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结发50

    沈衡是把顾青奴送走之后才觉出有点儿不对劲的。

    他虽然爱逗小孩, 但是还是很把孩子的话放在心上的,要不然顾青奴也不会在觉得不对的第一时间就来找他的沈伯父。

    沈衡想的是,顾易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忙了, 往日他带兵在外, 一不着家就是几个月,青奴应该很习惯这日子, 往常也没见他这么不安心啊。

    他琢磨来琢磨去,又在家里转了好几圈, 觉得自己还是该去看看。

    要是没什么事最好,要是万一有事的话,他也能照看一下。

    *

    卢皎月觉得自己被抱着换了个地方。

    周围的环境算不上陌生,但也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熟悉地方。

    屋子里很干净,看得出来一直都有人打扫, 但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种久未住人的生冷气息。

    卢皎月拧着眉打量身周,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是哪里, 但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

    不熟悉的环境再加上房间里空旷的气息加剧了心理上的不适,所以在顾易将她放坐在榻上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 不想让他离开,同时低低地出声, “别走。”

    平常的卢皎月不太会说出这种话, 但是或许是因为这时候脑子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状态反倒让感知变得敏.感,不熟悉的环境更是让整个人都脆弱起来。

    被拉住的顾易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有些微微僵硬。

    他保持着半躬着身的姿.势僵立了一会儿,一点点低下头, 试探性地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唇。

    得到了相当热切的回应。

    明明那么热烈,顾易却觉得很冷。

    只是没多一会儿,卢皎月就忍不住拧起了眉。

    顾易一直都是温柔又细致的,倒不是说他今天不温柔不细致,只是不管是抱还是亲,他动作都很僵硬,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卢皎月在这方面一贯不会委屈自己,顾易让她不舒服了,她就很干脆地自己来了。

    到底对彼此的身体都过于熟悉,那点细微的不和谐很快就被带了过去,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舒展开来,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与自己交融。

    只是某个时刻,一声低低的“阿嫦”在耳边响起。

    卢皎月脑子空白了一下。

    本该是精神最放松最舒缓的时候,她却觉得有一根弦猛地拉紧,仿佛被人从温热泉水扔到了冰天雪地,身上还蒸腾着热气的水珠在一瞬间冻成了冰粒,她本能地抬手,想要推开上方的人,却被紧紧抱住了。

    对方又叫了一遍,“阿嫦。”

    卢皎月确认不是她听错了。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理智也不允许她对现状作出准确判断,那股撕扯开来的割裂感足够让人的情绪陷入崩溃,她急促地出声,“别那么叫!”

    抱着的人半天没有回应,莫名从沉默中领会到了拒绝的意思,卢皎月拔高了声调,“顾知改,你不许这么叫!!”

    她很少有这样激烈的语气。但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境地下,她实在没办法做出什么冷静的表述。那股突然涌上来的混乱感实在让感官过载了,明明眼前的人是顾易,可当他用缱绻的语调叫出来另一个人惯用的称呼,翻涌的回忆和现实糅杂在了一起,这种时候的糅杂简直能把人逼疯。

    她又急又有点哀求地,“知改!”

    但是顾易却没有应允的意思。

    他只是略微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人又抱得紧了点,手掌落在单薄的脊背上,安抚性轻轻拍着,他低着声像是哄劝一样,“没关系,你可以叫别的名字……我会答应的。”

    卢皎月不明白,不能理解。

    酒意侵染着大脑,她只是觉得非常委屈:这才不是顾易!顾易才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眼眶酸涩,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感知着颈侧一点点蔓延开湿润的痕迹,顾易怔了怔,又听见耳边低低的控诉,“你不是。”

    顾易一僵。

    那颈间的泪意像是一点一滴地淌到了心底,又酸又苦涩、落在伤口上激起一片刺痛。

    他张了张嘴,低声:“抱歉……”

    对不起。

    活下来的人是我。

    “但我可以是。”

    你可以把我当作他。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像他。

    卢皎月无法理解这回应的含义,她只觉得今天的顾易陌生又冷硬。

    情绪崩溃下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他一点点亲吻掉那些眼泪,分明动作温柔又缱绻,却对她的诉求置若罔闻。

    *

    沈衡是极难得的几个来顾府不需要提前递拜帖的人,门房一瞧见人,就连忙客客气气地将之迎了了进来,热茶热水地伺候着,另有人要去请顾易。

    沈衡见状,忙叫住了人,“快别!你们家主可是个大忙人,我来也没什么正事,等他忙完了再说。”

    门房堆笑回道:“沈郎君说笑了,您可是府上的贵客。家主吩咐了,不管您什么时候来,都赶紧告诉他。”

    沈衡摇头失笑,“哪有那么金贵?”

    到底又问:“知改现在忙什么呢?”

    门房:“郎君来得巧,今日府里没待什么客,家主倒是不忙。先前刚在堂屋和客卿议完事,听说往后院去了,应当是找夫人去了。”

    沈衡听得一愣。

    两人这不是挺好的吗?果然是青奴瞎担心。

    心下松了口气,他摆摆手笑,“那我就更不好过去了。”

    空跑一趟也叫人怪不得劲的,沈衡想了想,道:“我去东边那院子坐坐吧,许久没去看看了。这两日嗣子挑得热闹,等真挑出来了,那院子就又住了人了,可不方便去了。”

    门房一开始还不解,听他说“嗣子”才意识到沈衡说的是大郎君的院子,忙上前一步,“大郎君爱清静,那院子偏,小人给您引路。”

    沈衡“嗤”地一下笑出声。

    顾有恒那哪是爱清静啊?他是在他爹眼皮子底下不好造作,这才磨了个能独往外开门的小院。

    他摆手拒了:“不用。那路我熟。”

    沈衡一边走着这荒僻小道,一边感慨顾有恒那心眼子简直是天生比人多生了好几斤。

    家里长子的院子再偏也偏不到哪去,其实顾有恒这院子按整个顾宅的布局来说,方位一点也不偏。一开始也确实如此,但这人就愣能打着讨他娘欢心的名头,大肆把宅子重新布局一边。

    花木一栽、清池一引,曲曲折折的林间小路一安排,硬生生地把他那个院子从府里隔出去了,他再干点什么都不必在他爹眼皮子底下了。

    这小路幽静,却清理得很干净,沈衡一路走来,都没遇到什么难以通行的地方。

    那院子没人住,府里的人等闲不会有人过去,让一条常年没人走的小路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可并不容易。

    沈衡走了一会儿就禁不住感慨,顾易还怪有心的。

    但是思绪转到这里,又骤然想起,宅子里的事应该都是卢娘子在打理……

    沈衡脚下微顿,表情一时有点难以言喻。

    顾家这兄弟俩的事,还真是一笔烂账。

    到底还是暂时搁下这些杂乱的心思,往那边走过去。

    但还没走进呢,就听见细微的响动。

    沈衡眉头一挑:进贼了?

    谁让顾有恒把自己院子安排得这么偏?真是该他的!

    心底这么默道着,但沈衡还是很诚实地加快了脚步。他总不能真眼睁睁地看着故友的遗物被动。

    只是走得近点才发现,那动静好像不太对。

    不像是进贼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有女子在哭。

    沈衡愣了愣,一时也摸不准这是什么情况。

    未免撞见什么不合适的场景,他故意踩断了根枯枝,弄出很大的动静,这才又加重了脚步往里走。

    院子的门倒是敞开的,显然是有人刚刚进去,但屋门紧紧闭着,沈衡想着刚才那动静,站在门前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正纠结犹豫间,那扇门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人让沈衡硬生生地愣在的原地。

    发丝散乱,身上的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熟悉的画面让沈衡都有点恍惚,仿佛对方下一刻打个哈欠,对着睡眼惺忪地道上句“早”了——太阳挂了正当空的那种“早”。

    一句“顾有恒”都到了嘴边了,对上那双格外清醒的漆黑眼睛,沈衡差点咬了舌头。

    他诧异:“顾知改?!”

    顾易点了点头。

    他应当也是没想到来人是沈衡,但是神情却莫名的镇定,只是道:“季平哥去正堂等一等,我过会儿再过去。”

    沈衡发懵地点了下头,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在他眼前关上。

    他在原地木了大半天,脑子终于转过来点。

    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顾易刚才那是个什么状态,是个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题是大白天的、还是在他兄长的屋里?再问题是刚才那哭的是什么人啊?!

    要不是卢娘子,他没法想。

    要是卢娘子,那更不对了啊!!

    沈衡手都叩到门上了,但是又硬生生给放下了。这情况,他还真没办法闯进去问个清楚。

    沈衡在原地僵了大半天,咬着牙往正堂走。

    ——顾易最好能给他个清楚明白的解释!

    第112章 结发51

    顾易收拾残局的那会功夫, 沈衡已经就这件事想了百十来种可能。

    不管哪一种猜测,都够让人坐立不安的了!

    但等到顾易过来的时候,他还是维持住了面上的镇定, 能抱着手臂, 状似冷静地质问:“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顾易露出了明显不想提及的神情。

    沈衡:你当我想管这摊子破事?!要不是看在青奴、看在卢娘子的面子上……

    淦!他真是上辈子欠这兄弟俩的!

    沈衡深吸口气, 定了定神,挑眉道:“你知道, 我这人最多的就是闲工夫,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完全一副“你不说,我今天就坐这儿”的混不吝的态度。

    顾易:“……”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哑着声开口,“月娘, 还念着兄长。”

    沈衡上挑的眉一点点拧起, 脸色也一点点沉下, “顾知改,谁当初跟我信誓旦旦,说是不介意这事的?现在想起翻旧账了?你亏不亏心的慌?”

    “不是。”顾易打断了沈衡的话, 声音艰涩,“月娘说, 她早就该死了。”

    沈衡一愣, 这次真的是表情诧异了。

    这是什么意思?

    顾易低低地,“是我求得太多了。”

    若是他没那么执着地让月娘看清楚,若是他没那么坚持地让对方将他和兄长分开,若是他答应了过继青奴, 若是……

    他后悔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能留下来。”

    “我那么像兄长, 没有人比我更像兄长……”

    沈衡怔然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的一时很是精彩。他总算明白了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了,顾易他……他、他!

    沈衡痛苦地闭了闭眼。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啊?!

    只是等再睁眼的时候,沈衡的表情已经冷静下去。

    他抬头看向顾易,冷凝的眉眼中少见地带上了厉色,“顾知改,你不能这样。你在侮辱谁?侮辱你兄长?侮辱卢娘子?还是侮辱你自己?”

    顾易唇角抿得平直,没有答话。

    那但是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冷淡的抗拒神色,显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改变主意。

    沈衡也没觉得自己能这么简单劝动顾易。

    顾家这父子兄弟三个性格各异,但是固执绝对是最像的。要是真能这么简单地说通了,当年顾有恒和他爹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不过说服人这种事,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么。

    沈衡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厉害的也就是嘴皮子上的这点功夫了。

    在那厉声质问之后,他神色缓了一下,声音也温和了不少:“知改,你说在义固的时候,是她拉住了你,是她撑着你走过了那段路。但是现在,她陷入泥沼,你不想怎么把她拉出来,而是一块跳进去,拉着她陷得更深。知改,你觉得你这么做合适吗?”

    这话果然让顾易的神情有些微的动摇,但他终究还是默然地摇了摇头。

    顾易知道这不合适,但是他做不出更合适的选择了。

    他可以在所有事上都做出冷静又理智的决断,但是唯独对月娘不行。

    她太重要了,重要到他无法容忍一点儿风险。他宁愿和月娘一起陷进去,也不愿意赌那个万一的可能性。只要她愿意留在这个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沈衡眼皮子直跳。

    顾易在这地方让人觉得不愧是个姓顾的了,死犟死犟的。

    他冷静了几个呼吸,干脆下了猛药,“你要是不行,就让我来。”

    顾易一愣,这次终于抬头看了过来。

    沈衡被看得莫名心虚,但是话都赶到这儿了,他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顾知改,你听着,你要是继续这么下去,还不如干脆和离,我来照顾卢娘子。”

    顾易更愣了,表情不知道是诧异还是困惑居多,语气惊诧,“季平哥?”

    沈衡:“……”

    这人还不如破口大骂呢。

    沈衡闭了闭眼,索性把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当年对卢娘子一见钟情的,不只是你兄长。”还有我!

    其实还可以说得更明白点,比如说他先前以为对方是顾有恒的遗孀,在顾易眼皮子底下对卢娘子屡献殷勤……但沈衡还是要点脸的,到是没能把自己扒皮得这么干净。

    至于顾易能不能想到,那就是他的事了。

    沈衡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之后,就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努力忍住自己的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顾易愣愣地看着那离开的背影,神色怔然。

    *

    卢皎月醒来的时候觉得眼皮难受,睁起来有点很费劲的样子。

    她晃着神回忆这睡前发生了什么,却有点想不清楚了。好像是在忙着给顾易他哥挑嗣子的事,怎么就突然睡着了?

    脑子里疑惑地转着这些想法,卢皎月倒是开口,“如酥,族里送过来的那份簿册,我看到哪了?”

    她这么说着,转过头去看,却见守在旁边的并非如酥,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顾易。

    卢皎月:?

    她愣了一下,不由问:“今日不忙吗?”

    顾易:“还好。”

    卢皎月“嗯”了一声要起来,却听顾易又接着,“月娘你好好歇以歇,给兄长挑嗣子的事让我来吧。”

    卢皎月不意外顾易会这么说。

    给那位白月光兄长选嗣子这件事确实挺麻烦的,顾易应该是这两天看她太忙了,才主动揽过事去。

    卢皎月虽然之前想着要是真忙不过来就拉着顾易一起,但真赶到这个份上,她还是摇头拒绝了,“不必了,我还能应付得过来。”

    虽然顾易没和她细说,但也没瞒着,卢皎月知道他最近在忙的事的。

    顾易在布置边境防线。

    这年头的消息传播速度非常有限,但也不是完全不通,陈朝朝中的这场政变消息应该也已经传到北邺。趁人之危在兵事上可谓是善策,先陈帝没什么北伐之心,在北邺内乱的时候安心搞内斗的,但是北边对江南的膏腴之地可是觊觎多年,南征有时候反而成了转移国内矛盾的一个手段,顾易的这个防备相当有必要。

    这干脆的拒绝在顾易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地表情沉闷了一下。

    抬眼见那边卢皎月坐起来,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扶。掌心接触到小臂的那一瞬间,卢皎月突然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人不自觉地僵了一下,顾易也察觉到这僵硬。

    “我……”

    “月娘……”

    两个人的声音撞到了一起,又同时止了声。

    知道顾易的性格,卢皎月也没有做什么‘你先说’‘我先说’的谦让,径自说了下去。

    在略微的停顿后,她表情怪异地开口,“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比如说顾易喊她“阿嫦”,比如说她哭得……说起来,她眼皮好像确实有点肿。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旁边顾易沉声,“不是梦。”

    卢皎月一怔,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顾易却没有和她对视,而是微垂着头瞥向一边的,单手摩挲着那份簿册,正是刚才卢皎月和如酥要的,上面写着族里条件合适的孩子的名册和基本信息。

    顾易一边摩挲着册子的边缘,一边低声:“我会看的,我会仔细地选。那是我的兄长,我也想他能有一个出彩的后人,但是月娘……你能不能放下?”

    卢皎月觉得顾易这语气有点奇怪,并不像是单单说“挑选嗣子”这一件事。

    但是她又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一时有点摸不着头绪,不由发出点困惑的疑问声。

    顾易:“我食言了。我说‘就算他更重一点儿也没关系’,但是不行,有关系。我不想在你心里永远是兄长的影子,也不想看着你为了兄长……做这么多。”

    这一段话之后,卢皎月的困惑非但没得到解答,反而疑惑更大了。

    卢皎月倒是记得这话,是顾易发现她有段旧情的事。

    说实话,她其实没那么意外,和一个人一同生活了那么久,不管有没有任何主观上的意愿,她都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影响了。不管这事是好是坏,这都是一件既已发生的事实,顾易又一向心细,发现这点再正常不过。

    但问题在于——

    这跟那个白月光的哥哥有什么关系啊?!

    卢皎月迟疑:“我和你兄长……”

    她试图斟酌用词。

    但是再怎么斟酌,也没法掩盖一个事实。

    ——两人就是巧遇了几次的路人关系啊!

    但这脸色苍白、神情迟疑样子映入顾易眼中,他不期然想起当年义固时,将那信给月娘看那次。他那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甚至不知道月娘后来为什么突然发病。

    莫名的情绪堵在心口,他终是低着声,“抱歉,月娘,我不是有意动了你给兄长的信。”

    卢皎月:……?

    她什么时候给顾常写过信?她怎么不知道?!

    不对!

    她是给顾常写信了,但是那不是“她”写的啊!

    卢皎月确认自己的仿冒笔迹没有问题,她那会儿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相当心虚,以习字为由,观察便宜爹的字迹观察了好久,连遣词造句落笔习惯之类的细节都注意到了,都曾经干过“拿自己的仿冒信笺替换她爹写了一半的原件”,等确认了没被认出来,才敢真的动手的。

    所以,卢皎月这会儿疑惑得真心实意。

    顾易都说得这么肯定了,再否认也没多大意思,但卢皎月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知道那是我写的?”

    那可是便宜爹本人都没分出来的字迹!

    顾易沉默了良久,以一种又复杂又沉重的眼神看了过来。

    许久,他才低声,“……我认得出来。”

    连兄长都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为什么月娘会觉得和她同床共枕这么久的枕边人会认不出呢?

    第113章 结发52

    卢皎月其实很想问个明白那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顾易现在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继续深究。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再追问下去,而是微微拧着眉, 试图自行思索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这凝神思索间, 旁边的顾易也的敛着眉迟疑着什么。

    少顷,他嘶哑着声音开口, “月娘,你能不能为了我……为了我和青奴、留下来?”

    这几乎是恳求的语调了。

    卢皎月一愣抬头, 发现顾易此刻的神情也称得上恳切哀求。

    目光对视间,她一点点拧起了眉。

    ——顾易不对劲。

    这个念头闪过,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浮上来,但是并不太真切。

    又想到顾易刚才那句斩钉截铁的“不是梦”,卢皎月终于意识到这会而不是纠结那几封信是怎么被认出来的时候了。

    她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 认真看向顾易, 先是询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留下来”这个说法有相当多的释义, 但是顾易现在的神情,让她能想到的只有最糟糕的那个。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顾易问出这种问题。

    卢皎月努力回忆, 但还是想起来不多。她那会儿的状态不太对劲,有点儿像是醉酒, 但是应该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吧?

    顾易沉默了好半天, 低着声开口,“你说……你早就该……”

    顾易没能把那个字说出口,但是卢皎月也能从对方骤然沉重艰涩起来的表情中的补充上下面的内容——死亡。

    卢皎月确实没想到自己会提起这个,她开始觉得那会儿自己大概真的是醉了。实际上, 这个话题她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去和顾易去说。

    却没想到居然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提起, 还似乎让顾易产生了一些误会。

    再想想对方从刚才开始的不正常,卢皎月不太确定地问,“你觉得我想死?还是为你的兄长寻死?”

    顾易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却蓦地沉重了下去。

    卢皎月:“……”

    她不太知道这事儿怎么和顾易他哥扯上关系的,但还是先一步抓住了最关键的内容,非常确定地回答:“我不会。”

    顾易猝然抬头,眼中还带着未及收起来的怔愣。

    卢皎月又接着,“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寻死。”

    她看着顾易面上怔然的神情,表情一点点柔和下去,她轻轻拉住了对方的手,温声:“这世上,只有活着这件事本身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知改……你不要为活着感到愧疚。”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很容易发现顾易的心结。

    顾易把家人看得太重又把自己看得太轻,所以当家人逝去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实在没道理得很,顾易的父兄是战死、母亲是病逝,这其中并没有任何能和顾易产生直接关联的地方,但他就是有了这种想法。

    卢皎月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提。

    特别是她自己也是肉眼可见的寿命不长的样子。

    卢皎月:“我不会为了别人寻死,知改,你也不要。对于逝去的人,你身上背负的不该是愧疚,而是他们对你的祈愿,不管是你爹娘、你的兄长,还是……都希望你过得好。”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从那些代指中省略掉了。

    有一天,她也会成为那些排列中的一员,但是这时候还是不要用的这种话来刺激顾易了。

    顾易像是愣在了原地。

    卢皎月看着他那怔忡的模样,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怜爱的神情。顾易似乎总是这样,无论在外如何杀伐果决、运筹帷幄,在家人面前总是会坦露最柔软又诚挚的那一面,有种就算手握利刃、他也会毫不犹豫撞上来的决绝之感。

    这是另一种和热烈截然不同的赤忱,让人一点都狠不下心来。

    她轻轻抚了抚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掌心贴合着面颊,又一点点摩挲过脖颈的线条。接触的地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脖颈上那薄薄一层肌肉的绷紧,另一个人的脉搏的跳动顺着掌心的感知传入心里,她抬手、缓缓将人揽到了怀里。

    顾易顺着那轻微的力道靠在了那单薄的肩膀上。

    是卢皎月轻拥着揽了过来,但是顾易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环过去,将那道单薄的身形完完全全笼在自己的怀抱范围中。远远看去,他几乎将对各整个人罩住了。

    这种仿佛完全独占住的姿态让顾易紧绷的神经略略缓下,他稍一偏头,就看见微微松散开的衣襟下,白日那场荒唐留下的痕迹。

    顾易怔了下神。

    月娘没有提这个,明明他做得那么恶劣、她那时候那么抗拒,即便是被痛恨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等她醒来之后,却还是先选择了开解他。

    祠堂的那次也是,月娘只是说他“醉了”。

    这样特别的优待下,他仿佛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干出什么事都会被包容。他在这种温柔下,越陷越深,又在这样的纵容中,一次比一次更恶劣……

    顾易倾身往前,唇轻轻地印上那道痕迹,他低低地,“别纵容下去了。”

    月娘待他,简直比待青奴还放纵。小孩子是不能一味宠着的,月娘知道这一点,可是对他却宽容得过分了。也这样的予给予求之下,他只会越来越贪心。

    上首传来一道疑惑的轻声,“嗯?”

    顾易却抿着唇不肯再说下去了。

    他想要月娘一直纵着他,最好再久一点、再没有限度一点。就像那次被他拉着在书房里的荒唐一样。

    ……

    后来,卢皎月还是和顾易认真解释了,“我和你兄长之间,并没有什么。”

    卢皎月本来以为还要费力解释一番,毕竟顾易看起来误会很深的样子。但是意外的,顾易只是愣了一下,就非常肯定地给出的回答,“嗯,我知道。”

    卢皎月:?

    这误会解除得太轻易,她自己都有点不太确信,忍不住略微怀疑地看向顾易。

    顾易反倒主动解释,“兄长不是轻薄的人,无媒无聘,他不会……”

    他像是不太好意思说下去,委婉地,“毁了女儿家的闺誉。”

    卢皎月:“……”

    她听懂了顾易的言外之意,而且怀疑自己解释这个的时机不太对,毕竟刚刚亲近完了,脑子总是会那个方向偏,但她这个“没什么”不只是那方面的“没什么”,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卢皎月试图解释清楚,“我只是跟他见过几面而已,并不……”熟识。

    她把后面那两个字吞回去了。

    在已经承认了那几封信是自己写的前提下,说是“不熟识”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毕竟那信里的内容实在有点儿要命,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不可能冒着风险送信过去。

    可她又没法对顾易说出剧情的事。

    卢皎月还在纠结,那边顾易在短暂的怔忡之后,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下去。

    他侧过去吻了吻身边的人,温声:“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纠缠这件事了。”

    他其实很高兴。

    月娘愿意绞尽脑汁为他解释这一点。

    卢皎月:“……”

    不,我觉得你不知道。

    但如果要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又涉及另一个问题:倘若否认了顾易他哥是那个旧情对象,她到底要从哪里找出一个并不在这个世界的前任?

    卢皎月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虽然不知道顾易到底怎么把逻辑圆上的,但是放任这个误会好像也影响不大,就是委屈顾易他那个早死的大哥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卢皎月:对不起了,大哥,委屈你了!

    大不了今年祭祖的时候,她给对方单独多上一炷香。

    ……

    这件事虽然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卢皎月对那几封信到底是怎么被看出来的还是耿耿于怀。

    但那天顾易明显一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的样子,卢皎月不好追着问下去。

    等过了一段时间,觉得顾易大概把这事揭过去了,卢皎月试探地提出了再看看那几封信。

    ——有什么问题,她自己找总行了吧!

    看着顾易的神情微顿,卢皎月还是退让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你若是不愿意……”

    顾易摇头:“不,没有。本来就该月娘你收着的。”

    顾易带着卢皎月去了看了信。

    但在找到那些信的纰漏之前,卢皎月先看到了被顾易和信件放在一起的画轴,毕竟就体积而言,还是后者更显眼一点。

    注意到卢皎月视线的落点,顾易将那画轴往前推了过来。

    他略微垂了下眼,低声:“本来该更早给你的。但是我的一点儿私心,一直留到了现在。”

    卢皎月愣了愣。

    她征询地看了眼顾易,在对方默认的许可下,将那个画轴一点点展开。

    等打开了一半,看到画中的人之后,她动作就顿住,不由地抬眼看向顾易。

    顾易努力让神情显得平常,但是眼神中还是露出几分紧绷。

    卢皎月怔然。

    一些模糊零碎的画面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她这才恍惚,原来不是“偶遇”啊。

    ……怪不得每次碰到人、对方似乎都穿得很鲜亮的样子。

    她有点想笑,但是记忆随着时间褪色,当时的人也早已长眠于地下,那点微薄的笑意只刚刚升起,又被一些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卢皎月最终抬手,一点点将那并未展开的画轴卷了回去。有些东西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又何苦去从缝隙中一点点翻找那些注定会消磨掉的痕迹?

    顾易见此情形,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

    但卢皎月却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画我吗?”

    顾易一愣,未开口的话塞住了。

    卢皎月轻轻弯了弯眼。

    不必那么“宽容”,你想要的、我都愿意一点点补给你。

    她拉过顾易的手,指.尖从缝隙中穿过,手指轻轻扣在对方手背上,“也可以找画师来,画你我二人。”

    顾易怔神了良久,一点点收紧手指握住。

    十指相扣,他哑着声,“好。”

    少顷,又低道:“……还有青奴。”

    卢皎月愣了下,莞尔——

    “好。”

    第114章 结发53

    永熙五年, 顾易领兵北伐。

    这些年下来,金陵的政事中心早就从皇宫变成了顾府,相府的属官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那批人, 议事之所也早就挪到了相府, 这一点在顾易离京的现在也没有改变。

    相府司马袁竹垣在顾易离京期间主持政务。

    不过真正遇到大事,做出最终决定的却并非他。

    这期间, 朝中也确实有了件“大事”。

    道州水灾,当地官员瞒情不报, 等到了朝廷知晓的时候,已经是灾情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走投无路的饥民在有心人的纠集之下冲击了当地府衙,在道州自立。

    那个瞒报的官员这会早就被流民抽筋碎骨,但是他留下的烂摊子还要朝廷来收拾,而且还相当棘手。

    若是往日还好, 顾易这次以倾国之兵挥师北上, 朝中的防卫空虚, 眼下的事要是一个处理的不好,引得各地纷纷效仿,恐怕不等顾易回来, 老家就被掏了。

    对眼下的朝廷而言,最快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招安”, 这似乎是个双方都有意愿的好办法。

    叛军的领头人叫孙三, 当然在叛军中,他被称为“孙老大”。

    这位孙老大占据了道州官府之后就再没有再做什么窥伺旁边地盘的举动,看起来没什么野心,但是倒是设立了关卡在外, 严查来往人员身份。卢皎月觉得,这后一种行为与其说是为了防备探子, 不如说是想办法和朝廷的人接触。

    毕竟封建时代的阶级上升途径实在有限,在科举制度出来之前,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其实是起兵造反求招安。而以当时的道州民愤,官府早就被屠了满门,孙三就算是想求招安,连还朝中接触的方式都没有——这种时候的阶级壁垒就是残酷到了这个地步。

    孙三那里急,朝廷这里也在想办法。

    道州情况不知深浅,这一去说不好是送命,朝里愿意去的人实在不多,而且这事也不是随便拎一个人出来就能行的。

    袁竹垣就是为了这事来禀报的,“禀夫人,佐著作郎谢东平上书,想要领下这差事,属下觉得他很合适。”

    卢皎月:“谢东平?”

    袁竹垣解释:“是去年的那次朱雀坛辩经,拔得头筹的那一位。辩经最后那日,夫人也去了,不知对这人可有印象?此人满腹经纶,是雄辩之才,此番又是主动请缨,可见亦不乏勇,正是适合出使之人。”

    袁竹垣这么一说,卢皎月倒是有点印象。

    但是她按了按因为连日忙碌有点晕眩的脑子,觉得这人可能不那么合适。

    但到底还是开口,“他的上书在哪?让我看看。”

    袁竹垣依言把谢东平的奏疏呈了上来,卢皎月看了两眼就放下了,“他不行。”

    袁竹垣一愣。

    卢皎月:“他太……咳咳……”

    她刚想要解释,却忍不住低咳起来。旁边的婢女忙倒水的倒水、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袁竹垣也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这忙乱才结束。

    卢皎月喝了口水,缓过来点,低着声道:“袁公既然替这人请命,自然比我了解他。请袁公想想,此人面对一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领,会摆出何种态度?而对着他的这种态度,叛军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推测朝廷的想法?”

    谢东平出身显赫,自身又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当然傲慢。

    卢皎月记得他在辩经坛上口若悬河、言辞滔滔,辩得对面哑口无言的样子,这个人也确实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卢皎月甚至见过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傲慢的人。

    她不评价这个性格的好坏,只是单纯的不合适。

    这个人或许可以出使一国,在另一方的国君面前侃侃而谈,但是绝对不适合去安抚叛军:那不是去安抚,是火上浇油。

    袁竹垣怔然了许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少顷,他低道:“夫人思虑周全,是属下欠妥了。”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不是“欠妥”,而是同样的“傲慢”。如果这次反叛的是个萧氏宗亲,袁竹垣绝对不会如此轻率地做下决定,他甚至没有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半点。袁竹垣要真的只有这点水平,成不了相府的第一佐官,也不没法让顾易放心交托大后方。

    他只是改不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坏习惯罢了。

    不只是他,整个金陵都是如此。

    卢皎月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息。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没有真正被刀架到脖子上过,这些世家大族永远学不会低下头。也因此,在这个金陵的朝堂上,顾易要面对的是比当年周行训还复杂难缠得多的局面,他也非常需要眼下这个北伐复土的声望。

    卢皎月没和袁竹垣纠缠这个‘考虑的周不周到’的问题,她定了定神,问:“前道州刺史的罪证整理得怎么样了?”

    袁竹垣被问得一顿,但还是飞快答:“属下已经命人在整理了,明日一早呈给夫人过目。”

    卢皎月一看就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计较这些没意思,到时候能把结果递上来就够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袁竹垣其实也有点心里犯嘀咕,他是真觉得这没什么用。

    以道州现在的情况,找个合适的人过去,直接把贼首招安了就是。朝里许一个官职出去,让对方解散兵力,再重新派官员到道州任职,这件事情就解决了,两方能够扯皮的地方无非是官职大小的问题。

    夫人命人筹备救灾粮,准备到时候一起押送过去,这还可以理解,是为了安抚民众,收拢人心。毕竟那么多乱民,等孙三解散兵力,保不齐里面再出个孙五、孙六的。

    但是整理前道州刺史罪状?

    那前刺史早都死得透透的了,鞭尸恐怕都找不出块囫囵个的尸首来,整理这个有什么用?

    袁竹垣心里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办。

    夫人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其实才是不讲情面的那个。撞到将军手上还能求求旧情,但是撞到夫人手上……只能自求多福了。

    卢皎月还待说什么,但是却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明明是坐着,她还是抬手扶了桌案才勉强稳住,她缓过这个劲儿,也意识到自己大概要回去休息了。

    凝神捋了捋思绪,觉得没剩下什么要紧事,又问袁竹垣,“还有什么别的要禀报的吗?”

    袁竹垣连连摇头道是“没有了”。

    要不是道州反叛这么大事,袁竹垣其实不敢打扰这位养病的,这会儿请示完了,自然是赶紧准备告退。

    只是临走之前,他到底忍不住出声,“还请夫人保重身体。”

    卢皎月一愣。

    半晌,忍不住低叹:居然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

    早些年的时候,顾易就把宫里的那位戴神医请到府上了。

    后者常年云游、四处义诊,顾易不好强留,只是约定每年到了时候都在顾府上小住几个月,给卢皎月调养身体。

    只不过这次小住变成了长住,从顾易北伐开始,这位戴神医大半年都没有离开了。

    又一次诊脉完,卢皎月看着对方那拧眉思索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句,“遇上了我这么个难缠的病人,让戴公劳心费力不说,还耽误了您四处治病救人。这么一看,我可真成了罪人了。”

    戴堰却没笑。

    他轻叹了声,“某习医多年,以为人无贫贱贵富长幼妍媸,皆都一副心肝脾肺、再通五窍,并无不同。是以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但到底是不同的。救一人可活万人,某怎敢懈怠?”

    卢皎月一愣。

    她这是被夸了?

    倒也不怪她这么惊讶,这位戴神医实在很符合传统意义上对世外高人的印象,很难想象他开口称赞什么人。卢皎月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对方仍旧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像是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

    但既然一反常态地在顾府留了大半年,这行动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

    再看看对方那眉头微拧,神情凝重的模样,卢皎月恍惚又有点明白过来了。

    她到底还是笑了下,低声:“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这次也没什么分别。”

    她其实并没有对方以为的那样好、那样无私,之所以宁可拖着病体也要处理好道州的烂摊子,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结束对她远远不是终点,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

    戴堰想说什么,但是嘴唇碰了碰,终究还是溢出了一声长叹。

    倒是旁边那位从义固时就被聘到顾府的、后来跟着一块儿到了金陵的老大夫开了口。

    他那慢悠悠的性子没有变,说出话来依旧带着让人莫名平静下来的气场,“老夫还是那句话,夫人少思少虑、忌劳忌疲方是长久之道。”

    卢皎月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当年那会儿“任务完成、安静等死”的心态,再对比现在,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恐怕很难了。”

    有人又认真又努力地将自己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中,不再是单薄的“剧情”、简单的“主角”。她也会牵挂、会担忧,会顾虑自己离开后,对方该怎么接着走下去……

    这片刻晃神间,院子外面却一阵嘈杂。

    闹哄哄的那会儿过去,侍卫半压着一个少年进来,后者一开始还在挣扎,但是等真到了院子里,反倒像个鹌鹑似的老实缩起来,低着脑袋把头埋着、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一副老实认错的态度。

    卢皎月见状,挑了一下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被压着过来的,正是前几年刚有了“顾铄”这个大名的顾青奴。

    第115章 结发(完)

    顾铄是想要偷溜出去才被侍卫摁住的。

    本来他要是正常出门, 也没什么,顾府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拦着自家小郎君出去。但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卢皎月早先让侍卫特别留心, 这会儿果然逮到了人。

    顾青奴站在院子里, 面上一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的模样,但是却闷不吭声, 明显还犟着。

    问题没被回答,卢皎月也没介意, 抬眼往旁边的侍卫身上扫了眼。

    还不等她吩咐什么,顾青奴就下意识地捂住了袖子。

    ——简直是不打自招。

    侍卫其实不敢真的对自家小郎君动手,要不然刚才也不至于几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半大的孩子,但是顾青奴这一动作直接把自己揭了个底掉。

    卢皎月直接开口:“给我罢。”

    顾青奴看看旁边的孔武有力侍卫,又看看上首脸色苍白的娘亲, 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把自己袖子里藏的那封信递了上去。

    卢皎月接过信却没有看, 她不用看也知道信中写得是什么, 无非是她生病这件事。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把信送出去?”

    驿站她早就打过招呼了、军报更是要层层核对,里面没有让顾青奴去夹带上一份家信的空子。

    顾青奴又支吾了好半天, 才在这无形的压力之下,别别扭扭地答:“沈伯父前几日回来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

    她知道沈衡回金陵的事, 但是这些时日实在太忙了, 她只是让人备了份礼送过去,再加上顾易不在家中,沈衡不好上门拜访,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但顾青奴和沈衡的关系一向亲近, 就连沈衡这些年常年在外游历都没有淡下去,他想去找对方很正常。

    要说沈衡到底会不会帮顾青奴送这封信?

    卢皎月还真的不清楚。

    看着眼前的已经不能称为“孩子”的少年, 卢皎月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青奴本来还在犟着,听到这一声,脸上不由露出些真的惊慌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急着声:“娘!”

    卢皎月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后者会意地退了出去。

    而以两位老大夫多年职业素养,早在看见顾青奴被侍卫压过来的时候,就分别找了理由离开,一点也没有掺和到病患家事里的意思。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卢皎月和顾青奴两个人。

    没了外人,这些年越发要面子的顾青奴也不再端着了,一头扎进了亲娘的怀里,那些强忍着的不安也随着这个拥抱传递过来,他闷着声,“我害怕。”

    卢皎月揽着人轻轻拍了拍,低声:“青奴,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

    顾青奴:“我不懂事。我还一点儿都不懂事!”

    完全一副闹脾气的语气。

    袖摆被抓出了褶皱,轻抚脊背的那只手被衣服缠了住,卢皎月有点无奈,但到底还是任由他攥着了。

    “青奴,打仗耗的是粮草、拼的是国力,是一条条人命填进去……你爹他等了五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时机,就为了这一仗,就为了毕其功于一役。顾青奴,我是你娘,但是那些出征的将士,也都是娘亲的儿子。”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即便她病重的消息送过去,顾易也不能为此班师回朝。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也便不是顾易了,但是……

    “他会分心、会担忧,会心生急躁。”

    “这些都是战场上的大忌。”

    “主将一个错误的命令,会令千百将士埋骨于野,我不能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生老病死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顾易回来也不能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改变,让他以最无后顾之忧的姿态,结束这场绵延百年的南北乱局。

    顾青奴没有吭声。

    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明白那么多。他只是想要爹回来而已!

    *

    平城城外。

    手里的酒觞无故碎裂,顾易看着被剌出一道血痕的手,心里莫名不安。

    旁边有部将见此,忙开口:“末将观觞上裂痕,尤似城墙之塌。此乃吉兆,将军明日率兵攻城,必取平城于股掌之间。”

    恭维得有点明显。但正是攻城前的大宴,顾易也知士气之重,不欲在此刻动摇军心,便也点头应下。

    他接过换了上来的酒器,干脆趁势举杯邀酒,朗声:“邺天子弃都而逃,此刻城内守军不足千人,将无擅守之将,兵无力战之锐气,以力挫之,攻必能取。”

    帐内诸将纷纷出言应和,帐内气氛一下子就被推得热烈。

    顾易也在众人的起哄下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时叫好声四起,顾易神情却很平静。

    帐内诸将也很习惯主将如此。

    这位将军一向冷静,胜无骄气、败无气馁,便是被大军围困都能静心思索破局之策,有时候都让人怀疑是个金石木人,也不知什么事能让他变了脸色。

    主将心里泛着嘀咕,但顾易却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酒在端起来的时候洒了一点,液体顺着掌心浸入伤口,带来一阵火燎般的刺痛,顾易蜷了蜷手指,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感在心头盘桓。

    帐内的热烈气氛越发加剧了心底的烦乱,顾易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

    主将的离开并没有影响气氛,反倒让帐内的人因为没了顾忌越发放肆的起来。

    顾易听着动静,拧眉吩咐让人看着点。

    战前之宴是为了振奋士气,他可不想明日要攻城了,却看见一堆醉鬼。

    从那喧闹的环境脱身,冷风一吹,顾易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但是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安仍旧无法散去,他眺望远处夜色下城墙的黑影,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举动反倒让一旁的亲卫面露疑惑,“将军,是有什么不妥吗?”

    顾易收回目光,“没什么。”

    城墙那边没看出什么异样,他想要再去检查一遍明日的攻城器械,只是转身的时候,却突然心有所感。

    他顿了一下,开口问:“金陵有什么消息吗?”

    亲卫不解,但还是答:“回将军,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道州似乎出了些乱子,但是袁公已经处置妥当,只让将军放心。”

    顾易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去检查军备。

    *

    第二日的攻城很顺利。

    北邺天子弃都东逃,城中仅剩的精锐都被天子带着随行护卫,剩下的都是些被抛下的老弱病残。城墙之固抵不过人心无斗志,顾易所带大军只是稍作攻势,城内便溃不成军,大开城门,迎接陈军进入。

    虽说邺天子还出逃在外,但是战事至此,胜局已定。剩下的战局,也不必顾易亲自去征伐了。

    顾易在平城祭祀天地。

    约束士卒,安抚百姓,待到局势稍稍稳定之后,便班师回朝。

    *

    金陵城外,天子亲至郊野迎接。

    若说这次之前,还有人想要复立萧氏的话,这次之后,便再无人有这个想法了。

    灭国之功,早就封无可封。

    少年天子战战兢兢的捧着禅位诏书,在近臣的拥簇下伏请让位,“朕位微德薄,得顾公相扶,忝居天子之位五载,然德不配位,终致祸患。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朕追慕先时尧舜之道,愿禅位顾公,以定天下之心。”

    顾易将人扶了起来,开口仍是推拒:“臣德行不足,不敢受之。”

    顾易没答应,但这一行至郊野迎接的百官群臣心情都很平静:“三辞三让”么,禅位一贯的流程,要是第一次答应了才是不妥。

    事实上,以顾易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他一旦透露点意图,早就有人在小皇帝耳边提起禅位之事。但是顾易一直没表态,朝中也没人吭声,萧旻就谨小慎微地当了这五年“皇帝”。

    而到了如今这地步,就算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起,萧旻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态度了。

    这会儿顾易行礼,萧旻既不敢避开、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受着,简直是僵硬哆嗦地任由对方行完这一礼,拼命想要说点什么挽救局面,但开口却是一句,“顾公节哀。”

    对上下首的人略显诧异的目光,萧旻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下去。

    他记得来时母后的叮嘱,顾公为人重情意,如今顾府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大胜归来,心底也不见得有多喜悦。他去迎接的时候要万万注意,不可面露喜色、也少说庆贺之语,只把这“一辞一让”的过程走完,就速速回宫。

    萧旻很想活命,也很听这位和他并无血缘但确实是同一立场的母后的话。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是没露喜色,但却说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气氛陷入了僵硬的凝滞。

    顾易终于从小皇帝那紧绷的神情中意识到什么,匆匆说了句“臣失礼”,便翻身上马,抛下这郊迎的文武百官,直奔家中府邸而去。

    路边的风景随着马匹的疾驰在眼中划成了残影,冷风宛若利刃般从脸颊上切割而过,顾易不想多想,但是一幕幕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有临别时月娘强打起精神仍显得苍白的脸色、有那随笔闲语皆是家中趣事的家书、又有袁竹垣在送来的政务中轻描淡写提起的道州之乱已平……

    他早该想到的。

    一州之乱波及如此之广,月娘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又怎么可能在家信中半点都不提?!在看见袁竹垣在政务中对道州之乱语焉不详时,他就该猜到的!

    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每一幕都在提醒着他的疏漏。像有刀子在来回凌迟着血肉,疼得人不自觉的痉挛。

    顾易这么一路疾驰,却在最后一个转角处急急勒停了马头。

    他不敢再往前了。

    他害怕看见那个结果。

    长长的嘶鸣声在空旷的街巷上空滑过,那之后却是长久的静默,马蹄焦躁地在原地的踢踏声仿佛无言的催促。

    顾易终究还是走出了那个转角。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府邸,但当一道道白帆纵横着高高挂起,他却陡然生出一股陌生感来。

    不,并不陌生。

    封存的回忆翻涌地浮起,时隔多年,与眼前的这一幕彼此重叠。是以,当那个身着孝服的少年缓步走近的时候,顾易居然生出的一瞬的恍惚:那是青奴?还是当年的他自己?

    直到对方将厚厚的一沓书信递了过来,低声:“娘的信。”

    顾易怔愣接过这信。

    恍惚间,温柔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对于逝去的人,你身上背负的不该是愧疚,而是他们对你的祈愿。不管是你爹娘、你的兄长,还是……’

    ——月娘她自己。

    ……

    所以,每年都给我回一封信罢。

    告诉我、你有在好好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希望你过得好。’

    第116章 结发番外

    纷纷扬扬的碎雪自天幕落下, 黛瓦被雪覆了一层,这新白的底色下,朱红的栏杆越发夺目。

    洛阳比金陵偏北, 落雪也不少见, 自从新朝迁都于此,看见下雪也不稀奇了。

    但这毕竟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顾易站在廊下看了许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到穿着朝服的太子过来。

    年岁既长,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便力不从心了,顾易本就不是贪恋权势的人,而他膝下只有一位独子,将政事移交太子便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边,顾铄从朝上下来, 就看见这边披着大氅立在廊下的人。

    除了鬓边的那抹霜色, 岁月流逝似乎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脊背挺直地立在那里,宛若霜雪中仍旧屹立的松柏。

    不过到底不比当年。顾铄回神后,就忙快步走过来。

    他急声叫了句“爹”, 又劝:“外面冷,爹你要看雪, 在殿内看也是一样的。”

    顾易摇了摇头, “这里看得清楚些。”

    这样漂亮的景色,他想要更清晰地看见、细致地描绘出来,再去写给月娘看。

    顾铄无奈。

    他知道他爹在这事上是劝不动的,干脆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 和父亲一起站在廊下看这雪景。

    “这么大的雪,明年应当是个好年。”顾铄本来是想闲聊几句的, 但是开口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刚才朝议中的话题,“等过几日雪化,天气又要冷下来的,左民曹将城东那块荒地收拾出来、搭了草棚子,流民也有个栖身之所……”

    “贺州说要立祠,我给打回去了,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把堤坝再加固一遍……”

    “……”

    顾铄低声地说着这些,却许久都没听见回应。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看见父亲正神情温和地看着他,顾铄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已经是接手政事的太子,是文武百官都已经默默在心中认可的未来新君,但是在父亲这样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父母膝头撒娇的孩子。

    顾铄嘴唇动了动,不太自在地,“……爹,怎么了?”

    顾易摇头:“没什么,你做得都很好。”

    顾铄一愣,觉得耳朵有点热起来。

    父亲是个很内敛的人,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夸奖。而他如果这样说了,那必定代表了相当程度的认可。

    突然升腾喜悦盈满胸腔,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有失风范。

    顾铄平复了一下呼吸,强自镇定道:“儿还远远不足。”

    顾易笑着摇了摇头,“很好了……倘若月娘看见,应当也很高兴。”

    顾铄一怔。

    胸腔中那些翻腾的情绪止住,一些经岁月流逝之后依旧顽固存在的伤感漫上心头。那是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情绪,不再像当年那样撕心裂肺,但每每想起仍是无言的酸涩盘亘心间。

    纷扬的雪花吸引了目光,顾铄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接。

    冰凉的雪粒落入了掌心,被体温融化显出冰晶的结构,再一转瞬就彻彻底底融在了掌心。

    阿娘似乎很像这雪。

    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悠扬飘落,看起来又温柔又美丽,但当真正伸手接过的时候,却察觉一片冰凉。在掌心的暖意下,雪花融成了更漂亮的冰晶,却只极短暂地存在了一瞬,就彻底融化了。

    顾铄不确定父亲是否有相同的感触,才对这雪景情有独钟。

    只是他看着这纷纷落雪,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询问:我长成你期待的样子了吗?

    ……

    雪落之后,万籁皆寂。

    一片银装素裹中,好似天地的界限都不那么分明了。

    地龙烧得暖热的宫殿中,宣纸浸上了墨色。

    有人俯首在几案侧、执笔作书、涓涓墨字从落笔淌下,笔锋遒劲又暗藏锋芒,但那一字一句却又将这场落雪之景写得极尽温柔。

    只是将这景色描绘到尽时,执笔人的笔尖却久久地悬停在纸张的上方。

    顾易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雪景。

    不知怎么的,今日的情绪莫名的不平静,大概是因为雪落得太美,那个想要与之共赏的人却不在身边罢。

    在一片空茫的素白天地间,隐约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我过得很好,只是……有些想你了。’

    *

    “《顾氏家书》是研究古代生活的重要史料,它记录了陈末鄞初……”

    阶梯式的座位的大教室中,讲台上的老教授语气平静地念着教案,声音被话筒收录,又通过扩音器播放,整个教室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并不影响下面学生的交头接耳。

    这种通识类的大课,没有多少人会全程认真地听完整个课堂,只要不过分到影响课堂秩序,不管是睡觉看手机还是小声讨论,没人会在意。

    郑白鹭小声嘀咕:“叫什么‘顾氏家书’?叫‘情书’还差不多……”

    冯篱则是有别的关注点,“这课人好多啊,不会点名很严吧?”

    郑白露听得无语,小声回:“你当《顾氏家书》那个‘千年来最动人的情书’是白评价的?你好好看看教室里都是什么人。”

    冯篱被这么提醒,才开始留心注意。

    等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教室里,成双入对的情侣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极少数个人选手也是一副强自压抑激动的扭曲表情。冯篱对那种精神状态相当熟悉,她那个情感丰沛的老姐追剧看综艺磕到cp时,或是强忍鸡叫或者发出尖锐爆鸣的时候,就是这种神态。

    冯篱后知后觉,她一个既不是情侣又不磕cp的铁血单身卷王大概误入了什么特别场合。

    郑白露也是纳闷,“你怎么选的这门课?”

    冯篱表情沉痛:“论坛推荐。我把论坛里历届新生的通识选课贴子都看了一遍,《从<顾氏家书>看陈末鄞初风俗器物考》是学长学姐强烈推荐,说是一定要来上一次。”

    但现在看来,推荐是没错的,只是她不是目标受众群。

    郑白露:“……”

    郑白露这个乌龙相当无语,但还是开口,“第一节 课上完之后,还可以退课,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退了吧。”

    她这么说着,看了眼过道上蹲着、教室后门前站着的人从众。

    这种礼堂式的阶梯教室已经是整栋教学楼里容量最大的课堂了,这会儿不但坐满了,还明显超额。

    选课系统当然不会出现学生比座位多的bug,多出来的人都是来蹭课的。

    “千年最动人的情书”不愧其热度效应……虽然绝大多数人,包括她在内,对其最熟悉的部分也就是入选高中语文必修的那一段背诵节选了,但是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

    郑白露忍不住在心底感慨,冯篱不仅闹了个乌龙,还是个运气EX。

    这么个抢手的课,一定是选课系统打开就名额秒光,冯篱不但手速超群,在后面的系统筛选中居然还没被刷下去。更离谱的是,对方居然帮她一起选上了。

    如果选课是一门技术,冯篱在这方面一定是满级大师。

    不过抢是抢到了,在这一群情侣/cp党的包围中坚持上满一个学期的课也需要勇气,弄不好就是心灵伤害加满。

    郑白露劝对方还是算了。

    冯篱却很坚持,“选都选上了。”

    郑白露不理解。

    选课退课不都很正常吗?学校系统留了一个周的调整期,就是为了方便大家调整。

    冯篱表情深沉:“你不懂。被这么多人推荐的热门课,不管课程内容怎么样,给分一定不会差的。”

    郑白露:“……”

    好的,她明白了。

    这就是卷王对绩点的坚持。

    冯篱倒是很体贴,没有拉着小姐妹跟她一块吃一学期狗粮的意思,“露露你要是不想上,就退了吧。”

    郑白露看着旁边台阶上坐着的人,又看看后门前堵着的众,沉默了大半天,表情坚定地开口,“我也上。”

    不管这课好不好,有人抢它就是香的。

    我凭(室友)本事抢的课,凭什么让出去?

    ……

    半个学期后。

    “袖炉,是一种取暖用具,常见形式有圆形、方形……它在《顾氏家书》一共出现了xx次,分别位于……”

    讲台上老教授的声音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平静,他试图以这种平稳的声线,把知识灌入学生的大脑,但就结果而言,实在收效不佳。

    W大课时安排中并没有留足午休,下午第一节 正是吃完午饭之后最困倦的时刻,大部分人都在这知识的催眠声中昏昏欲睡,少部分人低头滑动着手机,像冯篱这种接满了咖啡硬扛,奋笔疾书地做着笔记的实在是极少数。旁观坐了这么一位,连带着郑白露在都不好意思咸鱼得太过明显。

    不过通识类的大课么,大家主要是陶冶一下情操,修足一下学分(重音),要像旁边这位卷王一样拿出专业课精神的终究是极少数。郑白露坚持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那点有限的精力放在专业课上已经够勉强了,这会儿还是放松点得好。她一边听着上面老教授的讲课,一边半走着神打量着教室内的情况。

    像第一天那样人满为患的盛况再也没出现了。

    学业压力之下,大家都很忙碌,选课系统确定了课表后,来蹭课的人就少了一大半,而剩下的那些,在上第三次课的时候也都消失了。

    主要是这门课的名字一点都没错,它真的就只是“陈末鄞初风俗器物考”。

    没有任何大家期待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简直把任何情感相关的酸甜苦辣都挤得干干的,剩下的全都是硬邦邦的学术知识。

    虽然郑白露也没有多期待来听爱情故事,但是像是现在这个情况,她还真是没想到的。

    教室的人零零散散地坐着,没到零星几个地步,但也绝对不是课程系统中满选的状态。很明显,除了蹭课的人,本来应该来上课的都翘了不少。

    郑白露忍不住往侧瞥了一眼,旁边的人还在奋笔疾书。

    冯篱这课倒是没选错,还真挺适合她的。

    ……

    教室里再次坐满是学期的最后一节。

    倒也不是说到了课程最后,大家都幡然醒悟了,主要是这节课要布置期末作业了。

    老教授这次倒是没准备什么教案,而是手撑在桌上,抬头往下看。

    他的眼神并不严厉,反倒是带着一点儿历经世事的长者看向年轻孩子们特有的温和包容。

    他笑着问:“大家是不是觉得我的课很无聊?选这门课让大家失望了?”

    底下是一点小声的嗡嗡的议论,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应“没有”、“教授谦虚了”、“您讲课很有意思”。

    老教授笑着摇摇头,“做人要实事求是,就算你们这么昧着良心夸我,我也不会给你算绩点的。”

    底下传来一点低低的笑声,也不知哪个爱热闹的、高声回了一句“我们是真心的!”。

    片刻安静后,先前的低声闷笑一下子转为哄堂大笑,这个一直平静得甚至称得上死气沉沉的课堂第一次这么热闹起来。

    老教授纵容地由着屋里人闹腾完。

    以他的年纪来看,这些刚踏入大学的青葱学生都称得上孙辈儿了,全都可以称得上“孩子们”。

    一直等到那股热闹劲儿过去,他才再度开口,“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想听的是什么,最近大热的那部剧,叫什么《子湖传》,我孙女在家看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安、安……那词叫什么来着?”

    底下立刻就有人回:“安利!”

    老教授笑,“对,是安利。老了,脑子不好,记性也不好了。不过里头的剧情我倒是记得,我孙女她拉着我说了好几遍,是里头的男主角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夺回爱人去攻打城池……”

    郑白露有点尴尬,《子湖传》她也在追,这个剧情高.潮点看得她嗷嗷直叫。但是这会儿被老教授在这样的场合、还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莫名地让人脚趾扣地。

    她忍不住抓了抓旁边小姐妹的手,试图让两个人的尴尬拯救一下她自己,结果对上一双困惑的眼。

    郑白露:“……”

    忘了,这个人是个不追连播只等完结的囤积癖,尴尬仍旧只有她自己。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郑白露冷漠地放开了手。

    冯篱:???

    上面的老教授不知道底下暗潮涌动,仍旧以自己的步调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要是想看类似的剧情,顾易和顾夫人之间也有。当年顾易逼宫灵帝,史学界有各式各样的分析,不说背后的根本原因,直说导.火.索,他为什么要挑在那个时间点?又在那个时机逼宫呢?”

    底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大都面露困惑。

    大家学历史,看的是发生事件、背诵的是意义影响,像这种发生原因的,它不是考试重点啊!更何况底下还有非历史选科的。

    老教授对此并不意外,接给出了答案:“当年顾易带兵去平郢州侯异之乱,灵帝诏了顾夫人入宫。”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一瞬间掀起的喧闹声几乎淹没了讲台上话筒放大的声音。

    这样劲爆刺激的话题很好地调动了大家的关注,一时之间,每个人脸上都是抑不住的兴奋。郑白露早忘了刚才友谊翻船的小事,拉了冯篱的手,小声尖叫,“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教授等到众人的情绪劲儿过去一点之后,才接着开口,说话声音仍旧平静:“当然,灵帝诏顾夫人入宫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灵帝看中顾夫人美貌的,有说灵帝想要以此为要挟让顾易卸下兵权的,也有说以顾夫人为人质防备顾易叛乱的。但是不管怎么说,顾易是在哪个时候逼的宫,你们看、这段情节够不够拍一个剧了?”

    大家高声回:“够!!”

    声音几乎掀翻屋顶。

    老教授却笑了:“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大家这么喜欢这一对CP,居然连这个事都不知道?”

    老教授这么一本正经、发音标准的CP,让不少人都生出点错乱的感觉。但是这会儿大家都无暇关注,因为这一问直接把所有人问懵逼了。

    是啊?这么刺激的事,他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教室里再次想起了喧闹,不过这次是嗡嗡的议论声。

    但不等底下讨论出个结果,老教授就给出了答案,“不知道很正常,因为《鄞史》里没有写。”

    众人:?

    “写这些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野史。”

    众人:??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被教授耍了?

    而上首的人非但没有反省的意思,还进一步含笑反问,“都是野史上的故事,为什么我刚才说的时候,大家没有怀疑呢?”

    众人被反问得语塞。

    是啊,所有人刚才第一反应都是怀疑自己为什么没听说过,而不是这件事的真假。

    老教授:“在座各位今天能坐在这里,都是很优秀的人,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但是为什么刚才我一说,大家就都相信了呢?”

    “我在这里,先把‘我’这个作为‘老师’、作为‘授业者’身份的因素排除掉,单说这件事的本身,它足够惊爆、足够抓人眼球,也足够正常合理……”

    老教授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了教室的一圈。

    看着那些或是恍然或是若有所思的眼神中,他轻轻笑了笑,“是‘正常合理’。亡国之君身边总有一个万人指摘的祸国妖妃,枭雄行不义之事时,总有一位冲冠一怒的红颜佳人,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大家都不会去怀疑了。于是那些道义上的瑕疵,便顺理成章地被这些风.流韵事掩盖,让人听过之后便忍不住付之一笑,甚至变成了坊间流传的爱情佳话……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并非如此,那只是强权者将责任推卸到更弱势存在身上的借口,那只是他们掩盖罪责的手段。

    老教授又等了等。

    他任由这沉默发酵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真的是这样的。”

    众人:???

    什么玩意?!

    大概是那一双双透露着震惊的眼睛太过清澈又愚蠢,老教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轻咳着压下笑意,咳嗽声顺着扩音器落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是后一句好似语气很无辜的解释,“我只是说那些故事是野史所记,可没说它是假的。”

    众人:“……”

    硬了,拳头硬了。

    教授:“当然,我也不能说它是真的。”

    众人:“……”

    皮了这一下很开心的老教授终于正了正神色,接着说了下去,“这才是历史学的魅力所在。我们不知道真,也不知道假,只能通过考古发现,通过当时人的记录、甚至当时的后世人的记载,层层剥茧,推测出更贴近真实的那个情形……我说这件事可能是真的,是因为顾易在给亡妻的家书中,提起了郢州之乱时顾夫人被诏入宫的事。”

    底下的人又是茫然:什么?那这到底是真的假的?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高声,“老师,您给个准话呗?!”

    老教授笑了笑,“我可没办法给出准话。《顾氏家书》里记下了这件事,但是在除此之外、任何流传下来的正史记录中,都没有半点痕迹。”

    教室里一时又变得闹哄哄,大家情绪都很激动。

    郑白露一开始也是被吊胃口吊得义愤填膺,但是看着旁边冯篱怔然的神色,被愤慨填满的脑子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曲折之处。

    在那个时代,让正史将一件事彻彻底底抹去,能做到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皇帝,鄞朝的开国太.祖,也就是顾易本人。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

    我愿意为你做下这一切,却不愿你在史册上留下半点骂名。

    ……

    大家都不是蠢人,最开始的激动情绪冷却下来,或多或少的都察觉背后可能故事。就算有一两个一时没转过弯来的,也被旁边的人拉住解释。

    吵闹渐渐平息下来,教室里又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等到课堂终于平静下来,老教授这才笑了笑开口,“当然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具体这件事是真是假,就留给同学们自己判断了。”

    然后,他毫无停顿地接着,“接下来,我们来说说期末作业。”

    刚刚生出的感动情绪骤然被打断的一众同学:“……”

    众人真心实意地产生了同一个疑问。

    老师,您当年到底是怎么追到师母的?

    老教授却并不回应这个疑问,他切了一页PPT,白板的投影屏幕上放映出了一整个学期的讲解内容概要,从陈末鄞初的服装样式到常用器物,还有一些风俗习惯。

    老教授对着下面学生问:“大家看了这些,有什么想法?”

    教室里的安静又维持了一会儿,好半天,终于有人不确定地回答,“很暖和?”

    学期末的时候早就是深冬,虽然教室里所有取暖设备都大功率地开着,再加上人群密集,并不显得冷,但是从寝室到教学楼的路上一路都是煎熬,学生们非得把自己裹成个球才能维持住体温。这会儿看着PPT上的汇总,从御寒衣物到炭火再到手炉,让人不得不生出点心有戚戚的感触来:防寒保暖这件事,就算对古人也是头等大事啊。

    说话的人本来只是随口一声感慨,却不想话落之后,得到了老教授的点头赞赏,“这位同学的观察力很敏锐啊。”

    突然成了整个教室视线中心的男生:“……”

    他其实只是今天穿得少了点,路上差点儿冻成个傻.逼,所以有感而发而已。不过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还是露出了“哪里哪里这都是日常操作”的“谦逊”表情。

    却听老教授又接着问:“那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男生:“……”

    他那矜持的神情也只维持了几秒就转为僵硬,支支吾吾半天,也没答上话来。

    幸而老教授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见人尴尬,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笑着自接自话道:“当然是怕冷啊。”

    这答案过于直白简单,教室里不由地又带出一片哄笑。

    老教授莞尔地等着众人笑完,才接着说了下去,“是怕冷,但是怕冷的并非写下这些家书的人,是顾夫人。”

    “顾夫人体弱,常年缠.绵病榻……大家都知道,身体差的人,多半是畏寒的。”

    刚才还哄笑的众人一时又止了声。

    这口狗粮塞得猝不及防,让人有点噎住了。

    今天这课好像不太一样……

    在众人心底的小声嘀咕中,老教授的神情却一点点松缓下去。

    他声音悠然,“宋先生称《顾氏家书》是‘千年来最动人的情书’,那它又动人在哪里呢?不是那些思念亡妻的剖白,也不是那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百般皆好,惟念卿卿’。”

    “古往今来,多少悼妻的哀词,为什么鄞祖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惟念卿卿’能这般动人?”

    “因为他真的在‘念’,他的思念寄于书信的每一个角落,《顾氏家书》的通篇,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他的想念的具化……”

    “……”

    “我知道大家选这门课是想要听什么,想听爱情故事,是凄婉动人、荡气回肠的,最好再轰轰烈烈、大场面一点,就比方说《子湖传》那样的、‘宁负天下不负卿’。”

    “……但是同学们,爱情不是那样的,起码不全是那样的。”

    “你读《顾氏家书》,撇开一切的提前知道的背景,你读不出这是一个皇帝、一个一统南北的开国皇帝所写的信,他只是一个丈夫而已。信中也都是一些生活琐事,你甚至可以将它安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任何一对普通的、生活富足的小夫妻身上。”

    “……”

    “无聊吗?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无聊的东西,而爱情的动人就在于,它让生活中这所有无聊的事都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

    老教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是先前每一堂课讲述教案时那般,但是这一次却清清楚楚的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环视了一圈,笑了下,“所以期末的作业,我建议大家都去读一读《顾氏家书》。原版行文晦涩,大家看起来可能有些艰难,我这里就不强求,同学们看翻译过来的白话版就可以。我推荐林浦荥林先生的版本,这不是最通俗的一版,但是却最保留原作情绪的一版,我个人角度十分很喜欢。不过大家想去看别的版本也可以,各自有各自的所长。”

    “不必看完,能看多少看多少。只是看过之后,要写出来,你从《顾氏家书》中、从顾易的笔下、拼凑出来的,他的亡妻是个怎样的一个人?”

    “这就是这门课的最后作业。”

    ……

    大概是体谅考试周的学子要么身陷题海,要么忙于和各种大部头作斗争,恐怕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顾考》这么课的作业提交时间放得相当宽限,除去留给教授本人的审阅论文时间,几乎是卡着成绩录入截止期限。

    以至于郑白露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还看着冯篱对照着林版的译文翻看《顾氏家书》的原文。

    郑白露:“……”

    她差点给人跪了,“卷神,你给凡人点活路吧?你这是打算写几百页吗?!你再不交就截止了!”

    被拉住的冯篱还有点茫然,“什么截止?”

    郑白露:“作业啊!《顾考》的作业。”

    冯篱:“那个啊,我已经交上去了。”

    她一向不喜欢卡截止日期。

    郑白露:???

    她费解:“那你这是?”

    冯篱的视线又落回到平板上,“我就是有点好奇……”

    从一整本《顾氏家书》里面,能够拼凑出一个怎样的形象。

    郑白露愣了半天,露出了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完了。”

    ——你掉坑了!

    一个名为cp的绝世大坑。

    *

    卢皎月被系统问及“还要不要看上个世界的结局”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提过这个要求。不过那个时候,她想看的是顾易和……

    回忆猝然翻涌,卢皎月沉默了良久,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几乎是她的声音落下,周围的空间便发生了变化。

    本来被系统投影成她最初定下的卧室环境一点点虚化成了虚无的本质,又渐渐显露出别的样子:朱墙黛瓦、雕栏玉砌……卢皎月还不及为这陌生的宫殿感到疑惑,便看见了殿中的人。

    大概小世界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人眼角生纹、鬓边也已经染上了霜色,但是那脊背挺直的姿态经年未改,卢皎月一眼认出了对方。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那里,正伏案书写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也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卢皎月下意识的屏息,但很快就在那没有焦点的目光中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看到她。

    不等心底生出更多更复杂的情绪,眼前的画面就骤然暗下。

    周围的环境再次回归到她卧室的布置,只不过手心多了一沓厚厚的信件。

    卢皎月看着手里的信,愣了一下。

    系统出声:[我觉得宿主可能想看看这些。]

    他的回信。

    卢皎月怔然良久,低声:[谢谢你。]

    系统数据流略微混乱了一下,在片刻的停顿后才调用了数据库最常用的回答,[不客气。]

    它想,为了保障宿主任务过程中心理健康,这是一些必要的能量支出。

    卢皎月没有察觉那点异样,她捧着这厚厚的手稿坐在了书桌前。

    暖黄色的台灯灯光下,一行行墨字映入了眼中,纸张翻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响起,她眉宇间拢起的褶皱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眼神一点点温柔了下去。

    他过得很好。

    ……那就很好了。

    第117章 错认01

    常年缠.绵病榻的体验没有亲身感受实在很难体会, 卢皎月在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为自己最后一次任务设置了筛选条件,她实在不想再拿到一个病弱的角色了。

    因为后一个缘故, 她对接下来世界的难度提升有心理准备。

    但是到了系统都惊讶出声的程度, 她还是不由地把心都提起来了,[怎么了?]

    系统:[这是一个重启世界。]

    卢皎月:[什么意思?]

    系统:[有执行员进入过这个小世界, 但维护失败了。]

    卢皎月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但还是按照自己一贯的工作流程, [我先看看原剧情。]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原剧情,又飞快地过了一下小世界不断崩塌的原因,表情一下子变得相当复杂:说这个世界难度增加,还真是有道理的。

    在卢皎月第一个任务里,小世界崩塌是因为周行训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第二个任务, 是本该担起重担的顾易没能得到安稳长大的时间。所以在第一个世界里, 卢皎月只要确定太子出生并成为太子, 第二个世界里,需要让顾易的父亲和兄长活到顾易长大成人的时候,但是第三个小世界完全不一样……

    简单从剧情来说, 这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阴郁皇子被活泼开朗的小太阳女主感化的故事。

    故事很套路,剧情很简单, 但是问题也很大, 这个阴郁皇子没能等到他的命定女主的出现就彻底黑化了。

    逼宫上位、手刃兄弟,达成了自屠满门的成就点。

    卢皎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了灵魂拷问:[这个小世界真的能救?难道我要提前把女主接过来吗?]

    这难度也太大了。

    女主可是草原来的和亲公主!

    众所周知,和亲这种事是两国关系的同盟, 是方方面面影响因素带来的最终结果,她就是再有能耐, 也没法干出这么大的事啊?!

    系统:[不需要。宿主只需要提前进入小世界,在剧情开始之前,对男主展露善意,让他感受到世界的美好、不至于在遇到女主之前就彻底黑化。]

    卢皎月不由露出点疑虑的神情。

    察觉到宿主的犹疑,系统强调:[这是局里商讨出来的最佳方案,在同类情形下有高达78.32%的成功率。]

    卢皎月:[……]

    先不论这个还不到80%的成功弄能不能算高,单就一个问题,[那上一个执行员成功了吗?]

    系统:[……]

    这提问过于犀利,系统陷入沉默。

    良久,卢皎月叹气:[先给我看看上一个执行员的失败报告吧。]

    系统又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调取数据。

    但是隔了一阵,它出声:[我联系了编号为K057的系统,但是它的宿主目前正在接受心理疏导,任务报告还没有提交。]

    卢皎月:?

    这个任务都到了心灵伤害的层面了?!

    系统似乎是找补,[但是K057的宿主开放了部分权限,我可以把对方的任务记录给你。]

    卢皎月应了一声,系统开始传输资料。

    涉及到执行员的隐私,记录是文字版的形式且非常简短,卢皎月看得很快。

    她看完也大概猜到上个执行员的受到的心灵创伤的原因了。

    任谁掏心掏肺地对着另一个人好,最后被毫不手软地反捅一刀,落了个比原著剧情还惨的结局,也会觉得受到一万点暴击。

    卢皎月都能透过那简短的任务记录,看到上个执行员不敢置信的心情。

    卢皎月:[最佳方案?]

    系统:[……穿书局只是按照过往案例给出执行员一个大数据上可行的指导性方案的,具体的执行还需要宿主根据小世界的具体情况自行抉择。]

    系统的原则很灵活,立刻更换提议,[宿主要把女主提前接过来吗?]

    卢皎月:[……]

    她默默复习了一边自己的新马甲设定和人物背景,觉得系统仿佛在逗她。

    怎么接?带兵打下草原,把女主绑过来给男主当老婆吗?周行训都不敢这么干!

    况且这么接过来的女主真的不会给男主的黑化之路雪上加霜吗?

    卢皎月按了按抽疼的脑子,妥协,[还是看看‘最佳方案’吧。]

    执行员领到的身份很特殊,是一个爱慕男主,对男主掏心掏肺,却被毫不手软地榨干最后价值,利用到死的悲情女配角色。

    系统提出所谓“最佳方案”方案的逻辑也很简单:既然这个角色本身就喜欢男主,那么就让执行员来,早点“爱”上男主,早点对他关怀备至,以此来改善男主少年时的处境,让他不至于在早年备受折磨的宫廷生活中彻底黑化。

    卢皎月更早一点的时候就发现这些任务里透露的问题了。

    好像在系统的逻辑中,剧情里“相爱”的两个人只要把他们凑在一起,他们一定会爱上对方。

    但是感情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微妙的东西了,一点点差错就能谬以千里。

    用这么简单的逻辑往上套,出问题简直是早晚的事。

    见卢皎月研究起了“最佳方案”,系统反而开始担心了。

    它出声提醒:[上个执行员就是采用这套方案,但失败了。]

    卢皎月“嗯”了一声,回:[所以要找到对方的失败原因。]

    一些来自成功宿主的经验能够很好地丰富个统数据库,系统虚心求教:[比如说?]

    卢皎月:[你都说了这个男主心机深沉性格阴郁,那么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他特别好,他会怎么想?]

    系统:[……]

    与人性相关的问题永远是人工智能的痛点,卢皎月也没有让系统耗费大量算力推演的意思,而是直接给出了答案:[他会警惕、怀疑,觉得对方别有目的。]

    这么来看,上个执行员被捅刀得其实并不冤。

    ……

    卢皎月和系统对话的这间隙,进入小世界的缓冲期结束,卢皎月眼前的情形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小世界形成过程中,一些并不重要的背景板角色经常会因为各种缘故死亡,因为这些角色本身在剧情中就不重要,就算去世也可以被其他人取代,小世界会自行修补。但是这到底是个空子,穿书局就会选择趁这个间隙,将执行员送进小世界中,并且利用世界意识自行修补时产生的能量合理化周围认知。

    涉及到的原理比较复杂,但是卢皎月作为执行员,只需要知道两点:一,只要她不做一些过于出格的事,就不会被怀疑不是本人;二,她每次到新的小世界,身体都处在濒死状态。

    后一种情况对当事人来说,感受实在不太美妙。

    随着感知一点点接入身体,衣服被冷水浸透、湿淋淋的黏在身体上触感格外清晰,冷风一吹激起一阵本能的颤栗。

    因为上个世界常年生病的后遗症,卢皎月这会儿脑子里警告的那根弦简直噼里啪啦地响。

    一系列高烧、虚弱、一碗碗汤药的喝到心里都发苦的后续可能让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用了比以往更短的时间就彻底融入了小世界。

    她迅速从错落有致、又修剪整齐的花木中判断出,这是某个花园的一角,旁边有隐约的潺潺水声,她脚下就是一个水池,活水引来的池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见其中游动的鲤鱼。

    联系自己这会儿浑身湿透躺在池边的现状,情况就变得相当明确了。

    ——原主甩开婢女自行赏花,结果失足落水,在池塘中溺亡。

    卢皎月来不及仔细整理情况,只粗略地接收了原主全部的记忆,就飞快地搜寻起了被甩开的婢女的方位。

    得赶紧把这身湿衣服换掉,她可不想再受凉生病了。

    系统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开口强调,[宿主需要注意,这是个重启世界。]

    卢皎月:[嗯?]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话题刚才已经说过了。

    系统:[因为有过执行员进入导致世界崩溃的先例在,小世界容易对外来者产生排斥性。]

    卢皎月:[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她觉得自己融入得很顺利,没什么被排斥的感觉。

    系统解释:[宿主没有任务失败记录,不至于被排斥融入,但是进入小世界后还是会有所影响。具体在表现上,宿主可能比较倒霉。]

    卢皎月点点头示意理解:[我知道了。]

    在回答的这一刻,她其实对“倒霉”这个说法还没什么感知,她好一边回应着系统,一边准备起身去找被原主甩开的婢女。

    结果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莫名一个踉跄,差点儿再一次栽到前面的水塘里。

    卢皎月千钧一发地抓住了旁边一株花木的侧枝,缓缓地舒了口气。

    她这会儿还有心情和系统打趣,[这确实有点倒霉了。]

    却听系统紧张提醒:[宿主小心!]

    卢皎月:?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明明很粗的侧枝,在连接在主干的拐角处,裂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裂痕。

    卢皎月:?!

    在借力的地方变得并不稳定之前,她飞快地收回了手,靠着自己力量稳住了身体的重心。

    然而这还不算完。

    砸下去树枝撞到了脚下站立的这块石头,带来一阵颤动,靠近塘边的地方本就湿滑,这点细微震动的立刻让站立在上面的人稳不住身体,卢皎月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抵抗住了往前栽的惯性,一屁股往后坐了下去。

    降低的重心终于让人找回点安全感,卢皎月早就连番的变故惊出了了一身的冷汗,心脏激烈地跳动,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的凉意都变得不明显了。

    她忍不住对系统:[这不是‘有点’的程度。]

    系统也觉得奇怪:[不应该啊。]

    宿主身上没有任务失败记录,经历的小世界也只有两个,按理说排斥等级是最弱的,最多是日常倒点小霉,不至于危及到生命安全啊。

    系统说着“我去检查一下原因”暂时消音,卢皎月蹲坐在这块大石头上缓了好一会儿。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她还有点腿软。

    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不会再一个脚滑掉下去,这才小心谨慎地试图站起来。然而她才刚有了动作,身下这块不知道被安放在池塘旁到多少个年头、本该非常稳固的石头就发生了明显的倾斜。

    卢皎月:“……”

    不会吧?!

    ……

    …………

    “咕噜噜——”

    第118章 错认02

    卢皎月其实会水, 但她就自己刚才的经历略微发散一下就知道,她现在面对的绝对不是“会不会水”的问题。

    果不其然,她落水的一瞬间, 就觉得右脚的脚心一阵抽搐, 脚趾本能地蜷起,她努力想要绷直, 但就结果而言收效不佳,反而整条小腿都抽搐起来。

    ——游泳的大忌, 小腿抽筋。

    这个时候,卢皎月还是保持着镇定的,她努力放松着身体,试图把自己仰浮起来,然而去牵拉抽筋的那只脚的手臂却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上浮的动作霎时止住。

    卢皎月:“……”

    窒息感让她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她想着说了“去检查”之后一直没了动静的系统, 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对方的检查结果了。

    这个小世界难度果然离谱。

    她这才刚进来, 就要重开了……

    但意识彻底丧失之前,卢皎月隐约看见一个黑色影子向着自己游过来。

    *

    庆和殿外。

    梁涣没走出去多远就被堵住了,他脚步顿住, 那双带着明显异域特征的碧色眸子闪了闪。下一刻,他不卑不亢地行礼, “弟弟见过五哥。”

    上首传来一道嘲讽的冷笑, “舞姬生的贱种,你也配当我弟弟?”

    梁涣脸色丝毫没变。

    蠢货罢了,谁会在意路边的狗叫呢?

    他不吭声,五皇子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梁攸业往前走了一步, 堵住他的去路,“替太子求情?凭你也配!他假惺惺地叫你一句弟弟, 你还真把自己当弟弟了?”

    梁攸业这么说着,身后的内侍已经很有眼色地上前,想要把梁涣摁住。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伸过去的手竟被对方脱了开,好似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

    内侍迷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不知是被怎么躲开的,这愣在在原地的动作被梁攸业理解为忌惮对面人的身份。

    他不由在心底暗骂“废物”。

    不过是舞姬生的奴儿罢了,连皇子的字辈都没有进去,算个什么主子?!

    梁攸业脾气上来的就想自己动手,但手都按在鞭子柄上了,又像是顾忌着什么强自摁下。

    梁涣注意他那点动作,碧色的眸子极快地闪过一抹幽暗的色泽。

    手臂上的早已愈合的早年伤口隐隐作痛,他眼底的戾气翻涌,但是在那情绪压过理智之前,被他压抑下去。

    梁攸业觉得心底莫名生出股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透过皮肤刺进了血肉里,针扎似的疼。他一时没找到源头,又听那小崽子开口,“太子殿下既是兄长又是尊上,弟弟不过尽些孝悌尊君的本分罢了。”

    梁攸业只愣了片刻,下一瞬勃然色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梁涣眼底闪过嘲讽。

    ——说你不孝不悌目无尊长罢了。

    扬州有兄弟争夺家产,生生气死老父。

    本来只是民间家业争夺的小事,不知怎么的,几经曲折禀到了御前,成帝听后勃然大怒,对这对兄弟下了重惩。

    受此事的影响,帝王正是对兄弟之情最敏.感的时候,偏偏太子在这个时候被捅出来不恤幼弟——珍兽园的猛兽发狂,太子被侍卫护卫,毫发无伤,同去的小十三却受了大惊,高热不退、这会儿还在安妃宫中养病。

    这事儿可大可小,放在平时可能都算不上问题。太子乃一国储君,地位本来就与其余诸皇子不同,遇到变故先去保护太子是应有之义。

    可撞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理所当然地雷霆震怒。

    非但当场的侍卫因为保护不力受了重惩,就连太子都狠狠吃了挂落,如今禁足东宫。

    但是梁攸业也不用他那个蠢货脑子想想,太子变故之下没护住幼弟是不友兄弟,那他这个不依不饶、非要重罚太子的算是什么?

    梁攸业看见了梁涣眼底的嘲讽。

    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作为恐怕早就在父皇那里拉低了印象。

    成帝肯罚太子,那是对太子还有希望,但是对他却连罚都懒得罚……

    梁攸业不愿意深想那个可能,把怒气全都撒在眼前人身上,显然是个更简单也更便捷的做法。

    他脑子一热,上前就想揪住梁涣的衣领,却被对方一个退步躲过。

    梁攸业不依不饶地继续逼近,争执之间也不知怎么的,只听“噗通”一声,对面人落入水中。

    梁攸业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喝:“快救人!”

    他是无所谓这个奴儿的死活的,但是成帝这会儿正是关心兄弟关系的时候,要是这时候闹出来他把弟弟推下水去,他在成帝那里绝对是彻底完了。

    旁边的内侍领命就要下去,但是入水之前,却突然被梁攸业叫了住。

    那奴儿入水之后就直直地沉下去,没有一点儿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死在底下。倘若他真的溺死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梁攸业眼神闪了闪。

    这奴儿出身卑贱,那双异族的眼睛尤为今上不喜,更不可能登上大位。梁攸业本来没将对方看在眼里,但是对方接着这次为太子求请的机会,在成帝那里大大露了一次脸,眼见着就要不一样了,要是能趁对方出头之前让他死在这里,也不失为一项善策。

    更何况梁攸业也知道这会儿正是成帝盯得紧的时候,他来找兄弟的麻烦,也是避着人的。

    ……没有别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梁攸业又在原地静静等了一会儿,水面仍旧平静无波,落水的人没有一点点浮上来的意思,那点刚刚生出的幽暗心思在心底飞速蔓生。

    他眯着眼睛环视周围,被看到的人纷纷俯身下拜。

    梁攸业突然开口,语气和善地笑问,“我今日去哪了?”

    都是心思玲珑的人,立刻就有人答,“回殿下,殿下从庆和殿出来后,去探望了十三殿下,然后便回府了。”

    梁攸业笑了一下,瞧起来很有点赞赏的意味。

    他随手解了个配饰赏了过去,语气悠然道:“对,咱们是该回府了。”

    *

    卢皎月是被系统的声音吵醒的。

    [宿主!宿主你醒醒!]

    意识被唤醒,身体的知觉还十分清晰,并不是脱离小世界时那轻飘飘的感觉。

    卢皎月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失去意识之前,她还是察觉到自己被救了,看起来并没有倒霉到家。

    只是,卢皎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系统的声音透露着莫名的紧张情绪。

    睁开眼之前,她先问了句,[怎么了?]

    系统:[男主在这里。]

    作为刚刚把一个执行员送去心理疏导的小世界男主,梁涣在系统这边绝对处于高危的等级。

    不用系统提醒,卢皎月已经看到了。

    她前面有一个刚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少年,黑色微卷的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身上,是很少见的不掺杂一点棕的纯黑色,比发色更少见的是,那张苍白的连唇都失去血色的脸上、有一双碧色的眸子。

    四目相对,梁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是很快就被他隐没了下去。

    两人如今的姿态都很狼狈,但是梁涣却像是并无察觉,行礼道:“涣见过高平郡主。”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卢皎月在这个小世界的马甲身份了。

    当今圣上,也就是成帝,打天下的时候有位约定共谋富贵的结拜兄弟。可惜这位结拜的大哥没有福气,在最终攻打玉京一战时,为成帝引开敌方援兵,身中数箭力竭而亡,成帝心神大恸、痛哭不已,后将其膝下的独女接入宫中抚养,虽是郡主之名,但名下食邑与一应份例比普通的公主还要高一个等级,无爵在身的皇子见了她也要行礼的。

    卢皎月扒拉了一下原主回忆,对此接受得很自然。

    她观察了一下眼下的情形,问:“是你救了我?”

    梁涣眼神闪了闪,回:“郡主千金贵体,自有天命护佑,涣只是碰巧路过,并未做什么。”

    这话端看怎么理解了。

    他没做什么,也确实否认了。

    至于对方有没有听信,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卢皎月也确实顺着错误的思路想下去,觉得梁涣只是在谦辞。

    毕竟她知道自己是被救的,现在这边也就他们两个人,这里面实在没什么可以产生疑虑的部分。

    她忍不住跟系统低声:[我觉得我在这个小世界的运气还挺好的。]

    系统:[?]

    它怀疑宿主泡水把脑子泡坏了。

    卢皎月肯定重复:[是真的‘运气好’。]

    落了个水就把她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解决了,简直不能更合算。

    在这个小世界里,最让人头疼的其实是怎么合情合理、又不引起怀疑地接近男主。

    对一个多疑又谨慎、从小在恶意环境中长大的的皇子来说,他绝对不可能接受无缘无故的善意(具体下场可以参照上个惨遭捅刀执行员),但是要人为制造原因,那必须确保这个背后的人为痕迹绝对不会被发现,否则一旦被拆穿,下场绝对比上一位执行员还要惨烈。

    这里面的难度让卢皎月甚至认真考虑了一秒,她要不还是想办法提前把女主带过来吧。

    但是现在,她才刚刚到这个世界、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理由就自己撞上来了。

    ——救命之恩啊!她再怎么感激都不为过吧?

    而且还是真·巧合。

    背后没有半点人为痕迹。

    这还运气不好?

    简直是老天都在帮她!

    卢皎月放任这点“感激天降馈赠”的情绪酝酿放大,一点点放柔和了眉眼,脸上露出了再真诚不过的笑意,“你是小七吧?叫我阿姊就好。”

    这确实是善意。

    原身被成帝和先皇后视为己出,一应待遇皆比公主,和皇子公主也是以“兄弟姊妹”相称,当然得是受宠的那种——可以说,是名义上的“郡主”,实质上的“嫡公主”了。

    梁涣抬眼看过去,忍不住怔了一下。

    池水打湿了鬓发,狼狈地沾在她的颊侧,水珠顺着鬓发往下淌着,连长睫都沾得湿漉漉的,微风拂过湿透的衣裙带来阵阵凉意,单薄的身躯带着微微的颤抖。

    可即便如此,那双杏眼中仍旧满溢着柔软的碎光,连苍白的唇都维持着往上的弧度。

    梁涣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碰触了一下。

    那种个人领地被冒犯的感觉实在过于明显,他眼中不自觉地带出点冷意。

    卢皎月:“?”

    她刚才有干什么踩雷的事吗?

    *

    另一边。

    一个锦衣少年浑身湿淋淋地从兰苑走出,外面侯着的内侍一愣之后,连忙迎上去。

    他一面忙不迭地给人擦着水,一面又眼神示意跟班赶紧地、甭管去哪、先弄套干衣裳来,口中还纳闷道:“主子,您这是下河抓鱼去了吗?!”

    梁攸尚只是道了句“不小心掉水里”了,便不欲多说。

    父皇对太子不满也不是一两日了,他那些哥哥们也都各怀心思。

    梁攸尚实在不想掺和到这乱局里,那就绝对不能和高平郡主扯上关系,还是这种落水救助的暧昧戏码。

    太子至今未立正妃,大皇子也多次推拒今上赐婚,为的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先皇后无所出,也不愿意抱养后妃之子,由她亲自教养长大的也只有高平郡主一个罢了。自先皇后仙逝,如今能在成帝面前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有高平郡主,成帝又一直没给高平郡主指婚。

    早就有流言,说是这位凤命在身,是未来皇后。

    批命之事是不是真的不好说,但成帝既然放任这种流言传开,多多少少有点想法。

    更何况前些日子的宫宴上,成帝还状似玩笑地问了句“朕之诸子中,高平可有中意的”,一句话把所有人脸色都问得变了。

    第119章 错认03

    “呜呜呜我对他那么好, 我对亲弟弟都没那么任劳任怨掏心掏肺过!结果他真的对我掏心掏肺(物理),他有心吗?他没有!!……”

    穿书局,G区负责人刚刚靠近了心理疏导室, 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脚步一顿, 若无其事地转到了隔壁的档案室。

    “ΑUU022世界情况怎么样?”

    ΑUU022正是刚刚失败的小世界编号,负责人本来以为会听到一句“暂时锁定”的回答, 却没想到档案室的专员像是有印象一样,手指飞快地在身前的面板上点了几下, 接话说,“已经有执行员去了。”

    负责人“咦?”了一声,“这么快?”

    不怪她这么惊讶。执行员匹配小世界的过程其实相当于小世界的世界意识的面试过程,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的重启世界在选择执行员上面的要求就会变得非常苛刻,其中一条“不能有任务失败的记录”已经足够卡死99.99%的老员工。

    要知道, 人总有失手的时候, 失败经验也是经验, 任务经历越丰富、100%成功率越难达到。

    负责人:“哪位大佬空出档期了?”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点开资料。

    等看清楚之后,表情不由微妙起来, “是新人啊。”

    倒也有这个可能性,新人的任务经历少, 成功率反而高。就是这种选择多少有点搏运气的程度, 可能真的是个冉冉升起的紫微星,但也可能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对面的档案专员露出点欲言又止的表情。

    负责人没注意,她顺手点开执行员资料,看了上面的单薄的两行记录, 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更复杂了:这还真是个纯新人。

    但到底自我安慰,“去试试也没损失, 说不定就成了呢。”

    抬眼再看前面表情怪异的专员,又笑,“放宽心,局里每年锁死的小世界那么多,不差这一个,你也别有心理压力。”

    最多这季度的等级评分往下调几个百分点而已。

    专员忍不住出声:“孟姐,你往后看。”

    负责人面露疑惑,但还是手指往后滑了一下。

    下一秒,她直接“卧槽!”出声。

    那点失态只出现了一瞬间,负责人飞快的关掉面前的屏幕,心底默念了好几遍着“我刚才一定是看错了”,对着黑屏理了理头发,确认自己恢复了高贵优雅的样子,才重新开启光屏。

    那个亮瞎人眼的气运值再次出现在眼前。

    负责人:“……”

    她艰难地把再次口吐芬芳的欲.望咽下去,人还是有点恍恍惚惚,“这个新人是打劫了哪个小世界吗?”

    问题是气运这东西要真能靠打劫拿来,她们穿书局这么些年都在忙些什么?直接绑个稳定的小世界,让它把气运交出来不就行了?这不比辛辛苦苦(还不一定成功)的维护简单多了?

    *

    卢皎月还不知道自己在穿书局引起的这一番讨论。

    梁涣那点冷淡眼神只露出了一瞬,就飞快地隐没下去,看起来非常顺从地叫了声“阿姊”。

    虽然梁涣表现得全无异样,但是卢皎月还是意识到对方现在的状态,绝对不适合再继续拉近关系了。

    卢皎月觉得有点奇怪。

    梁涣毕竟救了她,她露出想要报答的态度很正常,按理说不应该激起这么大的抵触。

    倒不是说梁涣会相信“报恩”这一套。

    看剧情就知道,这个世界的男主完全是真善美的反义词,他做出“救人”这个动作的时候,绝对不是为了“救人”本身,而是衡量了利弊,确定这件事对他确有好处才会下水。

    也就是原主的身份在这里。

    要是换个人来,恐怕淹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明明该是算计之内的东西,他却露出了这样抵触的情绪,实在奇怪极了。

    卢皎月纳闷归纳闷,但还是接着开口问下去,“七弟要随我回芙蕖宫换件衣服吗?”

    这显然一个“只是客气,但并不合适”说法。

    梁涣也婉拒了,“多谢阿姊,这里离正德宫很近,弟弟便不去阿姊宫中打扰了。”

    他竟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提。

    仿佛真的是好心救人,不留名也不求利的高洁作风。

    卢皎月:?

    这人设崩了吧?

    她顶着一脑门子问号和梁涣告别,没多一会儿就被找过来的婢女拥簇到中间,一行人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披风手炉全都配齐了,一上来就把卢皎月拥簇到中间。

    为首的大宫女看神情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殿下下次可千万不要如此了,要不是听十殿下宫里的福意说,兰池这边有动静,奴婢还不知道您出事了!”

    卢皎月:“十殿下?”

    紫绛应了一声,显然没把这个当成要紧事,只是忙着拿着干布把卢皎月的头发包起来,“您别着了凉。”

    见紫绛这态度,卢皎月便也没往深处想。

    听起来那位福意也不是专门去告知的,应当只是路过听见了动静,所以才随口提了这么一句,正巧这紫绛听见了。

    她应了几句“只是不小心”、“下次不会”,便任由宫女们拥簇着往芙蕖宫去。

    路上,她总算能问问系统的调查结果。

    后者似乎有点消沉:[对不起,宿主。我权限不足,很多资料查不到。]

    这明显带着情绪的回答让卢皎月生出些微的怪异感。

    她回忆着自己一开始和系统的接触,总感觉对方现在人性化了许多,情绪也丰富起来,人工智能还有“认生”这个说法吗?

    她暂时压下那些疑惑,回答:[可能不是倒霉的影响。我觉得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运气还行。]

    要是真的落水一次就能和男主搭上线的话,这简直太值了。

    她正这么说着,突然似有所感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一片落瓦在她脚边砸开,溅射的瓦片擦着裙摆而过,刚才还闹哄哄拥簇着卢皎月的往回走的众人霎时陷入了安静。

    隔了一会儿,像是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一片劫后余生的庆幸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确实是“劫后余生”。

    要是有的选,这些人宁可落下来的瓦砸在自己脑袋上。毕竟被瓦砸了头不一定有事,但是这位祖宗要是伤了半点,她们得被全部问罪。

    紫绛脸色早就冷下来了,寒着声吩咐旁边的小宫女,“你去问问,这片儿到底是谁管着?也就是这次郡主躲开了,若是真的伤了贵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赔的!”

    小宫女领命去了,紫绛再对着卢皎月便恢复了温和神情,柔着声,“殿下受惊了。”

    同时很小心谨慎地护着卢皎月往外面走了几步,离墙沿远了点。

    刚刚和系统说完话就被打了脸的卢皎月木着表情跟着紫绛挪到了夹道的中间,并且隐隐有种感觉,事情到这里还不是结束。

    果然,在接下来回芙蕖宫的一路上,一行人先后遭遇了路上的石板碎裂、栏杆断裂、差点被急报入宫的马匹撞倒等等一系列事件。虽然都是有惊无险,但是也足够紫绛从一开始的怒气转为另一种担忧了。

    她忧心忡忡地对着卢皎月,“殿下,咱们是不是和陛下请示一下,让巫觋来看看?”

    该不会是被水里的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

    卢皎月:“……”

    巫觋恐怕是看不好的。

    她摇头拒绝,“河东作乱,陛下如今正忙着应对,还是不要用这点小事去打扰君上了。”

    紫绛听这么说,果然没再说话。

    都说郡主盛宠在身,可谁知道这底下的难处呢?那些皇子公主都是亲生的,就是陛下再怎么不喜,血缘关系都是抹不掉的。但是郡主只有“情分”,先皇后不在了,郡主只能万分小心地在陛下跟前维持着这点“情分”。

    卢皎月不知道紫绛这一番想法,她这会儿只是不确定地跟系统分析,[我的运气好像好了一点?]

    就这回宫一路上的遭遇,当然不能说“运气好”,但是比起先前兰苑池塘的边上不依不饶一定要把她弄下水的状态可是好多了——这一路上虽然意外频发,但是躲过去就是躲过去了,没再出现先前那样类似回马枪的事故。

    系统肯定了这个想法。

    现在问题就在于找到运气改善的原因。

    卢皎月洗了个艾叶澡(紫绛的坚持),换了身干爽衣服,裹着厚厚的被子捧着姜茶坐在几案旁,对系统道:[我们可以做个尝试。]

    系统:[怎么试?]

    卢皎月:[先从梁涣那边试试看。]

    毕竟离开兰苑之前,她接触的也只有这位男主了。

    卢皎月开口对旁边的紫绛,“前几日陛下送我一匹照夜玉狮子,我平素不怎么去西苑,神驹总是拘在马厩里实在可惜,不如给七弟送去吧。”

    紫绛一愣,“七殿下?”

    这个皇子在宫中实在没什么存在感,紫绛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谁,更是疑惑为什么郡主突然对对方示好。

    卢皎月点头应了下来,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梁涣看起来并没有把这场救命之恩公之于众的想法,她也就顺着对方的意思来了。

    至于紫绛这里,卢皎月相信对方一定会自行找到合理借口的。

    毕竟人就是一种很擅长自圆逻辑的生物。

    果然,紫绛没多一会儿就找到了缘由。

    这几日宫里最大的事就是太子受罚,隐隐传言有皇子替太子求情。该不会就是这位七殿下吧?殿下与太子一向要好,为了这事送七殿下一匹马也说得过去。

    自觉想明白原因的紫绛顿生恍然,连忙领命,“奴婢这就让人过去。”

    第120章 错认04

    穿书局。

    G大区的负责人孟姐被那亮瞎人眼的气运闪了眼睛之后, 终于怀着敬畏的心态点开了那仅有的两行文字,详细看了新人履历。

    两朝皇后。

    这倒是不太意外,皇后这个身份往往是剧情中路人背景板的高发位置, 哪个有资历的员工没当过个把皇后呢?

    但是像这位这样, 真的被天命之子当成结发妻子,心甘情愿分享一半气运的……还真是没有。

    负责人表情凝重地看着这份内容不多但含金量奇高无比档案。

    什么新人啊?这分明是“姐”!亲姐!!

    她已经开始畅想新人正式入职后, 脚踢A区拳打Q组的美好画面了。

    到时候,局里业绩榜第一上面一定金光闪闪地挂着她G区的大名。

    不过在这些事情之前, 等人正式和穿书局签协议的时候,她得一定得办个盛大的入职仪式。

    特殊人才必须得特殊待遇,就像是隔壁的I区去年……

    说到“特殊待遇”,孟姐突然想起了来,“新人进小世界前是不是没有戴抑制器?”

    对面专员迷惑:“那是K4级以上的员工才有的配置。”

    孟姐脸色微变。

    专员也意识到什么, 表情僵了僵。

    孟姐这会儿还抱着点微末的希望:“她的匹配系统是哪个?”

    如果是高等级系统带新人的话, 系统会主动帮宿主提交申请。

    专员扯出个难看的笑, “今年刚刚出厂的新系统,还没有拿到专用代号,级别是最低的F……嗯?它自行升级了?”

    但是也没有到能自主给系统提交申请的地步。

    孟姐腾地一下站起来。

    专员:“孟姐?你去哪?!”

    负责人:“去捞人!”

    重启世界本来就对执行员有排斥, 把这么一个明晃晃的外来气运者放在自己的亲儿子身边,简直是在世界意识紧绷的那根弦上蹦迪, 不被针对才怪!除非这个新人能像前两个世界一样, 让天命之子心甘情愿的……

    旁观心理疏导室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呜呜呜!他没有心——!!”

    孟姐:“……”

    她脚步猛地一滞,鞋跟重重地在地上磕出一声响,人差点平地绊倒。

    很好, 看起来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

    正德宫当然不是梁涣一人独居,他只占了一间偏殿。

    虽然住的地方不怎么好, 但梁涣毕竟在这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人手,他回来之后就让人查了有谁在那个时间去了兰苑。

    等到查到的结果出来之后,梁涣生出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十皇子,梁攸尚。

    若是这宫里有谁最不想趟进这个争夺继承人的浑水里,当属这个十皇子了。或许有性格使然的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出身。这位十殿下的弱点简直是摆在明面上,他的生母刘美人曾是前朝后妃,成帝攻破玉京后,她因貌美被收纳宫中,一度很得宠幸,也很快有了孕,这孩子便是梁攸尚了。

    不足月而诞……

    到底是早产还是前朝余孽,这里头实在很有说道的余地。

    当年刘美人受宠,成帝自是爱屋及乌,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再斩了几个说闲话的宫人,杀鸡儆猴之下,无人敢拿这件事做文章。但宫中每年都有新人入宫,刘美人早就不复当年盛宠,若是有人这时候在成帝面前挑拨两句,都不必什么切实的证据,只要成帝心底产生一丝怀疑,都足够这母子两人死无葬身之地了。

    梁攸尚不能不救。

    要是高平郡主溺亡,后被查出他也在兰苑,他免不了受牵连。

    他也绝不会承认是他救的。

    于他而言,和高平郡主扯上关系,简直是场天大的麻烦。

    梁涣摩挲着手里的玉牌,低低笑了声。

    看起来他今岁运气不错。

    虽说对方是以送马为借口给的,这郡主的玉牌可不仅仅能用来领一匹马。宫里的事从来不必说得太明白,以高平郡主的态度,显然是默认了他可以用这枚玉牌做别的事,用来还相救的恩情。

    这里头能动用的余地可大得很。

    那位郡主对她的“救命恩人”还真是大方。

    回想起池畔那抹柔软笑意,梁涣脸上的神情顿了顿。

    少顷,嘲讽地牵了牵唇角。

    可惜了。

    就是眼神不太好。

    *

    去正德宫的人回来复命的时候,卢皎月正拉着小宫女玩骰子。

    为排除不相干的人为干扰因素,卢皎月是从外殿里随机拉了一个人。

    被点到的小宫女受宠若惊,她们这些粗使宫人少有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这会儿难得能陪着主子解闷,她自是满口答应。顶着旁边一众羡嫉的眼神,快步上前。

    骰子比大小不需要什么技术,也没什么场地要求。随便找张几案旁坐下,将六个骰子分到两个盅里,摇匀了把盖子打开就是了,有手都会干。

    瞧着对面人紧张到差点把骰子摇出去,卢皎月笑着安慰,“就是玩玩罢了,不必那么紧张。”

    小宫女磕磕巴巴地答:“是、是。”

    抖着手掀开了骰盅。

    ——[贰、壹、伍]。

    这局是比小,小宫女的运气不好不差,但比卢皎月一晃就晃出来的六个“陆”要好多了。

    一上来就赢了郡主,那小宫女忐忑地看了眼上首,见主子没什么气恼的意思,才悄悄松了口气。

    卢皎月示意紫绛给赏钱,算是彩头了。

    小宫女心里头有点儿高兴的。

    赢过来的那点钱对郡主不算什么,但是对她们这些平常在外头干粗活的小宫女已经是一笔不错的赏了。

    不过逗闷子这种事,还是要主子高兴才好。

    她没接下那颗银花生,而是小心翼翼提,“方才那把不过是试试这骰子,做不了数的,殿下若是有闲暇,不若再来一局?”

    卢皎月看了这小宫女一眼,正巧她也想确认自己眼下的状况,也就顺势点了点头。

    第二把揭开骰盅,卢皎月看着自己手底下再次出现的三个六点,基本确定了情况。也不必再看对面摇出来的是什么了,卢皎月直接示意紫绛把旁边的银花生递过去。

    小宫女不敢接,她强撑出一个笑来,试图把这一局也蒙混过去,“殿下,咱们方才没说好,是该比大才对。”

    卢皎月:“……”

    倒也不必这么执着,以她现在的状况,比大比小结果都差不多。

    不过卢皎月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旁边的紫绛主动提那个小宫女解围开口,“殿下也累了,奴婢代殿下来罢。”

    卢皎月一愣,觉得这么试试也好。

    这运气到底是只影响她自己,还是连同身边的人一起,她也需要确认清楚,正巧紫绛提出来,干脆一起试了吧。

    这么想着,卢皎月也就咽下去了刚才拒绝的话,点了点头,示意紫绛接手。

    照那小宫女刚才找补的说法,这局是比大。

    不那么意外的,紫绛的骰盅一揭开——

    [壹、壹、壹]。

    几案旁边两人的神情都僵了僵,整个正殿都静了一瞬。

    小宫女那骰盅要揭不揭地停在了一半。

    旁边有个内侍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笑着把那骰盅扣上,“紫绛姐姐代殿下来,不如也让奴帮姐姐摇这一把?”

    那小宫女不自禁地露出点得救的神情,恳求的目光就转到了卢皎月这边。

    一同落过来的还有那内侍的眼神。

    不同于前者,这目光带着点不自觉的热切,显然是难得有这种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想要表现一把。

    卢皎月眉头稍动了动。

    不过受一些曾经故人的影响,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有野心还想为自己寻出路的人。不由笑了一下,点头应允,“你来吧。”

    最开始被点到的那个小宫女大松口气退到一边,这个主动替人的内侍显然很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从摇骰盅的姿.势就可见一斑。等到骰盅往桌上一放,盖子一揭,他那稳操胜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壹、壹、贰]。

    卢皎月幅度极轻地挑了一下眉。

    看起来这运气的影响范围还不仅仅是她自己这边。

    那内侍的开口打断了卢皎月的思索,他低声恳请,“殿下,奴再试一次。”

    卢皎月从他脸上看出了点“我怎么都想不通”的真切困惑来。

    瞧着像是个本事人。

    卢皎月忍不住有点想笑,但还是点点头,“你来吧。”

    “谢殿下恩典。”

    那内侍这么点过头后,再拿起骰盅的表情明显严肃了很多。

    骰盅在他手上舞出了的残影,带着劲风往桌子上一扣,再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揭开。

    ——[壹、壹、壹]。

    这内侍明显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露出点笑,对着对面的紫绛道,“紫绛姐姐请。”

    紫绛被对面刚才那架势生生镇在了原地,连自己的骰子都忘了摇,这会儿被提醒,才胡乱晃了两下,把骰盅往桌子轻轻扣下,显得有点忙乱地揭开了盖子。

    这新的点数一出,宫里结结实实的安静了一会儿。

    好半天,才响起了压低声音的嘶气声。

    三个骰子摞成了一个竖列,最上面的单个红点朝这上方。

    紫绛摇出来的点数是——[壹]。

    内侍的目光从那一柱擎天缓缓地落到紫绛脸上,一时之间眼神都变了。

    紫绛:“……”???!!!

    我不是我没有!!

    紫绛被周围目光扎得坐立不安,对自己刚才主动揽下这差事简直后悔死了。

    殿下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这次的恳求看过来的变成了紫绛。

    卢皎月:“……”

    她沉默了一下,表示,“你们要是想玩,那就继续吧。”

    只是就目前的趋势看,她不是很建议而已。

    ……

    这场“赌王争霸赛”结束于卢皎月的叫停,她估计了一下时间,觉得宫人差不多该把玉牌送到正德宫去了。

    在一群人忐忑的目光下,卢皎月把紫绛手里的骰子要了过来。

    她这次倒也没有试图比试什么,只简单地说了句“摇大”,就随意地晃了两下骰盅。

    骰盅撞击盅壁,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每一下子都像是撞击到人的心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骰盅揭开的那一瞬。

    ——壹、壹……

    最后那颗骰子像是卡住了,正以一边的棱立着,上方的两面在壹、贰之间摇晃着。

    围观的宫人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哪一下子呼吸动静大了,将这骰子吹倒下。

    许久的摇摆之后,骰子终于向一边倒去。

    ……还是“壹”。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哀叹。

    声音很轻,但是还是一下子惊醒了沉浸在情绪中的众人,大家伙儿终于想起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一时之间,各种或是忐忑或是忧惧的目光,借着动作的遮掩、犹犹豫豫地往卢皎月身上落。

    卢皎月:“……”

    她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迁怒宫人。

    往好处想,起码这骰子还晃了啊。

    说明她的思路还是没错的,关键点确实在梁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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