冯力德的手达成目的——那也是陈帝自己的目的。陈帝应当是不知道这事,他这会儿喝骂的,大概只是一些无中生有、自己猜测的龌龊事。

    许寄锦并不意外。胸怀磊落的人看谁都是光风霁月,卑鄙小人看谁都肮脏下贱。

    她在榻边站了许久,一直到陈帝喝骂得力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才端着药碗坐下来。她拿着调羹在瓷碗里搅了搅,漆黑的药汁沿着洁白的勺柄泛起一道道涟漪,调羹和碗底发出一点清脆的碰撞声。

    榻上的陈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这药碗打翻在地。

    因为许寄锦及时伸手捞了一下,那药碗只是翻扣过去,并没有打碎,可漆黑的药汁却泼了满地。许寄锦目光转过去地看了一会儿,从袖子拿出一张帕子盖在了汤药之上。

    看着那张洁白的帕子被药汁一点点浸着上暗色,连上面鲜亮的绣花图案也因为绣线被污变成了更深沉更黯淡的颜色,许寄锦兀地笑了。

    这笑声实在突兀,还粗喘着的陈帝都忍不住转着眼珠看她。

    许寄锦笑意盈盈地看过去,那是她侍奉君上时最常见的明丽笑容,放在这时候却只显得诡异。许寄锦却像是无所察觉,似是觉出陈帝的疑惑,她语调轻快地解释了自己发笑的原因,“妾身像是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自己怎么从那灿烂明亮的样子,变成现在这被药汁浸透的满心怨毒。

    陈帝当然是不明所以的,但是许寄锦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她弯下腰捡起了帕子。

    原本干爽洁白的帕子早被浸得湿透,一提起来、深褐色的药汁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许寄锦却像是全不在意。

    她并没有把帕子拧干,而是仔仔细细地把褶皱处捋了平。

    然后,就那么整张盖在了陈帝的脸上。

    湿透的手帕将陈帝的口鼻全都盖了住,榻上的人顿时挣扎了起来,但是不受控制的肌肉让说话都变得困难的,更遑论摆脱这种桎梏。

    跟着进来的婢女不知何时打了一盆水过来。

    又一张崭新的帕子浸在水里,许寄锦再往上盖了一层。

    这么一层叠着一层,直到那榻上的人连痉挛的抽动都失去了,许寄锦才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靠在床头的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玉行担忧上前,“主子,您没事吧?”

    许寄锦轻轻吐了口气,艰难回答:“我没事。”

    隔了一会儿,又像是觉得这一句话没法说明自己的心情一样,她加重语气强调,“我很好,特别好。”

    她从入了宫以后,就再没有这么好过。

    许寄锦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陈帝彻底咽了气之后,才着手收拾残局。

    把帕子拿开拧干,盆里的水和地上的污渍都处理掉,玉枕捡起来,再两人合力、将陈帝推成了背身靠里的侧睡的姿.势,又将被子盖上。

    急急忙忙做完这一切之后,两个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到底是弑君,许寄锦一抬眼就看见了婢女脸上的惊惶之色,她抿了抿唇,低声,“一会儿低着头,跟紧我。”

    玉行握了握发抖的手,咬着牙点点头。

    许寄锦则是使劲眨了眨眼,不多一会儿,就是眼眶微红的委屈神色。

    她这么出了殿门。

    高济也听见了刚才殿内的喝骂声,这会儿见许寄锦出来又是这个模样,一时也不好追着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人离开。

    只是他看着被许寄锦特意摆在外头、已经空了的药碗,心里多少松了口气,起码药是喝了:里头的人要是一直不喝药,他们也很难办。

    ……

    陈帝的事是一直到了晚上才发现的。

    送饭的人送了几次进去,都没有等到回应。眼看着这位主儿要闹起绝食来,外面守着的人站不住了,毕竟上头有令、他们不能真的把人饿死,当即打算硬灌。

    可进去一碰,人直接僵着翻倒下来。

    再一摸,尸首都凉透了。

    第104章 结发43

    陈帝是得死, 但是不能现在死。有些事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令由何处出”的正当性依旧重要——诏命和遗诏的效力是截然不同的。

    顾易在宣福宫的时候,宁愿那么耗着、也要让陈帝亲自按印, 就是这个缘故。

    但是现在人死了。

    这消息当然不能放出去, 顾易亲自去了嘉安宫。

    被捂死的人和病死的人是不一样,许寄锦当时勉强定下神了收拾现场, 但是却忘了在尸体上做些伪装,也或许是确实不知道这些事。这会儿顾易过来, 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多半不是一场意外。

    顾易看着侧边死死低垂着头,明显知道点什么的高济,冷声问:“今日谁来过?”

    高济脸色惨白,“回将军, 除了送药送饭的宫人、还有……许贵妃。”

    *

    另一边, 卢皎月命人把宫里不管是大门正门, 抑或是宫人内侍走的偏门,该落锁的落锁、该派人守起来的守起来,接下来就是宫中内部情况的整顿了。

    卢皎月毕竟在后宫呆过, 知道有些事情让禁卫强行动手只能事倍功半,人惊惶起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还是得有清楚宫中各方关系、又有人脉的内部成员帮忙斡旋, 那几个在春煦宫看守卢皎月的宫人就这么被抓着强行上岗。

    宫女的人脉也是人脉,这宫里的关系就是张巨大的网。

    卢皎月指派的任务又明确又具体,几个宫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已经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常年被吩咐的习惯让她们下意识地执行命令, 等回神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是“上了贼船”还是“抱上了大腿”。

    但是不管是哪一个, 现在退都来不及了。

    既然投诚当然要投得彻底一点。

    兰桡,也便是春煦宫领头的那个大宫女,主动想卢皎月表示:“先皇后去后,陛下一直没有再立后的意思,宫中宫务一向由许贵妃打理,如今凤印就在她处。夫人不若去一趟清和宫?有凤印在手,六宫奉命也是理所应当。”

    卢皎月看了兰桡一眼。

    后者神情紧张地俯身低头,以示服从之意。

    卢皎月笑了笑,“也好,就去一趟。”

    只是走出去的时候,却被拦了。

    卢皎月去的是后宫,自然不可能像是之前堵门时候那样带着许多亲卫,她本来打算带着这几个宫女就去,但是这一点遭到了顾易亲卫的激烈反对。

    “这会儿宫里正是不安全的时候,夫人的安危要紧,怎可孤身涉险?”

    兰桡当即就心下不平,她们跟着呢、哪里就孤身了?

    但是对上那血气森森的带刀军士,她到底不敢说话了。

    这个暂时被安排跟着卢皎月的亲卫也是个熟人,正是当年守义固城时,听从卢皎月调遣安排的关安邑。对方现在也不能说是亲卫了,是跟着顾易一块回京的领兵将领之一。熟人好打配合,先前卢皎月需要人手,直接向顾易把人要来了。

    兰桡不敢说话,卢皎月倒是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回绝了,“后宫这会儿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带着那么多人过去反倒容易生变。”

    关安邑有心想说“将军这都宫变了,还怕后宫的那一点乱子吗?”“生变哪有您的安危重要”,但是看看卢皎月的神情,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咬了咬牙,跪地拜请,“夫人至少带一人随行,一旦有不测,也好应对。属下自请前往!”

    卢皎月顿了顿。

    带一个人啊,这倒是也还行。但是关安邑……

    卢皎月看着这个跪下都很有存在感,擅用武器是长槊和铁锤,打眼一看就能看出是个悍将的关安邑,到底沉默了一下。这外形威胁力,不亚于带一队人。

    卢皎月点了一下头,但是还不待关安邑松口气领命,就见卢皎月往旁边一指,“朱公和我同往吧。”

    是送了顾青奴去郢州,但自觉在这事上心怀愧疚,主动要求回来的朱兴贤。这位其实也是行伍出身,但是这些年都在金陵负责一些暗线的事宜,有点儿有武转文的趋势,身上没那么重的杀伐气。

    关安邑:?

    朱兴贤:?!

    后者忙不迭地回:“属下领命!”

    关安邑一直到目送着人走,也没闹明白。

    ——俺老关哪里比不上那个姓朱的了?!

    他眯着眼,对着一旁的兵卒问,“我看起来、难道没有那姓朱的能打吗?”

    不该啊!他当年做将军亲卫的时候,身手都是营中数得着的。要不然那会儿也不会被将军特意留下,给少夫人当护卫啊。

    兵卒:“……”

    有没有一种可能,您就是看起来太能打了?

    *

    清和宫。

    许寄锦没想到顾易会那么快确定陈帝的死有问题,又那么直接地找到她这里来。但是事到如此,再狡辩没什么意思了,她很干脆地承认,“对,是我。”

    顾易就算有所猜测,但是真的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愕然的神情。他知道时移世易,就连自己也非当年,但是昔年故人做下这种事,还是让他错愕。

    他默然良久,终究艰涩:“你该知道的、陈帝不能死,他一死……”意味着许多事无法再用婉转的手腕达成目的,意味着这金陵城要被血洗一遍。

    这话反而不知道为什么激怒了许寄锦,她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神情一下子扭曲了下去,声音也变得尖利,“不能死?!为什么不能死?他有什么不能死的?!!是,你如今娇.妻幼子,人生美满!你当然可以放下、可以理智,可以权衡利弊、可以顾全大义!但是我不愿意。他多活一刻我就要发疯,我要他现在就死!”

    这突然的爆发让顾易措手不及,许寄锦却站起身来,往前逼近了一步,“你以为你很委屈?你才受了多少委屈?!”

    “他在外朝,端着明君的架子、顾及贤主的风度,他怕史笔所书、惧万世骂名,但你知道他在后宫如何?!这后宫里,他是夫、是君、是整个后宫的天,他就是做出怎样的龌龊事,也无人去书、没人去记!因为那只是‘小节’。”

    “你们大义凛然,不顾女子的苦处!我为什么要瞻前顾后,顾忌他们的性命?!”

    许寄锦盯着神情怔然的顾易,突然嘲讽地笑了,“你以为他让你夫人入宫,真的是为了要挟你吗?”

    刀没落在自己身上罢了。

    她不信,顾易真的知道陈帝所为,还能这么安安心心地把他关在宫殿养起来。

    顾易还没仔细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却见眼前人的神色突然变得决然。顾易骤然猜到了什么,而这转瞬的光景,许寄锦已经毅然决然地向一旁的柱子上撞过去。

    顾易瞳孔收缩,快步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了人。

    *

    朱兴贤作为那个被夫人挑中的人,一开始还挺高兴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夫人觉得他能委以重任啊!

    再想想前段时间夫人以小郎君托付,他顿时觉得自己在夫人心里果真是不一样的。如此深重信任,他必不负所托。

    朱兴贤正这么想着呢,就得知这一行人去找的是许贵妃。

    朱兴贤:“……”

    他忍不住就想起的那个荷包、那个纸条。

    坏了,他可能确实有事瞒着夫人。

    朱兴贤心里头有点动摇,这事要不要说给夫人听。

    但是这种夫妻间的事本来外人就最难插手,万一将军和夫人原本好好的,他这么一说,把事情闹得没法收拾了怎么办?那他可真成罪人了。

    而且将军也并非忘恩负义的人,夫人如此情深意重,将军总不会辜负了去……等会儿、那前头怎么这么像将军亲卫?!

    朱兴贤头一次这么由衷祈祷,是自己眼神不好看错了。结果越走近看得越清楚,连装瞎都很难。因为那边亲卫也都注意到了来人,对着行了礼,“属下见过夫人。”

    卢皎月当然认出了这些人,不由奇怪,“知改在里面?”

    亲卫低声应“是”。

    朱兴贤:!!!

    宫变当晚,这么多事情缠身,将军不去处理,反倒来了陈帝宫妃宫殿,这实在很难评。特别是这位贵妃和将军之间,还有一段旧情。

    朱兴贤硬着头皮上前,“将军可吩咐下什么事了?”

    自家将军不是那等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在。

    谁知守门的亲卫面面相觑半晌,也只道是“不知”。

    又道:“将军只令我等在外守着。”

    “陈帝死了”这么大事当然不可能宣扬出去,高济发现了之后就命当场几个人全都留在宣福宫中不许出去,以物理隔绝的方式、强行封了口,自己则是亲自去找了顾易密报。故而,在这些亲卫眼里,也就是顾易突然去了一趟宣福宫,出来之后就直奔许贵妃处,将里面宫人全撵出来,又命人在外看守。

    朱兴贤:“……”

    听起来简直更像那档子事了。

    不不不,自家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许贵妃确实不同,万一将军旧情难忘……不、不能这么想!夫人待将军如此情深意重,将军他必不会背信弃义。

    朱兴贤自己都是一脑门子官司,还是强撑着和卢皎月解释,“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在!”

    卢皎月确实没往那个方向想。毕竟顾易的性格如此,他还做不出这样的事。

    倒是对方这先到宣福宫又到清和殿的行踪,让她产生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她想起了那个女主送往宫外的字条……许寄锦是不是想杀陈帝来着?

    卢皎月想到这里,也站不住了。

    她抬脚就往里面走,倒是还记得转头对兰桡说一句,“你们先不必跟着了。”

    要是真的如此,女主就更不能出事了!

    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是需要一个法理上的正统性。陈帝活着的时候是陈帝,要是陈帝死了,那就得是太后。巫蛊之事后,太子再怎么被厌弃也还没被废,改立幼帝的诏令绝对不能从顾易手上发出去!若真是那样,名分上就差太多了。

    顾易的亲卫一向是不拦卢皎月的,朱兴贤见卢皎月刚才的吩咐里似乎没包括自己,连忙跟上去,口中还劝,“夫人放心,将军最是克己复礼之人,绝不会行背义之事。”

    (虽然这位守礼的将军才刚刚逼宫让皇帝退了位)

    朱兴贤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

    结果刚入了宫中,还没进内殿,就眼睁睁地看着烛火映到窗纸的影子上,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将人……扯到了怀里?

    朱兴贤:???!!!!

    第105章 结发44

    顾易拉住了想要撞柱的许寄锦。

    他拽得及时, 许寄锦只是轻轻磕了一下,但是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被拉住之后人竟是晕过去了。

    顾易还半捞着人想着要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抬眼看到了门口的身影。

    那身形实在太过熟悉, 顾易在一瞬间就辨认出了来人身份,紧跟着脑子却空白了一瞬。

    “月娘?!”

    他喃喃地唤着,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连忙像是烫到一样松了手, 许寄锦就那么躺倒在了地上。

    卢皎月一看到里面这明显争执过后的情况,就知道先前的猜测大概成真了。

    万幸女主人还有口气在,她忙走上前去,问顾易:“人怎么样?”

    顾易整个人都紧绷着,闻言下意识回:“应该只是晕过去了。”

    声音还有点发僵。

    卢皎月走过去蹲下.身, 把躺在地上的女主扶起来, “先把人抱到床上吧。”

    总不能叫人一直在地上躺着。

    顾易手足无措, 倒是从进门一直懵在原地的朱兴贤终于反应迅速了一回,高声:“我来!属下来!!”

    躺在冷冰冰地面上的许寄锦总算被妥善安置了。

    只是现下屋里四个人,一个昏迷着, 两个脑子打结,卢皎月来回环顾了看了一眼, 只能无奈接着做安排。

    她先是对朱兴贤, “劳烦你跑一趟,让兰桡请个太医来。”

    朱兴贤:“……”

    他看看将军、看看夫人、又看看昏迷的许贵妃,表情纠结。他这一走,屋里不会出什么事吧?

    卢皎月见人不动, 不由瞥过来一眼,神情中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催促。

    朱兴贤硬着头皮:“属下这就去。”

    他爱莫能助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这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 您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哄夫人吧。

    顾易自然是没接收到这眼神,不过朱兴贤这一走,不算昏迷的许寄锦,屋里就剩两个人了。

    顾易放松了不少,人也缓过来了。

    他看这卢皎月,低声解释,“方才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阿锦……许贵妃想触柱,我拉住了她。”

    卢皎月对这个没什么怀疑的,就连顾易脱口而出的“阿锦”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并不能说明顾易对许寄锦有什么念想,只是像他叫沈衡“季平哥”一样,顾易在家里人面前一贯比较放松,会不自觉地选一些昔年的称呼。

    她点点头,直接问:“陈帝出事了?”

    提起这个来,顾易也兀地沉默了下去。

    良久,他轻轻点了下头。

    果然是这样。

    卢皎月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头疼的神色。

    陈帝活着和死了完全是两种应对方式。最起码的一点,现在东宫的太子连必须死,不然新帝的“正统性”就不存在了。只能说幸之又幸,“陈帝死了”的这个消息还没被捅出去,不然死的人更多。

    不过事已至此,想这些也没用,卢皎月很快就冷静下来。

    再仔细想想,陈帝死了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比起必定不配合的陈帝,作为太后的女主肯定更贴近顾易的阵营,是天然的盟友……事情已经发生了,比起追悔莫及,当然是想想怎么应对当下。

    卢皎月定了定神,抬头看向顾易,“你先去忙。清和宫这里就交给我,我会照看好许贵妃的。”

    说实话,卢皎月之前真的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太子还没被废,诸皇子相残剑指帝位、生生把陈帝气死的剧情还没到,顾易倒是先一步逼宫了。

    就现在这个情况,不管陈帝到底是怎么死的,又到底是谁动的手,“弑君”这个罪名是一定栽在顾易头上了。

    卢皎月这么想着,忍不住略微担忧地看了眼顾易,却见对方深深地注视过来。

    卢皎月不由一愣。

    她知道顾易是个本性温柔的人,但也确定顾易的性格并不单单只有温柔而已。

    在家世最煊赫的时候狠狠跌落谷底,从备受宠爱的幼子到被迫撑起门楣,他的成长并非一个过程,而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瞬间,所以性格中不可避免的有极其尖利的一部分。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的温柔都足够盖过那些锋利的部分,更不会对着家人露出这样近似于……审视的神情?

    卢皎月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困惑了一下,看了看昏迷的女主,又看了看神情恢复平常的顾易,不太确定地问:“你不放心?”

    顾易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没有不放心。

    但是月娘为什么能这么放心?

    从踏入这个宫殿开始,就仿佛没有一丝动摇。

    ……

    太医是兰桡去找的,朱兴贤其实就是到宫殿外传个信,但是他还是有眼色的。

    就殿里的那情况,是他一个外人能掺和进去的吗?

    因此,传完话就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一直等着顾易出来。

    朱兴贤:?

    这么快就和解了?还是被赶出来了?

    他没想明白,但也没敢在这会儿凑上去看顾易的脸色。

    要真是后者,那他不是主动凑上去当出气筒吗?

    朱兴贤一直等顾易走了,才犹犹豫豫进了殿中复命。

    卢皎月奇怪。

    传个话而已,怎么就用了这么长时间?

    但是她也没有多想,径自吩咐:“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先跟着知改吧,他那边应该很缺人手。”

    朱兴贤:“啊?……哦。属下遵命。”

    他答得很忐忑,心底还在猜测:自己是不是被归为和将军一伙儿的,所以被扫地出门了?

    结果顾易那边真的很忙。

    脚不沾地的一晚上,朱兴贤根本没有空闲想东想西,一直到天将破晓,黎明的曙光将现,才终于有了片刻歇息的功夫。

    因为接下来是早朝了。

    带着那位被天降禅位诏书砸到头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皇帝。

    顾易换了朝服,单手支颐撑在几案上小憩。

    他一.夜未眠,但接下来的朝会也是也必须打起全部精神来应对,只能这么短暂的阖一会儿眼。

    旁边朱兴贤也终于空闲下来,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脑子就不受控制地往昨晚飘。

    又因着接下来的上朝没他什么事,朱兴贤这会儿倒也不必养精蓄锐,倒是放任自己忙里偷闲这一会儿。

    他脑子里转着八卦,眼神就控制不住地往上首瞥。

    也不知道哪一眼,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原来是顾易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朱兴贤:!

    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噎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朱兴贤:“……”

    说实话,他还是更愿意跟着夫人。起码在夫人跟前,将军没那么吓人。

    顾易突然开口:“你看见了什么?”

    朱兴贤被问得一愣。

    没明白顾易问的这是什么意思。

    顾易又重复:“昨晚在清和宫,你看见了什么?”

    朱兴贤简直更愣了。

    将军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见顾易是真的在问,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您拉住了许贵妃,然后抱、抱……”

    在那双深潭般漆黑眼睛的注视下,他没能说下去。

    但顾易却开口回答了,“没有。”

    朱兴贤:“嗯?”

    顾易平静地,“没有抱。她想触柱,我拉住了她,仅此而已。”

    朱兴贤愣了下,紧接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就说夫人和将军琴瑟和鸣这么多年,自家将军不可能做出那种刚一得势就抛弃糟糠、另觅新欢(旧爱)的事!

    虽然将军为什么去清和宫,为什么许贵妃会触柱这里头仍旧有问题,但是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解决,其他都可以慢慢说么。

    而这会儿将军突然和他提起这件事来……

    朱兴贤福至心灵:“我这就去和夫人解释!”

    顾易看了他一眼,“不必解释。”

    朱兴贤:“嗯?”

    他眼底的困惑都快溢出来了。

    顾易:“月娘她没有误会。”

    朱兴贤懵了一下,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没错。好像慌的就只有他一个而已,夫人从头到尾都非常冷静,连安排都很有条理。

    两相对比,他的境界差太远了。

    想到这里,朱兴贤不由感慨一句,“不愧是夫人,处变不惊、有大将之风。”

    顾易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啊,月娘总是那么冷静。

    冷静从容又镇定。

    只有等人真的陷进去之后才会发现,那是怎样足以把人逼疯的特质。

    若是她果真就是那么冷静理智的人还好。

    可她明明为了兄长做出了那样不管不顾、堪称疯狂的事,却在面对他时,永远不会失去理智。

    顾易思绪微飘散的间隙,旁边的朱兴贤倒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既然夫人没有误会,这会将军说这些,分明是专门解释给他听。

    他想想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测,一时满心惭愧,“是属下妄自揣度了,夫人待将军如此情深意厚,将军必定不会辜负的。”

    顾易低低地问:“……情深意厚?”

    低喃的声音本就模糊,又被晨鼓声淹没,朱兴贤没有听清。

    他略微疑惑地往上看过去,顾易已经站起身来。

    五鼓初起,早朝的时间快到了。

    顾易一边往外走,一边取过挂在墙上的佩剑。

    他抬手略微抽出了一点儿出鞘,熹微的晨光照在兵刃反射出凛冽的寒芒,那一隙狭窄的光亮正正的映在的眼睛上,他眯了一下眼,将剑对回了鞘中,踏上了那道通往巍巍宫殿的石板路上。

    真的是情深意厚吗?

    或者说,那些深情、那些厚意,真的是给他的吗?

    为他抛却生死、为他独留金陵,在他行这天下最大不韪之事时,仍旧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动人得简直让人心醉。

    可是这真是那点浅薄得连理智都不足以动摇的喜欢能做到的程度吗?

    她说,他是特别的。

    他真的“特别”吗?还是只是……特别像他而已。

    第106章 结发45

    早朝并没有那么顺利, 大臣们再怎么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也没法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接受丹陛之上就那么换了一个皇帝,当即就提出要见陈帝。

    顾易一律以“太上皇病重需要静养”拒绝了。

    别说现在陈帝人没了, 就算他人还在, 顾易也不可能让这些人前去觐见。

    好在真正的陈帝心腹重臣早在昨天晚上就被清理了,剩下要么是顾易的人, 要么是朝上惯于和稀泥的。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格外执着的,看着早朝上一下子空出来不少的席位, 再看看门口守着的佩刀禁卫,觉得自己的底线也可以灵活一点:毕竟底线不灵活的,早些年就被陈帝自己动手清理过了。

    这么一个早朝,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下朝后,新上任的小皇帝颤颤巍巍地请示, “顾将军, 我……朕可以回西宫吗?我睡不惯宣福宫。”

    顾易垂眼看过去。

    他的神情并不算冷硬, 起码比朝上的时候温和得多,但是萧旻却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一样,连连往后退去, “不!我不回了!!”

    对于宫中的皇子而言,最让人恐惧的当属东宫太子, 他对可能会威胁自己的兄弟一向不客气, 又有着陈帝的默许纵容,平常行事更是没了顾忌。而那位人人惧怕的太子,却死在了这个人手上。

    是故,萧旻被顾易看了一眼, 就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将种种关于太子的传言扩大无数倍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顾易在他眼里跟吃人的凶兽没什么区别了。

    萧旻想哭但是没敢, 硬生生地憋出一个鼻涕泡来。

    顾易:“……”

    萧旻这个请求并不算过分,但却不行。

    这位皇子在宫中并不受宠,宫婢所生又生母早逝。陈帝儿子很多,对后出生的儿子没用多少心思,养母都没有找,直接扔给了宫人照顾。对方现在住的地方都不能说是一个正经的宫殿,连名字都没有,所以才只能用一个模糊的西宫代指。

    如今萧旻登基为帝,当然不能重新住回那个地方,不然顾易少不得又得担上一个“苛待新君”的名声。顾易并不是汲汲于声名的人,只是眼下这景况,他又不得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看了眼被泪糊了一脸的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迁回西宫恐怕不行,但以前伺候的宫人可以调任宣福宫。这般处理,陛下觉得可行吗?”

    萧旻愣了一下,泪还憋在眼眶里,回神连连点头,打着磕巴应:“可、可。”

    顾易处理完这位小皇帝的请求,便让人回寝宫去了,他自己则往外朝走去。

    大朝会上并不会处理太过具体的政务,具体的政令如何其实都是大朝会后再行商议的。朝政之事当然不能交给这么一位小皇帝,顾易总揽了如今的政事,议事之所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外朝宫殿。

    只是顾易刚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见内宫之中冲出了一个女子。

    她冲得又急又快,侍卫一开始不好上手去拦,一不留神真的被冲到顾易跟前,这下子倒是真的被摁住了。毕竟经过昨夜的宫变,这会儿所有人都提着心,这女子要是再有点异动,恐怕会被格杀当场。

    万幸她并没有如此的意思,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恳求,“求求将军让我见见陛下!让我去陪陛下!我愿意去!!”

    顾易往旁边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人解释,“是前段时日陛下盛宠的珍淑仪……珍太妃。”

    陛下都成了太上皇了,所谓淑仪自然就是太妃。

    珍淑仪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妾不过一介宫人,侥幸得了陛下宠爱,才得享荣华,如今陛下蒙难……不不、是陛下病重,妾愿意前去照顾!求将军开恩。”

    她宫婢出身,贱命却生了一副娇贵身子,时不时地就要病一场,连掌事姑姑都觉得她早晚都要死在这宫里,却不想她偏命硬地一次次挺过来了,最后竟得了帝王恩宠。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帝王亲自嘘寒问暖,都是她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她战战兢兢地受着,揣摩着帝王的喜好,唯恐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这般费尽心思揣摩,自然很像。

    特别是俯身行礼的那一瞬间。

    顾易愣住了。

    他蓦地想起了昨夜许寄锦的那声诘问。

    ——‘你以为他让你夫人入宫,真的是为了要挟你吗?’

    并不是。若是为了要挟,陈帝不可能没有发现青奴不在这件事,但是他确确实实只召了月娘入宫。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位蒙受盛宠、又隐约相似的宫妃似乎骤然将答案揭露在他眼前。

    顾易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月娘为什么没有和他说?在他决定留下陈帝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分明知道的,他才不要什么顾全大局!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有一个她来得重要。

    顾易急匆匆地迈步,但并未走出多远,就兀地止住。

    身后的亲卫本以为他是不耐珍淑仪的哭求才快步走开,这会儿见人停.下,不由困惑出声,“将军?”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顾易抬手盖了盖眼,光透过指间的缝隙照射进来,眼睛仍旧有点刺痛的不适。他余光瞥见那边仍旧哭求着的宫妃,稍许的沉默后,低着声开口,“让她回宫罢。”

    顾易这么吩咐下去,自己也放弃了往清和宫去。

    问清楚又怎么样,不问又如何,他本就知道答案。

    因为月娘不需要他做到这个地步。

    她甘冒风险为他留在金陵,却并不需要他不顾大局为她做什么。

    但感情并不是那么不求回报的东西,想要回应、期待等同的回馈是本能。

    除非、她想要的回应并不在他身上……

    明明是旭日初升的晨间,顾易突然觉得这阳光炽烈得有些过分,落在祼露在外的皮肤上、宛若炙烤一般。

    *

    许寄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杀了陈帝,亲手终结了自己这些年折磨的来源,直到梦醒时分还有些恍惚。睁眼看见玉行守在榻边,眼圈通红像是哭过。

    许寄锦还未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玉行却先一步注意到她的清醒,一下子扑了过来,哽咽:“主子,您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怎么能这会儿寻短见?”

    许寄锦怔了一下。

    原来不是梦啊。

    她轻轻拍了拍扑在怀中的人,低声,“我没有寻短见。”

    她算计那么多,就是想好好地活下来。现下陈帝的人都没了,她怎么甘心去死?但弑君那么大的罪名,不是那么轻易能过去的,她是在搏生路。

    在宫里这么多年,虚情假意早就成了本能,将只有五分的愤懑表现出十分的不甘更是容易。

    她在赌。

    赌那点昔日的情分在,顾易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现在看,她赌赢了……

    晃着神间,外间传来一点动静,有人进来了。

    在这会儿的后宫中还能行动自如、反客为主的,许寄锦只能想到一个人——那位顾夫人。

    她定了定神,简单地安抚过低泣玉行,起身向外迎接。

    现在这皇宫还不知姓萧还是姓顾,可不是端贵妃架子的时候,许寄锦低头得很干脆,“妾见过顾夫人。”

    未及行礼,却被拉住了手。

    许寄锦顺着往上看去,对上一张带着安抚意味的温和面容,“殿下怎好如此?我还未及道谢呢。前些日子春煦宫的时候,多亏太后援手。”

    卢皎月加重了“太后”两个字。

    许寄锦微微怔然。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抬眼确认过去,对方轻轻地颔了下首。

    是太后。

    等到陈帝死讯传出去后,这宫中的懿旨只能由她而出,所以她很重要。

    *

    几天之后,陈帝的死讯宣布,不出意外的朝野动荡。

    但是顾易已经暂时稳住了局势,又有作为太后的许寄锦的配合下达的“任命辅政大臣”的懿旨,倒也勉强有了说得过去的“正当名义”,起码金陵的朝廷是稳定下来。

    至于说之后各地会不会有各地宗室拥兵自立、或是地方势力寻机起勤王之师,这些事情又会闹出多大的波澜,那就要看顾易的应对了。好在顾易这些年,不是在平叛就是在平叛的路上,在应对这些事情上面,可谓经验丰富。该出兵的出兵,该换任的换任,从一开始就用雷霆手段镇住别有心思的人,接下来的局面就顺利得多。

    几个月后,陈朝的上下都已经渐渐接受这个幼帝在位、权臣主政的局面。

    顾易也终于不必常驻皇宫,一些不太重要的事都可以在相府做出决定。

    相国、大将军、扬州牧,总揆百官、都督内外诸军事,就实际权力而言,顾易现在和皇帝只差了一个名头而已。

    当然,他人也很忙。

    极难得才挤出一点闲暇见见故友,就如今日携酒前来的沈衡。

    虽说沈衡提前打了招呼,但顾易还是临时被一些事绊住了脚,来得稍迟了些。

    沈衡倒是没介意,抬了抬手中的酒盏,笑:“自罚三杯?”

    顾易一口答应了下来。

    很干脆地连斟三杯、皆是一饮而尽。

    沈衡愣了一下,倒是忍不住笑了,“你这性子啊……我还以为能改改呢。”

    哪有那么较真的人?还是在那个位置上。

    知改、知改,瞧这字起得,他可真是不知道改啊。

    沈衡也只这么感慨一句,手上已经捞过酒坛,慢悠悠地给自己杯中满上。

    方才等顾易的这会儿功夫,他喝了不止三杯,这会儿身上的酒气比顾易还浓些,不过倒没什么醉意。他只是一边啜饮着,一边低声,“没想到,竟是由你走出这一步的。”

    顾易怔了怔,意识到沈衡说的是兄长。

    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低道:“我也……没想到。”

    沈衡倒是笑了一下,“别想那么多。如今谁见了你,不尊称一声‘顾相’‘顾大将军’?顾有恒要是看见了,怕不是要笑醒过来。”

    就是不知道顾老将军看见是什么心情了。

    但大概也不忍心责骂小儿子……在这上面,被请了家法的顾有恒可该酸了。

    沈衡压下那些思绪,做了个举杯邀庆的姿.势。

    顾易默然了半晌,到底仰首饮下了那杯贺酒。

    也算是忙里偷闲,两个人坐在廊下喝了这一顿酒,等到一坛见底,沈衡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些年老在金陵呆着也看够了,我打算出去走走。”

    顾易微怔。

    季平哥原是来道别的。

    他有点怅然。

    所剩无几的故人,终究一个又一个地离开。

    沈衡看着他的反应,倒是笑了,“你这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出去转转,散散心罢了。你要是不放心,给我个巡查御史的缺,保管我到了哪儿,都第一时间被供起来。”

    眼看着顾易真的露出思索的神情,沈衡不由露出了“你来真的?”的惊悚表情。

    顾易见状,却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点点笑意。

    沈衡:“……”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耍了。

    刚才还夸这小子实诚呢!结果心都是黑的。

    沈衡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别什么都跟你哥学。”

    不学点好的!

    顾易怔了怔。

    ——“学”吗?

    那边沈衡已经站起身来,预备走了,“行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别等有事你找不着我。”

    顾易连忙压下思绪,起身送客。

    只是还没送到门口,就被沈衡摆着手止住了,“差不多得了,今天顾大将军要是亲自送我出门,赶明儿我家门槛儿就得被踏平了,这下子我就是不打算离开金陵也得赶紧走了。”

    顾易被他这么调侃,也忍不住笑了。

    但到底止住了步子,温声:“季平哥慢走。”

    沈衡随意地点了两下头,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呢,得偿所愿。”

    顾易还有点儿不明所以,沈衡却半侧了一下.身回头。

    檐下落下一片阴影,正正遮挡了过来,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一道声音极低的,“弟妹入宫的事,对不起。”

    那时他明明人在金陵,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帮不上。

    护都护不住,又有什么资格谈心慕呢?

    思绪几度浮沉,沈衡终是抬头笑了起来,“好好待她吧,别像你哥似的辜负了那一片心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顾易倒是终究求到了回应。

    卢娘子愿意为他留在金陵,还有什么比这更真挚的剖白呢?顾易也配得上这样的情意。

    沈衡心里默默地叹了这么一句,到底背着身挥了挥手,迈开腿大步往外走去。

    他走得相当潇洒利落,却没看见身后顾易蓦地沉寂下去的神色。

    第107章 结发46

    因为沈衡这次过来的提醒, 再加上这段时间难得有了闲暇,顾易干脆带着酒去了祠堂。

    他突然想去看看兄长了。

    另一边,青奴从郢州回来之后就非常黏着卢皎月, 卢皎月也觉得愧疚亏欠, 也专门抽出了不少时间的陪儿子。不过到底小孩子忘性大,青奴又不是拧巴藏事的性格, 黏糊糊地和娘亲贴贴了几个月,早都把先前的事抛到了脑后, 开始噘着嘴嘀嘀咕咕别的事了,“爹最近都好忙,好久都没陪我玩了。”

    青奴抱怨的也是实话,顾易这段时间连吃个饭都是百忙之中,更别说陪儿子了。

    不过经青奴这么一提, 卢皎月倒是想起来, 今天似乎是沈衡上门。要是别人的话, 可能还要考虑考虑,但是沈衡倒不必见外,他在的话, 直接把青奴带过去就是了。

    但到底是为免那边在谈什么不适合小孩子的正事,卢皎月和青奴交代了去“娘去看看”, 打算先去看看情况。

    顾青奴一开始老老实实地点头, 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看看空下来的房间,陷入沉思:好像自己这一通话非但没把爹给带过来,还让娘亲也走了。

    顾青奴:“……?”

    *

    卢皎月上前院一问,才知道沈衡已经走了。

    她疑惑地在家里转了一大圈, 最后是在祠堂找见了顾易。

    卢皎月看了看顾易身边的酒坛,略微讶异, “怎么喝酒了?”

    顾易似乎在走神,一直等到卢皎月出声才意识到来人。

    他猝然抬头看过来,看见是卢皎月之后,微微凛冽的神情立刻缓和了下去,可旋即就意识到什么、表情微僵。

    卢皎月倒没察觉到这点细微的神情变化,她顺着顾易的视线看过去,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那个白月光兄长的牌位,她忍不住再次在心底感慨:这兄弟俩之间的感情可真好。

    顾易出声打断了这注视。

    他回答了卢皎月刚才的问题,“季平哥带了酒过来,稍微喝了一点。”

    卢皎月顺着他的话把视线转了过来。

    因为这视线的落回,顾易稍稍松缓了神情,但又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放松生出些自厌的情绪。分明他才是插足者、是后来的那个人,是在父亲在兄长的庇护下活下来的那一个,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又有什么资格不甘心呢?

    愧疚和不甘交错,连顾易自己都分不清哪一个更多一些。

    这搅扰混乱的思绪间,他无意识地重复了刚才和沈衡喝酒时的动作,略微僵硬地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卢皎月身前。

    卢皎月:?

    她愣了一下,迟疑地看着手边的酒杯。

    肯定不是给她喝的。顾易知道她不能沾酒,在这种遵循医嘱的方面,顾易比她本人上心且严格多了。

    那对方的意思是?

    卢皎月头脑风暴了半天,接过了酒杯,姿.势特别端正地给那个白月光兄长上供了。

    她不太那么确定地想,顾易应该是这个意思没错吧?让她一块给哥哥敬个酒。

    顾易:“……”

    他抓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并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卢皎月见他这反应,觉得自己应该是做对了。

    但她看了看明显一副心事重重样子的顾易,又询问,“怎么突然想起到祠堂这里来了?”

    顾易倒是有问有答,“先前和季平哥说话的时候提起,我才想起来、好久都没过来看看兄长了。”

    卢皎月看看他那明显心情低沉的样子,也不由沉默了下去。

    再怎么白月光的兄长,终究是逝去的人,活下来的人不断拥有新的记忆,创造新的回忆,过去的人所能占据的终究越来越少。但是对于既念旧又极其珍惜过去的顾易来说,这个发现大概是十分难过的。

    静谧的寂然在祠堂中蔓延,一种无形的压抑感笼罩其上。这种略沉的气氛之下,顾易注视着那一个个的深色的木牌,终是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是他贪心了。

    本就是窃取而来的位置,他不该想着彻底独占的。若真是如此,兄长该怎么办呢?

    他低低地,“兄长……都没有后人。”

    如果他忘记了,月娘也忘记了,那兄长就真的被忘记了。

    卢皎月因为这话愣了愣,她忍不住想起了过继的那段剧情。

    并不是有了后娘才有后爹的狗血发展,事实上顾易过继儿子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新的感情纠葛,他对这个长子确实是关切又寄予厚望的。但是把一切好的、美满的留给家人,自己什么也不必留下,顾易身上确实有这种近乎自毁式的自我牺牲倾向。这一点,在原本的剧情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现在却这么纠结,是担心她不同意?

    卢皎月忍不住就想起了对方之前让她敬的那杯酒。

    顾易不是嗜酒的人,一个人在祠堂里喝闷酒本就很奇怪,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多见,突然提起这个,明显是先前已经考虑了挺长时间的。

    卢皎月觉得顾易不必这么担心,她对这一点接受程度相当良好。

    这毕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发展,也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会是事实的预设。再加上顾易是过继给已逝的兄长,并不是真的把青奴送到别人家,生活上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是相当于多认了个爹而已。或许逢年过节的祭祀先祖会有变化,但是顾易自己都不介意,卢皎月就更不会在意这种事了。

    看了眼那边明显被心事压住的顾易,卢皎月特别善解人意地替顾易开了口,“你觉得青奴怎么样?”

    顾易:“青奴?”

    他有些困惑地看过来。

    卢皎月:“过继。把青奴过继给兄长如何?不过这种改换宗祠的事,还是要个长辈来见证的,你看五族叔组如何?他人就在石城,离金陵也不远……”

    顾易那点稀薄的酒意在一瞬间全醒了,他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

    月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潺潺溪流般安抚人心,可是此时此刻,顾易恍惚觉得没有比这更锋利的东西了,每一句每个字都像是刀一样,在心上添上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月娘一贯是这样的,事事都能处理妥帖、考虑周详。但是她怎么能连过继都考虑得这么周到?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月娘得知有孕的时候场景。

    她似乎并不高兴,不欢喜也不期盼,平静得像是完成一件该做的事一样。随着青奴的一点点长大,她才渐渐地在陪伴中露出了作为母亲的那一面,是因为青奴……像兄长?

    她所心底深处、所谓“该做的事”是什么?

    耳边的声音仍在继续,那细致的、好似考虑了很久的过继打算一字一句得灌入脑海中。温柔却又冰冷残酷,顾易觉得呼吸间都带着细小的冰凌。

    顾易想起了那个他从未、也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月娘为什么嫁给他?

    只是一个模糊的答案已让他踌躇不前,撕开的真相却比预想得还要鲜血淋漓。

    顾易嘴唇颤着,好久才艰涩出声:“那我呢?”

    兄长没有后人,但是他也只有青奴这一个儿子。他知道在月娘心里,自己或许比不上兄长,但月娘能不能起码在这上面,稍微偏向他一点?

    青奴、可是他们的孩子啊!

    卢皎月愣了一下,迟疑地看向顾易。

    她没有料到顾易会问出这么一句问题,不太确定地问:“你不愿意?”

    顾易果决地给出答案:“我不愿意!”

    但他的动作似乎并不像语气那样强硬。

    他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拢上了卢皎月身侧的那只手,见卢皎月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才一点点收紧了手攥住。等到了卢皎月发现的时候,被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已经抽不出来了。

    卢皎月也并没有抽出来的意思,她只是对现在的情况有点困惑。

    看着那张清俊的面孔一点点贴近,卢皎月无端端地想起了两人初见的那一次。只是这一次没有红烛、囍字映出暖色的影子,只有祠堂的长明灯带出点森然的凉意,而一点点凑近的那个人也不复少年时青涩稚嫩,深邃的面部轮廓和属于成年男性身形的压迫感让卢皎月居然生出点陌生来。

    卢皎月稍微晃了一下神,就意识到顾易已经凑到一个过于接近、并不适合交谈的位置了。她想要往后退一点,和对方聊清楚现在的情况,却不料躲闪的动作刚刚做出,就被顾易紧紧地箍住。

    就如新婚的那一.夜,他低头亲吻了过来。

    只不过这次卢皎月没能躲开,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后脑,卢皎月错愕地睁大的眼睛。

    怎么突然?

    还是在这里。

    顾易也睁着眼,他清楚的看见了案上供奉着的、雕刻着兄长名字的牌位。

    他定定地注视了许久,沉默地拥着怀中人换了个方向,他自己背对着的方向。卢皎月也清晰地看见了那一排排刻字的木牌位。

    顾易压着人往下,一点点加深了这个吻。

    月娘不能这样。

    抱着她,亲吻她,和她做下这些亲密事的不是逝去的兄长。而是他啊!

    月娘该看清楚的。

    ……这样的话,总能看清楚了罢?

    在兄长的注视下。

    顾易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但是他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卢皎月一开始只以为是普通的亲吻,但是随着酒气从唇齿间侵入口腔,亲吻的含义渐渐变质,她很快就意识到顾易并不打算仅限于亲吻。

    但这可是祠堂!

    半昏暗的环境沉重又肃穆,供案上的一个个牌位仿佛无形的注视。顾易喝醉了没觉得,但是卢皎月实在不觉得这么个半通地府的阴间环境下还能让人有什么“闲情雅致”。

    她想去推顾易,但预备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牢牢地扣在了一旁。

    顾易按得并不紧,卢皎月想要抬手之前甚至都没觉出被紧锢的不适,但是却很牢固,让人半点挣脱不开。随着被攥着的人并不配合的挣动,他掌心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越过某个程度,卢皎月发出了一点忍痛的嘶气声。

    顾易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松了手。

    冷不防的卸力,卢皎月被压在一侧的手惯性地甩上去。

    她方才一直是想推开顾易的,但晃了这一下子,手失了准头,并未落到顾易的肩上,而是掌心贴上了对方的脸颊、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落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片的空间内回荡,整个祠堂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第108章 结发47

    沈衡筹备离京的行动还是受到了一点阻拦, 起因是家中来了一位愁眉不展的幼客。

    是顾青奴。

    沈衡早在义固就跟顾青奴混得熟了,这些年更是来往颇多,顾青奴来他这里倒是不稀奇, 少见的是的是他这会儿的表情。

    一向开朗的孩子露出这种表情, 沈衡的心不由提起来,但还是耐着性子问:“怎么了?发什么什么了?同沈伯父说说”。

    顾青奴小小的眉头皱着, 以“我觉得我爹最近有点不对劲”展开了自己叙述。

    沈衡从头到尾地听完了顾青奴的话,以一个非常不确定的语气给出了总结, “你觉得你爹娘吵架了?”

    就算这么说着,沈衡脸上还是不可思议居多。

    不管是顾知改还是卢娘子的性子,都不是会吵起来的性格。沈衡都没法想象,那两人之间会有争执。

    顾青奴点点头,忧心忡忡地, “爹娘会不会和离?”

    沈衡:“……”

    这担忧实属有点多余, 就顾易那到现在还不确定有没有正常起来的精神状态, 和离基本没可能。

    这些话就不必跟孩子说了,沈衡更纳闷的是,“你怎么这么想?”

    夫妻之间有点争执很正常, 但是闹到和离程度的,终究是极少数的。而且顾青奴那一番忧心忡忡的叙述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顾青奴一本正经:“泗鹤说他家中就是如此。先是爹爹越来越长时间不回家, 再是爹娘之间的关系变差。后来有一天,他娘出去一趟,回来留书一封后就走了。那之后再也没回家过。”

    沈衡:“……”

    杜仆射养外室,被家里夫人发现。杜夫人去私宅里大闹一场, 回家修书一封、休夫走人这事,还真是闹得挺大的哈哈。

    他艰难地把思绪撤回正题, 对着顾青奴,“那不一样。你爹是去宫里、他是忙政务。”

    不过宫里还真有个人……

    沈衡只稍微晃了一下神就拉回了思绪。

    要是顾易和卢娘子还真是之前那样,他肯定想方设法地帮顾易和宫里的那位牵线搭桥,最好让他们重念一下旧情。但是这会儿人家夫妻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再干下这种事,那就真的不是人了。

    沈衡定了定神,肯定地对顾青奴,“放心,你爹娘之间没什么事。”

    就那两个人的脾性,能出什么事啊?多半是顾易前段时间不在家的时间太长,小孩子心里生出不安全感了,等过去这段时间,就自然好了。

    沈衡这信誓旦旦的保证好像没起什么作用,看着仍旧愁绪不解的顾青奴,沈衡想了想,凑近了逗他:“要是你爹娘和离不要你,你就来沈伯父家。”

    顾青奴稍稍一愣,眼睛稍稍瞪大。

    这会儿倒是像顾二了。

    沈衡这么想着,把玩着手边的茶盏,眯着眼睛对他笑,意味深长地:“伯父家可就缺青奴这么个乖巧懂事还活泼的小儿子。”

    顾青奴:!

    他人往后跌坐了一下,仓促开口,“我、我想起我娘叫我早些回去!就不打扰顾伯父了。”

    告辞离开的身影肉眼可见的慌张,简称“吓跑了”。

    沈衡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憋着笑扬声:“案上的酒酿饼不吃了?在你家里,你爹可不答应你吃这个。”

    前面的脚步一顿。

    但少顷,便拔高了声调回:“我自己买!”

    沈衡再也忍不住,扶着几案笑得呛声。

    这也太好逗了吧?

    *

    其实宫里的情况并不像沈衡想的那么平静,起码有人不想两方这么相安无事下去。许寄锦就接到了宫外递来觐见的帖子。

    外臣不好见宫妃,但是太后却没那么大的限制,更何况这次觐见的是太后的亲父。

    父女之间屏退旁人说些家事,宫人也不好强硬制止。

    许寄锦倒是隐约猜到她爹是来做什么的。

    陈帝一去,朝上的亲信被清扫得差不多了,许父作为太后的亲爹,勉强逃过一劫,但这些日子过得也是担惊受怕,朝中位置也一落再落,早就被挤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去了。刚刚出事的那会儿,自是觉得保住一条命就是万幸,但是现在局势安定下来,心思又重新活泛了下去,进宫来求女儿帮忙活动一下很正常。

    许寄锦猜到她爹会求她,但是并没有料到对方说的话。

    她看向许父的神情甚至带了点惊疑的神色,“您说什么?”

    许父被女儿这么一看,也有些挂不住脸,但还是低声,“你和顾家那个,不是还曾经订过婚嘛?如今陛下年幼,许多事要请太后诏令,他又常来宫中,你若有心、总有能和他接触的机会……”

    许寄锦都要笑出声了。

    她也确实笑出来了,“所以,你就让你的女儿以新寡的太后之身,去勾.引朝中重臣?你可知他家中有妻有子,又是金陵人尽皆知伉俪?”

    许父急着声,“你这孩子,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那怎么能叫‘勾.引’?你们本就有旧,这会儿只是续上前缘罢了。”

    许寄锦冷声:“到底是我说得难听,还是父亲的作态难看?!”

    她定定地看着还想说什么的许父,缓着声问:“您已经卖了女儿一次,现下还想卖掉第二次吗?”

    许父一下子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许寄锦的神情,好半天才不确定地开口,“锦娘,你说‘卖’?”

    许寄锦抿了抿唇,一点点别过脸去。

    许父却不由开口,“锦娘,爹承认爹没本事,全靠着生了个好女儿才在朝上站稳了脚跟。但是你不能这么想爹啊!当年顾家那光景,爹哪里敢把你嫁过去?顾知改他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出路呢,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你?你还真要等他三年又三年?倒是他要是万一死了、不回来了、或是另娶了,那你怎么办?你还要寻人家的啊!”

    “入宫不好吗?锦衣玉食、吃住都有人伺候着,还是贵妃之尊。不比陪着顾易去边城吃沙子好?”

    “当然,那会儿爹还不知道他能有今日,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这么说着,神情又热切起来,“锦娘,你听爹的,把当年的事都推到爹身上。你就说你抵死不嫁,是爹以父母之命、非逼着你嫁的,你这些年虽人在宫里,但都想着他、念着他。男人么,再怎么冷硬对心慕自己的女人总是留情面的,你再……”

    许寄锦听不下去,“爹!”

    她定定地看过去,认真回:“女儿不愿意。”

    “你再好好想想!”

    许父下意识脱口而出,对上女儿那双显得凌厉的眼睛,终究没能坚持强硬下去。

    他这女儿,打小就有主见。

    硬逼着她做什么,按着头也没法拽过去。

    沉默僵持许久,许父软着声,“锦娘,你真的得想想。爹不是那等通透人,却也知道,那小皇帝是当不了太久皇帝的。你可想过,等萧家的皇帝都没了,你这个太后怎么办?爹不是让你给爹谋前程,爹这点能耐,都享了太久女儿福,后半辈子早没什么盼的了,但是你得给自己以后想想。”

    许寄锦沉默着没答话。

    许父缠磨了许久,好话歹话都说了尽,嘴皮子都干了,那边还是没吭一声。

    他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也知道女儿态度了,终究也只能悻悻离开。只是人快走出殿外的时候,突然被叫住了。

    许父还以为是女儿改主意了,当即神色一松回头。

    但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呢,就在许寄锦那锐利的注视下僵住了,他磕磕巴巴问:“怎、怎么了?”

    许寄锦:“你没做什么吧?”

    许父表情更僵了。

    但是因着本来就不自然,倒是不太明显。

    他努力控制住游移的眼神,佯作疑惑,“你说什么?”

    许寄锦怀疑的目光上下扫了一圈,直到把许父看得冷汗都快渗出来了,才轻声道了一句,“没什么,女儿送您。”

    许父连连摇头,“不、不用,你现在可是太后。哪有太后送臣子的?这不合适。”

    许父劝完了女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宫殿里出来,平地踉跄了一下,靠着柱子才站住了。

    到底是宫里呆了这么久的人,他都快认不出亲女儿了。

    许父一边缓着气儿,一边不太确定地想。

    他就是给顾府送了点东西过去,也不算干了什么吧?

    *

    顾家。

    卢皎月正整理着宗族送来的孩子的名单。

    虽说那天祠堂里情况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但是顾易还是很明确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想将青奴过继出去。

    可提都提出来了,给白月光哥哥留个后嗣这件事,就得要认真对待了。

    这倒是并不难,毕竟以顾易现在的地位,给他的嫡亲兄长找个嗣子这件事,只要消息放出去,多少人争着抢着把孩子塞过来。别说顾氏宗族了,就算只是沾亲带故的表亲,这会儿都恨不得扒一扒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给自己安上个顾姓。

    不过对筛选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卢皎月这段时间看“简历”都看得眼花了。让自家孩子卷赢在起跑线上这件事,真是历朝历代的家长们不分时代背景的共识。

    卢皎月都有点后悔自己主动将这件事揽过来了。

    那会祠堂里不小心扇了顾易那一巴掌,虽然她赶紧道歉了,但是气氛还有点尴尬,她想找点话题打破一下僵局,就提起了这件事。

    只不过那会开口的时候,卢皎月可没想到后续这么麻烦。

    她琢磨着再这么下去,她真得拉着顾易一起帮忙了。

    高强度脑力活动之下,人很容易就觉得饿了,卢皎月坐下以后才觉出饥肠辘辘。

    离饭点还有些时间,碰巧旁边放了盘青奴从外面买回来的、不知道是什么馅的饼。饥饿的情况下实在没法让理智占据上风,卢皎月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没脆弱到这个地步,也就拿起来吃了。

    饼皮咬起来很软韧,馅应该是什么花的花瓣,但因为已经捣碎成泥了,卢皎月没能分辨出来到底是什么。是咸甜口的,卢皎月本来不算太喜欢,但是可能是太久没吃这么有味道的东西了,她居然不知不觉地吃完了。一直到准备抬手去拿第二个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克制下了自己的进食欲.望。

    也不知道青奴买的是什么饼,有点说不上来的清香味道。

    卢皎月这么想着,还是接着看手里的“简历”。

    但是过了一会儿,原本端坐的姿势一点点落下,卢皎月忍不住抬手撑住了额头。

    吃了东西容易犯困是正常,但是她好像不止困,还有点头晕。

    正这么恍惚着,外面有人禀报,“朱管事求见。”

    卢皎月应了声让人进来,恍惚看得人居然有点重影,再看看又似乎没有。

    她略微拧了拧眉,落入耳边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个来回,她才迟缓地理解了话中的意思。

    对方说——

    “禀夫人,许府让人送来了礼。”

    第109章 结发48

    朱兴贤经过上次宫里的误会, 对和许家相关的事都很谨慎。

    这些天因为要为家主兄长选嗣子的事,府上本就门庭若市的程度又加了个倍,用各种理由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但是朱兴贤还是精准地从中把许家这份礼挑了出来。

    这种给主人家的东西, 他们当然不能私自处置,但是送到谁跟前还是有讲究。

    按道理说, 是要先给将军过目的。但朱兴贤也知道,家主如今是块香饽饽, 正经礼物里面遗落一块香包手帕、或是更直接点的美人画像,都是极为常见的,家主处置方式也是直接烧了。

    但是那位曾经的许娘子,现在的许太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上次宫里的事就让朱兴贤心里嘀咕了半天,他生怕这次再出什么事, 干脆把东西直接送到夫人这里。

    作为顾府的当家主母, 夫人处置送到府里的礼再正常不过了。

    就算他小人之心罢, 但也好过将军真的被勾起旧情……要万一有了点什么,那才真是大事不好:辜负了共历患难的夫人不说,那位还是宫中太后, 名声上也够人指摘的了。

    为防夜长梦多,朱兴贤直接让人把东西抬了过来, 对着卢皎月请示:“夫人您看, 是就这么命人收到库房呢?还是打开看看?”

    卢皎月思绪还有点迟钝,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朱兴贤稍微打量了一下上首人的神情,觉得没第一时间回答肯定是心有犹疑了,他揣摩心思道:“夫人想看看里头有什么?”

    有人替她做出了选择, 本来还在努力思考的卢皎月顿时放弃了动脑子,她直接点了头。

    朱兴贤当即命人把箱子打开, 看见里面的东西后也是一愣。

    许府送东西来的时候是说“一箱杂物”,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个说法而已,哪个送东西过来的时候不是说“一点薄礼”“区区贱物”,但朱兴贤没想到,这真的就是一箱杂物了。

    一些旧得泛黄的信笺,样式有些老的花灯,褪了色的陶塑,最显眼的当属放在上面的纸鸢……

    这可不是在正经礼物里面塞张帕子的暗示了,而是明目张胆地把心思摆出来。

    朱兴贤本来打算得很好。

    这箱东西,夫人要是不看,那就直接造册入库,里面就算藏了什么,也碍不着两个主子的眼。夫人要是看呢,也不碍事,就算看到点什么,毕竟没送到将军眼前,夫人不高兴了,让将军去哄哄,这也算是夫妻之间情.趣。

    朱兴贤还真没想到许家这么不讲究。

    ——那位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太后啊!

    他头都大了,他这会儿根本不敢看上面人的脸色。

    卢皎月半天都没说话,院子里伺候的人也从刚才的对话里猜测到什么,不敢出声。这几天事忙,一向得用的婢女早都被卢皎月打发出去办正事了,留在跟前的都是跑腿的小丫头,没人敢挑个话头出来。

    朱兴贤只觉得这安静的状态简直比脖子上架刀子还折磨人。

    半晌,他咬了咬牙,开口,“属下这就命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就在这时,身后却穿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什么烧了?”

    朱兴贤:!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去,果然看见自家将军过来了。一时脑子发懵,连见礼都忘了。

    顾易倒是没介意这点小事。

    他抬头看向卢皎月,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状态不对劲,也无心去看屋里的情况,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急声问:“身子又不舒服了?”

    看着人脸色有点发红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试试额上的温度,但是手臂抬到一半,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克制地放下,转而道:“我去叫戴老来看看。”

    专业人才在哪里都是可贵的,那位宫里的戴神医如今已经被顾易重金请到了府上。顾易这么说着,就要离开。

    但是人还没走出去,却被拉住手腕。

    顾易一愣。

    微凉的温度从腕间传来,指腹贴住了手腕内侧感触更敏锐的皮肤,肌肤相触的细腻感知传入脑中。

    并不陌生,却莫名觉得隔了好久了。

    从那天之后,两人之间就再也没有过碰触,又因为这些时日很忙,顾易也顺势睡到了书房。一切都好似和以往一般无二,但是顾易知道,确实有什么不同了。他害怕碰触,更害怕碰到了以后、从对方眼底看见厌恶的目光。

    顾易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回头去看。

    月娘似乎忘了松开,顾易维持着手臂在原处的姿.势,并不想提醒对方这个问题,声音也不自觉放轻,“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卢皎月抿着唇摇头:“别去。”

    顾易怔了下,不自觉地拧眉,“可你……”

    他没说完,顿住了。

    月娘脸上有点泛红,这放在常人身上很显气色的面色,放在眼前人常年苍白的面孔上,就多半是发热了。顾易本来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抓住他的手又分明是冰凉的。

    他尚且这么迟疑间,却见眼前的人略微敛了一下眉眼。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遮住了潋滟的眸子,两眉之间微微拧起一点褶皱,淡淡的愁绪笼在那秀丽的眉眼之间,顾易觉得心底猛地一揪。

    他不自觉地反手握住了拉过来的那只手,焦急询问:“月娘?”

    “不想。”

    顾易:“不想什么?”

    卢皎月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努力从那混杂成一团的思绪中找出自己抗拒的原因,好半天才终于理出了一个答案,“不想喝药。”

    顾易懵了一下。

    他努力思索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看眼前人似有疑虑的模样,卢皎月认认真真地解释,“药太苦了。”

    顾易这次终于有些理解了。

    他不确定地看过去:月娘是在使小性子?

    一点说不清的情绪从心底深处生出来,刚才还揪成一团的心绪像是在温水里化了开,不断的有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气泡冒上来,撞击到胸腔壁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痒意。

    他想要做出一点回应,但又怕过于冒犯的举动吓到人。

    于是稍稍移开了视线,想要暂且压一压那过度翻涌的情绪,挪开的目光却瞥见了一旁盛着剩下那只酒酿饼的盘子。

    他愣了一下,又看身侧面颊和耳朵都染上霞色的人,顿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酒酿饼。

    顾青奴还真行!

    顾易一时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顾易是知道青奴爱吃酒酿饼,但这毕竟是酒揉的面饼,小孩子不能多吃。他本来只是限制分量,但小家伙总想多吃一点,溜到沈府上把亲爹的要求说了,想要在两家府邸上骗两份。沈衡又不是不知轻重、放纵小孩随便吃东西的人,当即把这事更顾易说了。顾易想了想,干脆让沈衡那边随意,他把家里这边卡死了。

    如今一看,顾青奴还真是心思活泛,藏吃的都藏到他娘这边来了。

    他也不想想,他娘的身子能吃这些吗?!

    顾易还想着怎么教训儿子呢,却觉得手腕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

    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子升起来了,顾易思绪一断。他低头去看,却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别过脸去,一副受了委屈闷闷不乐的模样。

    从顾易的角度,还能清晰地看见那染着薄红的耳朵轮廓。

    心底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又痒又刺,他低哑着声:“好,我不去。”

    扭着脸的人动作顿了顿,但是仍旧没抬头。

    这种仿佛闹了脾气让人哄的态度在月娘身上实在太少见了,顾易心底酸酸软软的同时又有点无所适从。

    他想了想,又出声保证:“不喝药。”

    对面人终于抬头了,睫毛轻.颤着抬起,落过来的眼神柔软又湿漉漉的。

    顾易心神一动。

    但是想做点什么之前,总算想起了房间里还有别的人在,他抬眼瞥了过去。

    朱兴贤其实根本没听上面两个人的对话,他从刚才顾易进来之后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自己要怎么和这箱东西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这会儿见顾易抬眼瞥过来,当即头皮一紧,磕巴道:“家、家主。”

    顾易也看见了那边的箱子,先是奇怪,“这是……”

    朱兴贤硬着头皮,“是许家送来的。”

    不用他再说什么,顾易也认出来了。

    他目光在那个纸鸢上定了一瞬,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拿下去处理了吧。”

    朱兴贤简直如蒙大赦。

    他利索地应了一声,刚想把这块烫手山芋干净赶紧毁尸灭迹个干净,还没来及动手,就见那边夫人站起来了。

    朱兴贤又是一僵。

    他在心底里祈祷着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

    结果就眼睁睁地看着人直直地朝这边走过来,抬手拿起了最上面的那个歪歪斜斜放在箱子最上面的纸鸢。

    朱兴贤:“……”

    这架势,他怎么敢直接把箱子拿走?

    他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不尴不尬地定在了原地,心里直道:掺和到人家夫妻家事里面,真是里外不是人!他这会儿只恨,自己怎么就没“一不小心”把这箱东西弄丢了呢?

    顾易因为卢皎月这举动愣了一下。

    他看着那边站得手足无措的朱兴贤,又看了看周遭屏气凝神的其他人,到底道了句,“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最后面那个还特意把门关得牢牢的。

    卢皎月还在试图把这个歪掉的纸鸢摆正了。

    但是纸鸢一拿出来,箱子底下被晃得东倒西歪的杂物一下子就全都露出来了,卢皎月盯着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点点打成了死结。

    还不等她做什么,人被从身后拥住。

    湿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后只陪你放鸢,好不好?”

    第110章 结发49

    卢皎月还有点没缓过来。

    只是听到耳边的声音, 她艰难地从那一堆排列混乱、角度各异,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出一点摆放规律的杂物上抽出心神来。

    她思考了一下,从顾易怀里退出来, 隔开了一点距离站直了。

    然后端端正正地将目光投向说话人身上, 一副“认真倾听”的态度。

    顾易一开始还因为被推开有点发愣,但是等卢皎月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却忍不住笑起来。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的, 但这时候却觉得那些都没那么要紧,不由将那字字句句咽了下去, 倾身凑近,轻轻吻了吻那柔软唇.瓣。

    只轻轻碰触了一下就退开,卢皎月没能反应过来。

    她神情呆呆地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所作所为,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睁得大得圆润的杏眼中, 流露出明晃晃的控诉神情。

    顾易喉结滚了滚。

    在这样谴责的眼神下, 他觉得自己该生出歉意的,但种种情绪翻涌,最后冒头的居然是些想欺负人的坏心思。

    顾易顿了顿, 还是把那些想法按了下去。

    他不想在月娘酒醉的时候做什么,上次祠堂的事才过去没多久, 他不知道月娘还愿不愿意。他不想趁人之危。

    虽说如此, 顾易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将人拥到了怀中。

    他压低着声音轻哄,“我让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好不好?那都过去了,”

    顾易是个很恋旧的人, 但同时又异常决绝。

    如果说当年树下埋掉的玉佩是埋葬了那段感情,而太子巫蛊那件事中, 他让许寄锦出手帮忙,是彻底地将那段过去毁掉了。

    有点伤感,但是也仅此而已。

    没有未来的人才会死死抓住过去,但他并非如此。

    顾易有时候恍惚地想,若是没月娘,他可能真的会死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顾易注视着怀中的人,神情一点点温柔下去。他想着对方刚才拉住他的手,又想着月娘看着那箱杂物蹙起的眉头,眼中忍不住带了点点笑意。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月娘心里还是有他的。

    只是……或许没有兄长那么多罢了。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带着丝丝缕缕香气的鬓发,低声道:“对不起。”

    怀里的人循着声音扭着头往上看,轻吻顿时从发丝落到了脸颊上。

    顾易略略退开一点,看清了那眼神中的困惑,他低哑着声解释:“是祠堂的事。”

    醉酒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是顾易并不想以此为自己辩解。

    酒意只是放大了情绪,他得承认他只是嫉妒而已。他并不像是对月娘说的那样“没关系”“不在意”,他很在意且非常介怀,想要抹掉她心底另一个人的痕迹,纵然那个人是他的兄长。

    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宽和大度,特别是在月娘的事上。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要在对方的心底越来越重,重过所有的人。

    顾易轻轻地拥着怀里的人,一点充溢的满足感在胸腔中泛起。

    他忍不住垂了垂首,在那精致的耳廓旁低低絮语,“我们一起看着青奴长大,看着他成婚生子、成家立业,不知不觉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这相携白首的想象实在过于美好,他的神情都染上的融融的暖意。

    但这娓娓道来的温柔话语被手背上的一滴水珠打断。

    顾易声音一顿,他困惑地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的水迹,又不解地抬头,看见了湿漉漉的泪痕自如雪的香腮上滑落下来。

    顾易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战场的尸山血海他能冷静地下令部署,朝上的波谲云诡他能耐心从容应对,但永远有个人,一颦一笑便能牵动他思绪,淌下的泪珠足够打破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顾易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这么慌张是什么时候了。

    他连忙抬手替对方擦泪,但是失措间用的力道太大,不小心在那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他一僵之后又换了手背,动作轻了又轻,仔细地蹭掉那颊上的泪痕,同时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卢皎月摇了摇头。

    顾易这一番话说出了她一直都有、但却无法跟顾易坦言的忧虑。

    她低着声,“我不能。”

    顾易不解:“不能什么?”

    麻痹的神经让语言系统变得不想平日里那样流畅,思维和话语之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一样,卢皎月费了半天力气,才终于以最简短的语言,顺畅地表达了自己意思,“不能陪你。”

    相携白首听起来固然很动人,但是她陪不到顾易那么久。

    因为到那个时候——

    “我已经死了。”

    顾易因为那个字心底一跳。

    月娘一直身体不好,他其实很忌讳谈起这个话题。每每到此,就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笼上心头。

    但是他还是定了定神,安慰:“别说这种话,戴老如今就在府上,有他调养着,你身子不是好多了?这次换季都没有生病。”

    若是平常,卢皎月肯定就应下来了,然后这个话题就被这么不轻不重地揭过。

    但是这次,她没有说话。

    沉默了良久,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易一愣。

    反应过来是对方这动作的含义之后,他只觉得心口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咙口似乎被堵住了。

    顾易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这个摇头远不是结束。

    他听到对方接着开口,“我早就该死了。”

    ……早就、该死?

    “早”在什么时候?又为什么是“该”?

    某些可怕的猜想生出,顾易手指攥拳,手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紧绷起来。

    骤然收紧的力道让卢皎月有些困惑地抬头,看见了对方绷出鲜明线条的下颌线,视线接着往上,顺着脸颊上紧绷出痕迹的咬肌,看见了高挺的鼻梁。

    卢皎月眼睛有点对不准焦距,视线内的画面很模糊,但她还是感知到了顾易情绪上的变化,不由地抬手,轻轻抚上那张脸颊,眼神温柔又带着点怜惜。

    顾易一怔,那股翻涌的情绪被这柔软又亲近的动作安抚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瞬间生出的、荒谬又令他遍体生寒的猜测并不一定是事实,月娘只是醉了而已。

    他强行压下那些不安,轻轻地在那柔软地掌心蹭了蹭。

    尽力放得温和的声音还有点不自然僵硬,但是他仍旧是坚持,“会好的。”

    月娘只是虚弱一点,比常人容易生病一点。

    他会很小心很仔细地照顾,不会再出现离开义固前那个冬日的大病了。

    卢皎月却只是摇头。

    身体的虚弱并不仅仅是稍不注意容易生病那么简单,而是生机一点点地流逝,高明的大夫延缓了这个过程,但也只是将那个口子堵得小一点罢了。对于当事人而言,那股流逝感仍旧异常鲜明。

    她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生死才是这世上最不可逾越的隔阂。

    而她自己,早在顾易进入金陵前、早在剧情正式开始之前,她就应该“过世”了。

    卢皎月感受到了掌心轻贴着的地方,脸颊肌肉的抽动。

    盯着看了这么久,失焦的眼睛终于调整好了焦距,看清楚的画面中,对方牙关紧咬,唇角往下撇着,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卢皎月愣了愣,只这么看着,脸上就不自抑地露出些伤感的神色。

    顾易的视线一直落在卢皎月身上,没有移开。

    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晰,也看着她的神情从温柔变得哀伤。

    那刚刚压下去的猜测又浮了上来。他像是被推到冬日河流里的人,才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抓住的浮冰又在光照下消融,冰冷的河水一个劲儿地往口鼻里灌。

    顾易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想问的太多,却全都是不敢确认的东西。他几度开口,终究只模糊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看清楚他后会难过?为什么对着他摇头?

    又为什么会说自己“早就该死了”?

    卢皎月被问得怔了怔,她努力思考着。

    为什么会觉得心口发堵呢?

    是在替眼前的人难过。

    人生很漫长,所有人都是过客,再灿烂热烈的感情都会随着一方的死亡而缓缓消逝。卢皎月以为是这样的,但是顾易……

    她低喃着出声:“不一样。”

    顾易太执着了。

    执着得好像认定了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作为被认定了人,自然是无比安心,但是于顾易而言,那太沉重了。

    这么想着,她看过去的神情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

    那又温柔又悲伤的眼神却让顾易遍体生寒。

    顾易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执着地想要从月娘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努力地在对方那里将自己和兄长分离开来,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当一切变得泾渭分明之后,会是这样的答案。

    许久,他哑着声问:“必须、一模一样吗?”

    这声音放得太轻了,在静谧的屋子里也淹没在轻拥过来的衣料窸窣的动静里,卢皎月没能听清楚。她只是因为这突然的凑近,视线一下子失去了焦距,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得模糊。

    但是对方的情绪确确实实地传递了过来。

    过于复杂了,卢皎月没有办法分辨清楚,但是确确实实是负面的。她想了想,凑过去轻轻吻了上去。

    顾易没有躲开。

    柔软的唇.瓣贴在了唇角,来回蹭了几遍才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湿漉漉的舔.舐从下唇勾缠着落到了口腔的内侧。

    顾易没法做出一点回应。

    可他又确实无法拒绝那条勾在颈侧的柔软手臂。

    ……

    “我陪着你。”

    这是顾易听过最柔软动听的情话了。

    但是当这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对上那双因为失焦显得朦胧的眼睛,他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对谁说的。

    她说——

    ‘我早就该死了。’

    ……她到底想陪着谁呢?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